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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4 twelve shamans 黑子 two-dogs were left

1

男人在夜晚的街道上奔逃。

不晓得是在哪里,从什么时候开始遭到追捕。照理来说自己并没有出差错,或许是对方技高一筹。总之不能置之不理,况且既然不明白对方是怎么找到自己,也很难成功逃脱。

换言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做出决定后,男人加快了脚步。虽然是深夜,但人潮并不算少。他远离新桥的闹区,奔向日比谷公园。忽然间,微弱的咒力飘散,人潮开始急速减少。

这地方设下了驱逐的结界,那不是男人做的,而是对方。这么看来,对方察觉男人注意到他的事实,而且没有隐瞒这件事的意思,反而果敢地走入男人的陷阱。实在是十足的自信与巧妙的手段,以及让人错愕的狂妄自大。

对方如果过于相信自己的实力,接下来恐怕会得到惨痛的教训。

──只是……

他最在意的是对方的做法。

这不像是咒搜部会使出的方法。不对,更重要的是这不像是团队的行动。难不成对方是单独行动吗?看不见接下来要应付的「敌人」是什么样子,他心里有些不安与烦躁。

不过这样的时间没有维持太久。

人烟完全消失的公园一角,在暗处移动的影子促使男人停下脚步,双眼专注凝视。

是狗。

那是只黑狗,融入都市的黑暗之中。瘦削的模糊身影静静睁着发亮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当然,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狗。那是式神,是敌人的式神。他反射性地把手伸向咒符。

不过,「你好像误会哩。」说话声从背后传了过来。

他不禁全身僵硬。虽然让眼前的式神夺走注意力,但在对方出声前,他完全没有察觉对方的存在。隐形术,而且是在地下社会也鲜少见识到的高明技巧。

男人一边留意前方的式神,慢慢把身体转了过去。

转过身后,站在前面的是一位在西装外面套着大衣的青年。

「你是『狐狸』吧?」

男人的脸部神经颤动了一下。「狐狸」是他的外号,在地下社会算是有一定的名气。

青年露出散漫的笑容。

「用不着担心,我没有害你的意思哩,只是想找你聊个几句。」

「…………」

对方的态度十分随和,不论嗓音还是那口奇怪的关西腔都给人一种悠哉而且捉摸不定的感觉。即使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对方的态度依然欠缺紧张感。

不过这也可以视为对方十分镇定的证明,以及证明了在和善的态度背后,他有足以展现出临危不乱的充分自信。

唯一让人意外的是,对方的年纪很轻。

从毫无破绽的技巧看来,他下意识以为对方是位年长的阴阳师,然而眼前的青年明显比自己年轻。虽然有种奇妙的老成气氛,但年纪恐怕只有二十来岁。不修边幅的发型和老气的眼镜,松垮垮的大衣搭配老旧的西装,领带也没有系好。那副没有特征可言的外观,看在大多数人眼里就像个刚加完班的上班族。

然而眼镜的镜片底下射来的视线冰冷、锐利而且坚毅。这个人很强,长年在地下社会打滚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男人──『狐狸』慎重地提升咒力。不能被外表蒙骗,这个青年经历过许多壮烈的战役。

「……你是咒搜官吗?」

「算是吧。」

「……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聊得来。」

「哈哈,别这么说哩。」

青年轻浮笑着,这时背后的黑狗发出低沉的鸣叫声,宛如在谴责青年的态度。

那种反应实在不像是由青年操纵,也就是说那是拥有自我、可以自主行动的高等人造式式神的可能性非常高。和市面上贩售的人造式不同,这类高等人造式由于实力无法预测,应付也很困难,实在是棘手的状况。

不过,拥有式神的不只是青年。

「如果我拒绝呢?」

「我尽可能不去思考这个可能性哩。」

「这种话听了真让人不爽。」

「怎么说?」

「摆出一副请求协助的态度,事实上根本是强制配合。」

「这么说真是刺耳哩。」

青年笑着,没有否定他的话。

「不过这是工作,得请你多担待些哩……可以麻烦你跟我走一趟吗?」

『狐狸』没有回答青年的问题,反而抢先展开攻势,「急急如律令!」俐落地挥舞手臂。

然而他的手上没有咒符。进入公园时,他早已在移动的同时设下了几张咒符。

只是,「──怎么回事?」释放出咒力后,咒符没有反应。「……不好意思。」青年说着,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数张咒符,那正是『狐狸』事先设下的符。

「如果你在找撒出去的咒符哩,我趁我们交谈的时候让那些符失效了……所以说,我们这是谈判破裂啰。」

「啧!」

『狐狸』啐舌,往旁边冲了出去。

如同外号所示,他最擅长的本领是设下咒术陷阱。能够隐形追踪他,使咒符失效并且回收,这种事情非同小可,果然是实力深不可测的对手。

现在不是吝惜的时候,『狐狸』盯着青年,掏出了自己手上最强的咒符。

不过──

「──不许动。」

听见青年声音的瞬间,他猛然停下了脚步。不对,不只是脚,取出咒符的手也是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全身僵硬。

他不禁哑然,一时之间惊慌失措,不过马上反应了过来。

──甲级言灵吗!

蕴含咒力的嗓音以「咒」朝对方的精神施展的咒术。这术式不是根基于现在广为使用的『泛式阴阳术』,而是战时的咒术体系『帝国式阴阳术』。尽管知道术式的存在,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有人运用在实战上。

「非常抱歉,我得带你走哩。」

青年说着耸耸肩,随意地往他走了过去。他落入了对方的手里,青年的实力远比他还要高超。

不过封住对方行动后便松懈戒心,正是厉害的术者──或者该说是年轻人会曝露出的破绽。

──时机还没到,再等一下……!

『狐狸』咬着牙,等待青年接近,走到第一击的攻击范围内。只要再等一下,只要再一步……

「出、出来吧,北辰徒!打倒这个男人!」

他大喊着,往咒符──刚才取出来后始终紧握在手中的式符输入咒力。式符产生反应,从手中飞了出去,正好与青年停下脚步同时。

叽,空间出现裂核,巨大的黑影现出实体。

出现在眼前的是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巨汉,有如流浪武士穿着破烂的衣裳,一头乱发如针山披散,脸上戴着青铜面具。

那是『狐狸』的式神,不对,正确来说是他「收下」的式神。

式神北辰徒在出现的同时往青年挥拳,粗壮的手臂划过风挥了出去。青年的双眸眯得和针一样细,瞬间结成的手印形成咒力防壁──可惜来不及。他一直在等待青年来不及施展术式的这一刻,也许是青年分心,甲级言灵的束缚也解开了。正当他暗自叫好的时候──

夜晚的空气振动,黑狗叫了起来。

冲击窜过他的全身。

「……什……?」

意识瞬间消失,回过神时,北辰徒的身上出现裂核,停下了动作,连青年的咒壁也同样消散,有如遭到咒力炮弹攻击。

──那、那只狗!

那不是咒术,是那个式神独特的招式。

不出所料,在强制性的意识空白中最先重新站起来的是青年。北辰徒从咆哮的冲击中复原过来时,青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式神面前。跑到哪里去了──男人急忙移动视线时,有个东西低空飞来撞上他的身体。视线一角望见蓝色燕子沿着地面飞行,他暗呼不妙时,身体已经遭到束缚,直接倒在地上。

『WA1•燕鞭』,咒搜官常用的捕缚式。「该死!」他试图挣扎,但是一旦遭到捕缚式束缚,要解开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横躺在地上,一双皮鞋猛然冲进视线。

北辰徒注意到站在男人旁边的青年,改变了行进方向。青年凝视着式神,脸上浮现出苦笑。

「那东西看起来不像护法式,可是也不是简易式哩,你这个式神还真奇怪。」

他往下瞥向男人。

「这是自主型的吧?我姑且确认一下哩,让你昏过去也没用吗?」

「……你可以试试。除非完成接到的指令,否则他不会消失。」

「果然没错。恕我冒昧,这东西实在不像你自己做出来的哩,难不成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吗?」

「…………」

青年叹了口气,接着把目光转往黑狗,打算与自己的式神共同应战。然而以一声咆哮救了主人的黑狗像是认为使命已经达成,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青年难看地板起脸孔,厌烦地说:

「没办法,只能由我自己来哩。」

2

二次大战时,受军部所托的土御门夜光统整日本各种超自然现象与咒术,打造出极具实战价值与实用性的咒术体系。这个咒术体系称为『帝国式阴阳术』,是后来成为现代咒术代名词的『泛式阴阳术』的基础。自那之后,「咒术」便在日本奠定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只是另一方面,由于土御门夜光执行大规模咒术仪式「失败」,导致东京频繁出现灵性灾害──也就是灵灾,这个事实使得世人明白咒术并非无所不能,而且是极难操控的「危险」技巧。

如今,行使咒术──实际认定有效力的甲级咒术──只有拥有资格的人,也就是专业的阴阳师获得允许可以使用。咒术者受资格限制,统一由阴阳厅管理并且监督,借此控制咒术对社会的影响力。

只是阴阳厅并非管理并且监督「所有」咒术者。

咒术的历史悠久,随着『帝式』与『泛式』的普及,甲级咒术的使用者也跟着增加,设立时间不长的阴阳厅要完全掌控这些人,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事情。更进一步来说,即使是没有取得资格的咒术者,只要没有行使甲级咒术就不会遭到问罪。要基于阴阳法逮捕「无资格行使甲级咒术的人」,实际上相当困难。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人不能轻易放过,那就是「将咒术行使在犯罪行为上的人」。咒术者由于情况特殊,世人往往将他们视为危险人物,咒术犯罪者的存在更助长了这样的倾向,阴阳厅也因此尽全力解决咒术犯罪的问题。

阴阳厅负责缉捕咒术犯罪者,负起这个任务的是隶属于咒术犯罪搜查部的阴阳师,通称咒搜官。

「事情就是这样。我抓到『狐狸』哩……不过最近他的动作那么多,让人抓到也是迟早的事哩。」

「……话虽如此,但你的动作还是一样这么快。」

「其实我在追的是另一个案子,逮到他只是碰巧而已哩。总之我的报告就到这里哩。」

大友阵说着,姿势端正地跪坐在地上,耸了耸肩。

尽管穿着西装跪坐在和室的坐垫上,他的模样还是一样颓靡,这也许是本人在不自觉中散发出阴郁的气氛使然。结束报告后,他的模样更是悠哉,啜饮起端来的绿茶。

大友目前在汤岛的一间古老民宅客厅。客厅面向狭小的庭院,早上明亮的阳光照进室内。

一个男人坐在檐廊边,在高脚将棋盘上下着诘将棋。他年约五十,也或许有六十来岁。和服的打扮没有显得特别严肃,双眼眯得像只晒着太阳的猫。白发苍苍的头发长及双肩,在颈项附近扎了起来。

他驼着背,眺望着盘面。

「辛苦啦。抱歉每次都要这样麻烦你,我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不过你至少能在这里休息一下。」

「千万别这么说哩,我很乐意在这里偷闲。反正回到厅舍后又要被使唤到半夜,在这里轻松多哩。」

「呵呵,不然你就住下来吧,这里随时欢迎你来住。」

「这么一来可能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哩。」

「再多的麻烦也值得。」

「这种话听起来真让人高兴,可是也很可怕哩。」

大友苦笑,男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呵呵呵的低笑声。

男人有好几个名字,在这个世界里最广为人知的名号是「汤岛老大」。不同于温和无害的外表,他其实是地下咒术界的一位有力人士,也是统领因为各种原因与阴阳厅不合的咒术者,某地下组织的首领。以大友隶属于咒搜部的立场,他原本不是能够随意造访、喝茶聊天的对象,说是处于敌对关系的人物也不为过。

只是要说他是不是咒术犯罪者,其实很难定义。

比方说,他没有取得『阴阳二级』或是『阴阳一级』这类阴阳厅制定的资格,然而他的咒术实力坚强,一般专业阴阳师根本比不过他,也就是所谓的「非法」阴阳师。

然而,咒搜部一次也没有逮到他「无资格行使甲级咒术」的事实。

从常识来思考,他不可能没有使用过咒术。他是地下社会的大人物,又是咒术者集团的首领,而且咒搜部也掌握到由他率领的组织私自行使咒术的事实。

尽管如此,他个人是「咒术犯罪者」的确切证据并不存在,立场上不能随便对付。

他的组织自古称为「莲座」,历史比阴阳厅还要悠久,是从古老的江户时期存续到现在的地下咒术者集团,有一段时间甚至扩展成统领各城镇地下咒术界的一大组织。不只是资深的阴阳师,生活在咒术界黑暗面中的人们或是从事不法交易的其他组织,对上这个组织全都必须退让三分。他是这个组织的现任首领,「老大」这个外号也是组织首领代代相传的封号。

如果没有确切证据就逮捕这位「老大」,阴阳厅恐怕会遭到意想不到的报复。当然,实际上这种可能性不高,即使真的展开报复行动,也不可能撼动阴阳厅,只是咒搜部也尽可能不想惹出不必要的纠纷。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老大说。「土御门家没落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这里现在也在走下坡,只剩下一堆老头子。」

虽然说得谦虚,但这番话并没有错。他对地下社会的影响力不明,不过组织本身的危险性低,这样的判断也是咒搜部放过他们的原因之一。

既然如此,他们大可无视彼此的存在,只是老大的组织和咒搜部有个利害关系一致的地方,那就是咒术犯罪者的捕缚。

老大他们现在以非法咒术者的身分工作,基本上过着回避他人耳目,销声匿迹的生活。他们比阴阳厅更不愿意惹出事端,不会做出让世人关注全体咒术者的事情,遑论带给世人不好的印象。因此只有在关于「捕缚咒术犯罪者」这件事上,双方建立起了相互合作的关系。

老大将地下社会里「碍眼」的咒术者情报交给咒搜部,咒搜部则是希望获得搜查中的咒术犯罪者相关情报。这一次大友特地前来报告事情始末,也是因为是由老大这里获得了『狐狸』的情报。

由于立场大不相同,咒搜部和老大双方的想法很少完全一致,不过目前双方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依然维持良好的关系。

「不过看你那么烦恼的样子,天海先生的身体似乎还很硬朗啊。」

「他每天晚上都在看起来很高级的店里喝酒哩,只会指使下属累得半死,他还真好命哩。」

「因为他终于有个『能干的部下』啦,这也算实现了他一桩心愿。你也想尽可能发挥自己的实力吧。」

「我比较想要有个『能干的上司』哩。」

大友不服气地说,老大听见又呵呵笑了起来。

天海大善为咒搜部部长,是大友的上司。他在阴阳厅内拥有长老级的地位,『神扇』这个外号在从事非法行为的咒术者之间广为人知,备受畏惧。老大当然也认识他,追根究柢,其组织与咒搜部的关系正是天海个人建立起来的,如今由大友接手。

「你也很快成了培育部下的立场啦。上次你带来那个叫做镜的小子,结果好像还是让祓魔局抢走了。」

「哼,那种家伙不在还比较好办事。」

「那可是千载难逢的人才啊。」

「别开玩笑了,我承认他是有才能,不过那可是煎煮炒炸都不能吃的怪东西啊。」

「要怎么料理他,这种事就是所谓的『培育』了,大友。」

老大从棋盘上抬起视线,露出神秘的微笑。接着他让目光回到盘面上,走了一步棋。

啪,清脆的响声响起,大友的脸色有些凝重。

虽然和天海属于不同类型,但这位老大也不好应付。大友轻咳了一声,稍微强硬地转移话题。

「最近怎么样哩?」

「还过得去──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可是……这只是我个人感觉哩,暂且不论『狐狸』那件事,最近『地下社会』好像不太平静哩。」

「那是因为现在比『神扇』更可怕的『黑子』抓遍了所有穷凶恶极的坏人吧。」

老大咧嘴笑着,嘲讽地说。他口中的『黑子』正是大友的外号。「您过奖了。」大友谦虚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抓的只有那些越界的家伙,问题在其他地方。」

「怎么,抓完坏人后觉得无聊了吗?真是危险的家伙。」

「不不,不是那样的哩……我总觉得之前惹事的家伙,最近潜伏了起来哩。」

「安安静静的不是很好吗?」

「那是指老实潜伏的情形……不过如果是在台面下策划什么计谋……」

「……你掌握到什么线索了吗?」

「我说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哩。」

老大再次斜眼瞥了过去,大友耸耸肩。

「一两个人也有可能带给我这种感觉,不过事情好像没这么单纯哩。感觉是规模更庞大……业界整体散发出不寻常的气氛……」

「……你的意思是有组织牵扯在里面吗?」

「不知道哩,真要说起来是动静──感觉像是最近那些安静下来的家伙,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悄悄聚集了起来……老大你这里怎么样哩?有那种感觉吗?」

「我是半退隐江湖的人了,虽然会接到情报,但要说到气氛就没辙了。」

老大落落大方地说,接着又让眼神回到盘面上,移动棋子。

「不过你既然这么说,我就来打探一下吧。」

「多谢哩。」

「只是在这种雾里看花的情况下,你可不要有过多的期待。」

「关于这件事哩……」

实际上,他今天来访的真正目的就在这里。大友从西装取出一张咒符,放在桌上。老大把脸转了过去。

「那是什么?」

「这个东西是『狐狸』的式神哩。不过不是本人制作的哩,是借来的东西。」

「嗯?啊啊,你在追的其他案件和你感觉到的气氛有关系是吧──所以呢?」

「这是所谓的高等人造式,不过是以前从没见过的术式哩。硬要说起来,那个术式和『帝式』的结构接近,而且虽然现在全部消除了,但注入的咒力也很强大哩。」

老大哼了声,终于挺直弯曲的背脊,从将棋盘前站了起来。

他隔着桌子在大友对面坐下,目不转睛盯着式符。他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在「视」上面的灵气。

接着,他平静地说:

「……好久没看过这种符了。」

「您想到什么了吗?」

大友不自觉把身体往前倾,另一方面,老大始终维持平静的表情,「是想到了一些事。」这么点头。

「不过详细情形我不清楚,只是以前视过和这个术式类似的符。你进这一行的资历浅,不知道也怪不得你。」

「这是什么符?」

「这个啊,大友,这是所谓的『法师的符』。」

「法师?」

大友问得十分认真,看见他这样的反应,老大噗哧笑了出来,「那是在这个业界流传很久的谣言了,只是个都市传说而已。」这么向他解释。

在地下咒术界,有位人称「法师」的神秘阴阳师,他有时会出现在公认实力高强或是自己看上的咒术者面前,指导他们术式以及传授给他们咒符。当那位咒术者技巧达到足够的水准时,法师会提出比试的要求,与对方一较高下,然而至今依然没有人赢过他──据说就是这么回事。

听完解释的大友不由得板起脸,这事情听来真的单纯只是传说。

「……这个谣言没有像是『事实上~』这样的真相吗?」

「没有。」

「……也就是说这个式符是法师传授的其中一种咒符?」

「没错。」

难不成是在开我玩笑吗?对方似乎看穿了他这样的想法,只见老大呵呵笑着。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符,是在我刚出来闯荡没多久的时候。」

「老大你吗?这符有那么久了吗?」

「是啊。当然,我当初看到的和这东西并非完全相同,不过你也说过这个术式很独特吧?当时我听说在战争开始前没多久──正好是阴阳寮重振起来的时候,出现了不少这种符。不过那个时候的长老说,在他走上这条路的时候,这类的咒符就已经存在了。」

「…………」

「可惜的是,我身边没有人亲眼见过那位法师,不过『法师的符』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点无庸置疑,或许关于法师的谣言是从这些咒符衍生出来的也说不定。」

大友不自觉重新观察起放在桌上的式符。

术式虽然奇怪,但素材本身的年代并不久远,因此咒符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这种说法,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难道有个门派代代继承法师这个名号吗?」

「像我一样吗?这个推测确实是很合理。」

「那位法师和这次的事情有关吗?」

「你指的『事情』还不清楚详情,我没办法给你答案。」

老大说着站了起来,又回到檐廊。他一脸平静,重新下起刚才中断的诘将棋。

「『狐狸』说那是从哪里拿来的?」

「他还在行使缄默权哩。」

「怎么,你把他交给咒搜部了吗?真不像你的作风。」

「那个人看起来好像不会轻易开口哩。」

「哦,他的脑袋被人操纵了吗?」

「那和这个式符一样可不是简单的玩意,解咒需要花很多时间哩,而且从技巧看来……」

「……就算解开记忆的枷锁,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吗?」

「对。」

大友这么判断,很快就把『狐狸』交给咒搜部处理。

从处理事情的熟练度看来,法师是位拥有高超的技巧与丰富经验的咒术者,或是咒术者集团。而且既然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很难相信咒搜部过去完全没有掌握到这类的情报……

大友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

「……自称法师的那个派别,有没有可能和土御门家有关系?」

老大的肩膀似乎颤动了一下。不过他没有回头,「为什么这么问?」眺望着盘面问了回去。

「『狐狸』称这个式神『北辰徒』,我们也知道他是狂热的夜光信徒。」

「北辰徒……意思是北辰王的信徒吗?」

北辰王为土御门夜光的外号──是他的尊称。

土御门夜光是导致至今仍有灵灾发生的罪魁祸首,遭到世人猛烈批评。只是另一方面,他同时也是为荒废并且濒临灭亡的咒术注入新的气息,促成咒术中兴的人物,许多咒术者对他的功绩有很高的评价。北辰王的名号并非本人自称,其实是在他死后,在尊崇他的阴阳师之间自然而然用这样的名号称呼起来。

夜光出身的土御门家是安倍晴明的后世子孙,渊源相当久远,几乎与阴阳术的历史同样悠久。『法师的符』如果出自土御门家,整件事就说得通了。

「不只是『狐狸』哩,最近忽然销声匿迹的那些家伙大部分都很仰慕夜光。刚才我提到诡异的气氛,好像也隐隐约约和夜光信仰有关系哩……」

大友心里还没有形成确切的念头,只是有种模糊的感受。摸不清对方底细,他只能讲得含糊不清。

实际上,老大似乎也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确定。

「从现状来判断未免太武断了点,况且阴阳厅里也有一堆土御门夜光的信徒,就连我这里也有。而且我女儿受到的影响才深,居然把护法取名叫做『小飞车』和『小角』,真受不了她。」

「令千金和老大不一样,有脚踏实地考取资格哩。」

「这话是在挖苦我吗?总之阴阳师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夜光的信徒,要用这来当成判断的根据实在言之过早。」

老大说着,啪,移动了一步棋子。大友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望着老大,然后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把式符收回口袋里面。

离开老大那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一走到户外,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在脚下形成短短的影子。寒风冰冷,不过这是个舒适的晴天。他抬头仰望着,因为天气实在太舒服,他渐渐失去了工作的动力。

「……唔,好刺眼。」

大友走出门外后,原先趴在路上的黑狗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它拖着脚步,靠近主人身边。

大友俯视着式神,扬起了一边眉毛。

「那身毛皮受到阳光直射很热吧,禅太郎。」

狗甩了下尾巴,像在嫌他多管闲事。他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唤了声:「走吧。」和禅太郎一同走了起来。

3

「法师啊,简直是打草跑出鵺来嘛。」

「部长你也知道这号人物吗?」

「废话,如果是其他地方我就不能保证了,不过只要是咒搜部的资深前辈,至少都听说过这个人,我没想到你居然不知道。」

「反正我只是个资历还很浅的小伙子。」

虽然有一堆麻烦事都推到我身上来──大友没有说出口,只是用表情这么控诉。天海不晓得有没有注意到部下的陈情,高傲地哼了一声。

两人在位于秋叶原的阴阳厅厅舍徒步五分钟的距离,一间有些冷清的咖啡厅里最里面的那张桌子。他们面前各摆着一杯咖啡,飘散出宜人的香气。桌子旁边──大友的座位旁,黑犬式神禅太郎趴睡在地上。也许是室内比户外舒适,它看起来似乎心情还不错。

天海是位个头小而且消瘦的老人家,不过他将三件式西装穿得相当笔挺,一点也看不出老迈的样子。锐利的目光加上粗鲁的口气,让见到他的人起先都以为他是个顽固的老头子,不过实际交谈过后,便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和善的气氛。他这么做当然有一部分是经过算计,不过这样的气氛主要还是基于他的人品。他敞开自身外号由来的扇子,慢条斯理地搧着。

「咒搜部里面也没有人亲眼『见』过他,那顶多只是个流言而已。这么说来最近很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没想到都快忘了,居然又冒出来。」

「那只是个都市传说而已吗?」

「而且是流传在咒术者──尤其是在野咒术者之间的传说……实际上,咒符制作得相当精良,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东西。老实说,我也想确认那些符是从哪里来的,可惜……这个咒符本身并不犯法,咒搜部也很难正式展开追查行动。」

天海的语气带着几分牢骚,大友边听边慎重地点着头。

他拿起咖啡杯,把杯子送到嘴边。这杯咖啡价格昂贵,味道却很普通,不过只要能摄取咖啡因他就心满意足了。

大友与天海不在一旁的厅舍见面,特地选在咖啡厅是有原因的。大友是隶属于咒搜部的咒搜官,但是现在──应该说近几年来,他没有正常执勤过,而是直接听命于天海这位部长。这个事实除了部分人士,一般没有人知道。

此外关于大友,还有另一件事没有公诸于世──他其实是取得『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外号『十二神将』的国家一级阴阳师在国内仅有十来位,虽然是极为贵重的才能,但大友是其中一人这件事被刻意隐瞒了下来。

这么做是因为一旦公布,将对大友的职务造成问题。他现在专门负责阴阳厅里那些「不能公开」的工作,因此考量到安全面以及为了方便搜查,没有对外发表他的特殊立场。

神秘的『十二神将』『黑子』的风声也传进了咒搜部,不过只有极少数相关人士知道那个人的真实身分就是大友。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身处间谍的立场,大友很难在咒搜部内当面向天海报告搜查进度。他大多用电话报告,偶尔直接碰面的时候会像这样换个地方。

「『狐狸』那边还要很久吗?」

「你也不想想那不过就这两天的事,再说虽然认真挖总会挖出一些蛛丝马迹,但那个家伙也没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来,加上解咒需要时间,处理上的优先程度免不了会跟着降低,咒搜部也不是闲着没事做。」

「不然由看起来最闲的部长亲自出面……」

「有部下会把自己的杂事推到上司身上吗?何况你也是知道问不出什么情报,才把他推过来的吧。」

天海眯起眼瞪着大友,大友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视线。实际上,与其调查『狐狸』本人,不如调查他身边的人事物还比较有可能查出线索。

「部长,法师是土御门家的人这个可能性……?」

「不可能。着眼点虽然独特,但这种想法太不切实际了。」

天海一口否定部下的推测,啜饮着咖啡的样子像是觉得难以入口。

「不过你和土御门家不熟,难怪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部长你认识他们家的人吗?」

「之前有个分家的人在咒搜部里面,多年前辞掉了工作。总之对他们来说,土御门夜光是造成自己现在遭到抨击的人物,不可能事到如今还在私下做出帮他抬轿的举动。」

他第一次听说分家这件事,不过土御门家尽管家道中落,仍是远近驰名的名门。虽然不引人注目,但如今专业的阴阳师辈出也不奇怪。何况既然这一族存续了下来,这也是当然的事。

除了老大,天海也一样彻底否定,看来可以暂且忘记法师与土御门家有关的这个可能性。

「我知道了。关于法师是什么人──或是什么集团的推测,我会重新思考哩,再继续像平常一样进行调查。」

到头来,搜查进度不只没有前进甚至还倒退,不过搜查这种事基本上就是一进一退到恼人的地步,才能逐步逼近真相。不管资历深浅或是国家一级阴阳师,基本原则都一样,况且他是单独行动,搜查会费上较多工夫这点早就心知肚明。

不过……

「……大友。」

「什么事?」

「我得提醒你,别操之过急了。你坚持夜光信徒结成组织这种假设是无所谓,不过可别忘了这只是你的猜测。」

「……是。」

面对上司看似严厉其实真挚的目光,大友老实点了个头。

这次的案件不是由大友接到天海的指示,而是他自己提议并且获得许可,自发性地展开搜查。

虽然没有向老大解释清楚,但大友现在是基于某个可能性展开行动,那就是在阴阳厅与咒搜部还没掌握到情报的时候,夜光信徒──而且是思想偏激的狂热信徒在台面下携手合作,渐渐成形的可能性。

如同天海所说,这个可能性在目前的时间点只是猜测。大友会坚持这个假设,其实有他的原因。

一个是他的直觉,人在咒术界黑暗面中的大友不是靠头脑理解,而是亲身感觉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另一个原因是……

「……对了。」

天海把视线从大友身上移开,望向躺在椅子旁边的黑狗。也许是察觉到视线,禅太郎的耳尖抖了一下。

不过,狗没有抬起头来,因为它没有感觉到危险,更主要的原因是它懒得动。天海的嘴角不自觉浮现出苦笑。

「这家伙还是没变啊,它有帮上你的忙吗?」

「多少帮了点忙。」

「我记得它的名字是禅一郎?」

「是禅太郎。」

也许是因为听见自己的名字,禅太郎的耳朵又动了一下,只是依然没有抬起头来的意思。

它看起来懒洋洋的,非必要不肯活动,其实是因为它此时正在行使隐形术。大友和天海虽然能「视」见它,但能像这样悠哉地待在店里面不受店员责备,全多亏了隐形。

禅太郎不是市售的式神,而是自创的高等人造式。类型上可以算是护法式,实际上是种类相当特殊的式神,因为禅太郎原本是被指定为禁咒的诅咒式式神。

阴阳术中有个代表性的诅咒,称为蛊毒。在器皿中装入大量的蜘蛛或是蜈蚣这类的虫子,关在里面让它们相互残杀。之后将存活下来生命力最强的个体当成形代,制成式神向敌人施放出诅咒。这样的式神就是诅咒式。

蛊毒里面也有使用虫以外的生物、制造出更强大诅咒式的术式存在。最广为人知的是犬神,或是称为犬蛊的诅咒。这是虐杀比虫子拥有更强大的生命力与感情的大型生物,将怨念作为诅咒的核心使用的咒法。这在控制上比单纯的蛊毒更加困难,失败的风险也高,不过生成的诅咒式有极为强大的咒力。

禅太郎原本属于犬蛊,受某个咒术犯罪者使役。后来大友逮捕了它的主人,同时也将它回收。

由于是禁咒──而且是相当恶劣的非法行为,回收当时本来是预定以咒进行销毁。

在因缘际会之下,由阴阳厅的开发研究部接收了禅太郎。之后经过特殊处理去除瘴气,并且将术式变更为护法式,成了大友使役的式神。

「……帮它命名的好像是那个人吧。」

天海喝着咖啡,不以为意地说。大友这时终于明白天海话里的意思,不禁苦笑了出来。

「部长,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因为个人情感行动的人吗?」

他开玩笑似地这么问,天海瞬间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说得也是。」扬起了嘴角。

实际上,他不可能没有个人情感。不过个人情感归个人情感,搜查时屏除这样的情感,做出客观的判断──他有这样的自信。

况且那个女人也不是凭个人情感可以抓到的家伙。

「抱歉抱歉,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你在这个艰难的位置上面表现得很好。」

「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哩,就多给一些奖金吧。」

「少得意忘形了,小伙子。」

「居、居然翻脸不认人……」

「虽然难,但你也得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能力吧。还是你想过每天早上九点上班,要拍上司马屁又要帮属下擦屁股,责任制加班到半夜的生活?还有,座位当然就在我的办公桌旁边。」

「……其他事情还能接受哩,最后那一项恕我不敢奉陪。」

大友露出僵硬的笑容陪着笑,天海立刻恢复平时的态度,「啧」地唾骂。

「总之目前最重要的是线索,没有物证没关系,拿到状况证据还是什么都好,你必须掌握到有说服力的成果。这样的话,咒搜部也能找到理由派人调查夜光信徒,知道了吗?」

这段话简直成了天海最近对大友说的口头禅。

大友和平常一样,默默点了个头。

回收犬蛊的式符过后没多久。

──既然是你带来的,就该由你来照顾它。虽然难以接受这样的逻辑,但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好吧……他记得自己不甘不愿地这么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话题是,要为这只狗取什么名字。

──既然是黑狗就叫小黑吧。头一个建议没有经过多少讨论,马上遭到驳回。提议者发着牢骚,但其他两人彻底无视。也许是不满他们的态度,那人闹起了别扭。

──因为是黑狗,巴斯克维尔【注】这名字怎么样?

编注:出自福尔摩斯小说系列《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喔,这名字不错嘛。没想到你会知道这个名字,明明你那边每个名字都是酒。

──山里长大的野孩子居然这么嚣张,自己的天狗明明是酒名。

──你们这两个失礼的家伙,再说它们的名字是师父取的,不是我。

提议者错愕地提出抗议,表情却有些得意。虽然听起来不太吉利,但想到名字的出处反而很有意思。这个名字不错哩,他这么认为,可惜另一个人不满意。

──因为一点也不有趣啊。

他怀疑起这究竟是谁的式神,这三位同僚又继续烦恼了起来。这个不要,那个不好,各种想法激荡了将近一个小时。

──干脆叫太郎好了。

其中一人说。老实说,他觉得这个名字也不错,简单就是王道,况且再思考下去也很愚蠢。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慢着,我想到了。

──这次又是什么啦?

──就叫禅太郎吧。

──什么?那个名字是怎样啊!

──……欸,凉。

──什么事?

──你真是个天才。

──你会害我难为情的。

──不会吧!

虽然有坚决反对的声音,但疲倦而且不想继续思考下去的两人强行决定采取多数表决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他们也决定给予少数派的意见最基本的尊重,用片假名拼音取名为禅太郎。

──真是乖孩子呢,禅太郎,和弟弟完全不一样。

──……谁是弟弟,谁是哥哥啊。

──你对太郎那是什么态度哩,难道你就不能正经点吗,次朗。

──……你们两个别太过分了。

面对太阳穴微微抽动的挚友,她和自己不怀好意地咧开嘴窃笑……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行为简直是一群小孩子。

不过,那确实是一段十分惬意的时光。

起床时,时间已经接近下午四点。

「天啊!」

看见时钟的时候,他忍不住错愕。他到处行动直到凌晨,回到家已经是早上八点。后来他直接倒了下来呼呼大睡,平常在中午就会醒来,也许是连日来的疲倦一口气涌了上来,他睡得很沉。

「唔~」他沉吟着环顾室内,禅太郎躺在墙边用来充当睡床的浴巾上面。也许是察觉主人醒了过来,它随便甩了两下尾巴当作早安的招呼。

一般来说,护法式需要时常随侍在主人身边,不过平常总是解除实体在一旁待命。可是禅太郎不晓得为什么,除非必要──或是接到命令──很讨厌解除实体这种事。

式神实体化只会消耗大友这位主人多余的咒力,不过硬逼它也麻烦,于是他决定现不现出实体随它高兴。而且以禅太郎的情形,这么做并非完全没有好处。

「……头好昏,睡过头了……」

大友打着呵欠,从棉被里面钻了出来。

因为早上直接睡着了,他打算冲个澡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吃点东西填饱肚子。这时间可以吃什么东西?他思考着,把手伸向充电中的手机。

手机里有一条讯息,确认讯息内容后,他顿时睡意全消,那是他手下的情报贩子传来的联络。

获得相关情报,晚上九点老地方。

「……喔……」

大友再一次确认时间。

接着他冲了个澡,换了套衣服然后拿起大衣,和禅太郎一起离开房间去吃饭。

4

咒搜官这个职位待久了,手下总少不了有一两个情报贩子。大友从天海那里接收了不少人脉,其中也有他自己开拓的人际关系,这次与他联络的就是后者。

他们直接见面时,大多是利用位于上野的卡拉OK。抵达店里后,他拨了通电话出去。电话响了一声就接了起来。

『哟,老兄,抱歉突然把你叫出来。』

「需不需要道歉等听完你的话再说哩。」

『哎呀~那张阴沉的脸孔讲起话来还是一样这么严厉。』

「长相阴不阴沉不关你的事……你在里面了吗?」

『早就到啦!309号室。』

知道房间号码后,大友向店员表示自己有朋友先到,接着往店里面走了进去。走路时仍可以听见电话另一头情报贩子高亢的嗓音,实在是个健谈的男人。

情报贩子的名字叫浮田,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以前他使用初级的咒术犯下了一些诈欺的小案子,被大友逮捕后他极力反省,甚至成了大友底下的线人。他的本性不坏,也只是个二流的诈欺犯,不过这种莫名轻浮的态度大友始终习惯不了,是他少数几个讲话时口无遮拦的年长者之一。

不巧的是,电梯里人很多,于是他爬着楼梯上楼。

「所以呢?你掌握到什么情报?」

『关于这件事啊,老兄,说实话,你想知道夜光信徒的事不是为了什么案件吧?我得先确认一下,这说起来是你个人的兴趣对吧。』

「胡说八道,这是工作哩。」

『真的吗?可是咒搜部没有行动啊。』

「说来话长哩。」

大友爬上二楼,接着又爬向三楼。禅太郎为了避人耳目也隐形了,敏捷地爬上楼梯。遇上这种时候明明可以直接解除实体,虽然懒惰,但它实在是个顽固的式神。

『可是为什么会盯上夜光信徒?他们没有不好的流言传出来,而且在意他们的不是只有老兄你而已吗?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这种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哩。」

『这么说是没错,可是我就是想知道嘛……难不成是那个原因吗,其实你对夜光也很仰慕……?』

虽然是常见的事情,但浮田愚蠢至极的好奇心总让他觉得烦。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个性,这个男人才能胜任情报贩子的工作。

话虽如此,今天的他比平常还要多话。

大友有些厌烦。

「这次找我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没事我就马上调头回去哩。」

『怎么可能没事!我潜入了夜光信徒的集会啦!』

「──这样啊。」

『就只有这样吗?反应太冷淡了吧?』

「不不,我很惊讶哩。」

大友说的是实话。他原本不期待这个男人可以得到什么惊人的成果,当然他也不知道对方拿到的是不是「有用」的情报。

『所以我赶紧来通报老兄,老实说你是对夜光有兴趣对吧?』

「也不能说没有哩。」

『果然让我猜中了!』

浮田的语气莫名欣喜。大友讲着电话,在楼层图上确认房间的位置。房间位于楼层的最底端。

『世人对夜光的印象不太好,因为他受军部的庇护结果搞出了灵灾嘛。不过一般人大多连夜光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如果是祓魔官或咒搜官这种平常就在接触咒术的人,当然明白夜光立下了多少功绩,而且同样身为阴阳师,当然会想替遭到不当批评的夜光出口气对吧。』

「怎么忽然讲起这些话来哩,难不成你在调查夜光信徒的事情后,连自己也受到影响了吗?」

他聊着这些事往前走。309号室。他把手放在门把上──

禅太郎忽然汪汪大叫了起来。

他像是被人泼了一桶冷水,全身颤抖──同时「视」向四周。

自古以来,传说狗的咆哮声具有驱魔的威力。

姑且不论这个谣传是真是假,但禅太郎的咆哮声中带有可锁定对象的咒力。受到这样的咒力震撼,可以「视」见室内的灵气出现动摇。

309号室内产生反应的灵气有两个,一个是浮田,至于另一个──是式神。隐形的式神忽然遭到咒力侵袭,显露出自身的灵气。不过浮田本来应该没有式神。

──呃!

他立即后退。

紧接着,式神窜出房门在走廊现出实体,出现──和他反射性想到的一样──有如流浪武士的壮汉,脸上戴着青铜面具。那和『狐狸』拥有的是同一个式神,都是属于『法师的符』。

「哇啊啊啊,对不起,老兄!」

309号室的门打开,浮田慌慌张张冲了出来,那副模样和平常差不多。

「你别误会了!我认为你认同我们这边的阵营,今天是来邀你加入──啊啊,该死,我第一次使用护法式,操作的方法──!欸,不许动!」

浮田解释得十分焦急,不过大友的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式神身上。式神已进入备战状态,人类的外型戴着面具,因此看不出脸上表情,使得那副模样看来格外阴森。

大友瞥向浮田。

「……叫什么名字?」

「咦?啊、啊啊,你说这个家伙吗?这个……」

「……北辰徒吗?」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你从谁那里拿到的?」

「谁?啊啊,我从谁那里拿到的……咦……奇、奇怪?其实也不算拿到的,我记得……好像是……唔……」

「…………」

浮田支支吾吾地说着,语气里充满焦躁与困惑,大友始终冷静观察着他。

简单来说就是被人反将了一军,问题在于对方为什么会挑上这个家伙。

这个男人不可能让法师看得上眼,也就是说对方「设下陷阱」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浮田是有意识地带着调查的目的接近他们。而且照这个样子看来,这次接触不是出自本人的意思,而是受其他人──大友指使一事必定也早已曝光了。

自己的存在被法师那边知道了。

「……这件事反过来想,也算是『中了头奖』哩……」

夜光信徒果然在某处集结,而法师就在那些夜光信徒身旁,他确定了这一点。

只是想到被发现有人在打探他们的消息,双方的立场实在称不上平等。当然,浮田已经遭到暗示束缚,记忆恐怕也全部被封锁,说起来他应该也不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情。能从他身上得到的情报一个也没有,只是单方面让对方窃取情报,这样的状况让他忍不住想骂人。

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

「……难不成有人要你传话吗?」

「传、传话?传什么──」

浮田惊慌失措地说,接着神情从他脸上滑落了下来。

然后──

「老夫随时奉陪,来者不拒。」

浮田露出有如死人的脸庞,以枯哑的嗓音说着。说完他赫然回神,「咦?咦?」频频眨着眼睛。

大友惊骇地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

没有人亲眼见过法师,老大和天海异口同声这么表示。不过就在这一刻,大友间接窥探到了「法师」的面目。

「……哞、毗悉毗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

大友省略手印,俐落地把手往浮田挥了过去。不动金缚的咒术随即束缚住他,浮田像是断了线的人偶,当场昏厥。

然而,眼前的北辰徒没有变化。如同『狐狸』说的,式神会彻底完成接到的指令,不管主人的状态如何都不会消失。这一次向式神下令的不是主人浮田,恐怕是操纵他的法师。

式神接到的命令。

从式神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敌意,事情再明显不过了。

「……看来接下来有得忙哩。」

就在他发着牢骚时,北辰徒一口气往他逼近。

走廊相当狭窄,式神的头顶几乎要撞上天花板,巨大的身躯与蕴含的咒力相乘,展现出震慑对方的魄力。

大友虽然中了计,但法师的思虑也不够周详。

「不过也有可能把式神交给这个白痴的时候,对方还不知道『狐狸』被捕哩……急急如律令!」

大友从西装内层口袋掏出自制的咒符,用指尖往式神弹了过去。咒符一附上北辰徒的巨躯,立即干涉起式神的术式,让式神的动作停止。式神全身出现剧烈裂核,在几次痉挛过后强制解除了实体。

式神庞大的身躯消失,位于中心的式符飘落在地上。大友哼了一声,眯起眼俯视掉落在地上的式符。

不管是多么强大的式神,式符早已经落入他的手中,当然他也拟定好了对策。实际上他今天与浮田见面,原本打算递给他这个咒符──让北辰徒失效的咒符。真受不了。大友把双手插在长裤口袋,神情凝重地望着躺在地上失去意识的浮田。

接着,他转头看向禅太郎。

「这次多亏了你,谢哩。」

黑狗抖动着全身,像在回应他的道谢。

「鼻子灵敏」是禅太郎的特征之一。大友一个人也能躲开致命的突袭,只是这么一来之后的战斗势必会落居劣势。

对大友这种单独行动的人来说,有个感官知觉比自己还要敏锐的式神在身边有很大的好处,这也是他允许禅太郎保持实体化最重要的原因。

「接下来该怎么行动哩……」

大友叹着气。

这个笨蛋不晓得向法师透露了多少关于自己的情报,知道的全部都泄漏出去了──这么想或许比较妥当。

不过,浮田知道的顶多只有大友是咒搜官的身分,联络方式也只有手机,至少没有让对方掌握致命的情报。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虽然棘手,但还不到需要认输的程度。

「……可是战斗方式不改变不行哩……」

总之浮田也要交给咒搜部帮忙解开施加的暗示,因为连『狐狸』也还没有时间处理,大友仿佛能看见天海摆出一张臭脸。大友意志消沉,拿出了手机。

忽然间,「……嗯?」他觉得不太对劲。

──等一下……

法师思虑不周,不过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法师捎来的信息是「来者不拒」,可是交代式神的命令是不由分说发动攻击。

浮田起先以为大友和自己有「相同的理念」,打算拉拢他进入同一阵营。可是北辰徒──尽管是暂时的──无视主人的想法,向大友发动攻击,两者之间明显存在矛盾。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法师与夜光信徒的目的说不定其实有些许的不同。虽然还无法完全否定「法师」等于夜光信徒的集团这个可能性,但如果相信老大的话,『法师的符』从战前就已经存在,比夜光崭露头角的时期还要古老。这么一来,将法师与夜光信徒──尽管双方可能有勾结──视为不同的存在或许较为合理。

──可是……

向咒搜官设下陷阱,两者的想法却不一致,应对也有矛盾,这种手法未免过于粗糙。传给大友的话和交代式神的命令自相矛盾,或许有其他理由存在。

至于这个理由。

──命令式神发动攻击,可是没有赢的意思?

比方说,假设与浮田接触的只有法师。如果法师认为这种程度就败下阵来的是没用的家伙,这就算是证明的手段。没错,法师只会出现在「认定的人」面前。

这么一想,式神也可以视为是一种测试──测试对方有多少实力。虽然是间接,但法师此时在大友面前透露了自己的存在,缓慢往他接近了一步。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

大友命令浮田查探夜光信徒的动向是在很久以前──一个月前的事了,那么法师是在哪个时候找上了他?

大友认为对方是在这两天找上浮田,之后马上把他约了出来。不过,这样的推测毫无根据可言。

倒是……也有可能是在更久以前找上浮田。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浮田到现在才把大友约出来?

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

──因为我在前天晚上打倒了『狐狸』……不对,是北辰徒……

假设对方早就找上浮田,在浮田落入对方手中的时候,法师就已经知道大友的存在。

法师有可能对大友置之不理吗?

是有这个可能性,至少得等到大友展现出一定的实力。

之后,大友击倒一具北辰徒,拿到式符。直到这个时候,法师才真正「认定」他的实力,利用浮田与他接触……

──特地派出同一具式神,是为了再确认一次我的实力吗?还是单纯只是为了宣告我获得「认定」了……

如果是这样,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一定会再有下一次接触。

……不对,说不定对方已经展开行动了。如果浮田算第一次的进攻,肯定会再有除了他以外的其他……

惊觉有视线看着自己的大友吓了一跳,结果视线是来自禅太郎。它没有出声,只是抬头凝视着主人。

大友让全身的力气放松下来。

「……冷静点吧。」

他试着预想最坏的状况。

如果法师知道大友的存在时,没有「放着他不管」的意思,如果他积极寻求大友的情报,并且关注大友的动向,所以在『狐狸』一事后立即展开行动,利用浮田与他接触的话?

假设是这样的情形,对方的目的是要拉拢吗?不过考虑到命令式神攻击这一点,就算是以拉拢为目的,没有足够实力的人他也不可能看得上眼。

如果没有实力或是无法成功拉拢,对方恐怕不会放着不管,甚至有可能恼羞成怒出面「击倒」他。

──可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对方会浪费这么多力气在我身上吗?

不知道,况且「法师」的真面目也不清楚。

不过还是必须保持高度的警觉心。记得随时预设最坏的状况,他再一次提醒自己。

法师在夜光信徒身边,知道大友在调查夜光信徒动向的除了浮田,就只有天海。

法师有可能对天海动手吗?这个可能性根本用不着思考。天海本身也是国家一级阴阳师,是人称『神扇』的一流咒术者,尤其他是咒搜部部长,也是阴阳厅的重要人物,向他出手等于与阴阳厅为敌。在目前这个时间点,夜光信徒只是在私下行动。因为大友的打探而立刻向阴阳厅发动攻势,这种情形实在难以想像。

也就是说,最有可能的方式是透过浮田,或是直接与大友接触。对方已经采取了前者的方式,如今该戒备的是后者……

──可是情报太少哩,要戒备也没办法。

这件事或许该找天海商量。

不过万一让对方发现这个举动,说不定会马上藏匿起行迹。法师认定大友的实力,这对大友来说不只是危险的状态,也是他逼近夜光信徒组织的机会。

他想起老大的话。法师只会出现在自己认定的人面前,帮助那个人,到了最后再与那个人比试。这些话听起来就像都市传说,不能随便当真……

──不过敌人要是认真打算击垮我哩,就不会做出让这家伙带着式神来攻击我,或是传话给我这些多此一举的举动哩。再说对方传给我的话也不怎么挑衅,反而比较像是……

敌人的行动──虽然诡异──但总给人「草率」的印象,像是故意放水制造破绽,等待状况发生。从传说中的法师身上,他感觉到了任性的稚气。

「……实在不想扯上关系哩……虽然是不可能的事。」

大友发着牢骚,朝禅太郎露出了苦笑。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传出震动。

「──」

手机的震动如一股电流窜过大友的身体。一条讯息传到了手机里,大友立刻确认是谁发来的讯息。

──老大?

讯息内容极为简短。

『紧急状况。』

大友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如一把利刃。

「禅太郎!」

他大喊着式神,立刻转身冲了出去。

大友久违地再次使出禹步。那是潜入地底的灵脉进行长距离移动,属于『帝式』的高等咒术。他移动到离老大家稍远的场所,从那里「视」能马上发现异状。

屋子设下了结界。

那里原本就是「汤岛老大」居住的地方,老大家乍看之下是平凡无奇的古老民宅,只是外面用咒施下了重重的防御措施。平常启动的只有最基本的措施,此时却是全部启动。

──结界外面没有异状,所以是里面吗……!

结界启动不是为了阻挡外敌,是为了隐瞒内部发生的事情。换句话说,「事情」已经发生,大友即刻拔腿狂奔。

禅太郎跟着主人冲了出去,穿过大友身边,冲到了前面。老大家四周用水泥砖墙围了起来,玄关前面有一扇小门。禅太郎没有回应主人喊着「拜托你了」的声音,钻进门冲进了里面。

结界没有对式神禅太郎的入侵产生反应,因为大友造访过这个地方许多次,早已经获得出入许可。在禅太郎冲进去的数秒后,抵达门前的大友也毫不犹豫地穿过了结界。

结界内与外面的情形简直是天壤之别。

咒力的余烬卷起高密度的风暴,怒吼声、咒文吟诵声与吵闹的破坏声此起彼落。里面正在展开咒术战。拉门开启的玄关里可以看见有个男人瘫软地倒在地上。大友认识那个人,那是在老大手下活动的非法阴阳师。大友更是提高了警觉。

家里有数个人的灵气,再加上──不出所料──北辰徒的灵气,数量是两具。

他感觉到禅太郎往里面冲了进去。

禅太郎的咆哮声响起,两具北辰徒的灵气明显出现畏惧,周围的术者纷纷向北辰徒使出咒术。战斗场所在昨天待的客厅附近,「抱歉──」大友连鞋子也没脱,直接冲进屋内。

不消说,进入结界之前他已经施下隐形。在掌握现场状况的同时,他迅速沿着走廊往里面前进。

客厅化为战场,纸门与外墙坍塌,几乎呈现半毁状态。此时在对战的咒术者有四人,分成两道势力交战。

其中一人操纵两具北辰徒,另一边是与式神对峙的老大和他身边的两位咒术者。

这两人推测是老大的手下,可是老大身上负伤,其中一位手下也气喘吁吁,局势上被迫只能防御。禅太郎参战后,他们终于能重振旗鼓。

忽然间,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虽然没有实际「视」过,至少他也知道老大的实力理应相当高强,况且这里又是他的地盘。尽管对方带着两具北辰徒,但三对一──不对,加上倒在玄关的男人是四对一的战力差距,居然会被逼到如此的劣势。

再者,这里设下的并非是可以轻易突破的结界,而且从结界仍在发挥功能看来,对方也不是强行破坏结界。既然如此,敌人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入侵这间屋子?

这个疑问在看见操纵北辰徒的阴阳师时得到了解答,那是位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带有传统气质的古典美人。虽然没有直接见过面,但屋里的照片他倒是见过几次。

「……急急如律令!」

大友解开隐形,朝两具北辰徒同时使出咒符。

那是刚才在卡拉OK也用过的,封住北辰徒的咒符,庆幸的是这里的北辰徒也是同样的术式。两具式神全身出现裂核,停止动作,接着强制性解除了实体。

面对忽然现身的大友,老大的两位手下紧张地提高警觉。不过,「这是『黑子』。」老大举起手制止了他们,他们也惊讶地放松了戒备。虽然没有彼此介绍,但他们似乎早就从老大那里知道己方与『黑子』的合作关系。

另一方面,操纵北辰徒的女性因为式神忽然失效,说不出话来。她凝视着掉落在地上的式符,「小飞车!小角!」大叫着,模样很不甘心。

这两个式神的名字他也有印象,为了确认,他朝老大瞥了过去。

老大疑似右手受伤,血从左手按住的袖子中扩散开来。

注意到大友的视线后,「……太惭愧了。」他凝重地说。

「不只上了亲生女儿的当,还在无意间遭到突袭……就算是半隐居的状态,这也实在不能拿来当成借口,看来是时候该隐退了。」

「要道歉的人是我,这件事恐怕是因为我的关系哩。」

「问题不在那里。」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老大的语气和表情还是一样沉稳。不过大友同样能感觉到他话里的怒气与自负,这件事不是其他人,尤其是大友的立场能够插嘴。大友不发一语,把注意力转回女性──老大的女儿身上。

不知不觉中,禅太郎又在房间角落趴了下来,像是认为自己的使命达成了。事实上确实是这样没错,只是式神这么懒散,也会削减主人的斗志。

呼,他叹口气,把禅太郎的事情逐出脑海。

接着,他朝露出凶狠的眼神瞪着自己的女性说:

「……你好,我是咒搜部的人。我记得你的名字是真木子──没错吧?我在工作上受到你父亲很多关照。」

「废话少说!反叛北辰王的一群混帐!竟敢破坏别人给我的护法!」

真木子恶狠狠地痛骂着,「嗯……」大友点着头。也许是轻率的态度触怒了真木子,她气得整张脸都红了。

她用力吸了口气,提升咒力,在胸口结成手印。老大的两位手下再次进入备战状态。

不过,老大始终不为所动。

「……可以吗?」大友确认。「没问题。」老大简短应了一声。

真木子吟诵出咒文。

大友用力弹响了指尖。

那是他在对话时准备的术式,真木子的咒力循环顿时变得凌乱。「怎么回事?」真木子吟诵咒文的声音失了方寸,惊慌失措地往后退。然而她无处可逃,一退就撞上背后的墙壁。

接着她取出咒符,正要使用的时候却失败,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她似乎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出了什么状况。

「……这是不动金缚的延伸应用,我把你的部分咒力切断哩。你现在感觉应该很不舒服,等解开后自然会恢复原状哩,你就稍微忍耐一下吧。」

因为有部分咒力循环中断,导致咒术变得难以使用。这种小花招如果用在实力高强的咒术者身上,他们会改变咒力流向,或是强行让咒力重新开始循环,不过要让不熟悉战斗的咒术者陷入无法战斗的状态,这样的招式就足够应付了。

大友向真木子解释,双眼牢牢盯着她,「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么问老大。

「今天回来后忽然变成这个样子。」

「我记得她很崇拜夜光吧?」

「我承认小女不才,不过她没胆子做出这么极端的举动。」

她遭到咒的暗示,半是受到操控。浮田应该也是在上钩的时候遭到暗示,不过使用在真木子身上的似乎是更强大的术式。

除非遭到长期而且持续性的暗示,如果只是一次性的暗示,解除后照理来说就能立即恢复原状。

「可惜恢复后记忆也不一定回得来哩。」

「……是『法师』吗?」

「恐怕是……真木子小姐?」

大友唤着真木子。

即使咒术遭到封锁,真木子也没有死心的意思。她露出充满敌意的眼神,眼里散发出的疯狂无疑是受到暗示的影响。心理控制类的咒术几乎全被指定为禁咒,总之如今总算有了揪出法师的「理由」。

「我有件事要问你哩──你有话要『转告』我吗?」

听见大友这个问题,真木子脸上瞬间闪过困惑。

接着,困惑马上让怒气取代。

「满嘴胡说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奇怪?」

大友有些失望地睁大眼睛,老大则是一脸讶异。

「转告?」

「是,刚才发生了一点事……」

他原本以为事情会和浮田那时候的情形一样,看来是猜错了。对方与自己的接触发展到这种状况,不免显得虎头蛇尾。

──难不成是不同事情吗?

大友和老大之间的关系几乎没有外人知道,这么看来也有可能是和大友无关,单纯是来找老大的麻烦,目标是他们的组织。「汤岛老大」是地下咒术界的大人物,肯定是秘密召集同伙的夜光信徒试图拉拢的对象。

如果真是如此,可见法师影响的范围非常大。不过大友知道法师的存在是在昨天,如果他或他们的活动范围这么广,应该能在更早的阶段获得情报才对。

更重要的是……如果要拉拢老大,拢络他的女儿让式神发动攻击,这种作法实在太过粗暴。

──真是大费周章哩……不,不对,这样一点也不大费周章,还是一样很「随便」哩。

法师的行动总是给人缺乏逻辑的感觉。

比起讲理的对手,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反而更难应付。

「先这样吧──」

大友毫无预警地把双手往前举了起来。

在真木子对他的动作做出反应,身体变得僵硬的同时──啪,他在她面前击掌。真木子吓了一跳,接着像是睡意忽然袭来,缓慢阖上眼睑,然后倒了下去。大友急忙扶住她的身体,让她背倚在墙上坐下。

「要交由咒搜部解咒吗?」

「……不,家丑不外扬,反正调查也查不出所以然,就让我们自己处理吧。」

「…………」

「哈哈,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可是很疼女儿的,不会做出蛮横的举动。」

从她身上确实很有可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吧。」大友点头,视线转而落向北辰徒的式符。

──神秘的法师哩……

从浮田和真木子身上施加的暗示看来,对方的技巧相当高明。那个式符──就算是『法师的符』,不只术式诡异,更是极为强大的式符。

然而有如此高明的技巧,行动却始终没有一贯性,目的也不明朗,简直像在玩弄别人取乐。

──这个样子就像在玩扮家家酒哩……

若真是这样,老大会愤慨也怪不得他。尤其用玩乐的心态找咒搜官的麻烦,甚至向地下社会的大人物出手,实在不是有理智的人会做的事。这个样子简直就是……神灵作祟。

另一方面,老大面无表情地看着失去意识的女儿。接着他命令其中一名手下把倒在玄关的伙伴带过来这里,然后再次望向大友。

「这次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感激不尽。」

「别这么说哩,刚才我也说过,原因很有可能出在我身上哩。」

「嗯……先不管小女的状况,这件事天海先生他──」

「是的,这件事必须向他报告,视状况说不定还需要请老大你跑一趟哩。」

老大这条人脉是从天海那里接收下来的,遭遇袭击的事情照理必须向他报告。这次恐怕不能再单独进行搜查,需要拜托天海指挥咒搜部全体出动,「汤岛老大」遭到袭击的事实正符合天海要求的「有说服力的成果」。

「如果大动作展开行动,对方又钻回洞里去的可能性很高哩──这样的话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和什么法师扯上关系哩。」

大友苦笑着耸耸肩,就在这个时候──

「……呵。」

干哑的笑声传了出来。

是谁?大友一瞬间这么想着,视线环顾着四周──

接着他赫然心惊,把头转向背后。

真木子把头抬了起来。

她维持坐在地上,背部倚在背后墙上的姿势。从手脚放松的程度看来,她的意识还没有恢复。

不过真木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头──而且她的右眼眼皮抽搐,然后像是遭到拉扯张了开来,露在外面的眼珠子不自然转动,对焦在大友身上。

阖上的双唇动了起来。

「主动来找老夫的人是你,这种话未免过于失礼。不过实在让人意外,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小伙子,看来是我期待过高了。」

那是真木子发出来的声音,但嗓音却不是她的。

先前歇斯底里的语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稠密的──真要说起来,是让人感到「不祥」的嗓音。现场散发出的只有真木子自己的灵气,不过可以感觉到微弱的咒力。那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而是直接流入的咒力。

「无所谓,遗憾的是老夫最近忙不过来,所以派了手下过去,之后随你高兴。你也听见了,老夫来者不拒。」

有如忽然断了线的人偶般,真木子的眼睛闭了起来。回过神的大友急忙追踪咒力流向,可惜这时候连结已经完全切断。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大喘不过气来似地说。留在现场的手下像是搞不清楚状况,愣愣地站在原地。大友忍住没啐舌,在真木子面前蹲了下来。不管他再怎么仔细「视」,也找不出刚才行使的咒术痕迹。

──可恶……!

和浮田的情形不同,不是用转告,恐怕是用远距离操作的方式。当然,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咒术,甚至无从想像是什么样的术式。再加上之前一度让她失去意识,也没看出让人施咒的迹象。

对方的真实身分依然不明。

不过至少带给人强烈的印象,完全不输给自古谣传的传说。

「……奇、奇怪?老大?」

这时正好另一名手下回来,看见三人的模样后摆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实际上,只要稍微离得远一点,就不会知道现场发生什么事情,只是个平凡的情景。可是大友认为十具北辰徒团团包围住自己还比较能够静下心来,此时他的心脏又开始激烈地跳个不停。

「刚才那就是法师吗……」

原来他真的存在。

不是在地下社会流通的不明咒符,是位于「传说中心」的「阴阳师」。

这时──

忽然间,原本沉默的禅太郎吠了起来。老大等人受到惊吓,身体颤抖,大友立即起身。

「手下来了吗?」

紧接着,疑似庞然大物的倾轧声传来,叽、叽,声音不停持续着,空间整体出现震动般的气息。

气息的来源是咒力,覆盖空间的咒力产生凌乱的现象。

老大也注意到了。

「是结界!」

「…………」

大友没回应,他「视」着周围,然后把视线转向门口的方向。

结界遭人施加压力,有人试图破坏设在这栋宅邸的结界,而且不是用咒的方式解咒,是打算强行破坏。

「……老大?这里的结界……」

「……强度可以和阴阳厅的设施匹敌,就算祓魔官整队进攻,用蛮力也没办法破坏……」

仿佛在嘲笑老大的回答,四周响起更加剧烈的声响,而且破坏声始终持续着。老大咽着口水,脸色有些铁青,接着像是推翻前言,「把我女儿带走。」这么命令手下。

「老大,对不起,这个地方……」

「我明白。用不着担心,我不是只有这间屋子。再说很抱歉,我现在没有余力可以帮你。」

「事实上你在只会碍手碍脚哩。」

「真敢说。不过对方的目标是你,我可以期待你尽公仆的义务,帮我们争取逃走的时间吧?」

「老大,你有缴税吗?」

「当然有,只是最近年纪大了,常容易忘东忘西。」

两人斗着嘴时,结界的倾轧声愈来愈强烈。两名手下各自扶起同伙与真木子,老大用咒术紧急处理身上的伤势。大友拿出手机,打出『汤岛、袭击』这几个字,向天海传出讯息。禅太郎龇牙裂嘴,瞪着门的方向发出低沉的吼声。

接着,巨大的冲击震撼整间屋子,宅邸的结界开始瓦解。

构成结界的咒力崩塌碎裂,疯狂肆虐的咒力闯破结界,陌生的灵气从门的方向冲了进来。两名手下惨叫着,大友和老大也不自觉睁大眼睛。

瘴气,而且还是鬼气。

「不会吧!」

「是鬼吗?」

动态灵灾,归类为第三级的『鬼型』灵灾。虽然早看出这种蛮力不是「人类」使得出来,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冒出「鬼」来。

然后──

「打扰了!」

从玄关的方向,可以听见格格不入的悠闲招呼声,但是语气十分认真。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而且还是鼻音很重的「娇甜」嗓音。

「道满大人派我过来这里!我知道你在里面,劝你别做无谓的抵抗,赶快出来!」

嗓音虽然娇甜,但音量十分响亮,而且声音本身包含高密度且具破坏威力的鬼气。两名手下光是听见那个声音就「咿」地浑身发抖,站也站不稳。不过这样的反应也怪不得他们──真要说起来,他们没有昏过去就值得赞赏了。

「老大。」

「别死啦,大友。」

受到大友的催促,老大留下这句话后便使出隐形,大概是打算从后门而不是正门离开。咒力四处乱窜的状况下,要操纵隐形术十分困难,不过反过来说,只要能够成功隐形,被敌人发现的风险也会跟着降低。

隐形术归根究柢只是隐藏灵气和身影的咒术,不是像式神那样解除实体。一旦动态灵灾随处肆虐,他们不可能躲得过攻击。在双方拉开足够的距离前,必须有人挡下鬼的脚步。

「……这可不是咒搜官的工作哩。」

他抱怨着,表情也不自觉变得僵硬。只能由自己硬着头皮上了,大友走出半毁的客厅。

他设下所有想得到的咒术陷阱,沿着走廊往屋子里面前进。因为必须充当诱饵,他一路上没有使出隐形。「禅太郎。」他唤来式神,在施咒的同时迅速交代指示。

禅太郎似乎也能理解眼前的状况危急,它马上依照指示解除实体,代替主人开始隐形。

这时……

「你到底打算让我等多久啊!要是你不出来,我就过去啰!」

外面再次响起鬼的声音。让人吃惊的是,先前叫他出来之后,鬼真的乖乖在外面等他。不过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了,门边的鬼气出现动静。

对方从门口进入宅邸内,移动到玄关。

忽然间,咚的一声,「好痛!」巨大声响伴随惨叫声传了过来。接着,「这个门口太低了吧!气死我了!」怒骂声响起。法师行事草率,他的手下也很随便。这整件事显得愈来愈蠢,不过步步逼近的鬼气展现出压倒性的威力,强行升高紧张气氛。

大友走到走廊底端,在爬上二楼的楼梯前面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正好看见鬼从走廊转角出现的身影。

虽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但一看见对方,大友还是因为出乎意料的景象吓了一跳。

那是个相当高大的女子,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脸蛋很小,脖子和手脚十分细长,胸部丰满,臀部圆润,腰部曲线细得让人惊讶。身材火辣──但由于比例过于极端,反而显得相当奇怪。

尽管身材比例独特,但更怪异的是她的打扮。

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以及将自然卷的长发硬是绑成马尾,这算是她全身上下最普通的地方,涂满口红的厚唇看上去也算艳丽。

不过女人穿的衣服是不只露出肚脐,连整个肚子都露了出来的细肩带小可爱,与让人怀疑该不会是泳装的超短热裤。衣服和裤子相当贴身,看起来就像尺寸小了一号。衣服外面套着一件酒红色的短夹克,把袖子卷了起来,脚上穿的却是钉上铆钉的长靴。当然,她没有脱鞋就踏进屋内。

那身装扮不晓得风格属于摇滚还是庞克、前卫还是超现实。总之不像是从「鬼」能联想到的模样。如果硬要找出一个共通点,恐怕只有穿着暴露这一点,她的打扮几乎接近半裸。

「……来了个可怕的家伙哩。」

出现在眼前的鬼虽然打扮怪异,但大友同时也「视」出她的灵气相当稳定。破坏结界时尽管散发出强烈的瘴气,如今却已经控制下来,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她能控制住──而且是以自己的意志──自己的瘴气。

那和近来发生的动态灵灾不一样,是长时间──自古存在到现在,灵面上相当安定的『鬼型』,属于真正的鬼。法师表示这是自己的「手下」,也就是说他「将鬼当成式神使役」。

在阴阳师使役的式神当中,这无疑是最高等的层级。

「找到了,你果然在这个地方。我不是叫你出来吗,你为什么不出来?」

发现大友后,鬼把双手扠在腰上,脸颊像个小孩子一样鼓了起来。然后她像是赫然惊觉,「啊,难不成你耳朵听不见吗?」摆出纳闷的模样。

不管是动作还是用字遣词,都带给人幼稚的印象。

不过,不能被对方的外表迷惑。现在和自己交谈的,是个披着女人外皮的凶猛灰熊──甚至说是暴龙也不为过。女人身上缠绕的鬼气唤起了人类发自本能的恐惧。

──只是……

幸好这头暴龙听得懂人话,只要能够沟通,或许可以不需要靠力量解决问题。

大友凝视着鬼,拼了命地调整呼吸。

「……恕我冒昧,法师派来的手下就是你吗?」

「什么嘛,你听得见啊。而且这种事刚才我不就说过了吗?你这个人是笨蛋吗?」

对方一开口就让人烦躁,如果这是乙级,技巧实在相当高明,不过她恐怕没有那个意思。

──啊啊,不行不行。

无论外表或态度如何,眼前的鬼如果是「真正的鬼」,在咒术黑暗面中的经验想必比自己长上数倍甚至是数十倍的时间。依自己现在的能耐,实在不能轻易评断这样的存在,那种行为既轻率又自大,更是极为危险。

大友再一次深呼吸,调整自身的灵气并且挺直背脊。

「那么请问你,这次找我有何贵干?」

「大人指示,要我把你带到他面前。」

鬼堂堂正正地这么宣告。

鬼将脸上的墨镜往上推到额头上面,墨镜底下出现了一双睫毛修长、瞳孔大又浑圆的眼睛。两人位于走廊的两端,鬼的视线毫无顾忌,露骨地打量着大友。

「你指的人是我吗?」

「不然这里还有谁?」

鬼用理直气壮的语气这么回答。

话说回来,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虽然操纵真木子,但法师感兴趣的终究是大友,对「汤岛老大」和他的势力一点也不关心,她看起来也没有追上逃走的老大他们的意思。

也就是说,接下来只剩自己的事情。

「……法师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谁知道,我的任务只是带你走而已。」

「法师刚才说『随我高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讲了什么都无所谓,其他事情我不管,我只知道要带你走就是了。」

鬼一再强调,而且频频点着头,像是为了确认自己的主张没错。姑且不论有没有侮蔑人的意思,她的头脑似乎相当简单。

「我知道了,那么可以让我准备一下吗?」

「准备?用不着那么麻烦吧。」

「那可不行,既然要面见法师,这身打扮未免太失礼了。」

「嗯,这样的用心倒是不错。」

大友恭敬地低头致意,鬼不禁佩服地说。

不过──

「啊啊,不行不行!仔细想想刚才大闹了一阵,继续待下去恐怕会有一大群不必要的家伙全部冲过来这里!」

马尾疯狂甩动。她口中那些不必要的家伙,指的肯定是祓魔局的灵灾修祓部队。

「再说道满大人的度量很大,不会在意那种小事情!别拖拖拉拉的,跟我走就是了。」

也许是忍不住心急,鬼盘着手臂,双脚不停跺地。

她实在是个急躁、憨直又忠诚的式神,要继续用言语迷惑她是很困难的事。

既然演变成这样的状况,只能先下手为强。

「我拒绝──急急如律令。」

他结成手印,启动事先在走廊设下的咒符。五行符。木行符、火行符、土行符、金行符和水行符各一张,不过他没有让符变化成火焰或是水流,而是让五气直接从四面八方袭向鬼。

五气全部命中目标,「哇啊!」鬼维持盘着手臂的姿势,遭到周围袭来的五气笼罩。

五行相生与相克同时发生,接着爆炸性地产生连锁效应。咒力疯狂肆虐,术式不受控制。他故意让术式失控,专注地在一旁仔细「观察」。

不过──

「喝!」

鬼让自身的鬼气爆裂,用冲击轰飞了五气。

遭到轰飞的不只是五气,纸门飞了出去,玻璃碎裂,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出现裂痕,整间房子都在震动,像是地震来袭。

大友及时展开咒壁,挡住这波冲击。

符术疑似没有在对方身上造成伤害,不只是如此,虽然特地将五气全部发动,但从反应「视」来,对方似乎没有特别穷于应付的属性。尽管早就料想到了,不过这实在是很棘手的鬼。

「搞什么鬼!你到底想不想跟我走!」

「我说过了,我拒绝。」

「什么?不自量力的家伙,难不成你打算抵抗吗?真是狂妄!」

鬼的鬼气开始膨胀,仿佛光靠灵压就能压垮对方。急忙间展开的咒壁很快出现倾轧声。

大友让双手的指尖跃动,结成转法轮印。

「──以不动明王正身本誓,发大愿降此邪灵恶灵──哞、毗悉毗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

他提升咒力,吟诵咒文,接着结成咒缚印,使出不动金缚术。术式发动的前一刻,他停止动作,等待时机。

「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鬼往前踏出脚步。

一双长腿大动作地交互往前踏出步伐,一步、两步、三步──

「──展开,急急如律令!」

事先设下的陷阱发动,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护符连动,形成咒壁包围住鬼。紧接着第二、第三波护符在瞬间连续发动,接连形成重重咒壁,将鬼关在里面。

接着,他使出准备好的不动金缚,把鬼连同周围的咒壁全部束缚起来。

这是他临时准备的捕缚用结界,「这是什么东西!」可以听见鬼的怒吼声从结界里面传了出来。

原本他想使出用来应付灵灾的八阵结界,遗憾的是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完成那个结界,这顶多只是用来应急的战术。这个鬼破坏了这座宅邸的常设结界,临时设下的陷阱恐怕只能拖延时间……这也是大友原本的目的。

确认结界正常发挥功能后,大友立即转身准备逃离这个地方。

然而,他的脚步停了下来,「……骗人的吧。」把头转了回去。

「好重!碍事的东西!快把这个东西撤走!」

尽管咒壁的结界重重包围并且束缚住身体,鬼还是拖着结界沿着走廊冲了过来。

「我记得确实连脚底也固定住哩──!」

匆忙间能躲避的地方只有爬上二楼的楼梯,于是他反射性地冲上楼。在往上冲了约半层楼后,鬼撞上了自己先前所在的地方。

激烈的冲击险些让他站不稳脚步,走廊底端的墙壁被轰飞出去,下半层楼梯崩坍,一楼的天花板坍陷。大友险些没命,冲上了二楼。

冲上二楼后,他看向楼下。「啊啊,这东西真是麻烦死了!」楼梯底下,鬼正在疯狂破坏。

临时打造的结界构造是只要内侧咒壁遭到破坏,外层咒壁便会遭到金缚束缚,往内侧挤压。换句话说,除非破坏全部的咒壁以及从外侧束缚的金缚,否则无法完全解开桎梏。

鬼目前的行为正是接连从内侧破坏咒壁。

外表看来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然而破坏的威力相当惊人。而且因为挥舞着咒壁肆意攻击,周围的墙壁、地板和柱子橡纸糊的一样遭到破坏,那幅景象简直就像砂石车在跳街舞。

鬼大肆破坏,楼梯完全塌陷。大友啐了一声,逃进二楼的房间。

这下只能先逃到外面了。他往窗户跑了过去。然而此时整栋房子晃动得像是随时可能倒塌,事实上也确实是濒临坍塌边缘,连穿过房间也需要费一番工夫。

打开窗户,正下方是瓦片铺成的屋檐,再下面是狭小的庭院。老大在檐廊下将棋仿佛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发生的事情。大友从窗户跳到屋檐,接着大衣翻飞,他正打算继续往下跳到庭院的瞬间──

「休想逃!」

拉门破裂,鬼冲出庭院。

鬼接着穿过庭院,粉碎水泥砖墙直接冲到马路上。至于人在半空中的大友因为背部受到鬼冲出来的冲击影响,无法维持落地的姿势,险些撞上水泥砖墙的时候,「呃!」他一脚蹬着墙壁,在千钧一发之际跃了过去。

他在马路上落地,接着在柏油路面上打滚。虽然这动作场面华丽,但事情还没结束。大友咬着牙,利用打滚的力道勉强竖起膝盖跪立。

大衣破破烂烂,头发凌乱,全身伤痕累累。眼镜没有碎裂简直是奇迹。可以确定的是,应付这种情况绝不是咒搜官的工作。

另一方面。

「喝……呀!」

冲出宅邸的鬼终于粉碎最后一道咒壁,并且以蛮力扯断金缚形成的咒力束缚。

鬼气喘吁吁,神色悍戾,目光凶狠地瞪着大友。

「我饶不了你!在带走你之前,我要把你揍得半死!」

在这种情况下,揍得半死等于要杀了他的意思。式神需要绝对遵从主人的命令,不过她看起来实在不像会手下留情。难不成带到主人面前的是尸体也无所谓吗?居然派了这种泼辣的女人过来──大友怨恨起尚未谋面的法师。

──总之哩……

虽然想尽办法使出小手段逃走,但最后还是被逮个正着。在这种状况下就算要逃,也免不了先正面开战一次。

不过,这一次将是致命的一次。咒搜官的专长是以咒术应付人,不是对抗灵灾。何况孤身对战真正的鬼,局势实在非常不利。

不过这是指一般的情形,如果应战的是普通咒搜官的话。

然而,大友并非普通的咒搜官。

「……我实在不想在式神面前拿出真本事哩。」

眼镜底下,大友稍微眯起了瞳孔。

表情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大友在那一刹那给人的印象出现了彻底的改变。

看似可疑但是态度亲切,老爱抱怨的咒搜官脸孔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带有不祥的阴影,给人钢铁般冰冷的印象。

『黑子』的脸孔。

「觉悟吧!」

007

鬼以踏破脚下柏油路面的气势,一鼓作气逼近大友。

如果是一般的阴阳师,遇上袭来的鬼气肯定会马上昏厥过去。然而大友只是狂妄笑着,朝逼近的鬼掷出五张五行符。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高声吟诵出咒文。

「东海神名阿明,西海神名祝良,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强,四海大神辟百鬼、荡凶灾,急急如律令!」

刹那间,掷出的五行符散发出灿烂的光芒。

光芒绽放,咒符彼此结合,大友的眼前绘出光亮的咒印,五芒星,闪耀的咒印在下一瞬间撞上冲来的鬼──

将她弹飞了出去。

叽叽,全身出现裂核的鬼脸上充满惊愕。那是存留在『帝式』里的古老咒术,祓除百鬼夜行的咒文,实际上则是应付灵灾的排斥性咒壁。尽管对方有破坏常设结界的实力,但既然是灵性的存在,就无法违逆术式。

在弹飞出去的鬼因为惊愕导致「内心」出现缝隙,因为裂核导致「动作」出现破绽的瞬间,大友做出符合『黑子』这名号,如毒蛇迅猛的动作。

「混、混帐家伙!别以为搬出这种破烂玩意儿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弹飞出去倒在地上的鬼气得面红耳赤,站了起来。

不过,她的神情立即转为惊讶,因为排斥性咒壁的数量增加到了两道。「奇、奇怪?」她眨了眨眼又确认了一次,这回增加到了三道咒壁。

鬼连忙用手揉了揉眼睛,可是每次睁开眼睛确认,咒壁的数量也跟着增加。往旁边一看,旁边也有咒壁。往背后瞧去,后方也有咒壁。不知不觉间,咒壁将她包围得密不通风。

「为、为什么?──啊!是幻觉吧,一定是幻觉!」

她猜得没错,正是幻术。

迷惑鬼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他特地使出排斥性咒壁制造出破绽。大友的幻术是由幻术名家『神扇』天海大善直接传授,即使敌人知道自己落入术式,要破解也极为困难。

「早知道会这样就不摘下墨镜了!气死我了!」

墨镜的镜片是否能阻挡幻术很难说,但就算是力量强大的鬼,遇上幻觉也无计可施。不过鬼发挥不屈不挠的精神,冲向其中一道咒壁发动攻击。

咒壁一承受攻击,五芒星咒印没有加以抵抗,「啪」地如火花迸散后消失无踪。「哦,行得通吗?」她开心地又继续踹向另一道咒壁,不过这次被狠狠弹飞了出去。这些咒壁里面也有不是幻觉的咒壁。

鬼嘶吼着拉扯头发,再接再厉冲撞咒壁。不过一个消失了,两个消失了,三个消失了,第四个又被弹飞出去。这种事情一再反复发生。

「──帮我向法师问好哩。」

大友的说话声响起,所有咒壁同时消失。

当然,大友早已逃离战场。

不过,他并不是完全脱离战场。

在与化成战场的宅邸隔着一区的场所,大友屏气凝神,施展出隐形,同时集中注意力观察远处的鬼气。

幻术解开后,鬼有好一段时间只是气呼呼地跺着地。虽然是从安全的场所远望,但还是能感觉到让人打从体内发寒的魄力。不过也许是以为祓魔官会赶来这个地方──或者只是单纯厌倦了──大肆发泄过后,她抑制住自身的鬼气,开始使出隐形。

鬼从现场移动到了别的地方。

虽然是为了安全而拉开距离,但从这个距离要追踪隐形的式神十分困难。不过,他早已安排妥当。

「……拜托你了,禅太郎。」

他喃喃说着,终于从紧张感中解脱。

然后,他忽然有感而发。

「话说回来……『道满大人』?这件事愈来愈有传说色彩哩。」

5

──好像还是阵一郎这个名字比较适合。

同僚似乎喜欢猫狗这类的小动物,只要一有空就来找禅太郎玩,有一天她忽然有感而发。询问她理由后,她说「因为你们两个很像」。

──哪里像啊。

──懒洋洋、无趣而且黑漆漆。

──……你只是想讲我坏话吧,再说黑漆漆是什么意思哩。

──心肠黑。

──你这家伙……

──再说你不是叫『黑子』吗?看吧,完全相符。

同僚说得理直气壮。「碰巧而已哩」他摆出了一张臭脸。寻常的无聊对话,漫无目的的闲聊。这是在什么地方的对话,如今也想不起来了。

──况且咒搜官还不就是阴阳厅的狗。

──这话真狠哩。

──你们这么相像,真的很配呢。

──我比那家伙勤劳多哩。

──…………

──又怎么哩?

──你在讨摸摸吗?

──别胡说哩。

禅太郎还是一样躺在地上,让在一旁蹲下来的同僚抚摸着背部。它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尾巴不时摆动着。

白皙纤细,如孩童娇小的手掌在黑色毛皮上面来回抚摸,一点也不厌烦。

他只是无意识地看着眼前这幅景象。

原本是犬蛊的禅太郎被开发研究部接收后,据说第一个提议改造为式神的就是她。当时她已经调离开发研究部,而且实际执行这项工作的不是她原先所属的一课,而是负责「咒具」的三课阴阳师。不晓得为什么其他部门的人也能插手管这件事,她在提议的时候没有遭到反对。不过这件事说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背后的真正原因肯定是有什么弱点掌握在她手里,他个人这么认为。

对禅太郎来说,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件事当事人──虽然是狗──似乎也明白。对其他人总是懒得理会的这条狗,只会陪这位同僚到她满意为止。

──你在那里的工作怎么样?

──每天都很刺激呢。

──还是一样在研究夜光吗?

──主要是这样没错。

──你好像也习惯那边的职场哩。

──习惯是习惯,只是……

──嗯?

──上司是问题人物。

──你既然会这么说,可见一定是很生气哩。

他呵呵呵笑着,她蹲在地上歪着头,把表情贫乏的脸转了过去,眨了眨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一双眼睛。

──阵你呢?

──还过得去啦。

──你比以前还要阴沉了。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谁叫你要当什么『黑子』。

──那是工作,不是我可以决定的哩。

他回答着耸耸肩,她露出更是澄澈的眼神仰望着他,然后把视线移回禅太郎身上,又继续抚摸着它的背。

她呢喃着,像在它耳边低吟。

──真是乖孩子呢,禅太郎。如果这个人个性阴沉的状况愈来愈恶化,你要记得警告他喔。

──抱歉哩,我的个性这么阴沉。

──如果太严重的话,你可以一口咬下去没有关系。

──你擅自允许个什么劲哩。

──我不在的时候,就由你陪在他身边了。

──从来就只有我陪你,绝对没有你陪我这种事哩。

两人随口闲聊,甚至没有看向对方。寻常的无聊对话,漫无目的的闲聊。

这是在什么地方的对话,如今也想不起来了。

数个月后,她消失了。

留下的两条狗,直到现在仍不知道她的去向。

禅太郎有一项专长,那就是「追踪」。

它对于灵拥有敏锐的感应能力,在解除实体化的隐形状态中依然能保持「灵敏的嗅觉」,因此可在不被发现的状况下尾随对方。作为咒搜官的式神,这实在是极为有用的能力。

不消说,这是它第一次跟踪鬼。懒散的式神正确实执行主人的命令。

主人与式神有灵性上的联系,大友追踪禅太郎的灵气,途中甚至搭上计程车,一路从汤岛往五反田的方向移动。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路上的人也很稀疏。

禅太郎的行动在不久前停了下来,一般来说,结束任务的式神不管成功或失败,都会回到主人身边。也就是说在禅太郎停止跟踪行动的地方,鬼的主人──法师在那里的可能性非常高。大友竖起大衣领口,保持隐形的状态前往禅太郎所在的地方。

他传了封『持续搜查中』的讯息给天海,天海绝不会随便联络正展开搜查行动的咒搜官。此时他或许已经看见汤岛那栋半毁的宅邸,忙于处理善后。如果他能顺利联络上老大,说不定能从老大那里知道详细的来龙去脉。在移动的途中,大友也想过直接打电话向天海报告,只是老实说,他认为更重要的是集中精神在眼前这件事情上。

毕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因为刚才那一幕,「法师」属于咒术者集团的可能性几乎可以确定是消失了,大友这么判断。稍微露出真面目的「法师」是单独犯,不过是个充满谜团,真实身分不明的高明阴阳师。

从真木子身上的暗示看来,法师与夜光信徒之间的确存在某种关系。如果能逮捕他,大友现在在追的案件将有很大的一部分能够真相大白。

只是在明白法师的实力高强之后,可想而知的是如果他认真潜伏,要找出他的下落势必极为困难。这么一想,更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面对身分不明的强敌,大友实在很难说是处于万全的状态。

不过他认为,现在正是全力应战的时候。

──就在这附近哩。

禅太郎的灵气愈来愈接近,大友稍微加快脚步。接着看见抵达的场所时,他不禁有些困惑。

──学校?

大友抵达的是一间普通的学校,正门疑似在另一头,围墙对面是一大片操场,后面可以看见一栋三层楼高的校舍。从校名看来,这里似乎是一所高中。说实话,他很意外。追着法师追到这种地方来,他事前实在料想不到会遇上这种情形。

──难不成这里是法师的根据地吗?

做为一位高明阴阳师藏身的场所,这里相当格格不入,而且看起来藏身在这里的坏处多于好处。难不成是因为什么理由吗?还是暂时在这里进行什么行动?

──万一法师是高中生,那可真的是天才哩,简直称得上是夜光再世。

如果对方是年轻的天才,夜光信徒会将他拱为夜光再世也很合理,只是这种推理实在太不实际。或许幕后另有其人──比方说高明的阴阳师以未成年人充当自己的傀儡,如果是这样的情形,「法师」就是那位高明的阴阳师了吧。

此外如果和老大聊到的「代代继承『法师』名号的门派」真的存在,也有可能「法师」的继承者就在这所学校里面。

──等一下,这么说来夜光再世……啊,不对,应该是转世吗?谣传就在现在的土御门家。

他忽然想起这件事情,一度舍弃的「法师与土御门家的关联」这个假设掠过脑海。不过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性。如果土御门家的人就读都内的学校──就算是一般的学校──照理来说也会有风声传出来。

无论如何,现在手边的情报还不足以做出判断,当务之急是找到禅太郎。

大友接着入侵校园。

深夜里,校园内一个人影也没有,不过现今的高中想必保全设施也很完善。大友因为是咒搜官,不论做出什么行为都可以找到理由解释,不过万一误触警报,惹得保全公司派人过来处理,事情可就麻烦了。但要是使用咒术,让法师察觉的可能性也会跟着提高。

──这件事真棘手哩……

总之在确认法师的位置之前,行事必须慎重。所幸这所学校对于校地没有设下严密的保全,问题在于入侵校舍。禅太郎的灵气在校舍里面,解除实体化的式神要入侵轻而易举,大友这个活生生的人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友先是潜入操场,掌握校园内的配置。他一方面确认学校的保全系统,同时也确认是否有咒术设下的陷阱。除了周围街道上的灯光,校园里也零零星星地亮着灯。幽暗中,大友的大衣如亡灵一般在校园里徘徊。

经过详细调查后,没有发现设下咒术陷阱的气息。也就是说这所学校不是长久的巢穴,或许只是暂时的藏身处,在隔天早上之前──学校相关人员到学校来的时间带前,对方离开这里移动到其他地方的可能性非常高,事情必须在那之前做个了断。

──可是高中啊……

大友没有就读过一般高中,国中毕业后,他进入了阴阳塾这所阴阳师培育机构。他在那里度过三年的时光,毕业后进入阴阳厅就职。

不折不扣的阴阳师──他的经历看来是如此,不过实际上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虽然在这三年间,他为了进入特殊的世界而学习特殊技巧,但他自认高中生活和一般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或是觉得上课无聊,或是为了自己的将来烦恼,有时跷课跑出去玩,也为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打工竭尽全力。

同时也有朋友陪伴在自己身边。

「…………」

大友忍不住错愕,自嘲了起来。

现在这种状况下感伤什么哩。他微微摇头,集中精神在眼前的事情。

现在可以感觉到禅太郎的灵气,不过还没发现那只鬼的鬼气。话说回来,要从远距离察觉解除实体化隐形的式神,本来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双方距离必须更接近,否则恐怕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是,式神的主人──「法师」的灵气也察觉不到,这点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其实不在这里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对方恐怕是施下了彻底的隐形。如果以大友的跟踪还没曝光为前提,表示对方平时常维持在这种程度的隐形,是如今已经很少见的,行事作风老派的「地下阴阳师」。

大友不只进行侦察,也设下了几个机关。之后事情会如何发展难以预料,因此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毕竟对方是以鬼为式神的阴阳师,再严密的防备都不算过度警戒。

在绕行校舍周围约三分之二圈后,他发现一楼有扇没上锁的窗户。

──这样的话……

他心想不知道该不该单纯把这种情形视为幸运,只是之后又调查过其他地方,能顺利进入校舍的只有这里。

虽然也可以命令禅太郎打开其他地方的锁,只是这么一来它也就不能再继续跟踪鬼。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大友决定从那扇没上锁的窗户侵入校舍。

打开窗户,翻身进入校舍里面。

从窗户进入的地方是一间教室,整齐的课桌椅和黑板,呈现出引人怀念的景象,没有发觉可疑的地方,也没有「视」见咒术痕迹。

禅太郎的灵气在高处,楼上,恐怕在最上面的三楼。大友离开教室,在走廊上找起楼梯。校舍构造单纯,不容易迷路,最重要的是注意别让对方发现自己,并且抢先确认对方的存在与位置。

楼梯位在走廊底端。大友摇曳大衣衣摆,缓慢走了上楼。他早就料想到校舍里面必然非常阴暗,静谧的程度却是超乎想像,只要一点小声音就会异常响亮。大友只能小心谨慎地走路,尽可能不发出一点脚步声。

禅太郎果然在三楼。

爬完最后一阶楼梯后,大友躲到角落,窥探走廊的情形。

空空荡荡的走廊笔直向前延伸,乍看之下和一楼一样空无一物。

但是不对,有东西在这里。接近到这种地步,将注意力提升到最高,终于察觉那道气息。在长长的走廊约中间的位置──教室门口前,刚才的鬼隐形待在那个地方。她疑似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感受到鬼气些微的残渣。

另一方面。

──禅太郎……在那间教室里面?

大友顿时蹙起眉头。

如果要跟踪鬼,位置太过接近,尤其是所在的位置相当奇怪。不过禅太郎的灵气没有出现异常,只是静静地在原地待命。

守住教室门口的鬼,在教室里屏除气息隐形的禅太郎。

短暂的思考过后,他赫然想到一个可能性。那就是……

──赌对了吗?

法师就在那间教室里面。

大友推断最合理的情形是禅太郎一边跟踪鬼,一边紧跟着法师,双唇不自觉浮现出兴奋的微笑。

──挺有一套的嘛,帮了我一个大忙哩。

对方使役着鬼这个强大的式神,在与式神交手前,能先制伏主人是最理想的状况。如果无法做到这种事,由于法师的实力高强,最好一出手就能决定胜负,能有个伏兵埋伏在旁边,大友认为帮助非常大。

──好。

再继续观察下去事态也不会好转。大友继续在楼梯上隐形,全神贯注,将注意力转向其中一个设置在校舍周围的机关。术式已经组成,为了启动必须施加咒力。他一方面注意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存在,小心翼翼地隐形抛出启动术式需要的最基本咒力。

成功了。

大友启动的是设在正门旁边的式符,生成简易式,而且是模仿大友外型的简易式。当然,上面有大友的灵气。

生成的简易式依照事前的指示,使出一起设下的式符,继续生成式神,接着生成的是三具『燕鞭』。

蓝色燕子如疾箭在空中飞舞盘旋,拖着灵气的轨迹围绕在校舍周围。在走廊待命的鬼气稍微出现动摇,察觉校舍外面的『燕鞭』与生成的大友──的简易式。

大友怀着期待,观「视」鬼的气息。

──怎么样哩?

上钩了。

鬼离开走廊,移动到校舍外面,往充当诱饵的简易式那里走去。鬼一离开,大友立即翻动大衣,滑也似地在走廊上奔跑。

他打算趁式神离开的时候压制住主人。接下来是一场豪赌,不过大友有禅太郎这张王牌,胜算非常大。

大友冲向鬼先前守住的教室门口。

教室里出现另外一道气息,是法师,他注意到自己了。这样的时机不算太差,一旦察觉忽然逼近的敌人,情绪将变得焦急,意识反射性地往这里集中,这么一来禅太郎也更容易展开行动。接下来将展开正面交锋,他计划等法师专注准备使出下一招的时候命令禅太郎发动突袭,并且在鬼赶回来前拿下主将。大友让全身咒力高涨,头脑如寒冰般冷静,把手放上教室门把,然后一鼓作气打开──

──门就要打开的时候,手臂忽然一阵抽搐,停止了动作。

出现在教室里的灵气没有提升咒力的意思。

他提醒过自己许多次,法师的实力相当坚强。由于实力坚强,遭遇突袭时容易反射性地为使出咒术提升咒力。然而法师的隐形出现混乱,却没有准备展开反击。

这样的举动让他感觉不太对劲,真要说起来是「步调」乱了。『黑子』以过去行走在咒术界黑暗面的经验──与名声响亮的咒术者数度交手,深深植入体内、能区分出生死界线的敏锐度,敲响了「事情有诈」的警钟。

接着他出自当场的判断展开行动。

他舍弃原本准备的术式,把伸向门把的手收回来,以神速结成手印。先前提升的咒力转为生成结界,结界的术式凌乱,整体接近失控,却救了大友的性命。

大友的动作一停下来,教室里面──门的另一头,巨大的灵气席卷而来。

那是比站在走廊的鬼展开更严密的隐形,埋伏在那里的式神。在展现出气息的同时迅速实体化──

挥出拳头。

门口的门板应声粉碎。

大友的结界及时完成,然而冲击将人连同结界轰飞出去,撞向背后的窗户。

「呃!」

式神原先彻底隐形的灵气溢满四周,是瘴气,而且还是鬼气,但和之前的不是同一个鬼。

──居然有两只鬼?

大友的身体失去平衡,视线转向粉碎的门板方向。向自己挥出拳头的是个男人模样的鬼。

那是个个头矮小的男人,体型异常肥胖。他绑着雷鬼头,戴着单片型的墨镜,鼻子上面穿着鼻环。上半身是塞进整个肥胖身躯的超大号深蓝色夹克,下半身是松松垮垮的垮裤搭配一双篮球鞋。

打扮成嘻哈风格,异常肥胖又矮小的鬼。看见自己的攻击落空,「──可恶。」他唾骂了一声。

然后──

在挥出拳头的鬼背后,从粉碎的门口隙缝间可以看见一道人影站在教室窗边。

操场上的灯光从外面照亮玻璃窗,映照出那道影子。

黑影里,红色──如鲜血般赤红的墨镜镜片笔直望着大友。

「呵呵──」

教室里传出笑声,那是过去从浮田和真木子口中听过两次的「嗓音」。

「闪得好、闪得好。因为你耍小花招跟了过来,我也就用了稍微严格一点的方式『打量』你有几两重……你表现得很好。看来你年纪轻轻,对战经验倒是很丰富。」

隐形解除后,法师的灵气缓缓往四周蔓延,可以感觉到看似濒死的老人身上带有惊人的灵力。大友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这个人肯定就是法师没错。

可是。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大友浑身冻结的瞬间,禅太郎嘹亮地吠了一声。

空气瞬间振动,不只是鼓膜,连肌肤甚至是精神也受到剧烈撼动。大友瞬间取回冷静,身体如弹簧弯曲。

「撤退。」他往禅太郎迅速下了道指令,自己也同时在走廊上狂奔,「急急如律令!」往门口掷出式符。

那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火行符。「啊?」鬼讪笑着,让燃烧的火焰笼罩自己全身。然后,「咻咻咻。」他缩起双唇,把火吸进了体内。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咒术遭到「吞食」的画面,不禁哑然……不过符术充其量只是障眼法。

「嘿,小伙子。我知道你很焦急,不过耍花招可──」

鬼笑着试图往大友追过去,不过在往前踏出一步后,鬼忽而蹙起眉头停下脚步。他在符术里使出幻术迷惑对方,之前应付另一只鬼的时候他也用过这一招,看来这次还是一样有效。

「牛头,你没听到马面怎么报告的吗?」

「抱、抱歉,主人!」

在走廊上全力奔跑时,背后微微传来鬼敬畏的声音。他也朝法师使出了同样的幻术,结果不出所料没有成功。总之突袭失败,敌方阵营出现第二只鬼。在这个时间点,可以确定大友是落败了。「赌运气」不是大友的行事作风,输了就输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在笃定败北的情况下活下来,为「下一次」进行准备。

全力逃离这个地方。

──抱歉我帮不上你的忙哩,禅太郎,你要自己保重!

禅太郎的灵气已经离开教室。

鬼在大友面前实体化时,待命中的禅太郎似乎也吓了一跳。它同样没有察觉另一只鬼……不对,它不是没有察觉,正确来说是落入敌人的圈套。法师看出禅太郎在跟踪第一只鬼,于是如同大友迷惑鬼,法师同样也用幻术迷惑禅太郎。

──可是照理来说,那家伙的叫声最擅长破解幻术哩。

禅太郎理应解除了自身的幻术,也就是说它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逃脱,全视敌人如何攻击而定,大友的情形也是一样。

他冲到了楼梯,在冲下二楼的时候──

「混帐!这次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起先的那只鬼挡住了去路。

她一度离开现场同样是为了充当「诱饵」。这下完全中了对方的计,不过他也不会一味地让对方耍得团团转。

「你害我丢脸丢大了!我要报仇,纳命来──」

「闪开!」

甲级言灵。

应付灵灾──尤其是真正的鬼,这种方法原本并不适用,不过她早就「中招」了。先前应战时,他早已安排好跟踪,也知道之后再战一次的可能性相当高。幻术如果能够生效,效果不会那么容易消失。

遭到言灵攻击的鬼反射性地退到一旁,让开路来。大友没有放慢速度,直接从为了自己的行动感到愕然的鬼面前冲了过去,冲下楼梯。

冲到一楼后,他打开最靠近的一扇窗狂奔到校舍外面。他已经确认好灵脉的位置,立即使出禹步,潜入灵脉移动。

接着──

「……什么?」

他从操场中央出现在地面上。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大友焦急地望向四周,当然这不是出自他的意志。由于事态紧急,无法拉开较远的距离,但他还是设下了离开这所高中的术式。失误……不对,不是那个样子──

「……是灵脉!」

灵脉遭到扭曲。

禹步被封住了。灵脉事先被人动过手脚,这肯定是利用咒术操纵,可是灵脉本身没有出现异状,他也就没有察觉。况且灵脉──虽然只有一部分──扭曲这种事情,一般根本料想不到,实在是脱离常轨的情形。

然后,「呵呵。」听见背后传来笑声,他转过头。在距离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原本在教室里的法师就站在那里。

教室里只看得见剪影,现在则是能彻底看清楚他的样貌。那是个穿着和服的老人家,黑色小袖搭配黑色羽织外套,一头白发像羽毛一样雪白。本人比第一眼给人的印象还要矮小,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戴着红色墨镜的脸庞看来相当苍老,布满皱纹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却异样年轻,富有生气而且十分不祥。

「你调查得那么仔细,居然没发现灵脉被动了手脚吗?正所谓见树不见林,愈是像你一样实力坚强的人,愈容易陷入这样的陷阱。」

不同于嗓音里丰富的情感,法师的表情像死人一样没有变化,只有双唇如同人偶一张一阖,把话说了出来。

「交给那些鬼太可惜,老夫让他们稍微睡了一下。这地方已经设下驱人的结界,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如何,我们来玩玩吧?」

嘶哑的嗓音笑着,法师这么向大友提议。

脑子里阵阵发麻,法师溢出的灵力让他的双脚膝盖差点打颤。

在教室里体会到的恶寒不是错觉。大友过去接触的众多咒术者中,说到「灵力最强」的咒术者当属那些取得『阴阳一级』资格,『十二神将』当中的祓魔官,也就是独立祓魔官。

一个是人称「『阎魔』宫地」的『炎魔』宫地磐夫。

一个是与大友同时进入阴阳厅的『神通剑』木暮禅次朗。

另一个是人称『食鬼』,大友过去的部下镜伶路。

其中宫地受世人赞誉为「当代最强」阴阳师,灵力不是人类可以比拟。与同期的木暮关系相当亲近的大友,看见大部分的阴阳师都不会感到太惊讶,只有在「视」见宫地时吓得双腿发软。

然而,现在眼前像是尸体的老人展现出不输给宫地的力量。老实说,他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情,这整件事恍如一场噩梦,大友认真怀疑起自己该不会是受到幻术迷惑──其实他甚至希望这一切只是幻觉。

──难不成……不,可是……!

脑中再度苏醒的是鬼提到的主人名字。

道满。

自古以来,咒术界里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那是平安时代的大阴阳师、阴阳术实质创始者、土御门家祖先安倍晴明的宿敌。

芦屋道满,另名为──

「……道摩法师。」

法师从喉咙里发出笑声,「正是老夫。」给了肯定的答复。

无奈的是,他的语气听来实在不像是开玩笑。

──好。

不要想了。大友这么告诉自己,把多余的事情、再怎么思考也无济于事的事情一并逐出脑海。

卯足全力也赢不了,而且「找不出」一点渺茫的可能性。不管法师是不是芦屋道满,就算带着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觉悟应战,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这一战不可能战胜。而一心祈祷奇迹发生的人,不配当个咒搜官。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唯一的方法就是逃了。现在只需要想着如何逃走,而且不管可能性多低,也要坚持摸索活下去的路。

而且他并未懈怠为此进行的准备。

「……我是没有看见森林哩……」

「嗯?」

「不过每棵树我都看过哩,因为我这个人很小心。」

法师一脸纳闷,就在下一秒,大友指示在校舍周围盘旋的『燕鞭』同时往法师发动突袭。

「……嗯……」

不消说,法师早已掌握捕缚式的存在。法师像在窥探他的用意,默默挥动拿在手中的拐杖──

「急急如律令!」大友大喊。

他原本以为不会用到,不过还是为了保险起见在操场中央设置了一枚咒符。法师会出现在旁边纯属巧合,不过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运。他趁法师试图应付『燕鞭』的瞬间发动事先设置的咒符,让操场地面爆炸,漫天尘土卷向法师。尘土落下前,大友以最快的速度踏出禹步,跃向灵脉。

──!

成功了。

大友移动到一开始踏出禹步的场所──校舍窗户的正下方。

透过灵脉移动的禹步不只是高难度的术式,危险度也极高。毕竟用上的是复杂的术式,除了要求独特的敏锐度,只要走错一步,要不是留在地底就是被灵脉吞噬丧命。像这样紧急而且「随便」,光凭当下的感觉使用这种高风险性的禹步,他还是第一次。顺利成功的机率超过五成,他带着这样的觉悟展开行动,最后赌赢了这一局。

禹步的咒术虽然成功了,但灵脉在他就要脱离之前出现混乱。不对,是被人扰乱了,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人正是法师。最后脱离灵脉的右脚脚踝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看来是骨折了。用不着卷起长裤也知道,脚踝愈来愈肿胀。身上虽然有治愈符,但那不是能够马上治疗好的伤势。

而且。

──可恶,被锁定住了吗?

大友一潜入灵脉,法师随即往灵脉释放出注入强大咒力的咒术,扰乱灵脉流向,而使用咒术的咒力痕迹如今正缠在他的右脚上。

明知争取不了太多时间──毕竟他瞬间从教室移动到操场──强行使出禹步,这下自己的位置等于完全暴露在法师的掌握中。而且因为术式过于独特,很难马上着手解咒,看来法师没有放大友逃走的意思。

──怎么办哩!

找不到解决这个局面的办法,他命令自己冷静,但思考的时间也在命令的瞬间流逝,恐惧从内心某处缓缓渗了出来。

这时一道黑影冲向眼前,大友吓得浑身僵直。

不过……

「禅太郎!」

008

出现在眼前的是自己的式神。逃出教室后──它察觉主人遇上危机,又冲了过来。

看见禅太郎的瞬间,大友的脑中像是有一道闪电划过,闪过了起死回生的唯一方法。

这一招纯粹是碰运气,同时也是极为残忍的一招。不过一位真正的咒术者,面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万物都必须舍弃个人情感。

禅太郎似乎能理解主人的困境,表现出壮烈的态度,只是另一方面也和平常一样,露出倦怠的气息。到此为止了吗,它低鸣着,像是在这么说。

──不过包在我身上,它直视着大友的双眼。

──谁叫你是我的主人。

6

「……奇怪。」

他不可能没有发觉,然而这位咒搜官还是没命地继续窜逃。

恐怕是被人逼上绝路,失去冷静了吧。如果他只是不停地逃,真的没发现自己身上的「印记」,那可真是扫兴的一件事。法师观察了一会儿情形,咒搜官没有使出下一招的意思。他有些烦躁,将「印记」转变为诅咒。

即使如此,咒搜官还是继续往前逃。

「呵。」

此时剧烈的疼痛理应正在摧残他的身体,他的行动却一点也不显得凌乱。这下有意思,他一鼓作气追了上去。对方加快了逃跑的速度,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持续往对方逼近。

最后法师追到了深夜的巷子里,「呵」地笑了出来。

在法师面前,街灯下停住脚步狠狠瞪着他的不是那位咒搜官,是他的式神。

黑狗的嘴巴里面咬着某个东西,从那个东西上面滴下的液体,在路面上滴滴答答地染出暗红色的痕迹。

黑狗咬着一只砍断的腿,法师烙下的「印记」确实残留在脚踝附近。

「真是讨厌的小子啊。」

他砍断遭锁定的右脚,让式神衔着移动,自己则是当场隐形,静待法师追着式神离开。此时他想必已经离开高中校园,不晓得逃到什么地方去了。离那里不远的地方,有个祓魔官驻守的灵灾修祓设施。如果他真的逃过去那里,要对那个地方出手──虽然也不是办不到──但不得不慎重考量。

「非常好。」

不晓得已经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轻易上了别人的当,不过法师的语气里听不出懊悔,甚至暗藏着一丝欣喜。不论是什么立场的人,只要技巧够高明都能得到他的钟爱。

法师低声笑着,望向咒搜官用来欺骗他的式神。黑狗露出觉悟──不晓得是不是多心,有些满足──的神情,回望法师的视线。「你有个好主人呢。」法师说着,慢条斯理地把手指了过去。

叽,猛烈的裂核划过,黑犬解除了实体化。嘴里叼着的右脚掉了下来,接着黑狗的式符落在地面。看见掉落的那张式符,法师不禁吃惊。

「这东西原本居然是犬蛊。」

犬蛊为强力的诅咒式,不过从刚才的黑狗身上感觉不到诅咒式最大的特征,也就是诅咒世间万物的憎恶与怨恨。就算用咒消除瘴气,也很难消除最核心的情感,不过那个式神在脱胎换骨后,自行──恐怕是一点一滴地──抛弃了那些阴郁的念头。如果真是如此,最后露出的那副满足模样也许不全是法师的错觉。

「实在是波折的一生啊。」法师对着式符笑说。

至少在最后让它美丽地逝去吧。他这么心想,正在组成术式的时候,「嗯?」手机传出震动。

他把手窸窸窣窣伸进袖子里,取出常用的手机。一通电话打来了,那是现在前来投靠他的阴阳师。

他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抵在耳边。

接起电话后,『状况怎么样?』手机里传出女人的声音。

平常不表露出情感的她第一次发出惊慌──说是因为恐惧而发抖也不为过的嗓音。这可稀奇了。法师觉得很有意思,解释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像是和一位很有趣的咒搜官以及他的式神过招,最后式神牺牲自己帮助主人逃走。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女性明显松了口气。

接着出人意料的是,她恳求放过咒搜官的黑狗式神。

可惜式符的术式已经破坏,虽然灵气没有消除,但黑狗也没办法再实体化了。尽管他这么解释,她依然拜托别毁弃式符。法师像是觉得有趣,询问她这么请求的理由。

『我喜欢猫狗这类的小动物。』

法师呵呵笑了出来。

法师没有说出那个式神是「狗」这件事,那么为什么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两人究竟有过什么样的渊源?有意思。法师决定答应她的请求。

挂断电话后,他望着地上那条砍断的腿和那张毁损的式符。

虽然多少有点缺憾……

「实在是愉快的夜晚。」

法师喃喃说着,烧毁了咒搜官的脚,并且依约定收回黑狗的式符。

这是黑狗第二次被人回收。

同一时间,如同法师的料想,大友生成简易式将自己搬运至祓魔局目黑分局。虽然用咒进行过处置,但失血过于严重,意识也处于朦胧的状态。后来他直接被送进医院,在生死关头徘徊了整整两天的时间。

两个月后,他辞去了咒搜部的工作。

大友阵与芦屋道满的相遇就这样落幕了。

在这个时候,两人都认为必定会再有「下次」的重逢,而且双方都还「有事」没处理完。大友怀着郁闷,法师带着期待,预感将有下一次的相遇。

只是──

后来两人演变成主仆关系,他们恐怕连作梦也想不到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7

「……啊……」

空虚的视线追逐着朝出口奔去的最后那颗银色球体,大友发出了慵懒的嗓音。

应该再追加一些吗,脑中瞬间闪过烦恼。

接着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斩断留恋,取过竖在一旁的拐杖,「哟」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事实上,这是他第三次烦恼是不是该继续追加珠子,最后决定还是果断放弃才是上策。

喧闹的音乐声中,大友走在狭窄的通道上,离开刚才的位子。

几乎没有人注意其他客人是什么样子,只有迎面而来的店员看见大友拄着拐杖,赶紧让出一条路来。然后店员的视线落在他的脚下,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拄着拐杖的客人并不稀奇,不过右脚是义肢──而且还是有如海贼的木制义肢的客人可不常见。大友和善地朝店员笑着,得到了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自顾自地走出店外。

逃离店内的喧嚣和香烟的烟味后,「……呼。」他伸展着紧绷的身体。

「这间店不行哩,新机那么难中,感觉不到店家的干劲哩。」

他抱怨着,垂下了嘴角摇摇头。然后他微微摆动身体,往前走了起来。

时间已经是傍晚,这间店所在的商店街因为准备晚餐前来采买的客人显得热闹不已。大友看着店门口的一盒盒烤鸡肉,思考起晚餐要吃什么。酒──身上钱花光了,得节省一点,也就是说不能进居酒屋之类的店家。他依序思考回家路上经过的店家,从家庭餐厅到快餐店到拉面店,最后决定进拉面店饱食一顿。可以免费加一颗蛋的优惠券快到期了,如果当初少追加一次珠子,说不定还能再加份叉烧。

「实在太难中哩。」

他又碎碎念了起来,走出商店街。

手机恰好在此时响起。确认了打来的人是天海后,大友凝重地板起了脸。

辞去阴阳厅的工作后,天海会定期与他联络,不过内容不是挖苦、发牢骚就是要求他重返职场。他最近连接电话也嫌烦,要应付那种固执的老头,没有薪水实在划不来。

他认真烦恼起是不是要无视这通电话,这时正巧──不对,是不凑巧──要过马路时信号转成红灯,于是他只好死了这条心,不甘不愿地接起电话。

『哟,还在当无业游民吗?』

实在是一开口就惹人厌。

「我可以挂了吗?其实我可以直接挂电话,用不着再确认了吧。」

『混帐家伙,面对对你有大恩大德的上司,怎么能讲这种失礼的话。』

「干脆把号码设定成拒接好哩。」

『闭嘴,无业游民。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就恭恭敬敬地听我说吧。』

天海所谓的「好消息」通常不是什么好事,这种事情俨然已经成了众人的共识。「不用哩,老实说我没兴趣哩。」他立即做出制式化的回应,认真思考起该用什么方法挂掉这通电话。

然而,『听好了,大友。』天海的语气意外严肃,又继续说下去。『你会的东西只有阴阳术,又没有出社会的经验,再加上一只愚蠢的义肢。宽宏大量的我为你这种人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工作从四月──也就是下下星期开始。太好了呢,实在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对吧,你要感谢到哭出来也无所谓。』

大友厌烦地叹了口气──为了让电话另一头的人也能听见──发出了夸张的叹气声。

「部长,我没有回咒搜部的意思哩。你的心情我很感激──这种场面话就省了,你也差不多──」

『不是咒搜部。』

原本大友只是懒洋洋地在讲电话,这声简短的回应听得他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不是吗?」

听见以前的部下这么回问,天海带着笑嘻嘻的语气接着告知:

『大友,你去当讲师吧。』

「……啊?」

『讲师啊,就是老师。有个熟人跑来找我商量,我就推荐你过去了。』

「什么推荐,居然擅自做出这种事来……再说是当什么讲师哩?」

『阴阳塾的讲师。』

天海的语气相当愉悦,大友听着又眨了一下眼睛。

『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你明天和塾长见面后再听她怎么说。我得先提醒你,这件事你没有拒绝的权利,今年春天开始你就是阴阳塾的讲师了。』

宛如告知骰子的点数,天海以笃定的口气告知前部下的将来。这幅未来蓝图过于意外,大友迟迟说不出话来,手机抵在耳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某处传来了仿佛融入落日中的狗吠声,在手足无措的大友面前,信号转成了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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