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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华丽的假面夫妇之卷 第五章

洁儿与马修斯从地下室回到楼上,空气中也渐渐出现奇异的烧焦味。

洁儿拚命地爬着楼梯。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她朝着烧焦味的来源前进,并谨慎地紧跟着马修斯。

(路希德的寝室被人纵火,为什么?)

正如马修斯所言,这阵烟是从路希德睡着的寝室中飘出来的。洁儿的鼻子吸进大量浓烟,呛得她根本无法好好呼吸;除此之外,她还要喘着气在这烟雾之中前进,更是令人异常痛苦。

但是,洁儿不知为何却尝到超乎呼吸困难之上的痛苦。

陶口,好难过。

胸口,好痛。

(啊啊,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洁儿太大意了。她以为只要路希德熬过那只簪子的毒,便可以放心不少。却没想到,敌人竟然这么快就采取了下一步行动……

(不对,不是这样的。正如黎戴斯所说,敌人事先就预测到这件事了。但他到底是如何纵火的?路希德的房间里又没有可疑的东西,更不用说带有火源的物品了,明明没有易燃物拿进去啊!)

「让开,快让开!!」

洁儿推开恐惧奔逃的侍女们,飞奔到自己和丈夫居住的区域。

「路希德!」

烟雾的量比预期中要来得少。看来火势并没有想象中大,至少不至于烧毁整间寝室。

「陛下,陛下,请您回答我!」

「路希德,你在哪里?路希德!」

洁儿拼命地呼喊着路希德的名字。比洁儿他们还要早赶到的卫兵们正努力地进行灭火,房内到处都是石灰和水。多亏了他们,火势大致上被控制住了。

洁儿松了一口气。没事的,如果是这种程度的小火灾的话,只要路希德醒过来了,就应该有充分的时间可以逃走才对!

「路希德!」

在混入烟雾的空气中洁儿看见了躺在对面的路希德,她立刻冲了过去。

路希德正睡在与寝室相距两间房的别室中的沙发上。从他没有意识的这点来看,应该是睡着的时候被卫兵们给抬过来的。

洁儿因为看见路希德而稍微放下心来,却也马上察觉到了他的脸色并不寻常。

(为什么、他完全没有意识……?明明周围发生这样的大骚动……)

「路西……德……」

身旁的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开始发出了啜泣声。

「非常抱歉,王妃殿下……在我察觉到情况不对,立刻冲进房里的时候,已经……」

马修斯似乎早一步了解了状况,他扬起一只手,要求所有人从房里撤退出去。随侍在旁的士兵、侍女及嘉亚泰葛丝虽然十分担心,却还是听从命令,退到房门外。

洁儿带着踉呛的脚步走到路希德身边,像是崩溃般跪倒在地。

「路希德……?」

她把手放到路希德的鼻子下方。

什么都没感觉到。

(啊……)

洁儿的心底深处涌起一股专属于严冬的寒意。

──他……已经没呼吸了。

「路希德!」

洁儿立即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了又听,然后为确保呼吸道畅通让他张开嘴巴,并将自己的唇办贴了上去,开始吹气进去。

洁儿在就读帕尔梅尼亚的医学院时,曾经学过左肋骨的下方一带是心脏的位置,只要碰上溺水的人或是吸到有问题的空气而陷入昏迷的人时,只要按压心脏位置一边吹气进去的话,有过极少数的例子会恢复呼吸……

但是,不管她这么做了多少次、不论她多么用力地按压心脏,路希德仍旧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

「骗人……这是骗人的!」

洁儿完全忽略身旁还有马修斯在,只是下意识地用力拍打路希德的脸颊。所有洁儿能想到的方法,她全部尝试过了。无论是诊断脉搏、甚至是用拳头用力的敲击他的背部。但是不管洁儿做了多少尝试,路希德依然没有恢复呼吸。他的皮肤开始逐渐变成蜡黄色,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洁儿。」

洁儿发现在场除了自己与马修斯之外,还有某个生物的存在,于是她抬起了头。

「洁儿,你哭了吗?」

「啊……」

说话的是挂在她胸前的蓝宝石的化身。那是实现一个愿望时,便会被她夺去人性化情感的、幸存下来的远古生物……

星石的精灵?蜜瑟罗黛。

她静静地伫立在一旁,仿佛是前来迎接路希德的死神。

「蜜瑟、罗黛……」

洁儿怔怔地低声呢喃。

「蜜瑟罗黛……王妃殿下,那是……?」

马修斯的问句已经无法传进神智混乱的洁儿耳中了。

「蜜瑟……蜜瑟,我拜托你。」

洁儿在一团混乱的状况下,说出了未经考虑的话。

「我拜托你,让路希德复活吧。在他的魂魄通过冥界大门之前,在他还滞留在冥界时,请你把他带回这里。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

「哦?」

洁儿比起过去头一次和她交易时还要认真且拚命地,向蜜瑟罗黛提出了再一次的交易。

「若是现在的话还来得及。请你恢复他的呼吸,我还需要路希德。我们,任何事都还没做成,什么都还没开始啊!」

蜜瑟罗黛兴味盎然的贴近洁儿的脸,以手指沾起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泪滴。

「你为什么要哭?」

洁儿睁大了眼睛。

「──我、我才没有哭……」

「不对,你正在哭。难道你自己没发现吗?」

洁儿连忙用手掌擦了擦脸颊,她的脸颊确实布满泪水的痕迹。她真的哭了吗?而且还是激烈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

蜜瑟罗黛舔了一口她用手指沾起的、洁儿的眼泪。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会悲伤?是什么让你流泪流成这样?你明明一点都不爱这个男人啊。」

「蜜瑟……不是的。这是因为……」

「不是什么?你自己亲口说过的吧,你对这个男人根本毫无感觉,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期望而利用他而已。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哭呢?洁儿。你是因为什么而感到悲伤呢?已经被我剥夺了表情的你,竟然还会拥有这股强烈得足以破解契约的情感,甚至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那是由于这个男人的死亡吗?还是……」

她深深地注视着洁儿的眼睛。然后,像是感叹般地吐出一口气:

「还是因为──你是人类的关系?」

蜜瑟罗黛轻吐出类似气息的东西,抚过洁儿被泪水濡湿的脸颊。

洁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只是失神地看着蜜瑟罗黛紧盯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蜜瑟罗黛轻轻地笑了,是个像是被融化的冰雪一般,温暖的笑容。

「好吧。你的眼泪很美,我想要你的眼泪。为了让自己能更接近人类……」

「蜜瑟……」

「为了唤回路希德的魂魄,就以你的眼泪作为交换吧。那肯定比任何情感都还能够让我看起来更具人性。毕竟那是你真情流露才会出现哭泣的表情。」

接下来她便直盯着路希德的胸口,从里面取出了一团黑茧般的物体。

「那是……?」

「是毒。路希德吸进了有毒气体;而且,那并不是火灾产生的烟。」

蜜瑟罗黛「喀」的一声捏碎了那团黑色的茧。

接着,几乎与那动作同时,路希德直到刚才为止都还紧闭着的双唇有了反应,他的身体也蜷缩成一团。

然后路希德开始激烈地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路希德!」

「陛下!」

洁儿忍不住靠到路希德的身上,将手放到了他的鼻下。带着些许湿气的气息喷洒在她的指尖上。

他苍白的脸庞逐渐恢复了血色。多亏了蜜瑟罗戴从他胸口中取出那团毒物,他这才得以恢复呼吸的力量!

「啊啊……」

洁儿像是全身的力量都在瞬间消失一般,只剩下大口喘气的气力,她的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陛下的脉搏恢复了。这真是难以置信……」

马修斯抓着路希德的右手,睁大眼睛看着洁儿。

「王妃殿下,您到底做了什么?您是用怎样的技术把陛下的命给……更况且……」

马修斯陷入完全无法理解的困惑之中。他拥有不输给精密机械的冷静沉着,但现在的他却像是完全遗忘冷静二字该怎么书写一般,一味地以粗哑的声音逼问洁儿。

「况且,你刚才是在和谁说话?这里除了我们之外并没有其它人在,起码我什么都没看到──难道,你真的与恶魔之间有交易?」

洁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毕竟,强烈的疲倦感和意料之外的安心感同时出现,再加上她还有非做不可的事,让她根本无暇回答马修斯的问题。

「王妃殿下!」

她迅速地赶到那应该是起火点的房间,也就是路希德的床铺所在的房间。

进到房间后她随即看向暖炉,不过哪里并没有燃烧过后的痕迹。大火吞噬的痕迹遍布窗户以及下方的壁炉装饰,还有路希德睡的床──

(奇怪,既然只有这些地方着火,为什么会火势烧得这么严重呢……)

由于窗户外面早有安排卫兵驻守着,因此玻璃之所以会破掉,明显不是因为被丢入着火的草堆之类的原因。大概是因为热膨胀的关系,才会导致窗户被震破。况且床铺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根床柱,如果火是从草堆或蜡烛延烧过来,却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烧灼的痕迹,是不可能的事情。

(蜜瑟罗黛说过,路希德并不是因为火灾而濒临死亡、而是吸进毒气才停止呼吸的。如此一来,那个黑色毒气的真正成分是什么?路希德到底是被什么样的毒气给杀害的?)

洁儿小心翼翼地用手捻起为灭火而洒下的石灰,以及烧剩的黑天鹅绒布残屑等等。起火点肯定是在这里没错。问题是到底是谁,又用了什么方式,在这个没有火源的房间里引起火灾,并且让路希德吸进了毒气呢?

在烧毁的床铺附近找寻线索的洁儿,在地板上发现某个闪闪发亮的物体。那是一块玻璃碎片。

它的材质似乎和窗户的玻璃完全不同。尽管这块玻璃因为染上煤灰而充满脏污,但仍可看出这块玻璃的透明度比较高。

「原来如此……」

洁儿就这么拿着那块碎片,抬头凝眸注视床顶。

(原来是用这种方法,把路希德给──)

过了一会儿之后,走廊方向传来数个人的急促脚步声。由于路希德奇迹似地恢复了呼吸,马修斯似乎直接叫嘉亚泰葛丝她们过来的样子。她们正赶紧为路希德准备着新的寝室。

「马修斯。」

洁儿紧握着玻璃碎片,然后呼唤着他。

「王妃殿下……」

「路希德就拜托你了,请你务必随时紧跟在他身边。」

「王妃殿下。您要去哪里?」

洁儿快速地走出了房间,无视于马修斯脸上满满的讶异与不安。

真正的犯人恐怕还不知道暗杀路希德的行动已经失败了。

此时此刻,犯人肯定是想着「快了、就快成功了」,迫不及待的想在第一时间听到他身亡的消息。

(我非得做个了断不可!)

她用力的咬着牙,迈出步伐。

接着,从前方走过来的侍女们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据说陛下恢复呼吸了!」

「真的吗?」

「真是奇迹!」

侍女们为了路希德平安无事感到高兴、快步奔向房间而去,暗自下定决心的洁儿,与她们呈反方向往前大步迈开脚步。

透过窗户洒落的夕阳余晖,在脚下的地毯上铺设出一条橘色的道路。

洁儿不禁想着,像这样没带上任何随从在王城内走动,对她来说大概是第一次吧。

即使洁儿是独自步行着,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件事。

卫兵们似乎全都赶往国王的寝宫了,到处都没有卫兵镇守。大概是自从路希德受到袭击之后,马修斯便将所有卫兵调派到寝宫驻守。

不知道是不是被马修斯下了封口令,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并没有其它针对皇宫而来的谣言流传开来。

即便如此,光看到突然出现的火灾烟雾,大家心里也都有个谱,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哎,你听说了吗?路希德大人又碰上……」

「你说国王陛下吗……」

就像这样,关于降临在路希德身上的灾难的传言,也渐渐开始在圣?安琪莉王城里散播开来。

(一定要快点才行。)

洁儿用几乎和奔跑没有两样的快速步伐,急速地朝着目标房间前进。

从夫妻俩居住的翡翠宫直通珍珠宫的这一条走廊,洁儿头一次感觉到平常走习惯的这条走廊,竟是如此漫长。

没花多少时间,洁儿便抵达了珍珠宫的中央一带。拥有许多迎宾用的房间及厅堂的这座珍珠宫里,驻守的卫兵数量果然大幅减少许多,回荡在宫里的只剩寂静。

(这里,正是王座之厅。)

过去,在这座珍珠宫里最宽敞的厅堂中,自己曾和路希德一起受冠……面向中庭盖成的这间厅堂,其南面全都贴上了玻璃,现在可以感觉到即将西沉的太阳光芒正极尽所能地照射进来。

(果然是待在这里吗?)

因为今天并没有预定要使用这里,入口处自然没有派兵驻守。但是,洁儿却直觉地感受到有人待在这里。

洁儿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果然到这里来了。」

洁儿说着。

黄色光束映照的前方,是艾兹森公国的王座。精心设计的王座,有着代表部族守护神的龙以两足捧着球,每一枚鳞片上以专业的精致工艺贴上贝壳,靠背上方还有嵌入了宝石的龙的脸孔,座位上铺的则是高价的天鹅绒布。

照理说,那里应该是只有路希德可以坐的位置。

不过,现在坐在王位上的并不是路希德,而是别人。

──那是谁。

洁儿一步步接近王座。

端坐在王位上的人交叉着双腿,手上正把玩着嵌有大颗珍珠的艾兹森王冠。

洁儿知道在王座后面,收藏着国玺之类的宝物库大门正开着。到底是怎么被打开的呢……不过,考虑到对方是连「那种事」都做得到的人的话,这类古老的锁搞不好跟没锁起来是一样的。

即使洁儿就快来到面前了,坐在王位上的人还是没打算转身面向她,对方只是懒洋洋的斜坐在王座上,百般无聊地把玩着王冠。那动作就彷佛像是至今为止,自己一直都是像这样玩弄着人心一般。

「我就猜你会来这里,雅薇赛娜小姐。」

「……哎呀。」

坐在王位上的人被叫到名字后,总算肯正眼看着洁儿了。

雅薇赛娜?海勒亚?玛娜带着和平常一样的亲切笑容,从稍微高一点的地方俯视着洁儿。

「虽然我猜到会有人过来,但没想到不是马修斯,而是你啊。」

语毕,她便像是在丢垃圾般,「啪」的一声放开了王冠。

掉落的王冠在楼梯上翻滚了好几圈,喀啦喀啦滚到了洁儿的脚边。洁儿并没有捡起王冠,她只是凝视着雅薇赛娜那如同新月般美丽、没有多余赘肉的侧脸。

「那么,你人在这里就代表路希德并没有死啰?」

「是的。」

「是吗……那很好啊。」

她用手指轻轻点着嘴唇,静默地望着远方。她的态度就像是表示,路希德的命随便怎样都好……

「呵呵,你看起来一副所有事情全都了然于心的表情呢,梅莉露萝丝。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对吧?知道我杀了很多人的这件事。」

「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嘟起柔嫩的嘴唇,脸上的表情像是个孩子一般。

「毕竟我并没有打算要失败啊……」

雅薇赛娜没有转移焦点。大概是因为她已经不打算要找借口逃脱了吧,不然她也不必特地离开屋子,来到她不常出现的王城中,甚至大肆破坏王座之厅的宝物库。

而雅薇赛娜的问题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洁儿明白这一点。

所以,洁儿答道:

「头一次到你的住处叨扰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你明明那么热衷玻璃工艺、甚至还特地成立了工房,可是不管是房间也好、其它地方也罢,几乎完全没有玻璃制品。」

雅薇赛娜用放在王座手把上的手撑着脸颊,望着洁儿。

「所以呢?」

「……起初,我以为你可能是要安慰周遭穷困的孩子们,而把玻璃作品给了他们。毕竟的确有艺术家是不管制作得再怎么多,都不想把作品留在身边。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试着询问过在你住处侍奉的侍女们。

……结果和我所想的一样。你在制作好玻璃之后,就会毁坏它。」

「对啊。」

爽快地承认后,她做出像是在手掌上捧着某个物品的动作。

「我讨厌金属。即使像这样摔下去,也只会发出笨重的声音,不会坏掉,而且光泽又很低俗。」

她用轻蔑的表情望着滚在地上的王冠。

「在这方面上,玻璃真是太棒了。坏掉时真的会发出很动听的声音才碎掉,对吧?就像是人心一样。只不过是手稍微滑了一下而已,就能轻易地碎裂或是产生裂痕。

哎,梅莉露萝丝,就像我不知何时跟你说过的一样,一开始我是想靠自己的手来制作宝石,所以才开始制作玻璃的。可是,很快地我就知道那是根本做不到的事。宝石,是绝不可能透过手工制作的……所以我才破坏它。反正,那不过是假的东西嘛。」

语毕,她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从门户洞开的宝物库架上拿出了闪闪发光的玉杯,并且毫不犹豫地把它往地上猛力一摔。

「铿锵──」尖锐的撞击声回荡在王座之厅当中。

「你看吧,真是让人不满足。不过,非常的动听。」

彷佛冰块般的玻璃碎屑,在脚下的红色绒毛地毯上四处散落着。

洁儿的表情几乎不变,就这么默默看着雅薇赛娜那称得上是怪异的行为。

──不论再怎么美丽,玻璃就是玻璃,绝不可能成为宝石……

总觉得她那句无意中说出的话里,似乎隐藏着真实的一角……

「呵呵,你一副『这个女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的表情呢。」

雅薇赛娜轻笑着。

「原来如此……那么,就在你知道我毁坏玻璃这件事后,便开始注意到我的心理哪里出了问题啰?那样的话,代表你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我嘛。怀疑是我杀了波尔冯叔父,以及路克西亚大叔父。」

「不对,并不是那样。」

洁儿摇了摇头。

「哎呀,不是吗?」

「──是的,因为我想不出你会做那种事的动机。」

洁儿将视线投往滚到脚边的王冠上。

「你说动机吗?」

「是的。一开始,我直觉地认为那是针对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人而来才犯下的罪行。我记得在先前的内战中,路希德父亲那边的亲戚全都接受了处分。也就是说,在现在的艾兹森里,国王的亲戚人数稀少,因此只要下手除掉几个人,国王的位置就会悬而未定。

而对于此种状态最感到称心如意的人,正是帕尔梅尼亚。恰好现在基摩?帕帕拉奇刻意在各方面上找麻烦,持续停留在艾兹森里。所以我认为就是他和国王家的人做了交易,操纵着这一连串的事件。于是,我首先怀疑到你身上。

──那个暴徒事件果然是伪造的吧。」

「是啊,没错。正如你所言。」

不知为何,被猜中动机的雅薇赛娜一点也没有发怒的迹象,反而相当开心地笑着。

「根本没有任何人来袭击我。就像你说的,我只是自己假装了一下而已。你果然很聪明。」

「但是,我仍然有不明白的部分。」

洁儿接着说道:

「就像路希德说的一样,你并没有王位继承权,而你未来也不会嫁人。

由于你出身太过复杂,让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妃。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协助基摩?帕帕拉奇呢?为何到现在才突然开始谋害王族呢?

我和路希德一起造访你的住所时,你对我所说的话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谎,你是打从心底轻蔑着所谓的男女之情,觉得自己绝不想变成那样。那些话并非谎言。

所以我混乱了。因为实在太看不出你的动机,反而让人觉得你说不定不是犯人。但,那正是你想要的。」

「哦,我想要什么?」

「──对你而言,不管是谁都好。只要能让幸福的人变得不幸就可以了。」

此时,雅薇赛娜第一次因为惊愕而睁大双眼。

洁儿像是要紧抓住她的惊愕似的,乘胜追击地接着说了下去:

「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你看起来像是将剩余的时间和才智都埋头于兴趣之中;但直到我发现事实上你觉得相当无聊,我才注意到你的敌意并不是集中在个人或一个族群的身上,反而是针对『比自己幸福的人』。

况且只有波尔冯公爵、路克西亚公爵遭到杀害,其它的边疆公爵以及大臣们都活得很好,这一点也很奇怪。想要知道背后的缘由,只要稍微调查过他们的生活立刻就会明白了。庞尼方公爵已经从军中退休、过着平稳的养老生活;路克西亚公爵则和其它的边疆公爵们不同,并没有被亲戚们的麻烦事给牵连到。所以你才会相中他们。

你很着急。因为他们像是在说,只有自己在幸福时是不会死的一样。」

面对从容地用说话技巧进行逼问的洁儿,雅薇赛娜什么都没说,反而持续露出微笑。

「我或是路希德,最初并不是你的目标。如果要说原因的话,大概是因为路希德没获得母亲的爱,而且还得被迫杀了亲人;而我则是像人质一样,被送来这个国家。

你早就看穿我们只是假面夫妇了,所以你知道路希德其实爱的不是我,我们的寝室是冰冻又冷漠的,所以你同情我。

可是,你的敌意却突然转向了我这边。改变心意的你,也打算朝我伸出毒手。为了将你至今为止亲手犯下的罪行一并推到我身上,你使出了一个计谋,也就是那个伪造事件。

要是发生了在没有入口的密室中遭人袭击的事,人们的臆测便会飘往无法解释的事物上,甚至开始谣传一切都是恶魔、幽灵所为。再加上你刻意散播了遥言,于是不论在圣?安琪莉城内、城外都开始流传着不实的谣言,人们开始谣传是我和恶魔订下契约去袭击你的。换句话说,也就是我在北塔里做着让人起疑行为被你趁机利用了。真是的,你的手段还真高明呢。」

一口气结束说明后,洁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中途改变目标这点,很顺利地让我迷惑了,也因此才让路希德陷入险境。我太急着确认你心里真正的想法,所以才会跑到你的住所去,我真没想到,居然连这一点都被你利用了。你连那一丁点时间都没放过,趁机使用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物品,并且让女杀手混入从一般市民中挑选出来的少女当中……这些、这些全都是我失策之处。」

「不过,结果还是失败了不是吗?」

雅薇赛娜像是觉得这一切相当可笑,呵呵地笑了起来,她用鞋子将散落在脚下的玉杯碎

片,踩得喀喀作响。

「我瞧那个女杀手表现得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结果她根本没能杀死你。害我还特地准备了相当罕见的毒药与麻药……居然还敢自称杀手,结果一点用处也没有。」

「但是,你也早就想到会失败了对吧?所以,你才会早就做好随时都可以杀死路希德或我的事前准备。」

「唉呀,是那样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你说说看我是打算怎么杀死路希德的?」

「用这个。」

洁儿从腰带取出了折得小小的手帕。然后,她把手帕放在手掌上,缓缓地摊了开来。

被包在里面的是玻璃碎片以及黑色天鹅绒布的碎角。

这些似乎都是路希德寝室里才会有的东西。玻璃碎片上熏着煤灰因而显得脏污,天鹅绒的碎角则是来自覆盖在床顶的布,那是上面嵌了贝壳、会发出光泽的高级织品,即使是已经呈现烧毁状态,它依旧像是洒了玻璃粉般、亮晶晶地闪耀着细微的光芒。

「如果打算杀死睡着的路希德,又不想直接下手的话,那么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下毒。我一开始以为犯人试图要用纵火的方式烧死路希德。可是,那种程度的小火灾,如果真能让路希德窒息而死,那也未免太奇怪了。虽然有少数人可能会因为吸进浓烟而呛死,但是犯人不至于使用那种不够确实的暗杀方法。而会使用更能确实杀死路希德的方法……同时又要弄得好像是我下的手,我是这么想的。

然后我就找到了这个。雅薇赛娜小姐,这是你做好后送给路希德的玻璃花瓶。」

雅薇赛娜偏着头嘟起嘴说:

「可是,那花瓶不是单纯因为火灾才破掉的吗?」

「不对,并不是那样的。花瓶之所以会破掉,是聚光之后产生高热的关系。」

洁儿将那块玻璃碎片拿到了眼前,注视其中。透过玻璃来看,雅薇赛娜的脸看起来似乎小了一点。

「重点在于运用了与凸透镜相同的原理。只要在做成五角形的花瓶中倒入水,它就能聚集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引起火灾。熟知玻璃制作过程的你,应该老早就知道这个常识了。你使用同样的手法,在波尔冯公爵的寝室引发火灾,并且很顺利地除掉了公爵。你那么做是为了实验,你想试试看是否能够透过同样的方式在路希德的寝室里成功引起火灾,我说的没错吧?」

「不过,就算真的可以引发火灾,也不会是多严重的火灾啊。你刚才不担这么说了。」

「是的,是那样没错,所以我才觉得很奇妙。你的目的并不是单纯的火灾,而路希德也不是因为吸进浓烟才窒息的。那么,他到底是被什么东西杀害的呢……」

洁儿给她看了包在手帕里的另一个东西──覆盖床顶的黑色天鹅绒布碎角。

「就算你想在什么东西里下毒,被单或是地毯都会定期洗涤、更换,仕女也会定期打扫家具。就算你把挥发性毒药涂到桌子或是椅子上,立刻就会被水给擦拭掉了。你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但是,在所谓的寝室这种房间里,有着并不会那么频繁更换的东西──那就是床顶的布。」

洁儿以指腹抚摸着天鹅绒碎角的表面。

「那块床顶的布是西里西亚产的高级织品。我曾经听人家说过,之所以使用黑天鹅绒布,是因为要用它来覆盖贵族的床顶,另外为了营造繁星满布的气氛,还会从里侧打入珍珠贝壳,才会发出那种闪亮的光芒。

的确,当初设计这间房间时,确实有利用这样的概念来加以装饰。不过,这块布却和一般的黑天鹅绒布不一样。这块布被染上了毒。而且还是很仔细的选择了和贝壳一样,会闪闪发亮的结晶体毒药。

──也就是,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译注:Antiaristoxicaria,又名箭毒木,为桑科榕属植物,其汁液含有巨毒,马来群岛的居民利用它来制作毒箭。)

那是佣兵们之间所熟知的、主产于南部的一种剧毒。

它原本是采用群生在靠近热带的森林中的桑木树汁,由于其中含有许多﹡配醣体,所以能提炼出无色、亮晶晶的薄片状结晶。作为拥有易溶于水、酒精、血液性质的剧毒,它在战场上也常常被拿来当成箭毒等等使用。(译注:配醣体,Glycosides。指糖类的还原基中,酒精、乙醇、氢气基等结合成的化合物。)

如果用含有许多这种毒的布覆罩着床,那会怎么样呢?

平常出入房间的侍女们也不会想到那闪闪发光的结晶体居然是毒,肯定只会简单的撢去尘埃而已。

然后,她们在雅薇赛娜拿给路希德的花瓶中装入水、插了花。就像雅薇赛娜所交代的一样,插上了非洲菊。

对湿气抵抗力很弱的非洲菊,当然是要放在日照良好的窗边啰。于是花瓶便开始聚集阳光。雅薇赛娜操纵日期的方法,便是将开在庭院的非洲菊送到王城。她只要做这件事就好了。

不需要花多少时间,放置在独自沉睡的路希德身旁的花瓶,其上方的众光热会将热源传到黑色天鹅绒上引起燃烧。不论是黑色较容易聚光,或是路希德寝室床顶的布是黑色的,她大概都事先调查好了。毕竟她连洁儿和路希德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事都知道了,就算把握住寝室中的所有配置,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然后,除了路希德之外再没出现其它闲杂人等的寝室,就那样燃烧了起来。着了火的黑色天鹅绒布应该很快就会延烧起来才对,毕竟在那上面有猛毒见血封喉,以及为了遮盖其味道而洒上的堇油或是熏衣草油。

而路希德就是吸进了见血封喉那蒸发后的毒气。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如此轻易丧命。

「真厉害耶。」

雅薇赛娜赞叹的语气就像是在开玩笑一般。

「一切都被你看穿了。难道你真的是魔女吗?你拥有什么都能看穿的水晶球吗?」

即使被洁儿说中了真相,她的嗓音却依然平静且从容。

「而且,我根本没听过什么叫做见血封喉的毒喔。」

「是啊。因为那是南方特有的毒,在这个艾兹森想取得是很困难的。要不是你和职业杀手接触过,而他们使用的又是箭毒的话,我说不定还没办法联想到呢。」

「可是,路克西亚叔父并不是死于火灾喔。」

「是的,关于这点我也想过了。」

洁儿点了点头。

「谨慎至极的路克西亚公爵,不论去哪里、吃什么,都会命令负责试毒的侍者随侍在旁。这样的他,一定很害怕具有挥发性的毒药,必然会连被单或靠枕都仔细检查。

如果想要毒杀那样的他的话,只有一个方法。

那就是在他吃坏肚子时,在含有强效腐蚀剂的灌肠药中混入毒药。为此你使用了牙刷。恐怕你是在牙刷上轻轻涂了一些像是霉菌的东西,感觉到身体不舒服的路克西亚公因为太怕会被毒杀,便选择灌肠之类的治疗。但是公爵却没料到那灌肠药已经被动了手脚、甚至还会夺走自己的性命,于是公爵就这么死去了……这是想毒杀权贵时经常使用的一种手段。雅薇赛娜,你之所以插入这一手,是为了不让人怀疑犯人是同一个人。」

洁儿虽然这么说着,但她也明白这还不是全部的真相。

所有的谜题还没有解开。埋藏在雅薇赛娜内心深处的想法还没有被暴露出来。她的杀人动机究竟为何?这一点仍相当模糊。

她应该还隐藏着什么。

洁儿盘算着,非得从雅薇赛娜本人的口中套出话来、非得让她说出那隐藏的部分不可──不管怎样都要让她说!

「呵呵呵。」

即使如此,雅薇赛娜依然没表现出狼狈的样子。她的态度悠闲得像是在欣赏诗歌朗诵,她居高临下地眺望洁儿指擅自己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既然知道了这些事,为什么你没说出我是犯人呢,梅莉露萝丝?不对,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小姐。」

「!」

雅薇赛娜懒洋洋的靠在王座的椅背上,无意识的捏着下唇说道:

「你去过黎戴斯那边了吧。那么,那孩子肯定也发现了你的身分。没错,我喜欢那孩子喔,因为他很可怜。我不杀比我还可怜的孩子,因为那样会很寂寞。」

「所以你就帮忙给他情报吗?你事先就猜到他会被关进牢里了。」

「哎呀,我和那孩子可不能直接见面喔!能见到他的只有路希德而已。」

「不,即使如此,你和他还是能够传达意思给对方。这点是肯定的。」

的确,想要和被关进那种地牢的人联络非常困难。

不过,要是在那之前便已经想到这件事的话,情况又会如何呢?

如果事前就预测到自己会被关进牢里,只要准备好能够被拿进牢里的东西,和听起来不具特殊涵义的普通寒暄话语,在那之后继续保持联络并非不可能,洁儿是这么想的。

不管是雅薇赛娜也好、黎戴斯也罢,恐怕都已经看出路希德在与父王的战争中胜出,而且路希德并不会杀了黎戴斯,而会将他幽禁起来。除此之外,他们也猜到能够和黎戴斯见面的人就只有路希德而已。

不过,路希德却会见到雅薇赛娜。雅薇赛娜与黎戴斯两人,肯定利用了什么都不知道的路希德,而且在私底下维持联系。

雅薇赛娜边笑边点头。

「这点也答对了。唉呀,什么都被你知道了,真是无聊。

就像你说的,对于那些比我幸福的家伙,我都想让他们陷入不幸。就像我之所以会去做慈善事业,并不是因为个性特别温柔的关系喔。我只是想亲眼确认这世上真的有比自己还不幸的人存在而已。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我总是会想到,唉呀,我比这些孩子们幸福多了嘛。只有觉得自己活得比这些家伙还要快乐的时候,我的心情才会稍微变好一点。只是因为这个理由而已。我协助黎戴斯也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我杀了比我还幸福的叔父大人,所以我想杀死你和路希德。不过结果没杀成就是了……」

「可是,我认为你还没有说出真正的理由。」

洁儿以有如要射穿雅薇赛娜双眼般的眼神凝视着她。

「真正的理由?」

「是的,应该还有些什么才对。让你会突然把我当成目标的理由,以及让你到了这时候才突然做出这种行的、真正的理由──!」

洁儿朝散满玻璃碎片的楼梯踏出了一步后说着。

她不会让雅薇赛娜逃走。

她绝不会让她就这样扯开话题。不论透过什么手段都要让雅薇赛娜说出真话。是什么样的情感让她非要如此痛下杀机,这背后隐藏的真相是……

不把真相摊开来的话,是无法让一切作出了断的!

路希德第一次体会到因为呼吸困难而陷入昏迷的感受,意识陷入朦胧的瞬间,所有思考便像是突然断线一样,「啪」的一声戛然而止。

再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路希德才从呼吸困难中清醒过来。

「唔……」

这里是间他没什么印象的房间。他也没看到那个平常眼睛一睁开,立刻就会看到的闪闪发亮的黑色床顶。

而且不论是躺的床也好、房间也好,都和与洁儿一起睡的那间寝室不同。

(这里是……)

路希德撑起身体环顾着四周,他从染红的窗边知道现在已经是傍晚了。看来,自己从那场火灾中被救了出来后,便被安置在别的房间睡了。

由于喉咙很渴的关系,他拿起放在旁边的水瓶,直接含着瓶口喝起水来。

在那之后到底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呢?

在路希德的印象中,依稀记得自己因为呼吸困难而从睡梦中醒来,发现眼前起火的时间应该是上午才对。所以他大概是睡了四、五个小时吧……

「这样啊,我在那时……」

路希德盯着稍微出汗的手掌心,一直自言自语着。

被女杀手以簪子刺伤的路希德,好不容易在洁儿照顾下捡回一命,却因为太过疲惫的关系,便在独处的情况下睡着了。过了一阵子,啪滋啪滋的火焰燃烧声响与炙热的温度,使得路希德终于清醒过来。

当他睁开双眼时,发现眼前的一切景象,彷佛全被鲜血染红似的。

是火灾!正当他这么想着而打算离开床铺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即使想叫人来也发不出声音。看来是吸进有问题的烟了……等到他察觉有问题时,一切已经太迟了。路希德的意识就像被人推落井底般,跌进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路希德认为这就是死亡了吧。

所以,当他听到洁儿发出了类似哭泣的声音、总是沉着冷静的马修斯竟一改平日的冷静作风而大声喊叫之际,自己却正朝着与声音来源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

路希德完全不在乎那边有没有光线,光是眼前有道路出现这一点,便让他觉得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

(我到底是打算去哪里呢?)

路希德这么想着。

据说死了之后会前往冥界之门。在那里接受天秤之神的审判。

在那之后,到底是会前往有乐园存在的香格里拉呢?还是会在冰之女王所治理的永久冻土上接受苦刑呢?一切只有去了才会明白。

(要是就这样走入冥界之门的话,我就再也不会清醒过来了吧。)

在回到现实世界、总算清醒过来的路希德茫然地想着那样的事情。

他记得当时自己确实因为吸入毒气而在生死边缘徘徊。不对,自己应该已经死了。毕竟吸进鼻腔里的毒气和从口中摄取的毒药不同,煤气类的物体是不可能在吸入之后再吐出来的,所以要挽回性命更加困难。

那么,当时把自己拉回去的那股强大力量,到底是什么呢?

『以你的眼泪作为交换……』

他似乎听见这样的对话。

难道说,为了救回自己的生命,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和某人做了交易吗……

还是说,是其它人做了交易……

「居然在这么短的期间之内被杀了两次,真是太丢脸了。」

路希德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点僵硬。虽然基于他的立场,他也知道这是必然会发生的情况,可是被人这么执拗地憎恨着,对他这个疲惫的身体来说,实在是很难熬。

犯人八成是黎戴斯。他对讨伐亲生父亲、逼死母亲,还打算把自己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到死的亲哥哥怀恨在心,所以才从黑暗地牢伸出了无形之手。

基摩?帕帕拉奇也因此才会来到艾兹森。目的是为了把力量借给具有国王继承人身分的黎戴斯。

然后黎戴斯在得到帕帕拉奇……应该说在得到帕尔梅尼亚的庇护之下,他就能重新迎娶梅莉露萝丝,进而成为这个艾兹森公国的国王?

不需要用别的方法,只要杀了我──

「不对,你的想法错了,国王陛下。」

路希德的表情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是谁!」

正当路希德准备大声喊叫随从过来的时候,对方的手脚快了一步,瞬间摀住了他的嘴巴。

「真危险,拜托你别发出声音。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受到王妃殿下照顾的人。」

(洁儿的……?)

路希德只是转动眼珠,凝视着眼前这位以黑布蒙面的男人。

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除了眼睛与头发之外,全身上下都裹着黑色衣物,声音因此听起来有一点模糊。他的手脚修长而坚实,与其说他是个人类,倒不如说比较像是蜘蛛,但看上去更像是从某种物体投射出来的影子。

男人确认路希德的呼吸渐趋平稳之后,便把手从他的嘴巴上移开。重获自由的路希德迅速握紧枕头下的短刀,男人的眼中却因为路希德这样的举止而出现笑意。

「嘿,你的反射神经不错嘛。要当一国之主是该有这点本事。」

「……你是谁?」

紧握住短刀刀柄,路希德保持警戒地问着。

「你说你受洁儿照料?难道你是她的密探?」

「嗯,可以那么说吧。如果你有稍微听说过我的名宇的话,那我会很高兴的。我是『派搏特』强盗集团的首领,名字叫吉奇?巴隆。」

「你说什么!」

路希德被对方出乎意料的自我介绍给吓了一大跳。

因为碰上很多(像是嫔妃选拔会之类的)问题,所以让他完全忘记了这件事。说起吉奇?巴隆,前几天在讨论安卡里恩星教会与医师公会的问题时,洁儿曾经说出只要能暂停审判就能解决问题的大话。原来这家伙就是那个被告啰!

「你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话说回来,在审判结束前,你应该待在司法院的牢里才对……咳!」

「看吧!你看,就跟你说不要太大声嘛。」

被抱枕砸到脸的路希德,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会,脸上的表情也在瞬间变得通红。

「要是我能早一点来就好了,明明是去偷王妃托给我的东西,但是稍微花了点时间。没想到,在这段期间内居然就有人想要你的命啊。」

「偷出来?你这个……!」

路希德觉得,那被面罩盖住的嘴边似乎正微微笑着。

「嗯,简单来说,我和王妃之间作了交易。我把她想要的东西偷过来.那她就会撤销我的审判,也就是让我获得无罪释放作为交换条件。」

「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你可是国际通缉犯耶,不止是教会,就连帕尔梅尼亚都想抓到你,毕竟你在他们国家里到处兴风作浪。要是连公开处刑都没有的话,恐怕连帕尔梅尼亚的人民也无法接受。」

「没错,所以啰。」

他慢慢挥舞着修长的手脚。

「听好啦,国王陛下,你这位相信性善说的大少爷。要杀人是随时都可以杀的。比起那么做,不论是怎样的恶人都让他活下来,并加以好好利用反而比较有价值。王妃与我们派搏特之间有着密约。即使我们在帕尔梅尼亚胡作非为,也不会前来滋扰艾兹森。话虽如此,万一发生了什么大事,可不要叫我们来保护艾兹森公国喔。」

「什……」

路希德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在自己毫不知情时,洁儿居然擅自与这些家伙缔下了那样的盟约……

(我可没听过这件事!)

或许是因为路希德惊愕的表情看起来很有趣,吉奇?巴隆不禁笑了起来。

「虽然你看起来相当惊讶,但你仔细想想吧,国王陛下。与其就这么杀了我,倒不如让我活下来,让我在帕尔梅尼亚兴风作浪,这才是对你有利的选择吧?王妃可是很清楚这之间的利害关系。从古时候开始,所谓的强盗就是由非正规军人的乡间武士或佣兵之类的人集结而成的团体。比起让这些家伙胡作非为,不如视情况善加利用比较好吧?而且在那些南方国家之中,不也存在着被国家认可的海盗吗?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

路希德毫不掩饰他心里的不快说道:

「那么,你这个捡回一命的强盗,找我有什么事吗?」

「嘿嘿,理解得很快嘛,不愧是那位小姐的丈夫。我之所以来这里,是要来报告我已经顺利偷出了王妃所交代的东西,以及传达我接下来立刻就要前往帕尔梅尼亚的国境这件事。」

话一说完,吉奇?巴隆从怀里取出像是小包裹般的物品让路希德拿着。

「这个是……?」

「这是王妃交代的东西。唉呀,握得太用力会坏掉,请你轻轻拿着它。」

「为何拿这个给我?洁儿……不,那家伙到底是……」

「没错,问题就出在这里。」

吉奇?巴隆弹起了食指。

「怎么说呢,如果能直接交给那位小姐就好了,可是她现在似乎非常认真在谈判中的样子。我这边也很急,所以才想说先交给你就好了。」

「谈判中?」

「你不知道吗?那位小姐现在人在王座之厅,正在与打算杀了你的女人对决呢。」

「你说什么!」

忍不住大叫的路希德,脸上立刻露出『糟了!』的表情。可是,在门外待命的马修斯似乎已经听见房里的骚动。

「陛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立刻开了门,提着长剑正想要冲进来。

「哦哦,麻烦了。」

吉奇?巴隆像是耍特技一样,轻易地从路希德身边跳开,迅速离开床铺,并来到房间的另一侧,把他那巨大的身躯塞进那开着的小小窗户缝隙中。

「等等,吉奇?巴隆!」

路希德连忙追了上去。只见吉奇?巴隆把身体朝各种方向扭动、轻轻松松地钻出了那个就算叫孩子钻过去都还嫌太小的窗户缝隙。

「再见,国王陛下。对于捡回这条命所欠下的,我们派搏特集团是一定会报答的。即使是你的委托,看在那位小姐的交情上,我可以帮你一次。」

「等等……我不是那意思。那家伙在哪里?你说对决?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接下来是身为丈夫的你该去负责的部分了。」

就这样,在路希德以为对方会随意挥挥手时,对方却咻一下便消失无踪。

(他说,洁儿正在与谋杀我的女人对决?)

路希德握住自己立放在一旁的剑,经过正要进入房里的马修斯身旁,走向门口。

马修斯脸色大变、连忙紧跟上去。

「陛下,您要去哪里!」

「我要去那家伙那里!」

「那家伙……?」

路希德回头看了马修斯一眼,说道:

「我要去那家伙那里,王座之厅!」

「──难道祈求他人的不幸.是如此不可原谅的吗?」

雅薇赛娜隔着象征飞跃之龙的艾兹森王座,气定神闲的对洁儿说道。

对立还在持续。

洁儿一步也动不了。

接着,雅薇赛娜将王座后方的宝库打开来,随意地翻弄着。

「反正,大家不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吗?有什么不如意,大家都会想幸好跟某某人比起来要好得多了,和某某事比起来还差得远了,大家都会这么想来安慰自己。要是不这么做,就会发现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所能办到的事实在是少得可怜。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吗,梅莉露萝丝?」

突然,雅薇赛娜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她将手指贴近双唇。

「对喔……这并不是你真正的名字。『梅莉露萝丝』──可惜这名字这么好听。嘿,那么,你原本的名字是什么呢?冒充梅莉露萝丝的小冒牌货。」

「不用拘泥名字这种小事吧,雅薇赛娜。」

洁儿谨慎地开口说道。

回想起来,每当受邀去别墅玩的时候,雅薇赛娜似乎都会谈论与人名和其由来之类的话题。洁儿曾经以为,身为详知古语的国学家雅薇赛娜,会谈论这类话题是很正常的事……

「诶,你真正的名宇,到底是什么呀?告诉我嘛。」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名字呢?」

「这个嘛,为什么呢……?」

雅薇赛娜的眼神飘向远方,下一刻却又马上转过身子来,伸手将宝座后面的宝物库里的国玺、装着各式各样宝物的箱子、玉杖等东西一个个抓出来朝四周乱丢。

她的行为就像个厌倦玩具的小孩。

「──你应该知道我父亲是谁吧?」

「……是的,正是红衣枢机主教──司鲁?罗凯纳巴德殿下。」

「你见过他吗?虽然他是我父亲,我却从没见过他一面。」

从她手中掉落的勋章,在地上弹了几次才滚到洁儿脚下。

洁儿惊讶又沉默地看着她的所作所为。雅薇赛娜的手,的确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到底是,什么……?)

「我最初真的认为自己就像谣言所说的一样,说我是身分悬殊的双亲的爱的结晶。像是歌剧里经常会出现的题材……对吧?

……可是,仔细听的话,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事实,远比想象来得残酷。无论是我或是母亲,其实都只不过是父亲用来实现野心的工具罢了。」

她取出放在小木盒里的纪念奖牌,只瞥了一眼就把它给扔了。

「我的生父司鲁?罗凯纳巴德,原本是个为了摆脱贫穷而选择出家的野心家。

刚好在那个时候,他在竞选枢机主教的竞举中落败,也因此断绝了出世之路。此时的父亲想要还俗,于是想到可以利用对他抱有好感的女人,也就是我的母亲。或许他认为,只要能和身为公主的母亲交好,就能轻易取得一两个爵位并顺利还俗了。顺利的话,甚至还能成为王公贵族进入政治核心……

但是,这个希望落空了。母亲生下我就去世了。深爱着独生女的祖父大人非常生气,认为是父亲害死了他的女儿,便坚持不允许我父亲还俗。当然,更不承认他这个女婿……觊觎母亲地位与权力的父亲,在失意之余,便自我放逐到艾兹森。我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丢了下来。不但无父无母,甚至不被允许在教会受洗,连户籍也没有……」

雅薇赛娜拿出象征艾兹森的宝物一个接着一个往地上丢。

转眼间,她的脚下已经堆满了宝物。

洁儿依旧保持沉默。

「即使如此,我还是这么将错就错的活下来了。就算教会不认同我的存在,也没有人觉得我是必要的,但我还是我。正是因为有必须生存的意义,我才会降生到这个世界。当然我也不是一直以来都这么坚强,但就像我之前说的,只要看着比自己更加不幸的人,我的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我也曾经小小的期待过哟。说不定某个人会喜欢上我这个女人,或许会出现爱我的人也说不定,我也曾经花时间盛装打扮自己。但是,没有一个人肯追求我这个血统复杂的女人。没有人愿意突破万难,没有人为了要爱我把一切豁出去……

不过,这样的我,还是有一件感到欣慰的事。可以抚慰我这个没人要的女人心,除了你就没有其它人做得到了,梅莉露萝丝。」

「我?」

「没错,你不是被路希德冷落了吗?睡在同一张床一年以上,居然什么都没发生,就算被称为假面夫妇也不夸张。」

(假面夫妇是吗……)

洁儿感到有些失落。

她大概盘问过某位侍女了吧,看来详细调查过洁儿夫妇俩的这件事情是确定的了。

(原来如此,难怪宝盖和花瓶的颜色……)

但是理由一定不只是这样。洁儿直觉这么想。

对于自己的不幸遭遇,她应该已经接受了才对。所以说.事件之所以发生一定还有其它原因。改变至今以来安稳生活着的她,决定性的契机──

丢了宝物库架上一半以上的东西之后,雅薇赛娜大概也累了,她深深吐了一口气。

接着,她低头俯视摔破在地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我很喜欢玻璃破裂的声音喔。本来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好不容易做好的东西破坏掉;以前纯粹只是看着它们亮晶晶的样子就感到很高兴了。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对了,大概是从基摩?帕帕拉奇突然给我一封想见我的信那时候开始吧。」

「基摩?帕帕拉奇……」

雅薇赛娜口中吐出了出乎意料的名字,洁儿不自觉的睁大了眼睛。

基摩?帕帕拉奇。

帕尔梅尼亚国王索尔达克的心腹,小丑。是个玩弄人心,在国土各地洒下火种,戴着外交官假面具的工作人员。

(难不成,那家伙早就跟雅薇赛娜接触过了……)

「他带来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讯息,让我的心全碎了。当晚,憎恨和愤怒使我将装饰在墙上的玻璃人偶全都破坏殆尽。现在想起来,那或许是我第一次行凶吧……」

雅薇赛娜双眼不带笑意地笑了起来。

「我想,那个时候坏掉的应该不是玻璃,而是我的心。否则,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去杀害路希德。

我、整个人都发狂了,彻底崩溃了。基摩?帕帕拉奇捎来的留言,让我迷失了自我……」

「那是,什么样的……」

雅薇赛娜紧咬着下唇。

「他所带来的讯息是关于我父亲的。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法,然而我父亲居然成为现在最有希望的法王候选人……」

「!」

她用惊人的气势拔下架上装饰着的宝剑。剑鞘应声滑落,露出白鱼般闪亮光芒的剑身,雅薇赛娜用尽全力挥舞着手中的宝剑。

「雅薇赛娜!」

宝座后方的龙首瞬间被砍断,滚落地面。

雅薇赛娜喘着气说道:

「帕帕拉奇将他的讯息正确无误地传达给我。父亲要让我成为艾森兹的王妃……因此,就该趁现在马上把艾兹森内部搞得一团乱才行。

能把过去曾有那么一段丑闻的父亲推上法王的地位,正是因为帕尔梅尼亚在背后让他撑腰的关系。父亲和帕尔梅尼亚私下进行着交易。为了在艾兹森引发内乱,他打算利用我掀起路希德和黎戴斯之间的纷争。这么一来,我将会成为让他当上法王的有效棋子……!」

雅薇赛娜再度用全身的力量挥动宝剑。铿锵一声,宝剑这次被挥落到椅背上方,龙的手臂和尾巴被砍飞。

「事到如今他还想怎样!」

她嗤之以鼻。

「基摩?帕帕拉奇告诉我,要是我不照着父亲的话去做,父亲一定会派人暗杀我。我不过是个连教会都不承认的私生女,要是派不上用场就可以随意丢弃。不过,要是我能帮助父亲成为法王,或许我还能选择充满阳光的路……基摩?帕帕拉奇是这么说的!

的确,事到如今,我的存在只会阻凝他成为法王。他的对手们一定会利用我,对他纠缠不清吧。

为了存活下来,我不得不成为艾兹森的王妃。只要路希德殒落,推举黎戴斯复位,我就会被纳为他的正室并且就此生活下去……

哈,很奇怪对吧!我就是这么一个幽灵。谁也不认同我,没有户籍也无法结婚,简直跟幽灵没什么两样。那个男人却为了自己的私欲,连像我这样的幽灵也要利用到极致。那家伙根本是个恶魔,怎么能让那种人当上法王呢!」

雅薇赛娜疯狂的叫喊声已经接近哭吼,双眼布满了血丝。她挥舞着手中的剑,而她脸上的凶恶表情,可说是人类最恐怖的表情,雅薇赛娜说道──

不,正确来说,她正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我,已经受够了。无论如何都不行了……我逃不到任何地方……只要我还活着就会被那个男人利用殆尽,连死了都要利用我。原本到现在为止,我的生活都是相当平静的,他却还是不放过我。我无法再这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我什么都做不到……」

「雅薇赛娜。」

她哭泣着,耗尽全力哭喊着。

「我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了!」

由于雅薇赛娜一直猛力挥动着宝剑,她那原本扎得漂漂亮亮的发束也变得凌乱不堪。随着她的动作,发髻上的发簪啪拉啪拉掉落一地,发饰也一个个松脱。

散落一地的发饰,如同花季结束时飘散一地的花办……

雅薇赛娜安静了好一阵子,什么话都没说。可能是喘不过气以致于无法开口吧。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剑,垂头丧气的说着:

「就算我因为绝望而自杀,教会也不会为我举办丧礼。搞不好父亲还会因为摆脱一个烫手山芋而松一口气呢。所以说,我还是不要自杀好了。但是,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能办得到的,只有一件事──」

洁儿像是为了不让她先说出口,抢先说道:

「──那就是除掉司鲁?罗凯纳巴德枢机主教。」

雅薇赛娜非但不生气,反而露出了打从心里感到高兴的笑容。

「没错……你果然很聦明……」

「所以,你才会假装依照他的意思,把波尔冯公爵与路克西亚公爵给杀了。」

「没错。」

「所以,你为了除掉我才向帕帕拉奇雇用杀手。因为你从他那里听说,我并不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

「没错。」

「最后,你杀了路希德,然后应罗凯纳巴德的要求,对一切事情都佯装不知。但是你暗自做了决定,你决定不打算每件事都照他的指示行动。雅薇赛娜,你决定在最后的最后,表明自己就是暗杀路希德的犯人。因为……」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呀,梅莉露萝丝。」

啊哈哈哈哈,雅薇赛娜扯开白皙的喉咙仰头大笑。

「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国家的王妃地位。当然,我也没有跟黎戴斯连手。我要把所有王室一族杀光,就这么杀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被指控为卖国贼,因而被送上死刑台。在处刑台上,我将大声叫喊。所有事件的幕后指使者,是我父亲罗凯纳巴德枢机主教。

──这么一来,就能彻底铲除那个男人了!」

她骄傲地宣告。

「我只能这么做了……」

「雅薇赛娜……」

「只有我能赋予那男人屈辱和死亡。我的手中残留着这最后一件──我不是幽灵的证明……所以我,要去做……」

锵啷一声。

雅薇赛娜手中的宝剑滑落地面。

「啊……」

她的手颤抖着。

不对,正确来说颤抖的不只是手。雅薇赛娜的唇色发紫,脸颊僵硬,简直就像是身处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却只穿着薄衫一般,全身上下都陷入止不住的剧烈颤抖中。

「──是毒啊。」

雅薇赛娜轻轻笑着说道。

「是你对我下的毒对吧,梅莉露萝丝?但,你是什么时候下的……?」

洁儿静静地回答:

「王座的扶手上,王冠、王杖都布满了涂上毒药的细小毛刺。这是为了能和你好好谈谈而特别准备的。」

「毛刺……」

雅薇赛娜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臂膀与手肘。上面有不少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细微伤痕。

洁儿安排的陷阱非常细腻。

无论是触摸王冠……甚至是坐在王座上,都会失去性命──

她轻笑了一声。

「即使如此也太多了吧。这可是足以致死的量……你真的很生气对吧?」

「……」

洁儿闭口不答,雅薇赛娜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接着,她勉强用颤抖的手扶着门支撑着身体,

「这就是你的愤怒对吧?你根本不会原谅打算杀了路希德的我……哼哼,所以我才改变心意了。梅莉露萝丝,我决定杀了你也是因为这个……」

「……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这可怪了。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吧,聪明如你……」

哈啊、哈啊,雅薇赛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拚命挺直背杆。

「雅薇……赛娜?」

「要是你没为了路希德真情流露……要是路希德如果没有在大家面前极力掩护你的话,或许我就不会杀……你们……了……吧……」

雅薇赛娜的脚步踉踉呛呛。

她的手背贴着门扉,雅薇赛娜无意识地挥舞着双手。毒素开始从四肢扩散开来,眼睛逐渐失去了光明。

「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雅薇赛娜失焦的眼神望向这边,她说:

「我的名字多么地不堪。我……我其实,并不叫,雅薇赛娜……其实是更……」

「咦……?」

「是那男人……叫我雅薇赛娜的……母亲死后,父亲因为当初的计划失败而发狂,完全忘了我这个才刚出生的婴儿。于是有位前来询问婴儿名称的使者来访。『雅薇赛娜?海勒亚』──在僧侣们所使用的神语里,是『怎样都无所谓』的意思……」

「『怎样都无所谓』……」

雅薇赛娜倚着架子,拚命地找寻某样物品。她想找的东西似乎还没有找到的样子。她的脸蛋如恶鬼般扭曲变形,鬓角淌着汗水,原来盘得很漂亮的头发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披肩也掉落在地上。

即使如此,她却依旧不打算离开这里。

事到如今,就算已经命在旦夕,她却还在坚持……

「但是,不对……我有个真正的名字。才不是,那种名字……」

她的手终于触碰到某样东西。那是个竖立在架子角落的皮制大筒子。

「就是这个……」

雅薇赛娜的表情因为看见皮筒而出现变化,她似乎相当开心。

她像是被附身一般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卷轴。

那似乎是以彩色画笔绘制的艾兹森家族族谱。卷头绘着艾兹森家族的纹章,一条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的龙。族谱四周则以北方部族所传承下来的画做为纹饰……

远从神话时代开始直至路希德持续传承,国王一族的历史……

「我才不是……什么幽灵呢……」

雅薇赛娜像在说梦话似的。

「我不是,幽灵。我确实存在在这里……不是玻璃……更、更不是,什么假宝石……」

就这样,雅薇赛娜的视线贪婪地扫视着族谱,最后她的视线停驻在某个焦点之上。

她用着毫无血色的双唇喃喃自语着,但她脸上却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满足微笑。

雅薇赛娜总算找到了某种东西。

恐怕是个即使赔上性命,她也想得手的东西……

「没错,我……就是──」

手上的卷轴几乎和她失去支撑的身体同时摔落地面。

卷轴率先掉落一路滚到宝座前的阶梯上。

就这样,雅薇赛娜殒落在台阶之上。

她的崩坏,如同玻璃饰品般……

(结束了吗?)

洁儿沉默着凝视眼前异常的光景。

脚边躺着艾兹森的王冠。无数颗宝石、镶有装饰的手杖和雅薇赛娜抛弃的宝剑剑刃,散落在王冠周围。挂画和项链、各类装饰品……

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坐镇在上的,是已经被削去头部的王座。

死去的公主。

以及,在她临终前,她迫切寻求的真实──!

『现在的我,着手进行的史书编辑,本来是我母亲在做的工作哟。我母亲的图画得很棒的。看着母亲的字迹,就知道她是个很端庄的人呢。』

洁儿轻轻地弯下腰,拾起滚落的绘纸卷轴。

上面的族谱记载着至路希德那一代的国王所有族人的名字,字体非常整齐优美。

这大概都是出自雅薇赛娜的母亲──奥萝黛米西雅王妃之手。

在这份家族系谱当中,她与枢机主教司鲁?罗凯纳巴德幸福地结成连理,并且育有一女……

「海蒂露绮雅公主」

(「海蒂露绮雅」)

古老日尔玛利可语的意思是──「美丽的龙之眼眸」……这无庸置疑,正是母亲深爱着孩子的证据。

并非「雅薇赛娜」。

她并不是怎样都无所谓的存在。

这是最好的证明,证明她并不是假宝石。

『嘿,梅莉露萝丝。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第一次想自己亲手制作宝石,于是就从玻璃开始做起了喔。

不过,我也知道没那么容易啦……』

『我不是幽灵。』

『我才不是假宝石──』

「……雅薇赛娜大人,对你来说,这就是属于你的真实吗?」

洁儿对着倒在自己眼前,似乎是幸福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雅薇赛娜说道。

如果她不是「雅薇赛娜」。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被叫作「海蒂露绮雅」。

她就不会爱上玻璃,进而破坏一切,或许还能成为与某人坠入爱河的平凡女子吧……

(要是她有这个名字的话……)

──我太贪心了。不过,贪得无厌也是种幸福……

(但是,无论是谁都会有这种心情。)

洁儿不自觉于胸前紧握双手。

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我不是,任何人的冒牌货。

我要你看着我,不是透过你喜爱的某个人,而是要你直视着我。真正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活在你身旁的人,是我──

(没错,我也一样。我并不是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我和雅薇赛娜一样有着共同的心愿。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一个面对粗糙的弹珠也会说它比宝石还要美丽的人,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的话,即使只有那么一个人……)

胸口的澎湃激动的情绪,使洁儿再也无法言语,但她却无法落下一滴眼泪。现在应该要为这位公主表示哀悼,但她的眼角就是挤不出一滴泪来。

「你还是一滴眼泪也不流呢。」

背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洁儿吃了一惊,转头一看。

几乎沉人世界另一边的夕阳──如同临终前的那道阳光里,伫立着她的丈夫路希德的身影。

「路希德……」

路希德似乎是匆匆忙忙地赶到,他以剑充当拐杖,就这么伫立在广场之上。由于还处于休养状态,他的脸色依然很苍白,呼吸也还有点不顺畅。即便如此,无论在任何场合都剑不离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他的风格。

他突然抛了一个东西给洁儿。事出突然,洁儿措手不及地慌张接住。

「……」

是个手帕包着的小包裹。里面是……大概想象得出来。

「是你把雅薇给杀了的吗?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洁儿。你为什么没有阻止她!」

「陛下!」

站在路希德身旁的高挑身影劝阻了他。是马修斯,他一定也在某处听到洁儿和雅薇赛娜之间的对话了吧。

「您不都已经听到了吗?一切都是雅薇赛娜公主的阴谋……而且,公主还想取陛下您的性命呀!」

「我知道,但是、但是这个女人全都知道,居然还对雅薇说出那种话!最后甚至还对她下毒──」

面对他的指责,洁儿只有默默承受着。她心想,到底为什么呢?明明至今已度过无数修罗场似的难关,自己都能平心静气地去面对,但自己却怎么也无法习惯路希德的责骂。

不过,洁儿的表情还是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即使遭受到路希德的指责,她也从来没有出现任何痛苦或是扭曲的表情──甚至面对可怜的雅薇赛娜,她也流不出任何一滴眼泪……

他恸哭地问着:

「为什么,为什么雅薇她死了?为什么你完全不阻止她,让她赔上了性命?这么一来,她不就白白牺牲了?她人死了,但她的父亲却逍遥自在地坐上了法王的宝座。雅薇突娜都已经死了啊!!」

「这一连串事件的犯人,并不是雅薇赛娜大人。」

「什──」

洁儿将纸卷放置在宝座上,慢慢地朝路希德走去。

「雅薇赛娜大人是为了保护您而牺牲的。真正的犯人是枢机主教司鲁?罗凯纳巴德。」

洁儿走到他的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希德的眼睛。

「司鲁?罗凯纳巴德为了除掉碍事的私生女与您,借助帕尔梅尼亚的力量将杀手偷偷送进国内。只要追究起这件事的话,帕尔梅尼亚大概会对罗凯纳巴德见死不救吧。如此一来,我们艾兹森公国和帕尔梅尼亚之间,便可望推选一位适任的枢机主教担任法王。而他将在政治舞台上被完全抹煞掉了。不过接下来会再怎么发展下去,就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了。话说回来,我们也不能放任那位基摩?帕帕拉奇不管。」

路希德听完之后哑口无言。

洁儿默默地从表情僵硬的他身旁走过。

「──直到刚才为止,一切都是你安排的计谋吗?你利用了雅薇的死?连雅薇死了,你也要利用她到最后一刻,这就是你的王牌吗!」

洁儿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回翡翠宫,她完全不顾路希德说了什么,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你难道没血没泪吗?洁菈萝娣?你这个冷若冰霜的可恶魔女!」

路希德的声音犹如利刺一般,一字一句都扎在洁儿的心头上。即使如此,洁儿的脚步却未曾停歇。

终于,她走到了再也听不见他声音的地方。

无论过了多久,洁儿都无法习惯,无法习惯路希德对自己的指责──

雅薇赛娜?海勒亚?玛娜公主的死,其实是对她的存在感到棘手的父亲,司鲁?罗凯纳巴德的阴谋所策划的结果,深知这一点的艾兹森国民不约而同的涌向教堂,表示谴责。

接着,波尔冯霍公爵以及路克西亚边疆公爵的死讯一公布,也对教会的法王竞争造成不小的冲击,人民的震惊因此再度转变成愤怒。

人们都很同情因为父亲的野心而被利用的雅薇赛娜,大家都认为为了保护国王而死的公主应该进行国葬,诸如此类的声势持续攀高。为了顺从民意,以国王路希德为首,大多数的贵族也都为她披上一级丧服,并且将雅薇赛娜公主葬在位于国内最美的埃卢姆湖之岛,那是专属于他们部族的墓地。

墓碑上刻了两行字。

「雅薇赛娜?海勒亚?玛娜?休碧芙蓉公爵夫人。

或称,奥萝黛米西雅王妃之女,海蒂露绮雅公主。」

之后有好一段时间,珀鲁耶姆大街上到处谣传着雅薇赛娜的父亲司鲁?罗凯纳巴德不久便会下台,帕尔梅尼亚也将收回对他的支援。

新上任的法王温里哥二世最先发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宣布安卡里恩星教会的所有教区都将允许医师卫生局核发医师开业许可。

之后,所有艾兹森公国内的教区里都将不受到教会干涉,能够自由地进行医疗行为。

「──真不愧是不该用普通方法对付的对手呢。」

地点是在珍珠宫,时间仍未过午,可以说是还有点早。

在一个极其狭小的房间中,正进行着一场非正式的会面。帕尔梅尼亚大使基摩?帕帕拉奇,与艾兹森王妃梅莉露萝丝,也就是洁菈萝娣?格朗恩正在进行会谈。

现场除了这两人以外,没有其它人在。基摩?帕帕拉奇没带佩剑,守护房间的卫兵们也全被支开了。

「好久不见了,基摩?帕帕拉奇。」

洁儿伫立在高处俯视着他。

这么说来,距离上次直接和这个男人面对面,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洁儿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结婚队伍从帕尔梅尼亚启程之前。

──从那之后,这个男人就不断以各种手段谋害洁儿。

不只是洁儿,这个男人也是她的母亲,卡露莲席思的敌人。甚至,他还把洁儿的恩人──娼馆老板娘搞到一文不值,不仅赔上姊妹俩的性命,还强逼洁儿,把她带到帕尔梅尼亚皇宫,这些全都是他干的好事。

因为,只要是梅莉露萝丝下的命令,他都一定会照办,不管是多么不合理的要求。

即便这个命令是要他去暗杀一国之王……

「无论如何,你身体安好比什么都重要,洁菈萝娣。」

不愧是首屈一指的丑角──基摩?帕帕拉奇做作地说道。

「我们俩能够像现在这样面对面说话,我真是不知道该感到高兴,或是觉得惋惜……我倒是一直以为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会是在我为你朗诵吊文的时候呢。」

「是呀。这一切都多亏了你们,基摩?帕帕拉奇。托离开了你和梅莉露萝丝之赐,我才能有办法像现在这样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这圣?安琪莉王城就像帕尔梅尼亚皇宫一样,每天都要提防刺客的袭击呢。」

「哦哦,那是当然的。看来您过得相当不错嘛。不过我想,和你曾经住过的安迪鲁相比,每个地方应该都像天堂一样吧。」

对洁儿的讽刺毫不在乎的基摩?帕帕拉奇继续说了下去。

「再说,当初我们所抛给你们的难题,没有想到居然会反过来成为我们的问题。我在背后支持很久的司鲁?罗凯纳巴德失利下台,吉奇?巴隆的交接也失败了。接着该不会,连安卡里恩星教会都要拒绝我们吧……嘿,洁儿,你快告诉我吧!你到底用了什么魔法,才拉拢到他们的?」

洁儿舒适的坐在一层楼高的上层座位上,睥睨着他。

「你自己应该很清楚这点吧,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着什么魔法,更没有所谓不可思议的事情。古老的言语并不具备言语之外的力量。」

「话虽如此,你不是豢养了一只不可思议的精灵吗?一只堪称世界上最美丽珍贵的星石精灵。」

「……!」

洁儿锐利的视线对上基摩?帕帕拉奇,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仿若刀刃相切一般,擦出一道火花。

基摩?帕帕拉奇笑了起来。

「我真羡慕你啊。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宝石收藏家呢!我的收藏品虽然不在少数,却从没见过像你胸口戴着的那样美丽的蓝宝石。真希望总有一天能从你那儿接收过来。」

基摩?帕帕拉奇所说的话,无疑是在向她宣战。

洁儿开始仔细观察周遭的情况。

蜜瑟罗黛不在这里。自从洁儿以眼泪作为交换条件救了路希德之后,她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洁儿继续睥睨着帕帕拉奇,脸上的笑容充满挑衅的意味。

「到头来,你还是被她给束缚住了对吧?」

「这种事情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哦?就凭明明连梅莉露萝丝的替身都感到棘手的你?」

帕帕拉奇浅色的双眼闪耀着类似于爬虫类的光芒。总是带着一副柔和表情欺骗世人的他,竟然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此刻的帕帕拉奇有着不同以往的魄力。

但是,面对这种眼神,洁儿只要深呼吸一次就能克服。不过是个长着一张女人脸的策略家,就算露出本性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不管是多么危险的家伙,都不可能光靠视线就杀得了人……

「的确,这次算是我做得不够好。」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说道:

「我原本是打算将你和那个国王逼得走投无路,结果还是逃不出你的掌握当中。我身为帕尔梅尼亚大使,目的只是将罗凯纳巴德推上法王宝座。但是到最后吉奇?巴隆逃逸,丧命的也只有那个小丫头,你和国王倒是轻轻松松,变得好像是我在帮你们扫除政敌一样……

──恭喜你,这次是你赢了,洁菈萝娣。你真的变得能干多了。」

基摩?帕帕拉奇表现得像是优雅的绅士般,把手臂放在胸前向洁儿行礼。

「只有这次,为了我深爱的人着想,我就姑且先把胜利者的位置让给你吧!而且,我还有张王牌,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的王牌。那么,这张牌我该怎么用呢?」

洁儿用扇子微微遮住了唇,露出风情万种的优雅的笑容。

「请别忘了,用上那张王牌,会让你最深爱的宝石产生裂痕喔,大使。要是不幸发生了某些事情,说不定还会出现一些,关于帕尔梅尼亚的王妃拒绝嫁入艾兹森之类的低下传闻。当然,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

「……喔,不愧是出身低下的人,对于那些下等人的想法摸得真是一清二楚啊。」

这么一句明白显露出帕帕拉奇悔恨的心情,洁儿感到格外舒畅。

(嘿,随你怎么说。)

洁儿的唇边浮现一抹专属于胜利者的微笑,她挺直身躯。

──基摩?帕帕拉奇。

你这个梅莉露萝丝的小丑,披着人皮的死神。

你是我母亲的敌人,也是我的劲敌。总有一天,我要亲眼看着你在我面前断气,为此我会不择手段。

──没错,不择手段!

「据说最近在国境周边,有凶恶的盗贼徘徊着。返回帕尔梅尼亚的归途上,请务必小心,帕帕拉奇大使。」

「──您的忠告我会铭记在心的,王妃殿下。」

洁儿站起身。

这一次,基摩?帕帕拉奇用着缓慢得像是白鸟折翼一般的速度行礼。

洁儿也故意踩着极缓慢的步伐通过他身旁,看都不看他一眼,彷佛在说『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大门缓缓开启,年轻的贴身随从大喊。

「王妃殿下离殿──!」

清亮的铃声回响在空气中。房间的两扇大门为她而开,洁儿像个贵妇人般以优雅姿态缓步行走。

时至今日,依然没人发现她的真实身分,没人发现她出身自安迪鲁的花街。因为她脚下的步伐依然走得很完美……

终章

自从对艾兹森公国最具威胁的瘟神基摩?帕帕拉奇回国以后,已过了数日。

在这段时间,年轻力壮的路希德已完全痊愈,连因为被刺客攻击而受伤的手腕,也恢复到可以自由活动的程度了。

而与这一连串事件有关的任何细节,领导王城警察队的马修斯秘书长也下了缄口令,交代这一切绝对不可对外泄漏。

对于接二连三发生的不祥之事感到担忧、终日惶惶不安的侍女们,也在侍女长嘉亚泰葛丝的管束之下,和身为当事人的国王与王妃安然度日的状态之下,渐渐回复到从前安定的状态。

就这样,王城的早晨再度回归平静。

「──已经是早上了吗?」

不久前还记得的梦,才做个深呼吸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洁菈萝娣活动着颈部,一如往常的在同样的时间清醒过来。

洁儿和马修斯有着一样的习惯,即使没有随身携带小型表,他们也总是本能地看着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这可能是以前在旅行中所养成的习惯。

如果洁儿没记错的话,依照惯例,今天是庶民朝贺的日子。因此不能像往常一样在房间用早餐,必须整装打扮。如果不是像今天这样的特殊日子,早餐也应该早就送到寝室来了,不过像她现在这样披头散发的用餐,也是不合王室体统。

(贵族的生活还真是麻烦呢!)

洁儿正想从棉被里下床,却又突然想起应该要叫醒路希德,路希德可是个秉持着「吃睡至上」主义的人,要是这样任由他继续睡的话,他可是会睡到日上三竿都还在赖床的。

「好了,请快点起床了,陛……」

洁儿正想伸手摇晃身旁鼓起的棉被,这才发现睡在自己身旁的丈夫早已清醒,并且正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自己瞧。

「哇!」

路希德一脸等着看她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自己已经醒过来的表情,他把手肘撑在枕头上往上看着洁儿。

「早啊。」

「早、早安……」

洁儿莫名所以的感到慌张。不仅因为平时贪睡的路希德竟然比自己早起,也因为在雅薇赛娜的那件事之后,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私下交谈过。

只有在谒见和早上用餐的时候,洁儿才有机会见到路希德。另外,为了不让侍女们有多余的猜想,两人一如往常地睡同一张床,但路希德除非必要,根本不会和她交谈。

他在躲我……洁儿这么想着。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虽然她不希望事情发展成现在的情况,但洁儿毒杀雅薇赛娜也是事实,而路希德也将雅薇赛娜当作亲姊姊般仰慕。就算雅薇赛娜曾经想杀了他,路希德仍是从小便将她视为手足。为了要弥补失去雅薇赛娜的创伤,路希德也只好向洁儿泄愤了……这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路希德今天居然自己起床,甚至还有可能看到洁儿的睡脸,这着实让她感到意外。

……应该说,让她觉得很害羞。

连她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还、还真难得,你居然比我早起呢。」

「是吗……?」

哈嗯嗯……路希德忍住了个大呵欠。

而且,路希德出乎意料外的行动还不只早起而已。平常老是在被窝里磨磨蹭蹭,等到侍女们一声令下「是整装打扮的时间了」才会被拖去打理仪容的路希德,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自己下床。

「有谁在吗?帮我打理一下。」

他甚至还反常地自己开口叫了近身随从。

就连在外头等着洁儿呼唤的侍女们也忍不住讶异道:

「咦……」

侍女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连拿在手上的整理器具都掉到了地上。

「难不成,陛下……?」

马修斯完全没想到国王陛下居然已经起床,他忍不住揉着眼睛,疑惑了起来。

「早啊,马修斯。」

「早、早安,老是赖床的国王陛下。虽然我想今天应该会是好天气,但──中午之后应该会下起冰雹吧?」

「怎么可能,现在都已经是晚春时节了。」路希德说着。

不过,马修斯说的并不夸张,毕竟连路希德都变得这么懂事……要是大好的天气骤变,突然在中午下起冰雹,或许一点也不足为奇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您昨晚该不会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被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带往隔壁房间整装的洁儿,却觉得一切都像是在作梦一样。

洁儿一如往常地在别室让侍女们绑好发束,并为了接见而盛装打扮。

那天,初次穿上夏季礼服的洁儿,快步前往举办一般接见仪式的珍珠宫露台。

在城堡最南方,面向广场大露台的某个房间旁边,那天,雅薇赛娜坐着的王座就在那里。

(雅薇赛娜……)

结果,洁儿还是没能实现雅薇赛娜想把她父亲送上断头台的愿望。现在的雅薇赛娜,是在天秤王面前倾诉着对洁儿的不平与不满呢?或是接到祂的制裁,正在引渡死者的黑水上往永远的乐园而去呢……

「啊……」

洁儿继续往房间前进,却看见全身上下穿戴着新礼服的路希德,已经整装完成正等着她。

由于两人都很早起,因此离露台开门之前还有一段时间。洁儿用力思考着该说些什么打发这段不长的时间,因此感到有些烦恼。

结果反倒是路希德先开口了。

「……那个,手帕里面。」

「咦?」

他用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嘀嘀咕咕地说着:

「那个时候,在王座前我丢给你的那玩意儿,是作什么用的……?」

洁儿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点手忙脚乱,她答道:

「您看过里头的东西了吗?」

「看了。」

路希德用着强势的视线盯着洁儿,不让她逃避这个问题。

「是人的骨头……这是谁的骨头?」

「珀鲁耶姆的圣人──凯波斯。」

啊?路希德的眼神集中在一点。

「我可是很认真在问你。」

「我也是很认真在回答您啊。那的确是凯波斯的遗物,在世上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从珀鲁耶姆大圣堂偷过来的。」

洁儿有气无力的回答,路希德则以一脸惊讶得快昏厥的表情响应她。

「你、你说什么!」

「我曾经请您暂停吉奇?巴隆的审判,希望把事情敷衍过去对吧。那之后我拜托他去偷的。」

「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很简单。只要没有了那件神圣的遗物,那个教堂的权威就会跌落谷底。」

「跌落、谷底?」

洁儿点了点头。

大部分有名的修道院或教会,都会保存圣人的骨头或毛发。与其说是用来纪念圣人,还不如说教会是为了靠这些遗物引发奇迹,好吸引大量的信徒来教会巡礼或礼拜,并捐钱给教会。

而其它的教会也会利用这些信徒们赚取不义之财。如果身为艾兹森一大教区的珀鲁耶姆大圣堂,弄丢了来自埃卢姆湖的圣人凯波斯遗骨……

「珀鲁耶姆大圣堂的地位,很快就会被其它教会取代,信徒人数将会骤减,再也得不到信徒的捐款。教会害怕这件事情发生,只好不择手段地采取唯一方式,也就是制作赝品。

即使真正的骨头不见了,珀鲁耶姆大圣堂却号称保存着凯波斯的遗骨,这件事我已经确认过了。也就是说,他们肯定把赝品当作真品在骗人。教会居然欺骗民众赚取捐款。对于这种事,身为国王的您,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吧?」

面对洁儿干脆的态度,路希德反而像是吃了黄莲一般苦着脸。

「是吗……我知道了。你是想拿这件事威胁教会吧?声称真正的骨头明明被吉奇?巴隆偷走了,那么在圣堂里的遗骨到底是什么之类的……」

洁儿微微一笑。因为是装出来的笑容,洁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部肌肉有点抽搐。

「正是如此。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别、别把我当成笨蛋了,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

路希德喀沙喀沙抓着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头发说道。

「可恶,我总算了解你的企图了。你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指示吉奇?巴隆去偷遗骨,从神父那边狠狠地捞一笔。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故弄玄虚,说十字街道的资金已经有财源了吧。」

「……」

知晓洁儿的沉默代表肯定的路希德继续说了下去。

「也就是说,释放吉奇?巴隆也是事先和教会说好的,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

洁儿明确地点了点头。

「新法王汤玛士?温里哥,本来就是出身自珀鲁耶姆大圣堂。光是推举他并且归还遗骨这点,就足以要他拿出街道的建设费用还有找了。无论如何,若是圣人遗骨是赝品这件事曝光,珀鲁耶姆教会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这可是影响教会存亡的问题。」

「但是,吉奇?巴隆是一级死刑犯……」

「就算您放任不管,吉奇?巴隆的党羽也不会在艾兹森领土为非作歹。

陛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同伴。而且还是不太可能背叛我们的可靠同伴。我一直都认为,陛下身边一定要有懂得临机应变的人。吉奇?巴隆一定能成为对陛下有力的后盾。」

接着,她在最后还补上一句「反正何时要杀都看您的意思」这种让人惊愕的话。

路希德扠着腰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我败给你了……」

「不敢当。」

接着,他有些尴尬的瞄了洁儿一眼。

「今天早上,呃……」

「是的。」

「……我比你早起,是有件事想单独跟你说……」

「咦?」

路希德这番出乎意料的话,让洁儿吃了一惊。

「您有话想对我说,是吗……?」

「关于雅薇的事。」

听到雅薇赛娜的名字,残留在洁儿胸口的后悔,就像荆棘一般微微剌痛着她的心。

「很抱歉。我当时说得太过火了。」

路希德踌躇着,好几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但是他的表情却又相当的诚恳。

「我也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不论当时你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或者是雅薇已经丧失求生意志这些事,我都相当清楚。况且拜你和教会的私下交易所赐,不但抢先解决了基摩?帕帕拉奇那混蛋,雅薇的葬礼也得以顺利进行。以交回被吉奇?巴隆偷走的骨头作为交换,让教会将雅薇的葬礼比照国葬仪式进行,这件事的幕后推手──也是你对吧?」

「陛下……」

「马修斯全都告诉我了。」

路希德如熔岩般的赤色眼眸,对上洁儿的视线。他的眼神中没有逃避,而是直率地将洁儿映入眼底,这样率直的眼神,让她不知为何全身感到微微发热。

「你替雅薇报了仇。我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才一直想向你道歉。但是,我之前曾经那样吼过你,而且还发生了那件事,我身边又一直都有别人在场……」

所以,路希德才想趁着早上的时间,待在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天帐里,打算对洁儿好好说声抱歉……

洁儿心想,就是为了这件事,总是怎么打怎么踢都不肯起床的他,今天才特地早起……?

(这怎么可能?)

洁儿差点脱口而出,又硬吞了回去。

一如往常,她在这种时候反而笑不出来。

连话都说不出口。

洁儿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令人着急。

(其实,我真的好想回他一个笑容──)

「我还要透过别人提醒才发现这些,真是丢脸到想找个地洞直接钻进去。就算是政治联姻,即使你不是真正的王妃,你也还是,我、我的……伴侣……」

「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洁儿脱口而出。

她并不是不想听路希德这么温顺直率的一番话。真要说的话,路希德表现得如此率真,实在是太罕见了,罕见得就像是马修斯常挂在嘴边的「午后的冰雹」一样,但洁儿反而希望可以一直都听得到他坦率的话语。

只是,洁儿总觉得有点害羞。

……从刚刚开始,自己就有点怪怪的。

被他称赞居然会这么令人难为情……

「毕、毕竟我是您的助手,做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是应该的。」

洁儿用比平常快两倍的速度说着话。

「您要是被别人打倒的话,我自己也会觉得很困扰。尤其您今后可不只是代表艾兹森一国,而是超越诺里昂,成为统治整个大陆的帝王。」

不知为何,洁儿的话让路希德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但他马上就避开了洁儿的视线。

「说的也是。」

接着他以失落的表情点了点头。

「好了,之后真的有得忙了。预定的十字大街道建设案必须开始进行;军队再编的问题也堆积如山;碧公爵的爵位由谁来继任也是个大问题。我能早起的日子大概也只有今天了。」

洁儿瞄了一眼伸起懒腰的他。

「话说回来陛下,上次跟您提过的嫔妃爱妾选拔……」

洁儿的话才刚说完,路希德的肩膀就像是关节脱落般垂下。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为了陛下从国内云集的各美女们的事呀。虽然因为各式各样的事情被含糊带

过,但也差下多该重新开始了吧?」

路希德指着洁儿的脸,嘴巴像浮上水面的鱼一样一开一阖。

「你、你你……还没放弃啊你!」

「为什么要放弃?」

洁儿以一如往常的铁面问道:

「我费了好大一番苦心才找到的佳丽,您至少选一、二个嘛。你也想要有后代吧?」

「那、那是另一回事!」

潜藏在路希德体内、堆积许久的怒火就要爆发出来了!

「你听好了,先说好我一点都不想要什么嫔妃!」

「明明你自己就说过你想要。」

「那、那是在那个场合下,一不小心……」

「那么欧露帕莉娜小姐该怎么办。她可是把您视为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而且是最喜欢您的女孩喔,」

「不、不知道啦!而且,我也有我自己喜欢的类型!」

「您也说过她是个美人吧?」

「你吵死了!」

他弯起手臂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把头撇到一边。

(唉呀、唉呀!)

面对这一如往常的反应,洁儿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松了口气。

虽然偶尔会让人感到有点闷,但路希德还是像这样精力旺盛最好了。他这个人最值得赞许的地方,或许就是出乎意料地不够沉稳这一点。

不过,要是他的沸点可以稍微降低一点的话……

「国王陛下与王妃殿下,时间已经到了。」

侍女长嘉亚泰葛丝的声音传来。露台的大门外,已经听得到一大早便聚集在此、渴望目睹国王与王妃一眼的珀鲁耶姆市民们情绪高昂的呼唤声。

这也难怪。才刚经历国王一族陆续死亡的事件。大家都想亲眼看看自己的一国之君身体安好的模样,这样才有办法安心下来吧。

洁儿说着:

「那么,请至少告诉我您曾经说过喜欢的侍女类型。我会试着帮您找找的。」

「呜……」

路希德露出诧异的神情,随即又倔强地隐忍下来,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向露台。洁儿慌张地紧追在他身后。

「陛下……」

「吵死了,我不是在讲侍女的事啦!我那时是说我喜欢的女性外表……」

路希德大喊,他从耳后到脖子全都红了。

「──就是你啦!」

路希德突然抛出的这句话实在太过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洁儿的脑袋剎时呈现一片空白。

(咦……?)

一瞬间,她还完全无法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但是路希德不顾她内心的混乱,接着又补上了原因:

「你、你也知道吧,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外表的原因。」

「……因、因为,您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还坚信您是喜欢着某位侍女。」

「我才没这么说过。我只有说过,有我喜欢的女性外表类型……可恶,为什么都这么讲了你还是搞不清楚啊──笨蛋!」

为什么路希德说得还像自己忘记一样,还补上一句「笨蛋」,洁儿愈来愈混乱了。

(怎、怎么回事……)

搞不清楚状况。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会这样,总是突然出现洁儿预期以外的冒失(也可以说是幼稚)举动呢。

举止生硬的两人眼前,露台的宏伟大门正缓缓开启。

他们的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人们为了更清楚地看到路希德的身影,纷纷争先恐后的向前伸直双手,并用力挥舞,满心期待地等着两人的到来。

「喂!手……」

「好……」

洁儿就像平日一样,有点迟疑地伸出了手。

洁儿的手握上了路希德的手,感觉他的手掌比自己的稍微大了些,而且还微微出汗。

两人面对着集合在广场、大约有二万人左右的群众优雅地挥起了手。

「……对了,陛下。」

「怎么了。」

「您今天应该有准备惯例的『致词』吧。」

所谓惯例的「致词」,当然就是表达自己的感谢、并借着直接向人民传达的机会,告知自己将传承祖父诺里昂的传统这件事。

路希德刻意清了清喉咙。

「你、你真烦耶!我可是都想好了。昨晚开始就一次又一次地练过好几遍了。」

「哦……」

洁儿心想,路希德又在逞强说大话了。只见他独自一人走向露台栅栏边。民众总算能亲耳听见国王的「致词」,于是全都停止欢呼屏息等待着。

「各位子民早安!」

路希德说。

「啊──早安、早安,今早也是个美好的早晨。美好的早晨,所以……」

他吞吞吐吐地踌躇着,终于说了。

像是怒吼一般。

「──大家都要疼爱自己的老婆!」

瞬间……

圣?安琪莉王城前的广场,陷入了犹如海底般的寂静。

「什……」

「国王说了什么?」

城前的广场进出如雷的爆笑声,犹如祭典时施放的烟火般持续了数十秒之久。

「您……」

洁儿整个人都愣住了。

「您又在说什么傻话!」

但是,即使被珀鲁耶姆市民高声取笑,路希德仍旧昂首挺胸站在露台上。

(但是,哎,算了吧。)

不过,洁儿凝视着路希德背影,确信现在的自己,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确确实宝地正在笑着。

──于是,艾兹森大公国的国王与王妃,再度迎接一如往昔漫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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