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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捧在双手的花有刺之卷 第三章

这是一段意外获得的自由时间。路希德仔细思索着,在用餐之前,到底应该把这段贵重的时间用在什么事情上。

说真的,为了补回连日以来的睡眠不足,回去左翼宫睡个午觉就可以了,但一想到欧露帕莉娜正在等待抓到自己回去的时机,路希德就完全不想穿越回廊。

话虽如此,继续留在执政府里也是无事可做。

路希德的兴趣是狩猎、骑马远行,还有剑术以及棒术,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可以健康地流汗的事。但是,不知道算不算很悲哀,最近他都只能流冷汗而已。只要他一打算出门狩猎,洁儿就会嚷嚷说「毒如何如何」、「刺客怎样怎样」的,让他找不到出城的机会。

「空挥一下好了。」

路希德将垂挂在腰部、今天一整天连握柄都没摸到的剑握在手中,走向了中庭。

路希德在帕尔梅尼亚学得的剑术属于星格里欧派,据说是由帕尔梅尼亚的开国君主奥利葛洛特-加龙省之弟——星格里欧•苏卡迪奥集大成,主要是一种灵活运用轻武器的战斗方式。

相对于此的战斗方式,则是以重骑兵为核心的伊力卡僧兵集团——法米玛司骑士团的「重剑与正义」派。

伊力卡的僧兵最著名的就是他们使用沉重的长剑。法米玛司的僧兵和视为自己「分身」的长剑共存亡,他们的长剑是从历代战死的伙伴身上传承下来的。换句话说,僧兵的数量只和剑的数量一样多。他们就是在这种情形下选拔出来的菁英。

不过,曾为僧兵骑士团一员的马修斯却舍弃了长剑。

然后,他并未让任何人继承长剑,而是把它插在故乡的土地上,当做妻子的墓碑。这可说是异例中的异例。

原本应该终生维持单身的法米玛司僧兵,到底是为了什么娶妻、后来还离开骑士团,路希德并不晓得。虽然他心里很在意,却很难问得出口,因为那是马修斯碰触不得的伤口。

(伤口……吗……)

「——喝!」

路希德确认过周围没有人之后,抽出剑鞘里的剑,气势磅礴地往假想敌的方向挥舞而下。

自己并不清楚他的过去。

而且,他也没有过问路希德任何事。

即使对方问了,自己大概也什么都不会说。正如马修斯的心中有不愿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般,对自己来说,黎戴斯的事……以及小时候和梅莉露萝丝立下的约定,也是他想要深深藏在心里的。

(但是,「不说」和「没被问过」,却又是两回事了)

虽然是一件很不想说的事,但当对方什么都没问的时候,却又让人觉得很寂寞……路希德是这么想的。

尽管自己和马修斯是为了毁灭帕尔梅尼亚才会相互合作的假主仆,但彼此之间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的关联,这一点还是让他觉得很寂寞。

(马修斯是如此,而那家伙也——)

洁儿也是如此。

「可恶!」

洁儿那张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的脸,从路希德的脑海飞掠而过。她那种总是看穿自己、不知道在凝视着谁的表情,总让路希德觉得心情烦躁。

(给我消失!)

路希德拚命地喊着。

——真蠢。

在这方面他们可是彼此彼此呢。自己所凝视的也是在那家伙背后的梅莉露萝丝。每当路希德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梅莉露萝丝,心里便觉得很伤心。他忍不住会想:为何现在在自己身旁的,不是小时候那个自己喜欢上的她呢……

(况且,那家伙已经有别的男人了。叫什么格列凡•米尔德瑞可的男人!)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在与她迎接新婚之夜时,她曾在梦呓中不小心说溜嘴道:

『等等我,格列凡。』

——她曾这么说。

那次的嫔妃选拔会结束之后,当路希德把洁儿压倒在长椅上时,洁儿说出了她并不爱自己。她的下一句话会说什么,路希德其实很清楚。『我另外有喜欢的男人』……大概会是这样吧。而且,她多半就是为了这个才想回帕尔梅尼亚。不单是为了流落在各地的家人,也是为了再见到那个男人……

「可恶,可恶,可恶!」

路希德心烦意乱到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的地步,他胡乱地挥舞着剑。那与其说是空挥,倒不如说只是单纯地在发泄怒气而已了。

(那又怎么样了!那种事跟我没关系。我也、我也——)

啪沙!

他用力地把剑往草丛砍下去,结果把躲在那里的鸟吓得飞了起来。而这一拍翅,吓得连停在旁边树上的鸟也一起振翅高飞。

「呜哇,走开,可恶,不要把大便大在我身上啦!」

就算他抱怨也没用,毕竟对方是一群鸟,在飞离树木时会排便是它们的习性。

「哇呀——你们这些家伙,知不知道我是谁……!」

突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淋到鸟粪雨,路希德发出了惨叫。

这时——

「在那边的人,是陛下吗?」

有人说话了。

路希德一边想着不会吧,一边回过头去。

(——为什么在这种执政府的中庭,会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呢?)

「你……为什么在这里?」

在他砍的草丛另一端,洁儿确实正站在那里。

路希德并没有立刻认出那个人是洁儿,因为她现在用白布包住了头、提着水桶、卷起袖子,连衣裙上还穿着跟农妇一样的围裙,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国的王妃会做的打扮。

有一瞬间,她以呆住的表情望向路希德——

「发生什么事了吗?您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她很傻眼地说道。

路希德感到很不满地回道:

「你、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啊?而且,还做那种跟农妇一样的打扮!」

「我在捡种子。」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啥……?种子?」

「是的,陛下替我带回来的那些北部土壤,我实在是找不出能适应它的作物,所以我在想,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干脆就什么作物都种种看好了。」

我舔过之后发现,似乎是石灰成分不足的样子……她开始仔细地讲起了路希德几乎不懂的农业方面的渊博知识。

「如果这是海岸线的土壤的话,只要把弄碎的贝壳混进去,就可以进行土壤改良了……但是,我们又不可能在那么广大的土地上丢那么多蛋壳。在二十年前左右,伊瑟洛的国王也曾经将两种土地的土壤完全交换而成功完成土壤改革,但那么做又得花上许多时间……排水也是问题。」

「我说你啊……」

这次换路希德傻眼了。

「就算是那样,你也不该打扮成这副德行,在这个地方晃来晃去啊。你会被当成疯子哦!」

「可是,这样我的连衣裙会被弄脏。」

「比起连衣裙,更重要的是王妃的权威啦!」

洁儿少见地变得有些垂头丧气。她仔细考虑场所与身分之后,发现这里确实不是可以让王妃以农妇般的装扮出现的地方。

「您说的对,我以后会注意的。」

说完,她便解开了围裙。接着,她突然看向路希德的脸,从怀中掏出了手帕。

「请稍等一下。您的脸被鸟粪弄得很脏。」

她从脚边摘取了一些叶子,用手揉碎之后,将像是用来洗手而带过的水瓶中的水,淋了上去。

路希德问道:

「那杂草是什么?」

「这是薄荷。用这个应该能稍微除去刺鼻的臭味才对。鸟粪里的透明部分是它发臭的原因,所以得好好擦掉才行。」

她微微踮起了脚,准备要擦拭路希德被弄脏的脖子。她轻柔的呼吸轻抚过了他的耳边。

(真好闻的气味!)

当洁儿的手帕擦拭在他身上时,清爽的气味飘过他的鼻尖。他对药草没什么认识,但是这种药草却有骑乘骏马奔驰于草原时的……风的气味……

然后,他立刻察觉这和洁儿的身上的气味完全一样。

正值妙龄的女子,应该都会选择玫瑰或紫罗兰气味的香水吧,然而她身上的却是药草味道,这倒是很符合洁儿的作风。

插图065

「你没擦香水吗?」

被路希德这么一问,洁儿有一瞬间露出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表情。

「咦……」

她睁大了眼睛的脸,看起来反而比平常的成熟样子要来的年幼。极其偶尔地,她居然会露出这种很孩子气的表情,这点让路希德觉得很不可思议。

梅莉露萝丝,并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或许与她比较年长也有关吧,尽管很信赖路希德,她也从没在他面前展露出毫无防备的一面。就这个意义上而言,她是个可以完美自制的贵妇人。

但是,洁儿似乎不同。

「不擦香水的女人,大概只有你一个吧。」

「咦……哦,哦哦,是啊,可是……」

她一边慌张,一边将手帕翻面说道:

「我不太懂那些。」

「侍女会帮你挑吧。」

「嗯,是没错,可是在处理药品时,要是香水气味混在一起就麻烦了。况且……」

洁儿彷佛有些难以启齿,移开了视线,不知为何,她一脸为难地说:

「以前曾经因为这样让您陷入危机之中。我应该早点发现床顶的布被下了毒才对……我真是太大意了。」

洁儿咬紧了牙根。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这让路希德有点惊讶。

(这家伙也有这种表情吗?)

他还以为她是个毫无感情,有颗冰冻之心的铁面女……

当路希德对洁儿令人意外的一面感到瞠目结舌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直盯着路希德的眼睛说:

「可是,这样有什么不妥吗?」

「不,没什么……」

路希德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被她注视,让他慌张了起来。不过,洁儿并不肯听过就算了。

「究竟是什么事呢?既然您的话都已经到嘴边了,就请把它说出来。」

「不必了,没什么重要的。」

「途中就把话吞回去,实在太卑鄙了。」

路希德被说成卑鄙之后,心情感到不悦。于是他直接回洁儿说:

「——吵死了!我只是在想,你不擦香水是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啦!」

洁儿那只拿着手帕擦拭他脸颊的手,突然间停了下来。

她的眼睛就这么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路希德的脸。

(糟了!)

不知为何,路希德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两个字。

很危险。这个情境非常危险。但是,他却无法移开视线。正确来说,除了看之外,视线也没有其它作用。毕竟,自己现在正在被她擦拭脸颊。

不久,洁儿皱起眉低喃:

「——这是什么意思?」

「什、什、什么叫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要因为您讨厌香水,我就决定不擦香水呢?」

洁儿露出彷佛解不开困难的天文学算式时的表情,用力皱起了眉头。

「我实在不懂。」

「不懂也无所谓。话说回来,我也不懂啦!」

「话不是您说的吗?」

「人总是会有这种时候啦!」

路希德硬是用非常勉强的歪理想结束了这个话题,洁儿却接着说道:

「不行,不要动!」

「可以了啦,只不是鸟粪而已。」

「……再一下就好,请您不要乱动。您瞧,这样子就干净了。」

她轻轻地将被薄荷叶染成绿色的手帕,从路希德的脸颊上移开,并且呼出了一口气。之后,不晓得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饶富兴味地呵了一声,用手指掩起了嘴。

「干嘛啦?」

「不,只是觉得即使是在外面,您也是像这样被粪便包围着啊。」

她正在揶揄路希德总是关在厕所里的事,路希德不禁火大了起来。

「吵死了,那个和这个没有关系。」

「连睡觉都关在厕所里的话,您的嗅觉难道不会麻痹吗?」

「那、那个是……」

洁儿将薄荷色的手帕收进怀中。

「马修斯也很担心您。就算陛下您再怎么喜欢厕所,要是弄坏身体的话,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我告诉你,我又不是自己喜欢才去关在……」

正准备要说下去时,路希德才察觉到,接下来的内容是不适合告诉洁儿的。

他从马修斯那里听说,宫里侍女分裂成拥护洁儿的王妃派以及贴近欧露帕莉娜的爱妾派之后,充满了不安稳的气氛。他也听说,由于宫内对待欧露帕莉娜的态度实在太微妙了,于是开始流传对王妃洁儿不太名誉(换句话说,就是她是否不孕)的谣言……

(我不能继续置之不理了!)

路希德心里是这么想的。

欧露帕莉娜的事之所以拖得这么久,基本上都是自己的优柔寡断和洁儿的操之过急所导致的。

尤其自己并没有打算收她为妾,却没有迅速做出决断,结果反而只是让整个事件变得更棘手。况且,到底是该让她回老家去呢?还是该要清楚表明她不是自己的爱妾呢?不论是哪一种做法,自己都必须顾及欧露帕莉娜和洁儿的名誉,尽可能不要伤害到她们两个才行……

(虽然很麻烦,但继续这样逃下去也不会有结论,只能试试看了……)

路希德好不容易才暗自下定决心,洁儿却说出一番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那个,陛下。」

「嗯?」

「您今晚又打算在厕所休息吗?」

路希德的视线再次落向洁儿的脸庞上。

「怎样?」

洁儿再度很少见地,以难以启齿的样子低下了头。

「那个……欧露帕莉娜的房间……」

「我告诉你!」

路希德把手插在腰上,叹了口气说道:

「我是不会去的。」

「咦……」

「之后也不会去。我会把她送回家乡,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陛下,这样子是……」

「我、我才不是在顾虑你的面子哦!我只是觉得讨厌而已。在讨论喜不喜欢她之前,你这种做法实在让我不喜欢。虽然你分析了很多,但我……」

「是。」

洁儿打断了路希德的话,然后点了点头。路希德觉得很稀奇,在他的面前,很难得会看见如此没有霸气的她,而且还垂头丧气得跟枯萎的花一样……

「非常抱歉,一切都是因为我太急而弄巧成拙的,陛下会感到不愉快也是当然的。」

总觉得她的态度实在相差太大了,让路希德有种气势被削弱的感觉。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我真挚地请求您的原谅。」

「不,那个……只要你明白的话,那就没……」

「全都是我把一切安排得太赶了!」

唉……路希德反问道:

「那个,你在说什……」

洁儿的脸上出现了反省的神色,她咬紧牙关、很痛苦地闭紧了眼睛说:

「由于您迟迟不肯配合,所以我试着做了许多调查了。结果,原来这种事在时机和情境安排上,都是相当困难的。无论如何,据马修斯所说,认为男人一定会吃摆在眼前的现成饭菜的话,那可就错了;在那种情况下,若对方还跟自己说了『来,请享用』的话,不论是多么美味的山珍海味,都会令人了无食欲……」

「喂、喂、喂……」

路希德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试着阻止洁儿说下去。可是,她却以一贯的固执表情,握紧了拳头说:

「男人的深层心理,从我们这些女人的角度去看,真不晓得该说是奢侈呢,还是该骂『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常常都会这么想。不过,愈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就愈想要,可以简单得手的东西,反而令人兴致全无,这种道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况且,我还听说男人的心比女人要来得细腻……

您对欧露帕莉娜之所以会闪避到这种程度其实也是一样。一想到是我推荐得太过火之后,想得出来的原因,也只有我的计算错误了。」

「不,不是那样……」

「不对,肯定没错。」

尽管路希德想修正她的说法,洁儿却完全不予理会,一口咬定了就是这样。

「是我弄错了,我的做法错了。」

洁儿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不,我的意思是……你先听我说啦!」

「我应该要更若无其事地向您推举爱妾才对。要更戏剧化一点,更罗曼蒂克一点!」

路希德目瞪口呆了。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要把欧露帕莉娜送回家乡一事,会演变成这样的展开呢……

「仔细想想,我做得实在太露骨了,一点都没有考虑到您的性格。光从您一直想与初恋的女性结婚一事来看,就可以知道您在男人之中,也是个浪漫主义者。」

「那、那个……」

发觉被直接触及内心后,他忍不住满脸通红。可是,她却说:

「至少应该安排成在猎场刚好碰到之类的,得营造出那种偶然相遇才行……啊啊,我所做的事真是太失策了,实在是太疏忽了。」

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可惜般,她啧了一声。

「不、不对啦!」

「我真痛恨自己的情境安排能力之弱。」

「就跟你说,不是那个问题了!」

路希德在失望之余,绞尽脑汁想结束这个话题。

「够了,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洁儿则笑容满面地,拍了拍胸膛。

「放心,下次我会在不让陛下察觉到的情况下小心地进行的。请交给我吧!」

他有点头晕。

(我不行了,完全不能沟通……!)

路希德绝望了。

他摇摇晃晃地把手撑在墙壁上。现在是因为形势对自己太过不利了才没有采取行动,但看来还是必须尽快让那家伙知道自己是真的不需要爱妾才行,否则等到哪天事情平静下来时,那家伙搞不好会认真地去安排「若无其事的情境」出来。

(真是糟透了!这下子我不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去打猎了吗?)

路希德总觉得今后只要他一去打猎,洁儿推荐的美女就会集团式地扭到脚、向他求助,不然就是会骑着马出现。

不,这不只是自己的感觉而已,那家伙做真的会这么做。

逃吧!

路希德决定了,反正继续和这个女人交涉下去事情也无法解决,她要在这里以农妇的打扮捡种子也好、捡杂草也好,全都随她高兴,我才不管她。

不过,虽然说是要逃走,但到底应该逃去哪里才行呢?

(去那里好了!)

路希德悲哀到眼中微微地泛起泪水。

(属于我的地方,已经只剩下那里了。)

要让混乱的脑袋冷静下来的话,果然还是去那个狭窄空间最好。真想赶快坐到那张椅子上,一个人独处,好好地喘口气。

决定要直接躲进厕所里的他,被洁儿缓缓地叫住了。

「陛下。」

反正,肯定又是些刺耳的难听话。正当路希德打算要装作没听见时——

「请等一下,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干嘛?」

想要早点逃走的路希德,完全不掩饰他不耐烦的态度说:

「有话就快说。」

「——最近,您去过地下吗?」

他的脚步瞬时停住了。

「你说地下?」

在这座圣•安琪莉王城里,提到「地下」的话,指的就是位于左翼宫北方的螺旋之塔。

说得更正确一点的话,便是指住在那里四年的另一位皇族……

黎戴斯•穆里•艾兹森。

他并不是别人,而是国王路希德的双胞胎弟弟,是路希德在这个世上所残存的唯一的血肉之亲。

而且,他是路希德的「阿基利斯腱」。当路希德有什么万一时,唯一一个能继承这个繁荣的北之公国的皇族,便是黎戴斯。

「那家伙……黎戴斯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路希德不由得脸色大变。对路希德而言,黎戴斯是他最不想让人碰触到的弱点。对方既是他唯一的手足之亲,却又是与他争夺王座的「敌人」。

或许是顾忌到他的这种复杂情感吧,在这个圣•安琪莉王城中,很少有人会提到黎戴斯的名字。

路希德过于狼狈的反应,使洁儿立刻就摇头做出了否定。

「不是,并没有发生任何陛下您所以为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洁儿稍稍睁大了眼睛说:

「您没有从马修斯那边听说任何事吗?」

路希德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话说回来,方才两人在一起时,马修斯也问过他是否要去地下。由于马修斯很少会主动提起黎戴斯,所以他是觉得满意外的……

「那个……并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但在陛下出门远征时,料理长那边问了我一件事。他问我送往地下的餐点内容可不可以做变更。」

路希德迅速地点了许多次头。

「原来如此,是黎戴斯叫他换的吗?」

「是的。」

「我知道了,我会去看一下的。关于这件事,你就——把它忘掉。」

路希德说完,便轻轻地拉开了门。

仔细想想,在这几个月里,他先是因为刺客用的毒而受伤,之后又跑去远征,根本都没有去见黎戴斯。

在黎戴斯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使那个马修斯都感到惊讶呢……?

(难道是生病……?)

怀抱着这种不祥的预感,路希德静静地带了两个守在门外的侍从,朝他所在的螺旋之塔走去。

彷佛明白他心中的复杂情感般,洁儿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下去。

*

湿气很重的地下空气与地面上不同,有股像是泥土的味道。

路希德与侍从一同走到地下二楼后,丢下一句接着他要一个人走,便把他们都留在了原地。

「没听到叫唤前,你们都不准过来。」

他说道。

反正,没过多久马修斯就会赶来了吧。况且,他去见黎戴斯时都是一个人过去的,这点凡是随侍在路希德身旁的人,全都很清楚。

路希德从怀中掏出钥匙。在走到这里之前,他们已经打开了三道锁。而能打开最后的铁栏杆锁的钥匙,只有自己才有。

他将裹在布里的铁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地把锁拿掉。

铿……

门发出了跟什么巨大怪物在磨牙一样的声音。

叩、叩……靴子的鞋后跟,敲在潮湿的石头阶梯上。除此之外,这个地下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仔细倾听的话,大概能听见地下水渗出的声音,以及蜡烛燃烧的声音了吧,但那也是非常微弱的。

与其说是「好安静吶」,倒不如说是有种待在死了的生物腹中般的感觉。

(那家伙,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倾听这些声音的呢?)

路希德这么想着。

虽说是双胞胎,他和黎戴斯一起度过的日子,却几乎等于是没有。

母亲娜吉菈在娘家——宏卡•拉玛的领地中,生下了他们两人。在那个时候,据说她常常因为生病而回娘家休养。

而怀上他们的时期,正好是她的病情渐趋好转的时候。

担心母亲的身体再度变差的父亲,建议母亲就留在娘家待产。所以,直到出生后的六个月为止,路希德和弟弟都是一起待在母亲身边的。

不过,那种婴儿时期的记忆,他根本不可能会有印象。

等到他懂事时,自己已经完全得不到母亲的关心了。尽管他和黎戴斯拥有同样的马、同样的玩具、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食物,但就只有在最关键的爱情上,是绝对不相同的。

为何不关心自己呢?

为何被爱的总是黎戴斯呢?

这个答案,他已经无法从父亲或母亲的口中得知了。他的父亲相当具有战士之王风范地战死于沙场上了;母亲则以自己的手,永远地封上了自己的嘴。

(母后——终其一生,都没有关心过我的人……)

回想起母亲临终的情况时,路希德总是会想起那把被她放在怀里用来护身的银色短剑。

他见过那把短剑两次。头一次是用来指着路希德,第二次看到时,则是瞬间没入了她的脖子。

(为什么呢,母后?我究竟对您做过什么,让您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还是那么厌恶跟我说话呢?)

如果,自己的脸长得和弟弟不一样的话,他还能理解母亲会爱比较好看的那一个。

不过,自己和黎戴斯是双胞胎啊。由于黎戴斯消瘦、头发变白的关系,现在的他们看起来的确变得像是无关的人;但是六年前,路希德刚从帕尔梅尼亚回来时所见到的他,的确是和自己非常相似。

他并不认为,母亲爱的是黎戴斯的外表。

(既然如此,为什么?)

知道这个答案的,现在只剩下被束缚在前方牢笼中的人了。

正因如此,路希德才会让他一直活下去。尽管明白他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还得排除家臣们的猛烈反对,路希德却依然无法斩断与黎戴斯之间的连结。

这么做的话,他就会想杀害自己,并且产生怨恨……不对,路希德早就明白对方正在恨自己了……

(彷佛跟自残癖一样呢。)

他那边又是怎么想的呢——路希德思索着。

现在,黎戴斯又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

像是行尸走肉般地活在这里,一边倾听着微弱的水声,一边察觉到那声音中混杂了某人的脚步声——他是否有如只能靠听觉判断的泥中生物般,静静地等待着有谁会像这样子,来到地下与自己见面呢……

眼前微微地变亮了。他靠近了黎戴斯所在的房间。

(黎戴斯醒着吗?)

在几乎没有日照的这个地底监牢里,不论要做什么,都只能倚赖蜡烛的光芒才行。路希德缓缓地以手中的烛火点燃墙上的蜡烛,而那层空间也跟着慢慢地变亮了。

就在此时,他开始听见了呼、呼的喘息声。

(什么啊……?)

他讶异地皱起眉,窥视起照理应该是黎戴斯所住的个人房。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他便说不出话了。

「什……」

在他面前,黎戴斯正垂吊在窗户的栏杆上。

「黎戴斯!」

有一瞬间,路希德误以为他是用脖子挂在那里的。不过,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呼、呼、呼——」

原来黎戴斯正拚命地在锻炼腹肌。

而他把脚勾在被涂黑的窗户的栏杆上。

「你、你在做什么啊!」

吃惊到晃了一下的路希德,与倒吊在那里、拚命弯起上半身的黎戴斯,对上了眼。

「……啊?」

「啊你个头啦!」

他敏捷地松开勾在栏杆上的脚,嘿咻一声地站直起来。

「唉呀,王兄。」

一边觉得很刺眼般的眯起眼睛.黎戴斯一边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你居然会突然跑来。」

路希德觉得很狼狈。

「这是我要问的吧。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没什么,如你所见,我正在锻炼身体哦。」

他从桌上的水瓶中倒出水,彷佛像是在喝酒时一饮而尽般,相当美味似地饮用着。

「锻炼身体?」

「是的,王兄你也知道,我整整四年什么都没做,结果得到报应了呢,身体都萎靡不振了。」

路希德诧异地眯细了眼睛。

就路希德所知,自从被关进这个地底监牢,一直到最近为止,黎戴斯在这里都是过着不主动做任何事的生活。他饭也不吃,也不活动……不仅如此,由他主动提出想要些什么的要求,更是连一次也没有。正如前述般,他就像是住在深海泥中眼睛已经退化的鱼一样地生活着。

然而,这副变化过的模样,又该作何解释呢?

只需看一眼,就能看出其面貌上的明显改变。与数个月前相比,他的气色显著地变好了,整个身体都长出了肉。瘦得跟骨骸一样凹陷的脸上,增添了生气;他的手指变粗,指甲也恢复了色泽。

最不同的是他眼中的光芒。

过去,不论是头发还是眼睛,这个弟弟都跟路希德有着同样的颜色。但那头发从他失去双亲时开始,就褪色成白色的了,眼睛则由于铁质不足,掺杂进了青色而显得混浊。

那副样子,和现在根本完全不同。现在,尽管他的发色并没有变回来,但在那双眼中,却明显地怀有了生存的希望。

几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家伙呢?)

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路希德凝视起了弟弟。

总觉得不对劲。

想法变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吗?从四年前被捕至今,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抵抗,一直承受着路希德的暴行的他,有可能在毫无契机之下做出这么大的转变吗?有可能突然决定要活下去吗?

话虽如此,在这个没有人可以接触到的地底,到底是什么东西、以怎样的方式给了他生存的希望呢?

想不出来。

在路希德犹豫的期间,黎戴斯依旧表现出了至今为止,他从未见过的爽朗举动给他看。

「好久不见了呢,王兄。你最近好吗?」

「……为什么呢?」

他说道。

「咦?」

「我从马修斯那里听说了。听说你开始改变了。负责这里的狱卒们也说,你变得健康到让他们以为认错了人。据说,你将送进来的餐点吃得一点也不剩,最近甚至还会再要一碗饭。由于要频繁地更换衣服,你还变得会想要热水、发油和衣物……」

「哦哦,因为运动之后肚子就会饿嘛,而且也会流汗啊。」

黎戴斯回了个听起来很呆的答案。

「况且你瞧,目前为止,我不是一直在这里游手好闲,什么都没做吗?拜那所赐,我的肌肉都没了,瘦到只剩下一层皮而已,看起来超不象样的。我啊,之前照到送进来的镜子时,连自己都愕然了。啊啊,这样不行,这样子肯定没有女人缘。」

「女人缘……」

路希德瞬间哑口无言。

刚才,他觉得好像从弟弟的口中,听见了非常惊人的话。

不晓得他究竟有没有注意到哥哥的模样,黎戴斯以他说的被送进来的手镜,像个女人般的仔细注视起自己。

「得再吃胖一点才行,最重要的是,不锻炼的话就没有男子气概。况且,不吃也不行呢。最近我总觉得餐点很好吃,我也有拜托要多送一点面包来哦。除此之外,我还要了像水果和起司之类的,能够很快转化成肌肉的食物。虽然头发依旧是全白的,但我起码想让它变得有光泽,如此一来,就会需要用到发油之类的……」

渐渐地变回和自己相像时的那张脸,朝路希德绽开了微笑。

「怎么样?有没有稍微变得比较像双胞胎了?王兄。」

「黎戴斯……!」

察觉到自己快要被他的步调牵着走之后,路希德刻意提高了声音。

「什么事?」

「为什么?」

「嗄?」

「为什么你到了现在才想到要做这种事?你为什么改变想法了?你开始想杀我了吗?」

黎戴斯睁大眼睛,露出了像是孩子般的表情。他一脸就是自己的哥哥到底在说什么啊,他根本无法立刻理解的表情。

「唉,我对王兄吗……」

「我、我听说,你开始改变的时期,正好是我在这座城里被袭击的时候,所以……」

不过,黎戴斯却觉得很麻烦似地耸耸肩说:

「哦哦,也就是说,从某人那里听说了袭击事件的我,为了要继承王位,突然变得很重视健康的意思?可是,假使我有那个打算的话,应该早就要开始准备了才对吧……」

「呃!」

他说的是最正确的,所以路希德为之语塞了。

那倒也是。如果,黎戴斯打算要唆使某人杀死路希德的话,他就不会让自己虚弱到这种程度了吧。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那,为什么……」

「要我告诉你吗?」

他得意地笑了。

「『那种妙药,有如蔷薇之色、香气馥郁;它可使病者存活,赋予丑陋之物美丽;它将老人变为少年,将年轻人变为愚者;它是美丽的毒,最重要的是,它是使少女疯狂的东西——』」

黎戴斯突然唱诵起了(像是)诗歌中的一节内容,害路希德当场傻眼在那里。

「你在做……」

「『汝之名即为恋爱』。」

在黎戴斯的唇边,有一瞬间露出了有如恶魔附身般的笑容。

「你没听过吗?这是大文豪雷克豪得所写的喜剧『恋爱是妙药』中的一节哦。王兄,你也稍微接触一下艺术会比较好哦。」

「什……」

听见弟弟那完全出乎他预料的回答,路希德提心吊胆了起来。

「恋、恋、恋爱……你该不会……」

「正如你所想,我也是在那妙药的影响之下,才获得了美丽,现在正强烈地沉迷其中呢。哦哦,神啊,您这个小气的善人,对于只能等待被赐死的男人,您所给予我的是一份多么甜美的残酷啊!」

忘我地将手放在胸口,黎戴斯继续说了下去:

「哈哈,真讨厌,你不要这么惊讶嘛。别说其它人了,换作是王兄你的话,应该也很清楚,恋爱会让人想改变的那种渴望心情。」

「别、别说蠢话了!」

继续这样跟他扯下去的话,肯定会整个人被他牵着鼻子走,所以路希德再次提高了音量。

「你说恋爱改变了你!你是为了恋爱而改变的?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能有办法谈恋爱。能够见到你的,可是只有我而已耶!」

匡啦!他将拳头揍到铁栏杆上。

「还是说,你在妄想?你喜欢上了那个什么东东的剧中人物,是吗?」

黎戴斯不为所动,他一边以上仰的视线注视着激动的哥哥,一边很傻眼似地说道:

「请冷静一点。真是的,有必要气成这样吗?」

(唔……)

这个说法,不知为何让他有被触怒的感觉。很快地,路希德便察觉到了,当他在思考这跟谁很像时,才发现这口气和那个洁儿是一模一样的。

这么一想,便让他觉得更加讨厌了。

「你随便乱说的话……」

「我并没有随便乱说,我是真的恋爱啰。所以我希望能变得跟她喜欢的类型接近一点。」

「你说什么?」

黎戴斯的确是说出了「她」这个字眼。

如此一来,代表黎戴斯所喜欢的对象并不是妄想,而是确实存在的真人吗?

(难道说……)

路希德很仔细地观察起黎戴斯。难道说,黎戴斯偶尔会从这里偷跑到外面去吗?

(哪有这种蠢事!)

路希德大力地摇头。那是不可能的。那个才真的叫做毫无现实性。

不过,假使不是那样的话,在这个地底,路希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机会能让他认识活着的女性。这里的警备完善,送餐点的人选是每日靠抽签决定的,而且东西还是用绳子从地下一楼垂放下来的。基本上,别说是女性了,他就连跟人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不,不是那样的哦,王兄。」

路希德抬起了头。黎戴斯就像是读出了他的思考般否定了他的预测。

「真抱歉,辜负了你的期待,但我并没有离开这里一步过。」

「那,到底是谁让……」

「唉呀,我说出来好吗?」

看到他那副故弄玄虚的样子,路希德这下变得很不爽.

「快说!」

「可是,让谜团一直维持在谜团状态,才能使人享受到更有意义的乐趣——」

「吵死了,快点说啦。我很忙耶!」

「是是是。」

黎戴斯作怪地举起双手。

「——就是尊夫人。」

有一瞬间,路希德陷入了恍惚。

「唉……」

他像是游到水面上的鱼一样,嘴巴开开合合的。

(尊……他说的尊夫人是……)

路希德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的脑中乱成一片了。在这种情况下,当他打算要思考些什么时,脑中状态却有如以猫爪去解开缠绕在一起的毛线球一样,令他急不可待。

不过,将「尊夫人」这几个音排列在一起后,所代表的意义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

「你、你、你……什……」

路希德用手指着黎戴斯的脸,黎戴斯则笑着对他说:

「没错,我说的就是你的妻子,美丽的梅莉露萝丝公主哦。她正是我所爱恋上的妖精……」

讲明到这种程度后,路希德总算清楚理解到,黎戴斯所说的对象是指谁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喜欢上洁儿了?)

一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他的脑中便像是火山爆发般地愤怒了起来。

「你、你这家伙,居然想用这种谎话来唬我……!」

「我才没有说谎。」

「少胡说八道了,为什么是那家伙啊,你明明就没见过她!」

「见过哦。」

黎戴斯很干脆地说了出来。

「什么!」

「就让你看看那个证据,也就是我的宝物吧。」

他缓缓地走往单人房深处,拿起了放在粗糙桌子上的手帕,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帕轻轻地打开。

手帕里什么都没有,根本完全是空的。

(不对……)

黎戴斯从那空空的手帕之中,挑起了某样东西。空气中闪过了一丝光芒。

是头发……路希德这么想着。

而且还相当长。可以看出那是需要梳整起来的,属于成人女性的头发。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头发,是女人的……」

「没错,很美丽的银发吧?它并不是我的头发。不用我说,王兄你应该已经很清楚,这是谁的头发了。」

路希德以几乎快把铁栏杆抓坏的力道,用力地抓住它,并且把脸靠了过去。

正如黎戴斯所说,路希德的确知道头发的主人是谁。那个总待在自己身边的女人,路希德有名无实的妻子,帕尔梅尼亚公主的冒牌货——以及,共犯者。

洁菈萝娣•格朗恩。

「为什么,为什么那家伙会来这里?」

他连这里是地底监牢的事都忘了,大声地怒吼起来。

真教人难以相信。

为何洁儿会在未取得自己的允许之下,出入于这个场所呢?

「唉呀唉呀,你还不知道吗?」

像是觉得很好笑般,黎戴斯说了——

「这是之前那位小姐来这里时,掉下来的头发。她是个无机可乘的人,但头发掉落时的声音,她倒是没注意到的样子。」

「是什么时候,那家伙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正好是半年前吧。」

「半年前……」

「就是你差点被雅薇赛娜杀死的那天啰!」

黎戴斯将挑着头发的手指,很怜爱地放到了嘴边。

路希德说不出话了。

「什……」

「为了那位小姐的名誉,我先澄清一下,她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搞不清楚谁是对你下毒的犯人,而怀疑到了我身上的关系。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只稍微说了一点点话而已。在那之后,她一次也没有来过这里。」

被他一说,路希德才知道那是发生在自己中毒昏倒后,到在王座之厅再次见到洁儿之间的事。

(原来如此,是那个时候啊……)

可是,就算能够接受这个说法,他的愤怒却依然无法平息。

原因是,洁儿把这件事——她见过黎戴斯的事,瞒着自己。

(可恶,刚才见面时还一副若无其事的脸!马修斯为什么也没告诉我!大概是那个女人教他不要说的吧……)

用力地咬紧牙根后,路希德抬起了头。

如果,黎戴斯说的是真的的话,在那天,他见到为了查明杀害路希德未遂的犯人而来到地下的洁儿,于是爱上了她……事情就会变成是这样了。

(蠢透了!他的兴趣真糟,根本是低级趣味!)

路希德啧了一声。

可是,黎戴斯是为了她才决定要改变的。

为了她,他吃起了东西、不再自暴自弃,打算变回原本健康时期的自己……

(谁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上那个女人啊!)

居然喜欢上那个像是冰块穿着衣服般的铁面女,路希德再怎么想,都只觉得他的精神不正常。从道理上来看的话,对住在地底的亡灵而言,配上个恶魔说不定倒是刚刚好就是了。

所有的疑问都得到答案了。

可是,他的愤怒却还没有消失。

这并不是刚才那种率直的愤怒。现在他所产生的,是彷佛在自己心中的漆黑泥团正被煮得沸腾滚滚般的那种怒气。

「——我已经明白你的意见了。」

路希德尽可能保持冷静地说。他将松开紧握住铁栏杆的手,拂去沾在手上的红锈。

「你喜欢上那个女人了吧?」

「是的。」

「喜欢上洁……梅莉露萝丝。」

「没错。」

「因为这样,你才想要改变……」

「是啊。」

路希德刻意摆出怨恨的表情对着他笑。

「但是,即使你这么做也是没用的。反正你又无法离开这里,对吧。」

不过,黎戴斯并未受到他那种简单挑衅的影响。

「是啊。」

他唇边浮现淡淡的笑容。

「!」

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看起来像是确信没有这回事,反倒让路希德火大了起来。

(不行,这种时候气昏头的话,又会被这个家伙给牵着鼻子走了!)

他勉强压抑住声音里的粗暴。

「况、况且,那家伙不会来这里了。就算你再怎么改变,那家伙也看不见。」

「……所以呢?」

黎戴斯只用眼睛看着路希德。

路希德有一瞬间退缩了。在谁都无法逃脱的牢房内侧里,只有黎戴斯的锐利视线穿过了铁栏杆,贯穿了路希德。

那就彷佛像是在说,这种铁栏杆,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一样……

「吶,路希德王兄。」

他语气黏腻地说道:

「之后不论我见不见得到对方,根本都毫无关系。毕竟在我的眼皮上,已经深深刻上那位小姐的身影了。只要闭上眼睛,我随时都能见到她。」

「什——」

而且……黎戴斯以挑衅的口气打断了路希德的话。

「你要把我关在怎样的地底都好。不论你把怎样的烙印烫在我身上、把什么罪名加诸在我身上,都无法阻止我去思慕某人。没有人能把我的心剖开来看。

路希德,就算是你也一样。」

「!」

就在此时,黎戴斯采取了意外的行动。他做出了到目前为止,路希德来探望他时绝没有发生过的事……他主动靠到牢房的铁栏杆旁,站到了路希德的面前。

「你……!」

「还不太像呢。」

插图082

黎戴斯像是在照镜子般的说着。

「像什么……」

「我和你是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般而出生的,照理说应该会更相像才对。我想赶快变健康。要是再胖一点、肌肉再多一点的话,我应该就能和你更像了。」

「你,为什么要……」

「你不懂吗?」

他呵呵地笑了。

「你一直都是个幸福的人耶,王兄。」

(这家伙!)

砰!铁栏杆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在晃动。

「哼……」

路希德用力地打了栏杆……而且,还是打在黎戴斯的脸旁边。

「我告诉你,你给我听好了,黎戴斯,不管你再怎么改变,那家伙……」

他说道:

「——那家伙都是我的妻子。」

路希德对黎戴斯说出了连他自己也没预料到的一句话。

「……」

黎戴斯什么话都没说,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硬要说的话,就跟个寂寞的小孩一样)的表情,一直凝视着路希德那顽固的睑。

不久,反倒是路希德先移开了视线。

他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他想逃走。

每次来这里时,就会让路希德想起他不擅长应付黎戴斯的理由。他,就是路希德的镜子。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想保持住的、想要去做的欲望给说出来,而且还很理所当然。

——每次都是这样!

「真是不可思议耶,王兄。你不这么认为吗!」

像是要留住打算离去的路希德一样,黎戴斯出声说道:

「我们从生下来之后开始,一次也没有处于对等的立场过。你是这个国家的继承人,我是附带品;你被弃之不顾,我则是母后的可爱洋娃娃。接下来,你当上了国王,我则成了囚犯。」

(吵死了,闭嘴!不准再说下去了!)

路希德就这样咬牙切齿地,从个人房前离开了。

要是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被他的恶意给击败,路希德有这种预感。

但是,有样东西却从后面追赶而来。

即使是在黎戴斯消瘦到像是另一个人、变得有如病人般时也好,只有一样东西却是从未改变地,与路希德像得不得了——

那就是声音。

「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在现在,我们却变得对等了。而且,这之中还夹了一位女性。有生以来,我们头一次变得对等了哦!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才没有对等!)

路希德在心中狠狠地回应。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才没有跟你一样,喜欢上那个女人。那女人只不过是个共犯。她只不过是我在消灭帕尔梅尼亚、娶到真正的梅莉露萝丝之前的,一个好用的妻子摆饰而已!)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这些都当面说出来。

愚蠢的黎戴斯啊,你喜欢上的女人才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个冒牌货。那个安迪鲁娼妇的女儿,洁菈萝娣•格朗恩——

你所喜欢上的,是那样的女人。

所以,我和你才不可能是对等的。

(黎戴斯,我的双胞胎弟弟,你和我有张相同的脸,但却有着不同的命运。你,一生都要作为我的影子活下去。就跟我一直以来,都在当你的影子是一样的……!)

路希德迅速地爬上楼梯。即使是一秒也好,他想早点离开这阴暗的地方。这里,是黎戴斯的王国,只存在着执着与黑暗的地底王国……

「您回来了。」

侍从们与光源一起迎接着路希德。路希德连忙朝明亮的地方冲了过去。

尽管他往上爬了一层楼,声音却还是传了过来。

「『王会变成普通的人,连神也会变成人。这就是恋爱之神妙……!』」

——黎戴斯正在继续唱诵诗歌。

(可恶!)

他想赶快跑到听不见那诗歌的地方。在这股冲动的驱使下,路希德丢下了侍从,赶回到自己房间所在的左翼宫中央区域。

总觉得,耳中还残留有黎戴斯带有挑衅的声音。

『我爱上你的妻子啰!』

「真亏他能这么无耻!」

他用力地打向身边的墙壁。要是洁儿在他旁边的话,大概当场就会对他说「请不要把气出在东西身上」吧。然后,她肯定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会把气出在东西身上的人,大多是小时候没有得到关心的人,这等于是在自曝您的弱点一样,所以应该要改掉才对——

「吵死了,你以为自己是我的谁啊!」

「呀啊!」

预料之外的女性尖叫声,让路希德将正打算再度挥出的拳头,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

近在眼前的,是一张他认得的女性脸庞。

「难道是,欧露帕莉娜小姐……?」

不晓得她是何时出现的。在路希德的面前,正站着一脸僵硬的欧露帕莉娜。

或许是以为要被他揍了吧,她正用手遮住脸,表情则皱成一团。

「那、那……」

「真是抱歉。」

路希德连忙收回了手。

好险、好险,要是没有小心地看着前面的话,他差点就要因为过于愤怒,而揍到妙龄女子的睑了。

喵,他听到了猫叫声。低头看向脚边后,他发现有只黑得快要融进黑暗中的猫在那。

它正用金币般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路希德看。

「那、那个……我……」

「哦哦,我并不是在对你生气,不要太在意。」

丢下这句话后,路希德便打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糟了,居然偏偏在这种地方遇到她……)

再怎么说,路希德现在都正处于躲避她的立场上,要是跟她聊太多的话,搞不好她会追问他为何都不肯来自己的房间。一旦演变成那样时,他没有能圆满搪塞过去的自信。

不过——

「陛下,我有话要跟您说。」

正如路希德所担心的一样,欧露帕莉娜并不肯就这样放他走。

他的脸紧绷了起来。

「有、有什么事吗?我急着要……」

「耽搁您一下子就可以了。」

「不,就算你这么说……」

相较于表达得含糊不清的路希德,欧露帕莉娜倒是很干脆地把话说出来了:

「我打算待会儿就回去五城市。」

「咦……」

听见她意外的请求,路希德一改方才的闪躲态度问道:

「你说的回去是……」

他直接转身面向她。

「现、现在就回去?」

「是的。」

她以顽强的表情,抬头望着路希德。那头一次近距离看见的水色美丽眼眸中,有着坚定的光芒。

(也就是说,她要回自己家了?)

「我给陛下您添麻烦了。」

她低下头,用力地咬了一下唇。

「至今为止我的种种冒犯行为,还望您务必能加以饶恕。承蒙王妃殿下的直接召见,让我高兴到忘我了。不过,反正像我这种乡下人,根本不可能成为陛下的对象。陛下您会讨厌我,也是必然的。」

「呃,我倒也不是讨厌你……」

「没关系,没关系!」

我只是觉得麻烦而已。当他正打算要这么说时,欧露帕莉娜却摇着头,打断了他。

「没关系的,陛下并没有错。是我太过愚蠢了,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

在这之前,每每想起陛下在五城市中的英姿时,我只会产生『若有一天,能待在那位陛下的身旁就好了』的想法。如果一直那样生活下去的话,不久,我应该会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某位贵族大人吧。可是,没想到王妃殿下会召见我……如此一来,自己不就能替陛下尽点心力了吗?我不小心萌生了这种想法。

所谓的进入宫廷……支撑国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根本没有深入地思考过。」

欧露帕莉娜的脸随着自己所说的话,变得愈来愈低了。虽然被长长的浏海给遮住、让人看得不太清楚,但总觉得她的眼睛好像也湿润了起来。

「欧露帕莉娜小姐,我……」

「来到城里之后,我总算清醒了,我只是在作梦而已。王妃殿下是很棒的人,我既没有她的那种冷静,也没有政治或医学的知识,我根本帮不上陛下任何忙。」

「不、不对,一般人是不会懂那些的……应该说,你要是懂的话才恐怖。」

路希德感到很不知所措。反过来说,要是周遭尽是那种女人的话,他才真的会疯掉。

「继续这样待下去的话,我也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在替您增添更多麻烦之前,我决定与这座城辞别。」

欧露帕莉娜将双手合什在胸前,仰望着路希德。

她美丽的天空色眼眸就像是雨后般,因水气增加而湿润着,眼角也红红的。

原来她正在哭。

不过,其刚强也使她没有流下泪水,她把眼睛睁得大大地说:

「请允许我回国。然后,请您原谅我曾做过的各种无礼行为。」

在只会呆呆站着的路希德面前,她向后退了一步,弯下腰拜托着。

「欧露帕莉娜……」

像是感同身受到她的悲痛般,路希德撤回了对她所抱有的抗拒意识。

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些许抱歉。

欧露帕莉娜话中的意思,他很清楚。

她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会不小心被路过地方城市的年轻男子给吸引,倒也不是无法理解。(虽然他很难理解那个对象会是自己,但简单来说,应该就是觉得很新鲜吧。)

正如她所说,原本那应该只会成为淡淡的回忆,但拜洁儿发出的那个征选嫔妃的公告所赐,她的命运改变了。由于并非继承人,因此在享有某种程度的自由之下,已经被决定好前途的她,带着碰碰运气的心情来到了圣•安琪莉。其中大概也兼有地方贵族常常会做的,到都市游山玩水的味道。

然后,由于表明了对路希德的心意,使她获得了洁儿的注意。

被王妃出乎意料地召见过的欧露帕莉娜,肯定深信自己也能做些什么、完成些什么伟大事业了。

然而,尽管她得意洋洋地做出了爱妾宣言……所作所为却都是白忙一场,对方(也就是我)还一直躲着她……

而且,看着洁儿,更让她体会到了彼此的才干差距。

原本只是个普通女孩的欧露帕莉娜,忍不住会想夹着尾巴逃回国内,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没办法,对手可是那个女人耶!)

况且,因洁儿而产生的劣等感,别说是其它人了,在她身旁的路希德本人,可是感受最为深刻的。

一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同情她的成分就变多了,所以路希德说起了安慰她的话——

「如果你想回去的话,我认为也很不错。这里对你来说,似乎并不是个安居之地,而且也有很多危险存在。」

不用等自己叫她回去,事情就能顺利解决的安心感,使路希德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温柔语气安抚着她。

我明白——欧露帕莉娜微微地点头表示同意。

接着——

「直到最后,我都无法和陛下轻松地聊天,真是非常遗憾。可能的话,我满想与您一起喝茶谈天呢。」

她羞怯地笑了,就像是对哭泣中的脸感到害羞般的表情。

那张脸渐渐地使他产生了罪恶感,于是路希德开口了——连他自己都很意外。

「那么,现在要不要一起去喝个茶呢?当作是留个纪念。」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可以吗?」

「当然可以。」

路希德轻轻推了还有些犹豫的欧露帕莉娜一把。就这样,两人走在通往了左翼宫中,属于他的个人房间的走廊上。

「待会儿叫人在日光良好的地方备好茶点吧,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呢!」

突然间,他以一副很善于应付女人的口气说话。

对于总是嘲笑自己没有积极性的洁儿和马修斯,他在心中朝他们撂下了狠话——

(怎么样,只要我想做,这么点程度还是没问题的!)

「快过来,乌兰加。」

欧露帕莉娜朝黑猫伸出手后,猫便跑了过来。猫的名字似乎是叫乌兰加的样子。在古语中,那是「椿花」的意思。

「明明全身都是黑的,却叫做椿花啊?」

听见路希德这么说,欧露帕莉娜有一瞬间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她大概没料到路希德居然会知道只有诗作中才会使用到的古语吧。

「您……知道的真多呢!」

「不,我只是想到平常使用的发油就是那样的名字而已。」

一边进行这种毫无重点的对话,两人一边开始走了起来。

「乌兰加」把尾巴卷在路希德的脚上,喵了一声。

——那一夜,圣•安琪莉王城里稍微发生了一点事件。

当天预定在王妃的寝室休息的国王路希德,在去了爱妾的房间之后,直到天亮都没有回来。

「……呃,这里是哪里啊?」

隔天早上,难得不是在马修斯的怒吼声下醒来的国王陛下,发现睡在自己旁边的女人并不是妻子时,陷入了愕然。

光滑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在床单上。而隐藏在那之下的,则是白皙的肌肤……

「什——」

他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自己为何在这里,不记得为何会和这个女人同床共枕……

所以,听见门外传来代替闹钟的秘书官那略带犹豫的声音时,为求答案,他用力地拉开了门。

「马、马、马修斯,马修斯——!」

「早安,陛下。」

在茫然的路希德面前,秘书官马修斯一如往常般地,缓缓地向他行礼。

「马修斯,我……」

「陛下,抱歉打扰了您早晨的优雅时间,但请您尽快梳洗更衣。」

「为、为什么……」

将身为注册商标的镀金精密时钟收进怀里,他相当事务性地说:

「——王妃殿下正在餐厅里等候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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