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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捧在双手的花有刺之卷 第五章

礼思齐伯爵夫人玛莉库儿,在横跨流经市内的珍珠之泪河的第三座桥——三日月桥上,连同马车一起摔落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整座圣•安琪莉城。

这个消息也理所当然地传到女儿欧露帕莉娜耳中,随后在巡逻队的努力下,将马车拉了上来。而她听见母亲死亡的消息后,不发一语地当场昏倒了。

「母亲大人为了来看我才动身前来首都的。途中突然一阵强风让马匹失去控制……!」

欧露帕莉娜面无血色,不住地痛哭。周围的人全都沉默不语。

伯爵夫人玛莉库儿的遗体随着侍女和随从往领地所属的五城市而去。欧露帕莉娜获得了路希德的许可同行。

——大约半个月以后。

「虽然她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她要是就这样留在领地不回来就好了。」

莉莉卡就像往常一样,在用早餐前一边帮忙洁儿整理仪容,一边像是嘴里吃了酸的东西一样地嚼舌根。

「而且啊,连半个月都不到就跑回来了,实在是不孝哦。」

「莉莉卡!」

洁儿不假思索地出声轻斥。

为了母亲的葬礼而回到五城市的欧露帕莉娜,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居然又返回珀鲁耶姆了。

她那意志消沉的模样的确是无法遮掩,但是除此之外,就和她刚来王宫时一模一样,一袭白色洋装配上椿花发饰。她似乎已经彻底将这身打扮当做自己的象征。那只当做宠物的黑猫当然也和她在一起。

路希德很关心欧露帕莉娜,经常邀她一起去打猎。虽然洁儿对此投以强烈的反对,但是已经不信任洁儿的他则是完全不接受她的意见。

「出去打猎哪里不妥了?只不过是到珀鲁耶姆的郊外而已,以前也去过好几次。」

现在这个时间点就不妥!北方的远征才结束,对于哥尔哥特族的裁决刚拍板定案。该族的幸存者可能对国王抱持着恨意,而前不久欧露帕莉娜母亲的死亡也是疑点重重……即使洁儿这样跟他说明——

「欧露帕莉娜的母亲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强风才让马车掉入河里,哪里有什么疑点存在?」

接着他嘴角上扬,不怀好意地开口说道:

「不知道是哪个人跑去跟丈夫的弟弟密会,这才叫可疑吧。」

虽然被数落到这种程度,但洁儿却很罕见地没有回话。

路希德不能原谅瞒着自己去见黎戴斯的洁儿。被关在那个地下室的弟弟,在路希德的心中是无法割舍的特别存在。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季节移转到深秋。

路希德打猎的次数比以前增加许多,而每次同行的都不是洁儿,而是欧露帕莉娜。

看到国王这个模样,估量着权力风向的宫廷人员,心想国王的宠爱是不是转移到这位宠妾身上了。虽然从之前到现在,他们在这位帕尔梅尼亚公主面前还是保持着对待国王正室的态度,但是也开始公然地向欧露帕莉娜靠拢。

莉莉卡她们这些跟随王妃的侍女对于其它宫廷人员这样的态度,愤慨地下了「无耻」这个评语。

「那个欧露帕莉娜真不愧是欧露帕莉娜,母亲的葬礼结束不到半个月就跑回来了,她一定是害怕在自己滞留的这段时间,陛下跟王妃殿下的感情会亲密起来。」

不管是亲密还是什么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这种不冷不热的关系啊……洁儿说完这句话就闭口不谈了。

是啊,像路希德和欧露帕莉娜这样的关系,才是正确的男女关系。而我们是虚假的夫妇。就算谈论的话题相同,却从来没有以一男一女的身分交过心……

「我们绝对不会容忍那个女人。我们要找出她的把柄,把她赶出去。」

莉莉卡一行人果敢地高举拳头,接着像往常一样护送洁儿到北塔,再返回左翼宫。

(欧露帕莉娜的、把柄吗……)

洁儿蹲在依然没有发芽迹象的花盆前思考着。她试着在脑中将过去到现在发生的事件,慢慢地按照顺序排列出来。

首先,路希德在与父王的内战中,曾顺道经过欧露帕莉娜的故乡五城市,而她也在那时候对他一见钟情。

在那之后过了四年,洁儿为了解决继承人的问题,公开募集宠妾。

欧露帕莉娜说服双亲前来应募,被洁儿选中。

关于路希德的宠妾一事,在雅薇赛娜事件以后又陷入胶着,但是到了最近又开始急速发展——事态出现进展,就是从欧露帕莉娜随着新娘队伍来到珀鲁耶姆开始的。

那个时候路希德因北方的远征而不在。

(到这里为止,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洁儿轻轻点头。

要是莉莉卡她们所言不假,就表示欧露帕莉娜是个精于计算的人。她刻意和其它的侍女做出区别,还说服自己的父亲向洁儿请愿,对外发表「正式宠妾」的事实。

她的计算实在相当缜密。而且非常抗拒宠妾的路希德,竟然也被她轻松地引入寝室,手段相当高明。

拒穿侍女服,刻意运来大量的行李占据房间,她的所作所为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她坚持穿着纯白的连身裙,让宫庭人员对自己产生好印象,因为白色是让人联想到清纯的颜色。

欧露帕莉娜这个人的形象能够就此定型的话,对她最为有利。因为这样一来,平常没有给人好印象的洁儿,就会被冠上「黑色」的形象。

也就是说,洁儿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欧露帕莉娜贴上反派的标签了。

洁儿对此感到佩服。她试着重新思考一过,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很漂亮。

(可以称作是——策士吧。)

如果这些行为单纯只是为了「得到路希德」,倒也还在洁儿的容许范围内。她本来就是自己选出来授予宠妾身分的。现在才来跟宠妾争宠,洁儿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若她这么做是别有意图的——她图谋着路希德的宠幸以外的东西,那就棘手多了。

(如果她真的让路希德喝下什么东西,也就是吉奇说的是真的……)

洁儿不禁吞了口口水。

这个女人居然可以计算到如此精细的程度啊。在那个稚嫩的笑容里,不知藏有多么恐怖的谋略。

不过,更加令人费解的是,除了路希德的心以外,欧露帕莉娜还想得到什么。

(能够想到的有两个可能性——一个是她有可能是其它国家的刺客,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用即效性的毒药杀掉路希德才对。就算在床上是两人独处,但是挂毯的背后还有马修斯在监控,所以她不可能把利器带进去。)

……这么说来,欧露帕莉娜想要的不是路希德的性命。

这样的话就是第二种可能。就是她想要掌握这个国家的权力。

宠妾生下拥有继承权的孩子,以嗣子生母的身分扳倒正室、掌握实权。计划真是如此的话,她那个少根筋的父亲也许是共犯。虽然以往对权力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但是当权力来到伸手可及的范围时,也有改变意向的可能性。

但是这些案子当中,有两个匪夷所思的疑点。

第一点就是,想要早点拥有孩子的欧露帕莉娜让路希德喝下药物之类的东西。

根据吉奇的报告,路希德在喝下酒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他所喝下的究竟是烈酒,还是药物呢?……可是,对于想要孩子的欧露帕莉娜来说,她应该不会故意做这种事才对。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礼思齐伯爵夫人可疑的死亡。

根据莉莉卡的说法,夫人差遣过来的通报人曾说过:「希望能对欧露帕莉娜保密。」

那就代表,伯爵夫人希望在女儿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洁儿商讨某件事。

(比方说,希望把欧露帕莉娜嫁给某个人之类的……不过,她不在意会有失宠的可能,要把才送到国王手上的女儿嫁给谁呢?)

她愈想愈不明白,伯爵夫人来访的目的究竟为何。

还有她摔落河中死亡的事情也……

(要说是意外也太过于巧合了。只能看作是某人为了封口而做的。不过到底会是谁……?)

知道礼思齐伯爵夫人要和洁儿会面的人,还有这场会面会对其带来损害的人……

以常理来推断,最可疑的肯定就是欧露帕莉娜,因为伯爵夫人还特地说要向欧露帕莉娜保密。

可是母亲瞒着女儿造访珀鲁耶姆(而且还如此紧急)这件事情,欧露帕莉娜到底是从谁的口中得知的呢?

还有,真的是她封了自己母亲的口吗?

明明是亲生的母亲——?

(不行。)

洁儿摇摇头。

虽然想找出真相,但是手上的情报太少了。

至少在前往五城市调查欧露帕莉娜的吉奇回来以前,要先把这份烦恼暂时冻结起来。

不这么做的话,烦恼只会愈陷愈深难以自拔。现在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像是卡牌工会之类的事情上。那个问题也一样,因为当事人路希德只顾着放老鹰打猎,所以一点进展也没有。星教会没收存货的动作已经进行两个月以上了,工会那边已经快要爆发了……

突然间,好像传来什么东西的悲鸣,洁儿随即抬起头来。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像是一只小动物……而且似乎还听到翅膀拍击的声音。

(难道是吉奇吗?)

她想起派搏特团是利用乌鸦作为联络工具,洁儿连忙赶到塔的中庭,确认四周有没有乌鸦飞过。

可是在那里只能看见苍郁的枝叶和天空的一隅,而树枝上也没有黑色的物体。

(没有东西,是我的错觉吗……)

她垂头丧气地走回房间,就在此时,她眼前的风景突然如涟漪般摇曳起来。

「蜜瑟罗黛!」

洁儿不禁唤出她的名字。

在洁儿眼前出现的,便是守护着她的精灵化身——蜜瑟罗黛。

洁儿下意识地握紧那块垂挂在衣襟附近的蓝宝石。

栖宿在蓝宝石里的精灵蜜瑟罗黛,原本就不能离开这颗宝石太远。至于实际上距离能拉到多长,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平时很少现身.所以洁儿认为她应该是到别的地方去了。

蜜瑟罗黛总是我行我素,价值观也与人类不同,洁儿也无法预测蜜瑟罗黛的行为模式。

不过呢,她许久没有在洁儿面前现身了。

「吓我一跳!原来你在我身边啊。」

「我可是一直都待在你身边哦,不论是今天或是明天都一样,不过一百年后就不会了。」

蜜瑟罗黛以她独特的讽刺语气说道。

「我之所以待在你身边,是因为觉得我这么做便于接近人类。只要待在你身旁就不会无聊,就像刚才那样——你看看这个。」

她做了个像是在打响指的动作,同时某个物体突然掉落在洁儿面前。

「唔……」

洁儿不由得用手摀住嘴巴。

越过蜜瑟罗黛的身体,可以看见一只没有头的乌鸦尸体。

「到底是谁做了这种事……」

那是某只猫的杰作吧。不然就是鼹鼠吧……?

可是只有头不见了,以这些捕捉鸟类的动物来说,这种狩猎的结果有点微妙。

「看看乌鸦的脚。那是你在等的东西吧?」

听见他的话,洁儿才发现乌鸦的脚上卷着什么东西。她在尸体旁边蹲下,解开绑在脚上的筒状书简。

是吉奇送来的……所以这只乌鸦是吉奇的信使——也就是傀儡。原本派搏特团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每个团员都有饲养一只形同自己手脚的动物,所以才取了这样的名字。(译注:派搏特音同英文的傀儡puppet。)

「是报告书啊。不愧是吉奇,速度真快。」

洁儿忘了脚下躺了只乌鸦的尸体而笑了出来。

吉奇•巴隆的报告书上记载了很多事。

礼思齐伯爵的千金欧露帕莉娜,是一名待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她在五城市的城内和姊妹一起长大。伯爵似乎打算在长女出嫁以后,就从亲戚那边替她找个结婚对象。

她的兴趣是刺绣和上教堂。

夹在活泼的姊姊和顽皮的妹妹中间,让她养成没有主见、沉稳安静的个性。

她在宗教信仰方面相当虔诚,也准时上教堂,在出闺的一年前左右进入修道院。这个举动也代表她准备要嫁人,或者是准备谈婚事的意思。贵族的女儿到了适婚年龄以后,就会以学习礼仪的名义(也可以说是不让害虫接近的意思)在修道院度过一年左右的时间。

家族之间感情也不是特别不好,家业是由长男继承,因此次男和三男便送给了别人当作养子,这也是很常见的。

细数她的兄弟姊妹,总共有兄长两人、姊姊一人、弟弟两人、妹妹一人,还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妹妹。调查过血缘关系之后,发现礼思齐伯爵一家似乎子嗣兴旺。这些兄弟姊妹是否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鼓着两个腮帮子呢——洁儿想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去了。

(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吧。)

洁儿看完报告书之后,掩不住略显失望的表情。

没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欧露帕莉娜过的完全是一般贵族千金的生活。

真要说哪里可疑的话,大概是个性文雅恬静的欧露帕莉娜竟突然说自己想成为国王的宠妾吧。

洁儿知道她从以前就对路希德抱有好感。她自己也说过,在路希德为了进行补给工作而途经五城市时,她看见路希德的骑马英姿,因此对他一见钟情。

她一直都把这份思念放在心里,在听到洁儿要征选宠妾的消息之后,认为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机会——如果这样想的话,这件事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可是,不管恋爱能让人改变多少,一个本来的兴趣是上教会的内向少女,应该不会突然改变想法,想去当别人的宠妾,而且透过盛大新娘队伍让自己风光地进入首都。

「难道……」

洁儿想到一种可能性,身体不禁变得僵硬。

(难道,欧露帕莉娜是别人假扮的?)

比方说……对了,欧露帕莉娜在修道院里认识的修女和她交换了身分。

一定是那个女的恰好和欧露帕莉娜长相神似。

修女从真正的欧露帕莉娜口中得知她对路希德抱持好感,便以此为由说服她的父亲礼思齐伯爵。那个修女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和名誉的欲望、为了从封闭的修道院离开,在五光十色的社交界中一展风采……

如果用这个角度来思考,那么她对生下子嗣的积极态度,以及礼思齐伯爵夫人请求「对女儿保密」的事,就应该都说得通了……

然后,为了不让人发现欧露帕莉娜是假冒的,于是欧露帕莉娜让马车沉入河里——

「啊啊,可是这样也不对。」

洁儿想过一遍之后,立刻摇了摇头。

首先,这个想法太牵强了。如果这样的猜测是正确的,只要去调查欧露帕莉娜进行新娘修业的修道院里面的修女们,马上就能真相大白。

接着,这个计划要成功,需要整个家族的成员都没察觉欧露帕莉娜被掉包才行。

这个人能骗过长年住在同一座城里的家人,而且发色和瞳孔的颜色又和本人完全一样,这些条件真的能完全符合吗?而且这样的人还正好出现在欧露帕莉娜进行新娘修业的修道院里……

还有,要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有多么困难,洁儿自己有亲身经验。超过四年没有见面,路希德还是看得出自己不是梅莉露萝丝。只是在那里过了一年,就能够完全模仿欧露帕莉娜本人吗?

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巧合的。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欧露帕莉娜本人在修道院中发生了某些变化。

她和某人交换身分,或是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的改变个性,能够利用的时间只有在这座修道院里的一年而已。如果没有那么巧,并没有出现神似欧露帕莉娜的人,那么应该就是她发现了某些事情,导致性情大变。

变成在头发上插着椿花、对身上饰品很考究的女人……

也只能朝这个方向去想了。

(对了,只有这个答案了。她有个双胞胎的妹妹,除了这种像开玩笑以外的可能性就……)

可是,如果礼思齐伯爵真的出过这种事,吉奇应该会从他们家下人的口中得知一点消息。

不管对身边的人再怎么隐瞒,他还是属于那种不靠下人就什么也办不到的人种啊。女儿未婚怀孕,或是浪荡子有了私生子,这种事情不可能完全不走漏出去的。

另外还有一个更符合现实的问题,就是为何要刻意把那个被拐走或是送出去当养女的双胞胎妹妹找回来交换身分。她找不到理由足以解释,为何对「欧露帕莉娜」执着到这个地步,毕竟礼思齐伯爵家还有另外四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儿……

这么说的话——

「那个欧露帕莉娜果然是本人啊。」

洁儿的目光不断地在纸面扫过,同时喃喃自语。

若是如此,果然是欧露帕莉娜杀害了亲生母亲吗?这位母亲打算要告知洁儿的事情,居然重大到这种程度吗?

(吉奇还刻意写上这对母女没有特别不合的情形。那就不是家人之间的怨恨了,应该是她觉得伯爵夫人和我见面会对她不利,所以才下手封口。可是居然连母亲都不得不杀掉,那个欧露帕莉娜到底有什么理由呢?需要杀害亲生母亲……)

那么,要是果真如此,应该还有协助她的人。

实际下手的犯人又是谁?

为什么要和她合作呢?

「还是说,处理掉礼思齐伯爵夫人的,不是欧露帕莉娜吗……」

只是单纯的意外吗?伯爵夫人只不过是运气不好而已吗?

洁儿用力摇头。

不管怎么思考都是在原地打转。就算加上吉奇的报告书,情报果然还是太少了。

(那样一来,只能自己主动出击了。)

洁儿下定决心抬起头,摇着铃将莉莉卡唤来。

过了一会儿,从负责呼铃的人那里接到通报的莉莉卡,踏着不像侍女的脚步声飞奔到房间来。

「您叫我吗,王妃殿下……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莉莉卡一边指着洁儿的脚下,一边往后跳开。

洁儿回头查看——

(啊,是刚才的乌鸦!)

急着想要确认报告书上的资料,好像不小心忘了清理乌鸦的尸体了。

(唉呀呀,糟糕了!)

洁儿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肯定又会传出王妃在北塔里拿乌鸦尸体施行黑魔术的谣言。

「那、那个,不会是要清、清掉那个吧……」

「留在这里就好了,我会自己清掉的。」

「可、可是……」

洁儿知道莉莉卡不想碰这个东西,于是准备自己动手清掉尸体,但是她的手突然间停住了。

(这个、伤……)

直到刚才为止还觉得没有异状,可是仔细查看才发现,乌鸦被攻击的部分不是身体而是头部,实在很奇怪。如果犯人是狐狸之类的动物,反而应该攻击绑着报告书的脚才对啊。

所以说,攻击这只乌鸦的不是大型动物。

还有,只有头部被扯掉这一点……

「——难道是……!」

洁儿不再理会乌鸦的尸体,而是朝着从刚刚到现在都背对自己发抖的莉莉卡大吼:

「莉莉卡,有件很紧急的事情要拜托你。」

莉莉卡很抗拒地摇着头:

「我、我办不到啦,那、那个乌鸦的尸体……」

「不是要你清理啦,只不过想让你去帮我找三个人过来。」

「咦……」

洁儿着急地几乎要出声催促,她推着莉莉卡的背部。

「要叫人来、是谁……」

「第一个,是把礼思齐伯爵夫人的马车拉起的市警巡逻队队员,我想要问问当时的详细状况。再来第二个是……」

她在莉莉卡耳边像是讲悄悄话一样低声吩咐。

莉莉卡则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要、要带过来的人,是那个厨师跟园丁吗?怎么回事,到底是为什么……」

「好啦、快去快去。」

莉莉卡看着那张态度坚决的脸,不太甘愿地点了点头。然后她瞄了一下乌鸦尸体的位置,像是逃命一样地离开了房间。看起来她是想快点跑到看不见那东西的地方。

「——怎么啦,洁儿?居然这么着急。」

洁儿抬头一看,只见蜜瑟罗黛坐在摆放着药品壶的桌子上。她的动作还是像往常一样,感觉不到有半点重量。她轻飘飘地交叉起双脚。

「蜜瑟罗黛。」

「你发现什么了?」

「有点苗头了吧——不过有些地方还不清楚。这个部分也许只能问当事人才能知道吧……」

洁儿又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乌鸦尸体。

变黑的血肉已经引来蚂蚁了。

蜜瑟罗黛「嗯——」地闷哼一声,把手肘放在膝盖上撑住下巴,眼睛像猫看到光亮处那样眯了起来。

「我想只要问过厨师跟园丁,事情就清楚了。欧露帕莉娜为什么变了,还有到修道院里发生了什么事……

另外,如果我的推论是对的,那么礼思齐伯爵夫人的死肯定是他杀。但是欧露帕莉娜并没有杀害自己的母亲。动手杀人的是……」

洁儿用带着锐利的眼神说——

「动手杀人的另有其人。」

*

从莉莉卡那里接到通报的马修斯,连忙处理相关事宜。负责检查礼思齐伯爵夫人马车的警巡逻队队长在当天就抵达了圣•安琪莉城。

就在这时候,路希德正好带着老鹰到珀鲁耶姆郊外去打猎,而欧露帕莉娜也跟着一起去了。

「……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其实今天早上在早餐室见面时,路希德就邀请洁儿一起去狩猎。

每次吵完架之后,他第一次开口跟对方讲话都会故意错开视线。

「偶尔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我想可以转换一下心情……」

他手上的面包,被他撕扯到比入口的大小还要零碎。

洁儿苦笑了。恐怕是宫里的人流传着一些关于洁儿的谣言被他听见了,所以才会关心起自己,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洁儿很高兴他有这份心,但是她拒绝了。

因为现在优先要完成的事情是,解开欧露帕莉娜的真面目,所以能在她不在城里的时间完成是最好的。洁儿希望欧露帕莉娜最好是跟路希德一起出门。

洁儿假装自己肚子痛,婉拒了他同行的邀请。路希德则是没有特别说什么。他心想,只是轻微的肚子痛,洁儿应该可以自己用药解决吧。

「虽然讲了很多次,但还是要请您在吃东西时要小心一点。即使是河水或花蜜之类的,还是先给马修斯试过吧。」

送路希德出门时,洁儿还是不厌其烦地叮咛着。其实她还想告诉他,不要吃也不要喝欧露帕莉娜送上的东西,可是她知道,说出来他一定会不高兴。之前她听说欧露帕莉娜要跟着去老鹰狩猎时,也讲过一样的话,结果他居然说「不要嫉妒她」,完全不当一回事。

洁儿在心里傻住了。

(谁会嫉妒啊……某人明明连心爱的宠妾给自己喝下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

昨晚也是,路希德在欧露帕莉娜的房间过夜。根据马修斯的说词,他喝了不少试过毒的酒,似乎早早就睡了。不过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没有宿醉的症状。对于光是喝掉餐前酒就会微醺的他来说,实在是个很奇妙的情况。

不过只要马修斯试过毒就放心了。

路希德带着他上路,一行人刚离开圣•安琪莉,洁儿马上就开始实行计划。

洁儿首先对从城里召来的警巡逻队队长提出几个问题。

「队长,那起坠落事故发生以后,有下过雨吗?」

「没、没有,从那之后就没再下过雨了。」

听见他的回答,洁儿轻轻点头。

「很好。那么麻烦你描述一下伯爵夫人从河里拉上来时的样子。没事,我不是质疑溺死的死亡判断。对了,特别是脸部的状况……

当时桥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损伤或凹陷呢?

还有,夫人头部的情况……」

一开始,那个警巡逻队队长,对于洁儿的质问吃惊地觉得「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但他只是在心里想而没有说出口。因为对方是传说中几乎不会离开城堡(除了礼拜一的早上以外)、还会利用黑魔术操纵使魔的那位王妃。要是太多嘴,之后搞不好会被诅咒。

之后大约过了三天,从五城市而来的两个人抵达圣•安琪莉了。

一位是长年在五城市担任园丁的老人,另一位则是在厨房工作的杂役女工。

这两位是马修斯找来的,原来在礼思齐伯爵家服务的下人。

被王妃殿下这种在云端上的人物叫来的他们,又惊又怕地被引导至城内。这是人之常情,因为他们的身分本来不要说上殿晋见,就连担任城内清道夫的资格也没有。

这一天也一样,路希德说要检阅关卡而去了郊外(欧露帕莉娜当然也跟去了),所以洁儿也顺势实行那项计划。

「你在五城市都是栽种哪些花呢?

每一天使用的食材有哪些?夫人她们跟伯爵的餐点应该不一样吧……」

洁儿抛出好几个问题,而他们也和警巡逻队长一样心想为何要问这些事情,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回答着问题。

「主要栽种的是紫罗兰、万寿菊和蔷薇等等。其它还有蔓性玫瑰、三色堇和迷迭香……」

「是、是,太太他们和老爷用的餐点的确不一样。主要是水果、鸡肉冻和蔬菜汤……」

接着到最后,他们都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异口同声说道:

「可是,为什么王妃殿下您会知道呢?」

「——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

吩咐这两个前任佣人不可泄漏今天之事,让他们回去以后,洁儿在北塔自己的研究室里,默默地盯着陈列药瓶的架子。

这三个人的证词,足以支持洁儿的推理。再来只要拜托吉奇去查的「那件事」有了结果,就能充分解释欧露帕莉娜身边所发生的奇妙事件了。

奇妙的事件……也就是欧露帕莉娜究竟是不是本人。

还有,是谁杀了伯爵夫人。

以及为什么要动手行凶……这些疑点都能解开了。

可是真正的问题是动机。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为何不惜成为宠妾的后补人选也要接近路希德?不解开这些疑点,就不能说是真的解开谜团了。

此外,究竟她给路希德暍了什么?还是问题根本不在于喝了什么……

「不是酒的关系。可是,那种马上就能入睡的药……也就是拥有即效性的睡眠效果啰……?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洁儿拿着好几个瓶子跟药草,摇摇头再走回架子旁。

如果欧露帕莉娜真的让路希德喝了安眠药,那么她到底是把药藏在什么地方呢?

女性的身上的确是有好几个藏东西的地方,不过欧露帕莉娜身边随时有人在监视。那些新进的侍女也是一样的。

而且当她从宫外回来时,都会连嘴巴和耳朵一起检查…在这种情况下,要藏住一片药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不是这样,而是从她自故乡带回的珍品中取出的话,那么马修斯老早就会找到了。

也不可能让侍女去帮自己买药。

这样一来,就想不出还有哪里可以藏东西了。

……这样一来,欧露帕莉娜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药物、又是为了什么要让路希德喝下的呢?

咚咚!响起敲门的声音。洁儿连忙把手上的瓶子放回架上,走向门口。

接着传来声音。

「王妃殿下,是我。」

是莉莉卡。

伴随着「吱——」的沉重铁质声响,莉莉卡从门的另一头现身了。在洁儿的催促之下,她像冬天钻过缝隙的风一样溜进房间。

「我照王妃殿下吩咐的去做了。没问题的,不会有人看到。」

她一脸得意地笑着。

洁儿稍早曾拜托莉莉卡跟今天负责看顾欧露帕莉娜房间的侍女换班,目的当然是到欧露帕莉娜的房间里翻找。

「今天当班的是跟我同期的人,她最近跟国王陛下的其中一个近卫发展的还不错哦!所以我告诉她要在他守城门的时间跟她换班。」

莉莉卡很聪明地卖给朋友一个人情,她趁这个机会按照洁儿的命令进入欧露帕莉娜的私室四处翻找。当然,为了不要留下手上的油脂,她还戴上手套。

「那么,找到了什么?」

面对洁儿的小声询问,她略显失望地摇摇头。

「没有,王妃殿下您提到的东西,我一个也没找到。不管是药草、树枝还有药水的瓶子都……当然我也查过了,里面没有栽种植物,不过那里是二楼,本来就没有庭院了。酒类也都是需要时才运送过去……」

莉莉卡还说她连坠饰的内侧都查看过,没有发现任何精巧的机关。

「这样啊……」

洁儿听完报告后,在脑中消去几个猜想。

也就是说,欧露帕莉娜如果拿某个东西投进饮料中,那一定是可以携带的物品。而且是带在身上也不会让人起疑的物品……

(首饰每天都会更换,发饰跟发簪也一样。粉饼虽然可以随身携带,但是马修斯应该看得出里面有没有毒。而且口红跟粉饼这种固状物很难溶进酒中。而发油也会跟酒液分离,而且一闻就知道有没有问题。……所以说,欧露帕莉娜使用的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反而是那种任何人都会用的东西,才不会被人发现……)

「现在要怎么办,王妃殿下?」

没有达成主人期望的莉莉卡,垂头丧气地抬眼望着洁儿。

「虽然我也觉得,那个女人一定在房间的某个地方藏有媚药……」

她「啊!」了一声抬起头来。

「会不会是埋在墙里之类的。有人在她到圣•安琪莉之前先动了手脚。」

洁儿静静地摇头说道:

「不会,不是这样哦,莉莉卡。她是自己要求更换房间的。」

洁儿一开始也想过,欧露帕莉娜在王宫的侍女中有内应,在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动了些手脚。可是她后来又换了房间,应该没有时间去挖墙。

莉莉卡突然抬头仰望研究室的架子,佩服地呼出一口气。

「话说回来,这个储藏量还真惊人呢,王妃殿下。这里的每一种药草,王妃殿下您都知道吗?」

「不知道的话,这些东西就没用了吧。」

洁儿一边苦笑一边说着。莉莉卡怯怯地稍微跟架子拉开距离接着说道:

「说、说的也是呢。我啊,只有感冒的时候才会吃药。而且在圣•安琪莉里的侍女是不能随身携带药品的……」

「是啊。」

她点了点头。为了预防毒杀或其它阴谋,王宫之内是不允许携带药物的。生病的人可以向管理药品的侍女长领取,必须当场服用。

所以欧露帕莉娜拜托侍女去买某样东西,然后带进宫中,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就在这个时候,从远处传来告知时间的钟声,刚好到了晚膳的时刻。

钟响后约半刻就可以准备用餐了。所以每次听到钟声之后,莉莉卡都会到北塔来通报。因为晚餐是正餐,所以必须为此特别做准备。

另外,这也是入浴的时候。

「王妃殿下,晚钟响了,请回去吧。」

洁儿点头同意。现在休息室里应该站着一列捧着水盥的侍女吧。不快点赶过去的话,等到热水冷掉她们就太可怜了。光是要运送热水就是一件重劳动工作。

(提到这个,以前在安迪鲁时我也常常负责运热水呢。在白天的表演结束之后,她们会一起洗澡……)

因为洁儿的母亲是被称为花冠的顶级花妓,所以她有时也会偷偷地假装在帮忙运热水,然后一起洗澡。

她跟妹妹荷莉赫丝会互相帮忙淋热水,或是帮姐姐琪琪洗头……那时候总是觉得,姊妹之间不用保持距离真好。

「今天是殿下到王妃殿下房间过夜的日子吧?我会拿出十二万分的干劲替您洗浴的。」

只见身后的莉莉卡用怪异的手势不断搓揉。话说回来,她可是伴随宫妃身旁的高位侍女,实际上负责清洗洁儿身体的是较下位的侍女才对。

(其实就算路希德来我这睡,也不会发生什么事……)

洁儿把身体浸入那个搬运进来的大型陶制有脚浴盆,满脑子都在思考欧露帕莉娜所用的药物。

真相肯定就在眼前了。但她的目的以及她的真面目,就像隔了层雾般还无法看清。

从热水中起身以后,来到镜子前打理仪容。莉莉卡送上一件洁儿没有看过的衣服,这是侍女们渴望以新款式一决胜负的心情吧。即使不这么做,洁儿也会嚷着「好麻烦」、「我搞不懂」,然后把选布料的事情通通丢给侍女负责,这也让对裁缝和欧露帕莉娜燃起对抗心态的宫妃跟班们感到失望。

(不过,至少今天自己要试着主动跟他说话,聊一些问题以外的话题……)

洁儿盯着自己那颗每看一次镜子就增加一些饰品的头,产生这个想法。

到了现在,她也不觉得自己跟路希德能够成为互诉情话的关系。因为即使是现在,他的心依旧系在初恋对象梅莉露萝丝身上。他和欧露帕莉娜同床是为了解决继承问题,而自己的使命只是辅佐路希德而已。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洁儿和他从来没有聊过一次天。

洁儿下了决定,她要跟他好好说明自己跟黎戴斯见面时的事情。像是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暧昧的情况,还有只和他谈了几分钟等等……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路希德能说说他跟黎戴斯究竟发生什么事。)

对于洁儿来说,家人是无可取代的。那是自己衷心期望能够再一次取回、待在身边一起生活的对象。

正因为这样,不得不对和自己分享血缘的弟弟下如此重手的路希德,洁儿为他感到同情。

然后可以的话,她希望事情不要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想要,成为他的力量。

不能成为恋爱对象,也不能成为替他留后的妻子,至少……

「……咦?」

进入正餐室的洁儿,稍微睁大双眼。

桌上只摆了一人份的刀和汤匙。

「陛下,不在吗?」

洁儿看着侍女长嘉亚泰葛丝。侍女长双手交迭在肚脐附近,似乎有点为难地开口说道:

「是的。其实在王妃殿下打理仪容时收到了通报,因为今天时间晚了,所以就在圣•珍戴尔的狩猎小屋过夜……」

「圣•珍戴尔的……」

「狩猎小屋」只是一种叫法。实际上这是国王家在狩猎时使用的郊外行馆,说得明白一点,其实除了盖在城外这点之后就没有可取之处了。

「发生得真突然啊。」

「是的。因为欧露帕莉娜大人突然说自己肚子痛,所以才决定不回宫了。」

「肚子痛……」

洁儿像是线被切断的傀儡一样,「砰」一声无力地摊坐在椅子上。

(欧露帕莉娜、肚子痛……)

体内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一样。

她从呆滞状态回神后,从腹部深处涌出一股怒气。

(那个、大骗子!)

她用飞扑般的气势,把汤匙插进刚分好菜的碗里。

(骗子、骗子、没用的家伙!还说什么不需要宠妾。现在很享受嘛。而且还跑到我不在的地方两人独处……)

而且只不过是欧露帕莉娜肚子痛而已,居然就不来跟自己吃晚餐了。我说肚子痛不跟他一起去的时候,他却什么话都没说……

也就是说,跟她在一起比跟洁儿在一起还要好……没错,路希德心里想说的就是这个。而且宫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路希德这个笨蛋!)

她撕开面包,插进刚送上来的炖菜里。

(笨蛋、笨蛋、优柔寡断、没用的家伙!)

接着她又咔滋咔滋地吞下盐渍芜菁,吃起鸡爪就像狮子捕食黑斑铃一样。

一直吃。

一直吃。

一直吃。

(这个闷声色狼、心口不一的家伙!)

在墙边站成一排的侍女们,呆呆地注视着这豪迈的吃法。

但是洁儿不在意周围的眼光,她只是饥渴地、专心扫平眼前的食物。

(欧露帕莉娜真的那么好的话,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约半刻钟以后,送到眼前的鸡已经通通化为骨头了。锅子也是空空如也,水果全都消失无踪,面包也只剩残屑。

洁儿的怒气终于收敛了。

「好啦,大概吃到这样就行了。」

面对战战兢兢地问着是否要再上餐点的大厨,洁儿没好气地说着。

虽然平常她也会替路希德的食物试毒,但是今天可是清光了整整两人份。所以在场的人会感到惊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该怎么说,人只要一生气,肚子好像就会产生强烈的饥饿感。

「我要去睡了。」

洁儿用餐巾擦擦嘴,用水洗过手之后,离开了正餐室。吃饱之后,很快地就会想要睡觉。尤其是在这种令人火大的日子,更是什么也不愿去想,只要睡觉。

(现在这个时候,路希德应该也睡了吧。)

负责炉火的下人熄掉暖炉的火之后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洁儿躺在床上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真是的,明明说了有话要告诉他,居然还不回来……)

不管是卡牌工会的事,或是教会推出的新税案,执政当局都还没有做好对策。

而且这样一搅和,明天之后的预定行程也被打乱了。现在马修斯大概正拿着那只金色的时钟抱头苦思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睡不着。明明没有风,可是耳边却能听到沙沙的杂音。

(真的是肚子痛吗?)

洁儿用负面的角度去思考。预定行程之所以会延迟,一定是欧露帕莉娜不想回来而硬是求路希德改变主意。她一定是想在碍事的自己不在的行馆里,制造出两人独处的环境——

思考到这个地方时,洁儿突然倒抽一口气。

不单单是这件事不太对劲,连自己也是不太对劲。从以前到现在,不管被她说了什么,自己都不曾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怎、怎么了。这样就好像我真的在嫉妒一样……)

洁儿有种想要找个人抱住的感觉,于是她紧抱住枕头,像毛毛虫一样钻进被窝里。

(太愚蠢了!我要睡了,睡觉啦、睡觉了!)

没过多久,安静无声的走廊上,传来某人沙沙的脚步声。

由这种让脚底在她板上滑过的走路方式判断,来人应该不是莉莉卡。

「王妃殿下,打扰您休息,真的很抱歉。」

声音有些僵硬。这是洁儿听过的声音,记得她叫做可可……今天似乎是她负责守夜。

「怎么了?」

「那个……刚才送来一份急讯。」

她的左手提着防风的烛灯,而左手似乎握着某样物品。

她在洁儿面前缓缓打开手心。

「没有任何传言,只说王妃殿下看了这个就知道了……」

「没有传言?」

真是奇妙的传讯。洁儿就着可可的灯光,在照明下看着从她手上接过来的物品。很重,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是项链之类的东西吗……

「这个是……」

在灯光下现形的,是一个锁。形状比项链还要粗……这是男性需要在腰上垂挂某些东西时使用的、镀金的……

(不会吧!)

洁儿每天早上都会看到这个样子的链子。这东西不是用来吊挂钱包的,它的末端接着一只时钟。而拥有这个物品的人是……

(是马修斯,到底发生什么事?)

洁儿用力握紧链子。

他没有留下任何传言,只送来这个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事情太过紧急——可能是这样。还有,他可能怕传言的内容泄漏出去,也就是说——

(路希德遭到监禁了吗?)

最重要的是,送来的物品是锁,这是个提示。

难道是路希德被某个人挟持,也就是所有人都陷入无法动弹的状态。为了让洁儿知道这件事而送来这个吗?

「可可,帮我卷好床单,白色的那片!」

洁儿突然对可可下了个命令。

听见这句话的可可,一瞬间露出一张听不懂洁儿在说什么的表情。

「哦好、是床单吗?」

「没错。拿着那个,接下来照我的话去做。」

可可吃惊地瞪大双眼。

「可、可是王妃殿下,现在是半夜……」

「就因为是半夜。等一下帮我找一台不显眼的马车停在后门。不要跟嘉亚泰葛丝说!」

如果马修斯只能用这个方法求援的话,表示情况非同小可。他一定有什么理由,才不愿惊动军队……马修斯没有嘱咐自己去动用杰西德等人的龙骑士团,肯定是路希德身上发生了某些重大的变故。

(这样一来,也只能秘密出宫了。再来就是要隐密地潜入……)

支持路希德的人居然这么少,洁儿深刻体认到这个事实。马修斯也害怕这件事公布后,会有某处的国王家亲戚直闯圣•安琪莉,自行夺取国玺。换句话说,就是解放黎戴斯,将实权掌握在手中……

当然,也就不用去管路希德是死是活了。

他镇坐的玉座,是如此的脆弱……

也可以这么说,玉座本身就是个脆弱的东西。

(这些事端,都是帕尔梅尼亚在背后搞鬼吗……)

洁儿一面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一面脱掉睡衣。必须尽量选择不会引人注意的衣服才行。

自从发生那件雅薇赛娜的事件之后,真正的国玺和令牌就不再存放于玉座后面的藏宝库里了。所以就算路希德被掳走,让某人趁机进入王城,也拿不到这两样东西。

相反地,洁儿可以利用这个当作交换路希德的条件来交涉。

虽然这是到最后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但是事情到那个地步也只能这么做了。

(但是,我不会让路希德被杀的,不管是谁动的手都一样!)

「王妃殿下,马车准备好了。」

可可压低音量通知洁儿。洁儿换上简洁利落的外出服装,拿掉一切会反光的物品,赶往圣•安琪莉城的后门。

在犯人提出要求之前该不该保持被动,洁儿为此烦恼了一下。不过,既然马修斯留下这种讯息,代表还是需要洁儿出面协助。

恐怕路希德是被下了毒。

下毒的是欧露帕莉娜吧。

又或者是,出现了新的刺客……

(啊啊,希望不要是即效性的毒药啊!)

洁儿很快地上了马车,指示车夫将自己带到圣•珍戴尔的狩猎小屋附近。

伴随喀啦喀啦的声响,载着洁儿和可可的马车,轮子开始卷起沙尘。

「现、现在要去陛下那边吗?」

可可又惊又怕地询问洁儿。

「是啊。」

「难道陛下他、发生什么……」

洁儿默默摇头。这是因为洁儿还不知道实情,也尽量避免去提不吉利的事情。

在马车前进的道路前方,伸手不见五指。啊——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他要一起去呢?之前放鹰狩猎时,还有检阅关卡时,他明明都有找洁儿一起去的……

「!」

喀咚一声,这台大型马车翻倒了。似乎是车轮压到石头之类的东西而弹起。正当洁儿要抬起头时——

「什、呀啊啊啊!」

马车的门突然被打开,坐在附近的可可被冷不防伸出的手拉到车外。

「可可!」

洁儿叫着她的名字,随即她发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这不是灯光消失,而是自己的脸被蒙上一层布。

接着,她觉得脑中闪过一阵抽痛。

(这些人让我闻了什么……!)

像是大茴香酒,有种独特的草香。

但是洁儿也只能分析到这边为止。

(不行,要失去意识了——)

她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马修斯的链子被拿走了。洁儿的意识沉进比睡眠更深的黑暗中……

*

另一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妻子陷入如此事态的路希德,现在正困惑着。

——不,正确来说,自己最近一直都是困惑的状态。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以往一直对艾兹森政权采取反抗态度的哥尔哥特族,因为不能放着不管,而选在今年对他们略施薄惩——到那时候为止日子都还算平顺。

可是从北方远征回来以后,路希德就好像掉入恶梦之中。

先是那个叫做欧露帕莉娜的女人擅自入城。

他记得自己明明没有许可,身为正妻的洁儿却突然接纳了她,要他收作宠妾。

然后早上起床时,她就睡在自己旁边。

而且还是——全裸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他记得自己偶然间在走廊上遇到她。印象中那时自己刚从黎戴斯的地下牢房回来,因为她突然说「要回老家了」,最后可以喝杯茶也好……差不多就是这样。

在日照良好的中庭摆上桌椅,喝着温暖的茶,聊着聊着就提到她好不容易从故乡带来的东西还存放在宫里。五城市以蜂蜜酒闻名(蜜蜂在悬崖上筑巢,这就是有名的「蜜之塔」),其中只采用今年第一批樱花蜜制作的,称为「初蜜酒」。

本来就很爱蜂蜜酒的路希德,很快地找人试过毒以后就品尝起来了。

虽然洁儿天天都会好言相劝,要他不要在白天喝太烈的酒,但是喝酒是北方草原民族的传统,所以喝酒对他来说没什么特别的。自古以来,住在北方草原一族的男性为了不让身体冷却身上都会带着酒。听说在那个黄龙骑士团团长麦古尼卡斯的故乡,夏蛇族之类的族群不分男女每一天都是醉茫茫的样子。

另外,普通的市民虽然不至于如此,但他们在用餐时也会拿葡萄酒或苹果酒代替水。

(没错,不过就是蜂蜜酒而已。这东西和茶差不多。)

路希德替犹豫不决的自己找了个借口,喝起欧露帕莉娜故乡的土酒。

今年第一批蜂蜜制成的酒,非常爽口好喝。路希德在她的劝诱下一口干掉。虽然途中他似乎听见欧露帕莉娜劝他差不多该停了,他还是不停地喝。他心想,如果拥护洁儿的那些女官知道这是欧露帕莉娜故乡的酒,看到他这样牛饮肯定会不高兴吧。

然后,他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早上了。

他坐起身子,看见一顶没见过的顶篷、还有欧露帕莉娜雪白的肩膀,让他脸都绿了。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了,马修斯!)

马修斯一定知道我在失去记忆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才对,路希德一边这么想一边大声呼唤他。但马修斯只是带着一脸遗憾的神情摇摇头说:

「我想您应该是去见地下室的那一位了,所以花了不少时间来找您。好不容易找到时,您已经和欧露帕莉娜大人在顶篷中……」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只是喝了几杯蜂蜜酒而已!」

在抬头喊冤的路希德面前,原本是位僧兵的马修斯以无比正确的方式摆出对神祈祷的姿势说:

「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之后,路希德身边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首先,原本只是客人的欧露帕莉娜,正式被冠上路希德的宠妾之名。

路希德从空置的称号中找出一个适合的来授予她爵位。

从此他每周要和欧露帕莉娜在寝室见两次面。上了年纪的侍从告诉他,对待妻妾要公平,但是要以正妻为重才是家庭圆满的诀窍。

(所以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就这样成了我的宠妾!)

他好想大声吶喊。

可是那一天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而且又光着身子睡在她房间的床上;所以大家会这么认定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而且路希德不是个平凡的人物,而是统领草原二十四部族的大王——艾兹森国王。只要发生过一次关系,那个女人理所当然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

在他脑袋一片空白的期间内,欧露帕莉娜成为宠妾的事情,在他身边的人们心中已经拍板定案。就这样,路希德又再一次和欧露帕莉娜一起过夜。

她开口说道:

「我知道,那件事不是国王您的本意。」

(那件事……也就是说我果然——)

路希德十分丧气。他的脑中浮现出既成事实这四个字,就好像狗追着自己的尾巴那样,不停地在脑中绕啊绕的……

「不过,为了我的名誉,请您不要立刻将我逐出首都。」

她像在求情一般跪倒在路希德面前。路希德被她突然哭出来的举动吓到,接着欧露帕莉娜向他说明,在女人的世界里有着微妙的立场。

「因为,若是陛下强行将我逐出,外界会认为我是被国王厌恶到这种地步的女人。如此一来,回到故乡以后我就不知道以何种立场自处。理所当然地,打算要迎娶我的男性也不会再来提亲了。而我也没有脸去见家父。」

路希德也只能唔唔地应着。

欧露帕莉娜说的每件事都很符合情理。要是在这时候让国王一度临幸的女人(似乎已成定论)回乡,外界也许会猜测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只要一年就好。请您让我留在宫里。即使您对我没有半分情意也好,只要把我放在至少能和您见到面的位置就可以了,请您能够允许……」

她连额头都贴到地上了。随着她这个动作,插在她头上的其中一朵椿花也掉落到地板上。

路希德终于明白欧露帕莉娜所要表达的意思。

她所说的「只要一年就好」,意思是只要她以宠妾的身分在宫中待上一年,即使之后返乡也不会被当作是遭到舍弃。

原因在于,有时成为权贵的爱人,能够提升女人的身价。将美丽的宠妾赐与家臣也是王者常用的手段。如果立刻让她回家,反而会伤害到她。

路希德同意了。原本她就没有错,一切都要怪那天不小心暍醉而神智不清的自己。

「你说的我懂了,欧露帕莉娜小姐。」

那时候,面对伏在地毯上的欧露帕莉娜,他以尽量不刺激到她的动作,在她面前蹲下。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握起她那双白蜡般的手。

「就照你所期望的方式来做吧。虽然在感情上我无法再进一步,但是我也不会贸然地伤害你的名誉。」

然后他对欧露帕莉娜做了承诺——

在这一年内,狩猎时必定带她同行,让她享有和洁儿一样的待遇。为了不让外界发现他们没有感情,所以每周要在欧露帕莉娜的寝室待上两个晚上。另外,他们没有互相喜欢对方的事情不可以泄漏给任何人知道……

欧露帕莉娜得知自己的名誉能够保住,又开心地哭了出来。而且为了感谢路希德,她发誓一年后一定会乖乖回家。

路希德则是拚命说服自己。

(这样一来,洁儿那家伙也不会为了继承问题再去推个爱人给我吧。而且,这样也顾到欧露帕莉娜的父亲,那位五城市伯爵的面子。那个街道的工程,一定能够得到他的帮助。)

——这种世间罕见的奇妙关系,从此展开。

路希德不光是和正室洁儿维持假面夫妻的关系,连宠妾欧露帕莉娜也是架空的爱人关系。

「陛下,我们两个就像是假面的夫妻一样呢。」

某一晚,欧露帕莉娜用这句话揶揄他们的关系。

虽然说是两人什么事也没发生,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路希德就睡在欧露帕莉娜房里的长椅上。

话虽如此,他还是常常被她拿出的蜂蜜酒灌到烂醉,就这样一个人倒在床上。

「假面、夫妇……?」

路希德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欧露帕莉娜应该不会知道自己跟洁儿就像是那种假面夫妻的状态。她所说的,应该是她自己跟路希德之间的关系。

但是这句话还是撩拨到他的心弦。

(……跟那个家伙一直保持这样,也不是我的本意……)

路希德回想起自己看穿她不是梅莉露萝丝的那一天,还有在那之后,每天过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生活,接着便沉默不语。

洁菈萝娣•格朗恩。

拥有古老神明之名的少女。她说格朗恩这个姓氏,是她母亲花名的由来。没有领地的普通市民,常常会将出生地的地名或是户籍所在的教会名称当作姓氏来使用,路希德猜测她的姓氏也是这么来的。

「假面夫妻吗?这种说法还真是有趣啊。」

「其实啊,我稍微有点嫉妒呢,殿下。」

「嫉妒……?」

「因为……」

欧露帕莉娜用淡桃色的手指按着嘴角,一面说道:

「您无法对我动情,不也代表着您对王妃的爱就是这么深刻吗?」

你说错了,路希德在心里这么说。

洁儿是、不一样的。

我没有、爱着她。

路希德深爱的人,仅仅只有那位青梅竹马的公主梅莉露萝丝而已。那位被世人赞颂为银色妖精、为世上诗人而生的宝石之人,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他和洁儿确实是在神的面前互相立誓,但是说出的那些誓言全都是谎言。成为夫妇也是谎言,她是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这件事也是谎言。

她是从帕尔梅尼亚送来的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是假冒的宝石。

他们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只有彼此的利害关系而已,所以在床上听不到枕边细语,只有争吵声,他们不会互相枕腕而眠,只会拿文件当枕头睡觉……虽说是假扮夫妇,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见面就吵架的关系而已。

而她和他的关系就和欧露帕莉娜的一样,是有期限的。等到路希德征服了帕尔梅尼亚,让她寻回失去的家人之后,一切的契约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只要路希德平安无事地得到梅莉露萝丝,洁儿也能与分崩离析的家人再次见面的话,他们两个就会变得形同陌路,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她就跟欧露帕莉娜一样。

她们都只是因为利害关系才和自己绑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她和洁儿是「不一样」的?)

路希德吞了口口水。

他对洁儿或欧露帕莉娜都没有放入半分爱情,她们两个应该只是利害关系跟自己一致的对象而已。可是他却觉得两人不一样——不,那不是感觉而是确信。洁儿不是那样的,她在自己心中应该是更加、拥有更大的——

(更大的……)

因为欧露帕莉娜说自己肚子痛,所以连忙决定改到别馆过夜的那一个晚上。路希德让侍医去照顾她,而自己一个人在火旁取暖,一边不断地思考着那件事情。

究竟该不该跟洁儿坦白欧露帕莉娜的事情呢?路希德经常在这一点感到迷惑。

其实自己对她没有任何戚情。虽然自己可能一不小心在那天晚上铸下大错,但现在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将她收作宠妾绝对不是他的本意……

可是每次一有这个念头,他就觉得刻意去提这种事情实在很蠢。

最重要的是,纳宠妾这件事是洁儿本人向路希德提出的。到了现在才让她知道两个人根本不是那种关系,她会觉得开心吗?也许会发火也说不定。搞不好她反而会痛骂路希德,说欧露帕莉娜很可怜之类的。因为,她就是那样的女人。

而且,自己也和欧露帕莉娜做了约定。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两个是清清白白的……

「算了,不要再想下去了,根本就没有答案。」

路希德果断地打住这个原地打转的问题,选择去梦周公。在他陷入沉睡之前顿时想到,自己突然延迟预定行程,洁儿会怎么想呢?不过他很快地放弃去思考,反正她一定不会放在心上的。因为,她就是那样的女人……

到了第二天,路希德把腹痛病倒的欧露帕莉娜留在别馆里,自己和马修斯一起赶回圣•安琪莉城。

管理着国王一切预定行程的干练秘书官说:「就算赌一口气也要让您赶上预定行程!」只见他加倍鞭策马匹赶路前进。

根据侍医的诊断,欧露帕莉娜的腹痛有渐渐舒缓的迹象。虽然周围的人都害怕万一流产会被追究责任,只有路希德一个人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然而——

「啥……这是怎么回事?」

在中午以前赶回圣•安琪莉的国王陛下,听着侍女长的报告愣住了。

在圣•安琪莉城的左翼,也就是国王夫妇妻居住区域的宫殿发生大骚动。

……简单来说就是,什么时候不挑,偏偏在国王突然没回来的那个晚上,身为妻子的王妃却失踪了。

「失踪……该不会,被谁诱拐了吧?」

「那个,虽然相当难以启齿,但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侍女长嘉亚泰葛丝似乎很难开口的样子,好几次欲言又止。

「殿下本来要回宫的那一晚,王妃殿下在正餐之前花了不少心思打扮。而在得知殿下不回宫之后,王妃殿下开始用很惊人的气势用餐……」

「很惊人的气势,来用餐……」

也就是大吃特吃的意思啰。听见侍女长的话,路希德和马修斯面面相觎。

(那个洁儿,居然会大吃特吃?)

「而且,那个……王妃殿下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只说自己要去睡了,早早便入寝了。而我们也稍稍猜到王妃殿下发怒的理由,所以也听从王妃殿下的命令,希望她能早点息怒。

但是到了今天早上,在负责炉火的下人进入房间时,发现床上居然空无一人——」

嘉亚泰葛丝把脸别开了一下说道:

「问过侍女们以后,王妃殿下似乎在半夜,只带着一位叫做可可的新进侍女,试图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从后门搭着轻便马车离开了……」

「搭轻便马车?」

路希德在惊讶之余,脸色也沉了下去。

她如果要出城办事的话,应该使用宫妃专用的马车才对,应该用那辆刻有纹章拥有车顶的马车才对。

她冒险从后门乘坐轻便马车,是想掩人耳目,出其不意地离开……真的是这样吗?

洁儿连平时的随行人员也没带,就这样出城的理由……

「该不会……」

听见路希德的喃喃自语,嘉亚泰葛丝以点头回应。

「是的。王妃殿下并不是遭到诱拐,而是出于自愿的失踪。」

换句话说,是她自己离开的。

也就是,她舍弃掉路希德的意思。

「怎么会、因为她……那她,有留下书信吗……」

他不知所措地看向一旁的侍女们。但是她们全都苦着脸对路希德摇头。

「没有,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留言……」

「一句话也没有留。」

路希德从这个冷淡的反应中领悟了。侍女们正在埋怨路希德,她们在责怪那个沉溺在新的爱人怀抱里而取消回宫的行程,把正室丢在一旁不管的笨蛋色狼国王!

她们认为洁儿是因为失去路希德的关爱才离开的。

「不、不是这样的!」

可是嘉亚泰葛丝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很遗憾的,每个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这么说。」

「每个人是在说谁啊?总而言之,她并没有失宠啊!」

「……」

「……」

「……」

令人难过的是,众人的反应相当冷淡。路希德变得很狼狈。

「你、你们是怎样啊?」

「没错,王妃大人才不是自己失踪的!」

从侍女构成的高墙中,终于出现支持路希德的声音了。为他辩护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王、王妃大人才不会瞒着我自己出去。更不要说她还只带着那样的新进侍女了!」

嘉亚泰葛丝一脸呆滞地看着那个侍女。那个拿着湿透了的手帕在哭的侍女,就是莉莉卡。

「莉莉卡……冷静一点。而且你昨天不是休假吗?」

「可是……可是啊——」

莉莉卡带着无法接受的神情开口辩解:

「很、很久以前就讲好了,昨天要去买雷吉纳尔德大人的卡片。而且王妃殿下一直对我说好想去买那个,所以王妃殿下怎么可能会自己失踪!」

「她想要、演员的画像?」

路希德相当意外地看着莉莉卡。

说道飞龙剧团的雷吉纳尔德,是一位拥有当代美男子称号的人物。

(那家伙喜欢那种脸……)

路希德的脑中浮现出雷吉纳尔德那张五官分明、柔情似水的容貌,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总之,先调查王妃殿下的去向吧。去跟大门的看守确认,有没有看到一辆可疑的轻便马车经过。还有那个叫可可的侍女是哪里人?」

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冷静的马修斯,向嘉亚泰葛丝询问。

「嗯、我想想,我记得是帕尔帕堤。」

「帕尔帕堤吗……」

帕尔帕堤在帕尔梅尼亚境内,也是帕尔梅尼亚的语源,是一块古老的土地。从过去到现在,有很多帕尔梅尼亚人居住在此。

「王妃殿下该不会拜托那个人带她回家了吧?」

「唉呀!」

「怎么会……」

嘉亚泰葛丝的自言自语,让场面再度骚动起来。这些人的讶异是很合理的。身为帕尔梅尼亚公主的梅莉露萝丝,如果是因为路希德纳了宠妾而生气才返乡的话,整件事会发展成国际事件。

可是现场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的人,只有路希德跟马修斯而已。

(怎么可能,她才不会跑去帕尔梅尼亚!)

路希德用眼神向马修斯传递自己的想法。

梅莉露萝丝是假冒的。洁儿才不是什么帕尔梅尼亚公主。洁儿能够回去的「故乡」并不存在。即使回去了,也会被那个帕帕拉奇抓住——只有从世上消失一途可走。

她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回头余地的女人。

(所以说,洁儿到底跑去哪了!)

路希德凝视着那个已经成为空壳的,洁儿的寝室。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

第一个恢复的,是听觉。

洁儿试着在可能的范围内移动身体。随着她的动作,回荡着一阵沉重的铁质声响。

「回音……也就是说,这里是室内吧。」

她冷静地动起脑筋。

接下来,嗅觉恢复了。有股难以形容的霉味……这里很明显地不是普通的房间。睁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声音……所以这里没有窗户。

说到没有窗户的场所,只能想到自己身处在地面之下。

接着,既然位置在地下,那么究竟是仓库还是下水道呢……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就是刚才闻到的霉味。会发霉就代表这里湿气重,而且平时晒不到阳光。

再加上这个铁锁。

也就是说,这里是牢房。

「被摆了一道啊……」

洁儿面对这片不管眯得再用力也看不到东西的视野,觉得心情有点懒散。以前晚上的视力比现在好多了,但是现在什么也看不到。就是因为没有训练,感觉才会迟钝。因为自己的怠惰,才会让那个男人替自己锻炼出的能力衰退。真是太不小心了,洁儿这么反省着。

「可可、你在不在?」

试着呼唤她的名字,可是没有响应。看来她不在这里的样子。还是,她也是共犯……?

(这里到底是哪里?)

洁儿将注意力放在眼睛上,只要出现一点点变化就能以此做为推理的根据了。于是她屏气凝神等着变化出现。

现在她的手被铁制的锁铐住,呈大字形固定在墙上。就算奇迹出现,能够解开墙上的固定装置,铐在手脚上的铁锁和重量,也会对逃亡造成负担。

另外就是回音。从这个锁具的回音来判断,这里离地面不远。造访黎戴斯的地下室时也曾经感受到,愈是深入地下,空气愈不流通。长时间没有动的空气,跟短时间内曾经存在于外面的空气,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根据这个道理来判断,这里的空气是能够流通的,而且不是垂直移动,而是水平流通的。

从回音来判断,这是间有相当规模的房间。

(地下、一楼。)

手背上感觉到的不是石头,而是木头。如果这里是长年作为牢房使用的场所,用来固定锁具的应该是石柱,而不会是木头。这里选用木材建造,也许是暂时性的简易场所也说不定。虽然只要摸摸栅栏就知道了,但是那东西在手能碰到的范围之外。

(换句话说,这里是马车行驶半天以内的距离,位在地下的宽广房间,而原先并不是作为牢房之用……大概就是这样吧。)

能够了解到这个地步,就能将可疑的地点缩小到一定的范围。因为这么宽广的房间,不是普通家庭能够拥有的。这个规模的结构,是为了尽可能提升食物的耐久性,才建成半地下的型式。

(不是牢房的地底下。不是用来当牢房的地下室、吗……)

对于那个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的犯人,洁儿几乎可以确定对象了,就是「她」。不过,因为她本人应该跟在路希德身边,所以袭击洁儿乘坐的马车,又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应该是她的共犯。

那个和她保持秘密连络、并加以协助的,究竟是谁呢……他们的利害关系一致、或者是她的崇拜者、还是伙伴?又或者是——

喀锵!传来一声铁器互撞的声音。

(有一道铁制的栅栏。另外就是、门锁……)

又传来一阵沙沙声。那是绢质鞋子的声音。和脚跟紧密贴合的长靴不会发出这种声音。走路的方式几乎是贴着地面行走。就连在这种石制地板上也能踩着绢鞋贴地行走,显然已经把这种走法化为习惯了。而且,一共有两个人。

光亮愈来愈接近。

那是蜡烛的光芒。没有讨人厌的臭味,光芒也很清澈,是蜜蜡。那是庶民负担不起的蜡烛。

「你、醒过来了啊。」

是男人的嗓音。

洁儿拚命集中精神看着光亮处。在这片地下广阔的黑暗中,仅仅一支蜡烛的光芒,看起来就像是要被吞噬殆尽一般,光是要提供手边的照明就很勉强了,根本没办法让她看清这两个犯人的模样。

在光芒旁边,可以看见一只拿着烛台的男人的手。手上戴着戒指,而且他的袖口很宽。

那不是战士用的款式。

(一个是男的,另一个静悄悄地行走的……是女的吗?)

「小人深感惶恐,让王妃殿下受此待遇,还请您见谅。」

「你要是真的这样想,就马上把这个解开。」

洁儿面对着他反问回去。她想要听他多说几句话,想要看到他的样子。只要他们在这里待得愈久,就愈有机会让他们的真面目暴露出来。

「不行啊,好不容易策划了这么周详的计划才抓到您,要是这么做的话不就前功尽弃了。」

这个男人谨慎地选择用词。

洁儿很想在心里咒骂一下。这个男的使用十分普遍的大陆公用语言来说话。他也刻意不提惯用名词跟地名,让洁儿无法推测他的出身或所属。

有个人在男人的旁边,一直保持沉默,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洁儿猜想这个人应该不是普通人。而且脚步声也很谨慎,如果不是宫中的人,也代表这个人受过良好的训练。

(再往前一点,前进一点,这样我才看得到你的脸!)

男人的脚踏过浅水,响起一波水声。

(就是现在!)

洁儿马上看向男人的脚。

那人跨过积在地上的水洼,光芒一瞬间变成两倍亮度。那是因为水洼拥有镜子的作用。

(啊!)

方才映照出的,只有那个拿着蜡烛的男人的脸而已。很可惜的,没有照出另一个人的模样。那个静静走路的同伴,没有办法确认是男是女。

不过光是那瞬间照出的男人脸孔,就让洁儿得以掌握这次事件的全貌。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就是你……」

她开口说道。

听见洁儿的叹息跟细语,男人说:

「唉呀,被看到了啊。可是,你应该没有跟我见过面才是。」

「是啊,的确没有,可是我知道你是谁。还有这次的主谋是如何对路希德下药,以及为何要杀害伯爵夫人,还有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都明白了。」

洁儿轻笑了一下。

原来事情这么简单。

……之前自己一直都没注意到。被不可思议的事情蒙蔽双眼。洁儿没有去思考,自己不可能会嫉妒欧露帕莉娜的,而不愿去思考自己会嫉妒这件事也……

那是因为自己迟钝到这个地步,才会变成这样。

明明是一下子就能察觉到的事情!

她「呼」地吐出一口气。随着这个动作,黑暗缓缓地大幅动了一下。男人身后那个人笑了。

「——知道了知道了。已经够了。」

「她」这么说。

洁儿点了点头。果然是、女性的声音。

而且那恐怕是,洁儿认识的人……

那个女人刻意挤进照出男人的狭小光芒里。附有连帽的黑色长斗篷,或许是为了便于隐身在黑暗之中。

原因在于,隐藏在斗篷下的颜色,即使在黑暗中也相当亮眼。那是一袭纯白的连身裙。

「欧露帕莉娜。」

洁儿唤着她的名字。

「不对,你不是欧露帕莉娜。」

她的脸庞在光线下明显地浮现出来。连同她喜欢拿来当发饰用的椿花那抹红也跟着现身。

她再一次对着洁儿说话。

伴随着笑容。

「您好、王妃殿下。不对,你不是梅莉露萝丝。」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出完全一样的话。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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