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哈德·诺里昂统一大陆北方,建立艾兹森公园至今三十五年。路希德作为他的孙子,扳倒他的父亲继承王之位至今五年。艾兹森公国的历史还非常浅。
也因为历史尚浅,艾兹森公国仍不是一个成熟的国家。国内民族组成复杂,各地的风俗文化也都存在着非常大的差距,完全没有统一。这个国家现在只不过是在王的领导之下,勉强统合成一个国家罢了。
「不过除了艾兹森,现在可没有其他国家像我们这么有活力的呢。」
杰西德系在后脑勺的发束迎风飘荡。此时他正走在距离帕鲁耶姆五〇〇※桑格的西侧第一道防线——贝斯维尔。(编注:距离单位。)
现在还未破晓,眼前的城墙大门要等到天亮才会打开。
贝斯维尔是帕鲁耶姆的防御重镇,同时设有关所。
这座山口平时都会有关所警备队镇守,但这天则是由地位形同王亲卫队,由杰西德率领的青龙骑士团镇守。因为明天就是王即位五周年的庆典,将有数干名各地诸侯与国民会议的议员聚集到帕鲁耶姆,为路希德庆贺。
他们多半都会经由这座关口进入王都。因此杰西德在这半个月间,每天深夜从帕鲁耶姆出发来到关口,于日落时关闭前仔细检查有没有可疑人物企图闯关。
然而,中央之所以特地派出一个龙骑士团大队守关是有原因的。
因为这次地方诸侯入关将会有私人军队随行。路希德希望强化关所的防卫能力,其实是为了在有什么万一的时候能够即时应对。
(这天终于来了。)
不久就要天亮。随着黎明时分教会的钟声响起,关所的负责人就要打开城墙大门的门锁。门外将会有大批军队等着入关。得到王路希德的许可,这些诸侯全都雀跃地想要在王都展现自己的权威。
或者说,他们想要藉此对王施压,以将王路希德踩在脚下——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想带给路希德身边的草原民族压力。
(不过我可不能在这种时候消沉起来。因为王把这座关口交给我来镇守,代表我已经得到了王的信赖。)
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光荣。
杰西德在王妃梅莉露萝丝失踪的时候有留意到王妃的动向,将消息禀报王路希德,并且陪同路希德一起共赴教堂救人。
王妃确实是遭人绑架。而杰西德也亲眼看到王妃被人囚禁在教堂的地下牢房之中。
……到底是谁胆敢做出这种事?是王侧妃嫉妒王妃而出现的思想偏差吗?还是政敌想藉此在艾兹森公国之中制造混乱呢……
傣西德碰巧参舆到了道个足以左右将来政局的大事件,心里因而多了一分自信。他能跟王共有这个秘密,将来一定能成为王倚重的部将。这么一来,这个杰西德·哈罗特将不再只是一个王手中执行作战命令的一枚棋子,而是成为艾兹森王的参谋。
只要他善用机会持续立功,要受封公爵,或者坐上哪个大臣的位子都不是梦想。
(对!到时候王都的警备工作就交给那些壶瓮人或酒鬼去做!我可是要出人头地了!而且,我要带领春狼族成为王身边强力的执政力量,威名传递整个大陆!)
然而,就在杰西德热血沸腾地在心里呼喊着的同时,却有人跑过来浇了他一盆冷水。
「你鼻孔张那么大是怎样?是鼻屎很多吗?」
忽然间,一个自恃亲昵而不客气的声音传来,同时一只手拍在杰西德的背上。他没有回头。因为面对他这个同时身为春狼族的继承人和青龙骑士团团长,却胆敢开口说出这种话的人,这世上可没有几个。
「麦古尼卡斯。」
「早呀,杰西德。置身在这个四处都是国色天香的王都,结果春狼族的男人却似乎闲得没事可做。看来你们还真是又没钱又没女人的穷酸民族。」
杰西德用凶狠的眼神瞪着眼前这个同样身负警备工作,却在开门前一刻才赶到的黄龙骑士团团长——麦古尼卡斯,贾德里。
「你身上都是酒臭,滚远一点。」
「喔?是宿醉的酒味吗?还是早上的那个味道?」
面对胡言乱语的麦古尼卡斯,生性耿直的杰西德扬起了嗓音骂道:
「你胡说什么!这个死酒鬼!你一靠过来我就浑身都是酒味……你到底把我们的任务当什么了!」
素有『草原之牙』之称的夏蛇族,据说不论怎么样的美女躺在身边都还是会抱着酒瓶睡觉。他们早起时要喝一杯醒脑;白天为了提振精神要喝一杯;晚上驱走睡意时要喝一杯,接着睡前拚命喝到天亮……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因此,夏蛇族便被人称为『酒鬼族』。虽然麦古尼卡斯讨厌这样的称呼方式。
「比起一天到晚担心自己的未婚妻心生妒意而非写信回家不可的男人好多了吧?」
「写信有什么不对!」
杰西德听了非常气愤。春狼族跟除了挥剑之外没有其他才能的众多北方民族不同,喜好文墨,是个富有教养,与笔共生的民族。
「你干嘛气成这样?害我都吓了一跳。」麦古尼卡斯用一张宿醉的脸庞蹙起眉头说:
「……不过你这个春狼族的家伙,干得还挺漂亮的嘛。」
那张意有所指的笑容让杰西德觉得不悦。
「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陪着国王陛下前去营救王妃殿下,拉近了跟国王陛下之间的距离吗?你是打算把我们都丢下来,成为北方民族之中第一个当上大臣的人吗?」
杰西德的心脏狠狠抽了一下,表情顿时僵住了。
(他!他为什么会知道?王妃殿下被人掳走的事情应该没有公开才对呀……)
惊吓之中,杰西德没能即时反应把话接下去。
「哈哈哈哈!你这家伙还是这么诚实啊!」
麦古尼卡斯捧着肚子笑倒在地上,看得杰西德非常不悦。
「你这家伙!」
「唉呀,抱歉。不过你也太不会演戏了吧?你一定在想我怎么可能知道王妃殿下被人掳走的事情对吧,我这个可爱的童年玩伴?」
「……呜……」
麦古尼卡斯的手臂像只蟒蛇一样缠在杰西德的颈子上。杰西德差点被他身上的浑身酒臭给呛到。如此近距离跟麦古尼卡斯说话,杰西德害怕自己不一会儿就会觉得醉了。
「算了,我就告诉你吧。其实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我也想比你们都早一步飞黄腾达,毕竟跟其他三支龙骑士团一直处在同样的位置一点都不好玩,所以要就要成为国王陛下的亲信。」
麦古尼卡斯说话时一股酒臭飘向杰西德的颈边。
「喂!很臭啦!快放开我!」
「怎么可能臭?我喝酒是刚刚的事,又不是现在。」
「我说你呀——」
「唉呀,你继续听我说下去嘛……国王陛下身边不是有一个叫马修斯的帕尔梅尼亚人吗?就是陛下的首席秘书官。那家伙是个文官,在战场上一点用也没有。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想彻底成为国王陛下的影子,但存在感薄弱这点是不会变的。这么一来,国王陛下迟早有一天会需要除了他以外的,在其他领域上更方便的部下——喔,我说的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重要的参谋。」
因为酒味实在太浓,杰西德蛮横地用手推开麦古尼卡斯的脸。
「走开啦!」
「呜哇!你干什么!我差点要吐出来了!」
麦古尼卡斯耍赖地假装要吐,接着继续说:
「所以我开始着手寻找可以送给陛下当礼物的情报。最近那个看来像个橡木桶的礼思齐伯爵,不是靠着他的女儿一下子将自己的政治实力整个拓展开了吗?所以我派了部下去五城市调查,结果查到非常有趣的消息。」
「有趣的消息?」
「五城市有军队呢。」
杰西德听了忍不住瞪人了眼睛。
「我的部下查到,五城市拥有超过五百人的佣兵部队。而且还不止如此,其他南方诸侯的使者出入情况频繁……这代表的只有一个可能。」
他扬起嘴角露出一条细缝,龇牙咧嘴地笑了。
「那些南方的大叔们正意图反叛呢。他们就是为此而招募军队的。」
杰西德小心藏住内心的动摇,佯装出平静的语气问:「意图反叛?」
「对,大家都知道之前他们一直要求要扩大城市警备部队的编制。但若要说他们为什么会显得这么焦虑,原因就出在我们身上。我们拥有出自自己部族的师团兵力,但他们却只有五百人编制的警备部队。这就是艾兹森公国的规定。
那些家伙怕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夺走他们的领土。因为路希德陛下就是这么偏袒我们。
所以那群焦虑的家伙就把那一丝丝希望寄托在礼思齐伯爵的女儿身上。希望国王陛下宠爱他新立的侧妃,并且重用五城市伯爵。这么一来,陛下的心就不至于完全倒向我们北方民族这边,并且让艾兹森向来放在草原民族的政策重心转而南移。
但结果却不如他们的预期。」
杰西德微微点头。
「因为陛下抛弃了欧露帕莉娜。」
「对,那个小妞搞砸了。嫉妒之余便下手掳走了王妃殿下。」
「——!」
「杰西德,你不用瞒我。我的人面很广。我常去的饭店酒馆,很多人跟星教会的圣职者们很熟。」
麦古尼卡斯此时脸上的笑容,好比一条蛇在猎物面前频频吐信一般。
「那些南方贵族的大叔们没办法依赖欧露帕莉娜这条线,形同陷入了绝境。若是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陛下即位周年庆典的贵宾席上,将被我们这些草原民族的旗帜给淹没。这么一来,他们这些南方大领主们可就颜面扫地了。
他们在仔细思考过后,决定聚集在礼思齐伯爵的名下……」
「麦古尼卡斯!」
「当我察觉到这个状况,我就一直派人监视礼思齐伯爵。这是为了将南方贵族的五城市联盟之中,成员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禀报国王陛下。而国王陛下现在一定正在设法从这个联盟关系之中较为松动的地方下手,切断他们。只要多给他们一点钱,塞给他们更好的地位,这些贵族之中多的是乐于变节的家伙。这都是我的功劳。」
他举起大拇指指着自己说:「抱歉啦,杰西德。虽然我没抢到头功,但国王陛下身边的第一亲信是我——」
「可惜呀~~」
乓地一声,杰西德眼前的麦古尼卡斯忽然被一个硬物取代。
(是、是怎样!)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刚刚站在面前炫耀自己立功的麦古尼卡斯不见了。
那颗头原本所处的位置现在竟变成一只『壶瓮』。
「夏蛇族的酒鬼王子立了大功是真的,不过那可不是你们的专利呀。」
「渥尔特!」
「——壶?」
杰西德下巴都掉下来了。这个黑龙骑士团团长,渥尔特·法尔康此时竟忽然冒出来,将自己的壶瓮摆在麦古尼卡斯的头上。
「你这家伙搞什么东西!」
麦古尼卡斯挣扎的动作让渥尔特把摆在他头上的壶抽了回来。
「渥尔特!你这个壶痴——」
「喔喔?多谢你的称赞,我的朋友——」
杰西德想骂他,但很遗憾地,对他们这些一辈子都要有壶陪伴的壶族来说,所有跟壶有关的词汇都是称赞。
一身黑色外罩衫的渥尔特果然不负壶族这个别称,怀里总爱不释手地抱着一只壶瓮。
「麦古尼卡斯的故事还没说完——两位,出入礼思齐伯爵住处的可不止南方诸侯的使者,还有躲在他们背后统筹的幕后黑手。」
「——幕后黑手?」
「你说什么!」
渥尔特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在壶瓮的表面呵了一口气之后开始擦。
「幕后黑手……你是说,其实是另外有人在背后操弄吗!」
「一点都没错。毕竟这整件事的事态发展实在太快了;就算南方贵族都对国王陛下心怀怨怼,但要把他们团结起来根本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确实如此……杰西德点点头。这些人如果要成立一个反路希德的联盟,那么光是谁来发号司令就够他们去吵的了。礼思齐伯爵终究不过只是伯爵身分,要站在几名爵位传承好几代的大领主面前担任旗手,地位实在太低。
「我呢,监视的不是礼思齐伯爵,而是其他诸侯。重点是看他们有没有人跟国外的人联络。结果跟我料想的一样,这些领主全部都拥有某个特定国家的佣兵。」
「——特定国家?那是?」
「奥兹马尼亚。」
三个人加上一个壶瓮,全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凑在一起。
「奥兹马尼亚?」
「是那个镀金王的国家吗!」
奥兹马尼亚国王·马托·锡塔哈特二十四世。在世人的认知之中,这位国王极度自恋,甚至想将眼前的一切全都漆成自己的代表色。
他拥有过人的天赋,是一名优秀的军人。在他的整顿之下,奥兹马尼亚骑兵的强悍掠夺能力素有『秃鹰』之称,令人闻风丧胆。但他最为人所知的却不是他身为一名英雄的部分,而是他被人戏称为『镀金王』的诡异兴趣。
这个镀金王的名号来自于马托·鍚塔哈特二十四世在即位之初,第一件事就是将整座王宫贴上金箔。
而这名奥兹马尼亚国王就如世人所了解到的一样,是个变态。虽然是个变态,却也掩饰不了他作为一个天才的事实。没有人想成为他的敌人。
「这次事件很可能是奥兹马尼亚在背后操弄。再过不久,那些诸侯将会带着许多奥兹马尼亚的佣兵入关了。他们会带着一副舍我其谁的嚣张态度进入帕鲁耶姆,口操带有奥兹马尼亚腔的国语在帕鲁耶姆的街道上率队前进。城里的居民跟我们的族人,要是看到国王陛下向南方那些老狐狸们屈服,心里不知道会怎么想……」
渥尔特继续擦拭着他怀里的壶,轻轻发出悦耳的唧唧声。他对着自己的壶瓮微笑,彷佛手里拿着的就是世上最完美的壶瓮似的。
「这情况要是弄不好,艾兹森公国搞不好会就此一分为二呢。」
「独立成为南北两个政体吗?」
「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这个季节微凉而舒爽的空气,此时却莫名让人觉得寒冷。毕竟在清新的早晨谈论这种话题,内容实在叫人紧张。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若是真的演变成一场内战的话……」
「我们夏蛇族的男人可不会随随便便就放那些奥兹马尼亚的家伙入关!这样正好!我可不介意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些南方诸侯的领土抢过来呀!」
「可是,才发生之前那件事,现在又挑起内战的话——」
就在这时候,三人的后方传来了一阵逐渐靠近的声音——但却不是脚步声。
「你们几个不要轻举妄动。」
窣窣……
窣窣、窣窣……
杰西德三人听到这声呼唤却没有人回头。因为他们确信,就算不用回头也不会弄错这人的声音。
窣窣、窣窣……
随着羽毛轻轻摇摆而发出的摩擦声,艾斯迈亚德·库里出现在三人身边。
「大家早安。三位脖子以上没什么重量,出门准备还真是不用花什么时间喔?」
杰西德看着他,想在他脸上找出五官的位置。因为他的五官几乎都被帽子遮住,很不好辨别。
他今天的帽子又比平常更夸张;一根雉鸡之类的羽毛直挺挺地立在帽子上,直指向天空。
杰西德从以前对这个人就一直怀有一个疑问——他们头顶上戴的帽子,那些羽毛都是从他们养的鸟身上拔下来的吗……果真如此,那么这些名为『冬凤族』的家伙,不就是都带着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在虐待鸟类吗?
自艾斯迈亚德出现,其余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紧扣着他的帽子。一会儿之后,他带着一贯干涩的声音说:「你们不用担心,艾兹森公国不会出现内乱的。」
「什么!」
「你知道什么消息吗!」
艾斯迈亚德带着喉咙深处的共鸣,哼哼哼地笑了。但悲哀的是,他帽子上的羽毛摩擦声其实比他的笑声还大。
「几位为了立功而各自搜集了很多情报,而我也有——
的确,那个叫做欧露帕莉娜的王侧妃似乎是跟教会的圣职者一同掳走了王妃殿下。
那些对陛下亲草原民族政策怀有敌意的南方贵族们也确实偷偷建立了自己的军队。
还有,他们以礼思齐伯爵为核心结盟,同时雇有奥兹马尼亚的佣兵也是事实……
但躲在事件背后操弄的幕后黑手并非奥兹马尼亚的镀金王。」
「你说什么!」
麦古尼卡斯的推论被艾斯迈亚德全盘推翻,忍不住凑到这名白龙骑士团团长的面前大喷口水。艾斯迈亚德厌烦地举起一只手将他推开。
「我有证据。而这个证据你们很快就可以亲眼看见了。」
「亲眼看见……?」
杰西德追着往艾斯迈亚德的目光方向望去——那是还没有打开的关所大门。天已经亮了,现在只等教堂的报时钟声响起,门就要开了。若是麦古尼卡斯和渥尔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门一开,以奥兹马尼亚佣兵为主的南方贵族私兵将会大举涌入。
「好了,时间到了。」
渥尔特才说完,邻近的教堂钟声便传了过来。
守卫打开了沉重的门锁,将门闩拆下。同时,镇守关口的士兵们全都跑向大门门板,齐力将门向内拉开。
「什么……」
「这……」
厚重的门外呈现的景象让杰西德看得整个人愣住了——不,不只他。还有麦古尼卡斯、渥尔特也同样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反应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杰西德完全吓傻了。
门外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这、这……国王陛下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当——当——当——
阵阵报时的钟声彷佛某个盘状金属物被翻过来了似的,又吵又响地回荡在几名忍不住屏息的师团长头顶上。
*
喇叭声传来,彷佛通知有什么人来访。但这来访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出以悲剧为名的喜剧剧本。除了撰写这部喜剧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将会永远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
「今天,是开战的日子。」
路希德开口的同时,侍者正帮他套上戒指,同时戴上手环、肩饰……重量一点一点加在路希德的身上。
有别于上战场之前要穿上锁子甲和铠甲,这身装备是用来装饰,而非用于防御的。现在代替钢质铠甲的是貂毛镶边的斗蓬,缎面织法的典礼用礼服上戴着许许多多的宝石首饰。但这其实是路希德的另一种铠甲。它不是用来为肉体做防御,而是作为保护精神和地位的『威吓性』武装。
而这场名为威吓的表演,最重要的遗是马修斯正捧过来的,一块软垫上的饰品——金质王冠。
其实路希德头上这顶只能说是『头冠』而不是『王冠』。因为只有星山厅——即安卡里恩星教会认可的政权才可以称为『王国』,其君主也才能自称『国王』。
(不过我迟早有一天会为自己戴上真正的王冠的!而且是镶着全世界最大宝石的,帕尔梅尼亚的王冠!)
路希德抓起他一贯戴在头顶上的,质地较轻的头冠。头冠带有金属特有的重量。帕尔梅尼亚的残虐王曾说,比起一国之君所背负的重担,王冠的重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而路希德也非常能够感同身受。
「我们走吧。」
路希德一声令下,专门负责帮他整理衣装,围绕在他身边的侍从们纷纷退开。负责摇铃的侍者摇出清脆的钤铛声,告诉所有人艾兹森王将离开更衣间。
路希德将前往右翼宫中的天上天下厅。这问厅堂本身就有阶梯造成的高低差距。爬到最顶端便可通往设置了王座的大厅。而今天艾兹森的所有贵族将聚集在王座大厅前的天上天下厅。(因为王座大厅之前发生过路希德表姊的流血事件,所以被排除在庆典的场地之外。)
这些贵族——边境地区的领主、掌管重要都市的诸侯,还有掌握兵权的北方草原民族;他们各自都怀抱着野心,想在国内扩展自己的势力,因而在王路希德值得庆贺的五周年即位庆典中来到圣·安琪莉城。此刻他们胸中的不安和野心恐怕也都折腾着他们,使他们感到焦虑不已。
(原来如此,一国之君其实就好像马车的车夫嘛。人民是马车上的货物,而马匹就是王国的臣子;若是车夫没办法握紧手中的缰绳,拉住乱跑的马匹,马车就无法前进……货物很重,很脆弱。而若是要马车跑得远,就需要很多的马匹。)
路希德一边思索,一边走在左翼宫(圣·安琪莉王宫的寝宫)通往右翼宫的冗长走廊上。
平时洁儿会在这条走廊上等着他。因为她是路希德的妻子,是冒牌的帕尔梅尼亚公主。同时也是路希德身边难得的参谋和共犯。她每个礼拜一的早上都会带着冰冷的眼神,等待一脸睡眼惺忪的路希德赶来,口中吐出一句句抱怨和讥讽,陪着路希德一起赶着往露台移动。
但今天这条走廊上却不见洁儿的身影。
她将缺席今天的典礼。对外宣称的理由是这位王妃殿下身体还没有调养好,因此御医不准她出席。
因此,今天只有路希德一个人;除了如影随形的马修斯,没有其他人陪伴。
在这种值得庆贺的日子,路希德手中却没能牵着洁儿那一只白皙的手掌一起出席。身边没有熟悉的体温。一想到这点,路希德就觉得身体左侧空荡荡的,不断有风吹过。
这其实是第一次。自从洁儿成了他的妻子之后,这位王妃是头一次缺席这种公开场合。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竟然完全无法镇定下来,真是莫名其妙。)
路希德察觉到自己下意识地望向左侧,洁儿的脸庞应该出现的位置,因而对着自己暗自咒骂了一番。
接下来路希德要面对的是非常关键的情况,事关艾兹森这个国家能否不被分裂。因此现在根本不是感伤的时候。
「国王陛下驾临!」
路希德的执事,一名年纪最长的侍从总管,丹顿·波特斯男爵扬起了嗓音宣扬道。这位男爵是路希德的父亲费尔札特身边的侍从中,最善待路希德的一位。曾经表示过第四代王即位之时,也将是他从王宫中退隐的时候。
开门的瞬间,一股大厅内挤满了人群的闷热气息便朝路希德扑来。
厅堂前的一处高台上摆着一张以金箔装饰的王座。一条毛茸茸的毛皮地毯,看似会把走在上面的人脚踝给淹没似的。这条地毯在王踏上去之前,臣子是绝对不能走的。
红色的狭长绒毯夹道站了满满的上级贵族。这些都是拥有公爵爵位的大领主,管理规模庞大而富裕的都市。还有服装特立独行,非常重视传统的北方部族长老和代理人;其中亦有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没有携伴而是带着壶瓮的民族,还有顶着夸张帽子的列队。
(这些家伙不管在哪里都可以一眼就认出来呢。)
路希德在心里喷笑,同时迈着脚步继续前进。
此时他察觉到观礼的人群中有几双格外热忱的视线望着他。
——托尔门德·礼思齐五城市伯爵、南方的大领主,基斯卡亚侯爵、布廉塔尔侯爵、坎塔里尼二城市伯爵,跟蒙海姆边境市伯爵等等,全都是要胁路希德希望能拥有私兵的南方大贵族……还有所罗门·索克——圣·安琪莉宫廷祭司,亦是礼思齐伯爵的私生子。同时也是掳走洁儿,并且对洁儿下毒的共犯……
(我看你们都过得还挺逍遥的嘛!)
礼思齐伯爵如葡萄酒桶般的身体摇摆的同时,脸上洋溢着微笑。路希德看着他,心里冷冷地这么想。
礼思齐伯爵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毕竟在场应该没有人知道,路希德对于礼思齐伯爵的千金非但没有怀抱一丝丝爱情,甚至还抱持着敌意。因此,对所有人来说,礼思齐伯爵当然还是路希德的岳父,贵族间都在传闻王醉心于新立侧妃,因而答应了岳父的要求,让他拥有私兵。
而且,这个重要的场合王妃殿下亦没有出席。现在陪在王路希德身边的只有他的侧妃欧露帕莉娜。乍看之下,俨然就是侧妃的亲族一口气扩大了自己的政治实力,掌握了权力。
(欧露帕莉娜……)
路希德在坐上王座之前,偷瞄了一眼站在稍远处的欧露帕莉娜。
今天的她仍是一身清纯的装扮,看来非常可爱。这个女孩与其说是美丽,其实容貌还不如洁儿来得端正,脸颊也还有点婴儿肥。加上看来个性温和的眼型,一头柔顺的直长发,让所有男人看了都会忍不住伸手想摸摸看。
洁儿给人一种精致感,彷佛一不小心就会碰坏;但欧露帕莉娜则是柔软的像棉花一样,会把多余的力量都吸收化解掉。
……不对,这人不是欧露帕莉娜,而是某个人假冒的。
(而且,我还完全着了她的道。)
现在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穿着她一贯的白色长礼服,插了一朵红色的桩花在发髻上。自信大方的气质彷佛她才是这个国家的王妃。
她掳走了洁儿,喂了洁儿毒药,让她的身体变得虚弱,并吐出了所有跟自己有关的秘密,而最后这名王侧妃竟然可以全身而退。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明示暗示地告诉路希德,她知道洁儿不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公主,同时成功守护自己作为王侧妃的地位。而她接下来将会适时地从王宫抽身。到了那一刻,艾兹森国内恐怕到处都将面临战祸。届时,王路希德恐将面临地方随时会起兵反抗的威胁,疲于奔命地介入调停北方的草原部族跟南方的都市贵族,更得看星教会的脸色行事。
(我才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呢!)
路希德压抑着想瞪她的冲动,将视线移开。
洁儿不在,但路希德自己一个人也要挺过这一切。他要以名为王权的宝剑斩断这个来得出乎意料的困境。这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胸怀的野心。
「我高贵的艾兹森王!全大陆最大的王国君主,同时也是草原之王的路希德陛下!为了庆祝陛下即位满五年的日子,我等臣子均聚集在此向陛下恭贺!」
「好。」
在拜尔侯爵的一声恭贺之中,在场的诸侯们全都起身欢呼。
「恭祝陛下健康,恭祝艾兹森公国国运昌隆!」
侍从长举杯高歌,催促大伙儿一同敬酒。
路希德站起身来。
这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他无论如何都要将对手拉上舞台,让对方不得不顺着他安排的节奏行事。先下手为强——为了要达成他的目的,这个道理即便出了战场也同样适用。
「趁着这个机会,我要在这里向各位宣布一项新的政策。」
听到王这番话,在场的宾客全都开始议论纷纷;其中有人毫不避讳地高谈阔论,亦有人显得一愣一愣地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那群人』则也不免为此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国王陛下终于要亲口证实他不得不对南方贵族低头的事实了吗?」
「不对不对,国王陛下也许只是要将路克西亚公爵留下来的爵位跟圆桌会议的席位交给礼思齐伯爵而已呀。」
「王侧妃的亲族掌握国家大权其实也是常有的事。」
「说是这么说,但还真教人羡慕呀叫。唉,我当初也该生个女儿的!」
台下众人放肆的言论就连相隔一段距离的王座上也听得见。然而,路希德没予以理会,接着继续开口说:
「首先是关于各城市及国境地带的防卫。靠近帕尔梅尼亚的区域今后仍会有骑士团常驻,巩固防守。至于其他城市和地方……」
他在这里顿了一下,同时环顾着在场宾客的面容。
「跟以往一样,仍维持五百人以下的警备部队。各地的领主绝不允许拥有私兵。所有超过这个规定的军队立即解散,否则将视为对我艾兹森王的反叛行为!」
这番话引起现场一片哗然,惊呼的音量绝不是刚刚可以比拟的。
「这怎么可能!」
「什么!」
这番宣言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论男女、出身南北,全都露出了惊讶的反应。
其中,最感惊讶的人仍要属礼思齐伯爵了。
「陛下!」
他仍带着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气呼呼地胀红了脸开口大叫:
「您这番宣言是怎么回事!这太蛮横了!这跟您日前答应微臣的说法不一样呀!」
「五城市伯爵,你最好有点分寸。」路希德冰冷的语气彷佛是从洁儿那里学来的,「我答应了你什么?你是要对天发誓吗?还是我有发了什么公文给你?」
「呜……」
礼思齐伯爵带着一张盛怒的表情闭上嘴。路希德随即别过视线,看了看欧露帕莉娜的反应。
她没有受到惊吓,脸上维持着一贯从容的微笑。然而,路希德却没放过她对礼思齐伯爵使了眼色。
「呜!」
礼思齐伯爵接到女儿发的暗号,眨了眨眼睛愣了一下,接着对冒牌的欧露帕莉娜点点头。
「既然陛下这么说,那微臣也有话要禀报陛下。」
(你休想!)
路希德不顾一切出声制止——在双方之间的秘密协定遭到背弃的情况下,礼思齐伯爵想说的话肯定就是揭露洁儿并非真的梅莉露萝丝,藉此制造混乱。
「你给我闭嘴!礼思齐伯爵,没有我的许可,谁准你现在开口说话!」
「可、可是——」
「我要说的话,你们也给我仔细听好——现在艾兹森公国除了正规军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军队。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祖父诺里昂先王陛下规定,除了特定的边境地带,各地的都市领地都不准拥有超过五百人以上的军队……但现在却出现这些非正规军的军队,这是对我艾兹森王反叛的证据!」
如此带有恫吓性的语气让路希德暗自皱起了眉头。他平常不会有这样的表现,忽然要说出这种话,让他差点咬到舌头。
他站在高台上,低头直瞪着礼思齐伯爵一个人。
「伯爵,听说你的五城市雇用了很多奥兹马尼亚的佣兵呀?」
礼思齐伯爵意外地扬起了嗓音高喊:
「陛下!这是我们都市伯爵的正当权力!现在除了我们五城市之外,还有很多诸侯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地而雇用了佣兵——」
「是吗?」
路希德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接着——
「青龙骑士团长,你出来。」
和所有地位在男爵以下的宾客同站在最下段台阶上待命的杰西德·哈罗听到王点名的同时,走出来站在红地毯上单脚跪下。
「杰西德,过来。我的骑士团长,你应该跟其他龙骑士团共四个师团一起从关所回来才对。我问你,这几天有其他诸侯的私兵通关吗?」
杰西德跪在红地毯上,抬起头来说:「禀报国王陛下,没有。」
「南方的基斯卡亚侯爵跟蒙海姆伯爵等人有率私兵进入我圣·安琪莉城吗?」
「不,没有。」
「这怎么可能!」
礼思齐伯爵一脸苍白,左顾右盼地望向基斯卡亚侯爵跟蒙海姆伯爵。但此时他们似乎是觉得尴尬地缩着身子,想混进人群之中躲起来。如果换做是平时的他们,肯定会站在最前排,成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
「陛下!这一定搞错了!」
「少罗唆!」
路希德一声吆喝,在演戏的同时也参杂着自己的愤怒。
「这是我艾兹森公国的龙骑士团团长所说的话!还是你有什么理由瞧不起我的龙骑士团!」
路希德以强势的言词掐住礼思齐伯爵的脖子,让他无话可说。而此时他掩不住动摇地发出呢喃:「……为、为什么?侯爵!你们为什么背叛我!你们被王洗脑了吗!」
「礼思齐伯爵!你有点分寸好吗!现在可是在国王陛下面前呀!」
被人直呼背叛者的基斯卡亚侯爵和蒙海姆伯爵赶忙出声纠正他。
「你心怀不轨,募集了佣兵,在五城市内建立了私人武力,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就算你贵为王侧妃的父亲,这一样会被安上叛国的罪名呀!」
「等一下,基斯卡亚侯爵。」
眼见基斯卡亚侯爵和蒙海姆伯爵不想被牵扯进去而出言指责礼思齐伯爵,路希德出声以和缓的语气加以制止。
「陛下?」
「不要责备礼思齐伯爵了。基斯卡亚侯爵,你也知道,礼思齐伯爵也是被害者。」
听到王口中吐出这般出人意料的言词,礼思齐伯爵瞪大了眼睛吓傻了。
「这、这是……」
「我说,你也是被害者,礼思齐伯爵。」
「被、被害者……陛下这话怎么说?」
接下来才是关键。路希德扬起了嗓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我就直说吧——礼思齐伯爵,你当作女儿送进宫的凯蜜子爵夫人,既不是我的侧妃欧露帕莉娜,也不是你的女儿!」
路希德带着满满的自信一口气把事实吐了出来。礼思齐伯爵瞪大了眼睛,「陛、陛下!您这是……」
「她是假冒的!她不是你的女儿!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
「——陛下,您怎么没事开这种玩笑呀?」
一声如春风凉爽的声音传来。
(——来了!)
路希德瞥了假冒的欧露帕莉娜一眼。
他早已预期到这个冒牌货会有这样的反应,但现在可不能让她畅所欲言。
「我当然不会随便开这种玩笑,我有证据证明我说的话!」
「什、什么!」
「有人察觉到这个女人不是真的欧露帕莉娜,但不幸的是……这人被杀人灭口了。而这个被灭口的人——礼思齐伯爵,就是你的妻子。」
杂然的交谈声此时变成了骚然的议论。礼思齐伯爵收起方才那张气得满脸通红的表情,整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
「这怎么会……陛下?您有什么根据说这种危言耸听的话……欧露帕莉娜是我的女儿,是我最爱的亲生女儿!我从没有让她离开我的身边!我可是从小陪着她在五城市长大的呀!」
「我召来了在你宅邸里面工作的人来当作证人——马修斯,把他们带过来。」
马修斯听了,带着自信满满的表情将门打开。那是大厅侧边的一扇小门。门外有两个人畏畏缩缩地走进来。其中一名是刚迈入老年的男子,和一名细瘦的中年打杂妇人。
「你、你们……」
礼思齐伯爵似乎是认得这两人的面容,瞪大了眼睛吓傻了。
「让他们说吧——来,把你们刚刚说给我听的话再说一次。」
「这是国王陛下的命令,请两位老实回话。」
听到马修斯的催促,在这富丽堂皇的场面中显得瑟缩的一对男女,一人一句地开了口。
「是、是。」
「那我先从这位厨娘问起——你认识欧露帕莉娜吗?」
那名中年厨娘畏缩地抬起头,开口答话:
「回陛下,我当然认识。我们家三代都在伯爵的宅邸工作;伯爵的厨房工作都是由我、家母跟姑姑,以及我们家人负责的。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代了。」
「那你每天都会跟欧露帕莉娜见面吗?」
「是,虽然不是直接见面,但小姐每天都会告诉我们当天她要吃的餐点。」
「那我问你,那边那个身穿白色洋装的女性,她虽然长得跟你服侍的伯爵千金非常神似,但我觉得她是别人——你怎么看?」
她皱起眉头,有些胆怯地望向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然后想了想,接着发出『啊』地一声开了口:
「——这位小姐确实跟我们家小姐长得很像……
但应该不是我们家小姐。」
厅堂内众人的议论声又变得更嘈杂了。
路希德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位小姐的下颚应该非常有力。」
那名中年厨娘说话时的语气显得非常肯定。
「你、你说什么!」
礼思齐伯爵带着困惑的表情回头望着她。
「我们每天都要为小姐跟老爷准备不同的餐点,因为……因为……虽然我们都觉得没什么差别,可是小姐非常在意自己的脸形,所以只要是硬的食物小姐都不吃。因此我们每天都要为小姐准备不同的餐点,非常辛苦。小姐不希望自己的下颚变宽,一向不吃面包。我们平日都为小姐准备小麦粥、果冻,还有布丁之类的餐点。所以我们家小姐比起眼前这位小姐的脸庞来得要消瘦一些。」
路希德点点头,接着转而将问话的对象换成马修斯另外带来的一名男子。
「厨房总管——」
这名男子是掌管整座圣·安琪莉王宫膳食工作的厨房负责人。路希德的三餐都是他亲手做的。而包含洁儿在内的宫中女性吃的东西也都是由他来料理……
「凯蜜子爵夫人是不是也有提出同样的要求呢?」
「不,」厨房总管毫不犹豫地摇头,「小的每天端出去给侧妃殿下的餐点几乎都跟王妃殿下一样,有肉,有面包。侧妃殿下没有特别要小的准备粥。」
「礼思齐伯爵,我的厨房总管是这么说的。怎么样?你对你宅邸里的厨娘叙述的内容有印象吗?」
「这、这……」
看到礼思齐伯爵一脸狼狈样,路希德没有放过他继续追问:「到底怎么样?」
「……小女是有提过这样的要求没错。她们都会因为遗传到了这样一副宽下颚而怪罪于我……」
此时他看着冒牌欧露帕莉娜的表情已经不同于前一刻时的模样,似乎笼罩着一层阴霾。
「可是,这怎么可能……」
「是呀,陛下!」
也许这一刻已经不允许她再沉默下去,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表情沉着地开口说:
「臣妾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呢……其实脸形的问题臣妾现在还是很在意的。不过陛下您知道,人如果光吃软的东西,牙齿会掉得很快。臣妾听说这么一来没办法活太久,所以才作罢的。您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就说臣妾是冒牌货呢……」
她用手掩着嘴发出了笑声。
「而且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
「那我就让你觉得更不舒服吧,你这个冒牌货。」
「——什么?」
「把下一个人带进来。」
路希德问完话,叫礼思齐伯爵家中的中年厨娘退下,换了一个园艺师走进来单脚跪在路希德的王座前。他摘下帽子捧在胸前,对着路希德低下头。
「如、如果是小的知道的事,一定会毫不保留地向陛下禀报!」
「很好,你的良知跟你的决心都值得嘉许。那我问你,你担任五城市伯爵宅邸的园艺师多久了?」
「四十年了,陛下。」
「还满久的嘛。」
「打从家父、祖父的时候开始,我们家一直都是以园艺师的身分为我们家老爷服务。老爷家里的佣人们都是如此。」
路希德边听边点头。
「四十年,那么在伯爵所有的子嗣出生之前,你就已经在伯爵家的宅邸担任园艺师的工作了?」
「是、是的。」
「过去这十年、十五年间你的工作可有任何变化?比方说在庭院里栽植的花有没有改变?」
路希德慎重地开口诱导这名园艺师做出正确的回答……十五年,换句话说,路希德想问的是:自从欧露帕莉娜出生之后,他的工作内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
(来吧,快说——说出洁儿的揣测,说出这个女人是个冒牌货!)
一定有!这是足以证明眼前的这个欧露帕莉娜是遭人冒名顶替的有力线索!
「是,确实是有。我把庭园里的花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园艺师毫不造作地答了话。
「你说你把花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是夫人的命令,要我把花粉多的花全部移除掉,像是瑞香、牡丹、百合等等。然后改种堇花、万寿菊,还有花粉比较少的玫瑰。」
「这是为什么?」
「因为欧露帕莉娜小姐有花粉症。」
——花粉症?一声声惊呼从厅堂内的各处传来。
——如这个疾患的名称,花粉症是在吸入花粉时会发作的病症。症状因人而异,但都会有眼睛红肿,鼻水不止的情形;严重者还会迸发数日的高烧不退。
『如果欧露帕莉娜真的有花粉症,那么她不常外出这点也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而五城市伯爵的宅邸,庭院中也会改种花粉较少的花种。
如果这个冒牌货是在不知道欧露帕莉娜有花粉症的情况下取代了她的身分,而那时候庭院里面的花种也早已经更换过了,所以不会有任何不对的情形发生;若是有人起疑,应该是在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外出……身边的花有很多花粉的时候。』
洁儿之前曾经如此详细地向路希德解释过。
花粉症不是什么稀奇的病症,通常亲戚中多少都会有一、两个人患有这种病症。而这也不是会传染的疾病,只要远离花就不会有问题,所以也不是那么令人害怕。然而……
(欧露帕莉娜有花粉症的事,作为父亲的礼思齐伯爵应该不会不知道。而若是欧露帕莉娜熟识的人,在她进宫之后发现不对,那么一定是——)
路希德将目光移向站在王座左侧的冒牌欧露帕莉娜——确切地说,他是望向这个女孩头顶上当作发饰的,那一朵艳红色的椿花。
「这就奇怪了。如果你们家的欧露帕莉娜小姐有花粉症的话,为什么可以在头顶上插上这么一朵桩花而不觉得身体有任何异样呢?」
面对路希德大方的询问,园艺师显得一脸铁青。
「喔喔!」
「这么说……」
在场的宾客也像是被花香诱出的虫子一样,全都将目光聚集到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身上——她的那个发饰上头。
那朵花看一眼就知道是真花。而且还是花粉偏多的椿花。
过去的几个月间,欧露帕莉娜一枝独秀地成了艾兹森王宫之中的话题焦点。没有人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又习惯做什么样的打扮。她总是穿着那一身纯白的长礼服,因而得到了『白夫人』的称号。
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她头顶上会戴着那一朵红色的椿花。
「…………」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这时候似乎真的找不出可以蒙混的藉口,表情变得非常僵硬。她看起来像是绞尽脑汁要找出应对的方式,那一双眼睛望向前方,却没有将焦点集中在任何人身上。
(没用的!你这个冒牌货!不论你想用什么样的方式辩驳,洁儿的推理都会把你逼入绝境……!)
路希德脑中浮现出了待在左翼宫昏暗的寝室中,独自安排出这个剧本的妻子。
洁儿确认着一切能够顺利进行之后,带着自信的眼神说:
『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证明她不是真正的欧露帕莉娜。
我们得尽早告知南方诸侯这件事。同时也要告诉他们,有人在他们背后谋划这起事件……而且这个幕后黑手就是为了艾兹森公国而将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送过来的。得让他们及早醒悟才行。』
但遗憾的是,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到底是什么人派来的密探,这点还不清楚。
然而,要瓦解南方贵族联盟,只要证明这个欧露帕莉娜是假冒的就够了。因为只要这些诸侯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就绝不会轻举妄动。毕竟这些人都是对于利益非常敏锐的贵族,绝不会轻易相信将自己的身分隐藏起来的人;更别说顺着对方的意思行事了。
(——剩下的就是,查清楚到底谁是幕后的主使者!)
此时路希德已经在思考逮捕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之后的事了。
就算她作为一名密探再怎么出色,穿着那身长礼服处在如此拥挤的人群之中,绝不可能从这间天上天下厅——王宫深处逃跑。
路希德从春夏秋冬的四个龙骑士团长手上分别接到报告,指出南方的五座大城市都有为数众多的奥兹马尼亚人进出。但路希德这边尚没有弄清楚到底谁是幕后黑手,也不知道谁是这个幕后黑手的使者。因为当路希德的调查进展到这个程度时,这些人就没有再继续有任何动静,好似这些奥兹马尼亚人的背后根本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指使,而是忠实地为他们的雇主——艾兹森的南方诸侯服务着。
然而——
(不对,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就算用拷问的方式也要让他们说出来!就算女人我也不会手软!)
此时众人望向欧露帕莉娜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怀疑跟困惑。他们都知道花粉症是无药可愈的;有花粉症的人绝不可能满不在乎地戴着一朵椿花在头上。
「礼思齐伯爵,这样你明白了吧?你的妻子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被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灭口的。这起谋杀案,站在那边的那个所罗门·索克——你的二儿子,瑟雷斯·巴纳德·礼思齐也参与其中。」
所罗门身边的人听到这句话随即向外退开。这个被路希德唱名的人,所罗门·索克穿着一身安卡里恩星教会的祭司服,是星教会的圣职者。
礼思齐伯爵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扭曲脸庞,「瑟雷斯……你……」
看到父亲直视着他,所罗门便浑身不舒服地缩起了身子。
「这不是意外吗……瑟雷斯,是你杀的吗?是你杀了我的妻子……你们——」
「……无聊!」
这时候,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开口了。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用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说我不是真的欧露帕莉娜!我才不会杀死母亲大人呢!」
这番话路希德听了即刻予以否定:
「她不是你的母亲。当然,也不是那边那个祭司的。」
「可笑至极!这全都是凭空捏造的!」
欧露帕莉娜摆出夸张的动作向在场的宾客提出控诉:
「你们为什么不了解呢?我的病好了呀!下颚变宽的事我也已经不在意了!就只是这么回事而已!这又怎么样呢!为什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就说我谋杀了母亲大人!为什么!」
但即便她这么说,众人凝视着她的目光却已经没有以往那般赞许和憧憬。窃窃私语汇集成的杂音弥漫着整个大厅;甚至有人只是带着满满的好奇心,笑着谈论这件事接下来的发展。其中,早就对这对父女的政治势力忽然抬头感到不快的人身上尤其明显。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您会相信我对吧?再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忽然冒出一个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呢?我是您的女儿,是真正的欧露帕莉娜……」
「……欧露帕莉娜。」
礼思齐伯爵缓缓抬起那张松弛的脸庞,彷佛一时之间老了好几岁。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在紊乱的思绪中发出细碎的颤抖。同样颤抖的还有那双手。现在的他看来就好像一个被逼入绝境而感到恐慌的人似的。
他对着欧露帕莉娜伸出手,像是要扒住汪洋中的浮木一般,「欧露帕莉娜,告诉我……我不想怀疑你,可是——我们之前一起去旅行过……你说你想看海,所以我带着你,还有你的姊姊跟妹妹一起到了克拉尔·提尔去旅行……」
欧露帕莉娜在僵硬的动作中点头。
「嗯,嗯,怎么了吗……」
「那时候……你可以告诉我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可以现在告诉我,你爬到马车的驾驶座上,差点摔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像是要安慰自己的父亲一般摇摇头,「父亲大人,那么久以前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当时我还很小吧?」
「喔喔……欧露帕莉娜、欧露帕莉娜……」
礼思齐伯爵用手捣着脸,当场趴到地上。
「你说你不记得了吗?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父亲大人,对不起,没有人什么事都可以记得这么清楚的……」
「喔喔喔……」
「礼思齐伯爵……?」
这位五城市伯爵没有理会路希德的叫唤,迳自带着一副彷佛遭遇世界末日一般的心绪蹲在地上长声叹息。
「喔喔……为什么你会说你不记得了?欧露帕莉娜!你不可能不记得呀!因为……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去过克拉尔·提尔!」
(——什么……)
这个瞬间彷佛吹进了一阵冬之女王呼出的气息,将当下的空气整个凝结住了。
路希德下意识地转头和马修斯对望了一眼。
(结束了!如果她真的是欧露帕莉娜,她绝不会说她不记得了!而会说她没有去过克拉尔,提尔!)
在那一问一答之中,一切都结束了。礼思齐伯爵在询问的同时对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设下了圈套,亲自证明这人不是他的女儿。
「是你……杀了我的妻子吗?是你这个假冒成欧露帕莉娜的恶魔,杀了我的妻子吗!因为她发觉了你的身分!所以你要杀她灭口!是你……你跟瑟雷斯!」
「抓住所罗门,索克还有那个女孩!」
在路希德的吆喝声中——乓地一声,大厅对开的大门被猛力地推开,站在门外待命的杰西德的部下即时冲进了室内。
「快抓住那个祭司跟冒牌的王侧妃!」
几名青龙骑士团的骑士都是杰西德春狼族的族人。他们绑着长长的马尾,将所罗门·索克和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包围起来。
路希德对着此时仍抱头蹲在地上的礼思齐伯爵低声开了口:
「伯爵,我事先已经将那女孩不是你的女儿这件事告知其他诸侯。因此,他们发觉你们的南方贵族联盟是被其他国家利用了,主导权不在你的身上,所以退兵。」
「那、那……」
礼思齐伯爵泪眼盈眶地抬头望向路希德。
路希德对着他点点头,「通过贝斯维尔山口的只有你的私人军队。其他诸侯的军队在前往帕鲁耶姆的途中就已经接到返还解散的命令。
伯爵,我知道你也是被害的一方。那个女孩应该是其他国家的密探。她受雇于某个集团,先乔装成你的女儿,成为我的侧妃,然后意图从我的口中探听国家机密。」
众人听了全都扬起了一阵惊呼。路希德接着说:
「那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杀了你的妻子,而你也被这个幕后的邪恶集团利用,所以我不觉得你应该受到审判。但我要你马上解散你的私兵,同时发誓今后绝不会背弃艾兹森公国的这个规定。如果你同意,我就不问你的罪。」
听到王如此安慰,礼思齐伯爵忍不住屏息地抬头望向自己的主子。
(这时候把他逼急了一点用也没有。)
路希德决定对礼思齐伯爵采取极为宽容的态度来处理这件事。
(实际上,礼思齐伯爵不过也就是被事件背后的主使者恣意摆布而已。而且,要是在他身上安上重罪,其他都市贵族也会因为和礼思齐伯爵共谋,因而对路希德的政权产生戒心。并且认为路希德偏袒草原民族,所以要惩罚礼思齐伯爵。
人民还没有忘记五年前的内乱。要是现在又出现内乱,就算王室成功以武力镇压了五城市,民心亦会离王远去。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
「这、这——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礼思齐伯爵一脸茫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也难怪……路希德在心里暗自觉得同情。毕竟若换做是他察觉到自己被人利用,心里肯定也会同样涌出一股疲惫和空虚感。更何况,礼思齐伯爵又是一口气失去了妻子跟女儿。加上杀死妻子的又是自己在外面留下来的私生子……
就在骑士团的人要将犯行的两人带走的同时,礼思齐伯爵忽然大叫:
「等、等一下!我有话想问那个女孩——你!如果你是假冒的,那我的女儿……真正的欧露帕莉娜人在哪里——」
在场众人的视线听到这句话也跟着望向被骑士团架着手臂带走的人犯,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身上。
「…………」
她没有回话。紧闭着双唇,一双眼眸又像哀怜又像轻蔑地回望着礼思齐伯爵。
(那是什么眼神?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最后她还是收起了那样的表情,刻意表现出邪恶的笑容,「这还用问吗?就算我不说你也早该知道了吧?」
礼思齐伯爵听了,一张脸渐渐失去了血色。
「你、你这家伙!你这家伙!你把我的女儿——」
「伯爵,你最好记住。你迟早有一天会身败名裂。你会犯下就连那位国王陛下也没办法将你保下来的罪行。我会期待你被送上绞刑台的那一天的。」
「你是谁!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的脸会跟欧露帕莉娜一模一样!」
礼思齐伯爵受到冒牌的欧露帕莉娜挑拨,忽然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他气愤地跑上高台,甚至不顾这行为已经冒犯了国王陛下,伸手就要去抓那个假冒他女儿的女孩。
「礼思齐——」
「你想干什么!」
然而,这么做似乎是正中了冒牌欧露帕莉娜的下怀。礼思齐伯爵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架住欧露帕莉娜的骑士为了制止他而忽然松开了手。
她没有错失这个机会。
「啊!」
啪地一声,有东西掉落在地板上——那是一团白色的布料,是冒牌欧露帕莉娜身上穿的长礼服腰部以下的部分。但当众人看出了这点,她人也已经不见了。
「窗户!」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像是松鼠一样跃起,抓住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烛台,像秋千一样跳上了窗户。这全都是一瞬间的事。
她一脚踹破了窗玻璃,同时向窗外跃了出去。
「犯人逃走了!」
「快追!绝不能让她逃掉!」
路希德束手无策地呆愣着望向窗外。
(真不愧是密探……)
他看着留在地上的白色长裙,终于明白为何欧露帕莉娜只穿白色的长礼服。因为没有染色的薄绢布质地很轻,她没有忘记要维持轻盈的身段,以便随时可以逃跑。
「把束腹的绳子反过来一扭,裙子的部分就会脱落……这也是密探的智慧吗?」
马修斯站在路希德的身边,带着些许佩服的感想说。
「礼思齐伯爵。」
杰西德的部下将垂头丧气的礼思齐伯爵带到了路希德面前。他在开口说话之前就已经先双膝跪地。
「……陛下,这次的骚动都是因为微臣而起的。微臣不顾法律禁止,在城内招募了私兵。这是为了要在国家发生政变的时候保护微臣的领地……另外,微臣也不否认,建置私人军队有牵制国王陛下增强军备的意图。」
「嗯。」
「——可是国王陛下!」
礼思齐伯爵将双手撑在地上,把头抬起来望向路希德。
「希望陛下明白,微臣绝对没有怂恿其他南方诸侯参与这次的计划!微臣可以发誓,南方诸侯的不满其实是因为陛下太过偏爱草原民族,将我等南方诸侯弃之不顾!这是大家心里日积月累的忧虑呀!
微臣已经不想再看到内乱的情况出现了。可是,我等身为贵族,不可能坐视草原民族独占陛下的厚爱……所以,我等南方贵族只能这么做了!
陛下,是您不好!若是您善待欧露帕莉娜,我等南方贵族不需要如此愤怒——不对,就算不是微臣的女儿也没关系。只要您——只要您能够倾听我等南方贵族的心声,我等南方贵族就不会被逼得要这么做!」
礼思齐伯爵沉痛的呐喊(这已经是在为自己的罪行向王上诉了),让原本已经几乎要解决的事情,在路希德正觉得安心的时候再掀一阵波澜。
(——是我的错吗!)
路希德紧握着拳头。
(是我刺激了你们这些南方贵族吗!这家伙蛮横地把欧露帕莉娜送进王宫,为的是要在王宫中划分出南方贵族跟草原民族的势力吗!)
这番控诉一半是被舍弃的人的一面之词。但另外一半却也是其内心真切的想法。这点路希德也察觉到了。
……礼思齐伯爵原本计划的是一个苦肉计。若要对抗一手掌握龙骑士团的草原民族,唯有仰赖女性的影响力。也就是将南方有利贵族的千金送进王宫,成为王侧妃。若是这个侧妃能够为王生下继承人,南方贵族的地位必然向上提升,以藉此和草原民族抗衡。
(……这些南方贵族其实是穷途末路了才会出此下策吗?)
路希德从没有发现他已经让这些南方贵族陷入这样的窘境。他始终觉得,重用有才干的草原骑士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有谁有意见的话,就该自己试着立下一个可以让人重用的功绩来看看。
礼思齐伯爵的说法的确有偏颇。他们从没有反省过自己,始终是一副唯利是图的模样。路希德可不是一个无能的君主,或是哪里来的烂好人,会愿意重用这样的人。
但不论什么样的人都有其尊严。
(我会记住的——马车不能驶在泥泞的道路上!)
不顾雨天驾车出行,只会搞得车轮沾满一堆烂泥。所以这样的日子应该休息。若是目标远大,更应该如此。
就在这时候——
「国王陛下!」
这是一声十万火急的叫唤声。这般年轻而雄壮的呼喊声昭示着这名骑士的身分。
「微臣接到了一份报告!」
随着声音快步走上前来的是黄龙骑士团团长,麦古尼卡斯·贾德里。
「怎么了,麦古尼卡斯?」
「是非常严重的消息——」他在路希德的面前跪下,「有叛乱!」
「——什么!」
「五城市伯爵的佣兵部队约七百人不顾贝斯维尔关口守卫的制止,强行入关,马上就要攻进圣·安琪莉城!」
宾客间传来一阵惊慌的呐喊。
「什么!」
礼思齐伯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有这种事!」
「——五城市叛乱?」
他赶紧转头面对路希德,「这、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陛下,微臣绝不会对陛下起兵反抗……」
路希德紧握着拳头,愕然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时候会出现叛乱?而且叛军的主人还在这里……)
『你迟早有一天会身败名裂。你会犯下就连那位国王陛下也没办法将你保下来的罪行。』
这时候,冒牌欧露帕莉娜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忽然浮现在路希德的脑中。
——她说礼思齐伯爵会犯下的罪行就是叛乱罪吗?她为什么会预先知道这种事?
没有任何动作的奥兹马尼亚佣兵。
始终没有现身的幕后黑手。
消失的欧露帕莉娜和进兵王都的五城市佣兵部队……
「我知道了!」
路希德猛力地瞪大了眼睛。
「马修斯!快让司法院发布逮捕令!去把五城市佣兵部队的队长抓起来!这人就是这整起事件的幕后黑手!」
「什么!」
马修斯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望向路希德。
「你还不懂吗!我们一直把目光放在混进艾兹森境内的奥兹马尼亚人身上,但这其实是障眼法!在背地里操控整件事的人不是奥兹马尼亚人!对吧?礼思齐伯爵!」
看到路希德慑人的视线,礼思齐伯爵带着抽搐的脸庞整个人僵住了。
「礼思齐伯爵!你那支佣兵部队的队长是谁?是谁代理你的职务命令佣兵部队行动的!」
「这、这个……」
「是谁!快说——」
「……是、是一个叫做艾克兰·高格里的帕尔梅尼亚人……」
路希德听了即刻对着马修斯指向大厅的大门,「马修斯!快去!」
「遵命!」
接到路希德的命令,马修斯如风一般翻过身,横向穿过大厅中众人的骚动消失在侧边厅门之中。因为要逮捕外国人,必须要有司法院的公文。
「这么一来礼思齐伯爵的命运也就到此结束了吗!」
在场目睹整个事件经过,诸侯之间纷纷开始议论。
「这就是想靠女儿得到王恩宠窃取权力的报应吧。」
「而他那个女儿竟然还是外国的间谍,那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结果没想到妻子被杀,就连私生子也背叛了他呀。」
接着,一道道同情的眼神此时却定了礼思齐伯爵的生死——
「但怎么说他都是对着国王陛下揭起了反旗,没有人能保得了他了。」
「要砍头!」
礼思齐伯爵维持着跪姿,猛然将头贴到地板上。
(怎么会这样!没想到敌人竟然可以这么快就还击!)
这样的演变完全出乎路希德的意料,此时他得拚了命压抑内心涌出的恐慌和颤抖。
这个冒牌欧露帕莉娜和躲在他身后的操弄者,他们甚至猜测到路希德会祭出分化南方贵族联盟的手段。因此,将其势力延伸到佣兵队的队长身上,让只有五城市的佣兵部队进城时也能制造政变。
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取路希德的性命。毕竟区区七百人的佣兵部队不可能赢得了包含四支龙骑士团在内的艾兹森公国军队。
但若是礼思齐伯爵雇用的私兵发动政变,那么路希德面对众多的贵族,就只能将礼思齐伯爵处以极刑了。而他的死肯定也会煽动其他诸侯内心的恐慌。
这么一来,艾兹森王和诸侯之间就会出现一道难以抚平的裂痕。
而且还不只如此。若是王都邻近的都市起兵政变,那么人民会认为国内又将发生内战,使得人民内心对于国政的担心和不满大幅上升。
(换句话说,这群人的目的是要让诸侯和百姓对于艾兹森王室产生不信任感!)
路希德不禁愕然。
「国王陛下!」
「陛下!请您下达指示!」
「请您果断地做出裁决!」
杰西德和麦古尼卡斯两名龙骑士团团长单脚跪到路希德膝前,催促着路希德下决定。
现在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路希德必须尽快让两名龙骑士团长出面巩固王都帕鲁耶姆的防御,阻挡五城市的佣兵部队入侵。而若是对方使用武力反抗,帕鲁耶姆近郊肯定会变成战场。
「陛下!请您批准臣等的龙骑士团出面迎击!对方不过七百人的部队!我的龙骑士团会瞬间将他们歼灭!」
麦古尼卡斯没有喝酒,但此时却像是喝醉了一般大放厥词。
「……不行。」
路希德摇摇头。
「让他们进城。」
「——咦?」
「礼思齐伯爵,你的佣兵团拥有多少大炮?」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询问,礼思齐伯爵先是微张着下颚愣了一下。但随即便在路希德严肃的目光之中回神,慌张地应答:
「应、应该有二十门大炮……」
路希德得到满意的答覆,因而点点头,「那不需要龙骑士团出面——让佣兵部队直接进城,不要把城门关上!」
「什么……!」
听到这般近乎疯狂的决定,杰西德赶忙提出异议:
「可、可是这样那批佣兵部队就会杀进来了……」
「没关系!让他们把炮口对准我们进来!绝不能与之交战!」
在场不只是龙骑士团的团长猜不透王的意图,就连聚集在大厅的宾客的议论声中也明显透露出了惊讶和困惑的反应。
(绝不能在帕鲁耶姆发生战争!我是艾兹森公国的王!这是我的国家!我绝不能让那些不知名的家伙恣意玩弄!)
路希德跑下王座,直朝着大厅厅门冲了出去。
「陛下!您要去哪里!」
「我要到王宫外面去!」
「这怎么可以!太危险了!」
面对路希德这样的惊人之举,其他诸侯看了也忍不住拚命地劝谏阻止。但路希德仍甩开了这些人的声音,直朝着圣,安琪莉王宫外的方向,迎接敌人到来。
他一个人去。在没有得以倚靠的参谋协助之下。
*
「——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一声轻柔如棉絮落地般的声音出现在洁儿身边。洁儿一直在等她出现。
这里是王妃的寝室。自从教堂的那次事件以来,洁儿几乎整天都待在这间房里。只有莉莉卡和嘉亚泰葛丝服侍她洗澡、吃饭,小心翼翼地不让她这段时间的身体状况传入其他人的眼中。
「要你在没有确认我身体状况的情况下离开,你也不放心吧?因为你的主人应该有要你杀了我。」
「……看你还挺从容的嘛。」
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这名假身分曝光的女间谍在回话的同时没有怀抱半分歉意。
「你才是吧?现在整座圣·安琪莉王宫都在找你,要逮捕你,结果你却还特地跑到我的寝室里来。」
「因为我想见你呀。」
她笑了。
这个间谍女孩的模样有些令人诧异,一身正式的上衣底下只剩下澎澎的衬裤,看来也像是东伊瑟洛庶民式的内衬衣装。
「我想见你,因为我还没有问出名字呢。」
「我的名字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不是你的名字,洁菈萝娣。我是要问我的名字。」像个孩子一样语焉不详地丢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她接着说:「我完完全全就是栽在你的手上。因为这一切不会是那个平庸的王想得出来的计划。包含欧露帕莉娜的花粉症,还有她吃东西的习惯,这都是你发现的,对吧?」
「路希德不是个平庸的人。他会成为一个很棒的国君。」
洁儿作势咳了一声。虽说她跟路希德之间只是形式上的夫妻,但丈夫被人骂笨,她作为妻子不能闷不吭声。
「还有,我还没有完全解开你身上的秘密。关于你,虽然我知道了一些事,但还是有很多不清楚的部分。」
「比方说?」
「比方说……嗯,为什么你会对我怀有如此严重的敌意、如此执着于侧妃的位子。」
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听了瞪大了眼睛显露出惊讶的表情。
「敌意?」
「对,你对我抱持着相当程度的竞争意识。你想压过我,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一王后。我原以为这是你被赋予的任务……
然而,我在选你作为路希德的侧妃的时候,我确实感受到了你对路希德的兴趣。这种纯粹的兴趣之中既没有任何羞愧,也没有任何恐惧。所以我误解了。我以为你是真的爱着路希德。」
洁儿边说,一边慢慢察觉到她从这个女孩身上感觉到的违和感究竟是什么。
(原来如此……)
这个女孩乍看之下非常单纯,所以洁儿为路希德选择了她。
因为若是要挑选路希德的侧妃,那么应该挑个气质与自己完全相反的类型。而且,若是与自己相反,那么道个女孩也应陔会对路希德产生兴趣。
然而,洁儿当时从欧露帕莉娜身上感受到的单纯的感受之中,却又有种莫名的违和感。她不懂这个女孩在自己眼中是如此纯洁,但莉莉卡她们却说这个女孩城府很深。
洁儿一直搞不懂这中间差距。
(是单纯的方式不同。)
洁儿缓缓地咽了一口气。
这个女孩——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虽然让洁儿感受到了某种不快的情绪,却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气质,这是因为她的单纯,是一种『极为纯粹』的欲念。
人在怀有欲念的时候,心里都会涌出某种程度的罪恶感。渴望金钱,渴望爱情,渴望地位……在心里出现这类欲望的时候,潜意识中会有一股意识冒出来制止。
但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身上却没有这样的潜意识。她完全忠于自己的欲望,并且一心一意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在她心里没有任何罪恶感。彷佛这世上没有神会惩罚她。
对于自己,她拥有完全的自由。她的欲望是脱离自我抑制的机制完全解放的。这是洁儿所感受到的『单纯』。
(这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种魅力;对于自我压抑的人来说,她对于自我欲望的忠实反应令人羡慕;或者令某些人觉得嫉妒……而我之所以会觉得她吸引人,也许就是因为我受到了这个世上种种规范的束缚……)
洁儿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然后说:
「我的观察错了。你不爱路希德。你所爱的是侧妃的地位。」
「为什么你得出这个结论?」
「因为你一直都活在阴暗处。」
「——!」
听到这句话,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脸上装饰性的笑容终于消失。
「因为你一直想走出阴影底下。你想得到耀眼的地位,让所有人都看得到你。对于这个目的,成为王室的一员是最好的方法。你要比下艾兹森王的妻子,成为这个国家的女主人……
我一直觉得疑惑,为什么五城市伯爵的千金——而且还是每天上教堂参加礼拜的女孩,到底是什么缘故使她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当我几乎已经确定你是假冒的时候,我就从这个异样的转变开始调查你的真正身分。我认为,你这般想要引人注目,几近病态的想法,其实是因为你的过去完全都被抹消掉了,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反动。
若真是如此,那你绝不是礼思齐伯爵的私生女。至少不会这么单纯。你的存在比起私生女更不能见光……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洁儿满足于对方的反应,同时继续说:
「就像是——欧露帕莉娜背后的幽灵。」
「——!」
这个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像是被雷打到了一般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洁儿。那双天蓝色的眼眸像是要装进眼前的一切事物一般大大地瞠开。一对没有颜色的唇瓣露出了一条细缝。
洁儿说:
「乌兰加。」
「……咦?」
「乌兰加,这应该是你的名字。你在某处接受了作为间谍的训练,然后被送入了艾兹森公国。与你随行的就只有那只黑猫。」
那只黑猫喵了一声,像是在担心主人似地在她脚边缠绕。
「那只猫知道如何晈掉乌鸦的首级,绝不是普通的家猫。因为真正的欧露帕莉娜有养猫,所以你就假装成捡到了那只黑猫——乌兰加——把它养在身边。你特地为它取了这个意指『椿花』的名字,是因为你已经不再需要这个名字了。换句话说,乌兰加就是你的名字。而且——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自己有一天非得舍弃这个名字不可。」
原本坐在床上的洁儿站起身来,伸手舀起了桌上水盆中的一朵椿花。
这是嘉亚泰葛丝为了让洁儿随时可以脱掉睡衣换装而准备的发饰。
「你的名字就是乌兰加。」
洁儿将花朵贴到自己的唇边,给了假冒欧露帕莉娜的女孩致命的一击。
「你是欧露帕莉娜的幽灵,生长在专门培育间谍的地方,以取代欧露帕莉娜为前提而扶养长大……种种条件加起来,答案只有一个——
你是欧露帕莉娜的双胞胎姊妹。」
呵……这个假冒的欧露帕莉娜忽然露出了一副成熟的笑容。那是她摘去对人的亲切面貌之后裸露出来的本性。
「你竟然可以想出这么危言耸听的结论。」
「对,我知道这样的说法非常荒谬。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我知道现在还有很多地方把双胞胎当成不吉利的象征,把其中的一个孩子抛弃,当作从来没有生下来过。如果礼思齐伯爵也有这样的想法,那么……」
「很遗憾——」
假冒的欧露帕莉娜缓缓举起手,探进自己的胸口——
(匕首……)
她抓出了一把已经出鞘的匕首。
「我不能告诉你你的答案对不对。因为洁儿,你不是我的朋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之所以想成为陛下的侧妃,并不是单单希望能够引人注目——而是希望有人能看见我。」
洁儿听了,一时之间忘记她手中还有匕首,两眼直视着她的脸庞。
「对……」她说:「我希望我想见的人能找到我。为此,我非得站在阳光底下。我要成为艾兹森王的宠妾,为国王陛下生下继承人,这么一来,那个人就一定可以——」
说得忘我的她忽然回神,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带着如刀刃一般锐利的视线望着洁儿,同时朝她逼近。
「不行,我不能再透露更多讯息了——来吧,洁儿,想活命的话就呼救呀。」
「……呼救?向谁呼救……?」
洁儿带着困惑的表情,没有任何动作。
「向你的守护精灵呼救——来,快点。让我看看你所信仰的神!」
「……神?」
(是怎么回事?她好像非常拘泥于『神』这个词汇……为什么她没有马上逃走?为什么她没有马上杀我?……她是认真想看蜜瑟罗黛吗?为什么?)
——不知道。才以为解开了一个谜题,眼前却又出现一座笼罩着迷雾的森林……
(只差一点点了……只要知道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我就可以揭穿她真正的身分了!)
然而,洁儿却没有多少时间。
「如果你不把你的守护精灵叫出来,我就杀了你……再见了,洁儿——被选上的孩子!」
乌兰加将匕首高高举起,就在洁儿知道她要投掷的时候,其刀尖已经划破空气直指向她的咽喉。
(我会被杀掉!)
她反射性地抓住一旁的坐垫想要防御,同时缩起了身子将头的位置下移——但就在这时候……
——锵地一声,两块金属碰撞的刺耳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啊……)
乌兰加掷出的匕首滚落在洁儿的脚边。
「什么……」
洁儿抬起头来望向乌兰加,却看到有人挡在她的面前。
是一名侍女。洁儿认得这身装扮;包含她那一头依照发夹数目盘起来的头发。王宫中的侍女多如繁星,但从她腰上的两条腰带可以看出她的层级比起负责摇钤的侍女来得高。
她有着一双焦糖色的眼眸,加上整齐地盘起来,显示出完整头形的栗色头发……
「——可可?」
「王妃殿下,请您暂且退开!这家伙会使用吹箭!」
洁儿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挡在面前保护她的女孩。
但这声音,这长相,毫无疑问是和她一起被抓,之后行踪不明的新人侍女。
「你没事吗!」
可可将一身长礼服的裙摆撩起来,伸手探向大腿处。她的大腿绑着东西——一条皮带上插着好几根细如小指一般的细铁棒。
「啧!是派搏特的人!」
乌兰加咋舌。同时,门外传来了声音——是卫兵快步跑来的脚步声。
「失手了……不过我们会再见面的!洁儿!」
察觉到形势不利,她即刻跳向窗子方向准备抽身。
「乌兰加!」
「王妃殿下,不能追!接下来交给卫兵处理吧!」
可可抓住了洁儿的肩膀,让她回过头来。
这人确实是跟在莉莉卡身边的侍女·可可。
「可可,还好你平安……」
「非常抱歉,为了让她大意,所以我躲起来了。因为我确实是陷入了几乎要丢掉性命的情况。」
可可淡淡地做出解释。此时的她怎么看也不像之前那个罗唆地跟在莉莉卡身后的女孩。
洁儿看着她那身彷佛丝绢制成的高贵人偶模样。
「你是……」
「别人都叫我可可,但我的本名是葛萝莉奥莎(Gloriosa)。」
「葛萝莉奥莎……『※嘉兰』吗……」(编注:嘉兰学名为Gloriosa rothschildiana。)
嘉兰是一种拥有如缎带般红色花瓣的花种,从很久以前就被拿来当作毒蛇的解毒剂使用。
「我是吉奇的妹妹。」
「——咦?」
她发现到卫兵靠近,旋即把撩起来的裙子放下。
「派搏特盗贼团原本是一支使役魔物战斗的武装团体。我们族人习惯以占卜的方式为孩子挑选毒草或毒虫的名字,希望小孩长大可以不输给这种毒药——而家兄的名字是吉奇塔里斯(Digitalis)。」
「吉奇塔里斯……『※毛地黄』,这也是一种毒草的名字呀。」(编注:毛地黄学名为Digitalis purpurea。)
「也可以当作药用。而人本来也是如此。」
洁儿凝视着可可的脸庞。不过遗憾的是,她记不太清楚吉奇的长相,因此看不出来她跟吉奇到底有几分神似。
「可可……你为什么会进宫呢?吉奇什么都没跟我说呀……」
「王妃殿下您对家兄有恩,所以家兄要我进宫保护您的安全。」
「……我不知道。」
洁儿摇摇头。
派搏特盗贼团的首领,吉奇·巴隆。洁儿听闻这人非常厉害,因此将他从死刑的命运中救出。洁儿不能出王宫,因此她希望能有一个人作为她的仆役,进行各种谍报工作。
但在此之前,洁儿从没有见过他。
「我以为他会愿意帮我其实是因为对我的精灵有兴趣……」
「不,王妃殿下。家兄说,就算把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告诉您,您也不会记得。所以他没有说。而家兄告诉您如何联络我们的方法——用晚上也看得清楚的丝织床单晾在露台上。这么做有两个意义;第一、王宫露台前的广场,住在附近的同伴很容易看见。第二、您若是想这么做,多半会命令我去做。」
「原来如此。」
洁儿这才了解,将丝织床单晾在露台上,为的是在可可的休息时间也可以联络到派搏特盗贼团。还好她当时有照着吉奇说的方式,将丝织床单搬到露台上去。
「还好你没事……可可,谢谢你救了我。」
听到这句话,可可这时候终于换了一张表情,露出有些狼狈的模样别开目光。
「不、不敢……非常抱歉,我没有救王妃殿下您脱险。因为闻到的毒气比起想像中浓,所以逃脱的时候多花了一些时间……」
忽然间,啪哒啪哒的杂乱脚步声传来,几名男子同时阐进了洁儿的寝室。仔细一看,是黑发黑眸的草原男子——龙骑士团的骑士。
领头的人是个高个男子(戴着样式非常夸张的帽子),单脚跪在洁儿面前。帽子上的装饰品同时发出率率的声音。
「美丽的王妃殿下,打扰到您非常抱歉。」
这人的言行举止与其说是一名骑士,不如说是一个诗人。洁儿记得他是白龙骑士团的团长,艾斯迈亚德·库里。
「发生了什么事?」洁儿问。
「假冒成国王陛下侧妃的间谍逃走了。我等现在衔命缉拿这名人犯。请问王妃殿下有看到这名女间谍吗?」
「这个女间谍刚刚有出现,差点出手伤到王妃殿下。但察觉到各位骑士大人赶到即时逃走了。」
可可掩饰了自己的出现的部分加以解释。艾斯迈亚德点点头说:「她应该没有走远,你们给我搜遍整座王宫!一定要把她找出来!快!」
接到命令的骑士很快地冲了出去。
就在艾斯迈亚德行了礼之后正准备离去时,洁儿赶忙叫住他。
「请等一下!骑士团长!」
艾斯迈亚德听到洁儿的叫唤声伫足,礼貌地回头望向王妃殿下。
「请问王妃殿下有什么事吗?」
「国王陛下没事吧?他有没有被那个假冒的侧妃伤到……?」
「没有,国王陛下没事,请王妃殿下安心。」
他边说边摇头地试着让洁儿安心。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因为发生了紧急事态,所以国王陛下现在正赶着去应付。」
「紧急事态?」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洁儿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是发生了什么事?」
「原本在第一防卫要塞『贝斯维尔』待命的五城市佣兵部队,在没有礼思齐伯爵的命令之下,忽然朝着帕鲁耶姆攻过来了。」
她忍不住和站在一旁的可可彼此对望了一眼。
「你说什么!」
喊出声来的同时,洁儿一双藏在袖口中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拳。
(五城市的佣兵部队怎么会朝王都进兵!为什么会这样?)
但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么已经不能再有任何问题耽搁了。因为弄不好的话,礼思齐伯爵就非斩首不可了。这么一来,路希德的政权会产生非常严重的伤害。他跟其他诸侯之间会出现裂痕。这些诸侯会对路希德存有过度的警戒,将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无法对路希德敞开心防。
「王妃殿下!」
洁儿快步穿过艾斯迈亚德的面前冲出了房门。可可出声制止也挡不了她。洁儿飞快地赶往路希德方才待的右翼宫天上天下厅。
「王妃殿下!请等等!」
可可从寝室里追出来大声呼喊,但洁儿却充耳不闻地穿过了几个转角。
「咦?王妃殿下?」
「咦?真的假的!」
看到洁儿拚命快跑的模样,和她擦身而过的侍女和侍从,还有待在王宫任职的贵族们看了全都吓了一跳而回头。
「路希德!」
她在前方看到那一身熟悉的背影,同时发出了近乎不可能的音量大声呼唤。
眼前的人回过头——就是路希德。他此时正要步出露台。
「洁儿,你……」
洁儿跑上来,紧紧抓住一脸惊讶的路希德的袖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五城市的佣兵部队会……!」
「是事件背后的主使者,洁儿!」
他带着反常的从容态度,在慌张叫唤的洁儿耳边小小声说:
「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是一个叫做艾克兰,高格里的家伙。他是五城市的佣兵队长,但不是奥兹马尼亚人。」
洁儿猛然一惊而抬头。对于这个判断充满自信的路希德和她四目相望。
「在事件背后操弄的人让礼思齐伯爵雇用奥兹马尼亚人作为佣兵,这完全是障眼法,为了让我们误以为是奥兹马尼亚的镀金王在背后操弄。但这个叫做艾克兰·高格里的人似乎是个帕尔梅尼亚人。」
「帕尔梅尼亚……」
「他们想置礼思齐伯爵于死地,藉着五城市对我揭起反旗的事实,让我将相当于我岳父的礼思齐伯爵处死。而不论真相为何,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是个冷血无情的国君;南方诸侯会对我产生戒心,认为我偏袒北方民族,将他们弃之不顾。
——而且,在事件背后操弄的人还可以顺理成章地将躲在幕后操弄的罪名推给奥兹马尼亚,让我国跟奥兹马尼亚之间的关系陷入紧张。而这件事也可以让对于礼思齐伯爵怀恨在心的所罗门·索克一洗胸中的怒火,等于是让帕尔梅尼亚卖了人情给星教会。如此一来,帕尔梅尼亚不用出兵,不过是煽动个人恩怨,就可以大收渔翁之利……」
对于洁儿的推论,路希德点点头告诉她,就是这么回事。
接着——
「但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路希德?」
路希德紧紧握住洁儿掐在他袖子上的手,而且不顾她惊讶的反应,拉着她一起走向露台。
「路希德,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我的想法,而且你来了更好!跟我来!」
看到王夫妻出现,路希德身边的警卫于是推开奢华玻璃装饰的露台大门。
「路希德,五城市的佣兵部队……」
「应该已经来了。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
「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呀……!」
洁儿脑中一片慌乱——路希德的意思是说,五城市的佣兵部队已经杀进了帕鲁耶姆,朝着圣·安琪莉王宫攻过来了吗……
若是他国的佣兵部队包围了艾兹森王宫,并且发动攻击,这等于是让艾兹森公国的威信扫地。这对等于向天下昭告路希德作为一名国君,不仅没有保护自己国家的能力,在外交方面也同样无能。
总之,这绝不是可以站在露台上悠哉看戏的状况。但路希德似乎已经有什么打算……难道他想出面说服这些即将威胁他们生命安全的佣兵部队不成……?
「那是……」
开门的瞬间,一阵风让洁儿忍不住闭上眼睛。让露台外的声音比起外头的景象更早传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广场上早已经挤满了士兵。
(这是五城市的……奥兹马尼亚佣兵部队!)
这支部队打着陌生的蓝色城市旗,蓝色黄条纹的披肩;他们架起了大约二十门大炮……洁儿忽然觉得背脊根部窜起一股恶寒。那每一门炮的炮口都对准了圣·安琪莉王宫。
部队之中,有一名似乎是传令兵的角色,骑着马横向穿过部队中央。接着炮兵带着手上的东西——大白天却燃放着红色火光……是火把——走向大炮。对方打算展开炮击!
(路希德!)
洁儿忍不住抬头望向她的丈夫。但路希德却反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她一时之间愣了一下。
——看前面……这是路希德要传达给她的讯息。既然如此,洁儿便不能在这时候移开视线。不能让民众看见王妃慌张狼狈的模样。
「点火!」
火把接触到引信的同时,对方的炮口便向上提起,对准圣·安琪莉王宫。下一刻,摇撼着所有感官的炮声轰然大作。
——轰降!
接着,广场即刻又沉寂了下来。
「继续——」
指挥官再次挥舞手中的军刀。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炮火的间隔似乎是按照计算好的节奏发射,阵阵摇撼着艾兹森王都帕鲁耶姆。
当一切结束的同时,洁儿这才发现——大炮确实是发射了,但其中并没有夹带炮弹。引信引燃的大炮全都只是空包弹。
「这好像是叫做礼炮吧。」
路希德小小声地对着洁儿说。
「礼炮?你是说那个吓死人的爆炸声吗?」
「听说东伊瑟洛会在节庆的时候发射这种礼炮。我是在忽然间想起了这件事,加上五城市的佣兵部队已经发兵进城,不可能让他们撤退,所以……」
洁儿马上就知道路希德想说什么,因而释怀地露出了笑容对着他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
礼思齐伯爵的佣兵部队(而且雇用的几乎都是奥兹马尼亚人),丢下其他诸侯的军队独自杀进帕鲁耶姆城外的第一道防御关口,朝着圣·安琪莉城进兵,这已经是所有人都清楚知道的事实。
路希德在假冒的欧露帕莉娜被逼入绝境时接到这个报告。相较于这个情况,事件背后的主使者知道冒牌的欧露帕莉娜即便当场被揭穿身分也可以逃走,因而让路希德和洁儿的目光集中到冒牌的欧露帕莉娜身上,自己却从头到尾躲在暗中行动。他发动佣兵部队进击,藉此在圣·安琪莉城布下了一道强力的蜘蛛网,让所有人都动弹不得。
但路希德却在最紧要的关头扭转了这个状况。
「我让马修斯出面,他应该赶在这支佣兵部队进入帕鲁耶姆之前追上了他们。而这时候那个叫做艾克兰·高格里的佣兵队长肯定已经溜掉了。因为对他来说,只要艾兹森公国的军队跟五城市的佣兵部队进入交战状态,结果如何根本无关紧要。
马修斯将这件事告知副队长,拉歇尔·杭恩,跟他交换了新契约。而他手上也带着礼思齐伯爵要跟这支佣兵部队解约的文件。毕竟包含拉歇尔在内的这支佣兵部队其实也没必要舍命对我们发动攻击。
然而,架在弓弦上的箭矢却没办法这么轻易地收回;这支佣兵部队朝着帕鲁耶姆进兵的消息不可能消除。所以我就想,只要让他们带着别的理由进入帕鲁耶姆就没问题了……」
「所以你就让他们改发射礼炮了是吗?你让马修斯跟他们交换了新的契约,然后让他们直接『杀进』圣·安琪莉王宫之前……因为他们是受雇于王的奥兹马尼亚佣兵,进城根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他们已经是路希德王的雇用臣子了嘛。」
对于艾兹森的形象来说,将这支以奥兹马尼亚人为中心组成的佣兵部队纳入王名下具有非常大的意义,代表了艾兹森公国的国库有相当的余裕,可以藉着雇用佣兵扩张军备。再者,艾兹森公国可以利用这群没有被奥兹马尼亚王雇用的国民,显得奥兹马尼亚的国力呈现弱势。
路希德点点头,接着像是等待老师的感想一般瞧着洁儿的反应。
「怎么样?我这么做还算是合情合理,圆滑地把问题给化解掉了吧?」
「是啊。」
洁儿心满意足地露出了微笑。
「真了不起,路希德,你这次的应对方式让人刮目相看喔!」
这是她打从心底对于丈夫化险为夷的手腕发出赞许。
这次事件之中,幸运的是拉歇尔·杭恩果断地答应了艾兹森公国变更契约内容的要求。因为对这支佣兵部队来说,队长逃亡的事实一定也在他们心里种下了阴霾——虽然这对四处招募而来的佣兵部队来说其实是常有的事,不见得可以成为他们应许新合约的原因就是了……
但这样的不安应该是可以收起来了才对。毕竟今天可是路希德即位五周年的庆典。
「路希德,你看——你赢了喔。你在这个美妙的日子得到了幸运之神赐与的胜利,还有他们的支持。」
洁儿张开双手,望向圣·安琪莉王城下方美丽的帕鲁耶姆街道,还有赞美其君王的艾兹森百姓,同时催促路希德将目光移到他们身上。
「国王陛下万岁!」
「愿艾兹森公国荣景永在!和平长存!」
「和平长存!」
城堡外头的百姓对着王所在的露台大动作地挥舞双手;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扬起了阵阵的高声祝贺。
接着,除了欢呼的艾兹森公国百姓之外,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打着四色旗帜整齐划一的四支龙骑士团。他们其实是这次能使奥兹马尼亚的佣兵部队赶来为王祝贺的最大功臣。因为他们严格把守帕鲁耶姆城外的第一道防御关口,阻止了南方诸侯的佣兵部队闯关。
而路希德成功掩饰了几乎等同于礼思齐伯爵叛变事实的佣兵部队进兵行为,也足以让南方诸侯明白王对他们是何等厚爱了。事后路希德应该也不会惩治礼思齐伯爵。而这同时也证明了路希德没有厚此薄彼地重用北方民族,亦希望可以增进与南方诸侯之间的关系。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万里无云的天空美得出奇,好比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在神灵的安排之下过门不入一般。
洁儿深深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彷佛都是为了治国能力足以媲美先王诺里昂陛下的路希德而准备的。
「喂。」
面对这个突然来临,却又能事事化险为夷的命运,洁儿内心的不安在前一刻烟消云散的同时,让她整侧人呈现恍神的状态。而路希德却在这时候忽然用肩膀顶了她一下。
「怎、怎么了?」
「你不要发呆,面对百姓的祝贺你也该有点反应吧?」
洁儿听了赶忙望向露台下方。人群之中确实也传来了对她的赞美。这代表了广场上的民众全都带着无比的热忱恭贺着艾兹森公国。
「……不过今天是你即位的庆典呀。」
说完,她却看到路希德带着一脸不快的视线瞪了她一眼。
「……你这白痴,难道你忘了呀?」
「咦?」
没等她意会过来,路希德已经抓起了她的手,像是紧紧握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向上举至肩膀高度,然后——向前跨出一步。刹时间,民众的欢呼声变得更为慷慨激昂。
从这些欢呼声中,洁儿这才察觉路希德为何拉住她。因为欧露帕莉娜的事,加上一连串针对艾兹森公国而来的灾祸,让洁儿完全忘记路希德的即位庆典还有另一个意义。
「唉呀,对喔。」
她带着一张受惊的表情,却也没忘记要向聚集在露台下方的民众挥手致意。
两年前的今天,她和路希德成为夫妻。
而今天正是她和路希德的结婚纪念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