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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恋爱与微服出巡为王族所好之卷 第五章

艾兹森的国王夫妻在相隔遥远处——虽然他们彼此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其实是在咫尺之遥用了晚餐的隔天……

……以及隔天的隔天。

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也没有掌握住彼此的行动,各过各的日子。

为人夫的国王趁着因视察而暂居帕鲁耶姆郊外行宫的机会,昨天机灵地甩掉随从,决定好比赛的搭档,还办好了参赛手续。

为人妻的王妃得知妹妹前来参加这个城市的赌博庆典后,也一直想着要想办法再次进城。

幸好现在的帕鲁耶姆正处在赌博庆典的热闹之中。大多数的公家机关都休假,人们把工作跟游玩的比例颠倒了过来。这么一来,身为国家之首的国王夫妇也能从工作中偷闲,工作量也一下子减少。

圣•安琪莉的政府单位所在的右翼宫进入正月以来的休假期,让两人难得可以毫无罣碍地藉着休息的名目上街。

而国王路希德正因为参加了期待已久的比武大会,一大早就有些兴奋。

出乎意料地找到搭档,而且还是个无可挑剔的强者。这样一来,路希德在比赛中得到优胜的机率会大幅上升。

「就算如此,您竟然甩开我,跑到夜晚的闹区里。真是不像话!」

马修斯很难得地厉声责骂着上司。

昨天,路希德假借到郊外视察的名目微服出巡,享受赌博庆典的乐趣。到此为止还是经过马修斯同意的范围,但是他竟然避开马修斯的监控逃跑了。

拜他所赐,马修斯整个晚上都跟少数知情的护卫们一起寻找路希德。

然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找到他。虽然挨家挨户地找遍佣兵们喜欢聚集的酒店跟小旅舍,但连形似路希德的人影都没看到。

对任职秘书的马修斯而言,要抓到路希德相当轻而易举。但是只有这次不一样。他现在是乔装打扮的状态,而城里正因为祭典而陷入狂乱。这完全不是可以仔细注意周遭的情况。

马修斯仓皇失措地四处搜索,一夜过后,当他在比武大会的登记处守候时,路希德果然出现了。

只不过路希德不是一个人。

他竟然带着要一起参加比武大会的搭档!

「所以啦,我就说我不是故意的嘛。」

路希德反驳,言下之意是「一切都是意外」。

「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我被卷入争执中,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一个怪男人的住家了。」

「您好像说那是个围墙边有野玫瑰的独栋屋舍嘛。」

马修斯说,并投以冰冷的视线。当然,这里是通往早餐室的走廊。刚才前来通报的侍从说,王妃殿下已经先行抵达了。

「在那之后,我派人搜查过了,但是都没有找到那样的房子。」

「可、可是,我真的有闻到鳗鱼派的香味……」

马修斯大喝一声:

「您还说什么鳗鱼啊!说起来,那一带都是四层楼的住屋,不可能有独栋屋舍。而且您还说那里有宽广的庭院?假如拥有足以悠闲地举办花园派对的庭院,那应该就是贵族的宅邸吧,但是很遗憾,那附近没有这种地方。」

「不,那不是贵族的家。真要说的话,那比较像是隐居乡间的隐者小屋……」

「这就更加怪异了!」

马修斯用平时就带在身上的文件夹遮住嘴边,轻声说:

「……陛下,那该不会是幽灵吧?」

「怎、怎么可能!」

路希德满脸僵硬。看来路希德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他拼命摇头,说:

「但是我确实有见到人影,也跟他说过话喔。自古流传见到幽灵的人会发烧,但我很健康。今天上小号的状况也非常良好!」

「这种报告完全无关紧要。」

马修斯断然制止路希德继续说那些永无止境般的借口,并说:

「答应跟那个怪异男子一起用晚餐这件事,哎,我就不追究了。问题在于接下来的事。您竟然接受陌生男子的邀请,参加比武大会。

而且您不只是参加,还胜、胜……」

路希德边走边抓头。不是因为头会痒,而是他无言以对。

「……胜利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赢!」

「呃,所以说,这只是第一、二轮啦。」

事情就是这样。

那天,与自己在登记处重逢的路希德,带着一位据说与他意气相投的比赛搭档。

与搭档之间会正式立下决不背叛的誓言。由于这是以斗神尚德里耶鲁之名立下的誓约,就连马修斯也无法在这种时候要求他们解散或放弃参加比赛。要是在这种地方引发纠纷也很伤脑筋,再怎么说,路希德现在是微服出巡的状态。

马修斯不甘不愿地答应让路希德出场。

而他们得胜了。

刚在比赛初日爽飒登场,赫丝跟路克纳斯这对搭档就仿佛十年前就开始合作一样,以战斗中合作无间的配合,打倒了两组比武大会中的常客。

两人刚开始的赔率还不怎么被看好,结果一下子就成了冠军候补。打倒『独眼巨人巴罗维果』跟锁链战士蝙蝠男之后,在他们身上下注的人与日俱增。

对于这点,当事人也笑容满面地说:

「怎么样啊,马修斯,你也看到了吧。现在我是赌博庆典比武大会的头号人物。观众们应该作梦都没想到国王本人竟然会参加比赛吧。」

「是啊,应该没人想得到吧。」

马修斯回应的声音如暴风雪般冰冷。

「连作梦都没想到国王竟然会穿女装出场。」

「吵、吵死了!」

路希德因出乎意料的反击而狼狈不已,马上揉了揉鼻子下方。

路希德依然穿着马修斯给他的什么什么女神的衣服。不过也多亏他身穿女装,没有人发现路希德的真实身分。

「不就是你叫我穿的吗?而且你也没告诉我这是『无名神』的装扮!」

「您现在不是知道了吗?事到如今,还说些什么呀。您不知道这件事,就证明了您的无知。」

「呜……」

路希德不禁闭上嘴。

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马修斯也只能叹气了。

由于提早跑完视察旅行的预定行程,距离到路希德回去圣,安琪莉为止还有五天。比武大会的胜利者应该在这五天内就会出炉了吧。

赌博庆典的比赛会在祭典期间持续举行。不过路希德没什么参加比武大会的经验,没有进入前几名的可能。

不管怎么样,要是他不在五日后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王城就伤脑筋了。

「就算现在碰巧是几乎没什么公务的时期,还是要请您早日回来。奥兹马尼亚的大使下周就会抵达了。」

「我管他是谁要来啊。」

路希德在镜中确认过似乎比刚开始时更加熟练的女装(也就是妆容)后,说:

「反正关于南塞的那件事,不管用什么借口都好,要拖延承认的时间。我绝对不会承认那个由奥兹马尼亚操纵的候选人。」

「虽然您这么说……」

马修斯毫不掩饰地大声叹气,然后说:

「为什么您会突然说要参加比武大会呢?就您而书,感觉上态度有点强硬。」

「那、那是……」

天生无法说谎的路希德被锐利地指出这点后,看得出他十分狼狈。

「——因为我下了赌注。」

「啊?」

「所以说!赌博庆典本来就是这样的节日啊!」

一个眨眼后,他立刻改变态度。

「我是艾兹森的国主。所以我必须赌上这个国家最大、最有价值的东西,跟诸神挑战。难道不是吗?」

「嗯,听起来是很合理。」

马修斯清了一下喉咙,接着说:

「所以,您就打赌能否得到这个国家最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能否在比武大会中获胜。」

「没错。参加赌博庆典比武大会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啊。这很理所当然吧!」

「那这又是为了什么?」

「呃……」

「很可疑呢。我很早以前就明白您是行动力很强的个性,不过您不惜做出这些行为也想参加比武大会,这相当奇怪。

应该有其他理由吧?」

笑容突然从路希德脸上消失。看来对他来说,这似乎是最不希望别人提起的问题。

但他似乎是判断马修斯不是能用随便的说法唬过去的人物,只好说:

「——前阵子洁儿不是被那个女人监禁在教堂吗?」

听他说出意料之外的事情,这次换马修斯说不出话来。

「那是……」

「那时候我虽然大骂那些僧侣们,但我其实很害怕。就算知道星教会是充满私欲的秃驴们的巢穴,我也没有强悍到明知道那里是神域还进去捣乱。

而且要是被逐出教会就惨了。我也会有相信神的时候。软弱的时刻,也会想依靠神。

所以我在无意中祈祷:神啊,拜托祢拯救洁儿的性命。我无法在圣域中拔剑,所以请让我不用拔剑也能去救她,请祢赐予我力量——」

马修斯凝视着路希德真挚的侧脸。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到丝毫虚伪或敷衍。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位神灵实现了我的愿望。再怎么说,也没办法请神灵出示证明嘛。

但是洁儿没有死。我成功救了她。我必须支付代价给应允我愿望的神。」

在这张脸上,完全看不到说着想参加比赛时的天真表情,也看不到说任性话时的孩子气面孔。有的只是与神明对峙、一个真挚男子的决心——

(啊,他是打算将『供品』献给神啊。)

马修斯暗自理解到这点。

有别于他那重视现实的思考模式以及外表,路希德其实是个重视与古代诸神的约定和典礼仪式的人,这点马修斯也很清楚。

他在草原上度过幼年时光。听说养育他的强古•嘉顾是个被称作草原勇者的男人,也在年幼的路希德心中奠定下目前已逐渐消失的自然神信仰。

——一定要遵守与诸神定下的誓言。得到过多的庇佑时,就一定要献上供品回报,否则古神会作祟,因为祂们非常痛恨被无视。

路希德会那么厌恶安卡里恩这个宗教组织,也是因为这个新兴宗教驱逐了长久在草原上扎根的古老本地诸神。

路希德恐怕是从御医们口中听到洁儿所服的毒药与病状的报告,深切感受到她的获救近乎奇迹,然后他将此解释为古老诸神应允了他的祈祷。

对于拯救性命的谢礼,绝非新神殿或金银财宝。他要献上自己所能得到的最大功绩。

为此,路希德打算献上与赌博庆典相衬的、由自己亲手摘下的胜利。他能亲手得到的最大的东西,并且也是路希德自己很重视的东西。

那就是『胜利』——!

「所以您就想献上比武大会的冠军吗?」

唉……马修斯叹了口气。路希德大概以为自己受到责备,他不悦地别过脸去,口中嘟哝着:

「有、有什么办法,那个瞬间我祈求的对象是胜利女神啊。要回报女神,又要是我个人能以自力达成的事项,就只有靠自己取得比武大会的胜利了。艾兹森国库可没有闲钱能浪费在盖寺院上。这么一来……」

「唔。这个嘛,嗯,也对……」

马修斯用像在忍耐头痛的姿势伸指按住额头。

与诸神的誓言是神圣的。所以要是路希德真的在神面前发誓了,确实会产生非完成不可的义务。

然而,就算如此,国王本人老老实实地参加比武大会,与斗神打赌,总觉得也不太好……

(唉,算了。反正表面上陛下并不在城里,王妃殿下不可能会发现。

听说奥兹马尼亚大使是那位说话慢吞吞的鲁登斯男爵。既然会派遣他过来,奥兹马尼亚应该就没有打算摆出强硬态度吧。那么比起冒失地让陛下留在王城接待他,让他苦等对我们会更有利。

还有三天。只要他充分享受过比武大会的乐趣后,在大臣们面前摆出若无其事的脸,回到政务之中就可以了……)

马修斯频频告诉自己。虽然有一半像在自我催眠,但是不这么做的话,他没有自信能看着眼前完全融入一群粗人之中、还兴高采烈的路希德而默不作声。

再怎么说,这样的路希德看起来就像只是个为了测试实力,从佣兵团来到这里的年轻挑战者。

那个证据就是——

「喂——赫丝,我在这。让你久等了。走,去看下个对手的比赛吧。」

「在那之前先吃午餐。」

「真是的,你还要吃啊?刚刚吃了堆积如山的油炸大蒜的人又是谁呀?呜,好臭!能拜托你打哈欠时不要把嘴巴张那么大吗?

啊啊,原来路克纳斯也有吃。你们两个都很臭耶!」

是不是很悲伤呢?国王的威严荡然无存。他完全融入这些人之中了。

(不过……那个凤眼的男人。)

马修斯突然将视线转向正在与路希德交谈的高挑佣兵。

之前听路希德介绍说,这是他的临时搭档。名字好像叫赫丝。

(好像有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但是就算他仔细观察对方的外貌试图回想,赌博庆典的扮装还是阻碍了他的努力。而另一个据说是男子原本搭档的男人,还长出了尖耳跟尾巴,乍看之下实在不像个手腕高超的佣兵。

(那个狐狸是叫艾尼吗?艾尼……这是什么名字的昵称呢?——不对不对。)

马修斯摇摇头。现在没时间在意这种萍水相逢的对象。

他已经派人调查他们的身家了。不过他们是临时组合,等到解散后就没有必要深入追究吧?

这时,为了买比武大会的博彩券而群聚的人墙对面传来叫喊声——

「啊,那是什么?」

「是、是壶!」

「壶在集团行动!」

接着别的方向也有声音传来。

「那是啥啊?」

「是孔雀!有个扮成孔雀的集团!」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变装啊!」

「喔喔,他们跟壶卯上了!」

就连已经看惯变装的帕鲁耶姆市民,也被这出人意表的集体变装震撼了。

(总而言之,拜托快点结束!)

由于他的心情太过迫切,马修斯差点就要呼喊出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舍弃的守护圣人之名。

啊,拜托一定要平安无事地结束。

反正速成的搭档肯定无法顺利配合,没两下就会败退。很久以前,马修斯也曾经隐藏身分参加这类竞赛,但就算能拿下一两次胜利,要进入获奖的前八名内困难无比。而且这次大会中除了四名骑士团团长以外,也有龙骑士团的勇者们参加。以这些接受过充分双人战斗训练的人为对手,最近一直忙于处理政务、顶多偶尔练武的路希德不可能会胜出。

但是马修斯的祈祷落空,他的预测被推翻了。

「什么!今天的比赛要延期?」

大会第三天,突然的雷雨导致原本预定的比赛顺延。而且非常不幸的,由于落雷击毁竞技场的一部分,需要花五天来修补。

比赛将在五天后重新开始。

而国王路希德预定回到圣•安琪莉城的时间,也变成了五天后的八月六号。

*

不知道丈夫偷偷提前结束视察的行程,现在正在享受赌博庆典,妻子洁儿遇上毫无预期的灾难。

原本预计在一个礼拜后来访的奥兹马尼亚大使,突然提前在今日抵达。

「怎么会这么早?」

听到突然的通报,洁儿在惊讶的同时,也感觉到有种奇特的不安从胃底涌上来。

虽然大使抵达帕鲁耶姆的时间早于预定,不过会晤的预定时间是在三天后,照理说对方只需要送来抵达报告,在安排好的住宿处等待三天就可以了。

然而,特地将会晤时间提早三天,闯到王城里来的意图是什么?

(对方知道路希德不在!)

洁儿有这样的直觉。

国王不在城堡里,这样子是无法达成任何结论的。对方明知道这点还硬闯过来,所以是出于南塞问题以外的目的吧?

奥兹马尼亚大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听说担任大使的鲁登斯男爵是个既平庸、外交风格也不强势的人物。那么没干劲的男人到底是听到什么花雷巧语,才会趁人不在的时候闯过来?)

但是在迎接奥兹马尼亚大使的时候,洁儿的这个疑问立刻解开了。

「初次见面。我是奥兹马尼亚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辛普琉司,艾尔•佳托贾。」

他左手按在心脏处.举起右手手掌,单膝跪下。这是伊瑟洛式的行礼。奥兹马尼亚这个国家位于东方与西方文化圈的边界,拥有融合了两边特点的文化,这点洁儿也很清楚。

虽然饮食跟风俗受到东方的影响,不过该国并不隶属于伊瑟洛。为了避免成为藩属,他们在非常久以前就舍弃了伊瑟洛的二极神,转而信仰安卡里恩星教。

(奥兹马尼亚的王太子就是大使……!)

接受他的致敬后,洁儿一瞬间感到疑惑:自己现在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对方是王国的王太子。

而自己则是这个公国的王妃。

一般而言,自己的身分较低。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身分,就无法继续待在上座。

但是洁儿现在的身分是帕尔梅尼亚的公主•梅莉露萝丝,要判断身分高低很麻烦。而且现在欧斯王子是以奥兹马尼亚大使的身分来到这里。

该把他当成奥兹马尼亚大使辛普琉司公爵呢,还是把他当成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

这本来是要由数名典礼官动脑思考数日的难题。迎接外宾时,座位席次与接待的贵族席次是最让他们伤脑筋的事情。

不过很遗憾,现在洁儿没有那种叫来典礼官从容讨论的时间。她必须当场立刻做出判断。

(我正在被试探。被这个王子!)

这个突然的来访,原来是个为了要看清洁儿的测验啊。洁儿瞬间在扇子后方眯起眼睛。

奥兹马尼亚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他有着聪慧的眼眸,以及冷静透彻的头脑,传闻他已经在担任父亲锡特王的参谋,别名为『冰雹王子』。

现在洁儿和迎娶她为王妃的艾兹森,都被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轻视了。

无论如何,非得让突然来袭的他体认到自己的无礼不可。

「您工作辛苦了,大使。」

洁儿缓缓拿起扇子,露出微笑。她一步也没有离开上座。

一•步•也•没•有。

也就是说,她决定将欧斯王子当成地位低于自己的大使看待。

「……!」

仿佛混有诸多杂质的冰一般的灰色眼眸突然睁大。比起说是感到意外,更像是确认了一项事实的神情。

真是个不像孩子的表情。洁儿这么想。

(他很习惯窥伺对方的表情。恐怕他平常就是在大人包围之下生活吧。)

「远道而来,真是辛苦您了。不过您竟然早了三天到达,看来您来的路上相当匆忙。」

「不不,我并非在三日前到达这里。」

他摇了摇头。

他的淡褐色头发也随之摇晃。奥兹马尼亚人的头发大多是这种颜色,就跟他们国家盛产的铁矿一样,和那些被称为「艾尔高涅」的流浪民族的鲜红发色不同。

「咦……」

「其实我在四天前就进入帕鲁耶姆了。我想暂离职责,慢慢享受有名的赌博庆典。我是在鲁登斯即将出发前请他让我同行,因此来不及与贵国联络……哎,真是抱歉。」

……意思是说,他并非以奥兹马尼亚大使的身分前来吗?欧斯的话中暗示着这件事情。

(那么,该把他换到上座来吗?)

洁儿的头脑忙碌地运转。

外交中,决定好彼此的立场之前的过程就是前哨战。现在让出上座的话,接下来很难取得主导权。虽然如此,地位就是地位。

(不,现在就先别管了。)

洁儿微微一笑。

真不可思议。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她作得出虚伪的笑容。然而在重要的时刻,脸颊却一动也不动。

想露出笑容的时候,就无法微笑。

理由显而易见,因为她把这些献给蜜瑟罗黛了。她献上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跟眼泪……

「哎呀,您真是的。既然如此,您更应该事先捎来通知呢。您或许已经知道了,我国的帕鲁耶姆赌博庆典有个规则,就是一定要扮装成诸神的模样才行。

要是您有先行通知,就能由我们帮殿下您准备好服装。」

洁儿仍然没有移动。

她藉由不变更上座这件事,主张艾兹森王妃地位高于奥兹马尼亚王太子。

而欧斯也无法对此提出异议。

因为洁儿目前的身分是帕尔梅尼亚的公主梅莉露萝丝。面对帕尔梅尼亚的公主,而且还是第一公主,即便是奥兹马尼亚国王也必须表致敬意。

「……真是遗憾。」

欧斯仅止于平静地如此回答。

接着,为了更进一步清楚显示出两人的位阶关系,洁儿马上邀请欧斯共享晚餐。

在晚餐的席位上,哪一方坐上座,哪一方坐下首都有明确的规定。

他入座就代表自己也接受这样的对待方式,此后就再也无法耍赖。

即使暗示自己不是大使,对方也没有让出上座,这件事确定了欧斯与洁儿的立场。洁儿没有离开上座,这意味着她丈夫路希德也会采取高于欧斯的立场进行交涉,这么一来艾兹森就领先了奥兹马尼亚一步。

(他趁路希德不在时来突袭,原本应该是打算让我方动摇吧,但不能如他的意。

事情变成这样,就得请路希德尽早回来……)

洁儿一边吃着厨师长急忙赶制的国宴晚餐,同时不着痕迹地窥看欧斯的情况。

他似乎天性寡言,很少主动开口。有时候当洁儿在看别的东西时,她知道他一直在窥伺她的动向。

被称作冰雹王子的他,气质就像是夏日偶见、仿佛季节倒流般的冷天一样冰冷。

(好啦,他会说出什么,又会如何进逼……?)

既然已经确立了双方的立场,接下来换洁儿等待对方出招。一开始就受挫的欧斯王子这次到底会使出什么招式,将艾兹森,甚至是洁儿逼得走投无路呢?

虽然洁儿装作若无其事,平静地做好心理准备,但也因为餐点太过美味而忙碌地动手。

接着,他说出她从没预想到的话——

「真意外呢。」

「咦?」

「……王妃殿下您明明如此纤细,却吃得相当多。」

这是一记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反击。洁儿差点就不小心让手中的面包掉到汤碗中。

她连忙干咳一声。

「是呀,我是比较会吃的类型。我也常被国王陛下嘲笑说,女人不该像这样狼吞虎咽。」

「这是好事。要是不好好吃饭,有个万一的时候很容易丧命呢。」

「咦……?」

这句危险的发言让她再次停止手上动作。

洁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欧斯。他有什么意图?说出「丧命」这种不祥话语,而且还特地向初次见面的对象说出这句话的意图究竟为何?

但是这句话好像是他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冰雹王子瞬间露出「糟了」的表情。然后他说:

「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请您见谅。」

「不会……」

口中残留着照理说并未加在面包里的苦涩味。

再这样下去,在路希德回来前,会让他留下一堆气氛糟糕的印象。洁儿无奈地主动提出话题:

「不过殿下您突然的来访,让我刚才吓得提心吊胆。我想您也知道,在国王陛下归来前还有一小段时间。既然如此,我会请人为您准备服装,您可以享受一下赌博庆典……」

「您的美意让我十分惶恐。但是我无法这么做。」

「为什么呢?」

「我等会如此急忙来此是有理由的。」

欧斯立起修整得十分漂亮的指甲,一口气剥开橘子皮。

「关于南塞的那件事……」

「请等一下。」

洁儿立即插话。她也有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的理由。

「凭我恐怕无法做出承诺。请等陛下回来之后……」

「就是因为没有那种时间,我才会如此匆忙。」

欧斯强硬的措辞让洁儿脸上倏然出现阴霾。

「这是什么意思?」

「南塞的公爵之位已经空悬将近半年。接下来那一带将进入秋季,每个城市都会依序举办丰饶祭,即将迎接重要的时期。尤其南塞是西北部的大都市。市议会说,不希望让继承人问题继续拖下去。」

「……我能理解南塞的理由,但是这太突然了。连三天都等不了吗?」

「因为市议会紧急提出申请了喔。确定今年的葡萄跟小麦的收成量之后,税率也会跟着决定。随着这个税率,也会决定聚集在南塞港的船只关税。在丰饶祭开始前,这些都需要领主的签名。」

——那种事情,有代理人的签名不就够了吗?正要这么说时,洁儿急忙忍住这句话。

说到南塞市议会,这是近来积极主张都市完全自治权的北方急进势力。

当然,只限于南塞的话,无论从生产额、税收或都市规模来看,说它是个小国也不为过。但是如果允许一个都市自治,就会慢慢有其他都市跟着争先恐后地要求,所以也不能轻易给出自治权。

无一例外,各国的君主都为了这类国内都市的地方势力伤透脑筋。

(如果要维持国家财政,无论如何都会演变到不得不提高这类大都市税率的结果。这么做会招来市议会的反感,市议会很容易会与他国私通。

他们主张的是获得自治权。这次也一样,找一堆理由,希望只用市议会的签名就让税率通过。而要是答应过他们一次,就得渐渐承认南塞的自治……)

「但是先不论南塞有多着急,奥兹马尼亚的人会来担心这件事也有些奇怪呢。」

「是这样吗?对我国而言,公主凯缇库克的下嫁也是件重要大事。」

「就算如此,这次的出嫁也未免太匆促了。我也是从帕尔梅尼亚嫁到这里,我知道女性结婚需要很多时间。而且我听说公主殿下是位非常美丽的女子。应该会有许多人来求亲才对呀……」

洁儿故意进一步强调将公主嫁到南塞公爵国有多么奇怪。

但是……

「不不不,没这回事。」

欧斯若无其事地回避这个问题,说:

「这点还远不及您呢,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

完全没有中计。

他提出帕尔梅尼亚的公主下嫁到不过是个大公国的艾兹森这项前例,漂亮地封住洁儿的嘴。

这让洁儿不得不稍微改变对他的看法。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冰雹王子非常习惯外交场合。以十三岁的年纪能够反击到这个程度,他是锡特王参谋的传闻或许并不完全是传言……)

欧斯轻轻举起右手,唤来侍从,要他更换洗手用碗中的水。

「而且南塞新公爵莱卡•帕姆是位非常优秀的人物。彼此都是初婚,年纪也相近。要让我亲爱的堂姐嫁给他,我并无异议。

您或许早就知道了,我国奥兹马尼亚王家有些不太方便放到台面上的内情,加上她还没舍弃卡利亚柯利亚的信仰,我父王也一直思索要将她嫁到哪里才好。在这一点上,由于南塞是交易都市,所以教会也很宽容。比起在多拉罕,我堂姐能过得更加自由……」

很顺畅的说明。但是他的防御有如铁壁,没有给洁儿任何可乘之机。

奥兹马尼亚的镀金王锡特在谋杀兄长后即位,之后马上将哥哥的妻子跟女儿纳入后宫,这件事洁儿也很清楚。而后前王妃自杀,大公主怀了国王之子,最后在产床上逝世。

听说唯一健在的小公主至今仍在金宫多拉罕的深处,在不得已之下被迫过着形同幽禁的生活……

(锡特王现在终于打算要解放那位小公主。是因为要用于政略之上,还是对悲剧的侄女的温情呢?还是说,只是想甩掉麻烦呢——)

但是,就算他的每一项理由都没有漏洞,以艾兹森的立场而言,亦不可能说「喔,是这样啊」然后答应他。

南塞市议会、奥兹马尼亚跟帕姆家之间确实有联系。

南塞市议会想要自治权。

要是凯缇库克生下孩子,以那孩子的继承权为契机,奥兹马尼亚会得到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南塞的机会。

另一方面,这是帕姆家让原本多余的四男继承公爵位,扩大家门的机会。

三者间的合作会紧密至此,代表这个阴谋在更早之前就已经仔细酝酿好了吧。然后特地看准艾兹森因赌博庆典浮躁不安的时刻来找麻烦。

就算如此,事到如今也无法怀柔市议会跟帕姆家。现在艾兹森没有拉拢他们的时间,也没有可用的手段。

(该怎么做?)

洁儿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让叉子在嘴巴与盘子间来回,同时迅速思考。

威胁帕姆家——这种方法也行得通。但是仔细想想,在后台获得奥兹马尼亚这个强大庇护的他们真的会屈服于艾兹森的威胁吗?比起屈服,他们应该早就预料到知道计划的艾兹森会去威胁他们。他们应该事先已经做好消灭自家丑闻的预防措施了吧。

市议会也一样。

要把市议会拉拢到这边,就必须给他们自治权。这对艾兹森来说是个过于庞大的代价。可是此时失去南塞这个大都市的话,连作为大公国的门面都会发生危机。

国王路希德最大的弱点,就是艾兹森现在还不是王国,而只是个大公国。为了让伊力卡的法王承认艾兹森是王国,除了要得到各国国王的同意,必须要达成拥有一定的领土及流通金银数量这个条件。但在此时被奥兹马尼亚夺走南塞的话,升格为王国的事情就告吹了。这样好不容易越过各种障碍、逐渐有了进展的改革就会功亏一篑。

(不能把南塞交给他们。但是对方合作紧密,准备周到地向我们用上了政治手段。艾兹森没有用以扭转这点的时间、金钱跟人手。甚至连路希德也不在!)

至少要在路希德回来之前想办法争取时间。

「还是要等国王陛下归来。」

洁儿明确地这么说:

「我认为这是作为大国大使的礼仪,欧斯王子。不管怎么说,在我丈夫出门时闯过来,叫我立刻交出回答,这也太过无礼了。而且竟然还派遣了两位大使。」

洁儿睁大眼,威胁似地看他。此时还是显露出不快,等待对方出招,再重整态势会比较好。再这样下去,谈话进行的步调会被对方拖着走,演变成无法挽回的情势。

但是欧斯没有依循洁儿的期待。他睁大了眼看着侍从端来的本日主菜,然后说:

「不,并不是这样的,王妃殿下。」

他用优雅的手势拿起刀子。

「奥兹马尼亚并非派遣了两名大使。当然,我也不是真的为了观赏赌博庆典而来。鲁登斯男爵从父亲那边接下了货真价实的大使委任状而来到这里,之后请您好好跟他谈谈。事情的概要就是我刚才顺便讲过的那些,而他是这次凯缇库克公主下嫁的负责人。」

「那么,您到底是为何而来?」

她的声音中不小心带了点刺。糟了,洁儿不禁这么想。为什么呢?不知道是否因为对方是小孩,从刚才开始,无论洁儿试着修正多少次,还是会被欧斯的步调拉走。

像是瞄准两人会话间的空白处,侍从送来滋滋作响的铁板。

「看来今天的主菜已经来了,那我也进入正题吧。」

他毫无犹豫地将刀切入眼前的烤鹌鹑。然后就像切布丁一样,开始轻易将它分解开来。

「我现在正为了某个原因,在各国间旅行……那个理由就是——」

他用刀子插着切开的肉片,送进口中。

「会议。」

「会议?」

洁儿露出仿佛吃下仍然酸涩的果实般的表情。

「——我国的奥兹马尼亚王打算以发起人的身分,进行同盟会议。啊,当然,内容也包括对铁的生产量及出口量设下限制的问题。」

「……原来如此。」

洁儿回复到以往的冷静策略家面孔说。

很像喜欢受人瞩目的镀金王会做的事。八成是最近奥兹马尼亚不甘心在国政上落后了他国几步,想以铁矿为饵,夺回主角的位置。

「那么,各国都要派出大使呢。」

「基本上,对大使也有个条件限制。」

「条件?」

「希望大使由女性担任。」

洁儿忽然露出不悦的表情。她无法看出特别要求由女性担任大使的奥兹马尼亚有何意图。

「这是为什么?」

「难得请各国派人前来,不就会让人想办个盛大的活动来迎接吗?左思右想之后,我国决定募集锡塔哈特王的再婚对象。」

口中含着橘子水的洁儿差点呛到,不禁大声咳嗽。

「再、再婚对象……」

「是的。也就是奥兹马尼亚王妃。」

洁儿双眼圆睁。看来镀金王打算让各国的贵族女子担任大使,主办一场围绕着奥兹马尼亚王妃之位的选美大会。

(简单来说,就是要挑选美女啊。)

「本来父王说这也是挑选我的妻子的好机会。我告诉父王说,这个优先顺序反过来了,结果就变成这样。」

像是在说自己完全没有兴趣似地,欧斯开始默默专注于用餐。取而代之地,洁儿开口说:

「原来如此,奥兹马尼亚的王太子妃的确也还没决定呢。所以王太子殿下才会像现在这样,亲自走访各国。」

也就是说,奥兹马尼亚想以父子俩的婚姻为饵,无论如何都要让各国王族集结到奥兹马尼亚。

这是为了让会议成功,证明奥兹马尼亚握有世界的主导权。

「就是这样,王妃殿下。」

「这可真是不得了。既然如此,我们也得好好努力,选出一个大使才行呢。」

「……唔。这个嘛,很难说呢。」

瞬间清空盘中食物后,欧斯这么说。

然后他故意避开洁儿的视线,说:

「这个,说不定有些困难吧。」

「困难……您是指什么?」

不能受他挑拨。洁儿不断告诉自己,并悠然回应。

「您的意思是说,我国艾兹森没有足以嫁到奥兹马尼亚的王族公主吗?」

「没错,我当然是这个意思。」

咳嗯。马修斯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

(啊……!)

这就是奥兹马尼亚国王的计谋吗?——洁儿此刻确信了这点。

到底为什么奥兹马尼亚国王会在这个时期提议举行同盟会议呢?

众所皆知,锡特王好出风头、性喜铺张,是个自恋到极点的自信人物。

而他这次摆明了要杀一杀艾兹森的锐气。近来由于安卡里恩星教会的新税问题、十字大道动工等,艾兹森在许多方面都成为话题。

但是原本就自信心过剩的锡特国王对此并不乐见。再加上奥兹马尼亚长年以来有依赖铁矿的倾向,产业重心又被凡希坦斯抢走,因此一直有着没有显着产业的烦恼。对他而言,艾兹森的十字大道建设工程并非事不关己。

(而且既然成了会议的主办国,要邀请哪个国家、排挤哪个国家,都随锡特国王高兴。

要是他邀请了知名大国,却没有向我国发出邀请函,等于奥兹马尼亚不认可我国参加会议,我们会蒙受莫大耻辱……)

而这就等同于艾兹森被宣告永远都无法升格为王国。

(这就是他的谋略,还有他们的做法。)

即使在思索的期间,为了不暴露出她在思考各种事情,洁儿的手不断移动。不只是动手,她也毫无犹豫地咬下硕大的无花果实,瞬间吃了精光。

在盘子上的水果皮堆得像山一样高,同时洁儿的脑中也跟平时一样冷静。

(而这个会议就是他的王牌。

奥兹马尼亚的意思是这样的:想被当成一流的国家接到会议的邀请,就乖乖把南塞交过来。)

她一个不小心,差点把桌下的踩脚凳踢出去。路希德应该会毫不迟疑地这么做吧,但是洁儿并不是个无法按捺住冲动的人。

洁儿的视线再次回到欧斯身上。他对现场结冻般的冰冷空气全然不以为意,光是堆积如山的无花果还无法让他餍足,这次他用双手压碎在盘子上晃动的苹果果冻。

仿佛完全握有主导权般的态度。

欧斯王子的自信就是奥兹马尼亚的自信。

奥兹马尼亚国王是认真的。仔细观察他这次向艾兹森使出的谋略,可以看出其中包藏两三层陷阱。

(……锡塔哈特为了彰显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奥兹马尼亚的国力也毫无衰退,才打算召开会议。而他也不只是为了夸耀自己的力量而召开,他使出各种计谋,想为奥兹马尼亚谋取利益。

由于看到他撒出奥兹马尼亚王妃之位为饵,各国也不能无视这场会议。而且奥兹马尼亚是大陆第一的铁矿输出国。从强化国家的观点来考虑,就算是霍克兰德或帕尔梅尼亚,应该也不想得罪他……)

布满这样的谋略,坚持交涉直到达成最大极限,有什么万一的时候就派出最强的铁骑兵队——这就是奥兹马尼亚的镀金王锡特一直以来的作法。

正因为如此,洁儿也明白了。

他这次的目标不是长年的对手凡希坦斯国王,而是瞄准了艾兹森。而他打算把艾兹森这个国家排除在大陆诸国之外,贴上「不是『国家』,只是个属国」的标签。

由于奥兹马尼亚是主办国,一切都随他们高兴,他们也能把艾兹森的地位贬低到同为帕尔梅尼亚朝贡国的辛瑞吉亚之下。

(没被邀请参加会议就麻烦了。要是奥兹马尼亚国王邀请其他小国的国王,却无视艾兹森的话,我国就等于被认定为连那些国家都不如。

对于无论如何都想要王国称号的我国来说,将会成为相当沉重的打击。)

洁儿就像是忘记眨眼一般,一直瞪着眼前的盘子。

——但是不能把南塞交给他们!

「啊,真的非常美味。果然旅行的醍醐味就是能尝到故乡没有的珍稀美馔呢。」

把送上来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后,欧斯在口中念诵简短的餐后感恩祈祷。

接着,他突然抬起视线,正面看向仍在犹豫的洁儿。

那已经不是十三岁孩子会露出的表情了。这是受到一国之君全权委托,干练外交大使的表情——

「非常抱歉,听说在三天后南塞的议会即将休会,进入暑假。我方在那之前必须做出一些回应。

幸好王妃殿下是帕尔梅尼亚公主,似乎还是路希德国王的幼年玩伴。两位之间会有深厚的信赖也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就算由王妃殿下来回应,我认为也完全没有影响。」

「欧斯殿下……这太……」

「请您尽快给我答复。明天就必须派遣使者前往南塞了。」

洁儿忍住咬牙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挤出回答。

「那么,明天给您答复。」

「请务必如此。」

赶在他起身之前,洁儿举左手叫来侍从,示意他拉开椅子,她要离席。

用餐完毕时,会由地位较高者先起身。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先离席。

在身旁服侍的可可向她送来意味深远的眼神。洁儿眨眼回应,然后转身。负责摇铃的侍女起立,摇铃宣告王妃的离席。

(这样一来,就要与时间赛跑了!)

为了阻止他们的企图,接下来艾兹森大概得进行非常缜密的外交行动。

各国会派谁出席那场国际会议呢?

艾兹森又该派谁当大使呢?

而南塞问题又该如何交涉呢?

就算受邀参加会议,艾兹森是否能与大国并列,位居同席呢?

但是在抵达这个问题之前,还有好几座必须越过的山!

(才不会如你们所愿!)

走过第二个转角,熟悉的房间入口出现在眼前。摇铃侍女站起身,摇铃宣告她的到来。

她卷起挂毯,走进房中。负责梳妆的侍女已经准备好外出服,正在等待她前来。

她已经预料到欧斯王子会使出什么手段。艾兹森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一味地挨打。

「可可。」

洁儿呼唤她。

可可带着有些自豪的表情走上前。

「哥哥刚才似乎已经回到帕鲁耶姆。」

「我知道了。」

「——我已经安排好不显眼的出租马车,停在我们这些侍女所用的王城后方出入口。」

在镜前将王妃的正式服装换成赌博庆典用的服装,洁儿沉默地点头。

不能一直让他先发制人。

没时间了。

在非得做出回答不可的明天到来前,无论如何都要封住奥兹马尼亚的策略!

*

洁儿再次踏进小丑大道上最大的建筑物——因有飞龙剧团定期演出而扬名的剧院。

当然,这不是正式访问。不过这已经是第二次微服出巡,大部分的侍女都不会对洁儿穿上香煶莉的装扮出门这件事起疑。倒不如说,一定有人觉得有她们奉为主人的王妃领头出游,自己不就也能享受祭典了吗?于是也摆脱束缚出门游玩。

但是洁儿之所以会再次上街,完全不是为了享受赌博庆典的喧嚣。

「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他就是你想要的新南塞公爵候补。」

大约三日不见的吉奇•巴隆脸上没有露出赶路的疲惫,淡淡说出这句话。

「刚满十三岁。他是前公爵年轻时染指侍女,让对方怀上的女儿所生的孩子,也就是公爵的孙子。这好像是在那方面的兴趣觉醒之前播下的种。

他跟奶妈,同时也是那名侍女的阿姨一家人一起住。毫无疑问,他是族中的麻烦人物——应该说,听说他是个几乎被完全遗忘的存在。要是没有这次的事件,他应该永远不会受到任何瞩目,以一个平民的身分度日吧。」

他那双会让人联想到爬虫类、仿佛有个直切裂痕般的瞳孔笔直望向洁儿。或许是因为刚从旅行中归来,他并没有做出像样的变装。全身上下穿着平时的贴身黑衣,用布蒙在嘴边,只有脸的上半部戴着朴素的白色面具。以吉奇来说,这是很平常的装扮,但这个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故事中出现的死神。

(找到了。能够封印住奥兹马尼亚策略的我方王牌!)

洁儿确实有了近似希望的感觉。

议会决定的公爵候补已经受到奥兹马尼亚支配,对方甚至已经打好迎娶公主的算盘。要是把南塞交给那样的男人,那个都市就等于被奥兹马尼亚收编了。

在没有时间、全都落后一步的这个阶段,艾兹森能用的策略并不多。

其中一个方法,就是要由艾兹森推出一位没有被奥兹马尼亚控制的新公爵候补。

但是,为此就得重新调查公爵原本就非常稀少的血亲,找出比议会跟奥兹马尼亚所推选的候选人血统更纯正的优秀男性。

洁儿没有时间了。议会打算在这个夏天的尾声选出新公爵,她非得赶上那个决定人选的时间不可。但是答复的期限就在明天。

用正常的找法大概会浪费太多时间吧。所以洁儿委托了吉奇。她在他面前堆起了山一样高的违法金币。

「吉奇,就你来看,萨拉密司这个人怎么样?」

「他过得很简朴。他跟比他小的养弟睡同一张床,床尾添了张椅子,睡觉时就把脚放在上面。」

他精确的报告让洁儿不禁微笑。眼前仿佛浮现兄弟俩躺在窄小的床上,床尾放着椅子,两人紧靠在一起睡觉的模样。

「他的养弟是小他一岁的葛雷斯尼。最近原本替外甥管帐的父亲因眼睛不好退休了,一家的生计似乎陷入困难。因此萨拉密司向祖父讨了好几次钱。」

「母亲呢?」

「听说很久以前就死了。」

洁儿微微点头。

「我想我应该已经达成工作了。」

「没错,很足够了,吉奇。」

洁儿满足地用面具遮住嘴边,点了点头。

吉奇•巴隆真的替她做得很好。他带来的简短报告——那个家庭的生活样貌提供洁儿很多资讯。

首先,她知道萨拉密司或许被真正的双亲当成麻烦人物,但他在奶妈家里是在爱中成长的。

与养弟共睡一张床,这意味着不只在表面上,他在那个养弟的家中确实跟家人没两样。再由他的养父负责为他亲生父亲管帐一事,可以得知养父出自商业大学。而养母既然能以奶妈的身分出仕男爵家,意味着她的家系热心于教育,连女性也能读书,并且超过三代没有发生过重大疾病。

教育水准不低,长寿且健康的简朴乡下家庭。

虽然不亲自见上一面就无法确定,但如果他对自己的出身没有奇怪的心结,拥有友爱的家人,是个正在成长中的十三岁少年,那么他应该很值得让艾兹森在他身上赌一把。

(没错,这是赌注。就算有个万一也不能把小南塞交给奥兹马尼亚,为此艾兹森所下的大赌注。作为国王与王妃在赌博庆典中献上的赌注,这非常适合托付给香煶莉……!)

以往一办完事情就会立刻从她眼前消失的吉奇,突然向她丢出另一个话题:

「你打算用这个少年当成新候选人来迎战吗?」

洁儿毫不迟疑地点头。

「对,没错。」

若要赢过名门帕姆家的骑士,无论如何都得推举南塞公爵的亲属成为候选人。既然有许多议员都受到帕姆家贿赂,想让市议会产生动摇,就必须推出一位『正统的南塞籍候选人』给市民看。

南塞属于南塞人。

如果能在他们心中激起这样的骄傲,情势或许就能一下子大逆转,不然至少也能争取时间。

「哦……你老公肯定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吧?」

洁儿默默耸肩。

她有向路希德送出欧斯来袭的通知。但是再怎么快马加鞭,要到达他现在参访的哈隆矿脉也要一天。洁儿没有询问他想法的时间。

这真的没办法。不过如果是现在的路希德,她觉得他会赞同自己的想法。

「这样啊……」

吉奇忽然眯起眼,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不过马上又变回平常带着讥讽的眼神,说:

「有什么事情就跟可可说。我会在祭典中玩一阵子。对我们这种活在黑暗中的人来说,这种气氛与喧嚣也不坏。」

在这道声音消失在空气中之前,吉奇就一如往常消失不见了。

派搏特团。一个活动范围大多在帕尔梅尼亚南部,充满盗贼、混混的集团。那个名字的由来很古老,原本是以傀儡师的身分在各村节日中游走的巫女团体。随着本土信仰受到安卡里恩星教扫荡,村落的祭典减少,而他们也无处可去了。

当然,『派搏特』们就不得不改变生活方式。

「艾兹森的赌博庆典中,也接纳了现已十分罕见的古老众神。对哥哥这种熟知古老祭典的人来说,或许感到十分怀念吧。」

吉奇离开后,拿着外出用阳伞悄悄出现的可可说。

「他是在哪里出生的?这也是不能说的事情吗?」

「非常抱歉,王妃殿下。我对他知道的也不多。即使在我们一族之中,哥哥也是在特别隐密的村子中长大的。我也无缘听闻他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地方成长。」

洁儿点头。她并非想揭穿吉奇的真实身分。只是他平时态度潇洒,却只对蜜瑟罗黛显露出奇异的兴趣,这件事一直留在她脑中。

(说起来,那个乌兰加好像也很执着于蜜瑟罗黛。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想见到她、知道她的事情呢?是有什么无论如何都想实现的愿望,还是说……)

带着可可一个人,洁儿再次离开飞龙剧团的公演剧场,慢慢走上小丑大道。从王城搭过来的出租马车正避开祭典的人潮,停在剧院后方的巷子中。

说不定莉莉卡现在正因为王妃殿下只带可可一个人出门,正鼓着脸等待她们归来呢。一想到这里,洁儿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笑意。

由于在赶时间,她硬是把莉莉卡留在王城里,但是洁儿并没有恶意。只是因为可可知道所有内情,而且很容易就能跟吉奇取得联系,这样比较方便。

(真想买个东西给莉莉卡呢。不过也没有时间……)

她会不会觉得受王妃宠爱的位置被可可抢走,因此无精打采呢?要是她不要太在意洁儿总是带着可可出门就好了……

就在洁儿出神地想着这件事的时候——

「你好,女神大人。」

洁儿惊讶地站住。

因为撑着阳伞,无法看得很清楚,但在自己的脚步前方有个人在。

(小孩……?)

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戴着覆盖住上半张脸的面具。而且鼻子还像小丑一样涂得通红,看不出任何特征。他并不高,最多就跟身为女人的洁儿身高差不多。不过他戴着尖顶的大三角帽,因此他的影子很长,乍看之下会以为他长得很高。

洁儿知道,在她脸的近处,可可握着阳伞的手背紧绷了起来。大概是准备在有什么万一时,拔出藏在伞中的针。

「就连王妃殿下也会乔装参加赌博庆典啊。」

是个熟悉的声音。

洁儿不禁低语:

「欧斯殿下……!」

「真巧啊,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再次见面。」

——不,这不是巧合。

他现在出现在这个地点,让洁儿一瞬间就嗅出他身上的危险味道。

欧斯肯定跟踪了洁儿。由于他昨晚在晚餐时向洁儿挑衅,所以他今天谨慎地戒备对手会怎么出招。

「真亏您……能认出我来呢。简直就像是您在我离开王城时就一直注意着我一样。」

为了探查对方的状况,她特意语带挑衅。

但是——

「当然,我的确这么做了。这可是难得尊夫不在的好机会。我原本想与您一同享受赌博庆典,但您的举止很匆忙……」

他爽快承认。

洁儿有点困惑。

这是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她在这个少年身上找不到任何称得上可乘之机的弱点,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地步。

他在面具底下缓缓移动视线,然后说:

「不过没想到王妃殿下会到这种地方来。我本来以为是不是有什么稀奇的演出,但是今天好像是休息日。照这样看来,您还有其他的目的……?

我会对国王陛下保密的,所以请告诉我嘛。您是不是在这里有心爱的演员啊?」

原以为欧斯想揶揄她,此时他又说:

「对了对了,话说刚才有个扮成漆黑死神的男人走出来呢。命运女神跟死神,这真是个耐人寻味的组合啊。死亡究竟会降临在谁的头上呢?」

他暗示着连洁儿跟吉奇交谈的内容,他都已经推测出来了。

(这个王子……!)

「……哎呀,我可不知道死神偏好哪个人。」

洁儿啪啦一声展开玻璃制的扇子,说道:

「不过我也不是圣人。我也会许愿,祈祷能让讨厌的人消失呀。」

「哦,这听起来真恐怖呢。」

「对了……例如说,想对别人的东西出手的贪婪者,对了对了,还有聒噪的小丑。」

「哎呀,不过小丑之所以聒噪,是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吧。」

「我并不是讨厌聒噪的人喔。」

明知道眼前的人穿的正是小丑装扮,洁儿仍冰冷地说:

「不过是个没身分也没权利的人,一赖到为政者跟前,就像是理所当然似地说出刻薄话。这个模样令我感到恶心。」

「!」

感觉上小丑面具好像一瞬间冻住了。

以洁儿而言,这是非常冰冷、具有攻击性的一句话。但是她故意朝他刺出刀子是有理由的。

(为什么欧斯会如此积极参与奥兹马尼亚的国政?)

他才十三岁。就算他拥有多么优秀的头脑,原本也不应该是成为一国大使、设计策略的身分。照理说,这个角色会由更加老练、担任大使经验丰富的人来扮演。

锡特王故意派身为王太子的他过来的原因是什么?

这是欧斯本人的希望,或是人才不足?还是说,奥兹马尼亚隐藏着其他理由吗?

(除了攻击这点,没有其他方法能对抗奥兹马尼亚的策略。除了用正攻法——推举候选人争夺公爵的位置,也得想出其他攻击对手的方法……!)

正因为如此,洁儿才会做出这种尝试。她试着狠狠责备欧斯「不过是个孩子,只是稍微伶牙俐齿了点就把鼻子翘得老高,嚣张地跟一国之君挑衅。『不知天高地厚』就是指你这样的人」。

欧斯当然能理解她的意图吧。所以他的动作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冻结了。

(这里果然是弱点吧!)

洁儿小心不被对方看到地轻舔嘴唇。

欧斯恐怕有非得积极参与这次事件不可的理由。不然他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公开担任向艾兹森设下谋略的角色。

(只要找出那个理由,艾兹森应该就能得到反击的机会!)

大概是查觉到洁儿把自己当成目标了吧。欧斯眼中的情绪一下子变了。

「没想到王妃殿下如此厌恶小丑,我选这个服装真是失策。」

他好像不打算继续进行文字游戏,于是说:

「那么,跟死神讨论过后,王妃殿下您是否能同意了呢?关于南塞的新公爵,还有我堂姐的下嫁。」

「我不允许。」

阳伞制造出的阴影慢慢移动。洁儿清楚地说:

「南塞从很久以前就是跟前公爵毕居家族关系深厚的土地。现在要让帕姆家来统治的话,居民不会接受吧。」

「但是市议会已经认可了。」

「大概有人用金线把他们的嘴缝死了吧。」

啪的一声,洁儿合起扇子说:

「艾兹森国王打算推举毕居家的人。」

「前公爵可没有小孩喔。他的手足也……」

「有呀。」

欧斯抬起视线看向洁儿。

「哦……?」

「南塞公爵有个私生女。」

「我知道。但她是私生的。」

「听说教会的出生纪录上确实纪载她是公爵的孩子。同年,在教会改建之际,公爵捐了高额捐款。」

他当然是用金钱买通星教会,让教会登记下出生纪录。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欧斯立刻反击:

「女性应该没有继承权吧。」

「他女儿生下的儿子今年十三岁。父亲好像是在市政厅当书记的男性。」

「……您有办法证明吗?」

他的口吻像是在盘问她一样。但是洁儿确实感觉到有希望了。有证据吗?能证明吗?这种话大多意味着对方已经被逼到较弱的立场上。

洁儿故意显得自信满满地说:

「当然。我们会向南塞大司教区索取纪录。」

「…………」

似乎难得无话可说的欧斯陷入苦思。洁儿在阳伞下静静等待对方出招。

然后——

「原来如此。」

欧斯以让人发寒的低沉成人嗓音说:

「您是说,比起外人还是私生子更好,而比起家世显赫的骑士.普通的平民还更有资格当南塞公爵?」

「要做出选择的是南塞市民。」

「您不打算让市议会选出哪一方比较适合成为南塞公爵……?」

洁儿毫不大意地强调这点:

「我不认为被帕姆家收买的市议会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那要怎么做?」

「这个嘛……就像选共和国的元首一样,让市民们来选择就好了。不只是富裕阶级,要让所有的市民选择。

——这跟某人最擅长的选美是一样的。」

欧斯咯咯地笑了。就连他笑的方式都完全不像十三岁的孩子。

「提议让南塞的公爵爵位用跟后宫游戏一样的方法决定,女性的想法就是与众不同。」

但是欧斯并没有说出更多反对意见。他用仿佛忘记日晒般的从容神情对洁儿说:

「那么,我就把您的意思传达给市议会吧。请告诉我候选人的名字。」

「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他微微点头。

「我明白了。」

然后又说:

「说真的,就我来说,我也希望能快点解决南塞问题,享受这个祭典。很难得能遇上十年一度的大祭典。

昨天打雷好像让比武大赛暂时中止了,不过我也买了博彩券。接下来我要去观赏比赛。我很期待呢。」

正要离开洁儿身边时,他突然停住脚步。

「对了对了,我忘记告诉您一件事——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

洁儿抬起头。从比自己稍低的位置,她感觉到欧斯眼中有道至今从未出现过的强烈目光。

欧斯说:

「您扮的香煶莉很美丽。还有,您戴上黑色假发后,就更像她了。」

「……像她?谁?」

「我的母亲。」

「?」

听他说出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洁儿一瞬间十分困惑。

「真希望让您跟我父亲见面。他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虽然他这么说,但他并没有露出特别怀念的眼神。正因为如此,洁儿才会觉得在他故意说出的话中隐含其他企图。

「欧斯殿下……?」

「……请别在意。这只是玩笑话。」

然后他转身背向洁儿。那是仿佛对她已毫无兴趣的冷淡动作。

他走了一小段路后,看起来像随扈的男人们从道路两侧跑向他。他们大概接获「谈话结束前不要靠近」的命令吧。

洁儿叹了一口气。

『跟我母亲很像。』

很耐人寻味的话。

但是比起这句话,刚才挑衅他「不过是个小孩,别太嚣张」的时候,欧斯瞬间的困惑与怒气更让洁儿在意。

(他是对哪件事生气?是因为我说他还是小孩?还是因为我叫他别嚣张?)

纳贾利斯•欧斯很难以捉摸。

他的态度既非超然,也不会瞧不起人。但是跟他交谈很困难。他跟洁儿至今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为什么呢?他也不单纯是个早熟的孩子……

他身上可以感觉到一种好像在凝视无底深井的阴森感。

而洁儿还无法捕捉到这种阴森感的真面目。勉强用言语形容的话,就是在他每一句话语跟回复中都没有热度……

(很冰冷。)

洁儿在心中点头。没错,就是冰冷。洁儿也慢慢了解到,就算乍看之下好像在进行激烈的言语攻防,但他的心里并没有激烈动荡。

这也不是冷静。

他跟想要保持冷静的人之间有些差距。

他并非冷静。

而是原本就没有热度。

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人类的温暖。即使在与洁儿交谈时,也没有传来他自身的感情起伏跟热度。

就好像欧斯并非在跟人类对话一样。

(这大概是因为他并不是在跟我『谈判』。)

她穿过阳伞下,坐进可可叫来的出租马车中,并一边仔细分析起纳贾利斯•欧斯这个人。

与洁儿应对时,欧斯就像坐在一盘游戏面前一样,观察她、揣测她的想法,然后选择语句来回应。

因为对他而言,人类是设陷阱的对象,政治谋略也只是娱乐他的游戏。而玩游戏的对手对他来说也不是有血有肉的人类,所以他的热情也有差异。

他对人没有兴趣。

也没有任何期望。他拥有的只有目标。那个目标也只是他的目的地,他对此并不会深切盼望,那也不是他的宿愿。

(他跟路希德全然不同。两人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洁儿再次体认到这点。

没有私欲很常被当成好事。所有教条都会警告人们陷入私欲之中有多么愚蠢。

但是洁儿遗是第一次知道毫无私欲、对人没有执着的人类看起来会这么冰冷。

而且欧斯是个小孩。小孩不是应该更加天真无邪一点吗?虽然两者不能一概而论,不过硬要比较起来的话,那个路希德看起来可真是太有魅力了。

「可可,回去后马上叫几个路希德的书记过来。我要写寄给南塞市议会的信函。」

此外,回王城后要尽快把公爵的孙子——萨拉密司•安巴斯汀召来。动作快一点的话,应该三天就能从南塞抵达帕鲁耶姆。

根据吉奇的说法,他跟养父母一起过着跟平民没两样的简朴生活,所以知道自己成为大公爵家的继承人候补,他会很吃惊吧。不过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这种事了。

值得庆幸的是,对他来说,要是能顺利继承爵位,就能解决他重要家人的经济问题。所以他一定会协助洁儿吧。

(首先必须先见到萨拉密司。无论想做什么,都得先从此开始。)

由于能暂且避免莱卡•帕姆继承南塞公爵,洁儿松了一口气。

她好想见路希德。

连洁儿都很意外自己会这么着急盼望他回来,但是他不在的话意外地令人伤脑筋。好想跟他谈谈。对洁儿来说,路希德那一直以来都蛮干又任性的意见似乎成了很好的判断标准。

(啊啊,路希德,快点……请你快点回来。)

在城门目送出门视察、预计在外短期逗留的丈夫后,到现在才过了短短一周。

但是她为什么会觉得有种分别许久的感受呢?至今为止,她明明就时常觉得他不在还比较轻松啊……

(一定是因为那个讨厌的预言。果然我还是要待在他身边,好好管理他才行……也得跟马修斯说,要小心注意他的周遭。

对了,也要让他再看一次医生……)

此时她突然想到——

『——路希德大概会失去另外一半。』

那个异界存在留下的预言。预言中『另外一半』所指的或许不是马修斯。

洁儿不禁从马车中仰头看向圣•安琪莉的高大城墙。

听到这样的预言,让她忍不住想起那个人。

以路希德实际上的另外一半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双胞胎弟弟黎戴斯。栖息在这个城堡地下深处的美丽魔物,他现在究竟过得如何……

***

在原本的主人路希德归来之前,还剩下两天。

但是原本处于短期休假的圣•安琪莉城中,还等不及主人的判断,就已经充满必须交付表决的重要案件了。

特别忙碌的,是因为突然的来客而被迫变更预定的典礼官跟侍从们——也就是国王的执事、厨房中的厨师还有侍女们。

每年此时都在休假的国王直属尚书局得在今年忘却祭典,为制作各种文件而奔走,预定之外的工作又接二连三地出现,因此管理王妃每日行程的侍女长希敏•嘉亚泰葛丝,忙到头脑都要沸腾了。

因为……

「还会有客人来……?光是奥兹马尼亚的非正式访问,厨房就快爆炸了,但遗有人要来?」

嘉亚泰葛丝用中指按住阵阵抽痛的太阳穴,紧紧闭上眼。不过她脚下仍不停迅速前进。

客人增加的话,就会需要相对应的人力跟房间。当然,无论是餐点的准备还是任何事情都需要指示。尤其要是有突然来的宾客,要明白对方的喜好也很花时间。必须交由执政府的官员暗地准备,寻找有没有熟悉那位宾客的人,决定送上什么样的菜肴比较合适。

「有没有谁见过那位新客人呢?就是那位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很遗憾,并没有。」

以有些缺乏表情的面孔回应的,是随侍洁儿的侍女之一——可可,瑞德诺。

「那位名为安巴斯汀的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是个没听过的姓氏呢。」

「……好像是南塞公爵的外孙。」

「啊,南塞的人啊。不过这也太突然了。王妃殿下在陛下不在时,究竟想做些什么……」

不悦的脸上又加入了点苦涩,嘉亚泰葛丝说:

「接二连三有客人突然到来,勤务人员都吃不消了。那位南塞的相关人士还是今天刚到!而且还要长期停留。你知道寝具跟全新的用品在这个赌博庆典期间有多难取得吗……!」

一直有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就连嘉亚泰葛丝也无法不抱怨吧……可可暗中想着。

事实上,现在的圣•安琪莉等同于战场。

冰雹王子欧斯的奇袭,还有他带来的南塞问题。这种故意看准路希德不在的期间前来的作法中,明显有着打压艾兹森的策略在内。

无法等到路希德回来的洁儿,只能再推举一位没被奥兹马尼亚控制的下任南塞公爵候选人。

洁儿提出了两个苦思后的最终手段。其中之一,是让南塞市民从候选人莱卡,帕姆跟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之间选出适合的人选,并为此召开决议会。

欧斯王子在添加一项条件后答应了,那个条件就是期限。要在南塞市议会解散前决定领主。

(实际上,王妃殿下这次担任的角色很辛苦。再怎么说,没有人知道那位叫萨拉密司的少年是什么样的人物。

另一方面,帕姆家的四男莱卡是个名声远播的骑士。对手是那个骑士,究竟要怎么样的人才能让市民们认可呢……)

但是洁儿也并非毫无胜算。因为血统。最重要的就是萨拉密司身上流着公爵家的血。要是被外人,而且是邻国的帕姆家夺走公爵位置,对高傲的南塞人来说是种屈辱吧。

南塞人的血——仰赖着这个可以说是唯一的希望,洁儿紧急将萨拉密司召唤到帕鲁耶姆。

听说萨拉密司现在已经到达圣•安琪莉了。他赶来的路上更换了五辆六头马车。洁儿之所以催得这么紧,当然是因为欧斯王子提出的期限。

(那个公爵的孙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少年呢?)

望着眼前以完美的滑行般步伐前进的嘉亚泰葛丝(听说她的绢鞋一周就会磨坏,相当惊人)的背影,可可面无表情地思考着。

负责调查萨拉密司的不是别人,正是可可的哥哥吉奇•巴隆。因洁儿的机智而获救之后——应该说,发现洁儿拥有那个宝石后,他看起来就好像全心专注于成为她便利的部下。

派搏特原本是以金钱雇佣的密探集团,而表面上只是一个佣兵团。如果是大型佣兵团,就会演变成带着娼妇们或家人一起行动的大团体,但派搏特并非如此。真要说的话,比起佣兵,他们更像是一群夜贼。

所以,吉奇放着派搏特团不管,自己去追随洁儿,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这样还赚得比较多。

但是在派搏特内部也渐渐出现为此感到担忧的声音。感觉到那位被称为黑蜘蛛的哥哥表现出很不像他的执着的,似乎不只是他妹妹可可一个人。

他说,他从前曾经被洁儿拯救了性命。

这跟哥哥的行动有什么关联呢……

(不管怎样,现在要先度过这个危机。那位叫萨拉密司的少年。如果他是个能合乎王妃殿下心意的人才就好了,可是……)

在可可脑中,那句哥哥吉奇只透露给她一个人的话语,像片濡湿的落叶一样挥之不去。

『那个少年不行。这次或许真的无法如洁儿所愿。』

就算问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坚决不肯再说更多。

这种含糊不清的态度很不像哥哥。

可可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忐忑。会像把锋利的小刀一样说话跟下判断,才是可可认识的吉奇•巴隆。而他却……

(在南塞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少年身上发生了什么?)

「可可,萨拉密司先生似乎已整装完毕了。走吧。王妃殿下想立刻跟他见面。」

她回过神来。稍微领先她走在前方的嘉亚泰葛丝正在听其他的侍女报告。那位少年似乎已经换好衣服了。

根据哥哥的说法,少年至今一直跟养弟一起过着平民般的生活。在言谈举止和教养等方面,会逊于贵族子弟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这种事洁儿应该也早就知道了。所以吉奇说的『不行』,指的应该是别的因素。

不是粗鄙,但又会让萨拉密司这位少年『无法成为候选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看见嘉亚泰葛丝,坐在房间前的摇铃侍女站起身。她摇响钤铛,通知屋内的人有人来访。

「我是侍女长希敏•嘉亚泰葛丝。」

跟在她身后,可可也用已经非常熟练的滑行步伐走入房中。这时候,她感觉到有人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站起.

(这是……)

可可心里倒抽一口气。

(他就是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在这一眼之中,可可心中出现了许多想法,但她完全没有显露在表情上。但是——

「……令人头疼啊。」

嘉亚泰葛丝带着叹息,用不会被当事人听到的音量小声说。可可没有漏听这句话。

可可在心中悄悄发出呻吟。

(王妃殿下。这可能真的很艰难……!)

***

昨夜的骤雨中落在竞技场的一道雷击,将九点钟方向的贵宾席周遭打得粉碎。

问题不在于贵宾席损毁。为了除去散落在竞技场中的诸多瓦砾,比武大会的预赛延后了五天。

由于预赛延后,将在预赛后举行的决赛会更往后延。

「这下糟了。太糟糕了啊……!」

处在华丽扮装状态中的国王路希德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完全通过预赛后,他们明天就要参加第一天的决赛了。

但是明天路希德非得回到圣,安琪莉不可。

王城里有国王的工作在等待他。奥兹马尼亚大使即将为了南塞问题来到这里。

而且昨天路希德深夜还接到洁儿送来的信。信中提到,奥兹马尼亚竟然派来了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而且就像是看准自己不在的时机,催促洁儿做出回复,从头到尾都采取挑战性的态度。信中写下了许多就洁儿的个性而书相当软弱的字句。

『——请您尽早回来。』

(可恶,奥兹马尼亚的死镀金王。竟敢作这种瞧不起人的事!)

再加上马修斯的建言,路希德决定立刻回到圣•安琪莉。虽然好不容易进入比武大会的决赛,但是这完全无法跟国家利益放在同一天秤上比较。

然而,还是有件让他心情沉重的问题,那就是他等于要背叛搭档荷莉赫丝。

这个情况下,路希德无法参加比武大会。他无法参加,就意味着他的搭档荷莉赫丝也无法出赛。

当然,他也可以默不作声地离开。但就算身负国王的职责,路希德无论如何都无法擅自背叛以神之名发过誓的对象。他希望能至少赔给赫丝一些补偿,请求他的原谅后再回到王城。

「在以神之名立下的誓言之前,无关乎誓言大小或是国家利益啊,马修斯。至少让我跟他道个歉。」

说服不甘愿的马修斯后,路希德在比赛当天的大清早,前往赫丝跟艾尼住宿的山猪亭。

这几天他应该已经习惯早起了,但是朝阳还是相当刺眼。头脑就好像昨天喝过头一样昏沉。他明明知道自己非道歉不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越过架在小运河之上的桥,来到山猪亭后方的广场。正中央有个铜像。这是路希德的祖父,建国之祖吉哈德•诺里昂。在帕鲁耶姆境内,到处都是建有他的雕像的广场。

路希德像是感到很刺眼似地抬头望着铜像。他之所以眯起眼睛,绝对不只是因为朝阳的缘故。

伟大的祖父吉哈德。

在自己的一生之中,是否能够达成与他继承自祖父的血统相配的伟业呢……?

「!」

他在铜像旁感觉到人的气息。现在还那么早……感到可疑的路希德抬起头后,因看到意外的面孔而满脸僵硬。

「赫丝?」

在那里的正是荷莉赫丝。

「……是路克纳斯啊。」

赫丝好像也注意到了朝这边走来的路希德。

「怎么了,一大早就过来?」

他挥舞着长柄的斧头,尽情活动身体。似乎因为刚打磨完而更加闪亮的斧口上,刚开始上升的旭日光芒不断跃动。

他一大早就开始练习了吗?的确,磨完斧口后重量会有微妙的变化,有必要尽可能早点习惯……

(因为今天是决赛的日子吗……)

一想到这点,接下来非说不可的事情又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怎么,你也睡不着吗?」

「『你也』?意思是说赫丝也一样?」

「对啊。太兴奋了,结果无法入睡。我很久没有参加这么大型的比武大会了。」

看着因为愉快的兴奋感而满脸通红的他,路希德紧紧咬住嘴唇。

他可以骗赫丝说自己生了病。马修斯也劝他做点伪装,假装自己被暴徒袭击就好了。但是路希德都没有答应。

他在神的面前发过誓,就算是多么小的谎言,也不能向搭档说谎。

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他都不想用谎言玷污自己的剑。更何况是对像赫丝那样纯粹的战士说谎——

「赫丝,有件事情,我必须向你道歉。」

就算继续犹豫,也只会变得更难说出口而已。觉悟到这点后,路希德一下子就切入正题。

所谓的诚心道歉,就是要先拼命传达自己有多认真,而不只是靠言词——告诉路希德这点的,是称得上是他养父的辉龙族大老•嘉顾。

为此,他不能移开视线。言词中不能参杂谎言。不管受到什么样的责备、被什么样的咒骂挞伐都不能倒下,不能说出任何借口。

「道歉?」

赫丝露出以他来说算是很惊讶的表情,细细的眉毛稍微一动。

「道什么歉?」

「我今天无法参加比武大会。」

在他视线前方,赫丝那黑檀木般的眼眸缩了起来。他眼睛睁得很大,看起来好像在翻白眼,瞳孔看起来也好像紧紧缩成一团。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今天,我没办法跟你一起参加比武大会。我等一下……要回家。」

「为什么?」

「……我收到妻子的联络。她希望我能回去。」

从某方面来说,这是个听起来很软弱的理由。赫丝那如同磨得过于锐利的小刀般的视线刺向他,简短地说:

「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

「你的家人过上危机了?」

「不,不是这样。但是家里需要我。那是我的问题。」

要是此时能扯谎,说自己的哪个家人病危,他会有多么轻松啊。但是路希德并没有精明到可以轻易说出这种谎,而且在与武艺有关的领域,他的举止有变得更加律己的倾向。虽然对方是才合作没多久的搭档,但面对托付性命的搭档,他不可能用方便的谎言瞒混过去。

「全都是我的错。我会尽我所能来弥补你。」

「说出原因。」

「我不能说。」

赫丝的眼中有光芒闪现。那视线太过强劲,也太过锐利,让路希德瞬间有种自己身上燃起了蓝色火焰的错觉。

愤怒。

那是非常纯粹的愤怒。荷莉赫丝用力挥动斧头,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既不是叹息,也不是为了克制住自己。

「说。」

他始终说得很简短。

「你现在正打算从我手中永远夺走璀璨的胜利与荣光。也会夺走打倒脱颖而出的强大战士、实际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喜悦。

——那个代价绝对不会太小。今天的胜利,无法弥补明天的大胜利。胜利并不是那样的东西。」

路希德也对他的话点头。

他是艾兹森国王。只要他说一句话,或许能够让今天的比赛延期也不一定。如果赫丝的目的是入朝为官,那么他应该也能实现这个愿望吧?

但是在他为了胜利而使出这种手段的时间点,就等于玷污了向神立下的誓言。自己跟他都不想要这样的胜利。赫丝的言下之意就是指这个意思。

「说,路克纳斯。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不是本名。」

「!」

他缓缓移动右腕,调整成可以用斧头挥出一击的状态。如果斧头朝他而来,路希德的头应该会像球一样飞出去吧。

「你假装说出了自己的本名,但实际上你并没有。所以现在就说出你的名字,再次寻求我的原谅,不然就无法洗尽我这份屈辱!」

「这个……我不能说……对不起,赫丝。」

「不要道歉!」

他并非恐惧这个摆出架式的男人。

他恐惧的,是永远失去这个男人的信赖。也恐惧自己无法对他诚实。

(不要逃。要坚持下去。我绝对不能说谎!)

路希德就像是忘记呼吸一样,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逃不了。不能逃。要是他不能向自己想要信赖、并想得到信赖的对象付诸诚意,获得他的谅解,那么往后面对自己决定要一肩扛起的数百万艾兹森国民,他有什么脸叫他们去牺牲?

连一个人的原谅都得不到的男人,不可能得到神赐予的国家!

(但是该怎么做?)

他的杀气化作看不见的刀锋,逐步逼近路希德的喉咙。

赫丝低声说:

「不要道歉。说。说出一切。你真正的名字。既然你有妻子,就也说出她的名字。还有你真正的身分!」

「!」

「这次一定要以神之名发誓。如果你做不到——」

呼的一声,风发出低吟。转瞬之间,路希德的脸就被他的两把斧头夹在中间。

斧头与他颈部血管之间,连一根手指的缝隙都没有。

赫丝向路希德发出确实的死亡宣告:

「——我就杀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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