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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初恋啊,永别了之卷 初恋啊,永别了

早晨,明明太阳才刚升起,夏季的强烈日照片刻就将冷空气化作热风。

沉重的空气撞上墙壁,沉甸甸地堆积在墙边。路希德想起有个人说过,此时就跟扑上粉后呛到时一样令人呼吸困难。

(是谁说的……嗯,大概是洁儿吧。)

他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妻子不太喜欢化妆。当时他想,她明明是个妙龄女子,却时常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不过当热风吹到脸上时,那种喘不过气的感受或许真的跟吸进妆粉时的感觉很像。

但是无论沭浴在多么强烈的日光下,路希德现在却陷在冷汗直流的状况中。

因为近在眼前的锋芒。

而比刀刃更加锐利的,是眼前这个正打算伤害自己的男人。

「现在立刻说出你的本名跟来历,然后发誓!」

此时响起的声音比任何锐利的刀锋都还要令人胆寒。这正是刚才朝他挥舞斧头,将他的头夹在两柄斧头中间的男人所发出的声音。

「赫丝。」

彷佛喘息般地说完,路希德吞了口口水。大概是因为紧张吧,无法顺利润喉。

之所以难以开口,是因为他一句谎话都不想说。然而他无法顺利拣选出该说的话。事实上,他甚至不太想拣选言词。他必须如实传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不做到这个地步,就无法表达出诚意!

(就算说我笨拙也好,愚蠢也罢。但是我只能采取这种做法,对欣赏的人我只能诚挚以对!)

路希德闭上眼睛。他希望能藉由这个动作,表达出自己不打算在他面前有任何掩饰,并希望能传达出自己的真心,就算只有一部分也好。

「赫丝。或许我没有对你坦白一切,可是我没有对你说谎。」

「说谎?」

「对。说谎是我最讨厌的事情。比起别人对我说谎还更讨厌。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试图对我掩饰。」

无法传达到心中、肤浅说出的言语显然廉价、泛滥而无意义。他不想对赫丝说出这种话。

敷衍的话语没有力量。比起这种东西,他更希望像从深邃水井中打起水来一样,发自内心地传达。

「掩饰……吗?」

此时,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从赫丝身上感受到的怒气好像有些和缓了。

他缓缓睁开眼,在自己眼前略高的位置看见荷莉赫丝的脸。他依然对路希德投以仿佛研磨过利的刀刃般的眼神。他的表情甚至会让人觉得,就算是审判罪犯的大法官,也不会露出如此谴责罪恶的神情。

突然间,路希德移动视线,发现在自己的颈边看不见斧头的锋芒。原来赫丝已经收起武器。

「赫丝,只有这点,拜托你要相信我。我想出席比武大会。」

已经不打算费心拣选言词的路希德说:

「所以,我打算尽早回到这里。」

「回这里?你不是要回故乡吗?」

「我就住在帕鲁耶姆。我家……就在这个城市。」

知道他寄宿在外的赫丝一脸惊讶地皱眉。为了不造成误会,路希德急忙附加说明:

「我可能没有解释得很清楚,其实我家并不赞同我参加比武大会。现在的我半放弃了身为一家之长应尽的义务。但是我后来发现,假如不履行那个义务,不管是什么样的胜利都算不上胜利。」

路希德单手解开皮带扣环,把路克纳斯连着剑鞘一同拿起。赫丝的脸上有一瞬间被讶异覆盖。

「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以此为证。」

彷佛在说『收下吧』一样,路希德把路克纳斯举到他胸前。

「这是我家的传家宝。这把剑来自于我的祖父,它可以为我的一切作保证。我的名字就是来自这把路克纳斯,其意为:你所散发的光芒,并非为了揭露罪恶,而是要时刻照亮他人。」

「照亮他人……」

落在石阶上的影子,颜色慢慢变得深沉。

不久,当『当——当——』的钟声响起后,城中教会的钟同时开始铿锵作响,告知现在的时间。城门打开的时间到了。

城里出现了人的气息。与此同时,小巷中开始传来人们的吵闹声。在聚集了面包店的街道,以及旅人们用早餐的店铺开始准备做生意。不久后,也会有好几辆马车在这样的广场停靠,卸下货物,等待客人上门吧。

在小巷,在大街,人们的气息愈来愈浓厚。

两人究竟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对峙了多久呢?在这段时间内,荷莉赫丝一直动也不动地思索某些事情,不过……

「好吧。」

他彷佛在做确认似地低声说,并接过路克纳斯。

「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非常感谢。」

路希德放松因紧张而紧绷的脸部肌肉,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说真的,将这把可以说是艾兹森宝物的路克纳斯交付他人,是件非比寻常的事情(实际上,要是马修斯听到这件事,可能会说『您的行动太轻率了』,惊惶到晕过去吧。)

光剑路克纳斯是从神世传承至今的传说之剑。传说中,切割开这个世界的白天与夜晚的剑断成了两半,变成光明之剑路克纳斯与黑暗之剑明葛兰蒂。甚至还有传说提及,这两柄剑的交锋,造就了散落在夜空中的繁星。

就算这柄剑不是出现在传说中的那把路克纳斯,它也拥有久远的历史。这不是可以轻易当成抵押品,或是作为真实之证的东西。路希德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是,要让没有说出本名、也无法道出缘由的自己获得信任,路希德只想得出这个方法。

(赫丝一开始就是看到这柄路克纳斯,才会想找我当搭档。那么他应该也明白,这柄剑是个相衬的证物。)

这是个不成功便成仁的赌注。赫丝没有砍掉自己的头,还将武器收起,让路希德打从心底想向他表达感谢之情。

路希德再次抬头望着荷莉赫丝。

为什么会这么执拗地不想背叛这个男人呢?这点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初次在酒店见面时,他表现出了压倒性的强悍。他将背后托付给自己,在比武大会中使出怒涛般的攻击。即便用的是长柄武器,也能轻易将斧锋抵在距离对手颈边一片指甲宽处的那份余裕——

他战斗时宛如舞蹈般美丽的身影,让路希德好几次都不由得看得入迷。

(这样啊。我肯定是觉得这个男人……)

由于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道别,正当找不到该说的话的路希德呆立在原地时……

「啊啊,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啊!」

有个不属于他的第三道声音响起。他惊讶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艾尼?」

并非金色也非银色的灰色脑袋瓜跃入眼帘。他是赫丝原本的搭档艾格尼夫·哈谢尔。

「你们不在旅店,害我找了好久。怎么,你们两个是要事先讨论今天的比赛吗?」

在路希德开口否认之前,艾尼就先说:

「难得你们这么认真,不过看来这个计划要延期了。刚才在竞技场前贴出了公告。」

「公告?」

艾尼点了点特地戴上狐狸耳朵的头。

「比武大会又要延期啦。双人竞赛几乎都已经结束了,所以听说会先进行还在预赛中的徒步竞赛。大概是因为半个竞技场都还因落雷破坏而无法使用吧。」

路希德不禁跟赫丝对望。

(延期!)

真是天赐的良机啊。虽然不知道是谁的提案,不过那个总是在要求预算的比武大会管理委员会偶尔也会做出识相的事情。

(很好。这下我就能回到城堡,迅速解决奥兹马尼亚的刺客。简单来说,只要能赶上决赛就好。)

到刚才为止还是乾枯的心好像一口气恢复了容量。就连路希德都觉得自己很现实。不久之前的他,明明就只会没出息地拚命诅咒竞技场中崩毁的墙壁。

「唉——唉,受不了,真烦欤。延后好畿天的话,旅费可是会很可观啊。呃,你看起来特别高兴呢,路克纳斯。这么说来,你们两个刚才表情很严肃,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呃……」

当路希德向艾尼解释自己刚好因为家里的问题,无法出席今天的比赛时,艾尼就惊讶地翻着白眼说:

「呜欸,这么说,你之前打算放弃比赛吗?这样的话,你等于捡回了一条命呢。毕竟受到这种对待的赫丝可不会什么都不做就放你走喔。就算你现在全身被剥光,被丢到前往东方大陆的奴隶船上也不奇怪。」

他说出这种极度骇人的话。

「奴、奴隶船?」

「对。至今为止,对赫丝不仁不义的家伙们都走上了什么样的末路呢?光要说明这些故事,就需要一打手帕来擦眼泪啊。」

「这么夸张?」

站在捧着脸叹气的艾尼身旁,话题主角赫丝满脸若无其事地说:

「不过就算延期,也不知道比武大会要延到什么时候。如果徒步竞赛意外早早结束的话,或许就只延期到明天。也或许会延到后天。」

「对啊,在那之前,你有可能回得来吗?」

「这个……不试试看的话也不知道……」

心怀半乐观预测的路希德说。

「我会一一通知你们我的状况。虽然我无法亲自过来,但我会派遣使者。这样如何呢?」

即使他说出『使者』这个词,赫丝的表情也没有夸张的变化。从他看似嘲讽地眯眼的模样看来,他大概早就察觉路希德具有某种程度的社会地位。

「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突然问,赫丝转过身正对着路希德。看到那毫不留情的探究目光,路希德心中一震。

「你为什么会想参加这个比武大会?」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路希德一瞬间无法答覆。

「像你这种有地位的男人,我不觉得你现在还会想要骑士勋位。你是想锻链武术吗?你这么想靠剑营生吗?」

「赫丝?」

「你存在着矛盾。明明对比武大会的胜利很执着,却不在乎出人头地。你并没有那种跟物欲连接在一起的霸气。然而你又无法舍弃家庭。我本来以为你是想玩玩,不过看来并不是如此。

我不认为你是基于有钱人的玩乐心而参加比武大会。」

路希德微微睁大眼。这个男人的目光果然很锐利。没想到光是短期间的搭档,他就看穿路希德并非为了飞黄腾达才参加比武大会。

路希德说了:

「……我是为了祈祷。」

「祈祷?」

这次是赫丝露出听到意外答案的表情。

路希德深深吐气,然后说:

「……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为我费尽心力。她很强悍,强悍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瞧不起她。但是她太过强悍,所以不会依赖自己以外的人——她甚至不相信神。」

赫丝蓝灰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路希德。

「但是我相信神。我相信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无数神明的气息。而正因为如此,我害怕神明的怒火会降临在她身上。所以——」

「所以,你想要献上胜利吗?」

赫丝眯起眼说:

「的确,在比武大会中的胜利,对战士而言是献给神明的最大供品。但是这很奇怪吧。为什么是由你献上供品?奉献这种事,不是本人来做就没意义吧?」

「不,这是一样的。」

「一样?」

路希德说:

「一如同样的雨会落于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旅人们身上,只要待在同样的路上,就会共度同样的灾难与幸福吧。住在同一个家,吃同样食物的人也是一样。

我们要走的路途比旅人还长。在我们共同的野心实现之前,要花好几年……或许会花好几十年也说不定。在那之前,我们会一直走在相同的路上。在这段期间,我的灾难也会成为她的灾难。

所以我要献上我的胜利。」

他是否有向对方说明清楚呢?这点连他自己也没有自信。他本来就不擅长说明,不管是想说服他人还是进行交涉都不顺利。洁儿也曾向他指出:『身为一位君王,你最欠缺的就是这个能力』。

他无法想像自己笨拙的言词能打动赫丝的心到什么程度,然而赫丝好像轻易地理解了。

「那么,我等你的连络。」

他对着在那瞬间呆住的路希德短促地点头。

「快去吧。」

在明白那代表他的谅解之意的,路希德就像孩子一样心脏狂跳。

「我一定会回来,麻烦你等我!!」

路希德朝赫丝微微点头,接着一口气冲上石阶。

既然如此,早一刻也好,他想尽快回到城堡,解决掉那些麻烦事。

趁自己不在时前来袭击的奥兹马尼亚王子纳贾利斯·欧斯;以及迟迟没有结论的南塞继承问题。

(什么奥兹马尼亚王子,什么南塞继承问题。我才不会让这种事情妨碍到我对神立下的誓言!)

跑过总算敞开百叶门的小巷,路希德将广场抛在身后。大概是自己呼吸急促的缘故,他感觉不到先前的热风,反倒觉得很舒适。风向已经改变,转为从北方南下、带有凉意的山风。

一绕过眼前的转角,路希德就发现一位背靠墙壁、双臂环胸的男性身影。

「马修斯……」

熟悉的学者帽,以及附有粗链的精密怀表。遗有代表他拥有学位的绸缎披肩与法衣。乍看之下有点像个大学教师或天文学者。

他用手指阖上他的注册商标——精密怀表的盖子,说话时没有看向路希德。

「您花了很长的时间呢。」

他应该一眼就清楚看到路希德的腰合并没有挂着路克纳斯,但他故意不提起这件事,只说:

「您还没有放弃参加比武大会,对吧?」

路希德什么都还没说,他就看穿路希德的心意说了这句话。一直都是这样。明明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路希德却没办法顺利瞒过这个男人。

「因为出现了天赐的良机。」

他故意露出挑战性的笑容。此时马修斯也泛起坏心的一笑,说:

「那真的是天赐良机吗?」

「什么?」

马修斯依旧没有看向路希德,并扬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彷佛嘴里含着糖果似的。

「——或许有邪恶魔物在背后指使也说不定喔。」

***

路希德离开后,留在广场上的荷莉赫丝跟艾尼有好一阵子不发一语地站在原地。

两人重新开始对谈,是在路希德完全消失的几分钟后。

「……走了吗?」

赫丝叹气似地说。

「好像是这样。」

艾尼一边转动着肩膀,一边朝赫丝露出淡淡微笑。不知为何,这张脸跟方才让路希德看见的那个亲切的比武大会参赛者有一线之隔。

「身边竟然跟着一大批护卫,看来路克纳斯不是普通人物哪。」

艾尼眼睛眨啊眨地笑了。

他们并不是在等待路希德离开。他们是在等待刚才藏身广场外侧,凝神注意路希德状况的那些状甚老练的男性护卫们消失。

粗略一算,人数约有二十人。

就算他是富裕家庭的儿子,都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而且还是个厉害的剑士,这种护卫的数量也太不寻常。

「真讨厌。找对麻烦事可敬谢不敏啊。」

艾尼在假耳朵的下方抓了抓。

「说起来,我们的任务也不是要认真参加比武大会吧。我想你应该明白,不过就算有什么万一,也不能得到优胜喔,赫丝。」

荷莉赫丝似乎没有把艾尼的警告听进耳中,朝着他抛出手中的东西。

「呜哇,做、做什么啊?」

「你去调查。」

「调查什么?」

「那把剑。」

被迫接下路克纳斯,艾尼不甘不愿地抱着剑噘起嘴唇。

「就算调查,这也是复制品吧。一定是那家伙的爷爷撒钱买下的骨董之一啦。」

即便如此,赫丝还是不容辩驳地瞪着他,所以艾尼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是是是,知道了啦。我会去调查,我调查就是了嘛。哎,路克纳斯真的很奇妙呢。他那身赛莉亚神的装扮也是,明明是男人却扮女装,他看起来明明就不像是那种个性的人。」

「那不是扮装,而是乔装吧。」

「乔装?」

「……他说他撇下家里的职务,来参加比武大会。也就是说,他的家……」

「拥有爵士以上的地位,他不需要骑士勋位……?」

赫丝从比艾尼高出许多的位置露骨地哼了一声,又说:

「不只如此。在比武大会中胜利后,还能得到很多种荣誉吧?」

「嗯——也对呢。例如说,可以成为艾兹森国王的御用骑士。也能藉由国王亲自推荐,得到进入骑士团的推荐信……?」

嗯嗯嗯。艾尼发出哼声,手指做出像在拨算盘一样的动作。这是他在思考大问题时的习惯。

「欸,赫丝。」

艾尼的指头一下子停住了。

「为了完成我们的任务,说不定可以好好利用那位路克纳斯。」

他的视线投注在赫丝那位不知何时消失的搭档所遗留的古剑上。

「怎么了?」

「正如你所说啊。这柄剑,就算它是复制品,也不是普通的复制品。这是拥有真正葛玛利克魔法守护的骨董。」

艾尼慢慢握住路克纳斯的剑柄,将它往上擧起。赫丝马上就发现靠近剑柄的剑身上刻着一些文字。

古代语葛玛利克。同时被称为古代拉尔格语,是前一世代所使用的语言。虽然现在它已经没落,变成只会用在诗歌中的文学用语,但是听说在魔法尚存的时代中,一句葛玛利克语就拥有超越大炮的威力。

但是从对这类学识方面的事情毫无兴趣的赫丝来看,骨董上刻有古代语言又如何。她一脸无趣似地眯起眼说:

「所以呢,又怎样?」

「因为啊,这上面刻着的文字本身也有出现在诗篇中,是段很有名的字句,所以我还看得懂,不过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然后呢?」

「上面没有修复剑刃后的痕迹。」

他缓缓将剑拔出剑鞘,让它显露在日光下。宛如女神的手腕般美丽的白刃将夏季的强烈日照聚集于一身,一晃一晃地闪耀着光芒。

「上面刻着这么多文字,要是剑身有过折损,在修复后应该会出现不自然的部分。但是并没有。也就是说,虽然古老,但这柄剑一次都没有折断过。」

赫丝似乎终于理解了他的惊愕,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剑身。

「——路克纳斯。」

彷佛在碰触圣物般用指腹滑过剑身,艾尼愣愣地低语。

「他到底是什么人物?」

***

路希德国王已经从哈隆矿脉的视察旅行中归来。这则通报火速送到当天也独自用早餐的洁儿耳中。

「路希德!他已经回来了吗?」

洁儿前几天才将冰雹王子欧斯,也就是纳贾利斯·欧斯王太子突袭的消息送往哈隆矿脉。她如实写下措辞强烈、希望路希德忻暂停视察尽快回来的信件,但她没料到路希德这么快就会赶回来。

他可是本来就不喜欢在城堡里生活的路希德。洁儿还以为他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放松,找藉口延后回宫的日期。可是……

(太好了。这样就能跟路希德商量南塞的问题。还有奥兹马尼亚的多拉罕宫会议……)

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对于丈夫就算在这种庆典时分,也听从自己的恳求马上赶回来的这份体贴,比什么都还让洁儿感到欣喜。

结为夫妻已有两年。即使那是虚伪的誓言,她还是觉得,拥有共同野心的两人之间,是否建立起战友般的羁绊了呢?

「陛下迅速归来,让我万分欣喜且心安。欢迎回来。」

早餐才吃到一半,就到圣·安琪莉的左翼门出迎的洁儿这么说着,迎接路希德一行人归来。本以为他们是在紧迫的急行军下归来,但意外的是,随巵跟路希德本身看起来都不疲倦。

「啊,嗯……」

路希德的回答有点不干脆。

而且以往都挂在腰间的路克纳斯不见了,这也令她在意。路希德可是总像带着自己的分身一样,将那把剑随身携带,无论在就寝或洗澡时都不离左右。

而现在那把剑不在。

「陛下,路克纳斯怎么了吗?您现在配戴的剑好像不太一样。」

她彷佛要舔通路希德全身一样,紧盯着路希德看。此时,不知为何,路希德状甚尴尬地退开,并说:

「配、配戴什么都没差吧,不过是一把剑。」

「不过是一把剑?」

洁儿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不小心提高了音量。那个最喜欢武器、最热爱兵器的路希德,竟然会说他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路克纳斯『不过是把剑』,这种事情完全无法想像。

大概是无法应付直盯着他看的洁儿,路希德彷佛想躲开她一样,开始往前走。侍女长嘉亚泰葛丝连忙走到前方领路。

「请您跟我解释清楚。您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

「我没什么奇怪的。路克纳斯……稍微有点折损,所以我拿去修理了。欸,对吧,马修斯?」

话题突然落到自己头上,马修斯看起来也很难以启齿地微微别过头,一边说:

「哎,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

他说得不干不脆。

洁儿用怀疑的目光交互望向两人。

「您在隐瞒某些事情吧,路希德。」

路希德脚步愈来愈快,洁儿用更快的脚步追着他问:

「您有事情瞒着我吧?」

「我、我没有隐瞒任何事惰。是你在找麻烦。」

「那么,这个盔甲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路希德肩膀僵硬住了。在洁儿锐利的观察目光下,连刚回来的路希德身上出现奇妙的日晒痕迹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明明是去视察矿脉却要穿盔甲,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路克纳斯还折损了……该不会……」

路希德该不会在视察旅行中遭人袭击了吧?根据残留下来的情况证据,洁儿只能做出这样的推测。

(没错。他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会这么快赶回来。如果是接到信后才从哈隆矿脉回到这里,回到帕鲁耶姆的速度也太快了。

路希德在旅行中遭人袭击。因此为了以防万一,他穿上了挡箭的胸甲。一定是这个样子……!)

从推论中得到相当程度的确信后,洁儿小跑步绕到路希德面前,张开双臂。

「什……」

「是这样没错吧,路希德。您该不会差点遭到暗杀?」

「什么?」

路希德的表情变得万分阴沉。这个表情让洁儿更加确信是如此。

「啊啊,果然是这样呢。到底是谁?是奥兹马尼亚的杀手吗……马修斯,已经抓到犯人了吗!」

她用力回头看向马修斯,发现他不知为何目光游移,语带含糊地回答:

「……没有。」

「为什么?你让他逃走了吗?说出真相。陛下被人袭击了吧?」

「的确遭人袭击了呢。」

「啊啊,果然。」

洁儿用指尖按住嘴唇,说:

「对方是什么人?」

「这个嘛,那是个身材高跳、眼神凶恶的男人。他的武艺很高强喔。看起来很像是会参加比武大会的人。」

「马修斯!」

路希德大喝一声,他好像很想对洁儿隐瞒自己被袭击的事情。

这也难怪。洁儿这么想着。被对方逃掉,而且连心爱的路克纳斯都因此折损,以路希德的性格来说,会自尊心受创、想隐瞒住这件事也是正常的。

但是既然国王在视察旅行途中险遭暗杀,就不能置之不理。必须尽快了解状况,抓住犯人。

「那么,要马上派出追捕者……向关卡发出布告……」

「王妃殿下,不需要这么做。我已经有所处置了。」

明明主人遭受袭击,马修斯说话时却满脸冷静。

「有所处置?意思是说,你已经锁定了犯人?」

「是的。现在是由我独自调查。等我知道多一点详细情报后,我也会向王妃殿下报告。在那之前,请您务必全权交付在下。」

洁儿眨着眼。从马修斯冷静的态度来看,洁儿判断状况大概不严重。她放下拦住路希德的双臂,短促地点头。

「……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就让我过去。我肚子很饿!」

路希德带着闹别扭的孩子般的语气,从自己身旁走过。这种如同匆忙逃跑的老鼠般的态度,完全不符合路希德的风格。平常的话,就算知道自己有错,他也会一脸嚣张地摆架子。

(路克纳斯折损,对他造成了这么大的打击吗……)

洁儿完全没有想像到,丈夫其实是私自参加了庆典,还差点被搭档砍头。

***

结束这场尴尬的重逢后,路希德跟洁儿两人再次前往惯例的早餐室,享用迟来的一餐。这是为了要向路希德报告在他出门时发生的种种事件,还有洁儿向来主张在认真讨论事情时,边用餐边商量比较好。

由于早早就暴露出自己想隐瞒起来的秘密,刚开始路希德还绷着脸,一脸不悦地撕面包来吃,但当事情牵涉到奥兹马尼亚的欧斯王子时,路希德的表情就完全改变了。

「哼。好像来了个爱耍小聪明的死小鬼嘛。」

听完洁儿跟欧斯之间的所有攻防后,他以这一句话评断奥兹马尼亚的刺客。

「总之,南塞市议会、奥兹马尼亚以及帕姆家已经紧密结盟。现在的我们并没有破坏这个同盟的时间。」

「已经没有阻止奥兹马尼亚王女下嫁的方法了吗?」

路希德边转动着双股的叉子边说:

「假如王女的下嫁因为某些缘故而取消,这三个势力的同盟就等于不存在。要是能想办法让这件事破局就好了。」

「关于这点,我现在也有派人调查……」

洁儿一边在脑中计算着她在吉奇面前堆了多少金币,一边说:

「但是关于王女凯缇库克,并没有什么情报。」

「没有情报?」

「对,奥兹马尼亚本来就是个强烈受到伊悉洛影响的国家,男女几乎都是在被隔离的情况下成长。闭居在被称作小花园的内院中,一生足不出户的女性也并不少见。尤其是王女凯缇库克,她似乎一直信仰着东方神。」

「东方神?这么说,就是对极神吗?」

「谢里·苏对吧。她的母后好像原本是卡利亚柯利亚的公主。」

即使如此,她下嫁到奥兹马尼亚之后,却仍然坚持东方的信仰,这点让人感到有些不寻常。凯缇库克的母亲是前奥兹马尼亚国王的王妃。就算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也没有让那位王妃改宗的话,那个老嚷嚷着『开除教籍、开除教籍』的安卡里恩星教会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找碴行径。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奥兹马尼亚才会发生政变。现在的国王锡塔哈特谋害亲兄,登基为王。凯缇库克大概因此受到严密的监禁吧。」

「监禁……啊。」

洁儿可以正确掌握住轻声说出这句话的路希德正在想谁。

(他想到了黎戴斯。)

虽然是同母所生的双胞胎,哥哥却被母亲疏远,而弟弟受到母亲溺爱。十几年后,哥哥向父王举起反旗,逼死母亲,将弟弟幽禁在地下室。

鍚塔哈特国王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放过哥哥的妻子与女儿呢?他是认为女性没有王位继承权,而且女人可以用在政略上吗?

而纳贾利斯·欧斯又是怎么想的呢?据闻与王女凯缇库克如姊弟般成长的他,在年仅十一岁不到的时候,就将堂姊献给父亲当爱妾。

(但是在这些事件中,一定有那个冰雹王子的弱点。我必须尽快找到才行。)

路希德一脸不快地把叉子叉到烤香肠上,一边说:

「总之,就说那个王女体弱多病,或是莱卡·帕姆脑袋有问题之类的,随便说什么都好,找个理由让这件事破局。不然——」

「很遗憾,这个方法可能不管用。」

突然插嘴的,是刚才不知为何被侍女请到门口的马修斯。就他刚才稍微偷听到的内容来看,那位侍女自称是菲尔比男爵的使者。

菲尔比男爵是南塞的北利连地区长官。他竟然会派人将报告送到早餐室,除了南塞有事发生以外,洁儿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敌人抢先出手了。」

「抢先?」

「据报,凯缇库克王女已经伴随着出嫁队伍进入南塞。」

洁儿迅速与路希亿对望。

凯缇库克已经进入南塞。

这并不单纯只代表南塞公爵与她的婚姻『一定』会实行。

「她把军队带来了吗?」

路希德往桌上捶了一拳。

一般来说,让我国的军队进入他国领土,这种行为就意味着侵略。

但是在这个情况下,奥兹马尼亚可以让军队作为王女凯缇库克的护卫,堂而皇之地与她同行。

(这样啊,所以奥兹马尼亚才会特地把王女嫁到南塞这种小国。如果是王女的出嫁队伍,无论让多么浩大的军队跟她同行都不会遭受抱怨。而她的警卫队也能直接对南塞造成威胁!)

奥兹马尼亚……也就是欧斯王子早预料到,在这桩婚姻公诸于世的时间点,艾兹森会设法干涉这三个势力的同盟,对南塞使出怀柔手段。于是他们迅速派兵进入南塞,将南塞这个城市当成人质。

这样一来,不管艾兹森向南塞方面提出多好的条件,南塞也无法背叛奥兹马尼亚。

「退路被切断了呢。」

洁儿发现,即使面对着餐点,自己也已经食欲全失。

如果这全是那个欧斯王子的策略,以他的年纪而言,这样的外交手腕相当惊人。

他的计谋如同蜘蛛网般美丽,乍看之下绵密如绘,无论被这张网捕捉住的南塞如何挥动手脚挣扎,也已经无从逃脱。

「也就是说,我们能用的方法只剩下一个。」

「一个?」

「对,虽然有点强硬。」

路希德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充满期待,这让洁儿感到安心又有些自豪,同时她的头脑深处如急促的水车般不停转啊转。

***

虽然不知道是由谁在何时奠定的,不过所谓的宫廷,就是兼具身处特权阶级者的娱乐、文化,以及政治活动的共同生活空间。

小型的宫廷以公国或伯爵国围单位,以各领主最常居住的宅邸为中心形成。

根据地形差异,也有些王国或小国拥有双重宫廷,随着季节更迭来往于两边。以艾兹森而言,整体来说属于东西狭长的地形,所以路希德每隔两年就会将宫廷移到东部枢纽皮耶拉,长期停留在当地。这时候,他当然是暂住在国王的宫殿——拉蒙特城。

大抵而言,不管是哪个国家的王宫,只要有宫廷存在,大多会规划为双层的构造。王宫分成国王所在的内宫,与大臣们居住的外宫,内宫中有政府机关与国王的居住空间,而外宫中则建有护卫与政府高官等大臣的房舍。

大臣们平时当然是一大早就出门上班,在各自的部门卖力工作。他们的妻子则会不时在白天举办沙龙,加强大臣的妻子们之间的横向连结。晚上时,会有某个家庭召开晚宴,夫妇两人一同参加,时而加深横向连系,时而生出鸿沟。

也就是说,白天工作,晚上社交,这就是近年来都城贵族主要的生活,正值花样年华的乡下女孩们对这些夜晚的活动抱有强烈憧憬,梦想能前往王都。

但是政府的要职仅有少数。

大部分的贵族都在乡下地方拥有领地,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地主,冬季期间他们都在自己的领地上生活。从前为了守护各自的领地,贵族需要大量的士兵,但是最近法律禁止拥有私人兵队,再加上人事费用也是个问题,因此可以说现在地方上几乎已经没有军队。

这样一来,地方上的骑士及佣兵们就陷入生意停摆的处境,因此失去挥剑机会的骑士或他们的部下只好将代代相传的盔甲送进当铺,有人辛勤耕作,而会读写的人就活用这项特长转任他职。

为了推举候选人而从南塞叫来的那位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他的祖先就是这一类的人。

(可是就算是如此,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房间是用来迎接相当私密的客人。踏进这个天花板是彩色玻璃的马赛克拼贴、令人印象深刻的玻璃之间时,洁儿看见为了迎接他们俩而跪在地上的萨拉密司与其随从,有一瞬间僵硬住了。

她不经意地转头看向身旁,发现比自己早一步走进房间的路希德也目瞪口呆,满脸都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表情。

因为在那边等待的并不是料想中的十三岁少年的身影,而是……

(盔甲。)

那是用厚重的钢板接合而成的盔甲。还有覆盖住整只手,让人无法看见应该藏在盔甲下肌肤的臂铠,以及耸起的护肩。至于头盔,为了完美防范针对骑士致命伤的颈部的攻击,头盔的长度长达锁骨。

不管怎么看,跪在那里的就是一副盔甲。

(怎么搞的,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盔甲……我要找的明明是萨拉密司啊。)

洁儿无法掩饰住这份困惑,忍不住用眼神询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先行进到房内的侍女们也带着同样的表情表示:

『我们也搞不懂啊!』

她们拚命用眼神如此示意。

受到嘱咐要殷勤招待这位重要客人的侍女们应该感到相当困扰吧。洁儿感到有些同情。

(谁都没想到对方会穿着盔甲过来。)

先前她问可可『萨拉密司是怎么样的人物』时,她没有确切形容,只说『我难以明白』,现在洁儿深深了解到她的意思了。

就算如此,现在仓皇不安也不是办法,洁儿完美地隐藏起自己的内心想法,坐到萨拉密司与其随从面前的上座。从正面来看,这果然就是一副盔甲。这已经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好啦,到底该怎么开口,应该说些什么?当洁儿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话的时候,坐在隔壁座位的路希德开口了:

「看这个外型,这是康寇帝的重骑兵吧。」

洁儿心下一惊,看向自己的丈夫。她看着路希德感到很稀奇似地说:

「这是大约三十年前,康寇帝领主击退奥兹马尼亚军时,他所订做的特制盔甲。由于无法购得铁,这种盔甲只有一般盔甲的一半厚度,但是因为这个缘故,马匹能够承受长时间的行军,才将奥兹马尼亚军逼得走投无路。这是一场因盔甲厚度而结束的战争。」

他滔滔不绝地道出渊博的知识。

洁儿惊讶得稍微瞪大眼睛。

路希德最喜欢的就是新型武器与兵器,持续将预算投入改良大炮等工程,但他更热爱的是收集过去战役的相关情报。不愧是个喜欢兵器武器的人,他似乎连他国久远以前的战役也记在脑海中。

(……他明明时常连大臣的长相跟名字都对不起来……)

为什么这么惊人的记忆力没有发挥在其他事情上呢……洁儿打从心里对丈夫浪费了这份才能感到可阶。

「哦,装甲真的很薄呢。但是厚度有经过完美的计算。原来如此,看来为了增加强度而在盔甲内侧使用桐木这个传闻是真的。」

如今战士的盔甲已经轻量化,重骑兵大受欢迎的时代已逐渐远去。过去成为战争英雄的康寇帝盔甲现在单纯是个骨董……不,不过是个铁块。然而亲眼目睹实物的路希德却离开王座,在那个可疑的盔甲周围绕来绕去,一下子仔细查看,一下子大加赞扬。

此时——

「真不愧是以武者之王闻名的艾兹森国王陛下。没想到您竟然已经知道我们祖先的英勇事迹!」

有声音传来。原本还以为是这副盔甲说话了,但不是。声音的主人是跪在距离盔甲稍远处的金色卷发少年。

「如同您的慧眼所见,据我所闻,这是我主萨拉密司的曾砠父的叔叔参加康寇帝战役时,所使用的盔甲。」

简直就像是来推销盔甲一样,那位少年口若悬河地这么说。

「请恕我没有先自报名号。在下名叫葛雷斯尼·罗万。我与我主萨拉密司一同成长,情同手足。现在我待在家里协助父亲工作。」

洁儿注视着这位口齿伶俐的随从。年仅十四的孩子在说出姓名的同时还报出职业,这场面有些滑稽,但是不知为何,葛雷斯尼身上带有能让人不禁容许他这么做的气息。他有着卷翘的头发、美丽的天蓝色大眼睛,以及尚未变声的少年特有的高亢嗓音,有种小松鼠般的可爱感。

「我的主人有点不善言辞,但这是沉默战士的血统所致。比起嘴上说说,他更喜欢用行动表示忠诚心,是与生俱来的骑士。由与他情同手足的我来说这句话或许不太客观,但在以借贷为业的这个家之中,我一直认为他是位拥有与众不同才能的人物。就是因为这样,人们才会常说血统胜过一切。」

洁儿凝视着说起话来宛如滚动的石头般急促的葛雷斯尼。

(原来如此,我刚才还想他到底为什么会穿着盔甲过来,原来这是经过盘算的行动。)

看来萨拉密司早就知道自己的对手就是那位有名的莱卡·帕姆。

这样一来,要是不筹划相应的对策,就怎样都无法得到南塞的继承权——他恐怕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出身名门的贵公子,而且还是已经以骑士的身分扬名的英雄。为了能堂堂正正地报上自己的名号,面对那位莱卡时,他们该怎么做才好呢?

不知道是有人从旁提点,还是这位葛雷斯尼的主意,他们把受到瞩目视为最优先。之所以穿着盔甲进入圣·安琪莉,原因之一是为了引人注目,而另一个原因就是要引起路希德的注意,并制造亲切感。

要是他还有更进一步计划到要留下萨拉密司的祖先是勇猛战士的印象,那就表示这孩子是个相当出色的策士。

(实际上,罗万家现在是以会计及书记为业。他们的亲族中也有人以放贷为生,名声并没有很好。为此,他才会特地强调萨拉密司就算在这家族之中也很与众不同,带有骑士风范。

明明是个孩子,却非常了解推销的方法呢。)

洁儿偷偷朝葛雷斯尼送去探查般的目光。

虽然他的说话问口比起老成更该说是卖弄聪明,但是或许是受惠于他的容貌与气息,洁儿感觉到的都是清爽的印象。如果他本人有意愿,应孩能胜任达官显贵的侍童吧。

「来吧,萨拉密司。现在是在两位殿下的尊前,一直遮着脸很失礼吧。请拿下头盔。」

似乎是因为葛雷斯尼的提醒而回过神,到刚才为止都没有一丝动弹的萨拉密司动了。他用熟练的动作松开零件,将脱下来的头盔抱在臂弯。

从银色头盔下出现的是颗漆黑的脑袋,就像艾兹森人的黑檀色头发,以及黑色眼珠。在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到与之相衬的平静与知性。

令人惊讶的是,萨拉密司以十三岁之龄,却已经能合身穿着成人用的盔甲。或许是因为砠先的身形娇小也说不定,不过考虑到大他一岁的葛雷斯尼身材与他的年纪相衬,应该可以确定是萨拉密司特别高大吧。

(那个欧斯王子也一样,时下的十三岁孩子看起来都不像小孩呢。)

洁儿在心中如此惊叹。

「……在下是萨拉密司·安巴斯汀。过去我的家族在回应主君的召唤时,身上所穿的就是这副盔甲,因此虽然样式有些古旧,我还是决定穿着这副盔甲前来。」

他说话的口气听起来有点老成……但这席话也有可能是葛雷斯尼替不善言辞的他所拟的草稿。

(路希德。)

洁儿飞快地朝回到王座上的路希德送去一个眼神。她的脸凑向把耳朵靠过来的路希德,在扇子后方低声跟他咬耳朵:

『虽然我刚才有点吓到,不过他意外地不错呢。』

『意外地还不错啊。』

虽然被多话的随从那股气势压倒,一直没有好好说话,不过萨拉密司似乎是比想像中还更优秀的孩子。虽然他沉默寡言,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是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看作老成持重。

「萨拉密司,抱歉紧急召唤你。我想你已经听说过整件事情了。」

「是。」

「算起来是你外祖父的南塞公爵切札尔·毕居过世后,他的爵位就一直空悬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乱,我国希望能从毕居家推选出新公爵。」

萨拉密司默默倾听,彷佛在仔细思量路希德的说明。他的模样俨然已化身成为了得到南塞爵位而前来战斗的战士。

这样的态度似乎也让路希德非常欣赏。

「我国已经决定推选你为新公爵。之后应该会在南塞市议会中,由市民投票来决定吧。」

「是。」

「对了,你的随从说你通晓剑术,现在你有没有隶属于那个兵团?」

路希德这么问。

既然没有显赫门第,为了成为骑士,就需要勤恳进行就业活动。也就是随便参加哪个兵团的入团试验,或是在比武大会中扬名立万。即使如此,若想在比武大会中得胜,还是得具备一定的体魄与年纪,所以到了萨拉密司这样的年龄,很多梦想成为骑士的人会在家乡的佣兵团实习。

「不,国王陛下。」

萨拉密司简短地说:

「我的剑术学自住在同个城市的佣兵。我才刚从那个男人口中得到『可以去挑战比武大会』的许可不久。」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之后才会开始吗?原来你并未隶属于佣兵团啊。」

路希德一脸敬佩地说。

要靠剑术维生也有很多种方式。很多人会成为佣兵,也有人会选择类似村庄警卫的工作,或是伴随商人旅行,或者在类似夜间警备团的地方就职。

武艺更好的人会参加知名佣兵团的试验,成为团员后受雇前往战地,靠着达官显贵们的赎金或是抢劫来赚钱。追求更高一层目标的人就会参加骑士团的入团试验。这种情况下,在比武大会中取得优胜是必要条件。

也就是说,萨拉密司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仅只成为警备队或佣兵,他宣告自己正以得到骑士勋位的授爵为目标,话语中也毫不造作地带有对自身武艺的强大自信。

「嗯,这样啊。也对。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能参加比武大会啦。」

或许是回想起自己的过去,路希德一脸感慨良多地低语。

比武大会也有很多类型,例如骑马对战的竞赛、两人一组的双人竞赛,也有一对一战斗的徒步竞赛。其中也有以狼为对手的比赛。跟这类凶猛野兽战斗的人被称为拳斗士,只以在比武大会中出战为业,不会前往战场。简单来说,他们的战斗本身就是一种表演。而在大型的比武大会中,会举办以上的所有竞赛。洁儿记得这个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也是这种大规模的竞赛。

或许因为把向往成为骑士的少年跟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一起,路希德的心情非常愉快。洁儿松了口气。刚走进房间时,那副盔甲让她大吃一惊,想着『搞什么啊』,不过事情好像总算有了顺利的进展。

「那么,陛下。是否可以谈谈南塞市议会的问题……」

洁儿想起时间所剩不多,因而出言催促,就在此时——

「王妃殿下。」

有位侍女沉稳地以滑行步伐从她的后方靠近,是可可。

「纳贾利斯·欧斯王子殿下求见。」

「王子?」

突然到来的意外访客让洁儿脸上瞬间出现阴霾。

「那么,我到别间房间接见他。」

「不,王子听说萨拉密司大人在此,便说希望一定要跟他见面。」

这个王子依然很喜欢出其不意啊,洁儿讶异万分地想。即使同样是小孩,那个王子跟以骑士为目标的十三岁纯真孩子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王子独自前来吗?」

「他还带着客人。」

「是哪位?」

这似乎是个重要的问题,那个瞬间可可呼出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才说:

「是莱卡·帕姆大人。」

「你说什么!」

查觉到洁儿在扇子背后倒吸一口气,旁边的路希德疑惑地转过头。

「怎么了?」

「没有,就是……」

洁儿还无暇说明欧斯来访,他的领路人就到了。房间外的摇铃响起,通知房里的人预告中的主角已经到来。

无可奈何之下,洁儿对可可说:

「马上请他进来。请赶快为他设置席位。」

她还没吩咐完,嘉亚泰葛丝就拿着折叠椅出现在房间里。

这个玻璃之间是非常普通的房间,所以没有高低段差。因此,只能藉着用以接待的椅子种类或是微妙的位置,显示出彼此的身分差异。

为欧斯准备的是有椅背的椅子,安排在稍微远离王座的位置。在它后方还有一张椅子。而在其后还有两张没有椅背的椅子。这两张椅子是为了没有爵位的萨拉密司跟葛雷斯尼准备的。

不久,才过没几分钟,欧斯王子就卷起挂毯现身。柔软的衣袖、短下摆的*贯头衣跟帽子,都是奥兹马尼亚特有的风格。(译注:在布匹中央开洞而着的原始服装型式。)

「早安,两位殿下。我听闻国王夫妇齐聚于此,因而前来致意。」

他这么说。明明没有接到邀请,却厚颜无耻地来到这里,由此看来,他似乎认为即使在这窿王宫里,自己的地位依然高上一阶。

欧斯深深一屈膝,向路希德致意。

「我是纳贾利斯·欧斯,久仰英勇过人的艾兹森国王陛下您的大名。」

「……远道而来辛苦了,欧斯王子。初次儿而。」

有一瞬间,路希德露出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表情。这也难怪。对方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孩子,但从百行举止跟外表却完全看不出来。

在他背后有个高挑的身影。身影戴着连帽子族都会感到讶异的巨大羽毛帽,身穿光彩夺目的绢丝上衣。

(这个青年就是莱卡·帕姆。)

刚满十七岁的莱卡与传闻没有差异,是位容貌端正俊俏、眼神清澈的美青年。美丽而富有光泽的淡金发在后脑勺用蝴蝶结绑成一束。原来如此,他的外型的确像个出现在故事中的骑土。

相较之下,他们决定推选的萨拉密司显得有点寒酸而平凡。打个比方来说,莱卡和萨拉密司就像是兀自绽放光芒的太阳以及缺角的月亮吧。

欧斯毫无顾忌地走向房间中央,看都不看萨拉密司一眼,说:

「这位是现在南塞市议会想选为新领主的帕姆家四男,莱卡·帕姆。他是位相当优秀的战士,而且非常巧,他竟然有报名这次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

巧什么巧啊。洁儿这么想着,并闭起眼睛。他可是冰雹王子。他肯定是多少预料到南塞的领主选举会演变成由投票决定,所以预先要莱卡参加比赛。

莱卡·帕姆是位在武艺方面享誉甚高的骑士候补,在这一带人尽皆知。要是他华丽地在比武大会中过关斩将,大概不会有人想投票给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萨拉密司吧。

(而且他带来的另一个男人……)

洁儿注视着过了片刻才出现在莱卡身后,那个地位低微的男人。

明明在国王御前,他却戴着缀有缨穗的四角帽,身穿长袍。是个书记官。

也就是说,欧斯为了让他记录这场对话,才带着书记官同席。

连这种私人场合的对话都会被记录下来,这让人无法忍受,但是当外交官停留在王宫中时,为了记录他所有的言谈举止,书记官是获准同席的。

(早知道他还带着书记官,就不该允许他同席了。不过现在才后悔也无济于事。)

就算觉得己方稍微做了点挽回,对方也会马上使出下一招。这就是冰雹王子。洁儿不发一语,谨慎地留意不让自己露出悔恨的表情。照这样看来,在萨拉密司正式在评议会上被选为新公爵之前,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不能掉以轻心。

此时,像是突然想起了刚才被赶到角落的萨拉密司般,欧斯将目光转向他。接着他说:

「我听到传言,听说王妃殿下把与前公爵有血缘关系的人物请到这里,所以我认为尽早让两人碰面比较好……」

他看到身穿盔甲的萨拉密司,露出别有深意的做作笑容。

「他还真是勇猛呢。该不会,他也要参加比武大会吧?」

「不……」

在路希德否认之前,欧斯就盖过他的声音说: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由于两位候选人都已经齐聚在此,干脆直接让他们两位在比武大会中对战,听听南塞众人有什么看法,这样如何呢?」

「您别说笑了。」

洁儿马上在扇子后方以一笑置之。

「要年仅十三岁的孩子跟十七岁的帕姆大人比试,不会太过不公平吗?」

「可是,您正打算让这个十三岁孩子背负起重要的南塞都市。」

洁儿紧盯着欧斯。一如以往,他马上就会找出可攻击的弱点。

「这是当然的。血缘是比任何事物都还要明确的准则。就连奥兹马尼亚这个大国也会相信血统,将十三岁的孩子送过来担任使者呀。」

「原来如此。」

「但是南塞并不是用剑来治理的。」

「哎呀哎呀,那么这副盔甲只是虚有其表吗?」

欧斯也没有败下阵。和缓的气氛转变为激烈的唇枪舌战。

「南塞是个复杂的城市。让有力量的人来治理才是最好的结果才对。不是这样吗,国王陛下?」

他试着把话题抛给路希德,洁儿就马上说:

「这种逻辑真有钢铁之国的风格。但是南塞是商业都市。心高气傲的南塞市民,会特地花钱买下别人田里生产的作物吗?」

「如果是好东西就会买吧。我国也进口了很多凡希坦斯出产的工艺品喔。」

「这是贵国的状况,跟我国的南塞无关哟,王子。」

听到洁儿露骨嘲弄他『不要把南塞跟奥兹马尼亚混为一谈』,连路希德都不禁失色。

「喂、喂,这有点……」

说过头了吧。这句话甚至让他发出这样的告诫。但是洁儿深知欧斯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撤回他的矛头。再怎么说,在路希德不在的期间,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种状况。

此时,面对洁儿明显的挑衅,一直没有显出任何动摇的欧斯突然笑出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

看到他突然身体颤抖地大笑出声,路希德好像吓了一跳似地看向洁儿。

「……王子?」

「没事没事。失礼了,国王陛下。实际上,如您所见,我好像莫名地受到您的妻子厌恶。」

「!」

明明还有其他客人在,这句突如其来的坦白话话让洁儿也惊讶地屏息。

「现在我还是很自责,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呢。虽然对我来说,与家母容貌相似的王妃殿下总让我感受到怀念的心情……」

很不可思议,欧斯这句奇袭般的话语突然扭转了这个场面的气氛。

(这个王子……!)

洁儿用扇子遮住她紧咬的唇瓣。

(明明只有十三岁,却已经熟知支配场面的方法。而且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年纪还是个孩子,有效地利用着这一点。)

事实上,由于他用玩笑语气说出的那句话,前不久两人激烈唇枪舌战时的紧张气氛不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吗?

「但是王妃殿下无疑是艾兹森的国母。即使对方是那种不可靠的小孩,就您的立场还是必须予以庇护,关于这点我有深刻的理解。我也明白虽然他的才干略有不足,您却还是得仰赖那份血缘的苦涩心情。」

欧斯好像单纯感到同情似地说:

「实际上,在这边的这位莱卡·帕姆在雷纳一带家喻户晓,是位名声与实力并具的勇者。虽然出生于名门帕姆家,他却在隐姓埋名之下,得到多兰古佣兵团的入团许可。

如您所知,多兰古佣兵团与徒具名号的骑士团不同,是个只有比武大会优胜者才能加入的精英集团。虽然狼王布里札统治的佣兵团领地很小,但现在它仍然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他出名地厌恶权力,不是个能以金钱打动的对象。关于这点,相信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清楚吧。

莱卡近来被拔擢为布里札的书记,作为他的心腹,逐渐立下功绩。要是没有出现南塞新公爵的问题,或许也不会让他再次提起帕姆之名呢。」

场面完全受到欧斯掌握,他的演说滔滔不绝,丝毫不给洁儿插嘴的空隙。他的话语中带着毒牙,试图削去远道而来的萨拉密司等人的斗志。

这个时候,洁儿完全明白了为什么欧斯会硬是闯到这里。他不是为了对抗洁儿而来。他的矛头早已转向萨拉密司等人。他依次举出莱卡的优点,把本人带过来露面,想让萨拉密司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派搏特团的首领,傀儡王吉奇·巴隆。

还有多兰古佣兵团的狼王布里札。

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团长,雷王贺金格。

在西方大陆争霸者,无人不知这『三王』的名号。尤其粗暴家伙们的集团——多兰古佣兵团,与以光明正大为名号的骑士们的集团——星格里欧骑士团,两者长期处于互相嫌恶的关系。

「跟这位莱卡相比,不管是怎么样的良器都会相形失色。王妃殿下不须对此感到介意……」

这时候,谁都没有料想到的声音响起——

「请恕我失礼!」

如弹丸般从房间角落飞来的这道声音,完全粉碎了欧斯浮夸的长篇大论。

「请恕我失礼,不过没有拿在手里仔细查看,就断定这是有欠损的器皿,对于以聪慧闻名的奥兹马尼亚王子来说,可以说是极为粗率的判断!」

这道清澈嗓音的主人,是以萨拉密司巵从的身分随侍在旁的葛雷斯尼。

哎呀?洁儿这么想着,面向了他。反驳来自出乎意料的人物。正面对抗奥兹马尼亚王子的竟然不是萨拉密司本人,而是他的随从。

葛雷斯尼从椅子上站起,当场跪下后,他锐利地抬起天蓝色的眼眸说:

「确实无人不知帕姆大人的威名。然而我主也师事于知名骑士,武艺受到对方的肯定。如果再晚个一年,我主也会成为这附近比武大会的优胜者,声名远播吧。」

他自信满满地宣言。当萨拉密司举止惊惶地要责备他时,葛雷斯尼说:

「没关系啦,因为这不是谎言!」

「但是……」

「你不要说话。」

被轻易说服的萨拉密司从半起身的姿势坐回到椅子上。

突然被身分低微的人截断话头,欧斯露出不悦的神色。

「知名骑士?」

「是。是位原本隶属于利卡骑士团,名唤萨尔柯的人。」

「萨尔柯……是马泰欧·萨尔柯吗!」

这次是莱卡很兴奋似地挥拳大喊。

「就是那个在辛瑞吉亚战役中,在帕尔梅尼亚的王旗展开前,就先立起利卡骑士团旗帜的男人啊。那个在索尔塔克王行赏时,提出以辛瑞吉亚的葡萄园代替爵位的『发酒疯』骑士!」

他好像打从心底感到开心,整个身体都转向萨拉密司的方向。

「这样啊,那位骑士就是你的师父。我听说他就算喝醉酒也强得吓人。那我一定要跟你交手看看罗。」

莱卡的话语中感觉不到任何讽喇或其他涵义。看来他听到萨拉密司是知名骑士的弟子后,似乎是真心想要与他一战。

「如何呢,欧斯殿下,国王陛下。我们都很清楚彼此身处什么立场,也明白这不是用剑就能解决的问题。

那么,我们何不忘却恩怨,彼此都参加比武大会呢?」

「比武大会?」

路希德跟洁儿异口同声地大喊出声。

「你说的比武大会,难道是赌博庆典的比赛?」

「是的。」

莱卡一脸毫不在乎地看着路希德说:

「两位殿下,请原谅我的冒昧。不过坦白说,我们身为南塞新领主的候选人,都各自有缺陷。我完全是个外人,而他——萨拉密司还年轻。我也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我们本身的资质之外,有很大的比例会成为政治问题。」

能轻易说出内容刺耳的话,似乎是这位开朗青年的长处。

洁儿有点慌张地说:

「也就是说,莱卡·帕姆,你认为再这样下去事态只会更加复杂,所以提议干脆把南塞领主之位,当成赌博庆典中的赌注?」

「正是如此。」

他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这正是只有『身怀光辉者』才会拥有的洋溢着自信与诚意的态度。

「假使我们赌上南塞新领主的位置参加比武大会,也几乎没有直接对战的可能性。比武大会中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强者。就算武艺再怎么好,我们能打败众多勇者得到优胜的可能性只有五成。」

面对一边说着战况艰辛,同时却又断言胜率为五成的莱卡,萨拉密司投以锐利视线。

「会有十万个观众看见我们战斗的身姿。这跟单纯的胜负不同,如果能抓住观众们的心,结论自然就会诞生。难得现在正在举办充满荣耀的赌博庆典比武大会,而且今年还是十年一度的混乱祭。作为我们与上天的赌局,我认为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赌注了。」

洁儿飞快地偷看欧斯一眼。

究竟这个提案真的是莱卡的突发奇想,还是他跟欧斯事先商量好的策略呢?她不能漏看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不过先提出这个话题的是葛雷斯尼他们。谈话的过程中也感觉不到不合理之处。那么……)

但是就算现在是赌博庆典,竟然要以南塞领主之席与上天打赌,这个提议再怎么说都太乱来了吧。

不知道欧斯是否在思索些什么,他故作平静并凝住视线,身体一动也不动。

他似乎难以得出结论。这表示对欧斯来说,这是个无法立即决断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个提议对他而言也是个意外。

(怎么办?该答应他的提案吗?还是……)

就算对萨拉密司大加奉承,让他跟莱卡对战,他能获胜的可能性也小于一半。说真的,情况真的很艰难。

这样的话,就算趁着现在是赌博庆典,交付神明来下决定,对艾兹森或许……也不会造成不利。

(可是要答应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赌局……)

此时,一道声音砍断了牵制着这个场面的无形绳索。

「很好的主意。我很赞同你的想法!」

洁儿连忙转头看向传出声音的右方。

「路希德?」

「国王陛下!」

至今都没有好好开口说过话的路希德,到这时候才活跃地主动开口。

「的确,这是个政治问题。艾兹森想要南塞,帕姆家想要新爵位。而我们想要坚决阻止这件事。每个人都在提出各自的藉口。为此,大家纷纷施展这样那样的阴谋、阴谋、还有阴谋。实在有够麻烦。」

「路希德……」

她不禁想要伸指按住额头。就算这是事实,世界上哪有这种会直截了当地付诸言语的一国之君呢?

觑一眼听到露骨过头的『阴谋』、『麻烦』宣言的欧斯,也困惑着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路希德,你的措辞太直接了……」

「不管是直接还是什么都没差,重要的是,毒蛇之间用毒牙互咬,谁会受到这种景象感动啊。」

路希德收起二郎腿坐正,接着相互望向莱卡与坐在稍远处的萨拉密司。

「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你觉得莱卡·帕姆的提议怎么样?」

虽然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萨拉密司依然没有表现出动摇的模样,他说:

「我之前就想过总有一天要参加比武大会。虽然提前了一点,但我不认为会太早。」

他的回应让洁儿心情复杂。如果对手不是莱卡,他的回答无可挑剔。

路希德看向欧斯跟莱卡的方向。

「你们不反对吧。」

莱卡似乎很介意推选自己的欧斯有什么意见。但是欧斯吞了好几次口水后,一脸为难地说:

「恕我直言,国王陛下,即使您是一国之君,这个决议也太过随便……」

「辛普琉司公爵。」

面对似乎又要开始侃侃而谈的欧斯,路希德说: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一国的继承问题不可能在谈判桌上解决。还是说,你无法信服神根据战斗结果所下的裁决?」

欧斯稍微被路希德的气势压过,瞥了书记官的方向一眼。

「不,我并没有这么想。」

「那么事已至此,你就该停止说那些废话。首先,你这样一点都不像个小孩。」

「!」

听到丈夫出乎意料的发言,洁儿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地看向他。欧斯同样吃了一记闷棍,他的脸一下子就红到耳根,似乎感到非常丢脸。

(这样啊,找到欧斯的一个弱点了。他不想被当成孩子对待,所以主动想进入大人的世界!)

在奥兹马尼亚,他被当成一个独当一面的骑士对待。最重要的是,父亲锡特王八成给了他全面的信任,周遭的大臣应该也会按照国王的态度对待他吧。他拥有与父亲相似的高挑身形与成熟容貌,肯定也导致身旁的女性们产生这种感觉。

而就在他本人认为自己已经彻底成为大人时,就受到出乎意料的一击。而且还是他心中一直轻视的路希德所说的话。

这对他,以及对一直在寻找他的弱点的洁儿来说,都是个意外。但是做出这段发言的当事者并没有想太多,他说:

「所谓王权,原本就是神所赐予的东西。不尊重这点,还算什么王族啊?」

「…………」

对谈结束了。应该说,洁儿那瞬间就觉得现在该让对谈终止。维持在路希德胜利的情况下结束这个场面比较好。要在谋略家欧斯出言辩驳之前结束。

用眼神示意侍女会晤已经结束后,洁儿跟路希德马上离席。

正要离开房间时,她若无其事地对随侍在欧斯身旁的男书记官说:

「请你详实记录到最后喔。」

这意味着这个场面的纪录,对欧斯他们来说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

留下客人,两人离开房间,为了消化下午的行程,洁儿跟路希德到晚餐前会各自行动。毕竟趁着赌博庆典这个大好机会,有许多乡下士绅及领主前来帕鲁耶姆,渴望能在国王或王妃心中留下一些印象。

在分别之际,洁儿想称赞路希德刚才立下的功劳,于是对他说:

「做得好,路希德。」

但是路希德却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似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

「呃,我是指你最后驳倒欧斯的那件事。没想到你能做出那样的反击。」

她一说完,路希德就稍微扬起一边的眉毛,很讶异似地看着洁儿。

「我不是为了反击才说的。」

「咦……」

「我只是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君权是神授之物,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耶。你们谈论王权时就好像在谈论下棋一样,我不喜欢这种说法。最重要的是,这样很不敬吧。」

抛下张着嘴巴的洁儿,路希德没有再多说什么,挺直背脊走回执务室。

(被、被他超认真地教训了……)

她只能半是佩服、半是惊讶地一直凝视路希德逐渐远去的背影。

(『君权神授』。这种论调的确是正确的,不过……)

能堂堂正正地直接说出正确论调——欧斯或许最不擅长么付的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因为这种人是没有办法用智谋击败的。

能打动他的不是策略,而是更广阔、普遍、具有存在感,而且带有温暖的事物——

洁儿呼出感叹的一口气。

(单纯的人偶尔也会有惊人之举……)

「——王妃殿下。」

突然有道声音从昏暗的走廊中响起。洁儿回头。

她一看,发现身穿盔甲的少年——萨拉密司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正快步走向这里。侍女长嘉亚泰葛丝连忙制止他:

「请退下。王妃殿下不会在走廊上交谈。」

「不要紧。」

既然他离开房间,就表示欧斯早已离去。

萨拉密司的随从葛雷斯尼从后面追过来。看到洁儿的身影,他发出了小小一声惊叫。

「你找我有什么事?」

萨拉密司当场跪下。盔甲的护膝发出『喀锵』的声响。

「非常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情况发展成我必须参加比武大会。如果这有违王妃殿下的想法,我想向您道歉。」

洁儿微微睁大眼。他竟然是因为在意葛雷斯尼多嘴地提议参加比武大会,才会追过来找她。

「这是国王陛下在考虑过后决定的事情。我也赞成陛下的意见。」

她刚说完,萨拉密司就明显松了口气,并露出『放心了』的表情,这证明了他(虽然模样老成)仍不是个世故的孩子。

「你有个好随从呢,萨拉密司。我听说你们情同手足。不过你的家人没有来帕鲁耶姆吗?」

「……我的家人对这件事兴趣不大……」

他有点含糊其辞。但是他马上又抬起头说:

「但是我本身很感谢自己能获赐这样的机会。」

「那就好。」

洁儿简短地说,随后突然又加了一句:

「由于国王陛下一言,你得到了仅靠你自身的力量,获取南塞公爵地位的机会。愿你能在神的见证下得胜。」

「我发誓。」

萨拉密司深深低下头。他的动作跟措辞都很熟练,让人完全无法想像他是个一直在乡下会计师家庭长大的孩子。

「来,请起身离开吧。」

受到洁儿的催促,萨拉密司伸直膝盖站起身。但是……

「啊!」

或许是被盔甲的重量压垮,他身体一晃,手按在地上。

「没事吧?」

「是,是的。」

洁儿马上朝萨拉密司伸出手。萨拉密司抓住她的那只大手,粗糙到无法想像这是孩子的手。他大概很紧张吧,手上留有汗渍。

(……这是……)

面临意料之外的状况,洁儿的思考不由得冻结了。萨拉密司好像以为自己的行为有失礼节,他连忙站起来往后退。

但是,那时洁儿眼中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难道……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

由于太过专注于思考,洁儿甚至没注意到萨拉密司跟葛雷斯尼已经从她眼前离开。注意到王妃殿下的异状,嘉亚泰葛丝出声询问:

「王妃殿下,怎么了吗?」

「——嘉亚泰葛丝。」

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洁儿呼唤自己的侍女长。

「赶紧备好六头马车。

发布通知到所有的关卡跟共乘马车。快点!」

***

回到圣·安琪莉城后,路希德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召集比武大会的筹画委员会。

「停止徒步竞赛(一对一的比赛)的报名。骑马竞赛与双人竞赛(二对二的比赛)在准决赛后的所有比赛都改为御前竞赛!」

大部分的比武大会都会花一个礼拜举行预赛,在一天内结束形式选拔,只有最后的冠军赛是御前竞赛。但是在这次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中,预赛迟迟没有进展,导致御前竞赛的一期一直无法定案。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在举办御前竞赛的正式比武大会中,双人竞赛或徒步竞赛必会出现伤亡,每当这时候祭司就会献上请求宽恕的祈祷,正式执行决斗中的所有程序。

再加上遭逢不幸的灾祸,竞技场有一部分崩毁,因此预定行程数度顺延。

路希德反覆叮咛担任主办委员会会长的柯提欧男爵,要在今天停止徒步竞赛昀报名程序,拒绝任何的补报名申请。

因为他担心欧斯为了让莱卡·帕姆绝对能获胜,可能会策画出什么计谋。

(如果我是那个冰雹王子,为了让莱卡胜利,我可能会制造出放水比赛。雇用听从自己命令的佣兵,命他故意败阵,或者在碰上萨拉密司时彻底打倒他。不能给他做这种事的时间。)

「马上重新开始进行徒步竞赛。叫那些和尚们把一整天的决斗祈祷累积起来,一次做完。」

再这样拖拖拉拉下去,这明明是赌博庆典中的比武大会,赌博庆典本身就会先结束了。在路希德迅速的指示下,排定让剩下的徒步竞赛快速比完,以便在这周结束前进行所有项目的决赛。

「双人竞赛的决战排到御前竞赛的最后一天。在那之前,先让徒步竞赛跟骑马竞赛比完。」

「可是御前竞赛……照例只会举办各项比赛的冠军赛而已……」

「没关系,你就改吧。」

基于非常个人的理由,希望尽可能拖延双人竞赛决战日的路希德拚命说服柯提欧。

「你明白吗,柯提欧男爵。双人竞赛即为骑士的荣誉。若说到比武大会的最大看头,就是这项搭档对战。身为这场充满荣耀的赌博庆典的举办人,我想亲眼见识众多勇者。」

路希德以比起要求增设厕所还要更热心的语调说。这是个从旁人听来十分冠冕堂皇,连他都想称赞自己一番的理由。

他用力一拳敲在桌上,说服比武大会的筹昼委员会。

「即使没有办法进到决赛,肯定也还存在着很多勇者。这也是为了确保我军能找到优秀人才。再进一步来说,就是为了我国艾兹森!」

***

于是,光荣的赌博庆典大型比武大会很快就一如预期地重新展开。

剑士们战斗的身影,让帕鲁耶姆的竞技场日夜沸腾,每逢比赛时间,剑戟交错声、数万观众的欢呼以及看好的骑士落败时,悔恨地摔破投注牌的响声就会在场中迎响。

「……您卖力演说的模样真令人热泪盈眶呢。」

由于知道路希德拚命说服他们的理由,马修斯一脸淡漠地出言讽刺。

「陛下偶尔也是挺辩才无碍的嘛。」

「………………那么——萨拉密司赢了吗?」

在右翼宫内的国王执务室中,路希德边阅览来自乡下地方、一如以往地堆积如山的信件,以及上周谘询会议的议事纪录,一边绷着脸问。

「状况如何?赢的方式也有很多种吧。他是轻松得胜,还是勉强获得胜利?」

徒步竞赛中的规则很单纯。得胜的方式有拿到对手挂在脖子上的大会指环(上面刻有姓名、出生年分、出身等资料的骑士戒指),或是让对手自己认输,要不然就是在裁判喊停之前让对手负伤。

众所皆知,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相当粗暴。这是因为在赌博庆典中举行,大家当然都会一掷千金。虽然没有什么年龄限制,但是也没有身分限制,因此没什么经验的少年们不太会参加比赛。

在这种情况下,最年轻的萨拉密司·安巴斯汀精彩地胜过隶属于佣兵团的强者,拿下其中一人的大会指环,让另一人认输,通过第一天的预赛。

「他的剑术相当出色,是今天最精采的比赛呢。」

说出这句话的,是奉路希德之命前去观察萨拉密司状况的马修斯。

「幸好两个对手都是重量型的身材。他活用自己轻盈的身形,一下子就让对手投降了。他不会着急,冷静闪躲对手的攻击,让人无法想像这是他初次参加比武大会。

不同于有许多长年搭档参加的双人竞赛,徒步竞赛中也有很多来历不明的新参赛者呢。他很引人注目喔。到下次预赛时,应该会有很多人下注在他身上吧。」

「这么厉害啊。」

路希德把眼前堆积成叠的文件推到一旁,从椅子上稍微起身。

「那么,另一边呢?莱卡·帕姆的状况如何?」

萨拉密司的对手,帕姆家的少爷也参加了徒步竞赛。

「他的比赛是昨天晚上的最后一场。当然,他也轻松通过了预赛。」

马修斯边展开一捆卷起的羊皮纸,一边说:

「哎,因为他有参加过比武大会,又是现役的佣兵团团员嘛。想必连乡下骑士团的人才探子也注意他很久了。关于比赛,他赢得很轻松,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不过女士们的欢呼声很惊人呢。」

「女士们?」

莱卡似乎连加油团都从南塞带来了。

「……意思是说,来了很多南塞的人吗?」

「何止是很多,他们说不定根本是欧斯王子聚集起来的。无论加何,那种团体在有什么万一的时候很麻烦呢。」

要是演变成萨拉密司跟莱卡一对一的状况,喝倒采的声音会对比赛产生影响吧。他可以预见没有经验的萨拉密司一下子落居下风的情景。

「就算不是这样,私生子跟名门少爷赌上南塞继承权对抗的事情,也已经传遍帕鲁耶姆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路希德把下巴靠在桌上,发出饿狼般的声音。

「我也想去。我想去看!!我想亲眼看看比赛。」

「有御前竞赛啊。」

马修斯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可笑似地抛下这句话。

「而且您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我想参加』吧?」

「——我完全无法否定。」

路希德诚实以对。

「不过您真是做了个愚蠢的约定呢。陛下,要是那把路克纳斯被拿走,您的子孙直到最后一代都会受到吉哈德王的诅咒喔。」

他这么说,并在一脸心有不甘的路希德面前放下展开的信件与羽毛笔。

「这也没办法吧。为了守住赫丝的名誉跟路克纳斯,就只能在御前竞赛的日子举办双人竞赛的决战。没什么,只要在我去一下厕所的期间,轮到剑士路克纳斯跟赫丝出场就行了。而且我会戴上面具,乔装打扮,所以不会有问题的。没有人会发现。」

「哎呀哎呀,连这种时候都要依靠厕所啊?就是因为这样,您才会被外国的嫩人揶揄姚厕所国王啊。」

来,请签名。在马修斯的强烈督促下,路希德用草率的字迹在羊皮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马修斯说:

「并非所有的人都跟您一样光明正大喔,陛下。」

路希德默默领悟到,他指的是自己想把南塞继承问题托付给胜利女神的这件事。

「神明不见得永远都是心灵正直者的同伴。」

「我知道。」

但是——路希德继续这么说:

「我只能选择这种生活方式。」

——然而,情况并没有顺利往路希德期望的方向发展。

「什么,南塞有五百个荣誉市民送来请愿书,要求参观比武大会?」

根据报告,听到传闻中的两位候选人参加了这场比武大会后,南塞的有力人士们为了要亲眼见识适场胜负的结果,现正涌向帕鲁耶姆。

当然,这是在奥兹马尼亚王子纳贾利斯·欧斯的授意下发起的活动。

「赌上一国的继承权,两位少年挥剑战斗,这必定会成为空前绝后的经典比赛。这场充满古典风格的决斗,现在正受到全南塞……不,全大陆的瞩目。」

欧斯反覆说明自己完全只是受到南塞有力人士们的请托。

(笑死人了。这肯定是欧斯自己在扬风点火。因为不管怎么看,莱卡的武术跟名声都胜过萨拉密司。

欧斯一定认为这个状况是个好机会。他打算马上在帕鲁耶姆解决这个继承问题。)

路希德偷偷地愤怒咬牙,但是欧斯迅速的出击让他们一直屈居被动。

最后把路希德从这个困境中救出的人,还是洁儿。

「陛下,请您再等一阵子。风向不久之后就会改变。」

她的语气中充满自信。

——路希德马上就知道她的自信从何而来。

当大人们为了两位公爵候选人东奔西跑时,那两位少年逐步突破预赛,精彩地进入决赛阶段。以英名远播的莱卡而言,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惊讶,但是连身为推荐人的国王夫妇都对萨拉密司的接连胜利瞠目结舌。

「没想到他会晋级到这个阶段。」

光是能通过第一次预赛他们就觉得谢天谢地了,但萨拉密司之后竟然也顺利过关,成功进入决赛。

「那个黑衣少年到底是谁啊?」

「真是精妙的动作。他隶属于哪个佣兵团呢?」

「不,以他的强悍,肯定是骑士团掌旗手等级的人物。」

过去完全没没无闻的公爵私生外孙——萨拉密司·安巴斯汀,现在身处比武大会的台风眼,成了受人瞩目的新英雄。

「就是现在。一定要利用这股气势!」

彷佛想说正合我意一样,洁儿意气昂扬,提出崭新的攻陷南塞作战方案。

「比起老掉牙的勇者,人们更渴望见到新的英雄。无论如何,都不能屈服于那个冰雹王子的计谋!」

擅长利用这种风潮的洁儿运用自己手中的棋子(大概是多话的侍女,以及吉奇·巴隆那伙人吧),展开拉抬萨拉密司身价的作战。

谣言在短暂的时间内四起,一如洁儿秘密拟定的作战内容,人们的想法慢慢从『大少爷莱卡·帕姆与无名小卒』,变化成『帕姆家仗恃著名门之力,密谋夺取旁人爵位,以及势单力薄却挺身对抗,血缘正统的伯爵之孙』。

过了几天,帕鲁耶姆的人们都开始赞颂无名勇者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之名,购买他的投注牌。

这让路希德惊讶得阖不上嘴,只能感到佩服不已。

「真不愧是王妃殿下,暗地里的谋略战似乎没有陛下出场的余地呢。」

奉路希德之命调查了城中状况的马修斯,以他特有的说话风格称赞洁儿的作战。

而洁儿的攻击也不仅止于散布这些传闻。

某天晚上,她邀请敌人欧斯与他们共进晚餐,展闲新的攻势。

洁儿比平时还要更仔细地将香草烤鸡切块,一边慢慢咀嚼一边说:

「殿下带来的南塞贵客们,是否有好好享受赌博庆典呢?」

当然,她指的是欧斯为了夸耀莱卡的英勇,特地从南塞找来的有力人士们。

欧斯边用汤匙舀汤,一边面无表情地回答:

「是的,看来是如此。」

他的神情不太愉快。

这也难怪。因为直到前几天,他们连萨拉密司的萨字都没听过,现在却对来自乡下的无名少年投以热情的目光。就连莱卡阵营之前似乎也错估了这个状况,现在他们趾高气昂地表示,不管怎样都不会输给刚从乡下进城的乡巴佬。

但是欧斯特地邀请南塞的荣誉市民参加庆典,企图展现莱卡英勇身姿的这个作战可说是事与愿违。别说为莱卡造势,他根本等于是为萨拉密司的华丽登场做了准备工作。

实际上,在受邀前来的南塞有力人士当中,也开始出现『果然还是该选择血缘正统的候选人。既然有这么优秀的继承人存在,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的声音。

「难得他们远道而来,莅临帕鲁耶姆,为了能让他们也能享受到比武大会以外的娱乐,我明天想为各位贵客导览这个城市。也请殿下务必赏光。」

「不,很遗憾,我有私事要办。」

「……这样啊。」

洁儿叹了口气,看起来一点都不遗憾。精明的她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对那些基于反对艾兹森的情绪而逐渐倾向奥兹马尼亚的南塞有力人士们展示自己的国家。若非如此,那个懒得出门的洁儿怎么可能主动担任帕鲁耶姆观光围的向导。

「……对了,殿下的公主堂姊现在好像也在南塞呢。」

突然间,她好像心血来潮似地改变话题。她的声音装得若无其事,眼睛却牢牢盯着欧斯。路希德领悟到她明显是在寻找欧斯心生动摇的时机。

「新郎人选都还没有定案,她出嫁得还真是急迫啊。」

「……会吗?」

「难得她都来到这么近的地方了,如何呢,您要不要把凯缇库克公主也请来帕鲁耶姆?」

到刚才为止,欧斯都没有受到洁儿挑衅,『仅只』顽固地专心进食,但他总算一抬视线,说:

「别开玩笑了。」

他厉声这么说。

瞬间,房间里悄然无声。欧斯似乎也对自己过度强烈的反应感到羞耻,他连忙蒙混过去:

「不……我想王妃殿下您也知道,我堂姊的母亲是东方人,所以堂姊不会轻易离开她的小花园,更别说是出外走动。」

「哦。虽然如此,她却轻易走出了国家这座花园。」

「……」

洁儿在嘲笑欧斯为了让军队进入南塞,老早就移动了凯缇库克这颗棋。

到前几天为止,面对艾兹森总是先发制人的欧斯,现在与洁儿唇枪舌战时只能一味采取守势。

(她依然是个恐怖的女人啊。)

路希德在一旁显得事不关己地喝光苹果酒,一边这么想。

不动一兵一卒,仅只操弄情报、散布谣言,就让状况重整,迅速扭转情势。

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但是只要事关机智谋略,洁儿就会发挥出惊人潜力。她顽强而沉着,是个连针孔般微小的空隙都不会放过的冷静作战参谋。

(但是洁儿,这样好吗?)

路希德斜眼看着妻子对欧斯投以锐利的刺人目光,想起从前一阵子开始,一直在自己心中嗡嗡作响的警笛声。

她说过,风向一定会改变。接着就如她所说,由于萨拉密司出人意表的活跃,现在看来好像扭转形势了。

但是,如果风向会在短短一瞬间改变,那么就无法保证形势不会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大变,换欧斯那方转为顺风。

(洁儿,你有预想到那一步吗?如果没有预想到的话,你总有一天会被他趁隙而入——)

因为神明的心血来潮而得到的有利形势,同样会被神的心血来潮给夺走。

洁儿对于这点明白到什么程度?

(还是说,你其实不明白……?)

因为她不相信神。

即便胸前挂着不可思议的蓝宝石,她本身也是知识丰富到会被称为魔女的存在,但她所爱的却都是触目可及的事物。不管遇到怎么样的困难,她都会以自身的智慧跟自制力来对抗,绝对不会向神祈祷,虚度无所作为的时光。

这就是她的强悍之处。无论何时,她都不会丧失自我。至今为止,路希德已经数度因为她的这份冷静而得救。

但是现在他反而为这点而感到无比担忧。他很担心,她的强悍之处会不会成为她唯一的弱点,还有这个弱点是否会被那个冰雹王子看穿……

(洁儿,欧斯跟你很像。正因为如此,一如你成功找出欧斯的弱点,欧斯应该也能清楚看见你的弱点。我很害怕这点。我害怕欧斯会抓住我所看不见的你的漏洞,狠狠伤害你!)

一味遭受洁儿言语攻击的欧斯,他略为低垂的脸上出现了仅只一瞬间的险恶神情,让路希德心生不安。

这只是他的直觉。

但是他觉得欧斯不会就此罢休。

(那个冰雹王子的反扑,绝对会向你袭来啊,洁儿——)

***

持续了一个月的赌博庆典即将接近尾声,城里到处都飘散起懒散的气息,有如玩累后的淡淡倦怠感。

国王路希德一边喝下早上偷偷叫马修斯准备好的胃药,一边埋头批阅庆典期间仍继续受理的陈情请愿,以及指示许可证的发行。

昨天一大早,王妃洁儿就带着南塞的有力人士们出外游览帕鲁耶姆,卖力对他们展现善意。路希德听说,她命人为将近百人的南塞人紧急准备装扮衣物,花了一整天走遍各赌场,晚上又命随从们为他们导览花街。

掌管圣·安琪莉内部工作的侍女长嘉亚泰葛丝也拜此之赐,焦头烂额地用高速滑行的步伐在宫中四处走动。

(受不了,明明就没有那么多话好说,真亏他们每天每天都涌到城里来。)

路希德坐在火厅中排放成马蹄形的桌子中央,隔着盛装堆积如山的葡萄与橘子的大盘子,观察南塞的有力人士们。

像现在这样,每周挑几天在大厅中与亲近的家臣们共进晚餐,是君主既定的仪式。长条形的桌子排放在铺有厚重地毯的石板地上,侍者们毫不间断地送上餐点。

只有身分高贵的诸侯们会被安排到座席,除此之外的人一般都是站着用餐。在被桌子环绕的中央位置,有演奏音乐的乐手们,也有表演舞蹈的女性,或是有远道而来的领主上前致意。

说得简单点,位置离国王愈近,就表示权力愈大,是国王的宠臣,所以为了能时常受邀参加这种宴席,贵族们会接连不断地造访圣·安琪莉,贵族的妻子们则会连连走访各个茶会沙龙。若非身为哪个人物的朋友,就连王宫都进不去,这点在每个时代都是相同的。

路希德最讨厌的就是这类徒具形式的君王礼仪。不管举办多少次这种宴席,在这里交错的也只有阿谀奉承、女人们意味深远的视线、某人染指了某人啦、外遇啦、赌博时大输了一笔啦,全都是让他打从心底觉得没意义的事情。

就路希德而言,他很想马上结束掉这种主从家家酒的游戏,专注在攻陷长年拒绝服从艾兹森的北方部落,但是没办法,这就是君王的义务。

(……虽然如此,不过没想到洁儿还会招待南塞议员到花街。)

他斜眼看向自己左方的空椅子。

由于她本身生长于安迪鲁这条属于夜晚的街道,洁儿很了解造访花街的男人。所谓的男人,就是只要出门旅行,就会想了解那个国家、那个城市的料理与女人的滋味。

正如她的计划,受到王妃热情款待的南塞众人心情相当愉快,对她赞誉有加。

「不但得以见到那位美丽的王妃殿下,还承蒙她亲切地跟我交谈,对我们来说,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

「是啊是啊。」

洁儿背负着帕尔梅尼亚这个招牌,她的款待似乎足以把逐渐倾向奥兹马尼亚方面的他们拉回己方。虽然他觉得洁儿也不必卖命到导致今天身体不舒服的地步,但是如果只有纯粹一起用餐,肯定无法引发这么强烈的反应。

(虽然对洁儿很不好意思,不过这的确有让她在大热天里奔波的价值呢。)

或许是因为昨天整天都待在轿子里,洁儿似乎中暑了,今天一整天都停止公开活动待在王宫。

她大概也不会在这场晚餐会上露脸吧。这也不是什么具有重要意义的场合,她没必要勉强出席。

路希德不着痕迹地环视周遭。他竖起耳朵,凝神倾听附近的声音,发现人们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南塞的继承者。

身为继承者候选人的萨拉密司·安巴斯汀跟莱卡·帕姆两人双双进入决战,根据明天赛程抽签的结果,他们很有可能会直接对战。

(终于就是明天了。)

就路希德命马修斯调查所待的范围内,既没有欧斯为莱卡设计放水比赛的迹象,也没有发生可疑的事情(例如参赛者因肚子痛等理由退出之类的)。除了这两人以外,剩下的四人都是有名的佣兵,或是隶属于佣兵团、大有前途的年轻人,也有人曾数度得到乡下小型比武竞赛优胜,全是一群勇猛的战士。

面对这些尽是强者的对手,萨拉密司究竟能不能胜出呢?

(可是,不同于双人竞赛,单人的徒步竞赛几乎都是以力气定胜负。虽然他身材比较高大,不过十三岁的孩子对上成年的战士,光是能够过关斩将到现在就值得称赞了吧。)

萨拉密司真的不属于哪个骑士团或佣兵团吗?虽然事已至此,路希德仍然抱有这个疑问。

以他自己来说,他没有正式隶属于骑士团,只有在滞留帕尔梅尼亚的时期跟知名剑士学过剑术。不过路希德习剑的对象是索尔塔克国王的亲卫队长。

仅只是跟隐居乡下的前骑士高手习剑,真的能这么顺利地晋级到现在吗?而且他还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比武大会的经验……?

(……而且他的胆量,或者该说不怯场的程度并不像个孩子。他真的、真的只有十三岁吗?)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小孩或是女性,即使面对成年男性也不会退缩的人有很多。不用说也知道,他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人。直到出席这场晚餐会之前,在洁儿的吩咐下,路希德被迫在山一样高的文件上签了名。其中也有才刚签好就被侍女以『有急用』为由夺走的文件。真是的,她自己明明就因为身体不舒服而在睡觉,在这种地方却毫不留情。

突然问,路希德正要抓起眼前火腿的手停止了。

(等等。她说她身体不舒服。难道是那个药的后遗症……)

「路希德国王陛下。」

突然间,有人在他耳边对他说话。路希德回过神来。

他惊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欧斯、王子?」

「请叫我欧斯就好。我好像吓到您了,真抱歉。」

他一看,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奥兹马尼亚的欧斯王子静静地坐在与洁儿的席次相对的位置上。路希德迅速朝马修斯使了个眼色。马修斯带着了然于心的神情把脸凑过来。

「喂,他什么时候来的啊?」

「好像是在刚才,他毫无预警地到来了。」

「没想到他会来。」

真是意外。自他停留在帕鲁耶姆之后,不管提出多少次邀请,他一次也不曾像今天这样出席晚宴。但是为什么他偏偏挑在今天……?

虽然欧斯是宾客,不过就身分而言,他的座位会被安排在路希德右边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迟来的化才会从近在路希德身旁的位置向他搭话,这也没什么好惊讶……

(可是,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强烈的不祥预感?)

若要比喻的话,就好像是被恶魔从旁逼近的感觉。

路希德尽己所能地摆出最亲切的笑容,转身面向他。

「没想到王子会莅临这种地方。至今邀请您无数次,您都没有莅临,所以我还以为您讨厌过于吵闹的地方。」

马修斯向欧斯劝酒,于是他稍微举起杯子,说:

「不不,我并不讨厌。」

接着,他一口气仰杯喝光倒进来的酒。就算以男性来说,也是十分豪爽的喝法。

(他十三岁吧?也差不多是习惯喝酒的年纪了。)

这也是容易想喝酒的时期。路希德自己也是,差不多在欧斯这个年纪时,他特别想跟成人的世界扯上关系。酒、赌博,以及——

(女人。)

据他所闻,欧斯虽是奥兹马尼亚国王的嫡子,而且身分是正式的王太子,却还没有决定未婚妻。

(为什么?如果我是他的父亲,我就会趁机把他运用在外交上。)

一国的王子与王女的婚姻,全都是交由政治决定。就算断雷其中几乎没有参杂个人的情感与状况的余地也不为过。因为他们这些王族来去时,都会有领土以嫁妆的形式产生变动。

而且婚姻也能成为两国的盟约。就算是对着白纸黑字与圣水立誓的同盟,该撕破脸时还是会轻易地撕破脸,但同盟国内若有自己的亲人在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这事关信用问题。臣子并不会追随对家人见死不救的君王。

既然他是奥兹马尼亚王太子,应该会有强国的王族向他提出好几个候选对象吧。虽然最近感觉有点没落,但奥兹马尼亚依然是拥有诸多铁矿山的资源之国。讨好他们不会有坏处。

(要是我有女儿,又跟他差不到十岁的话,就算要用强硬手段,我也会把她塞过去吧。要是雅薇还活着,我可能会低头拜托她成为我的养女,求她嫁给比她还小的王子。政治就是这么回事。只有我跟梅莉露萝丝是异类……)

但是,帕尔梅尼亚也狠狠践踏了路希德约初恋。他们把代替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交给了艾兹森,将梅莉露萝丝留在手中,还装得若无其事。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不过既然事情都变这样了,我很期待明天的决战呢。如国王陛下所言,一切都交由胜利女神决定。」

欧斯状甚愉快地从眼前的高脚杯中拎起祖母绿色的葡萄。

「南塞的问题由神来决定。不管有什么样的结局,我父亲鍚特国王都没有理由责怪我。所以我也能心无罣碍地自由行动。」

「哈哈……的确如此。」

路希德感觉到某种彷佛两人年龄相近的放松感,不禁笑了出来。总觉得两人之间洋溢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亲密气氛。

「我只要达成剩下的另一个使命,就能放松心情,从我的职责中解脱了。说真的,参加赌博庆典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呢。我想再多享受一下。」

「哦,另一个使命……」

路希德集中全副神经,同时举杯饮酒。

「我有从王妃口中听过。就是以奥兹马尼亚国王为发起人的会议吧。」

「没错没错,就是那件事。哎,虽然以会议为名,但讲白点,或许可以说是我父王的选妃会吧。」

「咦?」

看到路希德惊讶地露出感到难以置信的表情,欧斯状甚亲密地凑过脸去讲悄悄话:

「虽然这种事情不方便让王妃殿下或其他女士们听到,不过我的父王有些奇异之处。」

嗯嗯。路希德点头。奥兹马尼亚那位男女通吃王是个无庸置疑的变态,这点他有深切的体会。

「哦哦,对了。父王陛下也曾亲昵地提及国王陛下您喔。他说,艾兹森国王的眼眸很美。」

「很美……」

唰唰唰唰唰,他两只手上一口气起了鸡皮疙瘩。不管怎么想,『眼眸很美』都不是用来称赞男性的词语。

「他曾说,那个顽强的背影有如坚固的堡垒,会诱发他的征服欲,比起贞洁寡妇的丧服还更让人想剥光。」

「咳、咳咳……」

在狠狠呛到的路希德身旁,假装在照料他的马修斯拚命忍笑。路希德从他手中夺过手帕,同时挪动椅子踢了马修斯的胫骨一脚。

「哎,这倒先不管。」

欧斯灵巧地把葡萄籽吐到银盘上。

「虽然父王独断又任性,但现在他心中仍然深爱着我那很久以前去世的母亲,一直难以下定决心再婚。一国之君长久鳏居,这样无法作为旁人典范。

在周遭的家臣七嘴八舌的责备之下,最后父王提出的条件就是『让我相亲吧』。」

「哈哈哈……」

吐出略带葡萄酒味的一口气,路希德明白了。会想亲眼见过后再决定,真是任性得很有那个变态的风格。

「所以说,要以大使的形式将各国的王女聚集起来,召开奥兹马尼亚的王妃选拔会对吧。所谓的会议只是单纯的藉口。」

「不不,这也不完全是表面话。由于会找来正式的大使,他希望能把该解决的事情一并解决。」

「解决……?」

「对。我的父王并不只打算办这么一次会议,他希望此后能为了世界、为了各国,担任全世界的媒人。」

他一震,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而路希德也无数次在战场上自觉到自己的野性直觉相当准确。

「难得请到正当妙龄的各位公主们,能缔结良缘是最好的。路希德陛下,您也一样。」

「啥?我?」

不小心用上最不加掩饰的口吻,路希德连忙修正:

「您说我吗?……我有正式的妻子了,这点殿下您也明白才对。」

「但是您没有子嗣。」

「……!」

欧斯凝视路希德的眼睛。路希德马上就有种不快感。他的眼睛颜色跟他的父亲完全相同,里面也蕴藏着相同的野心。

「再这样下去,如果殿下发生了什么万一,继承王位的就是您的弟弟黎戴斯王子。据我所知,黎戴斯殿下似乎也是单身。这样的话,刚好可以请他来参加这次的会议。」

「你说啥?」

欧斯对路希德的粗鲁措辞完全充耳不闻,他继续说:

「为了艾兹森好,黎戴斯殿下必得旱日成婚。我父王说过,布隆杰公国的第二王女跟他或许会是桩好姻缘。」

「叫黎戴斯结婚?」

这好比是被哪个人从背后揍了一拳般的冲击。

路希德的双胞胎弟弟黎戴斯受到亲生哥哥疏远,被幽禁在王宫的地下室,这点众所皆知。欧斯跟锡特国王应该也早就知道了吧。

然而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要在此时提起黎戴斯的婚姻?

「……很、很不巧,舍弟是在之前的内战中与我弯弓相对的大罪人。他现在之所以能活命,只是出于我对他的温情。事到如今,不可能把他从幽禁中放出来……」

「那么,要是陛下发生什么意外,艾兹森就会变成帕尔梅尼亚的属地呢。」

『噗』的一声。这是欧斯将刀刺进橘子皮的声响,但是路希德觉得这彷佛是刺中自己最大弱点的声音。

「这样帕尔梅尼亚的索尔塔克王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艾兹森拿到手中。所谓的婚姻,果然是个就算必须召开会议也不能让步的问题呢。」

他缓缓移动小刀,将橘子切成两半。橙黄的果汁沿着小刀滑落,在银盘底部形成一个小水滩。

虽然欧斯语带莞尔,但路希德立刻就明白这一点也不好笑。他现在正把刀锋对准了路希德。

艾兹森能选择的选项很少。其一是即便徒具形式,也要迎娶个公主当黎戴斯的妻子,其二是把公主嫁到他国。

布隆杰公国跟艾兹森公国一样,是个邻接帕尔梅尼亚的小国,不过这是个有出口羊毛与生产铜矿的富饶国家。如果艾兹森拒绝迎娶正当适婚年龄的布隆杰公主,她就会成为奥兹马尼亚王妃。布隆杰也有可能在奥兹马尼亚王的授意下,与他国缔结同盟。

而若是布隆杰公主成为奥兹马尼亚王妃,在下次的晋升选拔会中,奥兹马尼亚不会推荐艾兹森,而是推荐布隆杰晋升王国吧。

为了避开这个结果,艾兹森只能迎娶这位公主成为黎戴斯的妻子,跟布隆杰缔结盟约。

为此,路希德必须把黎戴斯从牢里放出来!

(怎么会这样,奥兹马尼亚的目的竟然是黎戴斯!)

他们很清楚艾兹森以晋升王国为目标。于是锡特国王反过来利用路希德的野心,企图在艾兹森埋下黎戴斯这个危险的火种。

而若要避免这种事发生,路希德就会制造出布隆杰这个外敌。

要选择内忧黎戴斯,还是外患布隆杰。

锡特国王使用『婚姻』这张光华亮丽的王牌,策画出对艾兹森来说有可能导致灭亡的巨大计谋。相较之下,南塞的继承问题只算是前哨战中的前哨战。

冷汗浸湿了路希德的腋下跟背脊。

(如果不出席会议,艾兹森就会被世界同盟排除在外。以布隆杰为中心的艾兹森包围网张开后,我国就会陷入孤立吧。

为了不落入这种处境,艾兹森非待参加会议不可。

但是,大使的条件是要成为锡特国王的王妃候选人。而艾兹森没有符合条件的公主!)

「请不要露出那么忧虑的神情,国王陛下。您美丽的眼眸因着急而混浊了喔。」

欧斯的揶揄让路希德回过神来,倒吸了一口气。他对刚才自己忘记掩饰地发着呆的行为感到羞耻。

(可恶,我在搞什么。我让敌人看到了自己毫无防备的着急模样……!)

欧斯将杯子凑向紧握着杯脚的路希德。『锵』的一声,响起了银杯互碰的声音。

「陛下您不喝吗?从刚才开始,杯里的酒就没有减少呢。」

欧斯将橘子汁与柠檬汁混入酒中,再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小银盒。这原本被称作『遗物盒』,是用来放置亲人的遗骨或骨灰,当成护身符随身携带的盒子,但现在都用来放香料、砂糖或盐巴。在东方的伊瑟洛文化中,男人会随身携带芥末,女人则会携带砂糖。当然,这是用来把食物调成自己喜欢的味道。

「这里好像不太常把别种东西混进酒中。的确,享受那个国家、那块土地的特产也很不错,不过我就是忍不住想调整成自己的口味。

无论是国家还是女性都一样。」

他把黄色香料粉加进酒中,摇晃杯子让香料溶化,一边说:

「啊,这么说来,王妃殿下好像也不太会喝酒。那时她醉得很厉害……」

「你在说什……」

听他这么说,路希德此时才注意到一件事。

(对了,这家伙,为什么没有提起洁儿不在这里的事情?)

从刚才到现在,路希德左边的席位一直都空着。既然欧斯进入房间后就来跟他打招呼,那么他不是该问『王妃殿下怎么了』才对吗?

他没有这么做,代表欧斯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洁儿不会出现。

(这家伙……该不会……)

他再次与欧斯四目相对。欧斯眯起不像孩子的沉着眼眸,朝路希德一笑。

「有一位南塞议员说,由于庆典太令人开心,他不小心向装扮成命运女神的王妃殿下劝了好几次酒。王妃殿下善解人意地喝下他们敬的酒,但她马上就因为身体不舒服而返回王宫。不过之后又有侍从前来,带他们游览德鲁威的花街。他说,王妃殿下真是一位如宫廷总管般体贴的人。」

说完,他将混杂了各种调料的葡萄洒一饮而尽,彷佛喝水那般轻松。空杯被他放到桌上,发出『啪』的清脆声响。

(……这个王子到底想说什么?)

路希德动也不动,一直握着杯脚。

欧斯一定命令过与他关系亲近的南塞议员,要他们向洁儿劝酒。不想破坏他们心情的洁儿只能回应他们的敬酒。接着,洁儿因为宿醉而没有出现在此。

一切都是为了要在没有洁儿的情况下跟路希德密谈。他肯定觉得洁儿很碍事。要是她在场,欧斯就无法维持正常状态。

于是他轻易将洁儿排除在外。

因为宿醉,再加上他们都知道欧斯不会出席晚宴,洁儿没有必要特地出席。今晚洁儿应该也没想到欧斯会出现,才会在晚宴上缺席吧。但是这正中欧斯下怀,没有洁儿在身边的路希德全无防备,不小心将黎戴斯的情报交给了欧斯。对他们而言,最想知道的就是路希德对黎戴斯有什么看法。

(我刻意疏远黎戴斯的事情被他知道了……被他发现了。这么一来,为了牵制艾兹森,这些家伙想必会试图把黎戴斯拉到舞台上吧。我不想把黎戴斯放出来,所以一定得对他们做出让步。如果不这么做,艾兹森就不会收到会议邀请,被当成三流小国!)

在这种时候,奥兹马尼亚那方面会提出的要求就只有一个——

「卖掉南塞吧。」

欧斯无声地站起身。

路希德咬紧牙根。他想,欧斯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虽然我不认为莱卡会输,不过总是会有个万一呢。在这种时候,多加个保险才是上策。」

也就是说,他要路希德命令萨拉密司故意败下阵来。

如果萨拉密司输掉,莱卡的胜利就无可动摇,南塞市民应该也能接受他成为新领主吧。

「对了对了,国王陛下。」

正准备离场的欧斯转过身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他把脸靠向总算维持住平静神情的路希德耳边,低声说出完全出乎路希德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陛下知道一个位在乌弗库街,叫飞龙座的剧场吗?」

「什么?」

路希德一抬起视线,欧斯就笑嘻嘻地眯起眼。

「我记得好像是在陛下还没返宫的时候吧,我偶然在那里撞见王妃殿下喔。」

欧斯用已经变声结束的成人声音说:

「那个外表看起来冷静的王妃殿下,竟然会跟那些侍女们一样去看男演员,真让我意外呢。而且她在上演前就离开了,所以或许是去了哪个人的休息室吧。」

带着仿佛连长衣下摆都要飘扬起来的优雅动作,欧斯离开上座。

有好一段时间,路希德一句话也没说,不断用指头轻敲眼前的盘子。

不用想也知道欧斯特地在最后提及洁儿的理由。欧斯想让路希亿认为,洁儿是不是在丈夫外出时不守妇道呢?

关于乌弗库街上的飞龙座,他也曾数度耳闻。那里的招牌演员代代都以雷吉纳尔德为名,在年轻女孩之间享有极高人气。欧斯说洁儿去了那里。而且还是在路希德离开城堡的期间。

他认为洁儿绝对不会跟演员有染。

然而,或许该感到悲伤的是,路希德无法完全否定其他可能性。

(洁儿可能是去跟那个『格列凡』见面!)

即使是因为药物,但格列凡是让鲜少失去理智的她在呓语中悲切诉说着『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我一直在等你来接我』的对象。

假如说,那个对洁儿而言独一无二的男人就在帕鲁耶姆呢?

(不管欧斯设下多少计谋,洁儿或许已经不会再为艾兹森采取行动了。或许哪一天,她会像阵烟一样,跟格列凡一起消失……)

如果发生这种事,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之后他必须在没有洁儿的情况下,独自对抗无数阴谋。当然,在跟她相遇以前一直就是如此。当时路希德身边只有马修斯陪伴,他单枪匹马回到艾兹森,所有的地位都遭到剥夺,然后流浪到了北方。之所以能说服诸多部族,夺得艾兹森王位,也都是基于神的恩典与自己的力量。这些事件都没有牵涉到洁儿的助力。

到现在为止,他一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才对。然而事到如今,为什么一想到洁儿可能会离去时,他会不安至此呢!

「——陛下。」

一直如阴影般站在不远处的马修斯靠近路希德低语:

「马上派人调查飞龙座吧,还有黎戴斯殿下的状况。」

「……不用。」

简短地制止马修斯后,路希德瞪着欧斯的空杯。

(什么叫为自己特制的调味啊。)

他有种被迫喝下大量剧毒的感受。

***

赌博庆典的最后三天是喧闹的节日。

这是人们赌上『最后一把』的日子。

为了彻底享受这场十年一度的盛大庆典,他们赌上自己在这次赌博庆典中获得的所有财产,希望能得到更庞大的事物。

例如像是高不可攀的恋情、某人拥有的宝石、报仇所需的决斗权、或是向往的身分地位。

如果我赢了这场赌局,请跟我结婚;如果我赢了这场赌局,请提高我的薪水;如果我蠃了这场赌局,我就要继承这个家……等筹。其中也有人以分居或遗产继承为赌注,一口气解决掉家人之间的麻烦问题。

而帕鲁耶姆市民最常用来进行这场赌局的,就是聚集了来自大陆各地的勇者,在竞技场中展开的比武大会。

比武大会以骑马进行的骑马竞赛、单人进行的徒步竞赛等等为主。外围地区偶尔也会有由骑兵们进行模拟对战的比武大会。真要说的话,这种比赛算是佣兵的团队战。

而当中最具权威性,也被当成比武大会招牌的,就是以两人一组进行的双人竞赛。

佣兵跟正规军并不会独自战斗。因此,不管佣兵在徒步竞赛中取得多好的成绩,乡下领主们还是会以双人竞赛的成绩为优先。因为在这个佣兵占军队半数的时代,大多数时候都要跟用钱雇请来的陌生人共同进行任务。是否能顺利配合他人?是否能巧妙运用他人?在这方面的评价比个人的技术还重要。

所以,每逢举办含有双人竞赛的比武大会时,佣兵们便会迅速赶到当地,为了寻找搭档而到处奔走。酒店或旅馆街等地全都会气氛大变,彷若化身男人间的相亲场所。

接着,在决定搭档对象后,就要到登记处缴钱参赛。此时会开始发行投注牌。

当一长串参赛佣兵、骑士们的名字公布在竞技场前,小报商马上就会开始制作草稿,买卖各个参赛者们资料的情报商也会一脸得意地做超生意。

之后人们会购买投注牌,在竞技场观察自己看好的战士是否能顺利在比武大会中胜出。

只有在这种时候,无论穷人、小孩、绅士还是淑女都处在相同立场,赌自己是否受到幸运女神眷顾。

「我我我我、我终于买啦啊啊啊啊!我买了金斗篷大人的投注牌!」

莉莉卡一大早就紧握住盖有官方印章的投注牌,得意洋洋地告诉洁儿。

「王妃殿下买了哪个人的投注牌?接下来要观赏的决战的投注牌,您当然也买好了吧?」

昨天休了一天假,莉莉卡似乎充分享受了赌博庆典,一大早就带着脑袋里少掉一根螺丝似的劲头说:

「您下注的果然是萨拉密司大人吧?我之前完全没听说过这位大人,但是他很强呢。明明才十三岁,他却在短短十分钟内淘汰了『岩熊多冈』喔!」

「……莉莉卡,有点痛。」

头发受到用力拉扯,洁儿忍不住皱眉。

「呀啊!非常抱歉!我、我不小心太兴奋……两位美少年……不是,两位前途无量的骑士为了南塞公爵之位而战,由此决定继承人,这简直就跟童话故事一样……啊啊啊……」

似乎连刚才受到的斥责都没进到莉莉卡脑中,她陶醉地眯起眼。

(原来如此,莉莉卡她们是因此而吵闹啊。)

虽然头发被更用力拉扯,让洁儿眼眶泛泪,她心中还是惊叹不已。难怪女孩子们都喧闹个不停,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萨拉密司跟莱卡两人很帅气的缘故吧。

「萨拉密司跟莱卡那么受欢迎啊?」

「当然呀。萨拉密司大人身穿黑衣的模样充满禁欲气息,他也很适合这个装扮,而且他不幸的身世与深藏不露的内敛性格很受好评。

至于莱卡大人,是不是该说他根本就是个大明星呢,他的名门出身与开朗温和的气质特别受到女孩子欢迎。」

「……喔、哦……」

就算没有这些因素,两人为了得到南塞继承权而战的传闻也已传遍帕鲁耶姆的大街小巷。听说排队购买两人投注牌的队伍从未间断,不管哪家小报商都不断地报导这两人的各种情报,预测今后情形的赛况分析师也生意暴增。

投注牌热卖是件好事。

因为举办比武大会的不是别入,正是艾兹森政府。

(不过,我没想到会演变成这么大的场面。)

洁儿一脸苦涩地凝望镜中。

她现在之所以会换上王妃的正式服装,是因为她要以这场比武大会主办者的身分出席御前竞赛。根据习俗,在比武大会最终日,三个项目的决赛都会在国王与王妃面前举行,而比赛的优胜者会获赐自己想要的事物。

刚开始,她作梦都没想到十三岁跟十七岁的孩子会进入决赛。虽然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有武器方面的限制(在更专门的比武大会中,甚至会根据武器及战斗方式分成不同项目。当然是因为武器可能会成为不利因素),但佣兵主要的武器还是剑或枪,其中有半数都用剑。而且比武大会中,照理说会有许多每次都会参赛的老面孔,但这次这些比赛常客全都旱早消失了。听说被认为最有希望赢得徒步竞赛的斩铁奈尔夫,也就是奈尔夫·杰特·托德,在参加比赛前就因身体欠佳回国了。

「说真的,哪一方比较受欢迎呢?」

可可把刚才放在水盆中的花擦乾,慢慢捅到洁儿盘起的发丝上。不过在今天的发饰中,主角并不是花朵,而是银制的扮装用大型宝冠。

可可放下扁梳跟圆梳,从木盒中拿起缀有玻璃星星的发夹,一边说:

「嗯——真要说的话,应该是莱卡大人吧,毕竟那位大人好像本来就有热情支持者了。不过萨拉密司大人的人气也正在急速上升喔。只是我昨天去买投注牌时,萨拉密司大人的看好度还是居于下风。」

由于要自掏腰包,大家好像还是不太会投资在尚未经过琢磨的原石上。众人大概认为至今在比武大会中成绩优异的莱卡比较占优势。

过了一会儿,摇铃声响起,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匆匆前来。

「国王陛下已经前往竞技场了。请您尽快出发。」

洁儿站起身,几乎与此同时,可可跟莉莉卡将最后一根星星发夹插入她的发丝间。

虽然今天她穿的是正式服装,但也是特别的装扮。现在正处于赌博庆典的高潮,即便她是王妃,也必须装扮成神明的模样赴会。不过洁儿对这种事情兴趣不大,所以全权交由侍女们决定她要做何打扮。在服装负责人跟嘉亚泰葛丝绞尽脑汁之下,今天她好像是扮成夜之女王。

头戴巨大的新月银饰,盘起的头发上星星遍布的夜之女王。传说中,由于心爱的儿子月亮被太阳公主夺走,这位伤心的母亲寂寞地在被褥中吴泣,泪水化成了繁星。

代表夜晚的颜色是深紫色与银色。看见在蕴含光辉的银发上戴着巨大银冠的洁儿,侍女们都发出叹息。

但是很不巧,没有审美眼光的洁儿的想法是:

(啊,头好重。)

仅只于此。

「这个宝冠到底是从哪来的?」

「啊,那是订购的。」

嘉亚泰葛丝若无其事地说。

(订购的?)

说起来,到底为什么能轻易订购到这么华丽的王冠啊?明明不是特别订制却还能买到,这点很不可思议,不过有人贩卖这种东西也很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艾兹森国民习于扮装的缘故,但是这样的国家肯定是很少见的。

洁儿一边注意着头的高度,边小心翼翼地坐进事先准备好的六头马车。

「王妃殿下离宫!」

护卫的喊声与车夫挥鞭驭马的声音同时响起。

她手中的卷轴上,记有成串今天所要观赏的比赛参赛者的名号。上面全是进入各项决赛的四人,或是四组搭档,很有赌博庆典风格地以假名记述。

没错,在这场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中,参赛者也会变装出赛。

(萨拉密司究竟会打扮成什么模样呢?他应该不会穿那副盔甲出场吧。)

洁儿后悔地想,早知道会如此备受瞩目,或许她该为萨拉密司准备一些治装费比较好。那个莱卡八成会赌上帕姆家的面子,穿着亮晶晶的华丽服装出现。仅只是穿得全身黑的萨拉密司登场时,大概只会显得更加寒酸。

(毕竟其他参赛者们也都会尽全力铺张。先不论『正义的金斗篷』这种蠢名字,这个死天使夸尔跟圣剑路克纳斯又是怎么搞的?好丢脸的名号。如果不是非常强大的战士,就会显得完全名不符实了……)

能脱去扮装,摘下面具,报上自己本名的人,只有各项竞赛的优胜者。虽说如此,如果是比武大会的常客,就算稍微乔装打扮也会被人认出来。

(总之,无论如何都希望萨拉密司能赢得这场比赛。要是莱卡得胜,事情会变得有点麻烦。)

洁儿乘坐的六头马车一下子就抵达城里的竞技场了。先行抵达的侍女们立刻开始铺整脚下的踏毯,并列队撑起遮阳伞。莉莉卡等人以扇子作为掩护,让洁儿在不惊动众人的状态下进场。

贵宾席上已经有人就座。分别是主办这场比武大会的委员会的重要人物、官员们、身为来宾的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以及南塞的议员们。

每个人都穿上了精心准备的妖精或神只的装扮。欧斯则装扮成冰雹王子席卡路迪。看到他那身在意识到别人怎么称呼自己的情况下所做的扮装,让洁儿感受到他心中的某种嘲讽。

(路希德。)

洁儿在安排于他左方的自己的位置缓缓坐下。他装扮成龙神加尔维托斯。于战争尾声,在远古的过去沉眠的巨龙——同时也是现在成为爱德里亚与帕尔梅尼亚国界的山脉。

(他果然跟火神很相配。)

该开口跟他说些什么才好呢?她花了一小段时间在脑中拣选言词,此时突然传来别道声音。

「哎呀,您真是美丽动人。明明还日正当中,夜晚的女王陛下就出巡了吗?」

「……欧斯王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热,欧斯拿着加了冰块的玫瑰水,语带调笑地这么说。

「听说您玉体微恙,我还以为您今天不会出席呢。」

此时,托腮坐在隔壁的路希德不知为何身体一震。

(路希德?)

她的视线一移过去,就发现他好像完全掩饰不住自己的焦躁,不断抖着脚。

他很在意萨拉密司跟莱仁的比赛吗?然而他却一脸烦躁不安地移动着视线。从刚才开始,他就显得心不在焉。

(总觉得他今天的模样有点奇怪。)

的确,萨拉密司的条件或许在各种意义上都比莱卡还不利。但是最先说出『一切交由胜利女神安排』的不就是路希德吗?

然而,路希德在今天的早餐时间几乎没有与她四目相对,还早早离开早餐室,让洁儿一直觉得丈夫的行动很可疑。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在我没出席的晚宴上,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根据当时跟在路希德身边的马修斯报告,当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件。若相信马修斯所言,那么路希德态度怪异的原因应该出于其他地方。

总之,也只能先关注这场比赛了。洁儿这么想着,坚定地看向前方。由于隔着一层拿在手中的面具,她的能见范围并不广,不过她还是能看出竞技场中塞满了人。

为了少有娱乐的民众而举办的斗剑赛,与戏剧跟歌剧并列,属于贵族们负责举办的活动。因为赌博庆典的缘故,在帕鲁耶姆的比武大会中能够毫无顾忌地购入投注牌,能热闹到与之媲美的比赛应该不多吧。从前为伊瑟洛皇王举办的顶上祭现已衰微,爱德里亚的赛莉亚杯祭也遭到废止,现今仍保有同等规模的,大概就只有帕尔梅尼亚的星格里欧剑舞祭。

在贵宾席旁边,备有数个附有帷帐的席位。这是为了让贵妇人们遮阳,也是为了微服出游的贵族而准备。在那之中,也有个撩起帷帐,众精会神地观看比赛的身影。那是身为萨拉密司·安巴斯汀幼年玩伴的随从——葛雷斯尼·罗万。

而在他隔壁那个寂静无声的帷帐中则是——

「国王陛下,时间到了。」

马修斯用比平常还要正式的语调对路希德说。一直显得躁动不安的路希德短促地点头,起身朝着竞技场举起手。

「时间到了,开始吧。对你们各自的神跟剑发誓!」

此时,扮成剑神的四位裁判将剑身互抵,对神发誓自己会做出公平判决。

接着,裁判各自散开到比赛场地的四角,以此为起始信号,大铜锣咚咚咚地响了五次,小铜锣锵锵锵地响了七次。

「『胜利啊,请扫除此世所有的阴霾,为战士带来荣誉的喝采!』」

帕鲁耶姆的总主教献上故意没有明确说出神只名讳的祝祷词。

尽管在赌博庆典中,也会有安卡里恩星教会不认可的本土神只共襄盛举,但若是教会没有参与,这会对教会侄艾兹森的影响力造成问题。对主教来说,虽然他大概连国王与王妃装扮成古代神只一事都无法接受,不过基于政治上的因素,他也只能不甘不愿地到场祝福。

热烈的喝采聱响起,将在第一场赛事——骑马竞赛中出战的四名选手中的两人,随着马匹一同入场。骑马竞赛的武器以长枪为主。这种比赛的判决标准很单纯,跌落马匹的人就算输。

(欧斯会就这样什么诡计都没有吗?)

洁儿拿下面具,不着痕迹地偷看坐在贵宾席的欧斯。他一脸愉快地拍手,看起来很热衷于观看比赛。

但是,那个冰雹王子不可能就这样把南塞继承权托付给神明这种暧昧的存在。他一定在某处设下了能让风向确实吹向莱卡的计谋。

(还有路希德的态度。昨晚的晚宴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不到除此之外的可能性。但是假若是如此,为什么路希德什么都不告诉我?)

骑马竞赛平静地进行,不知何时胜负已经揭晓。路希德将剑赐予满脸自豪地跪下的优胜者,询问他的愿望。按照一直以来的习俗,只要优胜者有此愿望,路希德就必须赐予他爵位,聘请他成为家臣。不管对方是什么身分都一样。

「我只望能为国王陛下奉献此身!」

战士一脸自豪地说。路希德也满意地命令马修斯进行授爵的准备。

「他的枪法很出色,尤其是刺击的招式。让他进入我的部队,我要跟他交手看看。」

带着拿到新玩具的孩子般的神情,路希德悄悄对洁儿这么说。洁儿耸耸肩,完全不感到意外。

过了不久,铜锣忙碌地咚咚响起。竖立在入口处的红旗与蓝旗被大力挥动,昭示徒步竞赛的开始。

在比赛开始前,会以抽签决定对战组合。为了防范放水比赛,抽签结果都是由圣职者来公布。

旗手将那两面旗帜竖起,此时两位战士入场。一位是身穿纯白骑士服——白鸟骑士艾思奈斯服装的莱卡·帕姆,另一位是穿着刺眼金色斗篷的『正义的金斗篷』。

(那个金斗篷究竟是打扮成什么人物?)

闪烁着黄金光芒的不只有那件斗篷。连他的面具、手套、胸甲跟长靴都一律是金色。有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大富豪,也有可能只是把全新的盔甲打磨得闪闪发光而已(即使如此,还是所费不赀吧)。

或许是注意到观众们在七嘴八舌,披着金斗篷的男人用力一挥手回答:

「各位可能以为我打扮成某个神明,不过这是奥兹马尼亚王的装扮!」

瞬间,扇形的观众席陷人沸腾。每个艾兹森人都对恶名昭彰的镀金王——奥兹马尼亚的锡塔哈特国王的传闻一清二楚。

洁儿不经意地一看,发现连身为锡塔哈特国王嫡子的欧斯似乎都感到很好笑,开心地拍着手。即使自己的父亲被如此嘲弄,对他而言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将观众们的心聚集于一身的勇者金斗篷对着莱卡一甩自己的武器金鞭,以毫无漏洞的动作对他展开攻势。而另一方面,莱卡虽想让对方尝尝他拿手的锐利攻击,但一直难以冲到对手胸前。至今为止,他都是以白鸟般华丽的剑术一路打倒比他年长的强者们,现在那笨重的动作反而显得很奇怪。

仔细一看,洁儿发现由于背光而立的金斗篷太过刺眼,莱卡现在似乎视线一片模糊。

「太卑鄙了,金斗篷!」

「快改变位置,那边很刺眼啊!」

观众们察觉了莱卡怎样也无法进攻的真相,对金斗篷的策略发出嘘声。此时——

(来了!)

莱卡大幅度往前倾,迅速从金斗篷的鞭子下方穿过。

「在这边!」

他在蹲低的姿势下,用力冲撞金斗篷的胸口。

金斗篷瞬间脚步踉跄,莱卡扯下挂在他脖子上的大会指环,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

「分出胜负!白鸟艾思奎斯胜!」

莱卡一将金斗篷的大会指环高举,扮成剑神站在四角的裁判们就把手中的剑指向天空。

(原来是体格差距占了优势啊。)

穿着金斗篷的男人肌肉结实,体型高大,因此他的身躯帮比他纤细几分的莱卡挡住了阳光,不小心为莱卡创造出了视野。

莱卡数度挥手,彷佛在回应观众们的欢呼,然后朝洁儿等人所在的贵宾席优雅地屈膝。帷帐中传出清晰的女性尖叫声。

「胜利者请到帷帐中等待!」

接着,由萨拉密司领头,蓝色旗帜自入口处进场。莱卡往那个方向一瞥后,就在帷幕中的折叠椅上坐下。

(好,轮到萨拉密司了——究竟会有什么结果呢……)

穿梭在鸣响的铜锣声之中,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与对手一同入场。

「加油,加油加油,绝对不要输!!」

一道特别大声、有些高亢的少年声音响起后,萨拉密司似乎稍微往这边瞥了一眼。那是萨拉密司的随从葛雷斯尼的叫喊声。

他不断卖力地朝着既是亲戚也是朋友的萨拉密司大喊。既然莱卡已经得胜,萨拉密司若没有赢得这场比赛,就不会被选为公爵家的继承人。再怎么说,在竞技场这种地方,观众的声音比起主办单位更响亮。如果观众赞扬莱卡的英姿,自然表示神会选择莱卡成为南塞公爵。

萨拉密司已经没有退路。

「对天发誓这会是场公平竞赛,并尽力施展汝等的剑技吧!」

主审尖锐的声音响遍全场,双方都拿起武器,等待铜锣响起。于是,在数万观众的欢呼声伴随下,宣示比赛开始的铜锣声响彻云霄。

(对手是『白狼库多弗』啊。听说他是个近来在地方竞赛取得好几次胜利的年轻人。徒步竞赛果然跟双人竞赛不一样,有很多年轻的参赛者……)

不同于一天到晚开口就说想参加比赛的路希德,洁儿不太了解比武大会。幼时曾跟她一起到处旅行的格列凡,米尔德瑞可是个技术高超的战士,但他并不隶属于哪个特定的集团,是个流浪战士。虽然她听过他以前是个知名佣兵或骑士之类的传闻,然而他一次也不曾为了赚取旅费而参加比武大会。

他们在洁儿面前持续激烈交锋。打扮成白狼的库多弗随时都在进攻,但身穿黑衣的萨拉密司呼吸并没有特别紊乱,不断闪避他的攻击。

有别于对手华丽的动作,萨拉密司的动作乍看之下十分单调,冷静到有点过头。不知道他是否在仔细观察对手的剑势轨迹,他一直跟对手保持距离,不时做出攻击。因为要是过于一面倒地防御,观众们会发出嘘声,也有可能左右比赛判决。

不过,虽然也许是因为他身材高大的缘故,但无论是他的动作还是那堂堂正正的态度,都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十三岁的孩子。

就在此时——

(赢了!)

当欢呼声响起时,胜负已然揭晓。闪躲过用力撞向自己的白狼后,萨拉密司在那个姿势下用右手抱住他的侧腹,迅速击中他持剑的手腕,将武器夺过来。

那一刹那,对方露出『糟了』的表情。萨拉密司依旧冷静地用手臂跟膝盖夹住对手的身体,用另一只脚踏向那把剑。他单手接住弹起来的剑,接着用手肘狠撞对手的背部。发现自己的剑正指着自己的脖子时,重重倒地的库多弗挥拳打向地面。

「胜利者是蝙蝠王嘉布罗戈朵!」

裁判的装饰剑指向天空,宣布胜负已分。洁儿此时才知道萨拉密司的战士名号是南方殖民小岛传说中的蝙蝠之王。大概是因为身穿黑衣,才说自己扮成蝙蝠王,不过这个解释还真是牵强。如果是扮成蝙蝠王的话,至少也要在额头上戴个玛瑙饰环……

(果然还是该给他治装费吧……)

即使如此,萨拉密司之所以能胜出,大概是因为他看穿对手白狼坚持使用剑招。正因为如此,萨拉密司才得以采取以肉搏而非剑术打倒他的策略。

(这样一来,那两人就终于要对战了……!)

萨拉密司得到了休息时间。在这段期间,数万名观众都注视着试毒者先行喝下两人的饮甩水。

(欧斯,你打算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还是说,你对这场比赛的结果……对莱卡的能力有自信到这种地步吗!)

由于面具盖住了脸,自己的忧虑神情不会被别人发现,但洁儿还是不由得打开扇子遮住唇边。她总觉得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叹息的次数就会被人计算出来。

(我竟然这么紧张。)

她无意间想到路希德的状况如何呢,于是偷偷看向他,却意外发现他相当冷静地关注着比赛。只要长期跟他一同用餐,这个状况就显得一目了然,因为路希德在紧张或不安时有个小动作:为了逃避正面回答,他会把饮料或食物送进口中。

然而放在他身旁的橘子水中的冰块已全部溶化,却没有被路希德喝过一口,就不断被更换成新的一杯。他刚开始时明明就那么浮躁,现在却已经没有那种迹象。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凝神注视着比赛,露出彷佛马上就会冲出去的敏捷幼兽般的表隋。

不过洁儿之所以觉得他跟以往有所不同,是因为理应挂在他腰侧的那柄路克纳斯不在这里。

听说在之前的视察旅行中,剑身在遭逢刺客袭击之际折损,但洁儿总觉得这彷佛是在暗示某种不吉利的事件,让她无法平静。

那可是那种程度的名剑,修理起来应该很费时吧。快点……她希望路克纳斯能快点回到路希德身边。

洁儿祈祷般地想着,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就在此时,她感觉到有某个人的视线碰到自己的脸颊。

啪嚓。一股宛如咬碎香料时的感觉窜了上来。

(刚才欧斯在看我?)

虽然马上就被他躲开,但他刚才也一直巧妙地用面具藏住自己的面孔,静静窥伺着洁儿的方向。

果然这场比赛背后还是有什么计谋吧?洁儿马上看向萨拉密司。他将圣水洒在额头上,正在进行最后的祈祷。

接着,他的祈祷被铜锣声响打断,方才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竞技场内忽然忙乱了起来。

「准备!」

红旗与蓝旗的旗手用力左右摇晃起旗帜,刺耳的小号声将人们的瞌睡与散漫吹跑。除了阵阵锣鼓声外,大鼓队也配合着小号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地敲出让人心跳加速的鼓声。

「冠军赛!徒步竞赛的冠军赛到了!」

角笛声响起,坐在帷幕中的椅子上的莱卡起身。萨拉密司同样站起身,进入由裁判们分站四角的比赛场地中。

「这是不是第一次有这么年轻的两个选手对战?」

「听说那个密祖里的蝙蝠王才十三岁喔!」

「莱卡·帕姆也很年轾啊。他才刚满十七岁。」

喧闹声一如人们的期待感一样膨胀增长,渐渐包覆住整个竞技场。

彷佛在回应观众的声音一样,马修斯悄悄告诉路希德:

「就我调查所知,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双方都是十几岁的选手对战了。」

「这真是太棒了。」

鼓掌回答的不是路希德,而是作冰雹王子席卡路迪装扮的欧斯。

「没想到那些年轻人都能在历史悠久的赌博庆典比武大会中晋级决赛,这可谓是最适合用来决定南塞领主的冠军赛。」

(……果然有什么阴谋。)

洁儿看着欧斯天真无邪地从侍女手中接过冰凉甜点,感到满心讽刺。

不管她思考多少次,都不觉得欧斯会把一国的政治交付在这种暧昧的判决上。既然如此,就表示这两人一路晋级至此,是件完全符合他期望的事情。

她若无其事地阖上扇子,呼唤随侍在旁的侍女可可。

「派人调查莱卡的决赛对手。要彻底调查他一开始是以什么理由参赛。」

不单纯是为了金钱、名誉或是进入骑士团任职,而是以骑士身分为目标参加比武大会的人也很多。如果之后那个叫什么金斗篷的男人受到奥兹马尼亚聘请,那个男人跟欧斯之间就可能有过某种交易。

最近放水比赛的手法愈加巧妙,例如不会马上付钱,而是会隔一段时间再交易(当然,这是为了不要因为突然变得阔绰而遭到旁人怀疑);也有人提出的条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要求让家人飞黄腾达或安身立命。这样的话,可能连那个金斗篷家人的未来发展也得一并调查。

但是,就算日后发现什么问题,那时南塞领主人选也早就定案了。

(问题在于接下来的这场决战。他们总不可能收买萨拉密司。欧斯到底会用什么手段让莱卡获胜呢?)

两人面对面,再次高高举起各自的武器(表示身上只有这项物品),接着慢慢摆好架式。莱卡的武器是细长的『燕剑』与小型盾,萨拉密司则是略带分量的双刃剑。

全身黑的蝙蝠土与白鸟骑士对峙的情景莫名充满故事性,煽勤起人们的亢奋情绪。这么说来,蝙蝙工也是冥府之王萨尔加利的头号心腹。

「双方对誓言都没有异议吧。」

「没有异议!」

「没有。」

主教慢慢垂下手,做出掌心朝向两人的动作,说:

「那么,愿神成为汝等的见证,愿胜利者得到荣耀!」

当当当。铜锣声响起。

(终于开始了!)

她握着面具的手不由得渗出汗水。

小号乐队盛大地吹响助长两人攻势的乐音。人们各自呼喊起自己支持的选手名号,鼓掌欢迎这场战斗的开始。也有人握着投注牌祈祷。疑似潜藏有莱卡亲卫队的女士们的帷幕中,已经进入拚命尖叫的状态。

(好快!)

身穿纯白礼服的莱卡抢先采取攻势。他无拘无束地接连刺出轻盈的剑,设法抓住萨拉密司的漏洞。

另一方面,萨拉密司在保持距离的同时,也维持着以往的慎重态度。他没有正面相抗,只是一味抵挡对方的攻击。看见这种情形,莱卡的支持者们马上发出嘘声。

「搞什么,好好打啊!」

「堂堂正正决胜负,用你的剑去对抗!」

刚才已经看过萨拉密司战斗方式的莱卡,大概也对他的肉搏术抱有充分警戒。他没有显露出轻率之处。

「落居下风呢。」

在她身旁,目光没有离开比赛的路希德低声说。

「怎么回事?」

「武器的组合很不利。像那种有重量的剑,要是刺到盾上就完了。」

听他这么一说,洁儿再次观察起两人。从刚才开始,莱卡看起来虽然很像在谨慎防守,但路希德似乎另有看法。

「那面盾牌,是布诺亚地区的佣兵常用的布诺盾。设计成三层的构造,表面由柔软的树皮制成。这不是用来防御,而是用来封住对手的武器。」

「封住、武器……」

「简单来说,武器会陷进去,无法马上拔出来。萨拉密司也很清楚这点,所以迟迟没有展开攻击。要是剑刺到盾上而无法劲弹,他马上就会变成那把燕剑的饵食。」

相反的,莱卡应该是打算先用盾牌防御所有攻击。只要能够躲过对方一击,就会出现致胜良机。在那之后再进攻就可以了。

两人都不进攻,犹如画圆一般在地面上逐步移动。在观众群中,已察觉两人意图的人都明白一击就能决定所有胜负,因此都紧张地捏着一把冷汗;而没有察觉的人则大喝倒采,不停喊若『真无聊』、『打得精采一点』这种嘘声。

在这个状况下,洁儿再次了解到,莱卡阵营事先为这场战斗做了周全对策。

莱卡恐怕早就认可了萨拉密司的实力,为了与他对战,才决定了今天的装备。要跟有重量的剑一对一战斗,使用布诺盾的战斗方式最能提高获胜机率。

(不过,比武大会开始后,是禁止更换武器及装备的。这样看来,莱卡选择这个装备,就只是为了对付萨拉密司一人。)

莱卡必须对抗的对手应该还有很多才对。由于他必须用同样的装备跟那些对手战斗,可以说莱卡阵营在准备阶段就已经领先了一步。

(看来在这方面,他果真具有丰富经验呢。由于事先接获报告,欧斯现在才会保持着那样的余裕吗……?)

令人焦虑的攻击仍在持续。即便萨拉密司进攻,莱卡也不会轻易接招。他不是闪避开萨拉密司的攻击,就是试图用盾抵挡,但唯恐剑陷入盾中的萨拉密司从不继续追击,接着马上拉开距离。

太阳已升到头顶,热度开始逐步上升。侍女们挥扇扇出的风在片刻间陷入停滞,就连为了降温而设置在周遭的水流也逐渐变成温水。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即使从远处看来,也很清楚两人的脸上满是汗水。因为那两人不时会迅速擦拭眼角,看起来好像是眼睛看不清楚。在炎热时流下的汗水,一进入眼睛就会刺痛不已。

萨拉密司慢慢擦汗。但是莱卡没有动。莱卡不会主动攻击。他彻底执行自己的策略,不断削减对手的斗志。不同于他的华丽外型与明星气质,身为战士的他比想像中更冷静。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获得好评吧。

萨拉密司再次缓缓擦去汗水。他明白莱卡不会出手攻击,才会做出这个动作。

然而,意外在此时发生——

(动了!)

至今为止,几乎没有主动发起攻势的莱卡,在萨拉密司伸手擦拭额头的瞬间,向他刺出锐利的一剑。既然对手出剑刺来,萨拉密司就只能闪避或是用剑接下。

『锵』的一声,沉重的金属声响起。萨拉密司用剑接住莱卡这一击。两人在剑中注入的力道强到彷佛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并缓缓对峙。两柄剑紧抵在一起,莱卡那柄偏向纤细的、燕剑。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不知是否因为不敌对手的力气,莱卡往后退,而萨拉密司也没有漏看这个动作。他用宛如敲打的动作攻击莱卡的燕剑,转瞬间莱卡就落入只能防守的处境。

(莱卡现在没办法用盾!)

萨拉密司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故意露出破绽,引诱坚持防御的对手攻击,将状况引导至对手无法用盾的状态——也就是过招之中。

(萨拉密司的目标原来是莱卡的武器啊!!)

并不是只有拿到对手的大会指环,才能决定比赛胜负。萨拉密司并非轻率地陷入胶着状态,而是在争取时间。这是因为在比赛时间到时,彼此的状态、观众的意见以及两人的进攻积极度,都会影响到比赛判决。

要是莱卡纤细的燕剑在比赛结束时已然折损,那个瞬间萨拉密司的胜利就无可动摇了。

(原来如此,他反过来利用对手的防御作战啊。)

萨拉密司看到对手耐心地等待自己失误,于是利用这点改变作战计划,不再执着于拿到大会指环,而是采取能在比赛时间到时获胜的方式。

莱卡的脸色明显变得苍白。他肯定也有察觉到萨拉密司的目的。但是要让开始过招、交会的两把剑分开再换上盾来抵挡,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两剑再次相交,莱卡后退,试图以盾来抵挡,但萨拉密司拉近距离,不容他这么做。

接着,不知道在第几次的交锋中,胜负揭晓了。

(啊。)

『锵——』的低沉声响有如在向竞技场宣布比赛的终结,随着闪耀的光芒响彻全场。

莱卡的燕剑尖端断裂,一边打转,一边承受着午后的强烈日照,折射出光芒。接着,它在距离两人稍远处落下,直直插入地面。

但是,在众人的目光追着剑尖的去向时,胜负就已决定了。在莱卡的喉头前方,正抵着萨拉密司的剑尖。

甚至用不着等到比赛时间结束。

「胜、胜利者是蝙蝠王!」

主审举起手,对着挤满竞技场的观众们告知萨拉密司的胜利。

全场立刻沸腾了起来。

「公爵的私生子胜利!!」

「南塞领主人选定案了!」

观众们似乎早就知道蝙蝠王跟白鸟骑士的身分。

「帕姆家输了!」

「佣兵团的菁英少年力气输给十三岁的小孩!」

喧嚣声非常惊人。因为没有人预料到这个结果。

在观众们怒涛般的吵嚷声中,萨拉密司将剑从莱卡颈边收回后,他听完主教的演说,接着再次向观众们行礼。他的态度俨然像个已被授爵的骑士,因此无论是赌赢或赌输的人,都毫不吝啬地为他欢呼。

「太棒了,太棒了,你赢了!!我一直都相信你喔。你果然很强,比任何人都强!!」

葛雷斯尼又蹦又跳,探出身子的幅度好像快从观众席的看台掉下来。另一方面,帷幕中那些莱卡加油队的女士们在『呀啊啊啊』的尖叫后,就像在丧礼中一样一语不发。

「真是精采。来表彰胜利者吧。」

路希德也笑容满面地站起身。

洁儿也跟着从椅子上站起。

她再次偷偷瞥向欧斯。但是他并没有显示出特别悔恨或焦躁的模样,甚至正在为萨拉密司鼓掌。

(欧斯在想什么……?)

慢慢地,萨拉密司走向他们面前。只有洁儿等人现在身处的看台会以阶梯跟竞技场连接在一起。身为秘书官的马修斯开口,允许萨拉密司和莱卡走上阶梯。

明明得到奇迹似的胜利,萨拉密司却没有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模样。不知道是因为个性彻底冷静,还是他还没有获胜的自觉呢?他跪在阶梯平台,深深垂下头。

首先由马修斯开口——在这种时候,不直接交谈是礼节之一。

「请国王陛下赐言。」

路希德煞有介事地轻咳一声。一直从旁观察的洁儿心想:最近他愈来愈有君主风范了呢。

「两人都打了一场精采的比赛。我想表扬你们两位勇者。」

这时候特意提及『两人』,让洁儿感受到路希德的温柔。在萨拉密司后方缩起身子的莱卡面红耳赤地俯首。

「我会实现胜利者的愿望。报上你的姓名。」

「……萨拉密司·安巴斯汀,来自密祖里。」

面对初次见面的王公贵族时,在最后附加上自己的出身地是正式的自报名号礼节。

「那么,萨拉密司,说说看你的愿望。」

这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有阵凉风吹过自己跟欧斯、萨拉密司以及莱卡之间。

她看向观众席,发现众人似乎对接下来会上演的拙劣戏剧了然于心,全都屏息关注着这个方向。这次徒步竞赛是场用以决定南塞新公爵、名副其实的『冠军锦标赛』,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萨拉密司应该也明白自己住这时候必须说出的话。他用彷佛抹灭了情感的声音,低着头说:

「恕我冒昧,我想得到国王陛下认为适合赏赐给我的奖赏。」

观众们发出『哦哦』的叫好声。这似乎是为他的成熟应对感到佩服的反应。

路希德点头,像是要按住萨拉密司一样,朝垂首的他伸出手,然后说:

「那么,我准许你以你的血缘与英勇为傲。萨拉密司·安巴斯汀。在此,我命你成为你母方血统所拥有的南塞的新领主——」

路希德肃穆的声音,突然被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打断。

「——对象是不是弄错了呢,国王陛下。」

若要比喻,这道声音里就好像带着可以成为凶器的刀刃。

(纳贾利斯·欧斯?)

洁儿慢慢瞪向声音的主人。

(原来他要在这时候出手!)

「我再说一次。您任命南塞新领主的对象是错的。国王陛下,这可不行啊。」

「王子,你在说什么?」

在重要场面被泼冷水的路希德明显不悦地说。

「就在刚才,胜负应该已经在你面前揭晓了。现场的数万市民也有看到。在这场胜利以外,你还需要什么证明?」

「我的异议并非针对这场胜利喔,国王陛下。简单来说,我针对的是资格。」

欧斯缓缓从自己的椅子站起,站到跪着的萨拉密司面前。

「报上你的名字。」

萨拉密司的肩头一震。他彷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打中背脊。

「萨拉密司……」

「不对吧。说出你真正的名字。如果你不说,我就在此揭穿你们的粗浅计谋,这样好吗?」

听到王子所说的话,在以王座为中心,围绕在旁的帕鲁耶姆朝臣、侍女、卫兵,以及南塞的议员们都开始彼此互看。

「……怎么回事?」

「王子在说什么?」

莱卡亲卫队的女士们也从帷幕缝隙探出头,窥伺这边的状况。葛雷斯尼也一样,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脸色铁青。

萨拉密司什么也没说。他宛如用石头雕刻而成的雕像,一动也不动。看到他的模样,欧斯既不骄傲也不愤怒地说:

「那么,我就讲明吧。你是冒充南塞公爵之孙萨拉密司·安巴斯汀者,葛雷斯尼·罗万。」

现场流窜过一阵地震般的冲击。

「你不是萨拉密司。对吧,葛雷斯尼?你冒名顶替你的表侄,来到帕鲁耶姆。真正的萨拉密司在那里。」

他说,并慢慢指向卖宾席旁的位子。

「!?」

在那里的,是从刚才就铁青着脸、全身僵硬的萨拉密司的随从……不对——

「你才是萨拉密司,对吧?」

欧斯泛起薄冰般的笑容,朝他微微一笑。

「怎、怎么回事……」

路希德现在脑中似乎一团混乱,他一脸束手无策地交互望向洁儿、葛雷斯尼与真正的萨拉密司。

「…………」

但是洁儿保持沉默。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只会被迫在欧斯准备的喜剧中登台。相较之下,先趁他出示手中王牌时看个够才是上策。

「他不是萨拉密司?你说随从才是萨拉密司,这是真的吗?你是基于什么根据说出这种话的,欧斯王子?」

「根据?」

『哼』的一声,他用鼻子发出嗤笑。这是个有如用嘲讽与轻视组合成的笑声。

「那么我就告诉您吧。话是这么说,不过只要询问熟知这两人共同生活的罗万家的当地人,应该马上就能证明了。他们并不是刚出生时就互换身分,不如说,直到来到帕鲁耶姆前,他们都是以真正的萨拉密司与葛雷斯尼的身分一起生活。」

欧斯向自己的随从之一递了个眼色。接着,一位神父在两侧被包夹之下,从里面走出来。

「神父大人……」

萨拉密司……不,跟他互换身分的葛雷斯尼不禁呻吟般地这么说。

「这一位是负责罗万家所在之教区的神父。艾卜神父。你曾为这两人之中的葛雷斯尼洗礼,并管理他的教区户籍。而且由于这两人每周日都会参加礼拜,你对他们很熟悉。是这样没错吧?」

「是、是的。」

虽然对突然在国王面前展开的这场审判显得很困惑,但艾卜神父还是点头。

「而跪在这里的比武大会胜利者并非萨拉密司·安巴斯汀,这点你能够作证吧?」

「当、当然可以……」

艾卜神父用充满悲哀的眼神看向葛雷斯尼,接着望向萨拉密司。

「你们两个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呢?明明不可能永远隐瞒住你不是萨拉密司的事实啊,葛雷斯尼。」

听到自己名字被呼唤,葛雷斯尼抬起表情紧绷的脸。

「神父大人……」

「不惜作做这种事情,你们就那么想当上南塞公爵吗?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是我们城里的骄傲,也拥有出色的剑术。就算不做这种事,你也总有一天能进入有名的佣兵团……能成为骑士啊。」

艾卜神父很遗憾似地数度摇头。

「禀告在此的各位贵人们。此人的确不是公爵家的遗孤萨拉密司。他是萨拉密司名义上的舅舅,罗万家的葛雷斯尼。他的年纪也大萨拉密司一岁,长年与萨拉密司如手足一般共同成长。

虽然是孩子做的事,但欺瞒国王陛下、给各位添了麻烦一事,绝对无可原谅。然而现在请看在我的分上,拜托各位原谅这些孩子。」

艾卜神父反覆说着『拜托、拜托』,并当场两手伏地跪下。看到平日很照顾自己的神父做出这种事,葛雷斯尼似乎相当动摇,忍不住要站起身,但他想起此时身在御前,又慌忙跪下。

「——艾卜神父是这么说的,这样您也觉得没有证据吗?」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路希德好像难以下判断,视线频频转向洁儿的方向。

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洁儿什么也不说,他一脸忍无可忍地用力拉过洁儿的手腕。

「喂,怎么搞的,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他用只有洁儿听得到的声音说:

「那家伙不是萨拉密司……那个神父说的话是真的吗?这可是个大问题喔。要是我们推选的公爵候选人是假货,艾兹森本身会变成天大的笑话!不是吗?」

「的确呢。」

洁儿用扇子掩住唇边,静静地说:

「我之前就知道那个人不是萨拉密司。」

「你说什么?

路希德震惊地瞪着洁儿。

「之前是指什么时候?」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什……?」

「在他因盔甲的重量而步伐不稳时,我接住他的手,然后我就注意到了。他的手很坚硬。而且『两手』都是。」

路希德发出『咦』的一声,彷佛气势全被浇灭一样,脸色黯谈下来。

「他对我说,他跟知名骑士学了初步的剑术,不过没有加入过佣兵团或骑士团。但是为什么他会做长枪的练习?」

几乎没有人会在进入佣兵团前就练习用长枪。佣兵的主流是用剑,因此两手掌心不会变得一样坚硬。要是加入剑术的练习,惯用手的掌心反而会变得更坚硬才对。

「然而葛雷斯尼的两手掌心硬度相同。这表示他来这里之前,每天练习的不是剑,全都是练习枪术。就算是佣兵团,在等级提升后也会开始练习剑术。因此,拥有每天只练习长枪的手的,就只有刚进入佣兵团的新人。」

「也就是说,你光是握住那家伙的手,就明白那家伙不是萨拉密司,而是随从葛雷斯尼啊。」

「我并非马上就明白。我只是在重新检视萨拉密司的调查报告时,感到可疑罢了,萨拉密司的调查报告上,并没有记述提及他现在隶属于佣兵团。那么可以想到的可能性有两个。萨拉密司个人曾特地学习枪术,或者他根本是别人。

但是,如果他曾学习枪术,当时应该就会先展现给你看。不是吗?」

被洁儿反问,路希德的目光瞬间出现游移,并暧昧地点头。

「没错。他没有理由隐瞒……吧。」

「这样一来,他是别人的可能性就很高。要怀疑的话,就会怀疑到他身边的人。也就是说,他是萨拉密司名义上的舅舅,与他亲如手足,真正的葛雷斯尼。接着,在派人调查后,我得知葛雷斯尼刚在今年春天进入瓦克雷佣兵团。」

这完全符合『只能一直拿长枪的新人』的条件。

路希德一脸惊讶地看着洁儿。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为什么至今都——」

路希德想要责备她『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的心情,洁儿也能理解。但是她只能保持沉默。严格来说,是没有时间告诉他。

因为——

「两位已经商量好策略了吗?」

一直带着评估视线看着国王夫妇说悄悄话的欧斯,似乎很焦躁地说。

「差不多该请各位认清状况了。在这里的是葛雷斯尼·罗万。而在那里的随从才是真正的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他们互换身分的理由显而易见。因为真正的萨控密司赢不过莱卡·帕姆!」

从南塞市议会团的方向响起『哦哦哦』的声音。而观众席那边还没有明显产生骚动。但是,传闻似乎像浪潮一般,从辗转听到事情经过的人开始扩散开来。

「怎么回事啊?那个人是冒牌货?」

「听说萨拉密司跟随从互换了身分。」

「那哪个人会成为南塞公爵?」

这类混乱的声音变成喧闹声,慢慢在竞技场内膨胀。

「真正的萨拉密司没有任何胜过莱卡·帕姆之处。因为这样无法成为南塞公爵的萨拉密司这方,卑鄙地立下与舅舅互换身分的计划,也不好好协商,企图用剑来解决一切。

当然,这不过是因为假如萨拉密司这方受到调查,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的缘故。

而且我也记得喔,国王陛下。我记得究竟是谁极力主张由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解决南塞问题,说全部都该交由神明来判决。」

路希德像是要跳起来似地一动。面对这句明显针对自己的指责,他愤怒反驳:

「你想说我为了掩饰这两人的不正行径,故意坚持在比武大会中决胜负吗?」

「哎呀,难道不是吗?但是,这里有当时的详细记录。在那个房间里决定这件事时,当时的所有对话都被我的书记官详尽记录下来了。」

洁儿不禁在心中咂舌。真是个了不起的十三岁孩子。没想到就连当时照理说由洁儿占上风的场面,他也能活用到最大限度。

的确,强硬地推荐在比武大会中决胜负的是路希德。要是欧斯在这里读诵纪录中的文字,或许有人会对路希德所下的决断感到可疑。

(爱耍小聪明的小孩。但是没有这种程度,就不会被誉为国家的头脑。真该说他不愧是奥兹马尼亚的冰雹王子!)

宛如法庭中执白杖的大法官一般,欧斯严肃地说:

「来吧,聚集于此的各位。我们就按照预定计划,在此决定大南塞的继承人如何?」

有如被持续鞭打的罪人般垂首的葛雷斯尼,以及仍然僵硬着没有动弹的萨拉密司本尊身上,聚集了数万道目光。

「这两人为了私欲而互换身分,不只欺骗艾兹森国王陛下,还欺骗了南塞市民们,这已绎是个明显的事实。在这个情况下,堂堂正正地接受冒牌货挑战的莱卡·帕姆,以及自作聪明、策画出阴谋的萨拉密司·安巴斯汀,哪一方才够格成为南塞的继承人呢,这点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在苍天的见证之下!」

欧斯的声音就像演员一样带有热度,试图支配这个场面。人们热烈地臆说、谈论,这些声响渐渐化做谴责萨拉密司两人的声音。

「莱卡·帕姆才有资格!」

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响亮的怒吼声响遍四周,接着每个人都应和起这声叫喊。

「没错,竟然互换身分,无可原谅!」

「他们玷污了神圣的比武大会!」

「南塞公爵应该由莱卡·帕姆继承!」

群众的叫喊声逐渐如浪潮般涌起,让看着这一幕的人们有种竞技场全体都化为一张巨大嘴巴的错觉。

「莱卡·帕姆!」

「南塞新公爵莱卡·帕姆万岁!」

没想到会演变成自己的名字被连连呼喊的状况,连莱卡·帕姆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突然的发展,正窥看着欧斯跟路希德的态度。

洁儿胸口上下起伏,做了个深呼吸。

(——被逼入绝境了。)

推选了冒牌萨拉密司的艾兹森,现在就如同被逼进绝路的困兽,急得满头是汗。再这样下去,莱卡·帕姆一进入南塞,就会跟带着结婚证明书离开奥兹马尼亚的王女凯缇库克结婚吧。

重要的都市南塞,将轻易落入奥兹马尼亚手中。

艾兹森会因为受到仅仅十三岁的孩子欺骗,被耍得团团转,而被其他国家盖上三流小国的烙印。在这种状态下,就算路希德在下次会议中请求让艾兹森晋升为王国,肯定也不会被各国大使当一回事。

「……铜锣,敲响铜锣!」

突然间,路希德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如此大喊。

「……路希德?」

「比武大会还没结束。敲响铜锣,继续进行比赛。大会司仪!」

听到路希德下令继续进行现正处于中止状态的双人竞赛,欧斯举止做作地制止道:

「真不死心啊,国王!您这么做,您以为聚集在这里的数万观众能够接受吗!想蒙混过去是没有用的。」

「胜利就是胜利。」

路希德用洁儿从以前到现在都没看过的真挚目光看着欧斯。

「您想说什……」

「胜利就是胜利,不过如此。想蒙混也没用的是你。」

「什……」

「欧斯王子,你牢牢地坐在椅子上,移动棋盘上的棋子,想就此获得胜利。」

他慢慢摘掉王冠。接着,他丢给在背后待命的马修斯,并说:

「但是你的胜利不过是儿戏。不曾亲自与对手直接冲突,将获取的胜利握在手中,这种人无法理解真正的胜利。

你是个与年龄相符的孩子。沉迷于棋盘上的游戏,不过是孩子的作为罢了!」

「!?」

一直沉醉在胜利之中的欧斯脸上泛起激烈红潮。

「我就让你看看真正的胜利吧,欧斯王子。你在那边安静看着。」

丢下这句话,路希德推开挤在一起的侍者及家臣们,快步离开观览席所在的看台。

「路希德!」

他到底想去哪?洁儿连忙想追过去。即便现在的状况有多么进退不得,难道路希德在这种时候也要一如以往地躲进厕所吗!

「路希德,等……」

此时,有只手轻轻放到洁儿肩上。她立刻回头。在比自己高上许多的位置,有张熟悉的面孔。

「马修斯……」

「请坐下,王妃殿下。比赛将继续进行。」

接着,为了重整因国王突然退场导致众人僵住不动的场面,他说:

「也请各位坐下。在国王陛下回来前,请稍候片刻。」

听他这么说,洁儿不情不愿地坐到椅子上。

(路希德到底要去哪……)

洁儿的疑惑很理所当然,而围绕着王座站在一旁的家臣们,以及被安排了席位的南塞议员们,都一脸完全无法理解地发着牢骚。

「国王要去哪里?」

「他逃跑了!」

「真是不肯罢休。」

另一方面,未能将他逼上绝路的欧斯也对路希德的行动感到可疑,但他大概很欢迎南塞方面对路希德的不满继续增长,并没有特别出面抗议。

在竞技场中,开始有人忙碌地进行准备工作。旗手四散到定位,在帷帐中补充水分的主教连忙戴好主教帽走出来。

『咚』的一声,大铜锣的响声划破天际,广场中被撒上了圣水与盐。这是用以驱赶妖魔,制造出公平场地的仪式。

不久,大概已经被留置在等候室许久的双人竞赛挑战者们走了过来。就连对突然重新开始比赛感到困惑的观众们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投注牌,于是零零落落地呼喊起自己中意的选手。

「加油!」

「拜托罗,我把所有财产都赌在你身上了!」

不愧是比武大会的重头戏,双人竞赛的关注度比骑马竞赛跟徒步竞赛还高。

抽完签后,双人竞赛的决战就开始了。红旗下的四人分成两边,进入裁判所在的场地。

「请用,王妃殿下。这是用橘子果汁跟冰块调制而成的萨雷。」

不知这是否是出于马修斯的指示,侍者们向看台上的宾客们奉上冰凉甜点与玫瑰水。侍女们忙碌地走动,莉莉卡也请洁儿用茶水,但是洁儿完全没有吃吃喝喝的心情。

空荡荡的王座。

放着被逼上绝路、已成困兽的艾兹森不管,路希德到底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啊!

突然间,一阵特别高亢的欢呼声响起。她一看,发现比赛似乎很快就分出了胜负。裁判的剑在场中央被高高举起。

「胜利者,死天使夸尔与路克纳斯!」

(咦?)

听到意料之外的声音,洁儿不禁凝视举行比赛的广场中央。

两位战士拿着各自的武器,回应观众的欢呼声。他们都是相当高大的战士。一人将饱含光泽的黑发扎成一束,戴着有如乌鸦羽毛的黑色面具。从他身上的衣物,可以看出他是死天使夸尔。

至于另一个人——

他身穿眼熟的骑士装。那是一件礼服。以白色为基调的外衣上,覆盖着金制胸甲。光靠这些服饰,她无法辨认出这是哪个神的装扮。

但是,洁儿对外衣上隐约可见的刺绣有印象。

他穿的外衣是圣·安琪莉王宫内的工房缝制出的成果。为了制造光泽,以削下贝壳内侧制成的昂贵染料为最高级的绢丝染色,再用金线银丝缝上刺绣做装饰的奢华礼服。

代表部族颜色的红色腰带。

以及象征喷火巨龙的图腾。

无庸置疑,那跟艾兹森国旗的图案相同!

「路希德!」

被称作战士路克纳斯,现在正受到庞大观众赞颂这场胜利的男人。

不管怎么看,那个人都是直到刚才还坐在自己身旁的丈夫,路希德·穆里·艾兹森。

「为什么路希德会在比武大会中……」

洁儿不禁伸拳抵在唇边,愣愣地嘟哝。

现在眼前进行的是双人竞赛的决赛。这表示只有通过数次预赛,过关斩将至今的搭档才能出场。

然而他却在那里。

虽然脸上戴着闪亮的庆典用面具,他那熟悉的鼻梁与嘴角也让人没有怀疑的余地。

而且现在他手中正拿着路克纳斯。那是据他所说,在前往哈隆矿脉视察的途中,遭受刺客袭击而折损的艾兹森国宝。

(路希德,为什么?)

为了寻求解答,她回头望向马修斯,便看到似乎知道事实的他认命地紧紧闭上眼。就好像在说『非常抱歉』一样。

(难道!)

从他的表情,洁儿瞬间明白了至今为止的一切。

(路希德根本没去视察旅行。他为了参加比武大会,说谎离开城堡。而在这半个月内,他参加了预赛。)

这样一来,不管是据他说已折损的路克纳斯以完好无缺的姿态出现在他手中,还是今早他莫名焦躁的模样,全都有了解释。

那不是因为担心萨拉密司与莱卡的赛事。他在意的是自己是否能顺利回去比赛。

太过惊人的事实,让她的脑袋深处瞬间沸腾,然后冷却。

「……马修斯。」

洁儿用连自己也吓一眺的低沉声音呼唤马修斯。她知道随侍在侧的莉莉卡惊吓地动了一下。

「……王妃殿下,您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我没有生气。虽然有点无奈。」

她猜想,对于自己明明身为一国之君,却为了想参加比武大会,谎称要视察旅行而离开城堡,他肯定也有感受到相当程度的罪恶感。

即使如此,他还是参加了。

而且还细心地为了自己方便,将比赛时间顺延。

「请恕我失礼,王妃殿下,不过陛下原本打算在这半个月内结束所有活动的。只是因为意料外的大雷雨,竞技场在修复时花了些时间……」

「所以他就顺便把双人竞赛的决赛日期延后了。本来的话,应该会在他自己不在的情况下,由我出席御前竞赛,但是却陷入他也得出席的窘境,所以一直焦躁不安……」

虽然感到气愤,但心头的怒火却没有烧得很盛,这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在这段期间也微服出游的缘故吧。

洁儿用力叹了口气。

不过她虽然不生气,但仍不禁多少感到惊讶跟轻蔑。

(都被欧斯玩弄在股掌之间了,为什么都到这种时候,他还想参加比武大会呢?对他来说,比起艾兹森变成大笑话,他自己的胜利更加重要吗?)

此时,她突然发出『啊』的一声,眨了眨眼。

(『胜利』。)

路希德离开这里之前,不是数度对欧斯提及这个词吗?

『你的胜利不过是孩子的儿戏。接下来,我就让你看看真正的胜利。』

「路希德……」

洁儿再次回头,抬头看向马修斯。接着,马修斯带着意外温柔目光的脸映入她眼帘。

「我在事前也阻止过他,但是陛下说他无论如何都要出场。而他的理由令人意外。他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某个人。」

「某个人……?到底是——」

「不是别人,王妃殿下,就是您。」

听到这句话,她用力吸了一口气,瞬间屏住气息。

「……为了我?」

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视野正大幅摇动。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当她摇头表示『我不懂』时,马修斯用诉说要辜的口气,在洁儿耳边细语:

「陛下说,为了您,他无论如何都要在赌博庆典的这场比武大会中得胜。他说,身为这个国家的国王,能用来与神打赌的就只有这个。

……啊,您看,冠军赛要开始了。」

在他的催促下,洁儿再次望向广场。不知何时,蓝方的双人竞赛似乎也结束了。场内被撒下新的圣水,面对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场对战,人们捏着手中的投注牌,发出『喀喀喀』的声响,同时燃起对这场比赛的兴奋感。

马修斯说:

「请您仔细看。王妃殿下,这是场为您而打的战斗。」

「……为什么?」

「关于理由,我想您之后就会明白。」

两人的对话随着比赛开始的铜锣声中断。路希德跟与他搭档的高挑男子一起面向二位对手,并举起路克纳斯。

洁儿想起预定表上记有今天的竞赛组合,连忙拿起一直被她丢在椅背上的羊皮纸,在眼前摊开。

现在路希德他们的对手,听说是在双人竞赛中得过数次胜利、身经百战的佣兵。其中一人持盾,担任上前防御的角色,另一位战士则手持长枪,而且还是尖端弯曲的刀型长枪。

尽管视线因面具而受到遮蔽,他们灵敏的动作却完全让人感觉不到这些影响,看起来相当习于战斗。

在群众的欢呼声中,参杂着大量的『灰熊』这个词语。这样看来,那对持长枪与盾牌的佣兵搭档,似乎就是连洁儿也曾耳闻的奖金猎人搭档『切割者灰熊』。他们是自我表现欲很强的佣兵,无论在战场上或是比武大会中,都必定会在自己打倒的对手脸上留下永难磨灭的割伤。这是为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人是他们的手下败将。

一想像起那把弯刀刺入路希德端正面孔的景象,洁儿就不禁毛骨悚然。

(明明他好几年都没有参加比武大会了,真是乱来!)

这样一来,就只能拜托担任前卫的死天使加油了。洁儿注视着手持有如长枪般惊人长斧的夸尔。

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在什么情况下相识、搭档的,路希德选择的伙伴同样是位看起来很习惯这种场面的佣兵。即便强敌当前,他也并未显得焦虑,悠然拿着斧头摆好架式的模样,简直像只盯上猎物的黑色螳螂。

(螳螂……)

洁儿凝视着由于她刚才一味关注路希德,一直没有正眼看过的夸尔。

从看台上能看见的他的身影,就只有指尖大小。而且几乎都是背影。

但是这个背影,她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在哪里……我怎么会认识佣兵……)

格列凡的身影瞬间掠过脑中,但她马上就否定这个推论。他的背影更为厚实,有如无法跨越的墙壁般坚固。相较之下,这个男人的背影纤细了些。

(他不是格列凡。一直以来,格列凡身上都有种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明白这个男人是危险猛兽的气息。这男人不一样……)

要是能看到他的正面,那怕只有这样也好,说不定就能认出来。洁儿一边全神贯注地关注比赛,边急切等待着那个男人面向这边的瞬间。

「路克纳斯,右边!」

「躲开躲开!灰熊的速度可是很快的喔。」

持枪的佣兵频频朝着路希德的脸劈砍过去。相对的,路希德虽然积极以路克纳斯应战,然而正面冲突后,他就明白对方是无法以蛮力对抗的对手。他马上退后拉开距离。

「耍枪的就交给死天使!」

一如观众的叫喊,死天使朝着一味攻击路希德的长枪男挥落斧头。他那迅速的挥斧动作,让长枪男手忙脚乱地疲于应付。另一方面,路希德与拿盾的男人反覆激烈交战。这个男人似乎也相当老练,路希德的攻击都会被他用盾牌巧妙避开,导致路希德难以使出有效的一击。

这是一场让人会捏把冷汗的战斗。

不管是哪个观众都已经忘了出声叫喊,屏息注视眼前的战斗。刚才还在并肩作战的同伴,才刚分隔两边,马上又互换对手展开攻击。若不这么做,一个不小心就会形成二打一的局面。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再勇猛的剑士也捱不了多久。

跟单纯的一对一竞赛不同,这正是双人竞赛的醍醐味之一。

「啊啊啊!」

『哇啊』的一声,格外响亮的欢呼响起。洁儿一看之下,发现死天使双手撑地,而他的颈边正被刀锋抵着。虽然她漏看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但可以确定的是,比赛大幅转向不好的局面。

死天使手上已经没有武器。他的式器长柄斧正在不远处打转。

(路希德?)

路希德手持路克纳斯,没有任何动作。要是他现在不宣告认输,对手就会砍掉死天使的头。而裁判在确认过其中一方死亡或无法动弹后,比赛胜负就会揭晓。

(路希德,怎么办?)

正当每个人都认为他除了投降以外,没有救助死天使的方法时。

「路希德!?」

路希德迅雷不及掩耳地展开行动。他做的竟然不是攻击也并非投降,而是用脚踏向死天使那把在不远处打转的斧头。

「什么!?」

斧头高高弹起,在空中边旋转边落下。此时,没有任何一个人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斧头落下的地点,刚好就是持枪抵住死天使脖子的使枪男站的位置。

「咿!」

男人不由得拿着长枪后退。死天使没有放过这个瞬间。他以两手用力握住从天而降的武器的长柄,用斧刃背面打中使枪男的躯干。

「呜啊!」

身材高大的使枪男被打飞到一旁,撞上他的剑士搭档。此时,路希德的一击正在等着他。他击中剑士手中长剑的底部,用这股冲击力将剑击落。接着,他用肩膀冲撞试图站直身子的剑士。男人被仰面朝天地撞了出去。

路希德的脚用力踩住倒地男子的颈部。这意味着请裁判下判决,而非夸耀自己的残忍。

「胜、胜利!」

裁判们手中的四把装饰剑,几乎同时举向天空。

「太棒了!」

洁儿禁不住握拳站起身。

想起自己一直长时间屏气凝神,她用力深吸一口气。

(路希德,路希德!)

她在心中数度呼喊他的名字。她知道,现在自己的丈夫正受到来自塞满竞技场的数万观众最大的喝采。

响亮的声音,以及这个场面的空气,让她手臂上的寒毛直竖。

这跟每周日早晨,从王宫露台听到的欢呼声明显不同。这是更为有力、更为鲜明的声响。

这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掌权者、什么样的大富豪都无法用钱买到,极为自然且诚挚的声音。

看到这样的场面后,洁儿不得不领悟到,在一般的朝贺早晨中,当人们呼唤他们的名字、对他们欢呼时,有一半是出自于义务感。

听过这个唯有胜利者才能得到的特别声响后,她就领悟到了这点。

「胜利者是夸尔跟路克纳斯。两位请脱下面具,到国王陛下的御前嗯。」

司仪开口这么说完,至今一直为两人戏剧性的逆转而沸腾的人们,视线全转向洁儿等人所在的看台。

「咦,国王还是不在?」

「到底跑哪去了?」

人们好像总算注意到路希德不在。面对逐渐扩大的吵嚷声,司仪似乎也感到很疑惑地与人交头接耳。

在这样的气氛中,路希德与搭档夸尔一起走往看台的方向。他们在阶梯平台处稍作停留,但路希德又继续往上走。司仪急忙想制止他。

「不得无礼,快下来。你不能上去那里。」

他的制止与路希德摘掉面具的动作几乎同时发生。

在洁儿斜后方的席位,欧斯的身子动了一下。

「那是国王陛下?」

「他是国王陛下!」

「路克纳斯是陛下?」

吵嚷声变成呐喊声,覆盖住整个竞技场。

「怎么会,国王陛下竟然是『剑士路克纳斯』?」

由于太过惊讶,正要请洁儿用茶水的莉莉卡弄掉了杯子。但是连平常会因此责备她的侍女长嘉亚泰葛丝也一样,一脸惊吓过度地张着嘴。

「骗人……」

「路希德大人?」

「咦,这表示在这段时间里,陛下一直有出席比武大会?」

路希德慢慢走上楼梯,不慌不忙地看着呆站着的家臣们,接着看向南塞议员们与女士们所在的帷幕,最后看向洁儿。

「路希德……」

他只用眼神诉说了某些事,就将视线转向欧斯的方向。肴起来好像是要洁儿静静看着。

她自有某种想法。洁儿做好了『现在只能交给他』的觉悟。

「欧斯王子,还有各位南塞议员们,让你们久等了。现在重新开始审判吧。」

接着,他转身面向竞技场,朝现在专注凝视着自己的数万道目光扬声说:

「亲爱的艾兹森子民,以及南塞市民啊。在今天的比赛中,南塞领主候选人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与莱卡·帕姆赌上这个地位而战,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比赛公正且肃穆地执行了。

但是,由于我期许的是完全的公正性,我必须在此说出新的事实。」

他的视线转向一直在阶梯平台等符的莱卡与葛雷斯尼。

「在这里的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不是本人。他真正的姓名是葛雷斯尼·罗万。是与萨拉密司情同手足的名义上的舅舅,也是挚友。」

观众们发出骚动。听到国王没有宣布自己的胜利,而是突然提起南塞问题,没有人能隐藏住自己的困惑。

「他假冒萨拉密司之名参加比武大会,这点绝对不值得赞赏。无论是什么样的谎言,神都不会认可,而成为徒步竞赛优胜者的荣誉,绝对不该赐予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路希德的宣言让观众们更加喧腾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推举了萨拉密司的国王,现在却开始说出彷佛在责难他的话语。看到情况不妙,就连国王也舍弃萨拉密司了吗——

但是,路希德接下来说的话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然而,胜利就是胜利。虽然不属于萨拉密司,但这荣耀无疑属于葛雷斯尼。胜利者啊,站起身吧。我来介绍,这位是优胜者,葛雷斯尼·罗万!」

此时欧斯脸色大变,似乎总算察觉到路希德的意图。虽然他试图插嘴,但是路希德说:

「他的胜利是在此的各位见证过的事情。他的强悍,以及他受到胜利之神宠爱而身在此处,对此有人想否定吗?」

被路希德强而有力的发问镇压,欧斯完全没有出场的余地。不管他怎么做,想发出中断路希德演说的高声,都比不过路希德的音量。

这就是大人的声音。

洁儿现在清楚体会到了这点。

这是一直以来指挥大军,在战场上随着怒号一起四处奔驰,比号角还宏亮、下令士兵们攻击的将军之声。

这是得到胜利的声音。

在这样的大声号令之前,无论什么样的谗言或肤浅念头都会被淹没吧。好比说这种光是操纵他人,自己却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亲自做过任何事的人所发出的声音。

「如果有人想否定葛雷斯尼的胜利,现在就报上名号吧。无须客气。」

听到路希德的呼唤,也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异议。

他似乎很满意地慢慢扫视前方。

「那么,葛雷斯尼,我问你。说出你期望的事物吧。」

葛雷斯尼反射性地抬起头。在瞬间与贵宾席上的萨拉密司四目相交后,他说:

「那么,请恕我僭越。」

然后走上前。

他跪在路希德脚边,伸拳抵地,深深地垂下头说:

「胜利永远都是该奉献给主人之物。我将所有的荣耀献给我主萨拉密司·安巴斯汀。

从今以后,我主的胜利也都会被献到国王陛下跟前吧。」

洁儿不禁鼓掌。

(完美无缺。)

明明没有经过商量,但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答案。而自然地将这句话从葛雷斯尼体内敲打出来的人,正是路希德。

由洁儿起始的鼓掌,很快就传染了在场的家臣们,不久南塞议员们也跟着这么做。不一会儿,掌声随同欢呼声扩散到整个广阔的扇形座位区,之后还伴随着赞扬葛雷斯尼之名的声音。

「南塞议员团也没有异议吧?」

路希德看向南塞议员们盘据的区域。他们身边已经不带有能够出言抗议的气息了。

「请等一下!」

紧接着,意料之内的声音开口抗议。有个人迅速冲到看台前方。

「这样……以决定一国领主来说,这场审判不会太过草率吗?」

洁儿厌烦地闭上眼。那是她本来就认为不会善罢干休的欧斯。

路希德再次冷静地看向欧斯。

「哪里草率了?这场胜利全都公开在苍天与千万双眼睛的见证下。」

「那么,欺瞒砷明的罪行要怎么办?那个人为了私欲而冒名参加比赛,这才是您该重视的真实!」

欧斯也不肯认输地提高音量。

「虚伪的胜利,就只是对神明的侮辱!」

洁儿『啪』的一声,阖上扇子,将侍女叫来。接着她将握在另一只手上的银杯递给莉莉卡。

她缓缓站起。

这是为了替这场恐怕会永无止境的战斗,拉开不容辩驳的真实布幕。

「那么,我就来诉说真实吧。欧斯王子。」

「……梅莉露萝丝正妃殿下?」

洁儿从公主袖鼓胀的长袖中,取出藏在里头的小圆筒。

看着欧斯讶异地眯起眼,她慢慢松开卷成筒状的外包装,将放在里面的厚重羊皮纸展开。

那是一张很大的纸,甚至有洁儿的手腕到手肘的长度。

「这是……?」

「结婚证明书。」

「……结婚?谁的……」

洁儿泛起她所能做出最美丽的虚假笑容,并说:

「当然是南塞公爵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与奥兹马尼亚王女凯缇库克的结婚证明书。」

听到她的发言,那瞬间欧斯露出的表情,与他一直以来显露在外的冰冷面具完全不同。

激情。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他被激情支配的真实面貌。

「开、开什么玩笑。我可没有认可过这种事!」

欧斯试图以全力否定。但是没有比小孩子忘我的言语,还要更加不知所云的东西。

「哎呀哎呀,真是奇怪呢。迅速让凯缇库克王女进入南塞的,究竟是何方人士呢?那个人不是还特地让她带着奥兹马尼亚国王发出的结婚证明书吗?」

「那是……」

为了让军队进入南塞,奥兹马尼亚方面把军队伪装成出嫁队伍,早早让凯缇库克进入南塞。当然,她身上带着结婚证明书。

接下来,只要准备好安卡里恩星教的主教签章,以及萨拉密司这方的许可证就够了。

「但是怎么可能结什么婚!什么时候结的?我可没听说过!」

「以日期来说是昨天。」

「昨天!?」

为了让他看清楚,洁儿仔细摊开那份结婚证明书,出示给他看。

「婚礼平安举行了。这点我可以证明。」

「为、为什么你……」

「这当然是因为我亲自走访了南塞。」

彷佛想说『你在说什么蠢话』一样,欧斯张大眼睛,摇了摇头。惊讶的不只是他。站在一旁的路希德也目瞪口呆地盯着洁儿。

「你说什么?」

「这是事实,路希德。抱歉在事后才告知你。」

说到最后,洁儿老实地道了歉。

这次完全是与时间之间的战斗。不同于一切已有周全准备的奥兹马尼亚阵营,洁儿等人落入了不得不屈居被动的状态。

当然,对于信任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不对,是葛雷斯尼武艺的路希德来说,应该是有胜算的吧。但是,就算他是再怎么优秀的剑士,决定胜负的也不过是一时的运气。洁儿完全没打算把这个国家的未来,赌在这种不确定的事物上。

(不能交出南塞。为了让路希德成为王国的国王,此时不能屈服于奥兹马尼亚的阴谍!)

因此,为了得到胜利,洁儿展开了一场豪赌。

她无法动用艾兹森自豪的四龙师团。奥兹马尼亚军已经以凯缇库克王女护卫的名义进入南塞。若在此时动用军队,就等于在挑衅奥兹马尼亚军。

虽然如此,但她也无法影响拥有投票权的南塞市民,因为奥兹马尼亚军正停驻在南塞市。而且多数议员都在欧斯的掌控下。洁儿这方现在没有一一拢络他们的资金与时间。

再加上帕姆家打从一开始就已跟奥兹马尼亚紧密结盟。

奥兹马尼亚与南塞市议会,以及帕姆家。

为了打破这个看起来已经让艾兹森失去防备之力的包围网,到底该从哪里下手才好?不管怎么想,洁儿连慢慢设下陷阱的时间都没有。她也找不到时间及可乘之机调查对手的弱点。这样一来……

(只能从城堡最脆弱的地方进攻。)

洁儿的视线自然望向带着狼狈神情伫立不动的欧斯。

虽然年仅十三岁,却兼具优秀的头脑与冷静,身为强国智囊的纳贾利斯·欧斯。

他的弱点在哪里呢?在对方八成也在探寻她弱点的初次会面中,洁儿慎重地尝试解读对方的心情。她想找出看起来比大人还成熟的欧斯绝对不愿让人得知的部分。找出他收藏在内心深处,不让任何人看见的秘密。

她尽可能将话题带到广泛的领域,给予他各种挑衅、奉承与反感。他的自尊心藏在何处,碰触到哪个部分会刺激到他的劣等感……洁儿在短暂的对话中持续观察,发现欧斯对任何试探都不会上当,这让她相当焦虑。

欧斯拥有让人无法想像他是个孩子的冷静与自制力。

就连至今从未漏看与己相对的人任何微小破绽的洁儿,都想举手投降了。他不会受到挑衅,也不理会令人愉快的打趣或恭维话。遣词用字与应对方式都很巧妙,甚至会让她差点忘记与自己谈话的对象是个十三岁小孩。

但是——

(这正是他的弱点:像大人一样老成。)

他老成到有些奇怪的地步。

这是为什么呢?有一次,洁儿脑中浮现这个疑问。

没有哪个孩子会一开始就如此世故。

他们只是出于必要与必然,才会放弃当个孩子。

(那么,让欧斯王子不得不成为大人的必要与必然,究竟是什么?)

一切的契机仅始于她的直觉.这次洁儿等人身处的状况,逼得她不得不依靠这份直觉。不管在哪一方面时间都不够。正因为如此,洁儿才会千方百计地想把找到的小破绽凿成大洞,将之挖成奥兹马尼亚的墓穴,除此之外没有扭转情势的方法。

然后,洁儿循线找到『她』的存在。

欧斯王子的堂姊,王女凯缇库克。被囚禁在金宫多拉罕的小花园中,默默度日的前奥兹马尼亚王遗孤。

对她或是她已逝母亲的所作所为,或许成了欧斯心中的伤口。洁儿如此推测。

因为欧斯明显对她抱有执着。会伪装成一国大使来到艾兹森,也是因为南塞的继承问题与凯缇库克的下嫁息息相关。事实上,当洁儿对欧斯提起她的话题时,他出现了显着的动摇。

对着为了展现莱卡的英姿,特地将南塞议员们叫到帕鲁耶姆的欧斯,洁儿说:『也请身在南塞的凯缇库克王女一起过来如何呢』……

当时欧斯的反应明显过度强烈。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恼怒地反驳洁儿。洁儿并没有放过当时感受到的这股不自然感。

并不是他像个孩子。而是只有面对跟她有关的事情,会让他难以伪装起自己的心。这么一来,抢在欧斯前头、拿回南塞的契机或许就在王女凯缇库克身边。

欧斯希望让莱卡当上南塞新公爵。换言之,也可说是他为了某种原因,想让凯缇库克跟莱卡·帕姆结婚。但是事到如今,特地让这个似乎因为欧斯导致母亲与姊姊过世,对他怀有怨恨的堂姊出嫁到外国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假如欧斯爱着她呢?)

洁儿沿着极为自然的推理,最后想到这个推论。

她不会爱上身为母亲与姊姊之敌的自己吧。而身为奥兹马尼亚王太子的他,正室必定是外国的王族。这样嫁妆既对奥兹马尼亚的国家利益有利,甚至还有可能解决麻烦的领土问题。

若说与拥有卡利亚柯利亚继承权的凯缇库克结婚,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但是在她对欧斯感到厌恶的时间点,这个可能性就变淡了。这是因为国王一定得生下嫡子。就算爱人有小孩,若是将那孩子当成嫡子,也是会违反国民的意志吧。就如同从亲属中领养了孩子,却只将继承权传给宠妃之女梅莉露萝丝,引来民众反感的帕尔梅尼亚的索尔塔克国王一样。

也就是说,身为王太子,只要欧斯没有强行与她同床,他就永远都得不到凯缇库克。

(那么,让她待在视线不能及之处比较好。一直把她幽禁在王宫里的话,对外风评也不隆。而对奥兹玛尼亚而言,条件最刚好的就是南塞。)

如果莱卡·帕姆成为南塞领主,初来乍到的他在各方面都非得依靠奥兹马尼亚不可吧。如此一来,在数度给予帮助之间,奥兹马尼亚就会慢慢并吞掉南塞。

凯缇库克会以奥兹马尼亚王女身分起到完美的作用。这样面对维持异教徒身分而不肯改宗的她,家臣们也不会要求将她杀掉。

(为了保护她,欧斯布置好了整个舞台。表面上是为了奥兹马尼亚的国家利益,但是本意是为了保护凯缇库克的立场。)

这一切都仅止于推测的范围。为了确认这些推测,洁儿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一面。

但是,在这个宾客众多的时期,她无法离开王宫。虽说如此,她也没办法以生急病为由长时间闭门不出。她必须善尽这个圣,安琪莉城女主人的责任。而在这种重要时期,她也无法监视试图在官方活动中展开各种谋略的欧斯。

在一番苦思之后,洁儿下定决心,展开了八成没有人想得出来的、惊人且大胆的行动。

路希德用混杂着困惑与冲击的神情问:

「你……昨天缺席晚宴的原因该不会是……」

「不只是晚宴喔。要在半天之内往返南塞毕竟还是太勉强呢。」

洁儿说着『请各位仔细看』,并将结婚证明书交给南塞议员团,取而代之地,她手一挥,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到萨拉密司身上。

「我跟萨拉密司为了见凯缇库克王女,在前天上午离开帕鲁耶姆,并在次日下午抵达南塞,带着凯缇库克王女回到帕鲁耶姆。」

「带着她!?」

这是欧斯造访艾兹森以来,所发出最大的声音。

洁儿以视线催促萨拉密司。萨拉密司似乎也心领神会地点头,并说:

「没有错。我在此证言,我,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与凯缇库克王女殿下已经顺利举行婚礼,接受主教的誓词与祝福,正式成为夫妻。」

他慢慢站起身,走向位在他身旁的女士们的帷幕。不一会儿,蕾丝帷幕就从内侧被掀起来。

在传出少许争辩声之后,又过了一小段时间,有一位女性现身。她身穿东方伊瑟洛风格的服饰。虽然是便装,但一眼就能看出这身装扮的奢华。她插在发间的数支发簪上缀有满满的玉石,看起来彷若是被称为皇王的伊瑟洛王的打扮。

「凯缇,你……」

欧斯脚步踉跄,似乎无法置信。女子用美丽的紫藤色眼眸慢慢环视周遭,然后注视着洁儿。

「梅莉露萝丝卜妃殿下。我也能作证。」

似乎没有人想到奥兹马尼亚的王女本人会出现在这里。不管是南塞议员团、艾兹森家臣、甚至连葛雷斯尼跟莱卡·帕姆都惊讶地发不出声。

「婚礼多少有些仓促,但是还是在主教的祝福下举行了,这点毫无疑问。」

「什……」

洁儿像是在作结论似地说:

「欧斯王子,您对于确实由真正的主教所写下的结婚证明书有疑虑吗?」

看到彷佛要显示出自己的优雅般,缓缓打开扇子的洁儿,路希德似乎有些无奈地对她低语:

「你这个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没告诉我!」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在偷溜出宫这方面,我们彼此彼此,国王陛下。」

「呜……」

说真的,这场婚礼不是用仓促就能形容的。为了尽量节省时间,在说服凯缇库克之后,两人就在前往帕鲁耶姆的马车中举行了婚礼。

「喂,那个真的是真正的结婚证明书吗?奥兹马尼亚不是已经收买南塞主教了?你究竟是怎么……」

「哎,关于这点,就是要以毒攻毒罗。」

「什么?」

「因为我拜托了一位熟悉教会,而且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的前圣职者。」

路希德似乎想起了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洁儿早就知道南塞的神父几乎都被已经被对方收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想强行举办婚礼,一个不小心就会让风声传进欧斯耳中,洁儿的计划便有败露之虞。

洁儿为此采取的秘密计策,就是请被派往北方蛮荒之地的前宫廷主教——所罗门·索克为她介绍会被金钱打动的圣职者。

所罗门是教名。他的本名是瑟雷斯·贝尼格烈,被送养之前的名字则是瑟雷斯·巴纳德·礼思齐。

过去身为圣·安琪莉城宫廷主教的他,是欧露帕莉娜……也就是『宠妃事件』中的共犯,但他的罪责已经得到原谅,现在他孤身待在恩帕利亚的荒野。在那之后,他活用从前在修道院开垦葡萄园时获得的经验,正在勤奋开垦莓果田。

在那个事件过后,不知为何,他对路希德衷心感到钦佩,似乎还对路希德亲笔所写的信函中,那句「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可以依靠的人」相当感动。很快地,他对洁儿泄漏了一堆就他所知涉及贪污的同僚及前部下的情报。洁儿则从离南塞最近的地点随便找来其中一位,让他一同乘上前往帕鲁耶姆的马车。

「但、但是,王妃殿下昨天跟我们一起到城里……」

身为南塞掌权者的市议员们惊讶地嘴巴一张一阖,并说:

「我们确实承蒙王妃同行了啊。那是……」

「听说各位南塞议员们,似乎跟打扮成『梅莉露萝丝王女』的侍女开心地游览了帕鲁耶姆呢。」

「什……那么……」

在这种时节的日照下,身分高贵的女性不迈出轿子一步也是寻常事。深知这点的洁儿想出了一个计策。她让可可穿上她的衣物坐进轿子,命她假扮成自己的模样,在城中四处走动。洁儿的意图当然是要让欧斯以为她想讨好南塞市议员,使欧斯大意。

「我的贴身侍女说,市议会的各位礼貌周到地向她劝了好几次酒,甚至到了缠人的地步。」

「那、那么,您欺骗了我们……」

「怎么会呢?」

洁儿打开扇子,从容地露出虚假的笑容。

「现在是赌博庆典。在王宫中穿着我的连身长袍的人,不见得一定是我哟,议员。就算各位邀约同行的人是装扮成我的侍女,又有谁有权责备神呢?」

听到洁儿所说的话,南塞议员团中有几个人一下子变了脸色。

就是如此。受到欧斯嘱咐的南塞议员们请求与洁儿会面,收到这个报告后,洁儿立即想出这个策略。她决定让可可打扮成王妃,殷勤接待议员们一整天。

「身为王妃的我,不可能在夜里提议到那种场所去。我还以为那天尽情享受的各位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呢。」

站在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的洁儿身边,路希德用干涩的声音说:

「你依然是个冷静得跟鬼一样的家伙啊。」

「我就当作你是在称赞我。」

洁儿用只有路希德听得到的音量说。

当可可假扮成王妃接待议员们时,真正的洁儿已经在前一天晚上离宫前往南塞。她先行送信给凯缇库克,拜托她安排一个没有奥兹马尼亚监视的地点私下会面。

由于回信很快就到来,洁儿确定了她对奥兹马尼亚并没有什么正面情感。在南塞与她相见后,洁儿向她表明某项计划,并徵得她的同意。

这是能让洁儿等人打破欧斯阵营的包围网,使他们的策略化为白纸的唯一手段。

也就是,强行结婚。

洁儿朝他使了个眼色,接着再次面向欧斯、莱卡以及南塞议员们的方向。

「欧斯王子,以及各位南塞议员。根据安譬里恩星教会制定的法律,在婚礼的条件中,并没有任何条目规定非得由南塞的主教来主持。

而在这里的凯缇库克王女带着奥兹马尼亚王颁发的结婚同意书。至于剩下的,就只须由神的代理人给予祝福!」

位在能听见她声音的范围内的人们,都发出了欢呼声。

「开什么玩笑,这是不可能的,凯缇!」

面对突然出现的堂姊,欧斯轻轻摇着头大喊:

「这只是个闹剧。这桩婚姻当然无效,我可不承认!」

就算他说不承认,凯缇库克可是有带着奥兹马尼亚王的同意书前来。关于这点,谁都无法提出异议。

原本是奥兹马尼亚阵营强行将她送进南塞,但这点却成了他们的败因。由于南塞新领主尚未决定,许可证中无法写上姓名。也就是说,她带来的结婚许可证上,可以填入任何一人的姓名。洁儿会立下这个强行结婚的计划,就是在注意到这项事实之后。

只要让萨拉密司跟凯缇库克结婚,欧斯阵营的所有计策都会化为乌有。因为假如没有凯缇库克,奥兹马尼亚就会失去对南塞的影响力。

「欧斯。」

凯缇库克王女朝着失去言语能力的欧斯走近一步。王子彷佛感到胆怯似地震动了一下。

「小欧,我已经跟萨拉密司大人结婚了。不管萨拉密司能否成为南塞的新领主,这都已经是个既定的事实。我会到南塞去。」

欧斯发出『呜』的一声,咽下没说出口的话。

「凯缇……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凯缇库克似乎感到很可笑地摇着头笑了。每当她摇头,插在她盘起的发间的发簪就会发出『喀啦喀啦』的沁凉声响。

「女子出嫁的理由就只有一个,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萨拉密司大人。为了我,艾兹森的王妃殿下特地将萨拉密司大人带过来。

对女性来说,没有比嫁给连见都没见过的对象更痛苦、更委屈的事情了。」

接着,她就像要靠到萨拉密司身边一样,静静走到萨拉密司的身旁。站在体型纤细、身材娇小的萨拉密司身边,盛装的凯缇库克显得更加成熟。实际上,她应该也比萨拉密司大两岁。

「你输了,小欧。」

「凯缇……」

「你的败因,就是因为你把所有人都当成棋盘上的棋子喔。你完全没注意到棋子也有心。只要你还是冰雹王子的一天,你就如同路希德国王陛下所言,得不到真正的胜利。」

对这里的所有人来说,凯缇库克这些得意洋洋的话语,听起来就有如决定欧斯败战的致命一击。

她的神情在刹那间变得柔和,并说:

「谢谢你把我从牢笼中放出来,小欧。愿春天也会造访你身边。」

「凯缇……」

即便如此,欧斯似乎仍然没有放弃,为了控制住这个场面的发展,他高声道:

「……那么,我就回国煽动星山厅,让这桩婚姻破局。这种形同奇袭的婚姻是不会受到认可的。

说起来,站在那里的萨拉密司·安巴斯汀命随从隐瞒身分,出席比武大会,是个欺骗了在场数万人的罪人不是吗!」

「才不是!」

听到欧斯这句不肯死心的发言,凯缇库克以短短一句话驳斥。正当她为了袒护萨拉密司,想更进一步提出反驳时,洁儿将扇子朝向她,静静地予以安抚。接着,洁儿宛如在发表宣言一般,代替她扬声说:

「在座的艾兹森子民们,以及南塞的各位。这位萨拉密司·安巴斯汀绝对没有欺骗你们。各位忘了吗?现在是充满荣耀、十年一度的赌博庆典。所有人都要打扮成自己以外的某个人物,隐藏住真实身分!」

人群中传出『啊……』的声音。

洁儿尽可能堆出满面的笑容,用力张开双臂说:

「只不过是随从葛雷斯尼扮成主人萨拉密司,而萨拉密司打扮成葛雷斯尼罢了。正如同我们仅只在赌博庆典的期间,隐藏起自己的身分,自称为神一样!」

她的声音愈来愈响,倾注在会场内数万观众身上。接着,在余音完全消失前,彷佛会划破竞技场的鼓掌声便响彻四方。

现在他们的心正倾倒向己方。为了制造更大的效果,洁儿喊了一声:

「赌博庆典万岁!」

不消片刻,这道声音便化作数万倍的音量,包围住位在贵宾用看台的国王夫妇,以及愣愣地注视着所有发展的欧斯、凯缇库克、萨拉密司等人。

「万岁!」

「赌博庆典万岁!」

「国王陛下、王妃陛下万岁!」

洁儿与路希德一起挥手回应这些欢呼。

「路希德,你说过要把判决托付给神,但是我无意加入这种赌局。即便神站在莱卡与欧斯那方,我也绝对不会交出南塞。」

「你……」

路希德似乎感到讶异地微微睁大眼。

「所以你才会做出这些乱来的事情吗?」

「这的确很乱来,但是只有这个万法了。你应该也明白吧?」

「唔,这个……」

他好像难以反驳地瞬间闭上嘴,突然又停止挥手,瞪着洁儿看。

「但是我很担心啊。」

「咦……?」

「就是因为你老是这样……」

不知为何,他似乎很生气地咬牙说:

「你一天到晚这么乱来,我……」

「怎样?」

「好了啦,你给我看着!」

像是要躲开她一样地离开她身边后,路希德再次往下走到连接着地面的阶梯中央。

(路希德到底想说什么……)

看到国王突然冲出王座的身影,到刚才为止都兴奋不已的观众席又变得鸦雀无声。

「好了,在座的各位,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在此,我以比武大会主办人的身分,我承诺会立即赐予胜利者荣誉。」

接着,他朝向一直单膝跪在楼梯平台的葛雷斯尼说:

「我要赐予徒步竞赛的胜利者葛雷斯尼·罗万他所期望的最高荣誉。我册封葛雷斯尼·罗万的主人——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为南塞新公爵,并认可他与奥兹马尼亚王女凯缇库克的婚事。

萨拉密司跟王女已经举行过了结婚典礼!」

听到他的宣告,观众们的反应都是善意的欢呼与掌声。洁儿斜眼窥伺欧斯的模样。就连冰雹王子似乎也已无计可施,僵立在原地不动。

「接着,我也要赐予让我们看见今天最精采比赛的双人竞赛胜利者荣誉。」

略希德这句听起来像是枉自卖自夸的话语,让观众席陷入沸腾状态。不用说,在双人竞赛中获胜的,就是打扮成死天使夸尔的使斧战士以及路希德自己。

「那边的死天使啊。在这种大热天还穿着黑衣、真是辛苦了。报上你的名字吧。」

笑声再次响起。身为搭档,路希德不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现在路希德完全控制住了这个场面。这样看来,欧斯应该已经没有像之前那样插嘴的余地了。

扮成死天使夸尔的高挑男子慢慢走上阶梯。由于他的脸被缀有黑色羽毛的面具覆盖,洁儿看不到他的面孔,但是他那浓密的黑发与淡漠的嘴角,的确拥有与死天使相配的气息。

(我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洁儿突然对这个男人感到似曾相识。刚才他在比赛时,她也莫名有种好像以前就认识他的亲近感。可惜他经过乔装打扮,让洁儿无法掌握住他平时的气质。

「我的名字是赫丝·恩拜亚斯。」

从死天使的薄唇中,发出了略为低沉的悦耳声音。不知为何,路希德有一瞬间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但是这一幕完全没有进入洁儿眼中。

(这个声音!)

由于太过惊讶,她差点弄掉握在手中的扇子。

(不行。)

不能在这种时候显露出动摇。而且那个欧斯也在这里。不能让他从这种微小的细节,查觉到她的真实身分不是帕尔梅尼亚的王女梅莉露萝丝。

但是这个声音……窜进耳中的瞬间,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可是……

(刚才那人确实说自己是『赫丝』!)

荷莉赫丝。那是在母亲卡露莲席思过世后,离开安迪鲁的花街,抛下一句『我要成为奖金猎人』就出发旅行,洁儿唯一一位妹妹的名字。

(赫丝、赫丝,难道真的是你吗?你刚才真的自称为赫丝·恩拜亚斯吗?)

如果可以,她现在就想冲上前去,摘下覆盖住那张脸的面具。但是其中也有他其实是个陌生人的可能性。而且既然洁儿是以王妃梅莉露萝丝的身分站在这里,即便这个人就是『妹妹』荷莉赫丝,她也无法上前相认。

(可是在那条死者小路上遇到的异界存在也说:妹妹就在这附近。我没有弄错!)

即使心里想着『不能这样』,洁儿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扮成死天使的赫丝。另一方面,自称为赫丝的剑士则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路希德说:

「我听闻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中,聚集着世界各地的强者,我才会前来参加。但是很遗憾,即使一路晋级到最后,我也还没跟最强的路克纳斯战斗过。」

赫丝指的是自己的搭档;—也就是路希德本人。听到这句话,观众们也不胜喜悦地发出欢呼。方才路希德睑上的奇怪表情也消失无踪,露出满面的笑容。

「恕我失礼,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想跟这次大赛中最强的路克纳斯交手,弄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最强!」

路希德这次明确地笑了。这是个带着王者风范的笑容。

「我明白了。我会转告路克纳斯。」

路希德慢慢抽出一直挂在腰间的圣剑路克纳斯,并这么说。盛大的欢呼声与爆笑声再次炒热竞技场中的气氛。

「但是,我也要实现另一位胜利者路克纳斯的愿望。」

接着,他将拔出的剑高举向天。

「在我化名为路克纳斯参加这场比武大会前,我曾在神前立下某个誓言。

为了胜过往后的所有灾难,为了战胜所有的战斗。也就是说,为了我的祖国艾兹森。

请将降临在我永远的伴侣——王妃梅莉露萝丝身上的灾祸,都以我的胜利相抵——」

(咦……)

这一刻,她觉得这个太阳逐渐西沉的世界好像变得无声并停格了。

洁儿盯着路希德看。

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姬不是在开玩笑。当然,这也不是个能开玩笑的场合。他的姿态有如他的守护神——斗神赞奇耶尔一样,英勇地拔出长剑,试图斩裂已离开最高点的金色太阳。

「胜利并不是只属于个人的胜利,因为幸福的人永远都不会是完全孤独的。正因为如此,我的国家,我的人民,更重要的是我的幸福——我的胜利,都必须是能与王妃共享的事物。为此,我想以我的胜利,为我自己以外的人祈祷。」

蜷希德缓缓挥剑,垂下手臂。洁儿满心无法置信地呆望着他的身影。

那个身影有如舞蹈般美丽。虽然她觉得战斗时的路希德很英勇,但是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个身影很动人、很美丽。

为什么呢?

是因为他刚才将胜利献给她的缘故吗?

(他说是为了我……)

路希德看似有些无奈地回头,望向忘却一切,恍惚地盯着他看的洁儿。接着他说:

「你不要再那么乱来了。」

「路希德……」

眨眼的次数变成往常的好几倍,洁儿小小声地说:

「你参加比武大会,难道是为了我吗……」

「要是不这么做,你又会在各种地方招来怨恨了吧。」

他的视线稍微瞥向欧斯,然后说:

「你不相信神,也不相信任何人。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你才会如此强悍。但是,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所谓的伟大的存在。

我很害怕这些伟大的存在会对这样的你抱有反感,或是向你作祟。」

「作祟……?」

她脑中无法完全理解路希德所说的话。看着满脸疑惑的洁儿,路希德似乎很焦虑地说:

「我明白,对于不信神的你来说,就算要你马上理解也是很困难的。但是就算无法相信神,你总能相信我吧。」

「咦?」

「相信我。」

他那直率的红色眼眸,透过她的眼睛将心意传达到她心里,点燃了她心中已然冻僵的某样事物。

「听好了,你可不是我的什么影子。你要更积极地出现在阳光之下。如果有人因此敌视你,即便那是神,我也会以我这双手为你挡下。就如同刚才我胜过了与神明的赌局一样。」

她的心中就像暖炉中的柴薪,突然发出『砰』的声音,变得一片温暖。

一直都是如此。他的眼神,以及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一直都是如此。他总会给予洁儿她早已放弃拿到手的东西。

(路希德!)

路希德再次面向在看台前方呈扇形展开的观众席。接着,他举起一尘不染的路克纳斯,雄壮地大喊:

「这场胜利献给我心爱的人们。接下来我也会持续获胜。胜利是属于你们的!」

「国王陛下万岁!」

「艾兹森万岁!」

宛如弓手部队拉满了弓,射出数千支箭矢一般,声音一同飞越天际。

强而有力的欢呼。人们无数次赞扬艾兹森与路希德之名的热情。

为什么这些情绪会在此时诞生呢?为什么路希德能这么令人着迷,引发众人的狂热呢?

(……这些是旁人都不具备,而他独有的能力。他能够以自身的力量斩除障碍,堂堂正正地对神报上名号。

而且他还假扮成一介剑士,期许能处在公平的立场,这让人民感受到双重的惊讶。而这又变成了双倍的赞赏。)

在这种时候,要是路希德只坐在王位上高声主张南塞的公爵权,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说服力与影响力吧。然而现在没有任何人出面反驳他。

因为他是胜利者。这是赌博庆典的最后一场竞赛。在与神明的三种竞赛得胜的胜利者之中,没有比最具有权威性的双人竞赛优胜者还要更强大。在主办者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胜利者可以许下任何愿望。而身为神明代理人的主办者会赌上与赌博庆典有关的所有神只之名,非得实现胜利者的愿望不可。

以胜利维持正义。

这就是路希德的做法。

(他跟我不一样。我做不到,但是他就做得到。路希德可以做到每个人都想做,却都做不到的事——率直地展现自我。他悠然自得,无论是言语或视线中都没有阴霾。没有像他这样的国王了。)

立于万人之上的人有很多种。

有像奥兹马尼亚王一样,喜欢作惊人之举的丑角。

有像冰雹王子一样,绝对不会铺张行事,只淡漠地在背后操弄他人的人物。

但是人们最喜爱的还是平等与高洁。

(和我跟欧斯这种依靠小手段的人不同,他一直都是以行动来说话。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打开心扉。正如同他一出手就融化了所罗门·索克那顽固的心一样。

以行动表示热诚,这就是路希德最大的武器,也是他的『路克纳斯』。)

路希德似乎心情很好地伫立在那里,如淋雨般地沭浴在对自己与自国的赞颂中。

「来呀。」

他回头,向洁儿伸出手,示意她过去。

洁儿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

被欢呼声围绕的地方,是在光圈之中。

闪耀着金色光芒。

(好耀眼。)

明明两人一直都在一起,但是不知为何,现在的他特别耀眼。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背影跟脸庞。明明他没有发光,又不是穿金色衣服,身上也没有钻石装饰,但是为什么他看起来会闪耀着这么强的光芒呢?

现在她明白了。

「你的心中就有一把路克纳斯对吧,路希德。」

那柄剑比洁儿至今见过的任何武器、任何宝剑都还要美丽、强大,并且正直。

***

在洁儿看到世界上最美丽强大的剑之后,隔天在圣·安琪莉王宫的左翼宫,属于国王夫妇个人居住空间的房间内,举办了简单的茶会。

名义上,这是王妃梅莉露萝丝招待王女凯缇库克与其夫婿萨拉密司的非官方众会。

但是,这段时间其实是为了让国王夫妇(应该说,主要是妻子向丈夫)向对方全盘托出庆典期间私下采取的行动。

「……受不了,什么都没告诉我就跑到南塞去,甚至还拉拢了嘉亚泰葛丝,要是发生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啊!」

从妻子口中听到机密出差的前因后果后,路希德一边高速把眼前堆积如山的蜜渍草莓放进嘴里,一边这么说。

由于是国王夫妇举办的茶会,桌上准备的茶点也很豪华。没有半点脏污的勾针蕾丝桌巾上,排放着凡希坦斯制的银质餐具,在高脚盘上放着蜜渍草莓、棒状饼干、用薄饼与好几层奶油做成的安良基那等等。每一道都是宫廷御厨们精心制作的成果。

而准备的饮品则是用十个种类的玫瑰花瓣,加上黑糖糖浆、生姜与白酒泡成的卡利亚柯利亚的茶。

若说到茶,在这块大陆上闻名的是花茶。这与东方大陆传来的叶茶不同,这种花茶是要享受花瓣的香味。由于每个国家能采收到的花朵都不一样,即使一律称之为花茶,一股来说,随着地区不同,味道跟香气也会不同。

「而且竟然是在回程的马车中举办婚礼……根本史无前例。就算是教会来抗议也不奇怪啊。」

「关于这点,所罗门好歹寄了封信来,要我们放心。」

一边担心难得吃甜食的丈夫会蛀牙,洁儿边静静享受远方异国带有姜味的花茶香气。

「而且手续本身办得很充分,必要的小道具跟文件也全都准备得很完善。你就想成并非在马车中举行,而是在一个附有车轮的小教会里就行了。」

此时,一直默默听着夫妇对话的王女凯缇库克笑了出来。

「两位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她身体往前倾,就这样笑了很久。

「我安心了。原来就算是政治婚姻,也有人能像两位一样和睦相处。」

她看着身旁的萨拉密司本尊——有着蜂蜜色卷发的新婚丈夫,又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凯缇库克王女。」

「就算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像梦一样。没想到我竟然能像现在这样,跟新朋友与新家人一起在遥远的异国喝茶。」

洁儿也慢慢点头。

她与凯缇库克初次见面,是在送信给她的隔日。结束最后的公开行程后,她连饭也没有吃,就搭上准备好的六头马车。这是一趟每经过五个马车站,就要派人准备新马匹的强行军。

接着,第一眼见到只梳着蓬乱的头发就前来会面的凯缇库克时,洁儿就确定了某件事情。

她确信这是隐含着某种决心的眼神。

「我寄给王女殿下的信里所写的内容,照理说是相当冒失且惊人,您却爽快地答应会面。说真的,我从那时候就开始抱有一点期待。我想,这个人或许会愿意成为我们的同伴。」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呢?梅莉露萝丝殿下。」

「……因为您当时没有穿着任何一件奥兹马尼亚的服饰。」

听到洁儿所说的话,萨拉密司与凯缇库克本人都惊讶地屏息。

萨拉密司感兴趣地问:

「王妃殿下一眼就能看出这种事吗?」

「虽然不至于连在哪里缝制都能看出来,不过我看得出我国自家产的产品。因为我身边会收到来自各个地区的贡品,而且根据用了多少颜色、是丝质还是棉质、布料上是否使用了金或银,课徵的税金也会有所不同。」

这也多亏了她刚在不久之前,看了多到吓人的腰带,下令对在服饰方面的奢侈品课税。总之,洁儿的着眼点住于,刚抵达南塞的凯缇库克已经换上了南塞的服饰。

王族出嫁到他国时,必须在国境处换上该国的衣物,这是一种默契。这是因为在其他状况下会课徵关税,无法只将出嫁队伍视为例外。

但是还没正式结婚的凯缇库克这么早就更换服装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更何况她是南塞身分最高的人,应该没有人能要求她换装。

这么一来,能想到的答案并不多。

其一,或许她带来的服装都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穿了。

或者是凯缇库克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更换了服装(在这个情况下,就是她不想再继续穿)。

「对了。刚见到王妃殿下的时候,我被问了奇妙的问题喔,萨拉密司。她说,南塞的连身长袍还合身吗?」

「你被问了这个问题……?」

「嗯,所以我马上这么回答。我说,穿起来很舒适。」

这正表示凯缇库克是以自己的意志脱下从奥兹马尼亚穿过来的衣服。洁儿明白自己感觉到的不自然感几乎已成了确信。

王女凯缇库克憎恨着祖国奥兹马尼亚。她恨到连他们准备的新娘服饰都不想穿在身上太久。

而理由也显而易见。

到了现在,她还是没有原谅害死双亲及姊姊的鍚塔哈特王与欧斯王子。正因为她还没有原谅,所以她那美丽的灰色眼眸深处,才会燃烧著名为决心的火焰。洁儿没有漏看这一点。

「然后你就突然拜托她跟萨拉密司结婚?只因为觉得既然她憎恨奥兹马尼亚,说不定就会成为我们这一边的人?」

路希德插嘴,言下之意是『这也太乱来了』。看不下去国王陛下嘴边满是砂糖粉,在旁服侍的马修斯向他递出湿手巾。

「虽然由我来说也有点奇怪,不过凯缇库克王女,你做了个大胆的抉择。当时你跟成为你丈夫的萨拉密司应该是初次见面。却马上举行结婚典礼……」

说完,他交互看向凯缇库克与萨拉密司两人。

「的确,如果对象变成莱卡·帕姆,就无法完全脱离奥兹马尼亚。即使如此,一介女流竟然能这么果敢,让我很佩服。我一直以为婚姻对女性而言,是件特别的事情……」

「不,这的确是特别的事情,不管是对女性还是男性都一样。」

她一点头,插在紫藤色的美丽发丝上的发簪就『喀啦喀啦』地,发出有如削判冰块般的声响。

「但是,洁……王妃拜托你跟萨拉密司结婚,你就立即答应了不是吗?为了先发制人,胜过欧斯王严。

我还以为女性对盛大的结婚典礼或是结婚礼服之类的对象,会那个……嗯,抱有更多憧憬。」

「路希德。」

为了解答他的疑问,洁儿特地在两人的对话中插嘴。

「怎样?」

「其实,我还有一伴事情没告诉你。」

她这么一说,路希德就露出诧异神情。坐在两人前方的凯缇库克与萨拉密司互看一眼,交换了别有深意的笑容。看到这一幕,路希德的表情变得更加不悦。

「什么啊,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其实,萨拉密司之所以会让葛雷斯尼来顶替自己,还有其他的理由。」

「其他理由?」

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寻找起葛雷斯尼本人。不过这里没有葛雷斯尼的身影。虽然他们也邀了葛雷斯尼一起用茶,但是他以自己身分不足为由,坚决不肯接受。

萨拉密司一直缩在雍容华贵的凯缇库克身边享用花茶,但当话题涉及自己的问题,萨拉密司就连忙端正坐姿,开口说:

「如同陛下所知,我……受到养育的罗万家并不太富裕。再加上我比葛雷斯尼小一岁,所以我一直都是穿他的旧衣服。由于没有另外张罗新衣服或二手衣的余裕,没有人对我们的行为有任何异议。

但是,就常理而言,这原本是不太会被认可的。」

发现还看不出话题关联性的路希德脸色愈加严峻,萨拉密司似乎有些着急,于是快快切入正题。

「先稍微把话题拉回来。听说我父亲时常对我母亲抱怨说,要是生能逢时,我母亲就是公爵家的大小姐,而他就能成为公爵家的女婿,从事比现在更好的工作。而母亲会笑着说,如果真是如此,那她或许根本就不会跟父亲结婚啦。母亲不把父亲的抱怨当一回事,但父亲却无法彻底放弃。他认为由于母亲是女性,才会得不到财产,因此他似乎对在我出生时来帮忙接生的产婆宣告,不管生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要取名为萨拉密司。」

「名、名字?」

「是的,也就是男性的名字……我之所以会拥有这个实际上常用于男性的名字,是在我出生前就决定好的事情。在祖母抗议之前,父亲就马上让我在教会接受洗礼了。」

「——等一下。」

脑中似乎正混乱成一团的路希德伸手制止萨拉密司的叙述。

「也就是说,你被取了一个不自然到会被祖母抱怨的名字对吧。这个……」

困惑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收而代之的是张大嘴巴的呆愣表情。

「这么说,简单来说,你……」

「是的。」

萨拉密司有些害羞,又有些抱歉地缩起下巴,并说:

「其实我不是男性。非常抱歉!」

这一刹那,路希德的表情就好像被暴风雪迎面扑来般冻结了。

「…………你、你说什么……!」

洁儿随即补充说明:

「路希德,萨拉密司是位女孩子。这就是凯缇库克王女答应结婚的另一个理由。而这也是葛雷斯尼非得顶替萨拉密司不可的最大的理由。」

「你……是女、女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希德面向洁儿大喊:

「你为什么都不说?」

「我发现这件事,是在与两人见面之后。」

他吞了口口水,闭上嘴巴。

「我也有反省自己太过粗心。但是那时候,我全心专注于寻找适合取代莱卡·帕姆的人物,完全没想到他们策划了那样的阴谋……」

「阴、阴谋?」

「当然就是萨拉密司与葛雷斯尼互换身分的事情。」

似乎是在担心这对即将吵起架来的夫妇,萨拉密司慌张地插嘴:

「是我不好,国王陛下。这跟葛雷斯尼没关系。想出这个计划,还硬是把他卷进来的都是我。真的非常抱歉。」

萨拉密司再次低下头。

「葛雷斯尼一开始就说过这不可能。他说,要他成为萨拉密司继承公爵家,与奥兹马尼亚王女结婚,这太荒唐了。但是我说这样就能让薇莉婆婆……也就是我的祖母跟他的母亲,我们可以让薇莉看医生。我说服他好几次后,他才不情不愿地答应。

我们并非一开始就有意图地互换身分。我会得到萨拉密司这个名字是出自我父亲的考量,而我看起来之所以像个男生,也是因为反正都得穿葛雷斯尼的旧衣服,就算在发型上搞花样也不能怎样,所以我一直维持着短发。

葛雷斯尼很优秀,他才刚通过以密耝里为根据地的佣兵团的入团测验。那一带的居民大概都以为优秀的他跟南塞公爵有血缘关系,而且我也不太在意。

可是,听到舆兹马尼哑跟艾兹森在寻找南塞公爵的血亲时,我就想到或许可以利用这点……」

彷佛感到难以敔齿,萨拉密司垂首,紧抓住长裤膝头。

「在这个情况下,由于我是女性,我无法成为南塞公爵。不过要是能按照我的计划进行,这样既能让葛雷斯屁当上公爵,也能给予他荣誉。接到国王陛下的来信时,我父亲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我就……」

「也就是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洁儿干咳一声,萨拉密司就将身体缩得更小。

「……我以为不会穿帮。因为教会里也没有记录性别……密祖里村又是超级乡下。」

「乱七八糟……」

路希德彷佛在说『真是吓死人』似的,深深呼出一口气。

「幸好这件事没有在那个冰雹王子面前曝光。说起来,你怎么会知道萨拉密司是女生?」

「这也是因为手呢。」

洁儿用食指抵住嘴唇,边这么说。

「手?」

「对,不是萨拉密司的手,而是葛雷斯尼的。」

「意思是说,你握过那家伙的手吗?」

路希德过度强烈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所以洁儿在感到有些奇怪的同时,也再次向他说明。

「为什么、为什么会做这种事?你握了他的手……你……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不是穿着盔甲吗?那时他脚步不稳,差点跌倒。所以我马上抓住他的手。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这样就……」

路希德也不太清楚自己要说什么。洁儿继续说:

「他双手掌心就像石头一样硬。这让我感到很奇怪。这些都跟我在比武大会时,向你说明过的一样。」

「啊,对、对喔。」

路希德脸上闹别扭的神情瞬间烟消云散。

「我记得那家伙是个右撇子的剑士。除非受到谁的命令,不然战士不太会频繁更换武器。」

「还有,从他盔甲颈部的缝隙,可以看到脖子附近有晒痕。那明显是护颈的痕迹。一般孩子不可能每天戴着护颈,戴到足以留下日晒痕迹的地步。」

「也对。不管是双手掌心,还是日晒痕迹,简直都像是个轻装骑兵的见习生……」

说到这里,路希德突然注意到了。

「这样啊,你调查过佣兵团了吗?」

「对,把范围缩小到刚入团的新人后,他的名字果然出现了。葛雷斯尼假冒萨拉密司的时候,没有说出所属佣兵团的名字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是用本名登记的。」

路希德好像在说『正如我所料』一样,轻拍了一下两手,并说:

「所以他才不会怯场啊。当时我无法想像他是第一次参加比武大会,不过既然他通过了佣兵团的测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后他抓了抓微翘的头发。

「不过仅止于此的话,并不能构成萨拉密司是女生的证据。当时我想到的,就是为什么他们两人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硬是要互换身分。又不是说非得参加比武大会不可,萨拉密司也不必是个用剑高手。然而他们还是硬要互换身分。这是为什么呢?

这次的事件中,若要说到与其他继承问题不同之处,就是与凯缇库克王女的婚姻是最大前提。这么一来,萨拉密司或许有不方便结婚的理由……」

洁儿用汤匙舀了一口薄冰,含在口中滋润嘴唇,然后说:

「之后只要不着痕迹地询问侍女们萨拉密司的状况就行了。她们说萨拉密司完全不让侍女在泡澡时服侍,所以可以想到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一般来说,当对方是男性时,侍女不会服侍入浴。因此,萨拉密司才会一直安心地住在王宫。就在这时候,受到洁儿命令的侍女们,突然闯进门说『我们来服侍您入浴』,萨拉密司会着急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大概了解了。」

『哈』的一声,路希德发出夸张的叹息,他说:

「发现萨拉密司真实性别的事情就算了。问题在于,你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间点就阻止他们。要是事情败露,我跟你都会受到国际舆论的耻笑啊。」

「我的确也有考虑到这件事……不过事已至此,我觉得干脆就将错就错吧。」

「喂。」

面对丈夫的斥责,洁儿也只是耸了耸肩。

「而且无论如何,要是让莱卡·帕姆成为南塞公爵,艾兹森升格为王国的机会就会完蛋。结果是一样的。要举白旗还太早,难道没有什么能设法扭转形势的手段吗?

经过考虑后,我跟萨拉密司做了交易。」

「交易?」

路希德显得一脸惊讶。

「我说,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女性也能成为南塞公爵的方法只何一个。而她有个无论如何都想成为南塞公爵的理由。」

路希德与洁儿的视线一起落到自己身上,萨拉密司似乎有些尴尬地干咳。

「因为葛雷斯尼。」

「葛雷斯尼?」

萨拉密司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

「葛雷斯尼真的很有才能。那家伙是个有资格成为骑士的人。为了让有才能的人达到与之相应的地位,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无谓的障碍了。就连佣兵团也有献金啦、礼金之类的……

我的父亲以前是放贷人,所以我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紧咬着机会不放,就会在一生都无法出头的状况下死去。我明明就受到薇莉婆婆跟很多人的照顾,但要是我继续当个女人,就只是个无法为任何人派上用场的包袱。这样的话……」

我就一定得紧抓住机会。

萨拉密司露出殷切的神情这么说。同为下层阶级出身的洁儿非常了解她的心情。

无论是路希德还是凯缇库克,他们的悲哀应该也是如同地层般不断堆积,一路活到现在。但是一出生就拥有地位的他们,能够理解每天想着金钱度日的生活吗?

明天该怎么过活?明天能吃些什么?在一股脑儿地思考这些事情时,会渐渐觉得自己不被这个世界需要,是个微小又悲惨的生物。

想得到幸福。

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脱离这个泥沼。

即便他们环顾四周,或是找遍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幸福的碎片。

神明一定就像起司商人一样,用小刀切下幸福来贩售。所以来到自己身边的只有幸福的碎屑,也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幸福。

因此,自己就只能紧咬住机会,让喜欢的人们幸福。

『没问题的,洁儿。你很迟钝,体型又跟瘦鸡一样,没办法成为女演员或公主,不过还有我在呀。

我会成为世界第一的大富豪,让每个人都来阿谀奉承,然后让你当上学者。我也会送赫丝一艘超级金光闪闪的鲔鱼船。』

一边将平均分给她们三姊妹的蜂蜜与牛奶,全以『投资未来』为由拿来当自己的面膜与洗发精,姊姊加芙莉尔一边这么说。

即使如此,当那个傻里傻气的姊姊这么说时,她就相信总有一天真会如此。那个琪琪一定会从神手中分到特别大块的起司。

对穷人们来说,获得幸福的机会在一生中不会降临太多次。既然如此,就只能抓住现在。对萨拉密司的这份心情,洁儿感同身受。只要是知道『神明的起司』的人都会明白。

于是萨拉密司紧紧咬住了这块起司。

仗着自己一直扮男装,她想出跟葛雷斯尼互换身分,接受艾兹森的援助,成为南塞公爵候选人的计划。

之后的发展,就跟洁儿与路希德知道的一样。她的计划成功获取路希德的亲近感,让情况导向以比武大会决胜负。面对那个知名的莱卡·帕姆,她的葛雷斯尼完全没有逊色,完美地取得优胜。他在生平第一场比武大会中就得到了冠军——萨拉密司会对葛雷斯尼的剑术就这样埋没在乡下感到可惜,也是理所当然的。

按照她的计划,葛雷斯尼应该要以萨拉密司的身分与凯缇库克结婚,从此以后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才对。

但是由于洁儿意外碰到葛雷斯尼的手,他们真正的身分即将曝光。当时萨拉密司肯定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在不久前的晚上。突然有个高挑的侍女前来通知,告诉我王妃殿下即将莅临。我跟葛雷斯尼都吓了一跳,想着是不是互换身分的事情已经败露,要被逮捕了呢?我们不断地发抖。

结果王妃殿下说:『你们互换身分,而且萨拉密司是女性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在这个前提下,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这家伙大概是说就算你是女的,也拜托你跟凯缇库克殿下结婚,是吧?」

听到路希德的话语,萨拉密司短促地点了点头。

「之后,王妃殿下随即带我跳上长途马车。王妃殿下在这一路上向我说明了整件事情。她说,欧斯王子恐怕已经发现我跟葛雷斯尼互换身分,根据比武大会的结果,他很可能打出这张王牌。因此,必须让这张王牌失去效果。

王妃殿下说,制造出既成事实是最好的办法。」

听到这强烈而露骨的字词,路希德大口噎到,呛咳了起来。

「既、既成事实……」

「我跟王女结婚的话,葛雷斯尼就会变成公爵的亲戚,一开始就能进入知名骑士团。既能让薇莉婆婆过好日子,也能偿清债务。而且我之前其实就想当市议员了,我想为了让南塞变得更好而努力。我以前甚至还想,要是我是男生,就能去上大学了……」

萨拉密司马上接着说下去:

「而且王妃殿下说,就算我是女性,王女肯定也会答应与我结婚吧。虽然可以思考的时间很短,但我马上就下定了决心。我要试着在这个人身上赌一把。因为现在是赌博庆典嘛。」

「赌博庆典……」

有好一阵子,路希德像是在发愣似地『嘎吱嘎吱』地一直咬漂浮在柑橘水中的冰块,不过他的头脑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于是他再次面向凯缇库克的方向。

「那么,凯缇库克殿下也全都知道吗?」

「当然。」

凯缇库克『唰』地展开以绘有精致图案的薄木片制成的绘扇,风情万种地微笑。

「国王陛下应该早就知道,锡特国王与欧斯是我憎恨的仇敌吧。」

听到她直接说出『憎恨』两字,路希德有些不知所措地点头。

「……您是指金宫外事变吗?」

「那时候,我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人。温柔的父亲,我最喜欢的母亲与姊姊。还有感情良好的小堂弟……」

「咦……」

凯缇库克继续说:

「即便他们是仇敌,以我一介女子之身,想报仇也不能如愿。就在连活着都只能让我感觉到罪恶的每一天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逃到奥兹马尼亚的势力所不能及之处。

此时,这场婚事降临了。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萨拉密司大人想要南塞公爵爵位。而国王陛下不想将南塞交到莱卡·帕姆以及奥兹马尼亚手中。为此,只要我在得知一切详情的情况下,嫁给萨拉密司大人就好了。

我们是同性,所以往后也绝对不会有孩子。也就是说,奥兹马尼亚没办法以孩子为踏板,对南塞出手。只要萨拉密司将葛雷斯尼纳为爱人,生下孩子之后,再让那孩子当继承人就不会有问题了。」

「等等……王、王女!」

看到整张脸红到耳根的萨拉密司,凯缇库克笑着进一步戏弄她:

「不用那么害羞啊,萨拉密司。反正葛雷斯尼知道所有内情,而且假如当初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话,你们也打算要结婚的,不是吗?」

「咦,不是……那、那种事情,葛雷斯尼跟我不是那种关……」

萨拉密司拚命垂首,头上好像会冒出蒸气似的。此时的她们看起来完全像是一对感情良好的姊妹,边闲话家常边打闹。

「像现在这样,所有人的愿望都能像拼图一样恰好吻合。这不是个很棒的计划吗?」

「但是,这样你……」

「我一生都不会爱上任何人。」

凯缇库克灰色眼眸中的热度愈发上升。

「王女……」

「男女之情对我而言有如铅块。笨重、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在人体中留下毒害……

就算要在与教的神面前为虚伪的婚姻发誓,我又有何惧呢?

我信仰着东方神。但是,自从叔叔掠夺了王位,我在连祈祷跟寄托于宗教都不被允许的情况下过了好几年。即便如此,我仍然活着。」

神既没有降下救赎,也没有惩罚。她静静地这么说。

与一直如藤花般微笑的她完全不同,她的愤怒与意志都犹如激烈的火焰。洁儿随即想起她在奥兹马尼亚的多拉罕宫是被如何称呼的——

『火爆公主』。

她会威风凛然地抨击叔叔锡塔哈特王的统治,无所顾忌地诉说他的残忍。正因为唯恐她受到反王势力的拥戴,锡特国王跟欧斯才会决定把她送到外国吧。

「人们都说我脾气火爆。我认为人之所以愤怒,是因为心中还有可以燃烧的事物。或许我其实是想停止感到愤怒吧。或许燃烧得愈是激烈,在我心中那份被独自留下的寂寞与悲哀,就会如灰烬般消失……

当我听到欧斯要求我出嫁到异国时,在感到愤怒前,我先感受到的是喜悦。只要去到那里,我就再也不用愤怒。我再也不必为被杀害的父母与姊姊感到愤怒。

我想我可以放松了。对我而言,现在没有任何事物能胜过这份喜悦。」

洁儿宛如干燥的土地吸取水分一样,毫无抵抗地接纳她的告白。

现在她的眼眸,看起来确实如同燃烧殆尽后的灰一般平静。

「要是这次的婚姻破局,我会被视为在婚姻纪录上留下污点的公主,暂时无法离开多拉罕宫的深处吧。我可不想这样。我是带着绝不再回到那里的觉悟离开的。不管将成为我丈夫的是个怪人或是女性,我都完全不在乎。

而且萨拉密司是个可爱的人。第一眼见到她,我就觉得我们会合得来。」

突然间,她跟萨拉密司四目相望,眯起了眼睛。

「南塞本来就没有萨拉密司以外的公爵血脉,所以帕姆家想从旁干涉也难以着手。等回到南塞后,我打算协助萨拉密司的野心。」

「关于这点,我也有一个请求,路希德。」

洁儿再次面向身旁的路希德。

「什么请求?」

「能赏赐她们圣·安琪莉城外宫的房舍,作为南塞公爵的宅邸吗?」

路希德露出惊讶的表情。

「要让她们两位住在这里吗?」

「我认为这样比较容易守住萨拉密司的秘密。」

听她这么说,路希德『啊』的一声,发出了然于心的叹息。

「听说最近乡下领主们也很流行将宅邸设立于首都,所以应该没问题吧。只要让萨拉密司到耶姆大学留学,就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了。」

而且在萨拉密司留学的期间,应该都是由议会代为执行政务。议会肯定不会提出任何异议。

再怎么说,强行让这对年幼的夫妻因政治情势结合的是洁儿等人。至少得好好关照她们,别让她们被牵扯进无谓的事端。

「而且,我认为凯缇库克殿下一定会喜欢帕鲁耶姆。」

听到洁儿充满自信的话语,凯缇库克发出『哦』的一声扬起眉毛。洁儿说:

「虽然规模不如今天这么大,但每年的这个时期,帕鲁耶姆都会举办赌博庆典。在这个时期,请您务必要在帕鲁耶姆度过。」

「好的,不过为什么呢?」

「在赌博庆典中,乔装打扮是件寻常的事情。城里不只有扮成神明的人,一定也充满着穿上东方服饰的人。无论您打扮成什么模样,都没有人能加以责备吧。对萨拉密司也是一样的。」

似乎理解了洁儿的意思,凯缇库克慢慢张大眼睛。

赌博庆典是个所有人身上的枷锁都会松脱的异空间。无论是神明、人类或魔物,国家、宗教或性别,此时都不存在着隔阂。

每年的夏季来临时,凯缇库克都会沉浸在怀念的租国服饰中吧。她应该会穿上在双亲及姊姊仍在世时,对她而言理所当然的东方服饰,焚烧香精,向异国的神明献上祈祷。

而萨拉密司则能穿上女装,与葛雷斯尼一同出游吧。

没有人有权责备她们。

因为她们在与神的赌局中获胜了。

「谢谢,谢谢,国王陛下,王妃殿下。」

凯缇库克原本强硬的神情,变得前所未见的柔软,眼里含着泪水。

她与坐在身旁的萨拉密司交换了一个眼神,握住彼此的手,然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

「美妙的艾兹森与赌博庆典万岁!」

***

结束与新南塞公爵夫妇的谈话后,洁儿接着探寻起某个人的踪迹。

幸好她获报那个人已经回到位于附近的客房,于是她没有事先通知,便直接前往他的房间。

到今天为止,这个面向中庭的房间都是葛雷斯尼跟萨拉密司住宿的地点。不过为了得到南塞市议会承认,明天萨拉密司就将以新公爵的身分,在凯缇库克的伴随下启程前往南塞了。

当然,葛雷斯尼也会同行吧。

在他离开之前,洁儿无论如何都想跟他见面谈谈某件事情。

「葛雷斯尼,你在吗?」

即便摇铃侍女三度摇铃,也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洁儿带着可可走进房间。室内寂静无声,看起来没有人在。

可可对她耳语道,面朝中庭的入口是敞开的。洁儿连忙走向申庭。

夏季的强烈日照在地面留下无数浓厚阴影。阴影上方的空气伴随着一股青草气息与凉爽的触感,让洁儿暂时忘却了暑气。

不久,走在前方的可可停下脚步。洁儿注意到有个人屈膝坐在不远处的树上。正是葛雷斯尼。

明明正当盛夏,他却全身上下穿着黑衣,看起来有如在旅途中稍事休息的庞大渡鸦。

「王妃殿下……」

注意到洁儿的葛雷斯尼轻盈地跳下树。

「失礼了。以前我常会像这样待在树上。跟萨拉吵架等等的时候,就算我没有错,不知道为什么,逃跑的却是我……」

被他的笑容影响,洁儿也扬起嘴角露出微笑。

「非常抱歉,没向您行礼。」

「不,没关系。今天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

洁儿朝可可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离开。她的气息从洁儿背后消失。可可当然有接受过隐密行动的训练。现在她应该待在若是洁儿出事,马上就能出面保护的距离。

「道歉……若非有王妃殿下的建议,我们早已锒铛入狱了。感谢您都还来不及。」

「不。我想道歉的,是从你身边夺走萨拉密司的这件事。葛雷斯尼。」

她说完,至今一直维持着礼貌神情的葛雷斯尼,此时表情立刻变得僵硬。

「我不懂您在说什……」

「看穿你们的计划后,我心中还留有另一个疑问。」

洁儿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强行继续对话。

「那个开朗又有点自负的萨拉密司会想出这种荒唐的计划,并试图实行,这点我可以理解。但这可是要与同乳兄弟互换身分,骗过两国代表,从旁夺取南塞的计划。你应该明白这有多么异想天开。」

洁儿的声音中,完全不带有责难他们两人的语气。

「我不懂的是,天生冷静的你为何会支持她的计划。」

葛雷斯尼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他静静看着与洁儿的方向不同的远方。

「纵使这个计划顺利进行,之后事迹败露的可能性也相当高才对。我不认为你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然而,你还是假扮成萨拉密司.甚至穿上盔甲来与我们会面。

我也曾经想过,或许这是因为你自己想当公爵。但是我后来明白不可能是这样。」

对着一直默不作声的葛雷斯尼的侧脸,洁儿投下平静、但决定性的一句话:

「这次的继承问题中,必定会伴随着婚姻。你不可能会主动想跟其他女性结婚。因为你——」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此时,葛雷斯尼第一次开口。就好像他不想听到洁儿正要说出口的话语一样。

「自从出生以来,我跟萨拉一直都在一起。因为我的母亲用相同的乳汁养育我们两人长大。就算旁人不知道她是女孩,在我们家中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有她待在身边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我也不曾突然对她有过什么强烈的情感。那是种每天一点一滴慢慢累积的感受。

就算不用旁人来说,我也一直觉得我可以一直跟她在一起。从今以后……直到死亡。」

但是……葛雷斯尼插入了这个否定的词语,并继续说:

「我家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欠了债务。家里失去了劳动力……然而我们都还没到能够工作的年纪。

此时,萨拉的父亲提议让她嫁给南塞的地毯商人当继室。听说那个与她相差二十岁的男人想生个继承人,而且家境富裕,想要贵族的血脉。当他在寻找继承了贵族血统的年轻女孩时,我的表姊夫就迎上门去了。

从以前开始,我母亲就相信我跟萨拉总有一天会结婚,建立一个小家庭。但是她无法反对这桩婚事。因为我们的家境就是糟糕到了这种地步。」

「你当时……不知道家里的问题吗?」

他短促地点头。

「我当时刚进入佣兵团……」

洁儿也马上点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佣兵团的新兵训练会远离城市,也常会一连进行好几个月。

在能够独当一面、赚取金钱之前,葛雷斯尼就得知萨拉密司将要被用来抵押借款。而他没有足以阻止这件事的力量与经济能力。

此时,萨拉密司向他提出这个计昼。

「你认为要是你跟萨拉密司交换身分,成为南塞公爵的话,就能取消她的婚事吗?但是就算如此,你……」

跟凯缇库克的婚姻也会就此定案才对。就算能够阻止萨拉密司成为商人的续弦,但自己得跟其他女性结婚的话,不是得不偿失吗?

「我没有想过那种事情。」

葛雷斯尼瞬间泛起看似寂寞的笑容,出言否定。

「萨拉的头脑的确很好,不过只有这个计划不可能顺利进行。应该说,不能让它顺利进行。

王妃殿下,要是您没有看穿我们的真实身分,提出『让两位女性闪电结婚』这种荒唐的计策,我一定会输给莱卡·帕姆。」

啊啊。洁儿发出叹息。正因为如此,葛雷斯尼才会故意配合那个乍看之下愚蠢至极的闹剧,穿着那身盔甲前来会面。这全都是为了让胜负在比武大会中决定。

这样一来,就算他们的身分直到最后都没有暴露,计划看起来可以顺利进行,他也能在最后一刻自己选择继承问题的结局。

「那么,如果你在比武大会中故意输给莱卡·帕姆,失去公爵爵位候选人资格后,你打算怎么做?照理说,你还是得带着萨拉密司回到密祖里。」

「就算这样,家人们一定也会以为萨拉是因为不想结婚而离家出走。对方应该也早就得到通知了。再加上会有『萨拉密司是男性,他为了得到南塞公爵爵位,参加了帕鲁耶姆的赌博庆典比武大会』的传闻出现,就算现在已经解除婚约了也不奇怪。」

「不过萨拉密司是个女性的事实,也有可能透过那位商人爆发出来,这样你跟萨拉密司都无法全身而退吧?或许会以欺瞒艾兹森国王的罪名遭到逮捕。」

「的确呢。关于这点,我期待会因为我们的年龄与特殊时期而得到赦免。再怎么说,帕鲁耶姆现在都正在举办赌博庆典嘛。」

洁儿差点发出赞叹声。葛雷斯尼在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性后,做好了种种应变措施。比起乍看之下聪颖外露的萨拉密司,他的脑袋动得更快。

(他大概是想在萨拉密司身上留下『污点』。)

洁儿静静凝望着葛雷斯尼隐含着阴影的神情,心中如此坚信。

就算越过这次危机,解除与南塞商人的婚约,萨拉密司是公爵孙女的事实仍然不会消失。她那为金钱所苦的父亲,往后应该也会持续为她寻找婆家吧。

就算葛雷斯尼是个优秀的战士,到他扬名立万之前还需要一段时间。那么,有没有办法制造出让她无法出嫁的理由呢?得制造出连大富豪都会心生犹豫的问题……

(因此,他才会参与这次的汁盖。要是制造出『厌恶结婚而离家出走,最后因为诈欺而在艾兹森被捕』的流言,萨拉密司就就没办法嫁到任何一个地方了。除非有什么例外,不然应该没有人愿意娶她。没错,除了知道一切真相的葛雷斯尼以外。)

「你爱着她……爱着萨拉密司吧?」

「谁知道呢。」

面对洁儿的询问,刚才全都回以明确答覆的葛雷斯尼声音突然一沉。

「我也不晓得。我觉得没有办法用那种漂亮的话来解释。只是因为她一直都在我身边,我无法忍耐她离我而去罢了。

我是个孩子。就算别人说我成熟,就算我为了要早点变成大人而逞强,我也只是个自己的东西被夺走,就会暴跳如雷的小孩。」

他突然当场跪下,深深低下头。

「我打算在此告别萨拉。我不会再回到南塞了。」

洁儿保持着沉默。虽然只是隐约的预感,但她早就预料到葛雷斯尼或许会说出这句话。

「为什么要离开萨拉密司身边呢?你不是因为不想离开她,才会做到这个地步的吗?」

「她变得太崇高了。」

洁儿听得出这句话暗指的是萨拉密司成为公爵的事情。

「我明白萨拉的想法。她一回到南塞,就会先封我为骑士吧。而我往后将只能走在她给予的人生道路上。这是个太过惬意的地狱。」

说出『地狱』这个形容时,葛雷斯尼的面容已经不是个十四岁的孩子。那是拥有作为一个男人的生活方式,以及面对一位女性时,兼具独自的矜持与信念的成人脸孔……

「但是,葛雷斯尼……」

「王妃殿下,您是女性,所以无法理解。但是我是男人,这样的人生对我而言是种痛苦。这是无可奈何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在矜持面前,没有所谓的大人与小孩之分。洁儿从他的神情中再次体会到这一点。

「我只能离开。这是现在最好的选择。所以我现在打算向自己的初恋告别。」

「初恋……」

在这句话语中,有着宛如咬下太早摘取的果实时,那种又酸又涩的滋味。葛雷斯尼有些害羞似地低下头。

「——没错,这是我第一次说出口。」

然而,这无疑是他的初恋。即便喝同样的奶水,穿同样的衣服,睡在同一张床上,随着时光流逝,两人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对此,他肯定比谁都还要着急。

洁儿想,葛雷斯尼应该会按照他的宣言离开萨拉密司身边,踏上旅程吧。为了活用他那出色的武艺,还有以一己之力得到地位,他或许会到处参加比武大会。

但是正因为如此,就算是多管闲事也好,洁儿还是有件想告诉他的事情。

「我明白你的决心有多强了,葛雷斯尼。」

洁儿要跪在自己脚边的葛雷斯尼抬起头。

「刚才,你说你完全明白萨拉密司的想法。但是我认为你什么也不懂。」

他好像听到出乎意料的话语一般,讶异地抬起头。

「那是……什么意……」

「她应该也十分清楚这个计划很乱来。然而她还是强行推动这个计划。这是为什么呢?

我认为,她其实是希望你不要管南塞的公爵爵位或比武大会,跟她一起私奔。」

「咦?」

洁儿静静蹲下,握住葛雷斯尼颤抖的手。

「她应该也一直在等你吧。但是你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所以在无可奈何之下,她自己展开了行动。女性是没有办法主动开口说要私奔的。那么……?」

听到她说的话,葛雷斯尼的表情瞬间被思虑单纯的孩童面孔给覆盖。

「…………您为什么……」

「我就是能够明白她的想法。因为我是女性。」

他的身体完全僵硬住了。洁儿在内心苦笑着想,在这一方面,他依然是个率直的孩子啊。同时也像个孩子一般纯粹。

她以前也曾经跟他一样,带着崇敬的心情爱慕着某个人。

但是洁儿明白。她已经无法变回那时候的自己了。时间有如地层,在交互堆积着悲哀与喜悦之中流逝。自己肯定是无法看见那些地层的剖面吧。

葛雷斯尼的脸上有着决心,以及相同程度的迷惘。身为曾经感受到相同焦躁的人,她很想给他一些建议,但洁儿什么也没说。这种行为太不解风情了。这是一条仅能依靠自己的矜持与信念为武器,往后将由他自己走下去的路。

「我不会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但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洁儿就像初次见面时一样,托住了他的双手掌心。接着,她慢慢拉着他站起来。

葛雷斯尼的双眼有如要将洁儿吸进去一样地盯着她看。

「明年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请你一定要出场。国王陛下很欣赏你的武艺。」

「……是。」

葛雷斯尼简短并强力地回答。

洁儿想,明年的赌博庆典虽然不会像今年这么盛大,但是依然会有强者们聚集,展开比武大会,也会举办华丽的彩装游行及娱乐活动吧。

就在这个每个人都会以虚伪的扮装妆点自身的庆典中,萨拉密司会盛装打扮,以原本的模样在竞技场中观看葛雷斯尼的比赛吧。当然,她身旁肯定会跟着身穿少见的东方服饰,幸福的新婚妻子凯缇库克。

(庆典……由人所创造的男一个神的世界。)

混杂在人群蒸腾的热气及庆典的喧嚣之中,人与世界都会短暂地取回已失去的面貌。城中满是消失的神只和早已销声匿迹的妖精……还有真正的自我。

为了活下去,谁都无法驻足不动。就连失去某个人的悲哀,对贫穷人家来说,也往往会被日常的潮流冲走。

正因为如此,只有在这个时候,大家才会缅怀失去的事物吧。

因为大家都明白,已失去的一切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

「再见,葛雷斯尼。」

葛雷斯尼向她深深低下头,接着消失在树丛中。

为了成为大人,他在今天失去了某些事物。

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在庆典中找到它,并怀念地想着『不会有比这更美丽的事物了』。

——在这之后,葛雷斯尼·罗万离开家人身边,以比武大会佣兵的身分在各地扬名,成为人们口中传诵的比武大会终结者『黑狼葛雷斯尼』。

他回绝了无数佣兵团的邀请,独自在世界中奔走,从来不曾拥有特定的主人。某国的君主甚至曾让他说出『没有人能把狼驯养成狗』这句话。要让这匹高傲的狼答应戴上项圈,大概还需要花一些时间吧。

而成为南塞公爵的萨拉密司·毕居与凯缇库克·乌尔碧卡·哈萨·容娜,每半年便会将南塞宫廷设于帕鲁耶姆,两人此后也持续与艾兹森国王夫妇维持亲密友人的关系。

她们跟国王夫妇一样,完全是对假面夫妻,不过她们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国王夫妇也是如此。

顺带一提,不知道是哪一方有了爱人,或是根据某种作战,南塞公爵毕居家由两人的亲生子平稳地延续下去,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此后的南塞也迈向极尽繁华。

***

「他走了吗?」

突然间,听到背后有道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响起,洁儿转过身。

「路希德。」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的丈犬路希德就藏身在庭院里的矮木丛旁。

「他不去见萨拉密司就要走了吗?」

「葛雷斯尼说临走前会留下一封信。他说,因为萨拉密司一哭他就没辙。」

「哎,我想也是。虽然是跟女性假结婚,但是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结婚,应该还是不太舒服吧。」

由于路希德说出以他而言难得敏锐的话语,洁儿不禁双眼圆睁。

「怎样啦。」

「没有,只是因为你难得这么敏锐。」

她刚说完,他突然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噘起唇,把脸别向一旁。

「我说啊,这不是敏锐不敏锐的问题吧。这是男人心的问题。」

「男人心……」

「我先说好啊,这是因为男人的心只有女人心的一半坚强。但跟身体可就不一样了!」

由于这个表情太不像平常的他,感到好笑的洁儿差点大笑出声。

然后,她突然想到——

(我现在不是会笑了吗?)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路希德的恻脸,并这么想着。

(在与蜜瑟罗黛的交易中失去的事物,就是我的眼泪与我的笑容。但是,我现在会笑了。至少在他面前时,我的心就像展翅飞翔一样安稳……)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洁儿的视线,路希德突然转头面向她。两人正眼相对,她不禁有些退缩。一直盯着他看,会令他起疑吗?但是只不过是盯着他的脸……

(而且我们又是夫妻……)

「那、那个,路希德。」

不知为何,洁儿有种非得赶快说些什么不可的感觉,于是她连忙说:

「我从马修斯口中听到所有详细经过了。为什么……你要那么强硬地坚持参加比武大会呢?而且还是为了……我……」

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登场,以一个剑士的身分华丽地在竞技场中取得胜利的路希德当时说,他要将充满荣耀的这份胜利献给洁儿。

『这是为了你。』

「那时候,记得你好像说了很多东西……什么神明作祟之类的。不过因为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记不太清楚。」

「那是……」

听到这个突袭般的话题,路希德一度闭上嘴,但他似乎在不久后下定了决心,面向洁儿说:

「我说啊,你太过没有防备了。」

「……啊?」

即使如此,他仍然维持着认真的神情继续说:

「我在这次的事件中明白了。你在身边制造了太多的敌人。

你的确知识丰富又聪明。比我冷静得多,拥有能看穿人心最深处的目光。你也具备累积事实、引出真相的手段,以及等待时机到来的忍耐力。这些全都是我所没有,而身居上位者必须拥有的力量。所以我需要你。」

但是啊……他加入这句否定的言词,继续说:

「你的目光很冷静,也能看见远处,相对的就看不到脚边了。你看得太远,太过在意未来的事情,对眼前的事情就敷衍了事。

触目能及的事物的确就是真实,但是这并非全部。」

「路希德……」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你眼中看不到的真实。有些是比人心深处还要更深邃的地方,有些是被遗忘的古老神只,有些是人们的祈祷,有些就在你的身边。而我最害怕的就是人们的怨恨。你在不知不觉问招来的憎恨。」

他的话语对洁儿来说完全在意料之外。没想到自己会被他指责『你惹来不认识的人怨恨了』。

「但是,就算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管那些无聊人士爱怎么想,我都拿他们没办法啊。」

「我就是在说你在这方面毫无防备。」

路希德语气严厉地打断洁儿的话。

「的确,立于万人之上,或许与招来怨恨代表相冈的意义。但是不要轻率地招人怨恨。看着欧斯,我就有这个想法。不管是人还是神,他都想当成棋子来操弄,结果输给了我们。这是因为他无视胜负之神与人心的存在。」

洁儿很快地点了一下头,的确如他所说。人心会受到打动,但却无法操纵。

「对像你这样能将毒品与药物运用自如的人来说,神明的意志或诅咒或许都只是让你嗤之以鼻的事物。但这是因为你手中现在有毒也有药。当你真的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能给予我们救赎的只有神。」

「只有、神……?」

「在河水干涸时,暴风雨到来时,疫病流行时,存在的就只有祈祷与神明。一定有你的智慧派不上用场的时刻。在那种时候,我可不希望你从神的救赎之手中掉下来。」

洁儿彷佛在聆听黄金般贵重的声音一样,集中所有的神经,专心倾听从路希德唇间诞生的话语。

为什么呢?路希德所说的话,具有万钧般的分量,沁入她的体内。

「所以我才会为你而战。假如不依靠国王的地位与财富,我能献给神的也只有这个。而胜利是我心中最值得骄傲,也最有价值的东西。我把这个献给神,希望能请神拯救你。」

「拯救我……」

这是洁儿出生以来,不,理解人类的语言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出这句话。

『我想拯救你』。

即使是洁儿,至今为止也曾经有人告诉她『希望你能幸福』。母亲曾为她祈祷,希望她能受一位男性所爱,过着安稳的日子;姊姊也说她太勉强自己了,希望她偶尔能放松心情,好好休息。时常有人向她说诸如此类的话。

这些都是令她欣喜的关怀,但也都只是一种祈祷。这是出自一种『由于自己做不到,所以希望神能让这个人幸福』,带有一点距离的心意……

但是路希德的这句话不同。他想要拯救洁儿,实际上也采取了行动。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这样正面告诉她『我想拯救你』。也没有人为此采取具体行动。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

「路希德……」

不同于感动跟感激,更加炙热激烈的情绪瞬间就征服了洁儿的心,开始吵着要冲到外头去。她的眼眶发热,呼吸困难。

「懂了吗,以后不用再帮我试毒了。也不需要再研究毒或药。你也不用故意装得很恶毒.」

「可、可是……可是!」

洁儿虽然对他突然的话语厩到困惑,却也出言反驳。

「试毒是必要的。」

「不必由你来做。」

「但是我最适任。我比任何人都来得了解毒药。」

由于强烈的动摇以及程度更加激烈的狂喜,洁儿没办法好好说话。她的心就像是地震一样地震动着,让她无法好好站直。

都是因为路希德说出她完全没料想到的话语。

「你是个很适任的国王。你光明正大、正义感强烈、爽朗、豁达,又具有亲和力。我跟你完全相反。所以,我一直都在当你的影子。你不擅长应付的肮脏事、阴谋或是在人们之间结起蜘蛛网这类的事情,这些都与你不相配,所以由我来做。我很适合做这些事。」

「不适合!」

突然间,路希德大声这么说。洁儿吓了一跳,肩头一震。

「路希德?」

「你才不适合做什么肮脏事。你只是自以为如此而已。」

「但、但是……」

「你不是魔女。既不是谋略家,也不是能与冰雹王子交锋的冰之女王。对吧?」

就算被他问『对吧』,她脑中也无法立刻想出适当的回答。

「这是你自己说过的啊。你说我是无血无泪的魔女……」

「那、那是因为……」

这次路希德发出『呜』的一声,一时答不上话。

「那是因为,我当时还不太了解你……」

「你当时不了解我的哪一点?」

「……就、就是!你意外地有点傻气……」

一边含糊其辞,路希德一边很困扰似地说:

「而且没有我在的话,就会非常脆弱。」

「…………」

刚说完,他不知为何吓了一跳似地绷起脸。

「呃、不对……」

他慌张地在眼前摆着手。

「不对!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我、我搞错了。我刚才好像说了什么非常奇怪的事情!」

路希德连忙手忙脚乱地大喊『我要订正、我要订正』。

「我、我要订正。有点不太对。这个,该说是意思不对呢?还是说包含的分量不对呢?总之就是搞错了!我要说的不是……」

但是,洁儿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满头大汗,慌张成这副模样。

「你搞错什么了?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我要监视你』。」

「…………」

她一说完,路希德就突然露出好像肺里的空气被抽乾一样的无力表情。

「……你啊,为什么老是说管理啊、监视啊……」

「有什么不对吗?」

「不,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而是你的遣词用字也太乏味了。」

也就是说,她的言语中太缺乏诗意了吗?被天生不懂何谓风雅的路希德这么说,洁儿可不会默不作声地撤退。

「简单来说,你觉得我很靠不住,认为必须监视我才行,对吧?」

「监视……我说,你就不能用更有感情一点的说话方式吗?这样子,该说是不怎么可爱吗……」

由于一脸无奈的路希德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让洁儿脱口而出:

「……反正我就是个毒药女……」

洁儿一瞬间陷入了悲伤。不可爱的女人……她还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被人这么说了,但为什么现在却感受到一种有如尖针刺在心头上的疼痛感?

为了挥去这份痛楚,洁儿带点迁怒的口气大喊:

「我从以前开始就不讨人喜欢了。就算现在你这么说……你还不是一样……」

她愈来愈火大。

「说起来,该想点办法的是你。既然你要说那种话,既然你不喜欢不可爱的妻子,你就……你就……」

想了一会儿,洁儿逼近路希德身边,在与他之间几乎没有距离的状态下说了:

「你就多疼爱我一点啊!」

她心里出现了『哎呀?』的疑问,这是因为路希德近在她眼前的面孔,有如被时间女神雅里欧奈切断线的人类一样僵硬不动。

接着,她就眼看着他的脸红到耳根,有如火炉中过热的水壶一般,身体抖个不停。

「咦?我刚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洁儿发出『咦……』的声音,手捂抵在自己的唇边,反刍她刚才所说的话。嗯,她说了什么呢?记得是……疼爱?

她有点安心了。

「太好了,并不奇怪呢。」

「很奇怪吧!」

路希德瞬间提出异议。

「为什么?」

「因为,疼、疼、疼爱……」

「嗯?」

「不是这样讲的吧!我没有那种非分之想……我是用一种更……呃,带着高尚与亲密的感觉才会这么说的!」

「非分之想……?」

「所以我说!」

斜眼看着从刚才开始就自顾自地吵吵嚷嚷的路希德,洁儿小小声说:

「因为,你不是说我太不可靠,要跟在我身边监视我吗?」

「在你心中,这个词汇是这种意思吗?」

路希德满脸绝望地呻吟。

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然后说:

「……我明白了。我非常明白你的情感教育有所不足了。」

「你自顾自地理解了什么啊?」

「不过……」

「不过?」

不知为何,他尽全力别过头,满脸红至耳根地说:

「………………我会,努力……」

他用微弱到一不小心就会听漏的轻声说:

「既然你希望……我这么做……虽然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如果你比较喜欢这样的话……」

在那一瞬间,洁儿吓了一跳,接着总算理解路希德是在说些什么。

也就是说,一如洁儿持续『监视』路希德至今,往后他好像也会『监视』洁儿的行动。的确,她也不是完美的圣人,所以正如他所言,洁儿自己也有一些缺点吧。既然路希德要『监视』这些部分,并随时『调教』她的话,洁儿也没有任何异议。

(当然,因为我们是人类嘛。我身上也有很多必须修正的问题。我得注意才行。)

即便如此,关于他所指出自己意外的缺点,洁儿自己也不是完全没考虑过。

在宠妃事件时,因身为乌兰加的共犯而遭逮捕,走后获得赦免,前往北方恩帕利亚荒原的所罗门·索克。

无论洁儿多么努力说服,或是承诺给予高额报酬,他都没有敞开心门,却因路希德不经意的一句话改变心意,现在洁儿也能理解原因了。路希德的话语中,总是寄宿着近似于神的某些东西。像所罗门这种看似站在神的身旁,心灵却离神最遥远的人来说,他们肯定会在路希德身上找到自己没有的事物,因此强烈受到他的吸引。

(那道看不见的光芒,才是路希德所拥有的最强武器。像我这种阴险的人绝对无法拥有的强烈光芒……)

在对依然心魂不定的路希德感到奇怪的同时,洁儿的视线无意问移到下方。他的腰间挂着路克纳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他在比武大会的比赛中确实挥舞着路克纳斯。或许他把剑借放在那位搭档骑士身边了。

「对了,路希德!」

看到他配戴在腰间的路克纳斯,洁儿想起之前一直想询问他的事情。

「你在比武大会中搭档的骑士去哪儿了?」

话题突然的转换,让路希德显得完全不知所措,但是三思会到自己的妻子在说些什么,他就回答:

「啊,你是说赫丝啊。我等一下要去见他。」

「见他!?那个人来到圣·安琪莉了吗?」

洁儿呼吸急促地逼近。与路希德搭档一起参加比武大会、自称为赫丝的那位骑士,或许就是洁儿长年追寻的失散妹妹。

由于她一直都只能在看台上远眺,那位骑士也都戴着面具。感觉上他似乎比洁儿知道的赫丝还高一点。不过那头美丽的黑发与她过去看过的印象太柑似了,而且那个骑士也自称为赫丝。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没有……我叫他来王宫,但是被他拒绝了。他好像不想人大费周章。所以等一下我会去城堡外见他。」

「城堡外?」

她差点说出『带我一起去』。但是在她开口前,路希德就说:

「没问题的,我会带马修斯一起去,也会带着护卫。我一直对他隐瞒身分在先,所以也没办法太强硬地要求他来王宫。赫丝是个怪家伙。他本来就有搭档,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入朝为官才参加比武大会……」

「这样啊……」

那么,她们会就这样见不到面吗?明明距离这么近,却无法向她表明姊妹身分,就要再度远离了吗……

(说真的,就算得跟踪他,我也想跟着一起过去。但是我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那……你去找他……做什么?」

跟路希德坦白赫丝或许是自己的妹妹很容易。但是她无法预料之后会发生什么问题。洁儿代替梅莉露萝丝王女嫁到艾兹森的事情,是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机密事项。

先不论路希德,万一那个骑士真的是荷莉赫丝,发生什么会连累到她的状况的话……

「我想姑且还是该再问他一次他隶属于哪里。难得有缘相识,就算无法成为我的臣子,我也对他隶属的佣兵团有兴趣。」

路希德瞬间变回统率一国的君主表情这么说。

在这块大陆上的无数佣兵团,会大幅左右各国的军事力量。当然,佣兵都会为钱而工作,但是路希德更重视的是佣兵团旗下佣兵的民族与佣兵团的历史。在往后艾兹森与奥兹马尼亚的关系将渐趋微妙前,他想先跟有实力的佣兵团打好交情,这样的想法她也并非不能理解。

(要是知道赫丝隶属的佣兵团,就能麻烦吉奇·巴隆调查。对了,如果让他跟在路希德后面……)

一想到这点,洁儿就彷佛闻到薄荷叶的香气时一样,感觉到胸口一阵清爽。只要麻烦吉奇·巴隆调查,就不会有错了吧?现在就先等待情报。要是她自己随便采取行动,露出什么马脚就得不偿失了。

「——这个月也要结束啦。庆典也要结束了。」

路希德一边用手指撕扯着接骨木的树叶,一边语带寂寥地低声说。

「陛下今年有享受到各种乐趣吧。不过明年就不行罗。」

「哇!」

「对了,我听马修斯说,你打扮成女神的模样……」

他『噗』地喷出一口口水,随后激烈呛咳。

「不、不是……那是马修斯……!」

「我也想看看。」

「没必要看!」

洁儿嘴角一勾,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或许,赌博庆典的扮装是种伪装,却又不是伪装。」

路希德发出『咦』的一声,反问道:

「是种伪装,却又不是伪装?」

「对,也就是说,我们每天都会穿上名为『自己』的装扮。你穿的是名为『国王』的装扮,而我……」

或许是错觉吧,她的声音好像变小了。

「我穿着『梅莉露萝丝王女』这身装扮。」

「啊……」

由于路希德露出伤口被刺中般的神情,洁儿连忙继续说下去:

「无论是谁,在面对外界时,都拥有属于自己的面具与装扮。由于这是长久以来堆积而成的面具,没有办法轻易取下。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在这时候变得那么外放。我是这么认为的。」

即便有一瞬间露出呆愣的神情,路希德眼中马上浮现了然于心的神色。

「原来如此啊。确实也有这种观点。」

「在赌博庆典中,并非单纯打扮成神只或精灵的模样。想必只有在这个时期,人们才能脱下平时为了与人来往而戴上的面具。

想守护的东西愈多,就愈无法放手一搏。然而若要打破现状,就只能进行一场豪赌。赌博庆典这个庆典能实现并解放这一切。还真是个合理又美妙的习俗。」

看着有些兴奋地如此赞扬的洁儿,路希德稍微耸肩。

「唉唉,只要跟你扯上关系,全都会变成理论性的问题。怎样都没差吧,只要大家都觉得开心就好。」

「我并非觉得不开心喔。我只是认为,这真是场美妙的庆典。这个民族,以及这个国家也一样。

我会从现在开始期待。不知道你明年会打扮成什么模样呢?」

不知为何,路希德很惊讶似地满脸僵硬。

洁儿面朝下方露出笑容。

庆典很快就将结束。

但是她的伪装还不会结束吧。即使庆典结束,他们还是会继续戴着夫妻的假面具。洁儿会装扮成王女,身穿美丽的连身长袍,被人们称为王妃吧。

她的庆典会有结束的一天吗?

到时候,她会以什么模样站在路希德面前呢……不,她会不会像没有对萨拉密司告别就飘然离去的葛雷斯尼一样,只留下一张字条就离开呢?就这样对他,以及如同疙瘩一檨留在自己心中的某件事物无声道别吗?

路希德毫不在乎地说:

「未来的事情就是未来的事情。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你看得太远了,却都没在注意自己的脚边。」

「……也对呢。」

她不经意地看向脚边。

受到夏季的阳光照耀,树木的浓密叶影与洁儿的影子混杂在一块。等到影子慢慢转淡,枯叶在影子上踩着舞步的时候,夏季大概早就从头顶离去了吧。

秋季自有秋季的美。

所以,现在不要去想明年的事情。

「——国王陛下,王妃殿下,时间差不多要到了。」

马修斯拘谨的声音从树丛对面响起,暗示着在这之后还排有满满的预定。

「啊,洁儿。」

不知道为什么,路希德叫住她。不过……

「……不,没事。等会儿见。」

洁儿向路希德一颔首,跟可可一起从这里离开。

(加紧脚步吧。夜晚就快到了。)

今晚是庆典的最后一天。

而对洁儿来说,这个『南塞事件』还剩下最后一项大工作。

***

从圣·安琪莉王宫的侍女通行门走出去后,没多久就会看到侍女们的御用商人贩卖生活用品、布料、裁缝用具等的成排商店。

对于来自外围地区,在王宫内度过大部分生活的她们来说,唯一一个不用浪费假日就能买到想要的物品的地点,就是这条『御用商人小路』。

平时头戴面纱地混进昏黄夜色中,藏起面孔与男人会面或是买零食吃的侍女们,今天都一睑冠冕堂皇地昂首阔步。因为今天是睹博庆典的最后一天,会举行混乱祭游行的日子。能被允许赌赙、乔装也只到今天为止。从明天开始就要摘下面具,对众人露出真实的面容,勤旧地工作。当然,要是还有人头戴王冠或穿着有金线刺绣的衣服,应该马上就会被官吏逮捕吧。

穿过被称为『骗子耶雷卡路』的小路后,有好一阵子,洁儿与可可两人都目不转睛地寻找『那个』地区。

但是,她迟迟未能找到那天刚进城里不久,她闯进的那条蓝色『死者小路』。

(我觉得差不多要到了,不过……每次都能那么好运地碰上吗?)

此时,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颈部变轻了。有个身影轻飘飘地穿过她身旁。

是蜜瑟罗黛。

「蜜瑟……!」

听到洁儿不小心大喊出声,可可投来疑惑的视线。洁儿默默指向胸前的蓝宝石。她似乎光凭这个动作就领会洁儿的意思,向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你竟然会在这种时候现形。」

蜜瑟罗黛是个随心所欲的蓝宝石精灵。她总是在蓝宝石中沉睡,或是消失无踪,甚至不会多加理会身为持有者的洁儿。洁儿觉得,她就像只警戒心强,不易亲人的猫。

「我感觉到怀念的气息,就出来散散步。现在不愧是与异界混合在一块儿的赌博庆典啊。魔物还真是多。」

她感叹似地说,略带嘲讽地扬起嘴角。

「我现在心情很好。来吧,洁儿,我来帮你带路。」

「带路?」

「你看,你在找的就是那个吧。」

她苍白手指所指的前方,是个明明没有点灯,却有些摇曳的东西正发出光芒的区域。洁儿小心翼翼地走近。气味变浓厚了。洁儿记得这是乳香的味道。

「可可,我马上回来。」

说完,她就像被那条小路吸进去一样,移动脚步前进。

光是转过一个弯,空气感觉起来就特别冰冷。这里就是那样的地方。既属于此世,又不属于此世。每当洁儿走过肮脏的石阶,就会有发亮的光点弹起。飘浮的光化作纯白的羽虱,轻盈地飞翔。

洁儿无意间追在羽虱后方。

她挥开藏身在小路暗处的隐者,以及他们焚起的乳香那令人窒息的烟雾。叽叽咕咕、叽叽咕咕的交谈声响起。有时是低语声、有时存在着复数的声音,这告诉洁儿声音的主人除了她看得到的隐者以外,还另有其人。在这条路上,潜藏着各式各样的魔物。而他们会对闯进这里的人低语。不可以回头,不然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喔……

「啊。」

洁儿追逐的羽虱停在前方。在它停留的那盏灯旁,站着一位年轻男子。

洁儿对那道身影有着强烈的熟悉感。还没完全长大的背影。他的身高虽高,声音却无可隐瞒,身形也有如刚诞生于此世不久的小树……

「欧斯王子。」

听到洁儿的声音,他也没有转头。他只是持续凝视着羽虱所停留的灯笼对面。

虽然轮廓在乳香的烟幕中显得模糊,但她看得出有人站在那里。那位女性的紫藤色长发撩起至肩膀处,绑成松松的一束。虽然是很少见的发型,不过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位东方风格的女性。

她的脚边停着无数层群众的羽虱。这肯定是被从死后世界召唤至此的人。

「哎呀哎呀,没想到连在这种地方都会被您找到。」

欧斯背对着她说,语气中参杂着叹息。

「难怪我会被打得如此体无完肤啊,是吧,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

他的声音中,找不到至今为止的嘲讽与尖刺。因为他的目光只是一味注视着眼前的女性。

仿佛视线移开一秒都觉得可惜。

一个男性会像这样凝视一个女性的理由,洁儿就只想得出一个。

「……真是个美丽的人呢。」

这不是客套话,洁儿只是如实说出她的感受。她已经明白这位女性叫什么名字,与欧斯有什么样的关系。

第一次闯进这条小路时,其实洁儿已经在这里遇过他了。不对,应该说是听到他的声音。

由于声音听起来是少年,与他大人般的恳求内容落差太大,让洁儿印象深刻。他是这么告诉隐者的——

——我想见我一直爱慕的人。见到已死的她……

「我当时并不着急喔。」

一边深深吸入一口乳香,欧斯边这么说。

「大伯还在王位上时,我几乎每天都到金宫的后宫游玩。为了来自卡利亚柯利亚的她们,大伯在金宫中建造了好几个小花园,再引水进去——那是很特别的景象。有很多家臣不赞同把宫廷内改建成东方风格,但是我很喜欢。

即使正当寒冬,凯缇在游戏中落败时,也会把我推进水里出气。我因此数度发烧,但就是学不乖。因为被推到水里后,她的姊姊娜娜会连忙把我用柔软的布裹起来,让我喝点温暖的饮品。我简直就像是为了这个才会不断前往金宫一样。」

呵呵呵。他喉头震动,笑了出来。宛如感到怀念,又宛如感到悲伤一般。

「我并没有着急。她——苏尔良娜已经成了父亲的妃子,所以我认为毋须着急。我父亲也是暗杀掉大伯,夺取了他的妻子啊。按照道理,我就算做出同样的事情也没关系。」

轻易说出这种过于危险的发言后,欧斯继续说:

「而且父亲所做的事情乍看之下荒唐,实际上却很合理。把多拉罕宫改成金色,是为了藏起大伯建造的东方式外部装潢。我还无法赢过父亲。所以我不着急。

不管她是生下父亲的孩子,还是受到父亲宠爱,总之她不会远走高飞。虽然没办法像从前一样故意搞得全身湿,让她帮我擦头,但是不会看不到她的身影。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苏尔良娜死了。听说她身怀鍚特王之子,并且早产。由于没有做好产后调养,她发了高烧,最终成了一缕孤魂。当然,孩子也没有救回来。所以凯缇库克才会那么憎恨欧斯跟锡特王。

「她的身体很健康。既年轻,也几乎没有生过病。我没想到那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妹妹——这是我偶然从产婆口中听到的——竟然会在那样健康的身体中殡落。

我还是个孩子。我从来没有那么怨恨过自己是个孩子。」

「……生产属于神的领域。无论是王子、国王还是年幼的孩子,都无从介入。」

洁儿将这句曾几何时,母亲卡露莲席思曾告诉过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欧斯。

在安德鲁的花街上,几乎每天都会有人生产。大家都是不幸怀上客人的孩子,即使如此还是无法狠心堕胎,在痛苦挣扎之下产下孩子。在那之中,也有婴儿为了诞生,取而代之地夺走了母亲的性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管想或不想,会怀孕就是会怀孕,会死的时候就是会死。在这之中,完全不存在贫富差距。这是神的领域。

神……欧斯低语。接着,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

「王妃殿下。我这次也依循赌博庆典的习俗,打了一个赌。您知道我打了什么赌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个出了猜谜题目的小孩。洁儿什么也没说。虽然她知道答案,但她总觉得这是欧斯并不期望的结果。

「如果我能得到南塞,我总有一天要抢回凯缇,将她占为已有。如果我不能的话——」

「不能的话?」

「不久之后的将来,如果她希望的话,我就将父亲的首级送给她。」

他的声音很轻,蕴含着好像只是将宝石送给女性一般的轻快语气。

欧斯轻轻摇头。

「但是赌博之神完全舍弃了我。这次我并不是败在您手下。说真的,我并不认为我会输给您。我的败因只有一个,就是您身边有那位国王。而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洁儿在心里点头,想着『就是这样』。他们之所以能够得到那场胜利,有太大的比例都是依靠路希德的行动。

欧斯脸仍面向那一方,视线却看向洁儿。虽然他眼中的恶意已经消失,但是又另有让洁儿在意的色彩。

「我想很快又能跟您见面了,王妃殿下。到时候,我会在餐桌上准备好珍贵菜肴。的确如您所说,女性太过在意身材曲线,因此而鲜少进食或偏食都是不好的。」

「不,殿下。」

洁儿短促地摇头。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可不行吧。您一定会来奥兹马尼亚喔。否则的话……」

欧斯说,富有深意地眯起眼。

「这个国家就会被影子吞食。」

「!?」

洁儿正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

(啊!)

瞬间,她的视野被染成一片纯白,欧斯所说的不祥预言也从脑中消失。

占据洁儿视野的,是群众的羽虱。她定睛一看,发现那些原来是苏尔良娜脚边堆积如山的羽虱们,正在同时振翅飞回天际。

「娜娜,等一下!」

欧斯大喊。

「拜托你,娜娜!」

但是他的愿望也只是枉然,每当有羽虱们依次从苏尔良娜身上飞走,她的身体就会渐渐消失,逐渐溶化在乳香的烟雾中。

魂魄即将回到天际。

那些羽虱们也一样,每一只都是很久以前,在旁人的不舍下死去的生命吧。这些生命努力挥动短短的翅膀,继续进行遥远的旅程……

直到苏尔良娜的身体完全消失的最后一刻,欧斯都动也不动地持续注视着她。他那悲切的神情,让洁儿想到他在违场赌博庆典之中,与神赌下的真正『赌局』。

不管是奥兹马尼亚的权威、南塞问题、会议、艾兹森,甚至连凯缇库克也一样,对欧斯而言肯定一点差别也没有。

他只是无论如何都想在这个时期到帕鲁耶姆来而已。为了在这条死者小路中,与从幼时偷偷爱慕至今的苏尔良娜见面。来这里见她,以便跟自己心中最后的『想让她帮自己擦头发的孩子』告别。

「再见了,娜娜。」

洁儿注意着不要发出脚步声,离开了现场。

这是他为了达成某些事情的必要仪式。因此,不应该让旁人的气息打扰到他神圣的祈祷。她是这么想的。

(那些羽虱逐渐回到天空……)

不知何处响起了『锵啷、锵啷』的摇铃声。不可思议的是,每当铃声响起,停留在她脚边的羽虱就会突发奇想似地振翅飞离小路。

啪。啪。灯火熄灭。用来呼唤死者的冥界灯火,开始从蓝色灯笼中消失……

她不经意地一看,发现暗处已经没有隐者们静坐的身影,只余不知道什么店的招牌在随风摇晃。

(祭典要结束了。异界正在离去!)

不知不觉间,洁儿开始奔驰。她有种必须快点离开这里的感觉。会被带走。世界逐渐剥离。原本混合在一起的此世与彼世的空气开始分离,两个世界愈离愈远——

出口在哪?洁儿拚命移动脚步,急着逃离这个异空间。在哪里?该怎么离开这条小路?

「快点,黄昏之门就要关上了!」

有个声音响起。

洁儿屏息,停下脚步。她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是你……!」

在小路的正中央,有个手持金树枝的少女。在那根树枝上,金色铃铛有如真正的果实一样垂挂在枝头。

这是之前在死者小路与洁儿对谈过的魔物少女。

「哎呀,又见面了。」

少女天蓝色的眼眸直视着洁儿,并笑着说:

「快点快点。羽虱们都快全部回到『对面』了。那样桥就会消失喔。」

「对面……?」

洁儿不甚明白少女的话中含意,轻声自言自语:

「这里不是出口啊?」

她这么一说,少女就露出惊讶的表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洁儿。接着,她似乎已经完全理解似地叹了口气。

「……这样啊,你还没打算走,是吧?」

少女摇了一下挂着金铃铛的树枝。此时,剩下的羽虱连忙飞往夜空中。

「走……?」

受到催促而飞起的羽虱们再次在空中集合,如一条长长的道路一样往空中不断攀升、不断攀升。这个景象白得无边无际,像是某种幻想,让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悲哀。

少女说:

「你在这里还有应尽的责任。就如同当时的我们一样。但是,不管你有多爱这个世界,也不能认错『那个时刻』喔。」

「咦……」

「你已经无法待在『这里』太久了。」

在这段期间,少女仍然持续摇铃。金树枝上的铃铛有如魔法的扫帚般『唰』地抚过石阶或灯笼,然后化成无数的羽虱,一片自茫茫地飞起。

「现在是庆典期间,所以这是临时的门。以后还会有其他的门。不过不管怎么说,时间都快到了,到时候你要做好觉悟喔。羽虱们应该会在你面前搭桥,帮忙你走过去。那就是生命之桥。那样一来,你就会忘记你曾来过这个世界。」

「那个……」

包围着她的乳香烟雾与那些羽虱的白色混在一起,像是幻术一样地扰乱洁儿的视线。

「如果来的不是我,而是更加强硬的『回收人』的话,或许会强制把你带走吧。所以你先整理好身边的事物吧。『那个时刻』到来时,你不要犹豫喔。」

唰唰唰唰唰。无数生命振翅的声音响起。

彷佛连她自己也会从指尖开始化作羽虱,消失在空中一样,洁儿不禁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天空中有三个月亮。当中最大的一个看起来是满月。有如刚离开铸币所的新银币般的月亮。羽虱们排成极细极细的队伍,成排往月克的方向飞去。

月亮吸取了无数生命。

今晚如此。

明天也会如此。

一如欧斯心爱的公主堂姊,以及洁儿的母亲卡露莲席思一样,月亮让人们无奈地面对意料之外的离别。

——她突然回过神,发现这是一条没有任何特异之处的小路。

抬头一看,那里就只有忘记收起来的清洗衣物在夜风中晃荡。

光源就只有月光。

「梦……」

洁儿低语。此时她感觉到指尖有什么东西,于是她移动视线。在那里的,是一只小小的羽虱。只有一只落单的羽虱停留在她指尖。

「啊。」

羽虱突然飞走。

啊,它就是依恋啊。

洁儿不禁伸手追向那只羽虱。但是它轻盈地躲开洁儿的手,缓缓在夜空中浮起,不久就如同被吸进人所不能触及之处似地消失了……

***

随着夜愈来愈深,庆典的喧嚣逐渐步向最高潮。

十年一度的帕鲁耶姆大赌博庆典。人们特别称之为『混乱祭』的节目,尽情享受规模惊人的赌局、吵嚷、为了甩开平日的烦忧而到处欢闹。

这场庆典从夏至当天开始,持续了约一个月。到了最后的最后,人们或许是仍然恋恋不舍吧?大家都毫不吝啬地持续点亮蜡烛,举杯互敬,用上手头所有金钱进行最后的赌博。这个不可思议的时空今天即将消失,对此人人都感到依依不舍。所以只有在今天,父母也不会叫小孩早点去睡觉。

茌此之中,路希德带若为修斯与数名护卫兵,趁夜进入城中。当然,目的就如同他告诉过洁儿的一样,是为了要去见赫丝。

「不过,他当时为什么要特地谎报姓名呢?」

马修斯讶异地说。

「是啊,他好像自称为赫丝·恩拜亚斯……」

路希德边走边这么回答。马修斯说的当然是他们得到比武大会优胜的时候。在万人之前被询问姓名时,荷莉赫丝故意用了假名……不,或许荷莉赫丝才是假名也不一定。

不管怎么说,明明在比武大会得到冠军,他却说不想造访王宫,从这点看来,他应该有什么内情吧。

「他们有可能是罪犯,是为了奖金而参加比武大会。会不会是本来没有打算取得冠军,却不小心赢得胜利,所以才会害怕前往政府机关?」

「嗯。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但是这样我就不懂赫丝为什么会那么坚持参加比赛。我把路克纳斯寄放在他身边的时候,马上拿去变卖成现金不就好了。」

「说得也是。」

马修斯也简短地对路希德的看法表示同意。他自己对赫丝的真实身分好像另有想法。

「陛下,其实在我派人调查他的背景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奇怪?」

「是的……但是如果真是如此,又会有太多难解的问题。」

马修斯很难得地显得不知道如何开口,所以路希德也不去催促,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就在此时——

「喂,这里有人叫路克纳斯吗?」

路希德跟马修斯几乎同时回头。马修斯向隔着一段距离跟在身后的护卫兵便了个眼色。士兵们悄悄四散。

声音的主人是个小孩。他的穿着并不高级,也没有染色的素色绵衣。或许是住在这一带的小孩吧?他的手上挂着提篮,里面装有起司块跟糖果。在庆典的最后一天,孩子们会在各家各户与摊贩间巡回,与大人们比赛,以赢得糖果。

「哎,没有这个人喔?」

「不,我就是路克纳斯。」

路希德稍微举起手走向他。那孩子似乎心生警戒地后退了半步,路希德连忙把手上的苹果派放进他的篮子。这是他在来时路上败于叫卖声下,忍不住买下的东西(正确来说,是用马修斯的钱买下的)。

因为苹果派而开心起来的孩子招手要路希德稍微蹲下,然后在路希德耳边窃窃私语:

「就是大哥哥你吧。发色跟眼睛颜色都跟他说的一样。有个长得很高、眼神很凶的死神哥哥要我来传话。」

「死神……?」

哦,他懂了。假如赫丝还穿着死天使夸尔的装扮,从孩子眼里看来肯定会像个死神。

「那个啊,他说东西在老爷爷手中。」

「啊?」

路希德再次盯着孩子的脸看。

「他要传的话就只有这样吗?」

「真的啦。他说看看老爷爷手中就会懂了。」

无计可施的路希德不禁回头看向马修斯。

「什么意思?」

「这个嘛……大概是某种隐喻,或是谜语……」

「说起来,老爷爷不是到处都有吗?还是说,他指的是我爷爷?就算他这么说,别说什么手啊脚啊的,爷爷根本早就……」

路希德突然僵硬住了。

如果赫丝口中的『爷爷』是指路希德的祖父吉哈德·诺里昂,那么他想得到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啊,陛下!」

无视于马修斯的阻止,路希德用全力冲过好几条道路。现在这种时间,旅舍旁几乎没什么人。因为比武大会已经结束,而前来享受庆典的观光客也全都为了寻求喧嚣与灯火,跑到主要大道的方向了。

(那里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吧……?)

他愈跑,人群的热气就离他愈遥远。最后他终于停下脚步的地点,立有一座熟悉的石像。

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在接到洁儿的紧急通知后,他告知赫丝自己无法出席比武大会,结果差点被杀的地点。在这个小广场上,建有他祖父的雕像。

(如果我的直觉正确,就会在这里!)

他慢慢爬上石像,紧抱住祖父的石雕身体,在他的手中探索。

有了。石像的手里放着一个圆筒!

「这是……」

路希德从石像上跳下,与慌张不已的马修斯与护卫兵冲过来的时间几乎相同。

「陛下,这究竟是……」

这个圆筒以麻的纤维编织而成,是用来装纸的物品。路希德用手将信纸摊开,阅读信中所写的文字。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路希德不禁满脸僵硬。马修斯迅速读过他手里摊开的信件内文后,同样满脸愁容。

「……太惊人了。」

即使是马修斯,在太过震惊的时候也会露出往昔的模样。他反射性地在口中念诵祝祷词。

路希德收到的信上这么写着——

『请务必到我等位于西克索斯的堡垒一趟。

桃战权已经在你手中。』

位在帕尔梅尼亚王国东南部的西克索斯,是个自古就因某个因素而闻名的地区。

「他是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啊!」

路希德发出呻吟。

圣星格里欧骑士团。

那是被帕尔梅尼亚全权委派驻守靠近伊瑟洛侧的国境,世界上最有名的骑士团。

继承了太祖奥利葛洛特一世之弟星格里欧的名号,这个历史悠久的骑士团其实集结了帕尔梅尼亚兵力的七分之一势力。

而这个骑士团在权威方面与其他骑士团也有天壤之别。

「他是要叫我挑战星格里欧骑士团吗?」

路希德用混杂了无畏与讶异的表情盯着这张纸。

要成为帕尔梅尼亚国王的人,不管用上什么样的手段,都必须前往这个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驻扎地——西克索斯堡垒,让骑士团臣服于己。

反过来说,这个骑士团所承认的人,就可以说是最接近帕尔梅尼亚王座的人。

「帕尔梅尼亚现在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那个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骑士竟然会像这样与我接触,就算是例外也太扯了。」

路希德自言自语。从这份虽然简略,却仍然盖有星格里欧骑士团花纹的信件看来,那两人肯定只是假装要参加比武大会,目的是要设法在大会中接触到路希德本人吧?

虽然是邻国,但规模与地位都跟艾兹森截然不同的大国帕尔梅尼亚。那个帕尔梅尼亚的军队(即便是拥有自治权的军队),竟然要偷偷将他国的君主邀入城内吗?

(悔莉露萝丝,你平安无事吗?现在你在想些什么?)

身旁的马修斯发出叹息,而路希德一直动也不动地向上望去,揣想起位在帕尔梅尼亚的遥远尽头,那个他尚未亲眼见识过的西克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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