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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因为你是我的命运之卷 月色赞歌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个名为艾兹森的新兴小国。

那个国家有位名叫路希德的年轻开朗国王,以及名叫梅莉露萝丝的绝美王妃。

这两人虽是在政治联姻之下结合,但是外表看来感情十分融洽,王妃为忙于征战的国王陛下提供许多帮助,使艾兹森这个国家迈向繁华。

然而,这两人有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那就是,感情如此和睦的这两人——

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假面夫妇」。

他们其实是为了打倒共同敌人而缔结同盟的战友!

有个名为艾兹森的国家。

其国土位于大陆北部稍微偏东之处,这块拥有草原与火山、资源丰富丰富的北方土地,原本是个性刚强的游牧民族争夺各自土地的无法地带。

将那块土地统整为一,创建艾兹森这个国家的是现任国王的祖父——吉哈德·诺里昂大王。

在那之后过了五十年。

作为大国帕尔梅尼亚的庇护国,艾兹森一直刻划着自己的历史。

而令,经由打到身为前任国王的亲生父亲、年仅十八岁就得到王位的路希德·穆里·艾兹森之手,艾兹森才在不久之前再次统一。

然而虽然正式地再次一统国家,路希德的心却少有能休息的时候。

毕竟身为一国之主的国王,他自然十分忙碌。在资历尚浅的国家中,光是想前进一步,也有许多非得仰赖国王下决断不可的待决事项堆积如山地阻挡在前。在每天的政务之外,也要镇压不断掀起叛乱的北方部族,还要与只中饱私囊的贵族们进行没有进展的议论……

因此国王陛下根本无暇休息。

而现在——

「陛下,请您起床,陛下。非常遗憾,已经到了晨起的时间了。」

「呜……」

近在耳边细语的声音,让路希德发出呻吟。

(唔……我……还很困……啊…).

如前所述,国王是个工作相当繁重的职务。

所以就算到早上起床时间也无法马上睁开眼睛,这绝对不是自己贪睡的缘故……路希德如此认为。

他紧抓住床单不放并苦苦哀求,宛始一只空腹的猫。

「呜呜……马修斯,再让我睡一下下」

「不可以,您已经赖床十二分又三十五秒了。允许您赖床到这个时候,也是出于我的温柔喔。」

这个一大早就出言不逊的人,是路希德的首席秘书官马修斯·索亚森男爵。

「我不要!—」

「由不得您说不要。请您快点起床,陛下!您是小孩子吗!」

他狠狠地斥责路希德。为什么只不过是让自己赖床数十分钟,就非得被他用自以为了不起的口气这样训话呢……路希德在脑中某处想着。

「再睡一会儿也没关系吧,马修斯。而且今天……又不是庶民朝贺的日子……」

彷佛想阻挡住秘书官毫不留情的话语,路希德扯过被单,当头罩下。

这也是因为站在枕边的他所持的钟表滴答声很刺耳。马修斯无论何时都不会放下怀表。他总是一手拿着以制造精密机械闻名的凡希坦斯制的小型钟表,以分秒为单位催促着路希德。

就算他是管理路希德行程安排的秘书官,做得也稍嫌过火了。他本人跟「时钟男爵」这个绰号简直绝配。

「受不了,要不要属下把国王陛下的这个模样在艾兹森全国国民面前暴露出来呢?」

马修斯重重叹气。

他是不是难得地死心了呢?带着睡迷糊的脑袋,路希德抱持这样的一线希望,然而…

「快点,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啰,陛下。请·您·起·床。」

「不要。我好困。闪边去。」

「哦……您要我闪边去啊。对我这个忠诚的秘书官,您居然说了闪边去这种话……」

路希德确实感受到在床单另一头,那位忠诚的秘书官散发出愈来愈强烈的危险气息。

马修斯用力发出哼声。

「——好吧。既然您不肯起床,我也自有办法。」

「……什、什么办法啊?」

「假如陛下还不肯乖乖起床——我就打算从现在开始大声地一一揭露您丢脸的过去!」

他如此高声宣言。

像毛毛虫一样卷在被单里的路希德不由得一惊。

「……什么!?」

「第一件——」

陛下在帕尔梅尼亚时代,曾受到众多男性示好!」

「呜!」

突如其来的大声爆料,让路希德用力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但是马修斯似乎无法满足于

此。

他更进一步把手搭在嘴边喊:

「那是在距今两年以前,王妃殿下尚未嫁过来的时候。在某国大使造访时,陛下在某位大人物的聚会中喝得烂醉如泥,最后由于不知道那位大人物性好男色的传闻——」

「哇——”」

路希德大声吶喊,想盖过他的声音。

「你、你这家伙乱说些什么啊!」

但是眼前的马修斯依旧一脸平静。

「哇什么哇。您再不快点起床前往更衣间,我还会继续揭露喔。」

(什么……)

路希德一下子脸色刷白。

虽说这里是国王的寝室,但也不过是间用挂毯遮蔽着的房间。被他用大嗓门这样一喊,外头肯定都听得一清二楚,而且现在走廊上应该聚集了一大堆负责为路希德更衣的晨间更衣侍女。

「啊,别、别再说了,马修斯!」

「第二件——前几天国王陛下明明没必要这么做,却还是试图自己剪脚趾甲,错手剪

得太深,结果三天都无法好好走路,因此——」

「喂,我叫你等一下!」

在挂毯另一头,依稀传来侍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完了,一旦被那些女人们知道,就等于被全人类知道……

马修斯依然持续揭露路希德丢脸的过去。

「第三件——以前陛下曾坚称自己长针眼而遮住脸孔,实则是因为在修脸时愚蠢地打了个喷嚏,导致连眉毛都被剃得干干净净……」

「马修斯!」

「第四件——同样是在帕尔梅尼亚时代。明明没必要这么做,陛下却跟人赌骰子输了

个精光,由于手头没有财物,他当场被男人们从后方架住,轮流将衣服——」

「呜啊啊啊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

要是丢脸的过去继续被揭露下去那还得了,路希德弹跳似地挺起上半身。

「够了,马修斯!我起床了,起·床·了·喔,你看!」

他抬头望向站在枕边的马修斯,不出所料,他带着好像在说「成功了」的表情,露出清爽的微笑。

「早安,陛下。今天也是个很美好的早晨喔。」

「你啊,要叫人起床的话,应该有更好一点的方式吧!」

「错的是太过忠实于欲望的陛下。要是您学会自律一点,我就不会做出这么粗暴的举

动。」

说完,马修斯好像想到了什么,当场屈膝跪下。宛如骑士宣示忠诚时一样,他轻轻碰触路

希德随意伸展开的腿。

「不过趾甲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呢。」

「当然啊,那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吧。」

他直盯着路希德那有着渗血痕迹的脚趾,放心似地吐出一口气。

「您那么笨拙,请别做您不习惯的事情。只不过是脚趾甲,由我来帮您剪就行了。」

「没那个必要。」

路希德有点不悦,将腿往上缩到腰边。

「哎,您不要客气,请尽情使唤我。所谓的臣子,就是要巧妙运用才会有价值喔。」

「我说啊,就是因为要巧妙运用才行啊,你不是为了帮我剪趾甲才待在我身边的吧。」

「努力不懈地让陛下过得健健康康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彷佛看着什么令人莞尔的事物一样,马修斯瞇起眼。

(可恶……他还是一副超然脱俗的模样……)

路希德绷着脸陷入沉默。

马修斯·索亚森男爵可以说是路希德唯一推心置腹的心腹部下。

他也是「同盟者」……是知道路希德的真实想法,怀抱同样野心的少数同伴之一。

再加上在从路希德即位成为艾兹森国王之前,他们就开始有来往。就算想在几乎尽知路希

德的笨拙与无用之处的马修斯面前掩饰些什么,事到如今也已无半点意义。

「……然后呢,特地在跟庶民朝贺日一样早的时间把我叫醒的理由是什么?」

路希德有些火大地寻求答案,马修斯却说:

「您该不会忘记了吧?今天的预定行程是一年一度的……也就是对陛下而言尤其『特别』的日子。」

「对我而言很特别?」

看到马修斯惊讶的神情,他再次试着让脑袋运作起来。

(今天是什么节庆假日吗?)

在一国之君的众多职务之中,有一项是早晨的庶民朝贺。

这是个必须对一大早就聚集在王城广场的人民说出祝福话语的仪式……而且固定每周会举行一次。

对于最不擅长早起的路希德而言,这是个地狱般的习俗,然而这是伟大的初代大王吉哈

德·诺里昂起头的宫廷习俗,他这个做孙子的哪有办法提出异议。当然,赖床更是不应出现的行为。

但是——

(今天不是礼拜一,照理说不是庶民朝贺的日子……)

那么,究竟有什么事?今天好像也不是同样每周召开一次的御前会议的日子……

路希德忽然留意到理应在他身旁的那个身影不在现场,便问道:

「那个……什么嘛,既然今天是节日,那家伙……洁儿已经起床了吗?」

若是一般的夫妇,结婚后同床共枕才是「正常」的。

闻言,马修斯一副无奈至极地说:

「当然。王妃殿下已经梳妆完毕,正在露台前等您。」

「在露台!?l

听到自己的王妃已经做好出席朝贺的准备,路希德更加困惑。看来他不能像平常一样拖拖拉拉地躺在床上了。

所以今天果然有庶民朝贺吗?就算是这样,今天明明不是礼拜一啊,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所以也请陛下尽快更衣。啊啊,真是的,这张脸真是见不得人啊,请快点把您的口水擦掉。来人啊,拿热水过来。

还有,赶紧从更衣问拿陛下今天要穿的衣物过来。已经没有时间去更衣间了——」

「喂,马修斯。」

路希德连忙询问正准备将晨间更衣侍女叫进房里的马修斯。

「请问有什么事吗?」

「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今天到底要去外头做什么?为什么明明不是礼拜一,却要出席朝贺?」

「陛下……」

马修斯突然愣愣地张开嘴。

但是马修斯随即用彷佛看到可悲至极的人那种目光,俯视依然坐在床上裹着被单的路希德,神色冰冷。

「难道您真的忘了吗?您不是开玩笑?」

「别装模作样了,快点说!」

一副想说「真是受不了您」似的,马修斯夸张地摊开手说:

「今天有个对我国而言非常重要的喜事,那就是某位高贵人物的诞辰。」

「高贵人物?那是谁啊。我的生日不是今天喔。」

「用不着您说我也知道。如果是您的生日,我根本不会允许您赖床到这种时候。准备好了吗,陛下?请挖干净您那尚未恢复机能的耳朵,听!好啰——」

路希德吞下唾沫,等待马修斯为他带来正确解答。由于满心在意回答,他连前头那句相当失礼的开场白都没注意到。

「……的生日。」

「啊?」

面对陌生的词语,耳朵似乎不小心听漏了。路希德用请他再说一次的眼神催促着。

「……今天是您的正妃,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的生日。」

(啊!!)

路希德以几乎是用跳起来的力道从床上弹起,随即滚下床。

「快快快,请您动作快一点,陛下。呜哇,距离开始时间剩不到十分钟了!」

他修长的手指宛如弹奏乐器般打了个响指示意,似乎等待这个信号已久的国王贴身侍女军团抱着一大堆洗脸用的水罐、脸盆、服装等等,一下子蜂拥而入。

「日安,国王陛下!」

「今天是王妃殿下诞辰,恭喜国王陛下!」

「王妃殿下今天妆扮得格外美丽喔!」

「喔、哦……是喔……」

路希德冒着冷汗,回应着侍女们这些一反常态的开心神情与祝福话语。

(要是说我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家伙明天就不肯来了吧。)

何止如此,还会展开恐怖的恶作剧吧。对路希德来说,现任王妃明明是个不可爱到凶恶地步的女人,但是不知为何,虽然没有任何贿赂的迹象,她在女官们之间却拥有空前的人望。

(女性的集团真是难以理解。)

头发被用马油梳整,并让人为他套上长衣的同时,路希德半迁怒地瞪着马修斯,接着小声嘀咕:

「受不了,这种事情你要更早一点说出来啊!」

没错,要是他早一点说出来,路希德就不会紧黏在被窝中那么久了。

但马修斯没有丝毫愧疚之色。

「您在说什么啊,是忘记这件事的陛下本身不对吧。推卸责任很难看喔。」

「呜……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因此路希德不得不陷入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时间了,路希德被有些粗暴地用热水擦拭过全身后,就以惊人的速度被服侍更衣。

在有些乱翘的头发被梳子梳整的期间,他的睡衣被快速地脱下,取而代之的是戒指、手环等擦得亮晶晶的金属饰品,一个接着一个被戴到他的手腕与胸前……路希德想,每当将这些物品戴到身上,那份重量就好像跟着压上心头一样。当然,这一方面也是因为对于自己竟忘记这个重要日子感到内疚。

(——啊啊啊,这一切都要怪昨天送来的新种类蜂蜜酒。)

由于宿醉,以及已经有预感接下来自己即将被骂得狗血淋头,路希德感到更加泄气。他在

心中发誓下次试喝要限制在一天一瓶,然而就算现在后悔昨晚喝过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放在绸缎垫子上宝冠被恭恭敬敬地捧到眼前。唯有这个不能让随从或侍女帮他戴上,非

得自己亲自动手不可。因为这顶证明他是艾兹森国主的宝冠,是在神与星教会的名下赐予路希德之物,区区侍从绝对不能直接碰触此物。

将沉甸甸的宝冠小心翼翼地戴到自己头上的同时,路希德不由得用力皱起脸来。

(这样啊,今天是「她」的生日吗?)

对安卡里恩星教的信徒来说,生日是决定自己守护神的重要日子。照理来说,他应该一见面就祝贺她生日快乐吧。

但是关于是否该对她这么说,路希德其实一直在烦恼着。

(因为不管怎么想,跟那家伙说「生日快乐」都很奇怪啊。)

路希德顶着沉重的脑袋不高兴地想着。

当然,国王一定得向自己的王妃道贺、在正式场合尤其是如此。

但是他照道理说不该这么做。

因为今天终究只是梅莉露萝丝的生日,并非「她」真正的生日。

对自己虚假的伴侣,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对她——

对「洁儿」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路希德有个唯一至今依然深信的约定。

那是在自己以人质的身分,被扣留在将艾兹森纳为从属国的大帕尔梅尼亚的艾斯帕尔达王

宫的那段日子。

在那个无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信任的童年时代……会温柔对待孤零零的自己的人只有公主梅莉露萝丝。当时,他对公主定下了唯一的约定。

「——将来有一天,我能有幸来迎接你吗?梅莉露萝丝殿下。」

原为神圣帕尔梅尼亚庇护国的艾兹森经常会按照惯例,交出王室子女作为人质。

第一位是开国之祖吉哈德的女儿,哈儿姬。

第二位是吉哈德的外孙,帕哈夏。

而身为他的直系孙子的路希德,尽管是生为艾兹森嫡长子的王子,却从六岁起就被留在帕尔梅尼亚。

他遭到所有人遗忘,父母只疼爱双胞胎弟弟黎戴斯,而他孤身一人来到毫无依靠,没有

朋友,连同乡没有的异国炼狱。

对这样的他而言,唯一的救赎就是本该属于敌国帕爵梅尼亚第一公主的梅莉露萝丝。

快过来,路希德。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喔,那里是我重要的秘密花园。

那个公主比他大一岁,并未因他人质的身分施以差别待遇,而是像真正的弟弟一样疼爱他。

路希德一直爱着那样的她。

所以在他即将回国之际,他与她定下总有一天必定会来迎接她的约定。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四年。

为了争夺艾兹森王位,他与生父交战。他将推举双胞胎弟弟黎戴斯成为继承人的母亲置于死地,在内战的最后打败父亲,按照草原习俗亲手砍下其头颅。当要在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提前继承家业时,若非举办继承仪式,就是要以决斗来决定,这是草原民族的古老成规,而路希德也照做了。他心中没有悔恨。不过,他当然还是有点哀伤。

他早就明白自己并未得到父亲的爱,所以他希望身边能有个爱他的人。被所有人遗忘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就是她,梅莉露萝丝。而为了得到她,他就需要向大国王女求婚时必要的头衔——也就是王位。

路希德才刚即位,马上就表示希望能娶帕尔梅尼亚的第一公主为自己的王妃。

他其实不认为她会答应。因为很遗憾地,艾兹森还不是王国。与帕尔梅尼亚相较,这里领地狭小,生产量始终低落,文化层次也很薄弱。他本以为梅莉露萝丝的父亲索尔塔克王不可能会把最心爱的独生女交给他。

但是帕尔梅尼亚王意外接受了路希德的求婚,允许让公主下嫁。藉由这次婚姻,路希德终于得以让从前他有生以来首次求婚的对象…让听到路希德的告白后欣喜流泪的她成为自己的妻子。

两人睽违四年后重逢,然后结婚,在神前一起发誓成为夫妇。

——但是……

「直到刚才为止,请问你都在做些什么?」

向仓皇失措地抵达露台的路希德抛来的,是这句毫无温情,也没有慰劳之意的一句话。

「呜……」

「没想到你竟然连这种日子都会睡过头。明明事先已经从马修斯口中得知今天的预定行程

了,你未免也太缺乏身为国君的自觉。真受不了…」

宛如孕育着星辰的美丽蓝色双眼,正严厉地凝视着自己。

美丽的不只是眼眸。她有着血色有些淡薄,透明般的白皙肌肤,以及让人觉得彷佛是玻璃

制的蜘蛛在月光下纺织出来的一样,蕴含着点点寒光的银发。

然而那张若不说话就是无可挑剔的与梅莉露萝丝一模一样的脸,现在却以无奈至极的

神色,仰望着路希德。

——洁儿萝娣·格朗恩。

唯有外表跟梅莉露萝丝一模一样、实则完全是另一个人。

其实她是被帕尔梅尼亚送过来,宣称是梅莉露萝丝公主的替身。

她的真实身分是帕尔梅尼亚首都洛兰特最大的花街——安迪鲁出身的娼妇之女。

她既不是贵族,甚至并非出自富裕商家,而是卖笑女子的女儿。洁儿的出身就是这个最下

层阶级的卑微身分。

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作为梅莉露萝丝的替身,被送进艾兹森来呢?这依旧是个谜团。

「你这阵子好不容易进步到唯有礼拜一能够准时到来,但其他早晨果然还是一如以往呢,

国王陛下。」

在王城的最南侧,面朝广场的巨大露台上,路希德默默听着投向自己的挖苦。

大量聚集在广场的珀鲁耶姆城居民们的欢呼,依然兴奋不减地从露台外侧传来。

他们是为了祝贺王妃梅莉露萝丝的生日,以及瞻仰国王夫妇容颜而聚集于此的珀鲁耶姆市民。像现在这样在节庆假日于市民面前现身,就是国王夫妇当天第一项公务。

「对、对不起啦。但是我赶上了,这样就够了吧—」

一面笑容可掬地朝市民挥手,路希德一面这么说。

但是她并不是看到对方稍微反省,就会从宽发落的那种人。

「我在说的并不是这种事。陛下,这是心态的问题。若不认真对待典礼,就得不到民众的信赖。」

「所以说,我不是都道歉了吗?受不了,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路希德用力甩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但是她朝路希德射出冰冷的目光,并说:

「陛下的赖床状况也不仅止于今天吧。我听说你昨天很早就窝进寝室了。既然是这样,陛下究竟一天要睡几个小时才满意呢?」

「只不过是因为昨天碰巧难以入睡罢了。」

「……这还真是稀奇。」

一副想说「你明明是一决定要睡觉,就会在三秒内入睡的人」一样,她露出诧异的表情。

「总之,等这个仪式结束后,请你马上前往早餐室。今天在这之后也排满了谒见的预定行程。」

「我知道啦!」

「虽然大家都只是来祝贺我的生日,不过人数相当庞大,请你千万不要在我身旁打瞌睡

喔,这事关国王的威严。」

「我都说了我知道啊!」

在满面笑容之下叽叽咕咕地重复着不太和平的争吵,对这两人来说并不是新鲜事。即便如此,光是学会能始终保持着唇边的霞笑,就可看出路希德也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身为国王的义务。

朝贺时间结束后,国王夫妇刚从露台退下,脸上笑容就瞬间卸下,消失无踪,

(累死人了。)

小心着不要被马上准备朝餐厅走去的妻子看见,路希德轻声叹息

「您果然被骂了吧,陛下。」

一直在背后关注两人模样的马修斯,以似乎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路希德咒骂道:

「哼。今天是她生日,她挥手的时候明明可以更亲切一点啊。」

「哎,关于这点,我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明明是生日,她却没有半点开心的样子。以女性而言,这点可真不讨人喜欢。但是她在今

天这个日子并未特别高兴是有理由的

因为今天并不是她真正的生日。洁儿并不是路希德的青梅竹马——帕尔梅尼亚的公主梅莉露萝丝。她既非他的初恋对象,也非他约好赌上性命也要前往迎接的人冒牌的妻子

两人不会以伴侣的身分相爱,也不会立下长相厮守的约定,就只是外人为了共通的目的,他们才会持续过着这个奇妙的冒牌夫妻生活。

目的无他,就是毁灭大国帕尔梅尼亚,将之并吞并为艾兹森的一部分。

路希德是出于身为艾兹森国王的野心。

洁儿则是为了救助天各一方的姊妹们,并为母亲复仇。

这是两人共有的秘密,并勾结合谋。

直到毁灭大国帕尔梅尼亚的那一天。

「喂,洁儿,等等。」

路希德追在立刻迈开步伐的洁儿身后。等到只剩下自己、她以及总是跟随在后的马修斯的时候,他才这样喊她。

「我在叫妳啊!」

「请问有什么事?」

她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看路希德,就这样冷冰冰地背对着他。

「如果有话想讲,就请您快点说。」

见洁儿笑也不笑,淡漠地如此回应,路希德怒上心头。明明有话想问她,问题都卡在喉头了,他却忍不住开口说出与脑中所想完全不同的话语:

「什么嘛,尽是挑别人毛病,妳才是呢,露出快乐一点的表情如何?」

「这个……」

洁儿彷佛被踩到痛处一样支吾着。

但是她马上就恢复平时的表情。

「这也没办法吧。今天是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生日,又不是我生日。就算你要我发自内心感到喜悦,我也做不到。」

「就算是这样……妳也可以稍微试着努力笑一笑啊。」

「这张脸天生就是这样。」

「我说妳啊……!」

面对他说一句就回一句的洁儿,路希德差点忍不住发火。

他们确实不是真正的夫妻,而是分享彼此秘密的共犯「假面夫妇」。

但是他们也共同面对了降临这个艾兹森的灾难至今,这点情谊总是有的。

有时是路希德救了洁儿的性命。而有时自己也会反过来被她的智慧、勇气与大胆的判断拯

救。现在路希德视洁儿为自己无可取代的搭档,寄予强烈的信赖。

说实话,就算说他对她怀抱着超越信赖的某神情感也不为过。但是那份心情时时刻刻都在大幅变化,而且无法名状,因此路希德现在还迟迟无法对这样的感情产生任何认知。

总之,他现在相当重视洁儿,这点毋庸置疑。

可是路希德明明已经跟她结婚超过一年,却连她真正的生日都不知道。

「…喂,既然如此,就告诉我啊。」

不甘心的感受,以及被她冷淡对待的焦躁感,让他的话气不知不觉变得带刺。

「告诉你?」

「妳的生日在什么时候?」

「………什么?」

路希德的提问让洁儿露出错愕的表情,好像这个问题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一样。

「请问你刚刚说什么?」

「所以说,我在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啦,洁儿。」

「我的、生日?」

「对啊。」

他知道今天不是她真正的生日。既然如此,至少可以由知道真相的自己跟马修斯私下帮洁

儿庆祝生日。路希德是这么想的。

然而——

「…………」

她陷入漫长的沉默。路希德讶异地想着为什么她没有马上回答,最后终于才听见了答复。

「——我不知道……」

听到她说得如此干脆,路希德发出傻呼呼的声音,,

「啊?」

「所以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路希德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这种事有可能吗……?)

在这块大陆上的主要国家几乎都信仰安卡里恩星教这个宗教,无论是在艾兹森或是洁儿的故乡帕尔梅尼亚都一样。

而在信仰安卡里恩星教的国家中,存在着一种叫圣人历的物品。

那是神在每一天记载一个圣人的日历,出生在安卡里恩信仰圈的人,都有将自己出生那天的圣人当成自身守护神的习惯。

例如交换发自内心的誓言之际,人们会向自己的荣耀与守护圣人立誓。

过去向梅莉露罗丝提出婚约时,路希德也曾对自己的守护圣人,斗神赞奇耶尔发下重誓。

对人们来说,自己出生的日子就是这么重要。

正因为如此,听到洁儿说她不知道自己生日,让路希德一时难以接受。

(洁儿的母亲确实是安迪鲁的高级妓女。但是就算她是妓女的孩子,,至少也该知道自己的生日吧……)

路希德眨着眼问:

「怎么可能,妳在开玩笑吧。出生后都要接受教会洗礼……而且妳应该也有守护圣人才

对。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啊。」

「就在这里呀。」

「什么叫做“就在这里”啊!」

「就算你这么说,事实上我就是不知道。」

接着,她一副想说「不要一直问」似的,厌烦地挥挥手说:

「所以陛下你不必特地关心我的生日,反正我今天会表现得像在过生日一样的。」

「妳说这什么话…」

为了不让他继续追问下去,在这种时候依然能干的秘书官马修斯立刻插嘴道:

「请冷静,陛下。在王妃殿下的诞辰,两位千万不能大吵一架。」

「可是,马修斯!」

「王妃殿下也请不要这么说。今天讲您一定要跟陛下和睦相处,不然对这类事情很敏锐的侍女们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流言喔。」

「呜……」

「啊……」

夫妻俩唯独会在这种时候相亲相爱地一起陷入沉默。他说得一点都没错。要是被人听到他

们在这种日子互骂,就算传出感情失和的谣言也无可奈何。

然而洁儿摇摇头,好像觉得他说的话很荒谬似的。

「不……今天请陛下独自度过,不用管我也没关系。」

她就这样迅速迈步走进餐厅。现在她依然自愿担任路希德的试毒工作,因此需要比他先吃

过送上来的食物。

「那个态度算什么啊!」

随着那道苗条的背影慢慢远去,路希德用力耸起肩膀。

「看来您完全搞坏了王妃殿下的心情呢。」

「干嘛啊,有问题的是那个家伙吧!?」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说到底,那有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啊。那家伙就是不想告诉我而已,一定是这样…」

他一脸不甘心地紧咬住下唇。

路希德不是很清楚洁儿的过去。她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有时候也会表现出不愿旁人询问的拒绝态度,因此路希德也很难直接询问。!

闻言,马修斯说:

「哎..假如王妃殿下真的自己的生日,那她有点……该怎么说呢,该说是令人同情吗?」

「同情?」

马修斯说了声「是啊」,并压低声音说:

「处在这个信仰圈中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想光是这样就是一件令人相当不安的事喔。

因为没有人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事情,实际上生日这种事只能由旁人告诉自己。」

「的确是这样…」

「假如没有任何人告诉陛下您的生日,您会怎么样呢?您真正的心情,应该是不太希望别人碰触到这个话题吧。就算想发誓也做不到,而且说不定根本没接受过洗礼……」

「…没接受过洗礼……」

路希德沉默了。

假如洁儿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假如她是不曾接受洗礼的孩子。

那么自己是不是对她问出了绝对不能问的问题呢?

(这样啊……她的确也有没接受过洗礼的可能性。那家伙说过她以前并不是跟母亲生活在一起。

假使她一出生,母亲就决定要隐瞒她是妓女之子的事实,那么自然就不会经由母亲的手

受过洗礼……)

——令人同情吗……

路希德难得坦率地反刍马修斯抛出的问题。

如果自己就是那个连出生的日子都不知道的人。

那么,自己究竟会以什么样的心情过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日呢……

(以前我也曾一直等待着无论过几年都没有寄来的信,或是只字片语——既然如此……)

「我能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咦?」

「没错。得想点办法……这里就只有我能帮她过生日了……」

路希德连马修斯的疑问都没注意到,缓缓沉入自己的思考之中。

——气氛十分沉重的早餐结束后,冒牌王妃洁儿,即洁儿萝娣·格朗恩,像往常一样在无

人伴随之下前往王城北端的高塔。

每当办完公务,得到称微放松的时间后,为了逃离热心地想帮她打扮的侍女们,洁儿大多会来到这座塔。

身为王妃的她身边随时都会跟着一两位王妃贴身侍女,但是这也仅限于待在王宫中心区

域的时候。来到接近这座塔的入口处后,她们全都会折返。

因为那里是王妃专用的药物实验室。

今天侍女们也一致推荐她在接下来的谒见之前做个按摩。上流阶级的闲暇娱乐,确实就只有打扮、用餐与沐浴。尤其对身分高贵的女性来说,维持美丽是胜过一切的事物,所以她们理所当然地会养成一找到时间就泡澡,并让人按摩腰部或胸部的习惯。

但是对洁儿来说,自身美貌的优先顺序远低于食物。她根本一点也不在乎。

(身居高位的人过的生活可真麻烦呢…)

心生厌烦的同时,洁儿环顾久未造访的室内。

书架上排列着洁儿搜集到的书籍,桌上撂着满满的蒸馏器,坩镊、长柄杓等炼金器材。

除此之外,洁儿还在这座塔中栽培了数种坎特雷拉等毒草,以接骨木、鼠尾草为首的药

草,还有色彩斑斓的蕈菇等等。不过这间房间里的东西,全都是为了性命时常受到威胁的路希德而收集的。

为了能在他被下毒时迅速处理,洁儿认为自己有必要了解该神毒药。她只不过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研究所有的毒物与药物。

洁儿从小就旅行走访过世界各地,并曾女扮男装在帕尔梅尼亚的医校就读。从她的角度来看,艾兹森的医学不管哪方面都十分落后,尽是胡扯且无法信任。例如会声称是解毒剂而让人吞下胃结石,或是随便让缺乏体力的老人反复放血,最终引发坏疽。说真的,让高烧患者吃鹿脑究竟能有什么用啊?

她会判断「由自己来留意路希德的身体状况是最好的」也是很自然的吧。

但是看在不知内情者眼里,洁儿这副模样看起来就只是沉溺于怪异魔术之中。毕竟这是一座不适合王妃窝在里头的诡异高塔……而且内部栽满蕈菇与毒草。客观来看,这一切确实太过可疑。

或许是这个缘故,现在洁儿在宫廷内外都煞有介事地被谣传成可与死灵对话的魔女。

(哎,从这个房间的状况来看,会被这样说确实也无可奈何。)

然而被视为魔女备受畏惧的女人,居然会在生日时收到堆积如山的礼物,这可真是奇妙……洁儿这么想着。

当然这是有理由的,因为在安卡里恩星教的习俗中,生日一方面也是要对自己的守护圣人表达感谢,照惯例要特别盛大庆祝。

洁儿是这个国家地位最高贵的女性——正确来说,是洁儿伪装的的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才对。

要是漫不经心地在房间休憩,她八成会被想引起她注意的各方势力、豪族以及贵族们充满不良居心的礼物淹没吧。预测到这点的她拜托随侍王妃的侍女莉莉卡,请她把送给自己的礼物全数送到休息室,自己则赶紧窝到这里。

当然,这是发生在她接见过至少非见不可的人之后的事。用完早餐后的三个小时之中,除去梳妆打理的时间,她几乎是持续不断蜷坐在王座上堆着笑脸。虽说是掌权者的惯常工作,但老是得应付这些人实在很让她提不起劲。但这是权贵的义务,所以也无可奈何。

但是唯有今天,她感到特别忧郁。

理由很明显。

因为今天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的生日

是那个路希德的初恋对象。

(路希德其实想跟初恋的她一起庆祝吧,这也是当然的。所以他早上才会那么烦躁。)

当然,不管外貌再怎么相似,今天仍不是身为冒牌货的洁儿的生日。

何止如此,洁儿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虽然明白抱怨也没用,但是被人把别人的生日当成她的喜事一样大肆祝贺,说真的就只是麻烦一件罢了。

「——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很奇怪吗……唉,一般人眼里看来或许就是这样吧。」

洁儿慢慢地低声吐出今早路希德对她说的话。

她一直试着不要在意,然而一旦独处,丈夫无心的一句话就在耳边清晰地复苏。

洁儿也明白,这在这个世界上是件相当奇怪的事情。对一般大众来说,出生时在命名之前就一定会先在星教会接受洗礼,几乎没有例外。就连私生子也一样,只要接受过迟来的洗礼,那一天就会成为正式的生日。

但是洁儿连这样的生日都没有。

「我有什么办法……,根本就没有人告诉我啊……」

她在椅子上弓着背,抱住膝盖。

没有意识的婴儿,不可能有办法记住出生那天是几年几月几日。若没有人告知,就无从得

知自己的生日。

就在此时,空气忽然喂喂一震,从空无一物之处响起了一道声音——

「对人类来说,生日有那么重要吗?」

洁儿稍微睁开眼,转头望向后方。

不知何时,那里忽然出现了一位发色湛蓝如水的高挑女性。

「生日对人类重要到甚至让失去眼泪的妳都会露出受伤的神情吗,洁儿萝娣?」

这么说的她维持着轻轻飘浮在空中的姿势,用戏谑的眼神凝视着洁儿。

「蜜瑟罗黛。」

洁儿呼唤她的名字。

当然,人类不可能像羽毛一样轻盈地飘在空中。

所以她并非人类。

她是星石精灵「蜜瑟罗黛」。

洁儿拥有一颗传说是在远古往昔降落于此世的星子,在大地上凝固而成的硕大蓝宝石。栖宿在那颗随时都作为坠饰挂在洁儿胸前的蓝色石头中的神秘生命——那就是蜜瑟罗黛的真实身份。

她能使用人类完全无法操控的法术,据说她生于己在遥远的过去灭绝的文明,而她幸存了下来。

洁儿时常受到她的法术帮助,或是受其考验,并且每次都会交出代价。

有一次是笑脸。

另一次是眼泪。

于是洁儿逐步失去表现情感的方法一无论是开心或悲伤的时候,甚至是引人落泪的残酷

场面,她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动摇。看到脸色不变地淡漠下令的她,每个人都谣传她是拥有寒冰之心的魔女。

不说别人,就连洁儿的丈夫路希德都一样。

「我……我才没有……受什么伤呢……」

洁儿轻轻抚摸着胸口的蓝宝石,并一边这么说。不知为何,唯有跟她说话时候,洁儿会

恢复待在帕尔梅尼亚时的随意口吻。

「我又不是现在才发现自己不知道生日,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啦。事到如今,我不会在意这种事。不过…….没有错,蜜瑟。对一般人来说,这或许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但这件事无法套用在我身上。」

这是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拥有的事物。

但是洁儿没有。

在这种日子,她就会被迫深切体认到自己跟正常人有点差异。

「原来如此,那么从来不曾有人为妳庆祝过生日吗,洁儿?」

蜜瑟罗黛笑着问,言语闻带着一点戏弄的味道。

「既然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那也不可能受到旁人祝贺。还是说,倒也并非如此?」

「有人为我庆生过喔。」

洁儿冷冷地说。

「哦…?」

「喏,我说过吧。还住在安迪鲁的时候,妈妈每年都会帮我、琪琪还有赫丝一起庆祝生日。」

那是洁儿被当成梅莉露萝丝的替身,与母亲等人离散以前的事。那是在身为高级妓女的母亲与三姊妹一起生活的时候……是在过去幸福的时光中宛如宝石的回亿。

她们的生日总是一起庆祝的。

母亲卡露莲席思会帮她们烘烤加入满满蜂蜜的点心。不知道为什么,卡露莲席思送的礼物永远都是三人打从心底渴望的东西,记得最后一次过生日的那天,她得到的礼物是母亲为了想成为医生的洁儿收集的厚重药学书。

「那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呢。」

对着轻声这么说的洁儿,蜜瑟罗黛说:

「但是那明明不是妳真正的生日啊?没人告诉过妳真正的生日吧?」

「是啊。不过很奇妙,我那时一点都不在意这点,因为我很清楚,卡露莲妈妈是真心为我

们庆祝的……」

「哦。不过真奇怪。」

蜜瑟罗黛一脸诧异地皱眉。

「奇怪?」

「妳不觉得吗?既然是你的亲生母亲,照理说应该会知道你是哪一天出生的吧。」

这是个十分自然的疑问,让洁儿感觉到一股宛如被戳中伤口的疼痛。

「……她不肯告诉我」

洁儿将双手在胸前轻轻交叠,低下了头。

她并非对于三个人一起过生日有所不满,但是她们三姊妹的生日当然不可能都在同一天。

没有属于自己的守护圣人,感觉就跟无依无靠一样不安。洁儿曾问过母亲好几次,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但是母亲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她。

她说生日这种东西,只要有人庆祝她们诞生于此世就足够了——

(为什么卡露莲妈妈要隐瞒我们的生日呢?)

每当想起三人一起庆祝的生日,洁儿就会思考一件事。

那就是……母亲说不定根本不记得她出生的日子。

洁儿并非从出生后就跟母亲以及姊妹同住。懂事以来,洁儿就跟「那个男人」格列凡·米尔德瑞可一起到处旅行。

被母亲领回去后,洁儿从姐姐琪琪口中听过母亲让自己离开的理由。母亲似乎只对琪琪说过,她不希望让重要的孩子们成为安迪鲁的妓女,所以匆促地放手将她送到远方。

母亲并不是会对孩子说谎的人。当然,她无意怀疑这段话。但是在像今天这种忍不住会挖掘回忆的日子里,她总是会感受些许不安。

在母亲永远离世,且与亲爱的姐妹们离散的现在尤其是如此。

「假如之前没办法接受洗礼,确实也可以在来到安迪鲁之后受洗。有许多孩子都是在那之后才接受洗礼的。」

所以这表示洁儿、琪琪跟赫丝都已经在某个地方接受过洗礼,但因为某些缘故,母亲无法讲明这件事。

(为什么呢?我觉的这并不是需要特别隐瞒的事情啊。)

洁儿漠然地想。

还是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无可奈何的理由吗?难道还有什么非得隐藏起亲生女儿出生日

期不可的理由——

蜜瑟罗黛一脸无奈地吐出一口气。

「你们果然是一对奇怪的夫妻。明明是有喜事的日子,其中一人却在这种地方闭门不出。

你们明明可以度过更有夫妻情调的时光啊。」

「哪有可能。」

洁儿看起来有点闹脾气地在椅子上坐下。

「反正今天路希德一定是窝在厕所里啦。刚才马修斯好像也在到处找他。」

她耸了耸肩,并说:

「因为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而是梅莉露萝丝的诞辰呀。对路希德而言,这肯定是重要的

日子。我……不想打扰他。」

原本该嫁到他身边的,应该是帕尔梅尼亚的第一公主梅莉露萝丝。

听说她跟路希德是在他作为人质被留在帕尔梅尼亚王宫时相遇的。

在那段期间,他跟梅莉露萝丝之间有许多洁儿不知道的回忆,想必也有强烈的羁绊与约定吧。事实上,路希德发自内心爱着她。即便在分离了数年过后,一次也不曾如愿与她交换只字片语的现在依然是如此。

然而她却让路希德挂心不已,真是过意不去。

比起关心自己,慢慢回忆着与梅莉露萝丝共度的日子,对他或许会更好吧。在有着许多回

忆的今天,他其实也比较想怀念着心爱的人度过吧。

更重要的是,在会让人回想起梅莉露萝丝的这一天,她不想待在他身边。让他从自己身上回想起她的点点滴滴——真的很痛苦。

.这是为什么呢?

「而且跟我待在一起的话,路希德的心情一定会变差。他说过就算我们长相相同,内在却完全不一样。我想,今天不要待在他身变比较好吧。」

闻言,蜜瑟罗黛露出像泡沫一样轻盈的微笑。

「人类真的很不可思议呢,口中所言与实际行为并不会完全一样。就算妳说自己不在乎,

其实还是会在意。就连妳这种聪颖的人也一样。」

「妳说我会在意?」

「当然。」

非人的蜜瑟罗黛似乎难以理解……洁儿她打从心底感到疑惑似地这么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啊,蜜瑟。」

洁儿宛如眺望远方一般眯起眼。

因为不管怎么想,生日果然还是特别的日子……

她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日子。

光是这样,就让她忍不住觉得自己或许不是活人……或许是个幽灵。

(啊,真希望今天这一天快点过去。)

洁儿如此强烈地盼望着。

没错,今天就早点上床睡觉吧。只要今天过去,明天开始就会回到一如以往的日子。路希

德也会慢慢抛开回忆,不再看着梅莉露萝丝,转而看向我吧。

太阳啊,快点西沉,并赐予我安详的时光吧。然后,请让他尽早脱离感伤的深渊。

洁儿久违地低声说出祈祷词。

她向自己的守护圣人——据说会祝福于当天诞生的所有婴孩的那位无名神祇祷告着……

接着,在那一天夜已深沉的时刻…

傍晚之前,与路希德一同接见过好几个人,接着到庆祝就梅莉露萝丝诞辰的晚餐会上露面,洁儿总算得以在睽违数小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夫妇的寝室是共享的,但是路希德——不在这里。

在这几个月,国王夫妇分别睡在不同的寝室,就是处于在王宫内分居的状态。原因是自从宠妾欧露帕莉娜事件过后,夫妇双方都完全努力让寝室恢复以前的状况。

而且不知为何,一用完晚餐,路希德马上就跟马修斯一起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虽然早就心里有数,洁儿心中还是感到失望。

她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个妨碍。现在他或许正在做为他另一间私人房间的豪华版厕所中,独自沉浸于快乐的回忆里。他是如此深爱着梅莉露萝丝,在他同样深爱的厕所中回想起她,对他而言大概就是无上的幸福吧。

但是她依然有些无法释怀的事情。路希德很难得几乎没吃几口,连酒也没喝,一下子就离席不知所踪。就算今天是他充满回忆的日子,见到他那么迫不及待地早早离席,洁儿哪里能平心静气。

(他们有过什么样的回忆呢?小时候,他是怎么在艾斯帕尔达王宫帮梅莉露萝丝庆生的

呢……?)

负责看管照明的仆役熄灭屋中灯火后已过了一段时间,洁儿仍在床上思考着这件事。

(……他是否曾经送礼物给她?)

但是她也无法想象路希德为了别人(而且还是为了女性)绞尽脑汁,挑选生日礼物的模样。

而且那时的他是帕尔梅尼亚的人质。以那样的身分,能自由接触到的人或事物应该都不多吧。

(那两人是青梅竹马呢。)

洁儿也有能称作青梅竹马的存在,那就是有个画家父亲的洛黎恩·佛罗狄。他常常跟为了洁儿母亲画肖像画的父亲一起来店里,而他的父亲在画卡露莲妈妈的画像时,他同样会在一旁素描洁儿的身影。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能够进出王宫的知名画家。』

洛黎恩好几次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拥有宛如演员般端正的容貌,以及带点蓝绿色的少见发色,让他在安迪鲁的妓女之间大受欢迎。但他本人对自己的长相或人气似乎不感兴趣,只顾对着画布以呕心沥血的气魄进行绘画。

从洁儿扮男装到洛兰特的医校上学之后,洛黎恩也离开了画室,转而出入知名画家的画室间。听说新出道的画家都是先从基层做起,藉此掌握住人脉,才能得到好的投资者。

每当看到他出入富裕的银行家寡妇或贵族宅邸,洁儿就觉得他跟娼妓没有两样。此外,她也感到悲哀。

那些女人都渴望得到洛黎恩。她们把他当成装饰自身的饰品,让这位深受期待的新进画家为自己描绘肖像画,带他到处参加聚会。想将他占为已有的女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欣赏他出色的绘画才华。

即便如此,虽然被周遭众人嘲弄为玩偶或男妓,洛黎恩心中却密藏着不屈的斗志。他想成名,想得到名声,想让世间上的傲慢贵族们拜倒在自己面前。洛黎恩总是说,像他们那样的穷人若想踩到那些家伙头上,就只有这个方法。

『——总有一天,等我成为受到世间承认的画家后,到时候……洁儿……』

忘了是在何时,在安迪鲁的天门附近的桥,妓女们目送客人离去时,会特意请对方回头

一次,故而得名的「回盼桥」上,洛黎恩曾带着充满苦恼的眼神这么说。

『希望妳能听听我的愿望。无论在现在或是过去,我虽有志向,却始终只有一个愿望。』

虽然听不太懂,洁儿还是点头。关于洛黎恩的愿望,无论今昔,她一直都只听说过成为知名画家出人头地这一项。就算他有比这更强烈的愿望,洁儿也无法想象。

但是她把他当成家人一样重视,所以如果是他的愿望,她什么都会答应。

现在他是否仍维持着那种作画方式呢?打从心底蔑视贵族们的洛黎恩若被委托画肖像画,他总是会先画出对方拚命隐藏的一面,再将颜料迭在上头,画下他被要求作画的画像。『若想要看到下方的画,就得把上方的画完全刮除。没有人会做这种事,所以不会出问题

的。』

洁儿总是担心这么做会被发现,但他带着坏心眼的表情笑着这么说。

(洛黎恩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洁儿以公主梅莉露萝丝的身分出嫁的时候。当时,她与以知名画家罗伊斯·普鲁克斯的随从来到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洛黎恩,在王宫中偶然重逢。

但是她无法出声唤他。自己正在出嫁队伍中,而且是公主梅莉露萝丝的替身。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王宫深处的梅莉露萝丝,不可能认识身为一介画家的他。

那时候,洛黎恩因惊愕而睁大眼睛。他按捺着想要大喊的冲动,彷佛想咬碎激动情绪一样紧咬着牙。洁儿从未见过从小一起长大的洛黎恩露出那么激动的表情。

(青梅竹马就像家人一样,他总是对我们三姊妹很温柔。路希德对梅莉露萝丝肯定也很温柔吧,梅莉露萝丝对路希德应该也是一样……)

然而梅莉露萝丝公主对待洁儿就像炼狱的寒冰一样冷酷,宛如浑身缠绕着残酷一般。

但是,现在洁儿好像多少能明白她的心情。

据说梅莉露萝丝从以前就受到身为帕尔梅尼亚国王的父亲强烈溺爱。当时她的父王索尔塔克的恶政产生出了许多批判者,会做出不能把她这个国王独生女嫁出去的政治判断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因为这个缘故,才会为她找了替身。

但是她自己又有何想法呢?假如路希德所言为真,那么她也爱着这位青梅竹马。对于即将

嫁给自己心上人的女人,她肯定恨不得想把自己千刀万刚吧。

无论是谁都有两张脸。何如那个会温柔对待洁儿等人的洛黎恩,会有轻蔑贵族时的冰冷神

情……以及对路希德而言是永恒挚爱的梅莉露萝丝,面对洁儿时展现出的疯狂。

(这表示梅莉露萝丝喜欢路希德到了会露出那种表情的程度。那时候她甚至说还,她想杀

掉即将成为她替身的我……)

此时路希德想必在某处默默回忆着梅莉露萝丝,并一边举杯小酌。

没错,那两人是相爱的。

虽然当时那两人年纪尚幼,不过他假诺不定曾经亲吻、拥抱过。那种回忆肯定比我对妈妈

跟姊妹的回忆更加热情吧。

(那个路希德的吻……)

自己也曾受到他亲吻。第一次是在大婚时,第二次是在初夜时,第三次以后几乎都是情势

所致。

(对象是梅莉露萝丝的话,他的吻就不会是这样吧。.)

假如对象是梅莉露萝丝,路希德应该会更加投身于喜悦之中吧。他应该会爱怜无比地紧抱住她,对她说出甜甜情话,给予她更多关怀与示爱。

他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注视梅莉露萝丝呢,现在她非常想知道这点。

如果她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的话——

(为什么我不是梅莉露萝丝呢……)

想到这里,她猛然回过神。

(我、我为什么会这么想……这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我一点都不在意那两人的过去。管他们发生还什么,我都……)

从刚才开始,自己尽是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事啊?这不就好像在嫉妒路希德跟梅莉露萝丝的关系一样吗?

(管他们发生过什么…)

发现自己脸颊发烫后,她以几乎会让自己窒息的猛烈力道把脸埋进毛毯中。无意义地挥舞着手脚胡闹了一阵子,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蠢,于是又停下来。

(不、不管了,赶快睡吧。反正路希德今天八成又会熬夜。)

为了逃离稍微流泄而进的亮光,洁儿将被单当头罩下。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在床上胡乱大闹的缘故,她的身体发热,看来无法顺利入睡。

这种感觉真怪。她一整天都陪着假笑,身体早已经疲惫不堪。就算她是在挂念路希德的

事,也有秘书官马修斯形影不离地跟在身边照顾他。

明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才对。

……然而她却如此心神不宁,这是为什么?

忽然间,鸦雀无声的走廊上传来有人蹑足走来的脚步声。

(哎呀?)

过了一会儿,一道轻微的声音呼唤她:

「王妃殿下,抱歉在您就寝时打扰。」

恐怕是今晚值夜的侍女吧,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声音中带着慌张。

「怎么了吗?」

「那个,就是,陛下他……」‘

洁儿瞬间神情紧绷,用力掀开毛毯跳了起来。

「怎么了,难道陛下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有,不是这样…」

此时,另一道嗓音插了进来,而其实出乎洁儿预料的声音——

「——怎么,原来妳已经睡了啊?」

被侍女手上那盖有挡风罩的蜡烛火映照出的那张脸,让洁儿惊讶得睁圆了眼。

「陛、陛下?」

「真难得妳会这么早上床睡觉。妳很累吗?」

「不、不是……这个……」

洁儿陷入沉默。「因为我希望今天快点结束」这种话,打死她也说不出口。

「妳现在方便走动吗?」

「可、可以。」

「那就过来。」

突然进入寝室的路希德从侍女手中接过蜡烛后,一把拉起洁儿的手,接着直接把她拉到房

间外,想把她带到其他地方。

「请问陛下,你究竟要去哪里……」

此时洁儿忽然感觉到理应握惯的手不太对劲,连忙把视线转过去。

「难道你的手受伤了……?」

她用双手捧起那只抓住自己的手,把手掌翻过来一看,发现他的手指上竟然到处缠着药用布条,而且几乎十指都有。

「这究竟是……路希德,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只是紧张地肩膀一震。

「这、这是……稍微割到罢了。不用担心。

「割到?」

「啊,没有,只是小伤啦……」

「您说什么呀,这样不行,你有好好消毒吗?不可以小看截伤或擦伤。要是不处理,有演变成破伤风的危——!」

但路希德没有让洁儿说到最后。

「别管了,闭上嘴跟我来啦!」

「可是……」

「我说别管了!」

他的强硬态度让洁儿感到困惑。她还以为他铁定会待在心爱的厕所里,沉浸于与梅莉露萝丝的回忆之中度过今晚。

是说,他接下来到底要带她去哪里啊?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衣,这副模样可不能见人。

再加上现在是深夜。

(究竟有什么事啊?)

但是路希德好像全然不在意洁儿的混乱,毫不迟疑地向前迈步。

不久,两人来到圣·安琪莉城北侧人烟稀少的后门。那是在左翼宫工作的侍女们因私事出入时使用的门。

洁儿发现门边已备好一匹马,恐怕是他心爱的那匹雌马吧。那是一匹颈部参杂着白毛,美丽的短毛草原马。

但是现在的洁儿根本没那闲工夫好好欣赏这匹马。

「那个、陛下,你在做什么……!」

她一下就被推到马鞍上,还来不及眨眼,路希德就跨坐到后方。发现自己陷入与他共骑的状况时,马儿已经发力奔驰了。

深夜之中,唯有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一路响起。没有挽起的头发与脸颊就这么被晚风吹拂着。

而眼前是一片黑暗。

「路希德!」

近似尖叫的声音差点从口中窜出,洁儿拚命地忍了下来。

「抓好!」

路希德的声音在极近处响起。他伸手将洁儿的上臂连同身子用力拉过去,使得洁儿的脸贴

住他的胸膛。

(啊!)

瞬间将手臂环到他腰上后,与他太过接近的距离让洁儿动摇不已。

上流社会贵族女性骑马时,为了避免让脚露出裙裙摆外,得采侧坐的方式。并非跨坐在马身上,而是以两腿垂在其中一侧的姿势骑乘。

要用这种不自然的姿势骑马当然需要训练,更何况若是想让马全力奔驰,就得熟练到一定程度才行。

然而并非从小接受贵族教育的洁儿没有那种经验,。虽然有过正面骑马的经验,但她还没习惯侧骑。只能一个劲儿地紧搂住路希德,以免摔下马背。

所以现在会形成紧抱住他的姿势是出于不可抗力,绝对不是她主动抱住路希德……

(没、没错,这是不可抗……不可……不可可可可……)

由于太过混乱,就连在脑中都口齿不清了起来”。毕竟当初虽然每天早上都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洁儿却从来不曾跟丈夫贴得这么近。

至今为止,他们几乎不曾触碰彼此。

唯有一周一次到露台出席朝贺时,他们才会牵起手。那不过是出于义务,也是一种契约。

是始于决定伪装成艾兹森王妃时的虚有其表关系——

然而现在他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男人的身体真是坚硬啊,硬邦邦的,就像岩石一样。但是好温暖……)

她闭上双眼。丧失五感之一的视觉后,她觉得耳朵似乎比平常更加灵敏。

听得到路希德的呼吸声。

感觉得到路希德的心脏在跳动。

从接触到的皮肤传来的热流,让她知道他的体温比自己还高。不,现在他之所以会脸颊发

烫,也许是因为他在策马奔驰……

(心、心跳声好吵。脸、脸好烫……)

洁儿拚命试着将意识转移到向后方流逝而去的景色上。没错,在这种时候更该冷静。冷静下来吧,思考路希德有什么意图。

说到底,在这种三更半夜,路希德究竟打算带自己去哪里?而且他们两人明明离开了城

堡,却连护卫都没有带。马修斯不可能允许这种状况发生,但他也没有追来的迹象。这代表什么意思?

(啊吗,可是我现在一片混乱,没办法好好思考!)

想问的问题明明多不胜数,但是好像张口就会咬到舌头。没错。就是因为有感觉,才会感

到害羞。要什么都不想,不要在意他的体温跟心跳的声音,委身于别种感觉就行了。

(只要去感受别种感觉……)

于是洁儿决定就这样乖乖将身体靠在他身上。

然后——

「喂,到了。」

策马奔驰一阵子后,路希德终于缓下速度,拉住缰绳。

朝先翻身下马的他伸出手,洁儿慢慢伸脚踏上地面。

「那个,这里是……」

脚下有着低矮杂草的触感。这是个像丘陵一样土堆隆起的地方。从奔驰过来的时间来算,

这里离城堡恐怕并不远。

或许是因为今晚月色皎洁,就算没有灯火,依然能轻易看清四周。

路希德将木桩打进地面,系好马匹,接着在原地摊开绑在马腹上的羊毛毯,催促洁儿坐下。

「坐吧。」

「请问……」

「好了啦,妳坐下。」

受到他强烈要求,洁儿不甘不愿地弯腰坐下。

「你究竟想做什么?请你说明一下,路希德。再怎么说,这么缺乏警惕的举动……」

要是被刺客还是什么人袭击怎么办?洁儿责备般地说。之所以从刚才开始心脏就乱跳个不

停,肯定就是因为她在挂念这件事。但是路希德一副没什么好担心的表情,说道:

「马修斯正在监视着这一带。他应该就在这个丘陵下方等着我们。」

「是……这样啊……」

洁儿再度环顾四周。原来如此,不远处确实隐隐约约有人活动的气息。

不过一思及在这种三更半夜被派遣来的近卫军,洁儿就觉得同情得不得了。究竟是出于什

么样的一时兴起,让路希德做出这种完全不在预定行程内的事呢?

「真是的,你的所作所为总是太过唐突,让人搞不懂」

你又冒出什么鬼主意了……洁儿愤慨地这么说。就算对方是自己的丈夫,莫名其妙地被随意摆布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在这种大半夜,来户外做什么……」

「别说了,安安静静地等吧。看就知道了。」

「喔。」

路希德的语气感觉起来跟平时有点不同,因此洁儿依言在铺巾上抱膝而坐。

接着,他开始打开一同绑在马背上的行囊,里面连大块木炭都有。他慢慢撒上油,将之丢

入火中后,视野一下子膨胀,周围感觉好像开开了起来。

「这个味道是……」

用鞣革跟油纸包裹住的是烧烤带尾羊肉,边有好几神起司,此外还有已经剥皮的肥硕鹌鹑。

路希德用小刀切开鹌鹑的腹部,将香草、彩盐、起司以及蒸煮过的核桃、栗子和米塞进里头。最后他用铁串穿过到口,竖立在火堆附近。

准备好「鹌鹑镶坚果」之后,路希德接着开始处理的是还在滴血的羊肉。同样用铁串穿过,撒上挂在腰间的小瓶中的漆黑液体,然后放到火边。

看起来虽然像是露营时吃的朴素餐点,但是艾兹森的都市人几乎不吃羊肉。而且这种加入果酿黑醋以去除骚味的吃法,明确表现出了地域性。这个——

(大概是北方游牧民族的食物……)

洁儿心中注意到了这点。听说路希德前往帕尔梅尼亚前,曾在北艾兹森的草原地带成长。

这样看来,他现在倒入木碗的就是马奶酿造的乌兹酒吗?

「……喝吧。」

他突然这么说。

「咦,喝这个吗?」

「对。」

「呃…就算你突然要我这么做……」

他究竟在想什么?

(搞不太懂……不过……)

洁儿讶异地偷看路希德。就在这一刹那与他看似不安的目光交会了。

「这不是什么怪东西,快喝啦!」

他别过脸去这么说。

虽然有点摸不着头绪,洁儿还是将注入碗中的浊酒送到嘴边。酒比想象中还烈。胃像是烧起来一样开始发热。

「怎么样,味道如何?好喝吗?」

「嗯……很美味……不过……」

洁儿才刚这么说,眼前那紧张得僵硬不已的脸庞忽地放松。

「这样啊,那就没问题了吧。很——好!」

路希德马上露出宛如在比赛中胜利的小孩般的笑容,握拳砰地打了一下另一只手掌心,看

上去高兴不已。

(路希德怪怪的。)

洁儿不禁傻住。

虽然她会考虑到路希德的健康跟身体状况,对菜单提出建议,但洁儿一次也不曾挑剔过送

上来的餐点的味道。

但是为什么他今天偏偏问了这个问题呢?

(而且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高兴?)

在洁儿说不出话的期间,路希德也不在意她这个模样,从串上拔起眼前烤得恰到好处、塞入许多馅料的鹌鹑。插入小刀后,烤成金色的栗子冒着蒸汽现身了。他将之盛到木盘上,然后拿起先烤好的那块散发某神甜蜜香气的羊肉(看来刚才撒在肉上的不是醋,而是渍有胡椒的黑蜜)。

「啊,请等一下,路希德!」

看到路希德马上就要把食物送到嘴边,洁儿连忙阻止。

「那些东西还没经过试毒,请你等我试毒之后再享用。」

「不用试什么毒啦。」

一下子停下动作的路希德支吾着些什么。洁儿绷起脸,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说这什废话啊。要是发生什么万一,就无法挽救了。好了,快点交给我……!」

「……不用了,没这个必要!」

「可是……!」

「不需要。」

面对莫名不听话的路希德,洁儿探身向前想制止他,但是……

「我都说不用了——因为这是我做的」

「咦…………」.、

他的下一句话让她不禁顿时停止动作。洁儿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他刚刚说了什么?

(「我做的」?)

洁儿蹙起眉头,全身僵硬。

(也就是说,他特地准备好这块肉跟馅料吗?所以……这是路希德亲手制作的料理……?)

这让她有点难以置信。没想到那个路希德会准备料理,而且还款待她这个冒牌的妻子,这是比他被毒杀还要更不可能的事。

要是他说这是他猎来的野猪肉之类的东西,她反而还能理解。

(不对,羊不是用猎的)

归根究底,就算艾兹森是草原之国,羊也几乎不会栖息在森林里,而是人类饲育的家畜。

(……或者说,他吃了什么怪东西吗?还是说在哪里撞到头……对了,有一种恶疾会导致毒素侵袭到大脑,也可能是他老糊涂了,以至于做出无心之举…)

看到洁儿像石像一样完全僵硬住,路希德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饰害羞,依旧面朝着另一边说:

「难道妳完全不相信?」

「…你现在并没有喝醉吧?」…

「才没有。」

「那么,毒气终于侵蚀到大脑了?」

「我只不过是做了菜而已吧!」

砰的一声,装有分好的鹌鹑的木碗被有些粗鲁地放到她眼前。洁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容器。鹌鹑肉看起来汁多肥美,烤得恰到好处。熟透变成金色的栗子、核桃、蒸饭等等从中散落而出,看起来美味可口。

他突然想吃久违许久、喜爱草原系菜肴——这种想法她可以理解,但若是如此,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间,而且还是这种地点用餐不可呢?洁儿暗自感到疑惑。

难道说,在户外吃比较有气氛吗?

还是说草原民族都是在这种夜半时分用晚餐吗?而且还要强行把正在睡觉的妻子带出来?

「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好歹也会做点菜,而且也没有让马修斯帮忙喔!」

「那个,你真的是一个人准备的吗?」

「为什么?」

路希德看起来很烦躁地发出啧的一声。

「喂,给我听好。这是…J

「这是?」

「这是为了庆生而做的!」

太过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洁儿甚至忘记眨眼。

(什么?)

假如他是一脸自以为了不起地摆着架子说出这句话,她马上就能出口反驳。

但是看到他大喊出声,而且不只耳后,连脖子一带都变得通红的表情,搞得连她自己都好像混乱了起来。

「那个,就算你这么说,今天也不是我的生日…」

「那种事我也知道!」

听见他说的如此果断,洁儿更加讶异地睁圆了眼。

路希德果然很奇怪。既然知道今天不是洁儿的生日,他为什么还要特地做这种事呢?

(啊,难道说……)

在脑海中浮现的好几个猜测之中,洁儿说出了最接近正确答案的那一个。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陛下想跟梅莉露萝丝一起用餐吧。」

她才刚这么说,这次就换成路希德愕然地张开嘴。

「啥?妳在说什么…」

「她本人在遥远的帕尔梅尼亚,因此你把我当成代替品……」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到她啊?还有,谁说妳是代替品啊!」

「咦,那么,你真的是……为了我?」

「当然是为了妳啊!」

遭到全面否定后,洁儿才知道自己的猜测失准了。

『我想帮妳庆祝啦,要不然按照这个情况,无论过多久都无法为妳身在此处的事情庆祝了啊!」

他那孩子般的口吻让洁儿有些傻住。这个模样就跟闹脾气没什么两样。

「妳懂吗,生日本来就是为了让别人为自己庆祝而存在的。没有任何人帮忙庆生的生日,

就等同于不存在。我不喜欢这样。」

「路希德……」

「要是就这样不为妳庆祝生日的话,总觉得好像在否定妳的存在一样。我想对妳表示出一些诚意,但又不清楚有什么方法。而且我……也不曾想你会想要什么东西。」

他宛如找借口的孩子一样躲避着她的视线,并说:

「所以我一直在想妳的事情,结果总觉得……我就只想得起妳在我面前狼吞虎咽的模样。」

「怎么这样……我才没有你说得那么爱吃!」

「会在早餐前仔细磨刀的女人只有妳吧!」

被他指出这件事实,洁儿陷入深深的沉默。

「哎,因此我想起了草原上的喜庆。我觉得那个非常适合妳。」

「适合我?」

他连珠炮似地告诉她,这是他在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强古·嘉顾大老的一族——辉龙族的土

地上生活时,当时照顾他的部族居民告诉他的习俗。

「我是在草原上长大的,这件事妳知道吧。」

「嗯,是在你母亲的故里吧。」

「我住在那里的期间是从出生到六岁为止,所以记忆很模糊,没有一件事情记得清楚。但是很奇妙,我唯独清楚的一件事就是那里跟我很契合。听说母亲生下我之后,马上就带着我弟弟回到珀鲁耶姆,而我则被留在那里喝羊奶长大。

我在十四岁时回到艾兹森,接着马上成为北卢安的总督。卢安是我母亲的老家。之后直到继承王位为止,我一直都生活在草原上。虽然当时就跟被流放到首都之外一样,但我很开心。我很喜欢那里……」

他一脸怀念地仰望着天空,讲起各式各样的事情。

「我母亲是嘉顾大老的侄女。嘉顾没有女儿,所以把他的侄女,也就是我母亲当成结盟的证据交给我父亲。听说母亲当初难以习惯首都的生活方式,常常病倒。从怀上我们之前开始,她就常常回到卢安。

那时候卢安的部族几乎已经习于定居在一定的地域,但是地道的游牧民族现在依然会移动聚落。他们随着羊一起迁移居所,穿羊毛做成的衣服,喝羊奶制成的酒,吃羊肉。」

说着,他饮尽倒入木碗中的白浊奶酒。

「——得知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时,让我想起了过去。」

「过去……?」

「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帮我庆生的日子。」

他慢慢将鹌鹑切分到自己吃得一干一净的碗中。

「这道镶料鹌鹑叫做基纳,意思是祝福。在草原的习俗中,好像不会按照日子一一庆祝生日。哎,不过将安卡里恩星教奉为国教后就不能说这种话,所以大家现在都会去教会就是了。以前大家都会在每个季节集合庆祝。春天诞生的孩子就跟春天的自然恩泽一同欢庆,秋天出生的孩子就跟森林的累累结实一起庆祝,该年出生的孩子,年纪都是随着季节增长的,所以大家都不会一一记住自己的生日。这是很普遍的情形。」

「这很普遍?」

没错,他点头这么说。

「那是在我快要十六岁的时候,我在任职的卢安蒙上反叛父亲的嫌疑。那个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整个部族为我庆生。嘉顾大老、舅父跟部族之长为我齐聚一堂,设宴庆祝我成为成人。但那场宴会遭人质疑为我有心谋反而召开的会议。

可是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父母亲就从来不曾为我庆祝过什么,更遑论是在我以人质身分前往帕尔梅尼亚之后。

我并不是想跟黎戴斯一样,得到玩具木马、发条玩偶或精心装饰的剑。我想要的只是祗祷的话语。我希望有人能为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开心——」

「路希德……」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这样子讲起自己的事情。洁儿握紧盛着酒的木碗,凝神侧耳倾听。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我杀掉了亲生父亲,是大逆不道的卑鄙小人,跟那个奥兹玛尼亚王也没有两样。但是那时侯——引发内乱的前一刻,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为我设下祝贺的宴席。命令我马上留下士兵前往投降的诏书就是在在那时候送到的。

那时我并没有反抗父亲的意图,可是谁都看得出我只要投降就是死路一条。

草原部落的族长们要我起兵。我必须当场在父亲或是草原部族间做出抉择。他们不过是为了庆祝我的成人礼远道前来—而且原本来早该在十三岁时就时就举行的。我父亲则远在他方,自我出生以来,他就是个一直距离我很遥远的人。

我手中拿着祝贺的酒。为我倒入这杯酒的,是血缘疏远的草原男儿们。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下定决心对父亲等人举旗造反。」

他说了「父亲等人」。那就是与一次也不曾为他的诞生献上祝福的家人们,在真正意义

上诀别的时刻吧。

此时路希德的眼眸如同明月一般澄澈。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路希德的「心声」。)

众所皆知,路希德幼时就被送到帕尔梅尼亚的王宫当人质,而他有个现在被幽禁在这座王城深处的双胞胎弟弟黎戴斯。同一天生日,拥有同一个守护神的唯一手足……

然而受到双亲所爱的唯有黎戴斯一人。路希德完全没有被父母爱过。尽管生为艾兹森的嫡长子,他仍被置之不理。

从路希德的口气听起来,他待在帕尔梅尼亚的期间恐怕也不曾收到双亲的贺礼,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收到过。

现在他身为国王,转变为受到全国盛大祝贺的立场。他的诞辰被定为这个国家的节日,有

许许多多人会为他的诞生祝贺。

但那不是他真心渴求的事物。

为他达成夙愿的人不是双亲,而是身为远亲的草原男女们。

与定居于一处的我们不同,他们能搬运的只有靠自己能携带的东西。当然,每天的餐点跟

洁儿天天在早餐室吃到的菜肴不可同日而语,种类稀少又简朴。

但就是这些仅只是将羊、土鸡放进大锅里炊煮,以醋或蜜调味而食的简朴晚餐,拯救了路希德原本孤独的心灵。那里头添加的是人情这种比什么都难得的调味料。

「啊啊——好久没有吃得这么满足了!毕竟总不能要求来自爱德里亚的厨师直接烤整头羊啊——」

路希德猛然躺倒在草地上,一副很舒服地伸着懒腰。

「我之前就想亲手好好做一次,所以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如何?妳也觉得比起收到什么

东西,有得吃比较好吧。」

「呜……」

听到他说出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洁儿无言以对。

「因为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你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你对宝石啦、衣服之类的也没兴趣吧。

我知道的就只有妳特别爱吃东西」

「……我不是爱吃东西,只是珍惜食物罢了。」

「所以说——会把连在一起的整串香肠全部吃掉的女人好意思这样说吗?」

「那、那是……」

洁儿一口吞下还散发着木炭香气的鹌鹑,因超乎预料的美味与芳香而看向路希德。

「喂,洁儿。我不太清楚安卡里恩的教义,也没兴趣知道那些哲学家如何定义生命。但无

论是什么样的人生,我认为都有一件事物对于活下去是必要的。」

「你是说生日吗?」

「不是啦!是听到别人对自己说“我很高兴你能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且是无数次,可

以的话最好是每年都要听到。」

洁儿再度说不出话。

真正想听到「很高兴你能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句话的人,其实是你吗?

这句话瞬间溢满洁儿的胸臆,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你才会对别人这么温柔吗?

因为你从小就一直受尽伤害……

(所以你的声音才会传进我心中,而且如此强烈。)

「为了不知道自己何时生日的妳,我思考过该在何时为妳做些什么才是最好的。虽然是这么说,如果在别的日子盛大庆祝,家臣们会起疑吧,可是偷偷摸摸的也让人不舒服。

结果我就想,如果不知道是哪一天,干脆就选今天光明正大地庆祝不就好了吗?因为我太晚想到这点,才会拖到这个时间。」

「路希德……」

看到洁儿的反应,他忽然神色一暗。

「妳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我哪会不喜欢……」

她连忙摇头。

「如果不管是哪一天都没差,那么今天应该也可以吧。可以的话,我想在众人面前为妳庆

生,所以我才会选在今天,把今天当成妳的生日……没问题吧?明年我们也像这样烤羊肉吧。我会做基纳给妳吃。我们就喝着乌兹酒赏月,直到月亮回到东方。」

「……」

洁儿按捺不住地抬起头。

「……怎么了?」

她直视着自己丈夫的眼睛说:

「谢谢你。我真的、好开心……」

她深深地凝望着丈夫的双眼,诉说着发自内心的感谢。

就算真正的生日被遗忘也没关系。

因为重要的并不是生日的日期。

得到一句发自内心的「生日快乐」的时候,人才会注意到自己确实是被需要的……

要是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哪怕只有一个——如此便已经足够。

这样就够了。

「洁儿……」

他看着洁儿。朝霞色的双眼宛如在黑暗中燃起的灿灿火光,照亮了她,并拭去她的不安。

总是如此……

这让她感到莫名羞怯,于是拿起一直拿在手上、那碗装有白浊酒水的器皿仰头饮下。酒像火焰一样抚过洁儿的喉咙,炙热的呼吸混杂着叹息流露而出。这种酒比想象中还烈。

「我吓了一跳……不过,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

「哈哈,妳果然有吓到吧!」

路希德好像觉得正中下怀一样,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突然被从房间里带出来,还把我强掳上马……这样谁都会吓到啊。」

洁儿忍不住回想起将脸颊贴在路希德胸口时,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禁支吾了起来。

「我就是想吓妳一跳。看看妳惊讶的样子」

「咦……」

「妳吓到的时候有作什么感觉啊,说说看吧」

「就、就算你要我说说看,我一下子也……」

那时发现他的体温比自己还高后,无端加速的心跳就停不下来。为什么呢,明明只不过是

很温暖罢了。她有种心脏好像就在耳边的错觉,这让她难为情得不得了。

「当时我发现你的体温远比我的还要炙热……让我很惊讶。」

「什么嘛,是为了这种事啊。」

「然后隔着胸口听着你急速的心跳声时,这次连我的心脏都开始怦怦乱跳……」

「咦……」

笑容顿时从路希德脸上消失。

「我、我搞不懂为什么,满心混乱。虽然想松手放开你,但这么做的话我可能会摔下去,

于是我又连忙抱紧,结果你的身体变得更热……」

「…洁儿……」

「我好像一直一直只想着你的事情,一想到我们从来不曾像这样子长时间贴在一起,我就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

不知为何,路希德带着紧张的神情等待洁儿说下去。那个模样更加搅乱了洁儿的心,不容许她自己说出用来蒙混过关的敷衍之词。

她只能说出实话。没有话语可以掩饰,她也找不到任何借口——

「所以?」

「所以我就想……如果会混乱成这样,我干脆暂时把耳目感官与肌肤接触忘光好了。」

「然后?」

「我之后就真的是……一心只顾着……」

洁儿求救似地仰望路希德,带着认真的神情宣言:

「嗅闻、你的体味。」

——时间停、了、一拍。

「…………」

在丈夫开口说话之前的这一段期间,洁儿一直用苦恼的神情凝视着他。

另一方面,被坦白告知这件出乎意料的事情,路希德连眨眼都忘了,一脸木然地陷入沉

默,唇瓣微启,半是茫然。这个回答似乎相当超出他的预料。

「稍微等一下。」

路希德终于眨眼。

「怎么了?」

「我……我实在……实在搞不懂妳。」

他露出彷佛碰到重大国家政策问题时一样的困惑神情。

「妳意外被带出门,跟我共骑一匹马并紧贴在一起,因而心跳加速了,对吧。这反而是正中我的下怀……不对,是正常的感觉不是吗?到此为止都很好,问题在于之后。」

「……?」

洁儿一脸诧异地抬头看着丈夫。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脸颊发热。自己脸红了吗?

「为什么妳在那时候会闻我的体味啊」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

她一副觉得很烦似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并夺过放在路希德腰间的马奶酒。

「因为你的心跳声好吵,体温又高,而我眼前就是你的胸膛,所以除了集中于嗅觉以外,

我没有其他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不用分散注意力啊!」

路希德认真地断言道:

「那时候该做的不是分散注意力,而是……而是要沉浸其中才对吧!」

「没必要这么生气吧。而且体味是用来掌握那个人健康状况的重要因素喔。」

她解开装有酒的皮袋,将里头的酒倒进碗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当然,她只倒了自己的份。

「出汗过多是血液疾病的的征兆,长时间没有清洁身体就会造成皮肤病。要是长疥疮就很可怕了,而梅毒则会散发出甜腻的味道。在这个季节,累积的体味一旦过个三天就会从皮肤上散发出来,从第四天开始就会浮现油脂,变成一股酸味。你老是说你很累,一下子就睡着了,所以……」

「我想听的不是关于体味的讲座!」

「那么请问你想听到的是什么?」

「呜。」

洁儿莫名锐利的眼神,让路希德一时无话可说。

「那是……要是妳的思考回路正常运作的话…」

「就——算你这么说,我到现在也还是听不懂。来,请快点讲清楚。」

「不、不对,我的作战应该是正确的,奇怪的是妳!」

路希德终于恼羞成怒。

「全都是因为妳乱闻我的体味,一切都泡汤了!」

「你还要提这件事吗!」

「当然要。为什么妳总是、总是在重要的时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路希德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叫。洁儿冷冰冰地俯视着这样的丈夫,再次喝光碗中的酒,迅速消耗掉皮袋中的液体。

「……你就觉得这么厌恶吗……」

路希德的哀叹戛然而止。他战战兢兢地从指缝将视线转过去,看到眼前那个双眼已完全发直的妻子正盘腿坐着。

「洁儿……妳……」

「你那么不愿意让我闻来闻七吗……这样啊……」

「妳的发音好像怪怪的喔。」

洁儿忽然把脸凑到路希德眼前,「呼——」地朝他吹了口气。那股强烈的酒味让路希德不由得脸色发青。

「妳从刚才开始喝了多少啊?咦,啊!」

看到里头的酒已倒得精光,像空荡荡的胃囊一样干瘪的皮袋,路希德发出惨叫。

「妳搞什么啊,马奶酒就跟蒸馏酒一样烈耶!」

「我——才不管呢。斯你拿来说要庆祝的吧……重点斯——」

洁儿用粗鲁的动作将皮袋拨到旁边。接着,面对因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而缩起身子的

丈夫,她猛然抓住他的肩膀。

「你就那摸厌恶吗?」

说完,她突然跳也似地将体重压到路希德身上。

「呜哇,等……」

砰的一声,路希德的身体正好形成被压倒在草皮上的姿势。

对着满脸搞不清楚发生何事的路希德,洁儿强行将脸靠过去,好像想咬住他的颈项一般。

接着——

「哼哼,哼哼。」

她开始轻哼。

「呜哇,好、好痒……」

路希德慌了起来,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采取莫名行动的自家妻子抗议。

「住手,洁儿!妳在做……」

「我要做你讨厌的事。」

「妳在讲什么啊!」

「我要骚扰你。」

「等…住手啦,喂!来人……」

受到两眼完全发直的洁儿袭击,路希德在草地上摔了个大跤。然而就算他想呼救,在丘陵下方燃着火把监视两人状况的士兵们也迟迟没有回应他的求援。何止如此,他们全都挥起拳头,还露出莫名满意的表情开始离去。

马修斯也一样。

「哇,你们不准逃——给我等等,想办法处理这家伙——」

「哼哼哼哼哼——」

「哇——”」

搔痒感,以及比这更强烈涌上的男人的微妙冲动,让路希德冒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脑内已经响起警钟,告诉他不能继续维持这个姿势。

不行。

到极限了。

不能放任这家伙在我身上闻来闻去。再继续下去,我的脑袋……应该说自己很有可能会失控——

(说来说去,为什么我非得在这里被发酒疯的妻子压着,与自己的理性奋战不可!?)

「喂,洁儿!」

用力抓住她的双肩后,路希德就这样抬起上半身。令他惊讶的是,她脸上带着他想都没想

过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寂寞,像是闹脾气的小孩般的表情。

「为什么你会觉得厌恶?」

「咦?」

「为什么呢?你真的很奇怪耶。当时我明明觉得很安心……」

接着,她这次再度像是柔软的毛毯一样,趴到路希德身上。

「明明很想一直这样下去。」

「呼」的一声,她呼出一口长气。酒气开始从她呼出的气息中消失,这让路希德稍微放下心来。

「……那么,就保持这个状态一阵子吧。」

他的双臂环住洁儿的纤腰,轻轻抱着她。

现在的心境很奇妙。他不像刚才那样情绪高昂,在夜空中那轮宛如银币一样飘浮着的月

亮,似乎吸走了他们的热度。

(受不了,这家伙真是奇怪透顶。究竟要经过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会变成这样的女人啊?)

因为不想要陷入混乱,所以专注于嗅觉——路希德完全不明白洁儿会如此思考的原因,不

过总觉得闲得无聊的他动了动鼻子。

有草的气息、仍在冒烟的篝火味道,还有从洁儿的发丝散发出她爱用香草的幽微残香……

「……其实,窝不太喜欢看着男人的背影……」

洁儿突然这么说。

「咦?」

「因为我觉得自己会被丢下。」

她用只有路希德听得见的微弱声音,如此低语。

「格列凡总是用那种方式启程。他会突然到来,在我连鞋子都没能穿上的时候,他就先走掉了。我每次都一边喊着他,一边哭着追在他后头。我明白,像我这种小孩子只要被丢下一定就会死。我好怕死亡。但是当时在这个世界上,我认识的人就只有他……」

「………」

「我讨厌男人。他们总是在诉诸言语前就先采取行动,只会默默让人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句话都不肯说……」

这句示弱之言是她喝下的马奶酒让她说出口的吗?

若是这样,平时洁儿是压抑住多少的「自我」,度过每一天的呢?路希德无法不去思考这件事。

直到在安迪鲁住下之前,洁儿曾与名为格列凡的男人有过仅有两人的流浪般的旅行,她不

知道出生的日子,也不知道故乡何在,没有家人或朋友,若说能依靠的人就只有那个男人。

若洁儿直到现在都觉得格列凡或许哪一天会突然来连接自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幼时深植于心的记忆不会那么轻易消失,而且对她来说?就连艾兹森王妃这个立场也十分动荡不定。

要是路希德说一句「我要选梅莉露萝丝」,她就会像尘埃一样消失无踪。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做才能让洁儿明白,格列凡跟我是不一样的……?

(我只要说出口不就行了吗?)

噗通,心脏用力一跳。

(假如格列凡是个什么都不说的男人……假如害怕格列凡会什么也不说就转身背对她,那我——)

突然问,洁儿移开上半身。

「洁儿?」

她一语不发地从路希德身上推开,急急忙忙缩着身子站起来。从她嘟哝着「对不起」来看,她总算清醒了吧。

「那个……我刚才好像醉了。」

「……想必是这样。」

「我的脸在发热。」

「好像是这样……」

踩着脱去绢鞋的裸足,洁儿在草地上踏出一步。悬挂于夜空的月亮宛如撒满砂糖的柠檬一

样,其清澈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脚下。

「啊,不过心情畅快起来了。」

她就这样朝月亮的方向走去,路希德连忙追在后头。

「月色真是明亮呢。」

「是啊。」

「那么一心一意地追在太阳后头,月亮不觉得寂寞吗………」

「…………」

注意到他追上来的洁儿冷不防转过头。路希德不禁拉起她的手。

我不想让妳追上去。

妳不是月亮,洁儿。

妳不用追在太阳后头。

「手。」

「啊……?」

「回城堡后,请你好好消毒。」

她所指的是手上的伤口吧?路希德这么想,苦着一张脸转过头。

「……这点小伤又不算什么。」

「不可以这样,就算是小伤,一旦化脓就麻烦了。」

接着,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好笑的事,轻轻笑了出来。

「如果拿的是路克纳斯,你明明拥有就算是一片树叶也能确实斩落的技术,但拿起菜刀就

会变这样呢。」

「什么啊,妳终于恢复原状了吧。」

听到他这么说,洁儿显得不知所措,大概是回想起自己刚才喝醉的事情,稍微别开了脸。

啊,她现在是觉得难为情吗?路希德察觉到这一点。

(这家伙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但是路希德已经知道,她平时那张讨人厌的冰冷铁面,其实不过是她用来扼杀掉某些事物的沉重封印。

(所以我只能说出口了。这是为了不要再度转身背对这个连生日都不知道的家伙。)

为了不让她追随她那个不知所踪的太阳而去…

「……那个、啊。」

不久,口中一直嘟嘟哝哝的路希德带着通红的脸轻声说。

「嗯?」

「那个……就是——我差点忘记说了。」

「说什么?」

「所以就是,谢、谢……」

「谢?」

洁儿以目光回应路希德的凝视。

——就连他也觉得自己摆出了十分别扭的表情。

「谢谢妳现在留在这里……」

没错。

无论是什么样的事物,就是因为会消失,才更引人爱怜。

如同刚才洁儿让他看见的内心深处的动荡一般。

如同她那难为情似地别过头,染上月色的侧脸一般。

我们保持着不安定的关系。

双方都一样。

无法要求对方一直留在这里。

不会说出我一直就在这里。

所以能感谢的只有现在。既然身为假面夫妇,这就是彼此之间关系本质能达到的界限。

(但是我的想法有传达过去吧,洁儿。)

曾经为了寻求自己的栖身之所,在宛如寒冰的大地上漂泊的我感觉得到这一点。

我现在很开心喔。

我现在很幸福。

因为有妳在。

「不客气。」

她这么说。

由于她背对着月亮,有点难看清她的表情。

(没错,妳就背对着月亮吧,洁儿。)

不用去追逐什么太阳。

我就在这里。

——妳只要注视着我就好。

就这样,艾兹森国王夫妇在月色下用过时间稍晚的晚餐。而在隔日早晨……

「陛下,请您动作快!再过三分钟会议就要开始了。」

咚咚咚,一边敲着国王专用厕所的屏风,自称是国王忠实秘书宫的马修斯,索亚森男爵现在正在叫喊着。

「您有听到吗,陛下?您在这里吧。

您早就已经被包围了。请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啊——吵死人了,马修斯!」

那位国王陛下路希德,正坐在挖有大洞的如厕椅上,拚命忍耐着有如刀绞的腹痛。那个模样看上去有些窝囊。

「能出去的话我早就出去了!可是,呜呜……」

昨天吃太多了吗?还是说,问题出在自己亲手制作的料理呢?他竟然严重吃坏了肚子。

闻言,马修斯好像打从心底感到无奈。

「所以说,要是您没有做出那种轻率的举动,而是送她宝石或发饰之类的东西就好了。竟然还装模作样……」

他说着这种事后风凉话。

「什么!」

维持着坐在便盆上的窝囊模样,路希德大喊:

「你也说过那家伙看起来不像会为那种东西感到高兴吧!」

「哎,是这样没错。」

虽然硬是决定要在当天为不知道自己生日的洁儿庆生,但路希德完全不知道该送她什么。

若说到她可能感兴趣的物品,他想得到的全都是毒草、蛇或蝙蝠这种在那座北塔中堆积如山的东西。

他当然无心送她那种东西,而且应该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些事物了。

百般烦恼后,路希德着眼于洁儿旺盛的食欲,其结果就是端出了男人的手制料理。

发出「唉——」的叹息后,马修斯说:

「男人的手制料理果然不是能吃的东西呢。还好就算您大力推荐,我也没有碰。不然可能也要蒙主宠召了。」

「你说什么!」

路希德再次呻吟了起来。

「那个女人不也大吃了一顿我做的菜吗?可是为什么只有那家伙一点事也没有啊,这太奇

怪了!那家伙果然哪里有问题啊,马修斯!」

「…………哎,不管怎样结论就是,做自己不习惯的事情是不好的。

好了,废话就到此为止,您要不就上出来,要不就走出来。陛下,还剩两分钟喔!」

马修斯催促般地轻拍着手发出啪啪两声。而路希德则提出异议:

「呜啊——好痛!」

「请您快点上出来:」

「做不到」

「那就请您本人走出来!」

「更做不到”」

步步进逼的阵阵腹痛,以及秘书官催促的声音,让路希德忍不住发出临终惨叫般的哀号:

「啊啊啊,可恶,我再也不要做菜了——!」

之后——

——据说国王陛下可怜的呻吟声,一整天都从厕所中响彻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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