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熟悉的寝室后,无声的寂静就回来了。侍女们留下一句「祝两位共度良宵」便退下了,门外仅有负责摇铃的可可。
房间的石造地面为了保温而铺满木片拼花,再覆上为了过冬而准备的羊毛毯。三年前的新婚之夜为夫妻两人准备的这间寝室,由于其中一个主人在欧露帕莉娜的宠妾事件发生后离去,现在成了洁儿专用的房间。
(虽然这确实是我的房间……)
盖着彩色玻璃罩的烛台已被点亮,透澈的绿色与蓝色灯光妆点了屋中四角。
然而她却莫名静不下心,这都是因为现在烧着与往常不同的熏香。据传熏香有驱赶邪灵、
消除精神疲劳的功效,是东方传来的文化,不过更重要的是,这有医学方面的效果,洁儿也明白这一点。
人类不像野兽般需要狩猎,因此对嗅觉不甚重视,但是在健康方面其实会造成莫大的影
响。以前她曾劝告路希德最好多注意体味,这点其实非常重要。人类会因为嗅觉陷入各种状
态,就好比此时身处香气之中,开始莫名感到心浮气躁的洁儿一样。
(这究竟是什么熏香呢?)
该不会偏偏在路希德要来的这个晚上被掺毒了吧?她连忙叫可可来确认,结果内容物是洁儿熟知的药草与香木。不过与其说是要让身体放松,里面掺杂的反而是刺激性的香料,这让她有些在意。
心浮气躁。
因为心浮气躁,她忍不住在房里转来转去,完全静不下心来。这么说来,她想起自己在新婚之夜也难以平静,但又觉得一国公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太不像话,所以才会盯着金丝雀瞧。
在那之后过了三年。
时间宛如白驹过隙。一开始是因为契约才心不甘情不愿把洁儿当成妻子对待的路希德,最近开始会对她表现出亲昵的态度了。曾经冷冰冰地痛骂她『冷若冰霜的魔女』的那段日子彷佛不存在一样,他会对洁儿说出关怀的话语。之前在梅莉露萝丝生日的当天,他还特地为不知道自己生日的洁儿亲手制作草原料理。这件事让她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那时候紧贴在他背后,盼望马永远不要停下来的强烈念头,以及他说「谢谢你现在留在这里」的时候,那股无可比拟的高昂感,直到现在她都还能回忆起来。那时候他确实是看着我的。不是梅莉露萝丝,而是我本人——
那就是『恋爱』啊——凯缇库克这么说。她说洁儿爱着路希德。即便起初是从契约开始的关系,在当了三年的夫妻、越过无数难关后,也会自然出现变化。
(这份心情就是恋爱?可是想到路希德的时候,我明明只会不停叹息啊?)
真要说的话,此刻在洁儿脑中挥之不去的其实是梅莉露萝丝的事。她现在依然全心全意爱着路希德,这点从她送来那张肖像画就可以明白了。而路希德接下来将要前往帕尔梅尼亚。
假如梅莉露萝丝就此将他找去洛兰特,而他也回应这个召唤,那么我……该去哪里才好
呢?
(去找琪琪吗?)
的确,她或许可以向据说现在被凡希坦斯的哈克朗王『饲养』的琪琪求助。
(或者是去见赫丝?)
应该也可以去见听说现在隶属于星格里欧骑士团的赫丝。接下来她打算告诉路希德,自
己的妹妹说不定在骑士团中。洁儿要告诉他三洌阵子跟你在比武大赛搭档的那个神秘的『赫
丝』,就是我的妹妹荷莉赫丝•格朗恩。
只要依靠在出乎意料的状况下得到了力量的姊妹们,即便她离开路希德身边,变回普通的洁菈萝娣•格朗恩,或许还是能逃离那个基摩•帕帕拉奇的毒手。
但是,那意味着她再也不会见到路希德。
再也见不到了。
(好寂寞。)
不甘心的感情宛如被火烧灼的泥泞,从心底向外溢出。至今为止待在他身边、支持着他的明明是我,为什么我非得离开不可?一直付出关怀、辅佐他的明明是我,梅莉露萝丝根本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送来一幅肖像画,就夺走了他的心。这点让洁儿万分不甘心——万分憎恨。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就这样任他的心回到梅莉露萝丝身边。我不希望自己被当成不存在一样,但只要一想到他会碰触梅莉露萝丝,对她温柔微笑,我就忍不住怒火中烧。因为一直以来那个表情都是留给自己的。那是洁儿花了三年,与他一点一滴累积感情的结果。现在不过是因为一幅肖像画,一切就像大浪冲向沙滩上的沙丘,全都了无痕迹。
好狡猾。
她这么想。
梅莉露萝丝好狡猾。只不过是小时候曾经跟路希德待在一起,就紧抓住他的心不放。在他险些丧命的时候,在他身边的明明就是洁儿。
她不想就此离开。她不想让他被梅莉露萝丝抢走。
但是洁儿没有这个权利。她不是正式的妻子,也不是恋人。
『要是陛下扑上来,请您务必跟他发生关系。』
(啊!)
……突然问,她想起凯缇库克给自己的建议。
『请记住,唯独身边只有路希德陛下一个人的时刻,您才能称赞他。两人独处时,假如陛下问您为什么称赞其他男人,请您一定要这么说:
「这都是为了赞扬您所做的练习罢了」。』
她是这么对洁儿说的。如果路希德觉得嫉妒,就表示他现在爱的不是梅莉露萝丝•而是洁儿本人。
(路希德会爱我……?)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那时她诧异地这么想,不过在大肆赞美马克巴金侯爵的洁儿身边,路希德的心情确实愈来愈糟糕。在远处观察的南塞公爵夫妇也说,一眼就能看出路希德在嫉妒。
(路希德会嫉妒?真的会有这种事吗?他真的会忘记梅莉露萝丝,转过来注视我吗?)
母亲卡露莲席思也曾唱道『过去的恋情成了回忆』。无论是谁,初恋总有一天都会成为回忆,就连她的母亲也谈了两次恋爱。
不过,路希德在第二次的时候会选择我吗?
洁儿并不期待自己得到像梅莉露萝丝那样的爱。冷静想想,自己跟身为艾兹森国王的他身分并不相配。就算他最后还是选择梅莉露萝丝,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现在:是另一回事。
『现在』他说很高兴有我在身边。在月光下,他腼腆地笑着说「谢谢你留在这里」。那纯真的笑容就像孩子一样。自从见到他的笑容,我就再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表情。我想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让他专属于我一个人。
洁儿已经明白了:心会变迁,会像随着时间经过而变色的树叶一样,逐渐变成不同的事
物。她知道人会谈好几次恋爱,会将过去当成回忆然后继续活下去。人心是无法独占的,无论是谁都无法永远得到路希德。
(可是,如果要完全发挥出我这辈子唯二次、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任性,全盘吐出我心中
的傲慢,那我要说『现在』的路希德是只属于我的!)
只属于我的人,只属于我的路希德。我不允许任何人看到,也不允许任何人碰触。『现
在』他是专属于我的人。
难道说,这份感情就是恋爱吗?
(这种复杂又丑恶、自私又任性的孩子般的感情就是恋爱……?)
她不懂。
洁儿深吸一口气,想恢复冷静。但是肺部却被不熟悉的香味填满,她不由得呛了一下。
(怎么办?现在的我就像个孩子,都搞不懂我自己了。但是,只因为无法如己所愿就哇哇大哭……这不就是小孩子吗?)
真希望有个准则能告诉她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不过,这是她至今为止不曾经历过的事,所以完全无法仰仗自己的知识。
『这个时候,王妃殿下您一定要向陛下表白真正的心!!』
她不禁想起凯缇库克与萨拉密司激动的表情。对哦,她们曾传授她一个珍藏的秘密策略。
如果有跟他两人独处的机会,他朝洁儿扑过来的话,就要跟他——
「发生关系!」
「现在吗?」
一回过头,洁儿便愣住了。路希德就在那里。
「呀啊啊!路希德!?」
「——干嘛,怎么了?」
「刚刚刚刚刚、刚、刚刚……刚……」
刚刚那句话没有什么特殊的涵义哦。这句话,洁儿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好好说出口,而且完全掩饰不住对于丈夫竟然就在背后的震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问我为什么……」
路希德有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又板起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即便在宛如笼罩着一层薄纱的房间里,也看得出他似乎脸红了。
「刚才摇铃侍女不是有摇铃吗?」
「我、我没听到。」
「是、是喔……」
「是、是的……」
两人就这样陷入不自然的沉默。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路希德。
「……我说啊,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
「咦!?啊,那是侍女焚的香……啊,不过我调查过内容物了,这没有毒。」
「这样啊。」
「你今天,呃……是跟骑士团的人开会吗?」
「咦?啊,嗯,对。需要做几个最后的确认。毕竟无论是我还是那些团长,都没有执行过这种大规模的远程作战。」
洁儿点点头。在这次作战中,四骑士团的团长跟路希德本人都不会同行。虽然交由可以信赖的部队长负责,但还是有无法亲眼看到状况并马上判断的难处。
「没问题的,每一位副团长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强者,曾与你一起跨越过无数战场。而且这次的目的是佯攻,是为了要吸引奥兹马尼亚跟星格里欧骑士团的注意,我想发生实战的可能性很低。」
「但是,奥兹马尼亚在四处搜罗佣兵毕竟是事实。在那个欧斯王子的名下,有上千名佣兵受到雇用的迹象。」
路希德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们原本以为穷得没钱雇用佣兵而不放在眼里的奥兹马尼亚,竟然拿出了钱。
「说不定是那个泛树族的尼兰代垫的。」
再加上尼兰诱使草原部落人心动摇,教唆他们反叛艾兹森。向尼兰借了钱的部落恐怕很难拒绝他的提议,那些请他帮忙贩卖部落中生产的羊毛与商品的部落也无法跟他断绝关系。
「难道尼兰的恨意深到这个地步吗?只因为怨恨不肯承认自己为亲生子的强古•嘉顾大
老,就选择帮助奥兹马尼亚?」
「不晓得。唯有这点,得跟叔叔见面谈一谈才会知道。」
路希德说,他最后一次见到尼兰,是在跟父亲费尔札特打内战的时候。
「那时候,尼兰叔叔已经坐拥庞大财产与北方的势力。我的确想得到他的力量,但他提
供协助的条件是要我跟强古•嘉顾诀别,结果我拒绝了他的帮助。也许他对这件事怀恨在心
吧。」
原来如此,洁儿说道。奇怪的是,谈这种政治话题时,她跟路希德的对话就很顺畅。
不对。
不对。
其实我想谈的不是这种事。
你明天就要去帕尔梅尼亚。
我下周就要去凡希坦斯。
你在帕尔梅尼亚或许会见到梅莉露萝丝。
我在凡希坦斯或许会见到琪琪。
你或许不会回来了。
若情况真是如此,那么我也回不去了。
我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
我们或许会失去夫妻的名分,甚至连像现在这样谈话的机会都会失去。
可是我真窝囊。一旦面对面,说出口的就统统是这种没有情趣,只像一个政府要员会说的话。
此刻路希德也显得有些尴尬。
「我担心的是,尼兰是个狡猾的人。假如他协助奥兹马尼亚进行地下工作,派往北方的
远征部队或许会出现背叛者。再加上如果在他的主导之下,奥兹马尼亚跟凡希坦斯秘密结
盟……」
「但是,尼兰背后似乎没有凡希坦斯的影子。以马凯翁•马克巴金给我的感觉,凡希坦斯想卖人情给艾兹森似乎另有其他理由。」
「……是因为你姊姊在哈克朗王的后富吗?」
「!」
洁儿惊讶地凝视路希德的脸。与先前谈论用兵时身为司令官的诚挚不同,他脸上有着另一种真诚。
「你是因为想去见她,才会要马克巴金宰相带你到后宫看看吗?」
「那是……」
她猛然一惊。
「你怎么知道……」
「我听他本人说的。你知道我有多惊讶吗?害我丢了不必要的脸。」
……这表示是马凯翁自己对路希德说出了琪琪的事。
「你是什么时候……」
「是他主动求见,就是在你跟他上街游玩的那天晚上,不过只谈了短短半刻钟。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啊……」
「那是因为……」
该说出凯缇库克传授的秘密策略吗?洁儿烦恼了起来。她该说,因为我把他当成练习对
象。
一切都是为你而做的。
为了明白你现在究竟倾心何人而做的。
「路希德,其实那是……」
「哎,既然你姊姊在那里,我也是可以理解啦。但是一般人都会吓一跳吧,自己的妻子竟然提出想去别国国王的后宫看看。」
她迟迟说不出口,对话就这样进行了下去。看来路希德以为洁儿之所以亲近马凯翁,是为了套出琪琪的情报。
「他也跟我提到『我在谒见中向王妃殿下说了有失庄重的话,但那其实是因为如此这般,
我国国王并无其他意思,请您放心……』诸如此类的话。毕竟凡希坦斯是来跟艾兹森致歉,总不能在回去前引发无谓的争端。」
「凡希坦斯那边比想象中更顾虑我国呢。」
「也许是因为你姊姊将会生下哈克朗王的小孩吧。」
听到这句话,洁儿心中一惊。那个琪琪成了国王的宠妾,怀了孩子……这种事有可能吗?
(哎,琪琪拥有令人惊心动魄的美貌,甚至连红玫瑰都会相形失色,又是个率直的好女
孩,就算是恶名昭彰的怪人国王说不定也意外地宠爱她呢。)
虽说是怪人,但哈克朗王与无论男女老幼、从摇篮中的幼儿到一脚踏入坟墓的老人都十分欢迎的奥兹马尼亚王不同,听说他无法爱上人类,这点颇令人担忧。
「如果是这样……只要琪琪幸福就够了。」
「你想见你姊姊吗?」
「我想见她!」
看着迫切大喊的洁儿,路希德一脸难受地眯起眼睛。
「你这么想见她吗?」
「琪琪是为了我们才被卖掉的,她被根本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口贩子带走。直到最后都一直笑着……姊姊就是这样的人。她总是说,你们没有我不行,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成天挂在嘴边……被卖掉的女孩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在花街长大的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每天都在想,不知道她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路希德露出苦笑。
「也对,婚礼那天晚上你也提到这件事,说得非常拚命。」
「你还记得……?」
「对。」
路希德依旧带着苦闷的神情,点了点头。
「那是在发现你不是梅莉露萝丝,我气得走出去之后。我记得冷静下来回到寝室时,我对你说我放你走,而你给我的回答是你不会逃。然后你问我,明明拥有在这个年纪就打倒父亲的力量,往后数十年的时间却只是个艾兹森公国国王,这样我能满足吗?」
他将手翻过来,注视着掌心。那动作就像在回忆至今以这双手掌握过的事物。
「呵,我没想到冒牌货在身分暴露后不仅毫无动摇……还反过来向我挑衅。」
「那是因为……」
因为她哪跟星石精灵蜜瑟罗黛缔结契约,整个人都豁出去了。她想都没想到会那么轻易会被非人生物——蓝宝石精灵救出困境。
「……你对我说,你不会逃,因为你的敌人是帕尔梅尼亚的地下掌权者,你需要能与那个国家抗衡的力量。你说你姊姊被卖掉,妹妹也行踪不明,在全家能再次一起生活之前,你绝对不能死。」
「嗯,我就是这么说的。大概吧。」
「那时候,我……觉得很羡慕。」
「羡慕?」
「你每次提起家人时,我都觉得很羡慕。明明十岁以前都在不同地方生活,但感觉你们几年之内就建立了羁绊。你们的母亲是娼妇,没有父亲,那里也绝对不是能让孩子过着富足生活的地方,但你谈起安迪鲁的回忆时看起来总是很开心。我难以置信。长久以来不曾一起生活的母亲,只有一半的血缘联系的姊妹,雇用你母亲的娼馆老板娘,这样的成员竟然能成为真正的家人?我自己……就做不到。」
「你指的是……」
你的父亲与母亲吗?话说到一半,洁儿便闭上嘴。不能随便说出口,因为这件事在路希德心中,是最为脆弱的部分。
就是因为这样,这个人才会无法割舍黎戴斯。因为现在只有黎戴斯知道自己不受疼爱、遭到疏远的理由了。
(路希德?)
怎么回事,今天的气氛跟以往不一样……?
从进来房间开始,苦恼的气息就象是披肩一样围绕在他身上,而且他说话的神色看起来十分痛苦。
「我会对你大发脾气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吧。我不想认同。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等于是在说不受亲生父母所爱是我自己有问题。
我无法承认这种事,也不想承认。所以才会痛骂你一顿。」
对不起……他轻声道歉。洁儿连忙摇头。
安迪鲁娼妇的女儿、与恶魔缔结契约的无耻女人、精通各种毒药的寒冰魔女……她不禁想起过去从他口中吐出的各种斥骂。但是,现在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她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会伤得这么深。
「与你结婚的那一天,我的灵魂彷佛溜走了。回国之后,我的生活就一直是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成为艾兹森国王,得到强大军队,让帕尔梅尼亚见识到我的存在感。
当上国王,并娶得帕尔梅尼亚公主,让我自己的野心一下子都满足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得知你是冒牌货后,我的眼前突然立起一道高墙,让我非得跨越不可。你就好比是给了我目的。」
「我给了你目的……」
「每当你说想救出你的姊妹,为母亲复仇,我就会一直思考自己战斗的理由。
我确实想成为艾兹森国王。一方面的确是因为跟梅莉露萝丝的约定,不过当我试着进一步探索,就发现在内心深处另有其他理由。
我……真正的我……说不定……根本不想当什么艾兹森国王。」
「路希德……」
随着吐出一句句话语,路希德那走投无路的神情也变得愈来愈严肃。为什么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继续对着讶异的洁儿诉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父亲跟母亲,还有忘了我的艾兹森人民看见我这个人。所以我就想,既然他们认为黎戴斯比我更适合当王太子,而把我送去当人质,那么只要我能成为艾兹森国王……只要我变得比父亲更强,得到草原部落的认可,我这个人的存在就会得到承认。因此我选择了战斗。我懂的只有战斗。
——我率领两万大军回到睽违已久的帕鲁耶姆。我呼吁退守圣•安琪莉王宫的母亲投降,
而母亲也步出了王宫。我本来是想拯救她的。我不得不手刀父亲,但她是强古•嘉顾的侄女也是养女,因此草原部落那边打算领她回去。我想让母亲找个安静的地方度过余生……其实我希望她留在我身边,但她应该恨着我这个对父亲造反的儿子,所以我觉得即便是在远方也好,希望至少她能——」
他嗫声说道「好好活着」。
但是洁儿知道,这个愿望终究还是没能实现。
「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自杀了……」
他的母亲穿着草原部族的纯白丧服出现在呼吁她投降的儿子面前,毫不犹豫地用短刀刺进自己的脖子。
那是竭尽全力的拒绝。
(啊,原来如此。路希德在这个时候失去了一件自己该做的事,而且那还是他最大的行为动机。)
光是想象他感受到的绝望有多么深,洁儿就一阵心痛。再加上连他以为总算能重逢的梅莉露萝丝都是冒牌货,洁儿觉得真亏那时候他没有动手杀人,还能冷静听她说话。
「我很羡慕你,而且渴望着你拥有的事物。我的目光在不知不觉间倾注到了你这个人身
上。在这三年之间,我注视的一直都是你。」
「路希德……」
「我知道在这段期间,我心中一直有个人在责备我。那个人要我忘了梅莉露萝丝,跟
你……跟洁儿你一起活下去。对艾兹森有利的已经不是梅莉露萝丝,而是你,洁儿。所以有你在就够了。无论是国民、家臣还是骑士团团长,大家都已经认可你了。所以,我没必要再执着于梅莉露萝丝。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去见她了。也没必要特地去找她,逼问她为什么没有来艾兹森。要是我这么做之后,她又做了像我母亲那样的选择,我也会很难受。而且说她是异教徒的这个推论也很合理,她几乎不吃经过加工的食物,就好像……对,就好像精灵一样。」
「精灵……」
「她是精灵,是幻影。但是,我却碰触得到你。」
路希德这句话让她内心一动。
「路希……德……?」
「长久以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待你的。我知道的爱情只有一个种类,所以才会一直以为跟那不同的就不是爱情。
但是,在你说出想去凡希坦斯之后,对于你将要离开我身边这个事实,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因为要是让你离开,你或许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这个……」
洁儿支吾其词。假如路希德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回应了梅莉露萝丝的召唤,艾兹森就会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洁儿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同时,她也感到很寂寞。
所以就算无法永远得到他这个人,如果只是,“现在”的他,说不定可以分给自己一段时间。她一直都是抱着这种贪心的想法。
得到『现在』的他。
换句话说,即使是一瞬间也好,一晚也罢,希望能留下与他相爱的回忆。
(那就是与路希德缠绵。)
『请您跟路希德陛下发生关系。』
她甚至想过,要是现在真的能演变成凯缇库克所说的那样,该有多好。
哪怕只有一点点,只要路希德对自己真的有一点爱意就好了。
「我有好几次把对你的感觉,跟对梅莉露萝丝的感觉拿来比较。但是无论思考多少次,我心中的梅莉露萝丝都没有完全消失,爱情没有褪色也没有变化。真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就是忘不了那个人呢?现在待在我身边的是你,支持着我的也是你。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不在这里,那时她没有来到我身边。照理说忘记她也无所谓了。
可是我忘不了。过去只有那个人,因为过去就只有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那个
人,在那个艾斯帕尔达王宫的蓝色庭园中,对我说她需要我。」
——花的芬芳,与此生的第一个吻。
还没完全成人的少年与少女所做的仅属于两人的秘密约定。
『路希德,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愿意把我从这个鸟笼放出去吗?』
『我会一直等待,在这个蓝色庭园之中。
即便你已经忘了我也一样。』
之前侍女点亮的蜡烛俏声无息地熄灭了。在黑暗加深了些许的房间中,洁儿自那个婚礼之夜以来,第一次跟路希德隔着床长谈这么久。
(梅莉露萝丝对他说,她需要他。)
『我需要你。』
那是为了活下去所『需要』的正当理由。
所有的爱情都是源自于精神上,或者是实质上需要某个人。洁儿之所以自幼便一直追逐着格列凡的背影,是因为除了被他需要以外没有活着的意义。坦白说洁儿也一样,要是没有琪琪跟赫丝,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现在会在哪里做些什么。
『需要』。有别于诉诸于口的言语,另一种给予人生存力量的事物……
(这无限近似于爱情,但是却又比爱情更迫切。)
「我觉得自己很优柔寡断。明明希望你留在身边,但我无论如何就是会想到你还有最重要的家人在。
而我也忘不了那个人留下的话语。」
「这么做是正确的。路希德,这就是你的正直之处。」
「这才不叫正直。」
他有点生气地抬起头。
「现在,我正在等待着从你口中说出仅仅一句珍贵如金的话语。我的心情比祈祷更殷切、
更窘迫,好像心脏正在受到折磨一样呼吸困难,一面想着『求求你、求求你』,一面继续等
待,等你对我说出那句话。」
「说出那句话?」
「对。我期待你在这里说出口,即便解除那一晚与我订下的契约,你依然有留在我身边的理由——」
「!?」
他朝着洁儿伸出手。
「来,现在就让我们解除那时候的契约吧,洁儿。」
洁儿大大吸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她却吐不出去。
「你不需要为了替母亲复仇而协助我,不需要为了我的野心跟梅莉露萝丝而灭亡帕尔梅尼亚。我也会忘掉没能得到的家人,无论是艾兹森人民的夙愿、身为一国之君的义务、男人的野心与战士的斗志,这些重担我都要在此时卸下,然后——」
(然后……)
从疲倦的驴子拉着的这辆名为艾兹森的豪华六头马车上,将这三年之间一个个累积起来的箱子搬下来。
然后,路希德……
假如在你我之间遗留有什么事物,不管有多么渺小、外表多么难看都不要紧,那会是——(那会是所谓的爱吗?)
「我认为那就是爱情。」
洁儿自然地吐出一口气。
「我也认为那就是爱。」
用头脑想也想不明白的答案,她用心回答了。
「你眼前也存在着那个事物吗?」
「是的。」
「那就请你为我说出口。」
如果可以这么形容,洁儿要说此时的路希德眼睛下方发红,带着宛如接受审判的罪人般的神情望着她。洁儿内心十分激动。他毫不掩饰对爱情的胆怯以及露骨的寂寞,向自己坦白一切,这让她满心愉悦。
她感觉到一股独占欲。
啊,现在他是属于我的。因为渴望得到我,像个耍性子的孩子一样恳求的他确实是属于我的。
『现在』就是如此。
「如同你有梅莉露萝丝,我也有家人,还有朋友……有绝对忘不了的人存在。可是
『现在』我想一直注视着你。」
话一说出口,她便觉得全身发烫。
「老实说,如果要诚实而毫无隐瞒,那么我得说我眼前的箱子不是什么漂亮的玩意儿,而且我好想把你关在里面,一生都不让别人看见。」
路希德吓了一跳屏住呼吸。他应该没想到洁儿会说出这么激烈的话语。
「说真的……真要坦白说的话,你忘不了梅莉露萝丝让我很不甘心。对你而雷最重要的那句话是她先对你说的,让我很不甘心。
可以的话,我想超越她,不想输,因为我明明也需要你。我非常、非常……对你有很多
的、真的是打从心底……」
这股在心中溃堤满溢而出的廨情,该怎么传递给路希德才好呢?洁儿为此焦虑不已。
她开始后悔自己一直没有学著作诗。
(啊~真该更认真听凯缇库克上课的。我找不到能贴切形容此时这种心情的美丽词汇¨)
这就是疏于学习、轻忽怠慢的后果啊。洁儿想都没想到,不善言辞竟然会在如此重要的一刻大大左右人生。看来凯缇库克说得没错,丰富的词藻跟诗词创作是很重要的。现在洁儿就连要对路希德充分表达自己的心意都做不到。
光是一句『我爱你』根本不够。
她不想输给对他宣称『我需要你』的梅莉露萝丝。
应该有更加符合自己感受的话语才对。应该有更适合的形容方式,足以表达这份激动的心情,以及对他的庞大爱意。
(我的心意是这么的……这么多这么多,而且更加……更加……)
她动用肢体语言,想表现出「这么多、这么多」的感觉,却遍寻不着最重要的一句话。
「我也需要你,比梅莉露萝丝更需要,比梅莉露萝丝还要更加——」
脑袋已经运转到极限,但她想得到的就只有一个词:
「堆积如山!!」
「…………」
丈夫呆若木鸡的表情她看过好几次,但她没想到会在这个场合看到。
「堆……堆积如山?」
洁儿点头。
「是、是的,像山一样高。」
「……你对我的喜欢像山一样高吗?」
「我对你的喜欢像山一样高。」
——这样啊……路希德一脸呆若木鸡地点头。
「那……我该感到开心吗?」
「请你要觉得开心。」
「你对我有堆积如山的喜欢是吧?」
「我对你有堆积如山的喜欢。」
话说出口,洁儿才倏然倒抽一口气。凯缇库克好像有要求过,不可以用堆积如山或是猪这一类的形容?
(糟……糟了!)
从路希德的表情看来,这肯定是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形容方式。
「请、请等一下,我要重来。」
「你要重来!?」
我会想个更简单易懂的说法。」
爱或恋这些词果然还是难以传达实际的感受,连自己都还无法实际体会的情况下更是如
此。重要的是,只要能传达出我一直期望能待在你身边就够了。
(路希德,我想待在你身边。要是没有琪琪的事,我根本不会想要离开你身边。就算你选择梅莉露萝丝,那个沉重而塞满美丽事物的箱子还是会留在我心中吧……)
洁儿看着路希德。他象是困惑也象是感到束手无策,以宛如注视着从未见过的稀有动物
般的眼神慎重观察着洁儿。
看着这样的他,洁儿只想扑到他身上。
我想待在你身边。不只是站在你身旁,我想更加贴近你。我想更加靠近地碰触你。
「付诸言语果然还是很难,我没办法顺利表达自己的心情。」
「已经够了。」
路希德一脸疲倦地说道。
「不用勉强,我已经很清楚你对词汇的感受异于常人了。」
「可是……」
「你就用态度来表达吧。」
路希德带着如临大敌的表情,向洁儿做出宣言。
「你的脑袋在这种时候完全派不上用场,所以我想直接问你的身体。现在,你想怎么
做?」
「我想紧紧缠在你身上。」
她马上回答。
「…………缠……」
他顿了一下。
不知为何,路希德像在忍耐怒气似地发出痛苦呻吟。
「………………你的意思,当然是指想待在我身边对吧?」
洁儿惊讶地看着他。
「没有错,真亏你听得懂呢。」
「我决定往后都要翻译你说的话。等你说出让人听得懂的话,就象是在荒地等待收成。也就是说,洁儿的词库似乎比恩帕利亚地方更糟糕。
「听好了,洁儿,我现在已经不会再因你的话语迷惘了。既然知道你喜欢我,那么就没什么好困惑的。
——所以,来吧」
彷佛要对付猛牛一样,只见路希德沉腰张开双臂。
「你想缠在我身上对吧。既然如此,就缠上来吧!」
「可以吗!?」
「可以!」
路希德不知为何没有像平常一样发脾气,因此洁儿打从心底感到安心地说道:
「那么,我要贴上去了!」
她用力在地上一蹬,朝他伸长手臂。有如要朝路希德张开手臂之处扑过去一般,她将身体向前压。
「噗、哇—!」
由于没有什么扑向异性的经验,洁儿无法判断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才算是正确的贴近方式。不过既然路希德要她缠上去,她就照做了。她的手臂缠住路希德的脖子,夹住他的腰,紧紧贴住他。
「唔…喔、啊……」
大概是洁儿缠上去的力道太猛,路希德数度踉呛,但还是用力踏稳脚步,这才没有摔倒,
成功地稳稳抱住洁儿。
「你还真的缠上来了。」
「不可以吗?」
「呃,可以是可以啦。」
洁儿渐渐往下滑,于是路希德将她打横抱起,保持着这个姿势坐到床上。
路希德朝洁儿伸出手。他的大手轻抚着她的头,接着缓缓滑下来,捏住冰凉的耳垂。
「那个……啊,像这样子看着你,就会觉得或许真的很像。」
「像谁?」
「像梅莉露萝丝送来的肖像画啊。照理说画的明明是梅莉露萝丝,但不管看那幅画多少
次,我眼中都只有你的身影。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你是特别的存在。」
洁儿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已经不是任何人的冒牌货了。你是洁儿,是重视姊妹的温柔女孩,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重要的人。」
洁儿一脸恍惚地望着路希德。
洁儿心想,真是蠃不了他。
路希德为什么这么清楚什么样的话语能哄我开心呢?
原本还以为他是比我更加口拙的人。
(然而听到他这么说,我却开心得无法自已。)
被他碰触,就全身滚烫得不得了。
他的掌心贴着洁儿的脸颊。她的耳垂象是被点了火一样发烫,脸庞泛红,头昏脑涨。再这样下去,好像连银发都要变成红发了。
(为、为什么路希德从耐才开始就什么都不说?)
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一下轻抚洁儿的脸颊,一下摸她的头,一下用手背碰触另一边脸颊,一下抬起她的下颚。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洁儿。
这让她难为情到了极点。
「之前……」
「怎样?」
「我说过希望你疼爱我对吧。」
路希德呛到了。
「为、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这就是疼爱的基础吗?」
「啊?」
路希德露出「你又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的表情,对她皱起眉头。
「是又怎么样?」
「我在想,是不是该进入应用篇了。」
路希德再度呛到。
「因为我一直在想,我们说不定会就此分隔两地,再也见不到面——」
最近路希德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温柔,所以我忍不住有些期待,猜想着也许我们这段始于憎恨与算计的关系,已经逐渐转变成更加贴近、更加亲密的情感。
不过,你即将要去帕尔悔尼亚。
而我则是要去凡希坦斯。
「我也想过好几次,即使如此我依然要去吗?但我还是放不下琪琪。而且路希德,我感觉到跟那个国家有种缘分。」
「缘分?」
「宰相马凯翁•马克巴金似乎对基摩•帕帕拉奇很执着,哈克朗王也一样。琪琪就在那个国王的身边。
帕帕拉奇究竟是什么人物?他为什么要杀害母亲?他绑架我、将我培育为替身,是因为梅莉露萝丝是异教徒吗?
凡希坦斯明显想接近我们,但我难以推量理由是否只是因为哈克朗王宠爱琪琪。所以我并不犹豫。我要去凡希坦斯,就算你的心会回到梅莉露萝丝身边也一样。」
她轻轻捉住他轻抚自己脸颊的手。这只手,就是每个礼拜因为要在露台上现身而一路牵到今天的手。必须放开这只手的时候到了。
「即使如此,我肯定还是会喜欢你。我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继续爱着你,路希德。」
「洁儿……」
「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在这个世界上,确切的事物太少了。你接下来或许还会跟则人谈好几次恋爱,我或许也会成为你的回忆。也许当你成为帕尔梅尼亚王,在你身边牵着这只手的是梅莉露萝丝,而我则是在众多听众之中仰望你们所在的露台。就算这一天到来,我还是会一直喜欢你。」
「我……」
「可是——」
洁儿彷佛不想让准备开口的路希德说下去一样,急急忙忙地接着说道:
「你的过去属于别人,未来则属于你自己。但是,我不想就这样什么都没发生过,直到最后都只是一对假面夫妻。也许我不太符合你的喜好,除了长相以外……我太不清楚你喜不喜欢。
不过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如果你愿意把你的时间分给我的话——」
洁儿终究还是说出了『现在』这个词。
「请把你的『现在』交给我。你把未来交给谁都没关系,只有现在……至少……在今
晚……」
我真是个不知何谓含蓄的女人啊——洁儿愕然地想着。一个女人家竟然主动说出「我想要你」。
但是如果不在此时承认自己的贪婪,她跟路希德之间就再也无法堆积起任何事物了。所以,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丢脸。
她从来没有如此发自内心渴望一件事物。
无论是人心,还是身体都是。
她也从来不曾如此想伸手探入一个人的心中。
「…………我说,你还是闭上嘴巴吧。」
路希德叹了一口气。他的呼吸无比炙热。
「但是——」
「在各方面都让人委靡不振了。」
「但是……」
「这种话——」
他甩开洁儿握着自己的手。有些粗鲁地揽过洁儿的头,用力拉住她的另一只手。
「果然不该让女人来说,而是要由男人来说——我想要你。」
明明不是第一次接吻,她却忍不住一阵颤抖。
(路希德……!)
这是一个不同于以往的吻。既不会行礼如仪,也并非出自他凶暴的冲动。
她稍微睁开眼,随即因为不好意思跟他对视而闭上。他的双手贴在洁儿的耳朵下方,以求能更深入贪求她的唇瓣。
好喜欢他。好爱他。
她感觉到自己分得了他的一部分。啊,为什么自己会对他如此渴望呢?她像个空腹的孩子一样饥饿,像口干舌燥的旅人一样干渴,无论怎么接吻都无法满足,甚至想要得到更多。
(我还想要更多,像山一样多。)
他们慢慢在床上倒下。两人一起躺在被褥上,注视着对方的面孔。不久,当洁儿准备自己脱下睡衣时,路希德伸手制止她。他亲手解开绑在她锁骨下方的绢质蝴蝶结。
外头的空气接触到肩膀。在脖子后头打结的肩带也被他解开,洁儿的上半身裸露在外。她羞得翻过身趴伏在被褥上,却被路希德强行翻过来。
奇妙的是,即便他脱下外衣将整个身体压过来,洁儿也不觉得害臊或恐惧。关于行为本
身,由于她在娼馆长大所以有相关知识(虽然没有像娼馆的女孩们一样被教导过床上功夫),
也预料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路希德比想象中更加果决,对洁儿十分温柔。
他们肯定会数度温存,等到明天早上,两人之间想必已经成为与以往有点不同的关系。
(啊……这样也能得到凯缇库克的称赞吧。)
夫妻俩长久以来分房睡造成了莉莉卡她们无谓的担忧,不过现在她们应该已经在高呼万岁了。
他们不再是假面夫妻……不对,只要自己不是梅莉露萝丝,他们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假面夫妻没错,不过再也不是有名无实的契约夫妻。
因为接下来自己将在路希德身上得到堆积如山的珍贵事物。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
「!? !?!?!?」
在主人总算想起原本使用目的的寝室中,低调但明显告知有人来访的铃声响起。
「…………刚才铃响了吗?」
「怎么可能。」
路希德发出呻吟。他一脸不愿相信这件事的表情。
洁儿连忙抓起披肩,坐趄上半身。
「不对,真的响了。今晚的摇铃侍女是可可,或许发生了什么事。」
她滑也似地爬下床后,跑向门边。门的另一头有让摇铃侍女与值夜侍从过夜的简易小屋。
「在那边的是可可吗?发生了什么事?」
「……非常抱歉,王妃殿下。在两位…忙碌的时候……」
房里的声音基本上不会传出去,但如果是可可这种受过间谍训练的人,只要侧耳倾听就能掌握到大致的讯息。她显得相当难以殷齿。
「有来自春狼族杰西德大人的急件。」
「杰西德的急件?」
「听说是希望两位能尽快过目。」
在这种夜里,尤其还通过侍女直接送信到国王夫妻的寝室,看来事情非同小可,发生了他想保持机密但十万火急的要事。
见门打开一条小缝,可可将一个小纸东递给洁儿。当她拿着信回到床边时,神情严肃的路希德已经穿上衣服在等她了。他似乎听到了她跟可可的对话。
「怎么了,她说杰西德有事报告?」
他已经察觉到有事发生。路希德本身预定在明天晚上溜出圣•安琪莉,但五个人同时消失太不自然,所以杰西德跟麦古尼卡斯错开了日期,先行前往位于帕尔梅尼亚北方的国境——拜斯金地方的赞努。
路希德一接过信,连忙展开卷起来的纸。
「杰西德说了什么?」
「他说拜斯金地方久雨不停,再这样下去赞努河可能会溃堤。」
「赞努河……」
这么说来,前几天从拜斯金回来的收税官在报告中提到,那一带在这个时期会有集中降
雨,因为直到葡萄收成的时候选会再下一点小雨,赞努河的水量十分令人担忧。
赞努河过去也曾屡屡泛滥,因此至今为止堤防修建过好几次。重点是,从艾兹森去帕尔梅尼亚的最短捷径,就是要通过那个赞努的关卡大桥。
「不行,明天才出发的话,关卡或许会封闭!」
洁儿点头。为了防止大雨酿灾,法律规定当降雨持续十天,赞努城的关卡就得暂时封锁。
而且为了防范上游地层松动,若一个月内封锁过两次,就要有长官的许可才能开放关卡。
「这样会被迫在赞努逗留一个礼拜,到时候远征军搞不好已经北上了。」
无论如何都得在封锁前通过赞努。
路希德手中用力捏着杰西德送来的信,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抬起头。
「我现在出发。」
「路希德!」
「帕尔梅尼亚之行是与时间的赛跑,既然如此,就算只提早一秒也要尽快动身。」
他将杰西德的信塞进怀里,迅速通过洁儿身边。
「只是将预订计划提早一天而已,所有准备都做好了。」
「……我明白了。可可,你去帮路希德打理,不用顾着这里了。」
要是叫来其他侍女或是让侍从帮忙更衣,事情就会闹大。如此一来,说不定会被奥兹马尼亚的密探察觉路希德离开的事。
唯有这件事绝对要避免。
为此,洁儿直到早上为止一步也不能离开这间寝室。
「请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洁儿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对正要夫步离开房间的路希德如此诉说。
路希德停下脚步。几秒之前边充满决心的脸上,换上了忧虑的神色。
「我一定会回到这里。我不会回应梅莉露萝丝的召唤。」
「!?」
洁儿讶异地抬头看他。与此同时,路希德的亲吻从上方落下。
「路希……」
「所以你也要回来。」
这是个急切的吻,让两人无从感受到甜蜜的滋味。路希德的身体干脆地退开,接着说出一句洁儿想都没想到的特别话语。
「因为我们要举行婚礼。」
「咦?」
「我想跟你举行婚礼,所以你要回来。如果梅莉露萝丝是异教徒,法王应该会发出特别离婚的许可。」
路希德放开手的同时,他的体温也跟着远离,洁儿突然感受到一阵寒意。
(路希德!)
他扬起一只手,走出了房间。
洁儿带着半是茫然的表情听着他的脚步声愈变愈小,终至消失。
他留下了一句洁儿根本没有意料到的话。
(路希德要跟我举行婚礼!?)
而且他还说如果梅莉露萝丝是异教徒,应该有办法跟她离婚。
『所以你要回来。』
身体内部在发烫。
因为比起她原先预期得到的事物,路希德今天在洁儿的心中——
留下了更庞大的惊讶与喜悦。
***
奥兹马尼亚东南部的布罗麦奇亚地方,是与艾兹森的草原部落长期生活的一带邻接的荒芜土地。
此地也有许多代代服从奥兹马尼亚的部落•他们向奥兹马尼亚王朝贡以确保自治权。由于跟恩帕利亚一样多岩地,这里几乎无法栽种农作物,人们靠着饲育羊跟马再卖到邻近诸国以维持生活。
尼兰•泛树统率的部落是将这些物品运送到遥远的异国,因而累积起财富的罕见案例。在草原上,至今没有任何人想过要成为中间人,将别人生产的物品卖给另一个人。自家生产的物品都是部落内的女性先制作成地毯或毛线,再交由男人出外贩卖。
「但是,这样一来部落就会长期缺乏男性劳动力。一方面不安全,另一方面没有男性劳力的部落会有种种不便,所以我们才会代为贩售。」
在马上的尼兰如此说道,欧斯短促点头。
现在的欧斯已经脱去以往的优雅宫廷服饰,穿上了奥兹马尼亚传统的铁制防具。身边有父亲锡特王指派给他的监督兼护卫的亲卫队,但除此之外都不是奥兹马尼亚的正规军,显然是草原部族的男子们。
他们的真实身分是佣兵。为了贩卖部落生产的物品而外出的男人,在卖完商品的回程中无事可做,因此他们会从事另一项工作。
一种是受雇为佣兵。
另一种是成为夜贼。
「虽然有时候会幸运受人雇用,但最近这一带很和平,谁教奥兹马尼亚跟艾兹森之间的争端平息了呢。很多草原男子闲着无聊,只好去当夜贼了。」
「你是想说,因为有你们泛树族代为贩卖商品,他们才可以不用去当夜贼吗?」
「说起来就是这样。」
欧斯瞥了在自己斜后方待命的尼兰一眼。他是个左眼覆盖着大大的皮革眼罩,年龄大约
四十岁的高大男子。而且即便身处奥兹马尼亚精锐之间也无所畏惧,依然赤手空拳。
他是个强壮、宛如秃鹰般的男人。
父亲锡特王曾提醒他一定要小心这个叫尼兰的人。
『尼兰是个干练的男人,运用起来也很方便。他有钱也有军队,还有独自的情报网。不过太过锋利的刀子,有时候也会伤到自己。』
这个让人联想到打磨过度的刀子的男人,带着揶揄的目光看着欧斯。那眼神仿佛在说欧斯虽然是主人,但还只是个小孩。
「不过就算我们会当商人的代理人,他们还是要讨生活的。所以只要像现在奥兹马尼亚的王太子这样直接邀请,他们无论何时都做好了变回佣真的准备。」
「只是要请你们做的是夜贼那方面的事就是了。」
「也对。」
尼兰笑了。他大概是想向还是个孩子的王太子表现亲昵之意,但欧斯反而觉得他肚子里好像在打什么算盘。再怎么说,这个男人可是被誉为草原之王的强古,嘉顾的儿子,而他本身是个由于为妾室所生而不被承认为亲生子,后来让收他为养子的泛树族摇身一变,转眼间成为强大部落的有力人士。
(但是他的做法不符合草原风格,招致长老们的反感。他之所以协助奥兹马尼亚,是因为强古•嘉顾一直做为路希德的后盾。)
这是个考验,欧斯有这种感觉。
身为一国国王,若没有正确估量对方力量、察知对方经历并善加利用的器量,就无法胜
任。而欧斯是即将成为下一任奥兹马尼亚国王的人。尽管对方是草原上的有力人士,但假如欧斯连区区一名男性佣兵都无法操纵自如,他就不可能扛起国王的重任。
父亲锡特王对欧斯出了这遭难题,要他试着善用这个男人,以考验他是否真的能继承奥兹马尼亚的王位。
「首先,就让募集而来的佣兵跟艾兹森的远征军正面冲突吧。我不会让路希德去帕尔梅尼亚。」
在遥远的另一头,他所眺望的地平线前方已经是艾兹森的领土。这块土地与这里的风,培育出知名的当代第一武将国王路希德。
那么,接下来就是轮到路希德低伏在这块土地上了。
(该来算算南塞的那笔帐了。)
根据潜伏在圣,安琪莉的密探报告,路希德与龙骑士团团长有过好几次协商。当然,这肯定是在做远征帕尔梅尼亚的准备。艾兹森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对抗奥兹马尼亚所暗示的奥兹马尼亚与布隆杰王国公主的联姻,因此藉由出访巩固同盟关系。
但是,布隆杰也能做为通往帕尔梅尼亚的路径。若要前往与沙法洛尼亚邻接的星格里欧骑士团驻扎地西克索斯,也能通过沙法洛尼亚进军。而这两国都对艾兹森采取友好立场,只要付清通行费,两国应该都会很乐意让军队通过。
欧斯不会让艾兹森的骑士团抵达西克索斯,绝对不会。
要是星格里欧骑士团跟远征军会合,就会形成能在帕尔梅尼亚掌握权威与继承权的一大势力。索尔塔克跟反国王派不可能对路希德视而不见。
欧斯为此采取的策略,就是利用这个草原。
在这个可以说是路希德立足点的草原上,欧斯要让他亲手培育出的龙骑士团从内部分裂。只要有尼兰的恨意跟他的丰富资金,就有好几个手段可用。
而趁着骑士团在草原上分裂为二的期间,欧斯将攻打帕鲁耶姆。路希德肯定会脸色大变地提出休战,到时候再用南塞谈条件就行了。
(凯缇,你短暂的休假就要结束了。你即将再度被关进那个小院落中,不过这次我会娶你为妻。为此,得先找好让你跟那个叫什么萨拉密司的小孩婚姻无效的理由……)
「尼兰大人,之前拜托你跟黎戴斯取得联络的事,是否有下文了?」
欧斯冷不防地问道。要是将路希德拖在草原上的期间,黎戴斯可以在帕鲁耶姆起兵造反,
那就再好也不过了。为了这个目的,欧斯希望能尽速与他取得联系。
据闻他已经以终生誓言发誓保持单身,放弃一切继承权,但这指的是艾兹森王位。将艾兹森解体,奥兹马尼亚分走一半后,剩下的那一半根本算不上王位,他完全可以称王自号为南部公国的君主。
能钻的漏洞要多少有多少。
尼兰说道:
「根据潜入的密探报告,王妃梅莉露萝丝一行人已经从帕鲁耶姆动身。也就是说,圣•安琪莉王宫现在形同空壳,可以顺利逮住黎戴斯。」
「原来如此,不过希望你能尽快。」
而且要私下联系——欧斯补上这一句。要是被路希德得知奥兹马尼亚的密探与黎戴斯有过接触,他或许就不会前往草原,放弃远征星格里欧骑士团,掉头折返帕鲁耶姆,那就麻烦了。
「哎,不过就算变成这种情况,只要快点煽动龙骑士团中的背叛者就行了。至于梅莉露萝丝就交给父王吧,他现在八成已经喜孜孜地在让克雷附近等她了。」
父亲锡塔哈特对梅莉露萝丝的替身分外执着。他说自己感兴趣的理由是她跟欧斯的母亲古珍很像,这句话有几分真心呢?
要猜测父亲的心思果然还是很难。
(随便他吧,反正那个女人不过是帕尔梅尼亚公主的替身。)
虽然不清楚明知是冒牌货还将她留在身边的路希德在想什么,不过以那个女人的头脑之聪慧,欧斯也并非不能理解想把她留在身边当参谋的心情。对欧斯来说,他比较好奇的是她的出身,区区一个娼妇的女儿为什么有如此丰富的知识,又是在哪里受到这些教育。
(要派人调查吗?不,父王或许已经查清楚了。)
欧靳轻轻摇头。现在比起远去的假王妃,他更该专注于眼前的战斗。
(永别了,冒牌梅莉露萝丝。应该不会再有相会之日了吧。)
「好,走吧。要是路希德显示出一丝丝打算回到帕鲁耶姆的迹象,我们就绊住他的脚
步。」
在千人佣兵部队的最前头,奥兹马尼亚的王太子发下豪语。
这是战斗。
是为了从父亲手中夺得奥兹马尼亚王位继承权的战斗。
不过,即便成功夺回凯缇、得到南塞、让路希德饱受屈辱,他恐怕还是无法忘怀在那次赌博庆典之中,让自己留下万分苦涩回忆的那个人。
等他哪一天变得更成熟,应该还是会想起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路希德身边想必不会有那个女人的身影了。欧斯心中如此确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