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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是初恋难得得以开花结果的王族。
我想这会是个无聊的故事。我的前半生没有任何戏剧性,我也不认为这能作为你喜欢的戏曲题材。
即便如此,如果你觉得只要能排解日常之中的无聊,无论什么样的故事都好,那就请你听我说。
而对于我这个年纪不小还阴沉地沉溺于过去的男人,请你一笑置之吧……
如同前述,我哥哥是初恋难得得以开花结果的王族。
他以原为山间贫困小国的凡希坦斯第二王子的身分诞生。没错,就是这个铃玻璃王宫所在的凡希坦斯。
说起来在王族之间很常见,不过我哥哥法里安两岁就与将成为他妻子的女性订婚,在四岁时结婚。当然,那时候我还没出生。我跟哥哥差了八岁。
与我年纪相差甚大的哥哥一直都是我向往的目标,也是楷模。哥哥的个性温柔又认真,爱好武术与狩猎。受到当时的国王,也就是我的祖父另眼相待,期待能代替我早逝的父亲与长兄的就是这位二哥。
我还记得,那时候的琉璃玻璃都市并不像现在如此有活力,以及宛如凡希坦斯的冬季一般沉重地压在身上的王宫内的空气。
如你所知,凡希坦斯是被山封锁住的国家。
由于冬季漫长,少有日照,因而患上忧郁症卧病不起的国民源源不绝。
很遗憾,我只是凡人,无法拯救他们的灵魂。毕竟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神。不过我觉得在我已经成了国王的现在,或许能够稍微帮上一点忙也说不定。
你说帮谁的忙?
当然是帮神的忙。
只要多多举办供奉神明的庆典,人民就能拥有更多娱乐。而且无论是艺术还是生产物品,一开始全部都是为了献给神明而产生的。简单来说,只要热闹一番,换掉身上穿的衣服,让心情焕然一新,人就能多少忘却痛苦的现实。这就是我的想法。
当然,哥哥也一样。
铃声响起。
取代钟声的玻璃铃铛鸣响了起来。
叮铃、当啷。
当、叮铃铃。
寒冷的国度。
黯淡的国度。
即便是只给旁人这种阴沉印象的我国凡希坦斯,也有唯一一个能向他国夸耀的事物。
那就是位于凡希坦斯正南端的赫泽恩侯国。这个四面环山的侯国拥有丰富的金属矿,尤其银的产量被誉为全大陆第一。
金矿戴吉瑞,银矿赫泽恩。这两块土地对凡希坦斯来说,称之为心脏部位也不为过吧。
凡希坦斯王家代代迎娶赫泽恩侯爵家的女儿为妃,以此血缘掌握赫泽恩侯爵名号,延续国家的历史至今。
身为继承人的哥哥法里安当然也从赫泽恩家迎娶了妻子。
雅列•赫泽恩。
成为王妃后依然获准使用赫泽恩姓氏的那位女性,曾经跟我这个比哥哥小八岁的弟弟谈起故乡。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赫泽恩的事了,因为我嫁给你哥哥的时候选是个小婴儿。」
嫂嫂懂事前就已经在这个铃玻璃王宫中生活,吸着凡希坦斯籍奶娘的奶,与我哥哥在同一位家庭教师的教导下长大。她说,由于过着从非常小的时候就有丈夫的生活,她曾经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其他人没有丈夫或妻子。
「我连自己的结婚典礼都不记得呀,哈克朗。」
她笑得若无其事。
「我也想穿着用金银线编织的结婚礼服,在希利瑟神的面前与法里安发誓共度终生。我多么希望能在少女时代收到法里安的肖像画,心中兴奋不安地猜想他会是什么样的丈夫,等到了适合的年龄就藉着狩猎祭的名目在郊外相亲,时而满脸通红、时而叹息,遥想着嫁过去的日子。」
总是将站起来时长度及膝的丰厚金发盘得像花朵一般的嫂嫂笑着说。
她是个常笑的人——我记得是这样。
当时还是如此。
像兄妹一样一起长大的嫂嫂雅列跟哥哥法里安,在进入情窦初开的年纪前,都一直过着对彼此没有特殊感受的日子。
实际上,雅列嫂嫂曾吐露自己的初恋是家庭教师雷蒙•韦尔内。不过韦尔内是年纪比她大一轮的音乐家,在雅列初次于社交界亮相的时候早已离开铃玻璃王宫并结了婚,在洛兰特成为畅销剧作家。
我曾两度坠入爱河,她说。
她的语调有如吟诵诗歌一般。
「第一次是跟出色而年长的家庭教师。
第二次是跟自己的丈夫。」
得以在第二次的恋爱中得到永远的爱情,幸运的雅列与懂事以来就全心爱着雅列的法里安过着感情和睦的生活。
对哥哥来说,不对,对戴米思王家来说,雅列宛如一朵花。总而言之,就算不提她是个多么美丽的人,她的存在本身就光彩夺目。她落落大方、能言善道,一旦她开口,无论是谁都会转眼间被她的说话方式吸引住。
对了对了,她以女性来说算是稍显高大,我哥哥老是很在意自己的身高呢。
到了现在我依然能清楚回想起的,是她那一头言语难以形容的华美秀发。假如将金跟银搓揉在一起做成线,肯定就会是那种颜色。她的头发就是如此闪闪发亮而富含光泽。
她拥有一对美丽的漆黑眼眸,光是被那双眼睛凝视,就有无数人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曾经以为雅列是我的亲姊姊。
听说除了哥哥法里安以外,我还有一个姊姊、三个哥哥跟一个妹妹,但每一个都很早夭。
不管怎么说,凡希坦斯都是个寒冷阴郁的国家,很多孩子都没能平安长大。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国家的众多祭典仍绝大多数都是为了祈求顺产、多子多孙、家族繁盛与长寿。
所以我没见过我的双胞胎妹妹。不过出生在王家或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中的双胞胎,大多会被称为畜生种而遭到忌讳,因为生下来的其中一方有可能会是非人类。
从古老的月时代开始,这个世界就存在着被称做精灵、力量强大的生物。没有肉体的精灵为了在这个世界安定下来,时常会吸取在母亲胎中濒临死去的生命,得到肉体降生于世。这样的存在被称为半人半灵,据说它们可以纯熟运用在这个世界被视为禁忌的古代魔法。
妹妹她——假如她真的存在,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世人所忌,被送到哪里当养女了呢?
要是那个妹妹在我身边长大……我日后或许就不会在自己心中怀抱着凡希坦斯没有出口的冬天了。
我常常这么想。
不管怎么说,从出生到那时候为止,我的家人就只有身为国王的祖父、哥哥跟雅列,还有宠物猫堪琪。
琪琪是一只比我更年长的猫,听说是被不知道哪个国家的使者带到铃玻璃王宫作为赠礼。
我很喜欢琪琪。它具备一种什么都不说,仅只默默凝视着真相的高洁感。
无论是在国王的腿上,还是元老院贵族的众会里,或者是宫廷贵妇的闲谈会中,它总是肆无忌惮地到来,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一屁股坐下,像蛇一样蜷起身子静静听人谈话。
在这个阴谋交织的铃玻璃王宫中,想必有许多只有它知道的真相吧。
由于无论何时都流露出宛如无所不知的眼神,琪琪被称为凡希坦斯的第一贤者。
我十岁的时候,祖父去世了。哥哥代替早已逝世的父亲,继承了凡希坦斯的王位。
他是个年轻的国王,但当时这个国家处于相对安定的状态。
也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坏,国情之所以安定,是由于那时候凡希坦斯是由国内的有力贵族与僧侣组成的元老院掌管实政。元老院制度由来已久,但在祖父几乎都卧病在床的这十几年间,元老院的势力增长,王位已形同傀儡。
哥哥一直想从元老院手中拿回实权。
受到同一位家庭教师教导,比起夫妇更像同学的国王夫妻不管做什么都会先商量再下决定。为了改变晦暗贫穷的凡希坦斯,哥哥他们拚命寻找办法。
玻璃工艺会在凡希坦斯发展起来是有理由的。
其一是因为这个国家总是受到沉重的乌云覆盖,少有日光照射,因此人们渴求光芒。
其二是因为哥哥他们推动的改革。
当时哥哥跟雅列在思考有没有办法让本国可说是唯一的出口品——金银工艺品的生产量增加。
但是元老院反对单纯增加生产量。若要开设银工艺品的工坊,就得先爬升到师傅的地位。
公会主张借由限制历史悠久的琉璃玻璃都市中的师傅人数,才能提高产品质量。他们拥有雇用弟子而不用缴税的权利跟免税制作工艺用窑的特权,所以很在意如何自保。
由于接受拥有强大影响力的工人公会金援,元老院断然不肯通过国王夫妻的提案。
雅列是个聪明的女性,脑筋灵活又充满创意。她心想:如果是同样有工人但没有公会的全新技术,就不会有妨碍了。
于是,至今以来被称做琉璃市的首都伯乌托瓦努因玻璃而发展起来,安托瓦努玻璃与琉璃的城市之名开始为人所熟知。
实际上这个玻璃工坊增产计划是在我这一代才开始实施,不过那时候就已经有了雏形。
我的确是从位在遥远南方的波里西亚带回大量工匠,推动「只要成为工人就能得到十年免税优待」等种种改革,成功为凡希坦斯带来前所未有的财富与名声。绝大多数的人都以为凡希坦斯的成功来自我的改革,但其实不是这样。
实际上,这是因为从哥哥的时代开始,他就一直寻找做为玻璃原料的石英砂跟苏打粉的产地。就是因为在国内找到优质产地,计划才能以爆发般的速度进行。
喏,你看这个。
这个水晶闪闪发光,不合气泡。玻璃切割的技术在这几年之间开发出来,又为凡希坦斯带来一笔财富。一方是渴求光芒的凡希坦斯国民,另一方是希望有人提供不征税(或者是便宜的)工坊环境的工人们的移居,两者的关系可说是鱼帮水水帮鱼。
在玻璃上施以自古便有的金银加工技术所制成的首饰,被用跟硕大钻石或蓝宝石相比也不逊色的价钱买下,在大陆上打响了凡希坦斯的名号。
但是——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为凡希坦斯寻求光芒与财富的哥哥与雅列的改革曾一度受挫。
因为我哥哥法里安罹患了重病。
那时候早已生下一位公主的雅列在忙碌的政务之外,为求让丈夫的病稍有起色而四处奔走。只要听到哪里有名医,她就会派遣使者过去,也请求教会为丈夫的早日康复祈祷,她自己也频频在净身后前往礼拜堂。
然而无论她如何为丈夫想方设法,哥哥的病因依旧不明。
她怀疑有人下毒。
雅列变得愈来愈疑神疑鬼,还怀疑这该不会是元老院的阴谋。事实上,元老院当中还有许多贵族一直抗拒这项改革。他们长期从资深的工人跟公会手中拿到大笔贿赂。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是谁杀了哥哥。
后来雅列生下第二位公主。这次是怀胎未满十月十日的早产,当时她的状况特别糟糕,产后有好几天郡无法下床。
元老院趁她无法动弹的时候,为了保有自己的权力而动用了种种手段。
在这段期间,哥哥也一天一天衰弱下去,一日之中沉睡不醒的时间变长了。当然他也无法处理政务,于是刚生产没多久的雅列时常代替哥哥出席会议,一直与不愿听哥哥跟雅列的意见就想强行决策的元老院激烈对抗。
——你说我?
我那时候是尚未迎来成人礼的十一岁小鬼头。我十岁就进入布安大学的附属教育学校,寄宿在当地贵族家中,过着学生生活。所以我根本无从得知当时在这个透明的铃玻璃王宫内,雅列与元老院的对立正在不断加深。
回想起来,当时似乎是我最后一段活得像个人的日子。每一天我都跟好朋友马克——啊,就是宰相马凯翁•马克巴金在一起,有时候溜出寄宿处跟人打架,有时候骑马远游,四处胡闹。
结果元老院突然要求我休学,离开大学回到王宫。那真的很突然。就在我被大学教授痛骂报告质量不佳的时候,元老院的使者就忽然出现了。
元老院要我在半个月后成为国王。
那时哥哥明明还活着。
我回到铃玻璃王宫时,凡希坦斯的宫廷并不在那里。出来迎接我的只有猫咪琪琪,国王夫妻早已不在琉璃玻璃都市。唯恐遭下毒的雅列以静养之名,将宫廷迁到温泉地区艾文。
但是几乎没几个贵族随着他们到艾文的宫廷,实质上是元老院在这个琉璃玻璃都市中掌控凡希坦斯。
在这种情况下,我被他们叫过去,在元老院重臣的包围之中签署了几份文件。
还是个十三岁孩子的我无法拒绝他们。
——内容?
没错,问题就在于文件内容。我得知自己签署的文件内容,是在一切都付诸实行之后。
在我的命令之下,得到公会支援的元老院雇用佣兵,以形同绑架的方式将雅列带回铃玻璃王宫。
当时凡希坦斯几乎没有正规军备,绝大多数都是每到用时才四处招募佣兵来处理小冲突,因此雅列无法掌握兵力。
她没有个人资产。遥远的祖国赫泽恩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放手让她离去,现在拥有赫泽恩侯爵名号的,是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远房表兄。
在我的命令之下,被迫跟病危的丈夫拆散的雅列,受命成为我这个小叔的妾室。
在我的命令之下,哥哥夫妻之间生下的两个女儿被当成人质。
雅列无从得知两个女儿身在何方,被软禁在王宫中。
她没办法拒绝。
睽违数年再见的雅列•赫泽恩尽管憔悴,却未失去那份娇艳。
我一直记得她那头拥有金银交织奇妙光泽的秀发。她那时候应该才剐过二十岁,十分年轻貌美。
元老院为了保有赫泽恩领地而强行带回雅列,要她生下我的孩子。当然,雅列抵抗过无数次——她想回到丈夫身边,但是元老院不容她这么做。这份庞大的屈辱让她试图自杀,可是也没有成功。
两个女儿的头发被送到她手上。不用说,这当然是种威胁。
在她与我共度的第一个晚上,她对我说了什么——你能想象吗?
第二任丈夫是比她小八岁的丈夫的弟弟,而且自己的丈夫还在濒死的状态下活着。
我们之间没有正式的婚礼。在书面上,雅列•赫泽恩依然是戴米思•法里安的妻子。
我已经有女性经验,但要我跟那僩状态下的她发生夫妻之实,我在精神面上完全无法接受。
每次碰面,她的身上似乎都会增加新的伤口。有一次她用小刀割腕后,面无血色地被侍女搀扶着来到我的房间。她带着惨白的脸说,她想自杀,但是没有成功。
「我要疯了。」
雅列对我这么说。
实际上,她几乎濒临疯狂。
雅列是个坚强的女性,并不是会抛下理应被抓到某处的两个年幼女儿,自己先走一步的人。但是她说只要一想到往后的事,身体就会在连她自己都糊里糊涂的情况下冲动寻死。
那是对我的绝对抗拒。
这也难怪。她真心爱着的丈夫还身处遥远的离宫,在垂死边缘之中受苦;然而她却要被打扮得漂漂亮亮,与篡夺王位的小叔同床共枕。
有一次雅列服毒却没有死成,长达一个月都在濒死之境徘徊。她全身上下浮现蓝色班点,美丽的秀发成了白丝。即便如此,当她一康复,元老院就用白色的绢丝睡衣包裹住她的身子,送到我的寝室来。
我什么都做不到。
不碰她一根手指,假装已经累得睡着——这就是我唯一能为雅列付出的善意。
我迎来十五岁的生日成人之后,为了当上国王的我,他们在铃玻璃王宫成立了后宫。凡希坦斯在很久以前是伊瑟洛领土,到现在仍留有浓厚东方习俗。
为了取悦我,后宫聚集了搜罗自世界各地的各种女性。
但是元老院禁止我去后宫,他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为求保有赫泽恩,恳请国王陛下给予最大限度的协助。」也就是说,在我跟雅列之间生下男孩之前,我都不被允许跟其他女人欢好。
雅列的奇异行为没有止歇,她不断为了抗拒我而尝试自杀。要是放着不管她就会跳楼,所以她的房间被改到一楼,用餐时全都是用木制餐具,甚至连盘头发的发夹都被拿走。为了防止她用碎裂的玻璃割断喉咙,她房间的窗户玻璃皆被拆除。
她并不是真心想死,否则年幼的两个女儿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下场;但是她想为丈夫守贞,不愿被我碰触。为此她不断自残,一直胡言乱语跟试图自杀。
每一天每一天,我耳里听到的都是雅列的奇特行径。
连我的精神也已经濒临极限。我想不到该怎么做才能拯救可怜的雅列,我渐渐开始认定一切都是错在自己的弱小与年幼,才会沦精元老院的傀儡。
在她一如以往受到医生诊治的期间,我在马凯翁的建议之下第一次造访后宫。他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放松心情,以及一间没有雅列的卧室。
那天晚上,我跟中意的女孩共度了一夜。女性的柔嫩肌肤与酒以舒适的醉意编成毛毯,裹住已经身心俱疲的我,让我享受到睽违已久的酣眠。
但是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不愿我跟雅列以外的人生下孩子的元老院,私下将那个女孩处分掉了。
后宫出现了与我同床就会被杀的谣言。我不得不重回跟雅列之间如冰一般的共同生活。
一想到又要见到满脸惨白、把喉头掐得满是斑痕的她,我的胸口就一阵沉重。
一旦见到面,我肯定又会被当作不存在。雅列根本就没打算把我放在眼里。无论我再怎么对她说话,再怎么恳求,我的声音都不会传达到她心中。
然而她却突然变了样。我们在寝室中久违地会面,她的态度骤变,主动邀我同床。
「已经没关系了,哈克朗。我明白了。」
她这么说。
「无论去到哪里,我都是拥有赫泽恩之名的戴米思王家专用娼妇。」
——就是在那个夜里。
在她跟我哥哥被拆散的一年后,原本只在形式上成为我妻子的她收到了法里安的死讯。
哥哥法里安过世之后,雅列•赫泽恩并未成为我的正室,大概是再怎么说都太不体面吧。
元老院要求我在生下儿子之前的封象只能有雅列一人,于是我几乎每晚都与她同房。
想想国家的情况,这也是没办法的。如果放弃赫泽恩,凡希坦斯就等于一具心脏停止跳动的躯体。
我为国家而背叛了哥哥。雅列为了没有半点记忆的故乡,每晚都与我同床共枕。
那就是我们的生活。
不过在法里安哥哥过世后,她有了一点变化。她不再像以往一样对我彻底保持沉默,开始会寻常地跟我谈话。我说话的时候,她有时候也会笑。
我期待着她的悲伤或许终于开始痊愈了。十三岁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只能听从元老院所言行事,但至少现在的我已经成熟许多,不会言听计从地签下名字,逐渐能够冷静判断事情。
过了一段时间,雅列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恢复了过往的华美。她不再疯书疯语、尝试自杀,发白的头发也恢复了丰厚的金色,理智在她唇瓣绽放光芒。爱说长道短的人们说这是因为她对王妃宝座心生眷恋、在我哥哥死后没了愧疚一身轻等等,诸如此类的谣言四起。但是我不在乎。更进一步说的话,只要她能打起精神,就算内心对我暗自怀恨,或是一直怀念哥哥都没关系。
即便成了我的妾室,雅列对我来说依然是姊姊,是自幼与我一起长大的重要家人。比起失去她,这样还比较好。假如她继续口出疯言自残,恐怕会因为对王家没有用处这个理由,像哥哥一样被暗藏在台面下的势力毒死吧。光是能抹去这层担忧就足够了……
随着雅列的康复,铃玻璃王宫宛如脱离漫长的冬季,逐渐恢复了光彩。
她向我恳求,说她不会再自杀了,希望我能让她见见女儿。我真心想实现她的愿望,但遗憾的是我也不知道侄女的所在地。
元老院并未应允,只说等雅列顺利怀上我的孩子,就会将两位公主叫到铃玻璃王宫,在那之前都不可能。
当上国王后,三年过去了。
在一年一度的冬季玻璃殿供奉祭的日子,我在安托瓦努的主教面前祈求国民安康,五谷丰收。那时候我另外拜托主教为我做一次十分私人的祈祷,而我许下的就是希望雅列能活得长长久久的单纯愿望。
不知道是从谁口中听到这件事,雅列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没想太多。
只是——
「——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对雅列这么说。
我的双亲早逝,曾有个双胞胎妹妹的传闻也终究只是个传闻。对我来说,亲近的存在就只有过去身为国王的祖父、哥哥跟雅列、挚友马克以及猫咪琪琪。而这些人几乎都已经离开我身边,剩下的人现在也逐渐离我而去……
不知何时,猫咪琪琪来到了我腿上。它已经是个上年纪的老奶奶,但它依然高傲不凡,眼眸中栖宿的唯有真实。它确实知道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而且不会告诉任何人。在人类之中,也没有比得上它的贤者吧。
我常常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琪琪抱在腿上。总觉得只要这么做,连寒冷的内心都能暖起来。
好温暖。猫总是像一个恰如其分的暖炉。
很奇妙的是,人类需要有可以紧抱的东西。那就跟喝水或排泄一样,有助于调节人类体温。
我只要没有像这样抱着琪琪,就总是会感到寒冷。这份寒冷就是我这个存在的软弱所体现而成的感受。我为了即位而中断学业,回到王宫后一个朋友也没有。看不过去的马克为了我进宫担任侍从,但他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见得到国王。
即便以凡希坦斯国王之身戴上王冠,居于比国内的任何人都要崇高的地位,我能紧抱住的仍只有猫。
「你是我的姊姊啊,雅列。」
如同这句终究还是溜出我口中的话语一般,猫咪从我的双臂之中溜了出去。
「姊姊」。
即便她成了我的妾室,与她有肌肤之亲后,雅列对我来说仍是美丽的、哥哥自豪的妻子。
我深深爱着她,但那跟我对哥哥的爱是同种类的爱情。我喜欢的是跟哥哥在一起的她。悲喜与共,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全都能平等分担的灵魂的另一半——假如世界上真的存在着这样的人,肯定就是像哥哥跟雅列这样。
这无关情欲。代替早逝的双亲,让还是个稚子的我付出爱情的事物,就是哥哥跟雅列。
我也很清楚这样太过软弱。我明白只有在他们面前,自己才能当个年纪相差甚远而爱撒娇的弟弟。我实在太过怀念那段日子。
……我明知道那段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哈克朗。」
雅列看向我。她如此认真地试着正视我,或许是从她被迫跟哥哥拆散以来的第一次。
我发现此时她是「注视」着我。
在我跟她之间,这是个划时代的大事件。
「……去谈恋爱吧,哈克朗。」
雅列这么说。
「恋爱?」
她那有如美丽黑曜石的眼眸恢复了光芒。那双眼眸中蕴藏的美丽,让我回想起过去自己确实有过想珍爱的事物。
「我已经无法重回理论上是我故乡的赫泽恩了。我不认识任何家人。即便只是被用来当成维持两国关系的棋子,我过去也依旧能忍耐,这都是因为有法里安在。你应该也有能治愈你的孤独的人在。」
恋爱——我嘀咕道。我从来不曾说过这个词。我所追求的是爱,而后宫的诸多女性只是发泄肉欲的对象。
我不知道何谓恋爱。
我也无从得知。
琪琪难得地向我撒娇,爬到我腿上。我将粒抱在腿上,感受到它的温度拯救了我。
好笑的是,透过抱着一只老猫,我才发现自己自幼到那个时候为止,都只是个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情的小孩子。
我一直想爱上某个人。之所以想对哥哥跟雅列献上这份爱情,是因为我有自觉自己身处被允许这么做的立场。
但是哥哥过世了。对外界来说,杀掉哥哥的是我。尽管那时候我只是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学生,但元老院谋杀了不听话的国王,把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拱上王位,这个真相无论在谁眼中都一目了然。
而我无法把这份爱情献给雅列。
她不允许我献给她。
然而她又要我谈恋爱……?
「就是恋爱。我谈了两次恋爱,第一次是跟出色而年是的家庭教师,第二次是跟你哥哥。
至于有没有第三次,就要问我往后的人生了……」
雅列忽然娇艳一笑。
她纤长的手指轻抚我的脸颊,唇瓣贴上我的额头。
我不禁颤抖。
我只能像个孩子一样,闭上眼睛颤抖。
她提到了第三次的恋爱。
相较于从前,她至少开始往前踏出了第一步。我如此解释她的话语,乐于接受她的变化。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她的第三次恋爱选择的是我。
即便处于理应遭到憎恨的身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我对雅列的爱原本只是家人之间的感情,然而夜夜抚摸她赤裸的肌肤、与她欢好,我感觉到有某种超越这之上的情感在逐渐累积。
总有一天,历经更加漫长的时光后,这份感情或许会转变为普遍的事物。
哥哥的死已经是遥远的过去,我跟她维持像夫妻又不是夫妻的关系已将近三年。要是哪一天我们之间生下孩子,始于抗拒的我们应该能培养出更普通的——彼此都能爱着生下来的孩子,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能一起分担的关系,就像我在哥哥跟雅列身上感受到的那样——
(插图31)
我们之间的漫长冬季即将结束。
趁着雅列怀孕的机会,我向元老院探听出两个侄女被藏在毕耶纳,于是告诉她这件事。
她即将正式成为我的妻子。雅列尚在怀孕的初期阶段,因此预定等到进入安定期再进行王妃加冕仪式,我也决定配合仪式将两位侄女召来。
得知女儿身在何处,而且过得健健康康,雅列又哭又笑得几乎呛咳起来。她一整天都在写信给女儿,并跟我索讨布料,为女儿准备她们要穿戴的礼服跟首饰。
我为她的变化感到欣喜,总觉得到了这个时候,在我跟雅列之间迸裂的深深鸿沟上方,尽管看起来并不可靠,但也终于架起了一道桥梁。
即便看到猫咪琪琪,我也不太想把它抱进双臂之中了。
琪琪依然在皇宫内外各处神出鬼没,知道所有人的秘密,但它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只是闭着眼睛蜷曲在我脚下。
所以假如琪琪是半人半灵,通晓人语,聪慧的它也不会告诉我任何事吧。
我自然无从得知,雅列为女儿准备的那些东西,其实是在为再也不会回来的旅行做准备。
——在我准许她外出的哥哥的忌日那天,她从铃玻璃王宫消失了身影。
很容易就能看出这是一次下定决心的失踪。她身边容易换成金钱的物品仿佛经过拣选似地尽数消失,尤其我送给她的首饰更是一个都不剩。
我派出有别于元老院的另一支搜索队,但她的身影没有出现在故乡赫泽恩,也不在她与丈夫生离死别的离宫艾文。向元老院打听到被藏在毕耶纳的两个小公主也消失无踪后,我便明白失踪的她是跟女儿在某处会合后逃走了。
雅列消失后的铃玻璃王宫,像火熄灭了一样悄然无声。
在这个无声无息、如履薄冰的寒冷之中,我回忆起她看似愿意正视我之后的一举手一投足。
「已经没关系了,哈克朗。我明白了。」
突然问,我领悟到那一切部是演戏。
雅列的怀孕是一场戏。
我还以为哥哥过世后,她的心情已经得到调解,慢慢对我敞开心房了。
只要她生下孩子,元老院就再也不会对保有赫泽恩领地的事说三道四,时间会解决一切。
我一直如此坚信。
然而无论是她对我展现出的信赖,还是花一般的微笑,全都是虚有其表。为了拉拢我,从元老院口中打探出女儿的所在地,她才会假装对我怀有爱情。
我明白到她为什么要谎称怀孕,甚至让人开始为王妃加冕做准备后才失踪的理由。元老院对过了三年仍没有怀孕的她感到不耐烦,要是她接下来一直没有身孕,元老院总有一天会安排我娶那两位小公主的其中之一(又或者是两个都娶)。
自己怎么样都不要紧,但是不能让女儿都跟着落入这样的地狱。
不能让女儿变成戴米思王家的娼妇。她肯定是出于这个想法,才会采取这种脱轨的行动。
「无论去到哪里,我都是拥有赫泽恩之名的戴米思王家专用娼妇。」
仔细想想,那时候她吐露的这句话,大概是我从她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真话。
猫咪来到我身边。一如以往,它用那对知晓一切的贤者的眼眸看穿我的心。
「琪琪,这一切你早就知道了吗……?」
既然是这位凡希坦斯第一贤者,它想必早已看穿了。看穿雅列的谎言、对我投来的虚伪善意、如流星般从美丽的脸颊上滑落的泪珠,以及那个微笑。
「去谈恋爱吧,哈克朗。」
我决定放弃追捕她。
——根本没有第三次恋爱。
根本没有爱。
那一天,猫咪琪琪在我脚边像蛇一样缩成一团,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自此之后,我一直身在无声的暴风雪中,束手无策地独自伫立。
没有视野可言。到处都是一片全白,如白纸一般了无温度。
但是那里有微弱的声音。
不得不被迫从大学休学,成为凡希坦斯的傀儡国王后,我心中一直孕育着寒冬。被白雪与寒冰封闭,冬季女王的女儿们尖叫着慢慢夺去性命的凡希坦斯的冷酷寒冬……
那是雅列的哭声。她被监禁在没有生火的房间里,她总是不断呼唤哥哥跟两个女儿的名字,而我则拥抱她那具宛若空壳的身体无数次。
那个暴风雪般的耳鸣在脑中挥之不去。
我就身在那片纯白之中。
很好笑吧。我明明已经放弃一切,也放弃追捕雅列了,然而我还是无法放弃紧紧抱住他人这件事。
所以我才会从全世界搜罗珍稀动物,像现在这样倾听它们没有虚假的声音。紧抱住它们柔软的身体,碰触它们的羽毛,将脸埋进毛皮中,尝试着治愈我内心的冬季。
这会让我实际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也存在着暖意,不断地回想起自己是个人类,想起每个人的皮肤下方都有炙热的脉动,想起为了活命还是需要热度。
琪琪,我真庆幸能遇到你。
你根本不在意我是国王,是个会在那里滚来滚去,不多说一句废话的女孩。我想都没想到还能与那位贤者再次相见,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心久违地大受震撼。
唉呀,你睡着了。
对你来说,我的过去根本无关紧要吧。此刻你仍蜷曲在我脚下,香甜地呼呼大睡。其他妾室人选不是在我面前故作姿态,就是紧张到露出种种丑态,你却是彻底地自然放松。由于太过自然,我偶尔会想踩下去。
但是你是猫。请你一直保持着这个模样趴在我腿上,倾听我皮肤下方脉动的声音,做为我活着的证据。
「喂,哈克朗。」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哈克朗朦胧的睡意。是宰相马凯翁•马克巴金的声音。
既然是他来叫人,那就非得起来不可。哈克朗一脸留恋地放开臂弯中的热度。
现在琪琪依然在睡午觉,根本没发现哈克朗离开了。马克凝眸俯视着她,开口时显得很傻眼。
「又在睡觉啊。她真的是只猫。」
「毕竟她是猫,这也没办法。」
以比起在国王御前,更像在亲密友人面前一样的轻松举止,马克弯腰坐到坐垫上。
这里是铃玻璃王宫的深处,比起后宫更少人出入的国王居住区域,通称珍兽宫。相较于以阴柔曲线为中心、带有清洁感的后宫建筑,这里简直象是蓊郁的森林,除非是个性勇健的豪杰,否则没有人愿意踏足此处。
在天花板全被玻璃覆盖的温室中,凡希坦斯的寒冷土地无法培育的罕见南方植物与花朵,都在经过维持的高湿度中散发苦甜香。
而四周还有动物在东窜西跳——金色的猿猴,银色的鼹鼠,拥有两根琉璃色羽毛与白银羽毛的罕见猫头鹰。哈克朗出于兴趣搜罗的珍禽异兽几乎都是放养状态,因此总是吵闹得不得了。事实上,金色猿猴现在就在凉亭里一面灵巧剥开橘子皮一面用餐,而最年长的孔雀老是在发情。
铃声响起。
取代钟声的玻璃铃铛鸣响了起来。
叮铃、当啷。
当、叮铃铃。
「真是的,明明来自世界各地的国宝级贵客都已经莅临,还会穿着睡衣散漫地躺在这种地方的也就只有你了,哈克朗。」
「真抱歉啊,勤劳的工蜂。」
面对这位完全没有反省迹象的君主,马克甚感无奈地耸肩。
「对替你到遥远的艾兹森乡下办事的朋友,你连一句『欢迎回来』都不说吗?」
「欢迎你回来。」
「……哎,算了。」
马克将水倒进高脚杯,一口气暍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刚刚。啊,对了,你喜欢的那个奥兹马尼亚的变态王也来了。」
「你是说那个可爱的镀金锡塔哈特啊。」
要是当事人听到可能会气得从鼻子里喷火的形容诃,就这样被哈克朗爽快说了出来。
哈克朗并不讨厌奥兹马尼亚王。光是看着他依循本能行动的那股生命力就令人开心,那种期待他下一次会干出什么事的感觉也让哈克朗很愉快,甚至想将锡塔哈特当成特别来宾迎入这座珍兽宫。
哈克朗每次都会提出这个邀请,但从未得到正面答复,真是相当遗憾。
「他来了,这表示『她』也到了吗?」
对着送来一个眼神的哈克朗,马克默默点头。
「这样啊……」
他一副倦怠地超身。
「我记得琪琪的妹妹好像叫洁菈萝娣吧。她是什么样的人?」
「跟传闻一样思维敏捷,充满机智,擅长洞察机先。那是{饱经训练}的脑袋。」
马克补充说:而且是聪慧到完全不像女性的程度。
「那么最重要的问题又是如何呢?她是冒牌货吗,或者不是?」
「就算退一百步承认有这样的女人存在,我也不觉得她是成长于帕尔梅尼亚的艾斯帕尔达王宫中那个娇生惯养的公主。这就是我的答案。」
哈克朗默默点头。
的确,马克的报告所记述的梅莉露萝丝公主侧写,与极为平凡地在市井中成长的少女相距甚远。她对照理说只要生为女性,必定会受到母亲严格教授的刺绣、作诗、歌谣等必备的教养完全不熟悉,却以卓越的政治观与观察力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而且她热心询问马克的,是关于凡希坦斯的农地改革。艾兹森跟凡希坦斯一样,怀有土地不够肥沃的烦恼。在这个情况下,他们针对以何种程度的生产率为目标有过一段热烈讨论。
「我还是第一次从女性口中听到农地改良、如何有效运用聚落以执行三圃制这些话。」
「那还真是惊人。」
「她跟我说,艾兹森现在还是二期作,但她希望不久后能改成秋种小麦、春种燕麦,下个季节则什么都不种,让土地休养的三圃制轮作。但是这样一来,产量就会因气候而出现增减,她在想要怎么利用众落弥补这个问题。」
哈克朗这次连头也不点,陷入沉默之中。他回想起十年之前,自己确实也曾碰到一样的问题。当时他得到的结论是,在凡希坦斯这种连豆子都种不了的丘陵地上,本来就难以进行农业。
现在住在山脉之间的国民,几乎都从事酪农或铁工业。艾兹森北部是辽阔的荒原,不过洁菈萝娣应该还在犹豫要把这块土地当成农地,还是协助改良成酪农用地。
(她的确是个奇妙的女孩。)
农地改革的必要性她究竟是跟谁学到的?还是说,是热衷于政治学的雅列教她的吗?
(……不过姊姊琪琪的教养却是惊人地偏向女性的方面。)
而且据马克说,洁菈萝娣巧妙假借市内观光的名义邀他出外,趁两人独处时对琪琪的事紧咬不放,最后还向他大量推销他中意的五城市产的蜜酒。对于这次的凡希坦斯访问,她也加入要带约二十位熟知地质与农业的学者同行的条件。只能说她真的很精明。
「她的长相又是如何呢,马克?她长得像那个人吗?」
「在问我之前,你先用自己的眼睛亲自看看就行了吧。她已经来到铃玻璃王宫了。」
「这样啊。」
哈克朗难得露出犹豫的表情。接着,他望向在稍远处里着貂皮沉眠的琪琪。
几年前,这个少女来到铃玻璃王宫后,长久以来冻结的齿轮就再度缓缓转动起来。
那天晚上的事,哈克朗到现在都还觉得好像一场梦。当时在位于宫廷内部的铃玻璃王宫东南角的后宫,那只金色的猫勇敢跨越那道高耸的石墙,闯入这座珍兽宫。
哈克朗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用她修长的手脚攀上石壁,一眨眼就站到墙壁上了。他被那道身影深深吸引。受到银白色月光照耀的长发散放出光的粒子,她的目光一次都没有回顾,直视着王宫之外。
但是才见她的身体忽然一歪,下一刻她的脚就离开了墙壁。哈克朗马上接住她。
『呀——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猫咪尖叫起来。令人惊讶的是,她说的是人话。
『怎么回事,你是谁!』
他在臂弯之中感受到活着的证据,温暖,圆润又柔软。少女一下子就从他手中挣脱。哈克朗想起在很久以前,那只蜷曲在他脚下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的猫咪,总是会若无其事地溜出他的双臂之间。
在那之后,哈克朗再度开始养猫。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巧合,这只猫还跟过去养过的那只一样都叫琪琪。
在意料之外到来的巧合,并不只有这个叫琪琪的少女神似他从前饲养的猫咪这一桩。
「听到琪琪谈起她的家人时,我还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是若要说她们只是碰巧相似,她的头发跟雅列又未免太像了。」
金矿戴吉瑞,银矿赫泽恩。
宛如由这两个矿脉挖掘的产物混合而成的亮丽长发。雅列•赫泽恩。
琪琪的头发与雅列那头独具特色的长发相当酷似。
「眼睛的颜色不一样对吧。琪琪是绿色的,而听说雅列殿下有着黑眼珠。」
「哥哥的眼睛是绿色的,跟他很像。我跟哥哥同父异母,哥哥的母亲继承了戴吉瑞公爵的血脉。」
除此之外,琪琪也有许多酷似雅列容貌之处。例如纤长到仿佛每次眨眼都会碰出声响的睫毛,被那纤长睫毛框住的清澈大眼,笔直的眉毛,笔挺鼻梁前端的小巧鼻头,仿佛口中总是含着蜜糖一般的丰厚唇瓣。
哈克朗对这一切都有印象。
他感受到一阵恍惚。
(她跟雅列果然很像。)
他马上派人秘密调查琪琪——这个新入宫少女的身家背景。
琪琪的背景没有什么稀奇之处。她的母亲名为卡露莲席思,是被誉为大陆最大的花街安迪鲁的高级娼妇,在绢屋这间娼馆蝉联头牌之位十年以上的花冠。
安迪鲁的花冠就是立于数干娼妇顶点的花之女王。这代表琪琪的母亲就是如此美丽聪慧、明艳动人的存在。
(卡露莲席思•格朗恩。花之女王,以及安迪鲁娼妇……)
『无论去到哪里,我都是拥有赫泽恩之名的戴米思王家专用娼妇。』
过去雅列曾象是挑衅哈克朗,也象是在贬低自己似地撂下这句话。
在那之后,由琪琪本人叙述的与母亲的生活完全没有背叛哈克朗的期待。她有两个妹妹,但听说由于卡露莲席思不希望让女儿成为娼妇,因此她们之前都在不同的地方生活。
后来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缘故,姊妹都离开乡下,前往母亲所在的安迪鲁。但是她们一点都不觉得不幸。琪琪说,她跟一下子多出来的两个妹妹、母亲以及等同于家人的娼馆老板娘佩拉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象是庆典一样快乐。
谈起跟母亲与妹妹的生活时,琪琪的脸色像宝石一样绽放着光芒。哈克朗感觉到他这十五年来毫无热度的独居生活,已经被这道温暖的光芒融化而逐渐流逝。
幸运的是,到处都留有长期位居安迪鲁女王宝座的雅列的画像。哈克朗看过的其中一张,是由据说与她有过家人般来往的画家盖恩,佛罗狄所绘制的画。
就是她。
他更加确信了。而雅列无疑是幸福的。
虽然舍弃名字,舍弃身为公主、身为王妃的地位与骄傲,过着在遥远异国卖身的日子,但对她来说,出卖肉体这件事本身跟她在这座铃玻璃王宫的生活没有差别。倒不如说,光是身为高级娼妇能自己选择客人,这样的生活就已经够优厚了。
最重要的是,女儿就在身边。
对雅列来说,女儿就是幸福的第二次恋爱留下的纪念。即便最后面临悲剧性的结局,雅列•赫泽恩仍确实逃离冬天的国度,得到了春天。
「但是,还有无法释怀的部分。」
哈克朗微微摇头。
「雅列失踪的时候,我记得大公主四岁,小公主两岁。按照琪琪所说,她有两个妹妹,但雅列跟哥哥生下的女儿应该只有两人才对。」
「有没有可能第三个是你的小孩?」
对于马克的问题,他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我想大概不是。那时候雅列为了得知女儿的所在地,故意演了一场怀孕戏码。诊断过她的御医也说,虽然在那个时期要下判断还嫌早,但雅列说不会有错,因此他也以为就是如此。」
实际上,呕吐、食欲不振、倦怠感,下腹鼓胀、抽筋等等,据说只要经历过这些情况,就能扯出有模有样的谎言。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假如那时候雅列真的怀孕,她应该就不会采取逃亡这种激烈手段。她第二次生产时,由于与元老院的争执以及丈夫的病而差点流产,这件事应该在她身上留下了影响。
(这样一来,就等于三人之中有一个人不是雅列的孩子。)
他问过琪琪,确认了剩下两人的容貌,但光靠发色或眼珠眼色无法下定论。
就在那段期间,他从派去琪琪成长的安迪鲁收集情报的马克口中听到奇妙的消息。
据说卡露莲席思并非死于单纯的马车事故,而是有遭人谋杀之疑。
「琪琪成长的绢屋在琪琪离开洛兰特后,马上因诡异的火灾而尽数烧毁,之后三姊妹随即离散,妹妹洁菈萝娣跟荷莉赫丝行踪不明,连老板娘佩拉都消失无踪。到了这种地步,只能怀疑是有人在刻意消除情报了。」
马克还带来了值得注意的情报。有一张与三姊妹关系亲昵的画家所画的三姊妹肖像画成了漏网之鱼。
根据那张保存状态不佳,被便宜卖到当铺的习作——明显因为颜料不够而未完成的作品中——有人表示见过二女儿洁菈萝娣的身影。
「令人惊讶的是,那个人说洁菈萝娣跟艾兹森王妃长得一模一样。」
就连文武双全、凡希坦斯史上首位兼任宰相与元帅的马凯翁•马克巴金也忍不住压低声音。
「……艾兹森王妃?那个帕尔梅尼亚公主?」
被誉为银色妖精的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之名,连对女性没什么兴趣的哈克朗也曾耳闻,因为他的名字曾列在梅莉露萝丝的丈夫人选名单上头。
但是在那之后,她应该在青梅竹马的路希德请求之下,下嫁到大公国艾兹森了。帕尔梅尼亚王把宝贝独生女嫁到地位远低于帕尔梅尼亚的艾兹森,这个判断在数年前是引来各国宫廷议论纷纷的一大新闻。
不过他还是无法释怀。
为什么高贵的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会跟琪琪的妹妹长相如出一辙?
难道找不到洁菈萝娣的行踪吗?(而且跟主动宣言要赚取奖金而踏上旅途的荷莉赫丝不同,唯有洁儿是有一天忽然就消失了。)
「有阴谋的味道。」
马克这么说。他肯定也跟哈克朗想到了完全相同的可能性。
可以想见,雅列跟哥哥法里安的女儿之中,大公主洁莉卡是琪琪,刚出生的小公主爱莲娜是荷莉赫丝。这意味着洁儿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假如洁儿与梅莉露萝丝神似,说不定她是出自帕尔梅尼亚王家的家系。
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雅列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大?至少琪琪一直深信洁儿是与她有一半血缘相连的妹妹。雅列是这么告诉她的吗?
(只能在见面后亲自确认了。)
哈克朗在烦恼之后,得到这个结论。
能与艾兹森王妃直接碰面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有义务要掌握住雅列女儿们的现况。原因之一是为了琪琪,除此之外,也是为了得知他终究还是无从知晓的雅列的真正想法。
「马克,我不打算用赎罪这种漂亮话带过一切。」
他望着发出香甜鼻息,沉浸在梦中世界的琪琪。
「但是我想知道她们的状况。她们是跟我流着同样血脉的侄女,我至少能为她们扫除不幸的阴影吧?」
「你说这什么话。你可是把差点就要定在奥兹马尼亚的法王巡幸强行抢走的男人。」
马克揶揄道。
假如利用世界会议的名目,恭请刚即位不久的法王前来初次巡幸,各国就绝对无法无视凡希坦斯,尤其必定会招来想藉着初次巡幸的机会晋升为王国的艾兹森反弹。
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要将王妃梅莉露萝丝——洁儿引出艾兹森,将她带到这里。假如王妃就是琪琪的妹妹洁儿,琪琪肯定殷切盼望着能见到她。为此,当然得设法让洁儿担任艾兹森大使。
「的确,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用了一点强硬的手段。马克,还劳烦你做了一段长途旅行。不过托你的福,可以让琪琪开心一下了。」
「你想说的是,也得以明白洁儿的真实身分才对吧。」
马克挥了挥没有拿高脚杯的那只手。
「就算是我,也还不知道洁儿是什么人哦。」
「嗯,我明白。」
「明白的话就快点到外头露面。客人都到齐了,做主人的怎么可以一直穿成这副模样窝在这里。」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佩古、佩古」的叫声。那是有着长长的羊脖子,长得像马的沙漠动物佩古鲁。那匹羊马是凡希坦斯最没礼貌的家伙,最喜欢吃的竟然是哈克朗王的头发。
(你什么都不必知道。知道的话,你或许会感封痛苦,琪琪。)
哈克朗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琪琪。之后就交给佩古鲁吧,琪琪肯定会因为头发被佩古鲁扯下来而清醒。
当他站起身时,似乎早已领会他意图的马克唤来随从。
「……客人几乎都到齐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等待法王猊下驾临吧。」
距离哈克朗十步之遥的前方,一群随从弯着腰拿着照明快步前进。实际上,虽说是世界会议,其实也只是把彼此的领土问题、确认国内新设立的关卡、矿物资源出口量的协定等等一口气解决罢了。
「这么说来,帕尔梅尼亚似乎也有派人过来。哎,不过那个国家的王族现在也无心参加会议吧。」
「……也对。」
那个大国帕尔梅尼亚因索尔塔克王的失政,导致分裂成频频对抗的国王派跟反国王派,呈现眼见就快展开内战的气氛,这件事哈克朗也曾听闻。
但是反国王派的领袖古兰维亚公爵是年纪轻轻的十二岁少年。索尔塔克的宠妾之女就是公主,即便让国王失势,古兰维亚也不可能得到国民支持。
反国王派究竟会推举谁出来当首领呢?
会是传闻中的梅莉露萝丝的丈夫,艾兹森国王路希德吗?
(他的妻子确实是冒牌货,真正的梅莉露萝丝恐怕还被藏在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深处。反国王派要是知道这件事,或许会认定路希德不足为惧。)
问题在于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下嫁到艾兹森的梅莉露萝丝是冒牌货。
「接下来一个月的行程都排好了吧?包括锡特国王的相亲在内。」
哈克朗对马克这么说。在造成麻烦之前,他们有必要尽快拟订计划。
「说到那位锡特国王,他马上就要求我带他到后宫看看。他对无论男女都毫无兴趣,彻头彻尾不相信人类的你宠爱的女孩似乎很有兴趣。」
「就带他去吧,反正后宫又没有那只猫。」
「这样好吗?连不必要的事都会被他刺探出来哦。毕竟他才刚抵达,就马上向帕尔梅尼亚大使的贴身侍女展开追求。」
(帕尔梅尼亚大使。)
哈克朗冷不防停下脚步。刚才他虽未留意,但当中有个令人在意的词。
察觉国王没有跟上来,随从们连忙拿着照明停下脚步。不过马克似乎早已掌握到哈克朗内心的想法。
「……放心吧,哈克朗。帕尔梅尼亚大使并不是那家伙。」
哈克朗动也不动。
「艾克兰并没有来,你不用见到他。」
「——嗯。」
「大使是在帕尔梅尼亚宫廷也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稳健派古利柯伯爵。索尔塔克现在正绞尽他那干涸的脑汁,思考该如何拉拢路希德,无心关注世界会议。更何况,他还是个——」
马克将声音压得更小更低。
「索尔塔克还是个异教徒。他不可能对法王行礼,对吧?」
马克所说的话相当足以令人信服。尽管如此,哈克朗仍然没有往前迈出步伐。
雅列离去以后,冬季至今依旧栖宿在他的心中,原有的谜团像积雪一样迟迟未融。
那个谜团就是,为什么雅列有办法带着两个女儿逃到帕尔梅尼亚呢……
(是不是有人协助?尽管在她失踪后,我为了马上找出那个协助者而彻底调查过,但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他无从继续追索,谜团就此沉眠迷雾中。
但是不管怎么想,一个女人都不可能抱着两个年幼的女儿,独自从追捕者手中逃脱。琪琪幼时在并非安迪鲁的乡下长大,这点也表示雅列应该有可依靠的管道。
太多谜团了。
这一切至今都还被迷雾包围,没有显现出全貌。
帮助雅列逃亡的协助者。
有可能不是雅列的女儿,与梅莉露萝丝长相完全相同的冒牌货,洁儿。
她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而一直在哈克朗自己、嫁到艾兹森的洁儿、帕尔梅尼亚的异教国王以及梅莉露萝丝身边打转,到了不自然地步的「那个人」,基摩•帕帕拉奇,也就是「墓园的艾克兰」——他跟琪琪三姊妹的现状真的没有关联吗?
这些一直没有解开而残留至今的谜团,不知为何让哈克朗觉得可能会成为帕尔梅尼亚即将爆发大动荡的火种。
聚集到世界会议上的各国代表,以及动荡的帕尔梅尼亚。一切的原因象是树根一样,在地底深处、连水都无法浸透的最深处连接在一起——
(若是如此,艾克兰跟洁儿肯定有关联。)
哈克朗再度踏出脚步。接下来他必须以凡希坦斯国王的身分,与马克事先决定好的对象进行无聊的互相试探。假如对方是那个锡特国王•哈克朗就会穿着这身睡衣应战,不过面对他国王族可就行不通了。
「马克,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帮我把艾兹森王妃从预定面谈的名单中删除。」
听到国王突如其来的要求,马克露出讶异神色。
「什么?」
「我不打算见洁儿。」
「喂!」马克为了劝阻他而快步走近,哈克朗却迅速通过他身边。
「她可是你找来的,而且她很想见琪琪。琪琪肯定也一样……」
「那就帮我尽可能延后会面。」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想吊她胃口吗孵」
「马克,你有没有想过,她有可能——是『墓园』的人。」
好友俊美的容颜马上笼罩了一层阴影。
「哈克朗……」
「要不然,帕尔梅尼亚怎么有办法那么凑巧准备了一个跟梅莉露萝丝一模一样的女孩?」
「…………这个…………」
他轻拍马克的肩膀,慰劳忠臣的辛劳。
「你不用担心,只是要花点时间而已。我会去见洁儿亲眼确认一次。在那之前你就好好休息吧,毕竟你才刚结束一段漫长的旅行。」
「可是……」
「别担心,对于客人我会殷勤招待。这事关我国凡希坦斯的信用问题,对吧。」
向他抛出近似微笑的笑意后,哈克朗再度迈出步伐。步出被圆顶玻璃覆盖的庭园后,可以感觉到直到刚才一直于温室闻嗅的那股蒸腾浓密的植物呼吸、在这里生活的动物气味都在慢慢远去。
他的体温逐渐下降。
离开了那个温暖甜蜜、充满蓬勃气息的空间,哈克朗又要再度踏入冬季之中。
忽然间,他想到琪琪,想到他那只尽管与母亲有着同样容貌及稀有发色,内心却四季如春的温暖猫咪……
铃声响起。
取代钟声的玻璃铃铛鸣响了起来。
叮铃、当啷。
当、叮铃铃。
『去谈恋爱吧,哈克朗。』
(这么说来,在冬季女王的女儿之中,唯有一个象征着春天。)
出现在北方神话的四季四贵神,其中传说掌管冬季的女王有四个孩子。最有名的是冰雹王子席卡路迪,最先告知冬天到来的是长女奥尔修珀,冰锥公主是帕丘娜乌朵,幺女是最有力量的狂风公主多娜贾托。
这位多娜贾托就是告知春季狂风到来的神明。
(我说不定捡到了多娜贾托呢。)
冬季的凄厉尖叫声,过去一直在耳中挥之不去。
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听到那道声音了吧。
因为凡希坦斯的冬季女神在体会到爱情后,最终生下了春天。
***
——那个名字并非得自父母,也并未经过教会认定,但是男人比起任何称呼都还中意这个名字。
理由很单纯。因为被父母两度舍弃、也被组织当成麻烦处理掉的自己,得到他发自内心敬爱的君王赐予的第二人生,就是索克这个姓氏。
而他更喜爱所罗门这个名字,理由当然是他的国王路希德会呼唤他「所罗门」。
(就好像呼唤非常亲近的朋友一样。)
所罗门•索克回想起仍残留在他耳中的敬爱主人的声音,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的人生等于是在国王路希德身边得到重生。
路希德将贫瘠但辽阔的恩帕利亚托付给过去没有容身之处的他,并说假如能够顺利开垦,那块土地就直接赐给他,甚至也可以册封他爵位。
所罗门当时简直飘飘欲仙。
他大为感动,决定珍惜这个名字。
幸运的是,那个有点可恨又有点小聪明的王妃梅莉露萝丝(冒牌货),为他准备了即便在思帕利亚的土壤也相当有可能收成的浆果种子,他才得以马上在这块土地播种。
他随即用得自主人的资金将种葡萄的专家找来恩帕利亚,并说动投资者,让他们投入更多资金。
过去所罗门曾两度以酿葡萄酒振兴乡下的贫穷修道院。现在他已经募集到充足资金,而这种恩帕利亚浆果生长迅速,得知当中连树都长不出来的品种才是更有价值的商品,则是在播种的半年之后。
浆果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成为商品吧。
至于在那段期间所罗门做了什么,那就是为了亲爱的主人,他时而拿恩帕利亚周遭的盗贼开刀,时而拿草原上至今仍不服从艾兹森的部落开刀,时而拿附近收重税的司祭领主开刀。
长期遭到欺凌的居民大多都因而对所罗门绝对服从,并且感恩戴德,但所罗门一点都不在乎这种事。重要的是,这样他就能见到路希德了。只要立下新功绩,他回到帕鲁耶姆时就得以谒见路希德陛下。
(然后陛下会呼唤我为所罗门。)
光是靠着这样的妄想,所罗门每天都能充满干劲地拿各式各样的人开刀。
因此,他今天也在为路希德卖力工作。
「不过还真慢。」
所罗门焦躁地从椅子上起身,透过窗户望向远方。
现在所罗门为了看清草原的情势,逗留在西布罗麦奇亚的小城镇卡托列司。这个城镇的另一头就是奥兹马尼亚,而他现在就在这个城镇着急地等待一个人物带来的情报。
所罗门有两项职责。
一个是监视一位人物。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现在国王跟王妃都不在艾兹森首都。
国王路希德目前与四龙骑士团一起北上,前往塞卜洛亚——这是表面上的说法。谣传这是为了与布隆杰王国重新缔结盟约,但实际上路希德不在远征军之中。
其实他是带了几个值得信赖的亲信,前往星格里欧骑士团。
路希德私下接获了骑士团的邀请。当然,路希德也有意取代持续倒行逆施的帕尔梅尼亚王索尔塔克,对该国王冠十分有兴趣。他想运用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
但是与艾兹森北方毗邻的大国奥兹马尼亚会为了阻止这个发展而使出阴谋。
再加上身为路希德左右手(当然所罗门并不认可)的王妃梅莉露萝丝,也必须出席在凡希坦斯举行的会议。
按照预定,路希德从王都消失的三天后,梅莉露萝丝——不对,冒牌王妃洁菈萝娣就动身前往凡希坦斯的琉璃玻璃都市。堆满送给凡希坦斯王的赠礼,以及很有她独特风格的艾兹森特产的庞大队伍宛如要出嫁一样,在各地街道蔚为传闻。
也就是说,现在王都帕鲁耶姆无人坐镇。
受托留守的是大财务官巴纳德,礼思齐,以及王弟黎戴斯•修毕福隆。
但是这两人从前有过与路希德对抗的前科。
因此所罗门的父亲巴纳德,礼思齐是否会忠实执行职务?
而他做为王弟黎戴斯的监视者,会不会受到黎戴斯笼络?或者黎戴斯本人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行动?随时监视这两人,一有问题就向国王夫妻报告,熄灭有可能燃烧起来的火种,这就是所罗门被赋予的职责。
为了执行这个命令,所罗门雇用了许多人,以便能以最快的速度传达必要的情报。
原本是教会人士的所罗门熟知掌握情报的方式。教会有所谓的巡礼街道,只要到照顾巡礼者的修道院住宿处撒钱,情报就会自动滚进来。
几乎每天都会有报告送到他手上。他每天都会到同一家酒铺买陶制酒壶回去,不过装在里头的不是葡萄酒,而是分布在全国的密探送来的报告。
「哼……黎戴斯依然没有动静啊。」
(混帐黎戴斯,我还以为国王夫妻离开后,他肯定会自己拿下假面具……)
所罗门现在仍难以估量那个叫黎戴斯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
做出舍弃王位继承权,立下终身誓言这种明显的表演行径,让所罗门怀疑他居心叵测,但目前他没有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动作。
即使遭贬为臣,他也完全没有做出那些会抢走民望的举动——例如进行慈善活动、访问医院等等。而宫廷的社交聚会也一样,即便受邀也不会出席。
至于女性方面的交游,虽然他跟一位侍女有露水姻缘,但那位侍女并没有特别的身分或财产。何止如此,听说黎戴斯平时都窝在房间里专注编织。
(他无疑另有所谋,但是不知道他想得到的是什么。)
就算他是想站上高位,如果他能满足于身为哥哥路希德心腹的身分,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不对,这对于自负为路希德心腹的所罗门而言并非没有问题,不过对国王本身是无害的。
必须警戒的是他跟奥兹马尼亚取得联系,私下通敌的可能性。
假如那个叫做尼兰•泛树的草原麻烦人物,率领由佣兵部队所组成的奥兹马尼亚军跟龙骑士团正面冲突,而且万一龙骑士团战败(双方都属于草原部落,私下勾结的可能性很高),之后奥兹马尼亚军要做的就只有直驱帕鲁耶姆。
若黎戴斯在这个时间点宣布废黜路希德的王位,另立新国王,路希德就会失去归处。
(不过黎戴斯应该不会使出这么强硬的手段。幸好现在艾兹森没有任何一个有资格坐上王位的王室血亲,就算黎戴斯要摄政,也找不到能拱上王位的年幼王族。
这方面的可能性很低。真正该注意的,反倒是路希德陛下会不会客死异乡。)
假如路希德在帕尔梅尼亚意外骤逝,艾兹森国民无奈之下也只得将黎戴斯推举为国王。
(在这个时期,国王夫妻都不在艾兹森坐镇,是极为危险的行动。)
但是国王夫妻并不是毫无计划就离开艾兹森,这点所罗门也很清楚。
这是策略。
『所罗门,出于对你的信任,有件事要拜托你。
为了抢在那对奥兹马尼亚父子前头,让他们一时无法妨碍路希德,这是个极为有效的计策。』
王妃洁儿离开前传授了所罗门一个策略。老实说,所罗门听到那个策略时背后发凉:心想这个女人竟然能毫不犹豫地为路希德做尽缺德事。
她的计策确实很有效,预算极低而且易于执行,可以巧妙刺中那对性格糟糕的奥兹马尼亚阴谋父子的弱点。
但是也有缺点。由于他们无法亲自在场指挥,必须托付他人的不安感便挥之不去。战争时常伴随着背叛。只要一个齿轮出问题,计划就会全数崩盘。
而他们无法当场对此采取应变措施,因为他们两人都不在艾兹森。
(为了压制奥兹马尼亚,并在同一时间内与星格里欧骑士团以及凡希坦斯缔结同盟,这是唯一的方法。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王妃殿下?您能保证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得收集更多情报才行。
所罗门唯恐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那些乍看毫无关联的情报,在看不见的地底下其实盘根错节。
在所有的战争、谋略与计策之中,情报的数量与真伪都会左右结果。他想要情报,想要更新、更详尽的情报。
「啊,那份报告还没到吗!」
所罗门烦躁地在桌上一拍,墨水瓶弹了一下。
他已经留在这里等待联络整整两天了,那个来自北方的重要使者却迟迟没有现身。
就在此时,门的另一头响起呼唤所罗门的璧首。
「索克执政官:报急信使到了。」
(来了!)
「快带他进来!」
所罗门大喊。他急得无法坐在椅子上等,干脆冲出房间跑到屋外。
他拿起报急信使带来的报告,急忙阅读内文。内容一如他的预测。
「……果然如此,跟王妃所想的一样。奥兹马尼亚军终于有动作了。」
这是他认识的一位负责保护巡礼者安全的教会巡逻兵送来的消息。根据他的情报,在刚过不久的二十九号黑麦日,约有一千骑的佣兵部队入侵与草原北方相邻的布罗麦奇亚,袭击村落大肆掠夺。
(必须赶紧通知龙骑士团才行……)
所罗门命令部下尽速准备三匹马。
接获这份报告后,已经通过草原的龙骑士团部队接下来大概非得急转弯不可。为了阻止奥兹马尼亚军的入侵,龙骑士团应该会赶赴布罗麦奇亚。
虽然也要视奥兹马尼亚军的动向才能下定论,不过假如两军真的正面交锋,大概会在下个月的二十号以后。而布罗麦奇亚的中心都市则是——
「迦罗业流玛……」
那里也叫伽罗业,是那位草原之主强古•嘉顾的根据地。
奥兹马尼亚军的目标恐怕是这里。要是这个地方被攻陷,艾兹森的国境范围就会改变。
自己接下来是否该前往迦罗业流玛呢?而且辉龙族在这个时期应该都为了过冬前的最后一次放牧,已经离开城镇前往草原。
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必须将奥兹马尼亚军正在接近的消息告知强古•嘉顾。
(无法保证一切都会按照那位王妃拟定的作战计划进行。直到最后都必须反复确认,因为人实在太容易背叛了!无论如何都必须在此时对奥兹马尼亚迎头痛击,让那个变态镀金王露出狐狸尾巴!)
所罗门不经意看了带来这份报告的使者一眼。他刚才一心只顾着看文件内容,没怎么注意那个使者,但仔细一看就吓了一跳。
「你是……」
戴着兜帽,脖子上缠着满满布条的使者大半张脸都被遮住。所罗门细细凝视,辨认他的长相。
无论是这个使者所穿的衣服还是遗词用字,都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他不时闪现的锐利目光却是藏也藏不住。
「……派搏特的人吗?」
派搏特团。
这个据说大约是在二十年前于北帕尔梅尼亚一带崛起的盗贼集团,转眼间就有了凌驾知名佣兵团的活跃表现,跃升为具有代表性的佣兵集团。当时率领这个集团的是一位年轻首领,名字是吉奇。
那个集团与其他佣兵团的不同之处,在于很少以佣兵集团的身分受人雇用。以首领吉奇为首,团员都擅长乔装与药学知识,因此谣传他们都是被身分高贵的人雇为间谍或暗杀人员。
*派搏特之名想必也是从此而来。吉奇自己就是个技术高超的暗杀者,甚至被称为傀儡王。
(编注:「派搏特」日文原文意为「傀儡」。)
派搏特团在佣兵当中具有独特的气息,而当中存在戚最为不同凡响的便是眼前这个男人。
「你是吉奇•巴隆吗……」
男子发出一声轻笑。这是个可以解读为肯定的表情。
所罗门睁大眼睛。
(我听说过那位傀儡王在即将被处死时因一个交易捡回一条命,就此成了王妃的心腹密探,这件事原来是真的吗……)
洁儿特地派遣吉奇到所罗门这边,由此可见她无疑相当重视自己。所罗门的心情有些愉快。
「……那么,王妃现在抵达何处了?」
「昨天应该已经进入让奇里。」
「让奇里……」
让奇里是由此越过国境便会抵达的奥兹马尼亚城市。王妃一行人应该会从那里北上,前往凡希坦斯。路上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一个月就会抵达凡希坦斯的首都琉璃玻璃都市。
「看来现在没有任何问题,{一切都与王妃殿下的计划相同}……」
「是的,{一切都与计划相同}。」
两人交换了别有深意的眼神。
但是所罗门内心对这个男人的来访感到有些不对劲。
(我记得吉奇•巴隆只听从王妃的命令……)
为什么他会将这份消息——奥兹马尼亚军进攻的情报——带过来?王妃现在身在让奇里,但这份报告是他那位留在奥兹马尼亚的朋友所写的……
「使者大人接下来要前往何方?」
「我要回到王妃殿下身边,有什么需要我代为转达的吗?」
「没有。」
所罗门短促地摇摇头说道:
「我这边现在全都在王妃殿下的想法内进行。{目前是这样}。」
听到「目前」这个词,吉奇也察觉到所罗门的意思了吧。他点点头。
「我会如实转告王妃殿下。」
话一说完,他就低头致意并随即转身。接过随从看顾的马后,他不换匹马就出了城门。
(他就是派搏特团的首领啊。)
认识吉奇•巴隆的人并不多,看过他长相的人想必更是寥寥无几。
(他应该是艾兹森人,要不就是帕尔梅尼亚人。而且不是来自南方。)
他那个高挺得好像可以挂东西的鼻子,以及一头杂乱的长发,这些外貌特征都算不上独特。他说的也是几乎感觉不到口音的公用语,甚至有种以佣兵而言过于知性的气质。
但所罗门关注的并不是这些地方。
(那只「眼睛」……)
虽然被兜帽的阴影盖住而看不清楚,不过在他离去之际,所罗门仔细确认过一次。是普通的黑眼珠。
但是那只眼睛真的{不太寻常}。
(放任那个男人自由活动的王妃,究竟是下令要他寻找什么?)
「——命人加强对黎戴斯的监视,逐一监视他每天的行动并做纪录。明白了吗?」
所罗门将装满黄金的袋子塞给男一个部下,毫不大意地下达指令。不能在自己的目光转向奥兹马尼亚军的时候被趁隙而入。敌人并非只有奥兹马尼亚。
最可怕的敌人大抵而言都在内部。
而且就近在身边。
(我只要做好我的工作就好。)
所罗门一边妄想在所有作战成功后,会被路希德自豪地呼唤名字并特别表扬的未来,一边跳上随从拉来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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