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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赠与你无比的爱之卷 第三章

离开马洛里城的两万五千名路希德军,与中途会合的其中一支桑摩东萨部队一同通过关卡,一天后抵达国王军的大本营——修弥沙要塞。

「陛下,接获泰金军离开洛兰特南下的情报。」

「似乎在伊萨姆一带列阵了。」

伊萨姆是视野开阔的平原,几乎没有一处会阻碍视野。要是在那种地方与草原的骑兵队正面交战,可以想见队伍会被冲散。

「直接朝修弥沙前进,不要理会泰金。」

路希德就此通过大道北上,包围修弥沙要塞。要是直接在此开战,显然不久后就会遭赶到的泰金军夹击。即便如此,还是必须刻意前往修弥沙,避开泰金军的诱敌之计。

路希德在可以从正面了望修弥沙要塞的丘陵地带列阵。要是泰金军涌上来,他必须迅速命令士兵停止攻击,并确保退路。

一面啃着放了起司与厚厚一块肉的硬面包,他一面开口说话。他的视线随时都倾注在此刻于要塞各处展开的外墙突破战。

「你觉得我有多少时间?」

「我想乐观来看应该有一天的时间。」

身穿引人注目的僧袍,莫里亚市司祭迪纳雷斯一等典官——马修斯这么说。他这个模样宛如随军司祭,但他其实是这支军队的重要参谋。

遭到无视的两万泰金军,想必会勃然大怒地涌向修弥沙。投石机全都派去攻打桑古鲁了,若要等投石机运达修弥沙,大约得花三天时间。

即便如此,路希德还是郑重开始攻打修弥沙要塞。大炮不断轰炸外墙,士兵填平水位高涨的护城河,陆陆续续投入兵力。

(没时间了。不可能一天就攻陷这座坚固的要塞,但是——)

那幅画。那个叫洛黎恩·佛罗狄的宫廷画家送来的素描隐含的特殊之处,明显是送给路希德的讯息。

首先,上头画了状似梅莉露萝丝的女子在镜中的样貌,但他画的根本就是洁儿。让路希德认出她的是那张脸,不过若非长年在身边看着她的人就无法辨认。

此外,她脚下的影子长得很不自然。

影子,换言之就是洁儿的影子,意指派搏特。打着吉奇·巴隆的名号,长期为她担任密探的泛树族的尼兰。

那幅画暗示尼兰正在为洁儿采取行动。另外,做为摆饰静物的水果是橘子与苹果。橘子是南方爱德里亚的特产,说到现在与爱德里亚有关的事,那就只有游说多兰古佣兵团这一桩了。

如果路希德的解读没有错误,那幅画不就是要通知他「爱德里亚银行家劝说成功,多兰古佣兵团正前往支援你们」吗?

(若是如此,派搏特必定会在修弥沙展开行动!)

下一刻,轰轰轰的巨响传遍四周。几个亲卫兵护住路希德,但这道声响并非针对他们而来。

「陛下,要塞后方起火了!」

定睛一看,位于左右两侧的其中一座监视塔已被艳红火舌包围。

「是派搏特开始行动了吗?」

路希德敢肯定这是尼兰搞的鬼。不知道是为了营救被俘虏至此的父亲强古·嘉顾,还是为了救出洁儿。

陛下——背后有人如此呼唤着他。马修斯带了一个人过来。那个穿得一身黑的身影在身着甲胄的骑士之间,看起来宛如悄然接近的死神一样不吉利。

是尼兰。

「已经救出强古·嘉顾了。草原势力并不希望受到泰金支配,杰西德现在正在统整三十六个部落族长的意见。」

路希德点头。只要草原的中枢强古·嘉顾平安无事,就算泰金再怎么失控,也只要花上时间必定能平定纷争。这是可以想见的结果。

「说服多兰古佣兵团的是你吗?」

听他这么问,尼兰显得有些困扰似地转开视线。

「这是出于布里札个人的意愿。」

「画那幅画的洛黎恩·佛罗狄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他是宫廷画家。」

「佛罗狄是洁儿的旧友,好像从她消失以后就一直追查她的去向,对王家以及指挥这一切的基摩·巴尔坎怀恨在心。表面上他扮演忠实的宫廷画家出入艾斯帕尔达宫,暗地里其实有许多亮眼的活跃表现。我没想到他会连络派搏特团。」

说完,他忽然眯起眼。

「真的很有趣。命运之轮竟然会如此巧妙地将一切连结起来,这种事谁都想象不到。」

「这不是命运,而是结果。人们只不过是强行将结果安上煞有介事的名称罢了。」

「即便如此,但确实有个无形的庞大力量,正为了给予你某些事物而运作着,路希德。」

从他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路希德不由得屏住气息。他心想:这么说来,我们的声音说不定很相似。

「艾兹森国内似乎被所罗门·索克压制得很好。南部都市贵族对路希德国王的支持没有改变,近期就会对法王发出声明。」

「……也就是说,我现在只要倾注全力于杀掉黎戴斯这件事就好了吧。」

「你该取下的不是黎戴斯的性命。」

「不然是什么?」

「是王冠。」

路希德注视尼兰几乎被面罩盖住整张脸的面孔。此刻想从据说是自己亲生父亲的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他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证据,是不可能的。

「还用得着你说。」

淡淡丢下这句话后,路希德从一位随从手中接过路克纳斯。黎戴斯在等待自己。路希德必须去面对他。

此时,他一直悬在心上的事不经意脱口而出:

「——洁儿她……」

「她没事。你们不久就能相见吧。」

路希德点头。只要能听到这句话,之后就没有继续停留于此的理由了。

背后响起高声欢呼。接着——

「陛下,正面的吊桥放下来了。现在就冲进去!」

在后方指挥的拉薛霍普发出有如怒吼的高声吶喊。比大炮的炮弹更加迅速的一位骑士,擦过路希德身边疾驰而去——是荷莉赫丝。

「跟着往前冲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索尔塔克葬礼的前哨战!!」

「用国王军的尸体堆到看不见石砖!!」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进入肉搏战啦啊啊啊啊!!」

伴随着令人胆寒的果敢吆喝声,今日内已经出击过三次的荷莉赫丝与艾尼两人手提武器,展开第四次突击。

路希德已经不再注视尼兰。他抽出路克纳斯,另一只手握紧缰绳。

「冲啊!」

一踢马腹,路希德如暴风一般冲了出去。

***

——第一次见到哥哥的情况,他记得很清楚。与那对赤褐色的鲜明双眸相伴,那个模样在记忆中留下的烙印,深刻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无论过多久都保持着原有色彩,从未褪色。

黎戴斯的双胞胎哥哥路希德回到艾兹森的新首都帕鲁耶姆,是在他和黎戴斯(不过正确来说只有自己)刚满六岁的时候。

兄弟俩第一次面对面。他跟双胞胎哥哥并未相像到全身上下都一模一样,但是他问了侍女这个问题,才听说世界上也有完全不像的双胞胎。

这样啊,原来如此——他装出理解的样子并回答。即便如此,比起日复一日生活在圣·安琪莉王宫内的自己,哥哥看起来对于这个世界所知更多。

哥哥长得很高,体型也比自己大一圈,时常快活地哈哈大笑,嗓门也很大。听说出生后几乎所有时间都生活在母亲故乡的哥哥,大约在半年前开始受那位英雄强古·嘉顾教导狩猎技术,漂亮地猎得第一只猎物。

那时他可是仅仅五岁的孩子。就连在圣·安琪莉的宫廷,大家也赞叹哥哥拥有草原之神铁古与桑芜的守护。

明明是如此优秀的孩子,为什么哥哥没有留在帕鲁耶姆呢?

『为什么王兄不跟我们一起住呢?』

向当时才刚上任女官的嘉亚泰葛丝这么问后,黎戴斯就领悟到这不是个该问出口的问题。嘉亚泰葛丝露出好像感到困扰的笑容说:

『因为路希德殿下是长男,肩负着沉重的责任。』

她肯定早已耳闻那个可怜的六岁孩子会被送到帕尔梅尼亚当人质。

哥哥在帕鲁耶姆待不到两个月。在那段期间,两人稍有交谈,他也问了哥哥初次打猎的事。路希德并未显得特别自满,他谈论的内容只有射中猎物时的喜悦,以及看见尸体后矛盾的愧疚感。

黎戴斯觉得他真是个温柔的人。

哥哥离开帕鲁耶姆后,黎戴斯依然继续关注他的动向。即便哥哥不在国内的时间愈来愈长,自己在宫廷开始被视为父王的继承人,黎戴斯也依然认为不可能比得上哥哥。他不过是个六岁小孩,对于君王的素质想必也有不理解之处;然而,黎戴斯明白一个决定性的重点,那就是霸气的差异。眼下的事实是,路希德渴望君王这个地位,而自己完全不是如此。

哥哥开始渴望得到王位。为了美丽的初恋王女,为了得到大帕尔梅尼亚的长公主,路希德必须把黎戴斯赶下台,甚至打倒父亲,成为艾兹森公国的国王。

得知路希德在帕尔梅尼亚过着人质生活的艰苦状况中,开始摸索抵达荣光的道路,黎戴斯高兴得好像那是自己办到的一样。

即便他得到帕尔梅尼亚王的同意得以归国、至北法纳利斯赴任地方总督之后,黎戴斯也觉得哥哥肯定能将草原部落这个后盾当成武器,打倒平庸的父亲,成为年轻的艾兹森守护者。

(我明白自己受到哥哥憎恨。站在他的立场,无论什么样的孩子都会不由得产生这样的情绪吧。出生后一次也不曾与亲生母亲一起生活,才六岁就被送到外国当人质。而且自己明明就是哥哥。)

得知母亲对哥哥怀抱厌恶感的真正原因,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那正好是他开始对墓园与旧神产生兴趣的时期,对于他们崇敬与蔑视的事物,他试着用自己的方式达到了一个结论。

也就是说,墓园过分尊崇精灵与人类的精神,不太重视肉体这个容器。彻底折磨肉体、连身体的五感所产生的痛觉与快乐都加以否定后,获得与精灵或旧神的交流,才是他们看重的结果。大概是因为如此一来,人就能得到本已在遥远往昔佚失的魔法。

但若是如此,人类又为何会被赋予肉体呢?黎戴斯被哥哥视为眼中钉,最多仅免于一死后,因一等罪状而被幽禁于黑暗地牢的漫长时间,全数被他用于沉浸在思考的海洋中。

他确实想变成精灵。

可是,这并不是像墓园亡灵那样执着于旧时代的缘故。

他是因为想待在哥哥身边。黎戴斯想与路希德同在。那个光辉灿烂的存在,挟带着自己的本事与无比强烈的光芒,挣扎、受苦、有时与致死危机正面对抗,努力试着赢得从未有人得到的桂冠。每当看到哥哥的身影,黎戴斯总会强烈颜抖。接着,他会对自己感到深恶痛绝。

这具肉体……要是没有这样的肉体容器,自己应该早已为哥哥发挥作用才对。他可以坦然自称为哥哥的帮手,仅只为他一个人效劳。而路希德也会接纳自己吧,毕竟他可是连那个无可救药的唯物主义者所罗门·索克都接纳了。

然而,唯独黎戴斯永远都会是路希德的敌人。只要他继承了正当的费尔札特王血脉,而路希德是母亲私通生下的私生子,这样的关系就永远不会消失。

无论再怎么向他宣示效忠,路希德也不会相信自己吧。他是个好人,说不定会努力试着相信黎戴斯,但是这个秘密总有一天会曝光。得知自己的身世,得知母亲厌恶自己的理由后,哥哥肯定会感到绝望。而这份感情全都会发泄到黎戴斯身上。

为了路希德这个神明,自己可以抛弃一切,换来的却是如此憎恨的回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吗?

(好想舍弃这具肉体。)

只要他拥有「弟弟」这个容器,那个心胸宽大到能博爱世人的男人,就会独独憎恨黎戴斯一个人。

黎戴斯的绝望因此而起。

「我只是想创造出诞生于这个容器内的意义。」

冰冷的石头地板铺着豪华的卡利亚柯利亚地毯。脚踩五彩缤纷的图样,黎戴斯动也不动地侧耳倾听。

石墙崩垮的声音愈来愈飨。大炮的轰炸几乎毫不间断,数名工兵从护城河外围架起的巨大攻城梯跨越围墙。这里是位于中央建筑四楼的要塞司令官执务室。虽然难以从外部侵入,但要是留在这里不走,路希德军的士兵肯定迟早会涌进来。

四面八方到处起火,这种混乱的情况,看起来应该是有人从内部纵火。

「啊,是派搏特来了吗?」

那么强古·嘉顾一定也差不多该被救出了。那位老人家对路希德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根基,可得麻烦他长命百岁才行。

黎戴斯的视线从响起虫然巨响的外头,转向房间之中。明明是司令官室却没有任何人,是因为黎戴斯让其他人逃走了。派搏特团从内部牵制,外头有两万大军压境,就算是修弥沙要塞也撑不过几个小时吧。愚蠢的泰金似乎满脑子只想着让从远方带来的骑兵队发挥效益,拒绝与修弥沙的国王军会合,但不巧的是这里并非草原。率领大量步兵的路希德,显然更为有利。

房间里只剩黎戴斯一个人。选择这里做为丧命之地的是他自己,所以他没有任何后悔。

真要说的话,顶多就是不知道临死前能不能见路希德一面这件事。

(哎,反正我没见到他一面就被士兵斩杀,只有首级来到他面前的状况,我也已经预想好了。)

黎戴斯离开窗边,似乎对外头情况毫无兴趣。桌上备有两人份的早餐。原本预定与司令官卡隆子爵共进早餐,遗憾的是他为了对付路希德军的突袭,慌忙嚷嚷着穿戴上盔甲出击了。

以他那个模样,真的能够善加指挥吗?说不定他一冲出去就会停止呼吸了。

仔细想想,他也是个不幸的人。要是他生来并非那个索尔塔克的亲戚,就不用打这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的仗。

(真希望最后还能再见洁儿一面。不过……艾克兰跟在她身边,这就没办法了。要是她在这里被流弹波及,我会被王兄怨恨的。)

洁儿恐怕被艾克兰带到艾斯帕尔达王宫了。接下来洁儿就得与那道真正的黑影对决了,先前她的命运可是被那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对吧,蜜瑟罗黛。」

注入苹果酒后,黎戴斯高高举起珍贵瓷杯。

接着,他一口气喝干。带有少许碳酸的苹果酒伴随着细微刺激,消失在—喉嗛深处。

「真高兴你来到这里,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

黎戴斯开始慢慢走过长桌周围。

现在还是早春,所以数量并不算多,即便如此还是有苹果、栗子、晒干后以蜜腌渍的橘子制成的果冻等等,银盘上摆满令人眼花撩乱的水果。盐腌的肉与香肠都为了便于食用,已经先在砧板上切成薄片,盛汤的大高脚盘里放着幼鳖。

明明是在战场,餐点却豪华得令人难以置信。黎戴斯将一小块加入无花果的吐司放进口中。

「我一开始向你提出的就是关于这一刻的交易。看来你愿意答应我的交换条件。」

当然了——蜜瑟罗黛点头表示。

『路希德正朝这里而来。你的愿望是暂时将他一个人关在这间房间,断绝一切外界接触对吧。』

虽然无法以清晰的语言形式听懂,黎戴斯还是能够理解她想说的话。

「没错。我想跟王兄说话,在临死前留下遗言。」

『这样就够了吗?』

蜜瑟罗黛蓝色的身体飘浮在半空中。宛如黑暗降临一般,她缓缓覆盖在黎戴斯身上。

『只为了这个小小的愿望,你就协助萝洁……艾克兰的计谋吗?为了这个目的,在此被路希德讨伐也在所不惜吗?』

「因为我就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啊,蜜瑟罗黛。赌上性命就能得到相应的代价。等着我的并不是失去。接下来,总算能在这里得到我一直渴望的事物了。」

黎戴斯与基摩·巴尔坎——也就是艾克兰迦德联手,暂时假装对路希德发誓效忠,却在最后一刻背叛他。这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黎戴斯知道艾克兰有他自己的目的。他在洁儿这个生为贺斯佩里安的孩子身上下注,与格列凡展开一生一世的竞争。真要说的话,对于同样生为贺斯佩里安,为了寻求存在意义而不得不在这个世界上流浪的艾克兰而言,洁儿就是自己的替身。艾克兰将洁儿当成替身,试图证明自己的美学才是正确的。

换言之,就是证明贺斯佩里安这样的存在是否真的是生命的失败作。

(这种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黎戴斯渴望的事物另有其他。

「你可以离开了,蜜瑟罗黛。谢谢你至今所作的一切。」

蜜瑟罗黛的神色一阵黯淡。那看似对黎戴斯的同情,也象是对再也见不到他的面容感到可惜。

「我死后或许就能和你用言语交谈了。曾几何时:你说过你想随着肉体一同诞生,才能碰触心爱的人、想成为人类;但我如果有来世,我想变得像你一样。要是我能像洁儿一样,让哥哥将我装饰在胸口闪闪发光,那我该有多幸福啊。」

若说「剩下的就拜托洁儿了」听起来有点奇怪,但这是他毫无虚假的真心。

可以的话,他希望洁儿能摆脱墓园与梅莉露萝丝的束缚,继续保有肉体这个容器,支持着路希德。他希望她不要搭上船。

无论是谁,都一心期盼能得知自己为何诞生于此世,并祈求确实有其意义。路希德也是为了填补不受母亲关爱的空白,才会追求众人的欢呼,以及与此相应的地位和名誉。

无论是马修斯、追随路希德的其他将军、帝迪耶·卡裴兰和星教会内埋首于权力斗争的僧侣们、现在屏息旁观索尔塔克与路希德决战的那群贵族、目标成为骑士的荷莉赫丝、猫咪琪琪、可怜的哈克朗王,还是已经不在人世的卡露莲席思,世界上的所有人!

(都想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

所以才会为此拚命挣扎,想尽办法用手、用身体去感受真实的触感。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答案,之后再决定要大步迈进还是缓缓前行。

黎戴斯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这是他诅咒命运的唯一要因。

(蜜瑟罗黛离开了吗?)

晶透的湛蓝色彩从房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走廊深处传来某物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是咔沙咔沙的粗暴脚步声。

「来了。」

黎戴斯原本靠在桌边,接着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拉开椅子深深坐下,手指伸入碗中清洗后,拿过面包,再用小刀切开撒上岩盐蒸烤的鸡肉。他利落下刀,球芽甘蓝与胡萝卜随即冒着热气滚落。这是路希德喜欢的蔬菜蒸鸡。

「……记得好像没有鳗鱼。」

由于没有侍从在,他必须自己从桌上取用。这点倒是个麻烦。

喀、喀,仿佛要挖掉铺地石板一般的声音响起,自己等候的人正在接近。他打开一扇扇门扉,准备来到这里。他的脸上想必充满对黎戴斯的愤怒与憎恨。

一面陶醉地听着这道脚步声,黎戴斯一面用早餐。这恐怕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餐。

砰、砰。用这种泄愤的方式踢开门可不是好事啊,王兄,至少要派人在前方领路。你这样横冲直撞,难保哪一天不会丢了性命。

他仰头大口喝下苹果酒,慢慢将切开的鸡肉送到嘴边。满满的肉汁在口中四溢,让黎戴斯十分满足。

啊,拥有肉体才能尝到的喜悦果然是存在的。人不可能为了对神明的信仰而遗忘此事。

「真是美味。」

咔沙、咔沙。

开门的声音。

「真好吃。」

咔沙、咔沙。

快步前行的脚步声。

「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看得到。我看得到路希德一手握着那把神圣的路克纳斯,到处搜寻我的模样。我看得到他呼喊着我的名字,说要杀掉我并向前迈进的模样。

总是为了许多人运转的头脑,现在只想着我一个人,完全没有思考其他事情的余暇。心中只怀抱着一股直接的杀意,眼看着就要出现在我面前。

门打开了。

哥哥找到我,高声吶喊。

他呼唤着我的名字。

看着我。

我深深体会到一件事:

啊,我肯定就是为了这一刻而生。

「黎戴斯!」

黎戴斯此刻的模样,根本不象是迎击谋反对象时应有的姿态。

「什么——」

踹开双扇门现身的路希德吐着急促的呼吸,瞪向黎戴斯——那个坐在长餐桌另一头咀嚼个不停、正在用餐的谋反者。

「我等您好久了,王兄。」

带着好像老早下定决心的表情,黎戴斯迎接路希德。

「您来得正好,我刚切好蒸烤鸡肉。现在还是温热的,您要不要一起用早餐呢?」

(插图135)

「你这混蛋……!」

路希德的警戒心表露无遗,小心环伺着整间房间。

「请放心,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啊,对了,只有您在而已。」

「说什么蠢话!哪有可能——」

他连忙转头向后,一下子说不出话。想必是发现应该跟随在后的士兵们不见人影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拜托了蜜瑟罗黛帮忙,让我能跟您谈一下话。其他士兵大概都在这一带兜着圈子找您吧。」

「你做了什么……赫丝和艾尼人呢!」

「不用担心,我不会加害他们。我一定会让您实现夙愿的。」

说完,他好像说累了似的,再度仰头饮下苹果酒。

有好一段时间,路希德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对造反后被逼到绝境的弟弟正目中无人地用餐感到错愕,还是在警戒他有何企图。

「您也可以坐下呀。」

「别开玩笑了,黎戴斯,你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落入这个处境吗……」

「再等一下就好。这样一来您就能名正言顺地砍下我的首级,威风进攻首都洛兰特。为求得到好结果,不要太心急比较好。」

「你这家伙……」

黎戴斯丝毫不把路希德的到来放在心上,伸手拿起装在高脚盘中的苹果。

「啊,这也是我喜欢的。因为已经是最后了,我网罗的都是自己喜欢的食物。这真的很好吃。」

路希德瞪也似地凝视着自己,这让黎戴斯心满意足。过了一会儿,他用苦涩的语气说: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您是说,为什么要对您造反吗?」

真是个无聊的问题。不过他也早已预料到会被这么问。

「您明明就很清楚。」

「我……」

「您应该有个大致的猜想吧?」

牙齿在苹果上一咬,便汁水四溢。长期的囚禁生活让黎戴斯的牙齿脱落了好几颗,但咬苹果还不成问题。

「说明白点,如果我不这么做,世界的梁柱就会垮掉。即便是手臂或脚骨折,只要用些时间就能恢复。但是脊椎就不一样了。」

「你想说艾兹森王位就是世界的脊椎吗?」

「别傻了,那种甚至不被承认为王国的小小乡下国家,哪有这样的价值。我说的是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需要国王,一个取代索尔塔克的国王。您就是被选中的代替品。但是正因为您来自远方,造成的反弹也非同小可,需要付出大量牺牲。」

「都到了这种时候,我没心情听你发表无聊的大道理。」

「别这么说,请听我说完嘛。啊,那边有苹果酒,请您自己倒吧。里面没下毒。」

看着弟弟像往常一样继续悠哉用餐的模样,路希德似乎掩饰不住困惑。这也难怪。他带着浑身的杀气,卯足了劲,准备一找到黎戴斯就立刻痛下杀手,面临的却是这种状况。

「你想要的是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懂。你竟然想要艾兹森王位……服从于我对你而言竟然是这么大的屈辱,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会懂!」

路希德凝望着黎戴斯的眼神充满憎恨,更像个受伤的孩童一般。

「我是个笨蛋,头脑简单又不擅长深思……内心深处的想法也会被洁儿立刻看穿。我总是只靠表面情况下判断,不肯去看隐藏在深处的事物,所以老是犯错。」

不是这样的,王兄。

黎戴斯在心中说出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语。

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众人才想要追随你。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众人才会甘愿牺牲自己,也要让你绽放光辉。

你不能改变。

请你不要改变。

你对我的想法一无所知,这让我很不甘心,但是这样就好。这才是正确的。

「我也看不透你这个人。本以为我们之间已毫无隔阂……以为你是真心为我效力。我太愚蠢了!

看着放下心防的我,你内心肯定嘲弄不已吧。同时也一点一滴做好造反的准备……你跟索尔塔克以及泰金取得联系,趁我前往收服星格里欧骑士团的时候鼓吹草原举兵,俘虏强古·嘉顾。既然有索尔塔克为你撑腰,想必在过程中都不用操心钱和人力吧。跟我反叛父亲时不一样!」

唉——黎戴斯在内心叹息。正因为路希德是这样的人,他才会得出这个答案吧。

路希德无法理解黎戴斯。黎戴斯早已明白这一点,而路希德也不需要理解。所以当初黎戴斯打算做好让路希德得到帕尔梅尼亚王位的安排后,就悄悄在牢里病死。哥哥肯定一生都不会发现弟弟曾介入自己的人生。

之所以撤回这个想法,是因为那位罕见的精灵之子——洁菈萝娣以他妻子的身分,出现在黎戴斯面前。

「因为你是我弟弟……就对你敞开心房的我,还真是愚昧。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本尊,真正重要的人都不会改变。这一点我明明很清楚。」

黎戴斯察觉到他在想洁儿。

「——洁儿总有一天会离开您身边。」

路希德一震。

「我想在最后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洁儿……那个人介于精灵与人类之间。说她是半人半灵——贺斯佩里安或许比较容易理解。」

「什么……」

路希德难以置信地咬紧嘴唇。

「才不是!梅莉露萝丝才是贺斯佩里安。所以她才无法嫁过来,因为她无法离开那个废弃庭园!」

「她们两人都是。那两个人是姊妹。」

这次路希德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普通人不可能有办法和星石精灵蜜瑟罗黛对话。她不是蜜瑟罗黛真正的主人,蜜瑟罗黛是受到真正的主人命令而监视洁儿。墓园的人才是蜜瑟的主人。」

「墓园……!」

「洁儿是格列凡·米尔德瑞可,与索尔塔克王的宠妾玛丽·希蕾之间生下的孩子。那两人都是在墓园长大的真正亡灵,信仰的是旧神。而墓园的门大致上都是敞开的。被搜罗到那里的双胞胎之一——那些年幼的亡灵从小就被隔离于世俗之外,在与外界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之中被抚养长大。所以才看得到精灵。」

「怎么会……洁儿也一样吗……她不是人类……?」

「没错。墓园严格禁止亡灵之间的婚姻与结合。因为在通往异界的门微幅敞开的状态下,容易聚集大量精灵。如果在那样的地方怀孕,精灵就会寄生于原本无法成形的生命中,有极高的机率生下贺斯佩里安。」

「……那就是墓园能够刻意制造双胞胎的原理吗?」

「是的。算起来是您祖母的强古·嘉顾之妻也一样,遭巧妙手法绑架到墓园,在那里被种下精灵的种子。所以嘉顾大老才会认为尼兰是墓园的工具,因而将他送养。而尼兰的双胞胎兄弟——最终还是被墓园带走的亡灵,就是格列凡·米尔德瑞可。」

「!」

「也就是说,您跟洁儿是堂姊弟。真是耐人寻味的缘分。」

黎戴斯以比平时更快的说话速度,告诉路希德两人之间浓厚的血缘关系,以及牵扯而出的真相。时间不多了。蜜瑟罗黛会设法让人进不来这里,但一切取决于这栋建筑本身能撑多久。

「也就是说,洁儿和梅莉露萝丝是同母异父的姊妹,两人都是贺斯佩里安。她们同样是银发蓝眼——全身上下色素稀薄是贺斯佩里安的特征,所以她们姊妹俩才会显得如此神似。哎,关于这些部分,洁儿和强古·嘉顾应该都被告知了来龙去脉。等我死后,再请您问她吧。

重点不在于洁儿是您的堂姊,而是她是贺斯佩里安。」

「这又如何?」

路希德以坚定有力的视线发出宣言:

「不管洁儿是什么人,洁儿就是洁儿。我需要的就是她,这点无人可以取代,也不会有任何动摇。」

真是坚强。黎戴斯对他的强悍心生赞叹。无论受到多少打撃,他都会马上站起来。与其说是杂草,他拥有的是更加柔韧而高贵的灵魂。

无论洁儿是什么人,路希德心中的爱意都已经不会改变了。

事到如今,这让他感到有些可恨。

「路希德,洁儿她无法巩固您的王权。」

「!?」

「如果她是王妃,我的计划就会全部白费。这样我很伤脑筋。」

乍看是蜜瑟罗黛所有者的她,其实不是蜜瑟罗黛真正的主人——得知此事时,黎戴斯就发现洁儿是贺斯佩里安了。

这样不行。等哪一天她的肉体开始老化,精灵就会剥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当然,她没有性别,所以也无法生孩子。即便路希德得到帕尔梅尼亚的宝座,也无法将王位传给儿子。

帕尔梅尼亚至今一次也不曾接受过外族支配,一旦侵略者路希德过世,而且没有留下亲儿子,民众想必会再度希望由帕尔梅尼亚人成为国王。

可以的话,他本来希望洁儿死去,而路希德再爱上其他新的女人;但是黎戴斯很清楚,路希德并不是能够说变就变的男人,于是他开始思索其他方案。

「您有办法跟洁儿以外的女人生孩子吗?」

「你说什么……」

「成为帕尔梅尼亚国王,就是这么一回事。您就是得迎娶帕尔梅尼亚有力贵族的千金为正式妾室,生下孩子,让血缘绝对不会断绝。不管是梅莉露萝丝还是洁儿,都无法完成这个职责。

我不想看到您像索尔塔克那样因继承人问题而自取灭亡,要是我不惜付出性命守护的霸权,在我死后无法长久延续,也很令人恼火。所以,您必须忍受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失去。您必须与其他女人生下子嗣,为了让艾兹森永久繁盛,您得忘记这份纯情才行。」

「说什么蠢话!」

路希德暴躁地捶打桌面。放在那里的高脚盘腾空了片刻,匡当一声掉落在地。

「反正洁儿一定会从您身边消失。她会死。」

「你说什么!?」

「……否则的话,等着她的就是肉体的消灭。贺斯佩里安不会像人类一样老化,相对地,与之融合的精灵力量与等级排序,也会影响寿命的长短。也有一直融合得很好的例子,但如果钻入人体的原本就是力量微弱的精灵,听说从肉体开始老化的二十岁前后起,精灵会变得很容易脱落。」

听到这段突如其来的发言,路希德摇着头表示听不懂。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洁儿……会消灭?」

「所以贺斯佩里安才会聚集在弗多南大神殿的船只停泊处,搭上开往异界的船离开这个世界。洁儿总有一天也会离开吧,否则就会消灭。」

黎戴斯将二齿叉放在盘子上,擦了擦嘴。吃得真满足。用过最后的晚餐后,他再度确信了一件事:

肉体果然是有意义的。喜悦就藏在其中。

而我接下来即将利用赋予我的肉体容器,对路希德造成的伤害,也一样有意义。

「梅莉露萝丝会离去,洁儿也会消失吧。但是您身边也有不会失去的事物,那是您所拥有、而我没有的事物。往后想必还会有许多人想成为您的所有物,您只要接受这一切就好。」

黎戴斯起身。

啊,王兄。要是哪一天我能舍弃这具肉体的容器,不再是您的敌人,那么我想与您面对面同桌共席,一起共进餐点。我的梦想不过就是如此罢了。自从小时候得知您这个人的存在起,我就一直祈祷能跟您一起玩、一起用餐。因为我们不是朋友或君臣,而是兄弟——

(我的愿望有那么离谱吗?)

为什么呢?

不管思考多少次,我都不明白。

无论是谁都能实现的无聊小事,偏偏对我一个人来说是如此困难。

(所以我才要舍弃。)

黎戴斯吐出下定决心的呼息。

「对了,王兄认为成为国王所需的事物是什么?」

「突然问这个干嘛……」

「很多人对此有所误解,不过并不是只要付出众多牺牲就好。公然宣称霸权总是附带着牺牲的人,只不过是没有足以避免牺牲的能力罢了。重要的是让他人觉得『我可以为这个人牺牲自己』,并且当事人要迟钝到无法察觉这件事。」

听他说到这里,路希德沉默下来。刚才的烦躁表情已经完全流失,他露出好像冷不防被打了一拳的表情。

「您保持现在这样就好。但是,请原谅我并未悄悄离开,而是对您留下伤害。因为我终于明白——有办法留下永不磨灭的伤口所象征的特别意义。」

他拉开椅子,手中握住事先准备好的窄刃小刀。那是用来剥果皮的刀子。

「蜜瑟罗黛!」

他喊出事前决定好的信号。几乎与此同时,他感觉到空气倏然膨胀。视野瞬间染上一片艳红。包含这间房间在内的整栋建筑都起火了。

「黎戴斯!」

路希德大概以为黎戴斯做好了逃脱的安排,他脸色大变。但是,黎戴斯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跑。

他该做的事只剩最后一件了。

「现在我可以理解芭比桑黛偏爱帕尔梅尼亚始祖血脉的感受了。请您一定要留下子孙,这样我就觉得——或许哪一天还能在某处与您相逢。」

他缓缓将小刀举到颈边。

路希德的视线顿时僵住。他懂了。他知道黎戴斯并不是要逃亡,而是打算在这里做出什么举动。

「……快住手。」

「没办法温柔地像消失一样死去,真的很抱歉。王兄,这只是我的傲慢。」

「黎戴斯,快停下来,不要动!!」

「但是这样一来,即便失去肉体,我想我还是会留在您的心中。不对,我希望您能将我留在心中。」

自从知道自己的存在只能成为你憎恨的对象——

自从明白自己只能消失,才是为了你好——

我就下定决心,要选择与母亲同样的死法。

(好了,鼓起勇气挥刀吧。)

向这具可恨的肉体容器道别。然后——

将无比的爱与伤痛赠予你。

***

宛如哀号的吶喊,与似乎掺杂了弟弟名字的不明噪音响彻屋中。

接着,附近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起火了。无论是覆盖桌面的白色桌巾、堆在巨大高脚盘中的果实、位于窗户外侧的木制百叶帘、铺满房间的豪华绢织地毯都熊熊燃烧。

所以他才搞不清楚,染红视野的是火,还是因为黎戴斯泛着浅笑将小刀刺入颈中,横向割开的缘故。路希德一心只为了阻止他而奔跑起来,甚至抛开手中的路克纳斯。

餐桌非常长。又长又远,根本不知道必要性何在。甚至让人觉得——离得这么远,根本没有一起吃饭的意义了吧。

「黎戴斯!」

自己试图赶到他身边的短暂片刻,真要算起来,只是稍纵即逝的时间。

但他却感到无比漫长。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温热的液体喷到路希德脸上。他睁大眼睛。在他眼前,黎戴斯的身体大幅往后仰,濒临垮下。而他的喉头裂了一条像怪物的嘴一样的开口,朱红鲜血从中如潮水般喷溅而出。

「黎戴斯、黎戴斯!」

路希德几乎整个人扑到他身上,抢过他手中的小刀。

「振作点,黎戴斯,怎么会——!!」

他将几乎完全没入颈中的刀锋噗的一声拔出来,新喷出的血喷进路希德眼中。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好疼。

「啊、啊啊啊、啊……」

这种痛楚……他感受过与此相同的痛楚,近距离闻嗅过如此鲜明的血腥味。藏在路希德脑海深处那扇最不应该打开的门,被这个气味狠狠撬开,记忆从中蜂拥而出。

是母亲。

这跟母亲的死状一样。

「怎么……会……」

当时母亲娜尔达表现出「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话好说」的样子,将自尽用的匕首刺入喉咙、而非胸口,就这么死了。当时他也是这样跑到母亲身边。

母亲将短短几步之遥化为永别。路希德抱住她依然温热、满身是血的身体,声声呼唤,母亲最后却还是一句话也没对他说。

现在他也同样抱着弟弟。

身体还是温热的。

「黎戴斯!!黎戴斯,给我睁开眼睛!!」

他的喉咙发出一声呛咳。大量鲜血转眼间将他所穿的纯白衣装染得通红,路希德的头发、脸部与上半身也染上同样的颜色。只要稍微思考就会明白了。他深深割开了颈动脉,以这个出血量不可能还救得活。他几乎是当场死亡。

然而,路希德还是摇晃着他。他明白黎戴斯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但是路希德希望至少能捕捉到他的视线。可是黎戴斯紧紧闭着眼睛,仿佛对这个世界已经一无所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黎戴斯的体温骤降。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除了肉块以外什么也不是。

「给我说话,跟我说清楚啊,你的想法……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什么谋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过去的一切都是谎言吗?我什么都没听你说过。我什么都还来不及听你说啊!」

他用尽全力拍打黎戴斯满是鲜血的脸颊。

「快起来啊,黎戴斯!睁开眼睛对我辩解啊!什么都不说太卑鄙了,为什么你不说出真心话?你一直在我面前演戏。快给我说出真相。你为什么不起来,我看这也是魔法吧,是你的阴谋吧!!你又想骗我了吗?黎戴斯!!」

紧接着砰的一声,踹破门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陛下!」

「路希德陛下,您在这里吗——!」

是荷莉赫丝和艾尼的声音。从语气可以听得出来,刚才他们似乎中了蜜瑟罗黛的障眼法术,一直到处寻找消失的自己。

看到浑身浴血的路希德,两人都吓得说不出话。

「陛下,您受伤了吗?」

发现那是眼前已经气绝的黎戴斯喷出来的血,艾尼才一脸放心地垂下肩膀。但是,他随即露出严肃表情。

因为他知道黎戴斯已经死去了。

「那是公爵阁下吗?是陛下亲手……?」

他听不清两人的声音。路希德一心只顾着伸手捂住黎戴斯裂开一道口的喉咙,设法不要再让血喷出来。然而即便这么做,他全身上下的血也早已汩汩流出。黎戴斯满脸惨白,雪白发丝被染得宛如红发。

「这是魔法,是这家伙的阴谋之一。搞出这些手段的人,不可能在这种地方自刎。」

艾尼与赫丝面面相觑。根据路希德这句话,他们似乎察觉了大致的状况。

路希德用力摇头,仿佛想把钻进耳中的坏消息赶出脑海。

「什么墓园、亡灵、精灵……他说过他跟这些人有关!这家伙信仰的是通往异界的船、贺斯佩里安、不存在于当今人世的诸多旧神,所以这具尸体肯定是冒牌的,黎戴斯已经逃跑了。一定是这样。这不是黎戴斯……」

「陛下。」

艾尼轻轻将手放在依然抓着黎戴斯肩膀不放的路希德手上。

「他已经……过世了。」

路希德的上半身一震,僵硬得像石头一样,再也无法动弹。看着他这副模样,艾尼将路希德的手指一根一根从黎戴斯身上扳开,让尸体横躺在地,双手交握在胸前。血泊面积太大,他每一个动作都会响起水声。

路希德没有任何动作。他就像失了魂一样瘫坐在原地。

不久,注意到这里的其他士兵赶过来,却因弥漫四周的血腥味与火舌环伺的房间而不禁皱眉。

「陛下!火势愈来愈大了,请快点离开这里!」

火已经延烧到其他房间,雾蒙蒙的乌黒烟雾蔓延到走廊。但是,路希德站不起来。理智上明白自己该撤退,但身体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动。

就在此时,荷莉赫丝采取了惊人的行动。他忽然将手臂穿过黎戴斯背部下方,扛起他的尸身。

「你在做什么!,」

然而无视于路希德的抗议,荷莉赫丝带着黎戴斯一起离开房间。艾尼用力拉起路希德的手,这下子他才清醒过来。

「陛下,我军胜利了。现在请先回军中一趟。」

在血泊之中,路希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

当路希德回到列阵于修弥沙前方的大军时,等待着他的是脸色大变的马修斯,以及与战场极不搭调的大量热水。

被敌人的血喷得满身血红的士兵并不少见,但大军主将全身浴血到黑发都变了色,无论是白色衣装、长靴还是任何一处都散发出鲜血的铁锈味,这模样就连在早已习惯战场、身经百战的佣兵与骑士眼中,似乎也是个异样的景象。

羊肠皮缝合而成的大型简易浴盆像帐篷一样搭起,路希德在此洗去所有沾黏在身上的黎戴斯的鲜血。尽管用了无数次香皂与橄榄油,依然难以除去留在身上的血腥味。

由于是造反者,黎戴斯的尸体被砍下首级,不被允许举办普通的葬礼,在身首分离的状态下送往艾兹森。大概是考虑到路希德的感受,马修斯偷偷让他口中含着圣水,以被称为「黄昏之门」的丧礼裹布包住他的尸体,再放进棺中。

听了马修斯的报告,路希德对他的处理方式表示理解,但就连自己如此回应的声音,都仿佛是从远处传来一般虚无。

宛如忘记了语言似的,路希德一直保持沉默。

攻陷修弥沙要塞并俘虏司令官卡隆子爵的路希德军展开交涉,要求以他与几位重臣的性命交换洛兰特市的钥匙。洛兰特是帕尔梅尼亚的首都,为国王索尔塔克支配的直辖市,但实质上是由洛兰特副总督欧维斯罕伯爵管理市政。

派出使者后已经过了一天,按约定会给对方两天的时间回复。等待伯爵答复的期间,路希德军的士气已高昂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黎戴斯·修毕福隆的死亡消息公诸于世后,泰金军原本想从背后袭击进攻修弥沙的路希德军,现在正因突然失去推举的支柱而军心大乱。

实际上,尽管被救出修弥沙的强古·嘉顾已是近百高龄,他仍与在派搏特前导之下前来迎接的泛树族会合,正在迅速整顿一支讨伐泰金军的军队。

失去黎戴斯的泰金,这下子丧失了讨伐路希德的正当名义。考虑到状况,很难想象他还会继续进攻洛兰特。草原现已分裂成两边,支持嘉顾大老的反泰金长老应该会推举泛树,与泰金正面对抗吧。

对泰金来说,黎戴斯死得太早了。他应该作梦也没想到修弥沙会被攻陷,黎戴斯没能逃掉也没有成为俘虏,就这么死亡了。

如此一来,泰金非得退回草原不可。

索尔塔克可说是气数已尽。

之后只要等伯爵将象征洛兰特支配权的钥匙移交给路希德,他就能不战而胜,得到洛兰特。这等同于艾兹森征服了大帕尔梅尼亚。建国至^'两百数十年的漫长时光中,神圣帕尔梅尼亚王国从来不曾遭到外国人侵略并支配。

这是伟大的成就。在愚昧的索尔塔克手中,历史悠久的帕尔梅尼亚斯卡路迪奥王朝,显然就要在这一两天落幕了。

军中士兵正摩拳擦掌地等着攻入洛兰特。由于在作战后也特别被允许畅飮啤酒,军队庆功气氛益发高涨。

「艾特米塔沦陷了吗?」

路希德在军中自己专用的帐篷内,接受马修斯的报告。

艾特米塔是通往洛兰特的大道上的城市,路希德已经命麦古尼卡斯·贾德里维指挥官率领两万大军前往。

「似乎花了一些时间,不过在接获修弥沙沦陷的联络时,同一时间,他们也接受了市长的投降。」

「这都是多亏派搏特在修弥沙内部纵火。」

您说得没错,马修斯说。

「此外,长期失去音讯的杰西德大人派快马来报,一如我们的猜测,他出身的春狼族被泰金拉拢,整支骑士团队伍都被软禁在霍尔索特。

他自行逃脱后,得到所罗门·索克总督的帮助而留在恩帕利亚。总督表示,路希德陛下麾下已经有充足兵力,比起派兵,将军队留在国内比较好。」

「所罗门说得没错。」

想到这个部下依然为了自己鞠躬尽瘁的同时,谋反而死的黎戴斯浮现在路希德心中。

「这下子桑古鲁与艾特米塔都受到陛下支配了。贝詹直到前天都还处于战斗状态,不过市长似乎也已交出钥匙。听说率领强力援军的拉薛霍普成了一大助力。」

「援军?」

「是来自托耶丹的多兰古佣兵团,虽然只有一个小队。」

路希德从马修斯手中接过保养完成、洗得干干净净的长靴。

「所以那个洛黎恩·佛罗狄送来的暗号信是事实啰?」

袭击修弥沙之前,突然送到他手中的那幅富含深意的图画,让他们得知理应为国王专属的宫廷画家洛黎恩·佛罗狄其实背叛了君主,一直私下通敌。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物?」

「听说他的父亲是主要为安迪鲁娼妓作画的末流画家,但佛罗狄年轻时就崭露头角,在洛兰特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当红画家。他拜札克·杜拉为师之后开始出入宫廷,深受国王宠幸,因此也获准在后宫出入。」

「我记得他是洁儿的童年好友……」

过去那幅意味深长的梅莉露萝丝肖像随着帕尔梅尼亚大使一同送来时,洁儿曾经明确表示洛黎恩对她而言不只是家人,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佛罗狄恐怕发现梅莉露萝丝与洁儿殿下交换的身分。或许就是为了找出真相,他才会出入宫廷。」

「意思是说,尽管这个男人受到国王索尔塔克赏识,却是个背叛者吗?」

「实际上他交游广泛,尤其常在爱德里亚商人与银行家法雅家出入,也会参加反国王派的沙龙。」

马修斯指出,爱德里亚方面之所以这么快就答应对路希德提供支援,实际上这位佛罗狄或许尽了很大一份力。

即便是本该受到掌权者庇护的艺术家,偶尔也会出现像政治家一样长袖善舞的人物。由于会画宗教画,他们与星教会也关系匪浅。而会为这些画捐款以彰显权威的,大抵都是具有财力的新兴势力。

「他是为了救洁儿才这么做吗?」

就连一位尚未谋面的画家也在帮助自己,而带来这份协助的正是洁儿。

她现在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呢?

「听强古·嘉顾说,洁儿殿下跟帕帕拉奇一起消失了。」

绑紧长靴鞋带后,路希德抬起头。

与嘉顾大老的重逢只有大约短短半刻钟。为了从泰金手中夺回草原霸权,他必须尽速回到草原。

进入修弥沙前一直都与洁儿在一起的嘉顾大老说,帕帕拉奇——也就是基摩·巴尔坎伯爵突然出现在泰金军的休息地点,带走了洁儿。

根据嘉顾大老所说,当时他听到了基摩·巴尔坎告诉洁儿的所有真相。

「没想到蜜瑟罗黛真正的主人竟然是那个帕帕拉奇。」

马修斯露出一脸掩饰不住困惑的表情说道。

「但是这样一来,就能确定那个男人一直在监视洁儿殿下,也能理解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了。」

「黎戴斯在最后喊了蜜瑟罗黛的名字,可以确定帕帕拉奇和黎戴斯一直透过蜜瑟罗黛联络。蜜瑟罗黛知道帕帕拉奇的所有野心与目的,是再忠心也不过的部下,所以才会一直监视洁儿,与黎戴斯做交易的同时,也按照主人的企图影响艾兹森。」

唯独在说出黎戴斯名字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嘴唇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路希德为了不让人发现内心的动荡,举起一只手捂住脸叹了口气。

「所以一切都被玩弄在帕帕拉奇的股掌之中吗?」

「但是,他想守护的帕尔梅尼亚王家也已经是风中残烛,被他说动造反的黎戴斯殿下也落到了这个下场。修弥沙在短短几小时内失守,仰赖的防卫都市也全部落入陛下的支配之中。这样一来,那个男人已经无法继续保护索尔塔克了。」

「是这样吗?」

路希德透过指缝牢牢注视着某个事物。

「陛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整件事还是随着那个男人起舞。那个男人的目的似乎不是守护索尔塔克与梅莉露萝丝。」

这次他用双手撩起留长的浏海。

「那个男人是贺斯佩里安对吧?他原本是哈克朗王的双胞胎妹妹,本该搭上船……照理说是这样,然而命运脱轨了。」

渐渐可以看到事情的全貌。

舍弃神殿回归世俗的帕帕拉奇被接入墓园,在那里认识了格列凡·米尔德瑞可,以及日后成为玛丽·希蕾的女人。那个女人成为索尔塔克的妾室之前,与格列凡之间生下孩子,那就是洁儿。格列凡带着洁儿在旅行中走遍各个墓园。那是他的职责,也是为了教育洁儿。

换言之,就是为了避免她对世界留下依恋,避免她产生爱情,避免她被人类构筑出的伪神与世俗影响。他彻底折磨她的肉体与精神,等待轮到她上船的时刻到来。

但是,洁儿在十一岁时被安迪鲁的卡露莲席思收养。马修斯告诉过路希德,卡露莲席思在逃离哈克朗身边时借助了墓园的力量,而放过她的是当时担任法米玛司骑士团队长的马修斯。

格列凡或许在墓园时期就认识卡露莲席思,说不定协助她逃跑的就是他。

由于这层缘分,洁儿被寄养在卡露莲席思身边。在那之后她似乎就没见过格列凡了。

(格列凡去了哪里?)

格列凡肯定有什么理由,导致他必须将刻意用不沾染世俗的方式养育的洁儿,寄养在卡露莲席思身边。十一年前,她来到安迪鲁,与琪琪等人成为姊妹。

而帕帕拉奇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担任梅莉露萝丝的手下,带走了洁儿?

(洁儿,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帕帕拉奇恐怕带洁儿去艾斯帕尔达王宫了,而她将会与梅莉露萝丝重逢,以同母所生、共有生为贺斯佩里安这个命运的罕见身分。

难保帕帕拉奇不会加害洁儿,没人能保证梅莉露萝丝不会伤害洁儿。他只能祈祷终有一天,他能再次将洁儿紧拥入怀。

『她总有一天会离去。』

黎戴斯留下的这一句话,宛如缓慢对肝臓带来痛苦的毒素。在那之后明明已经过了快五天,他却觉得最后一次和黎戴斯交谈、在血泊中抱住他的尸体,已经是非常久以前的事。

到了现在,他依然会因噩梦而清醒。

即便在梦中阻止多少次,黎戴斯还是会笑着在路希德面前自刎,那模样不知为何显得十分满足。每次路希德都会苦苦哀求,有时候甚至会哭叫着抱住他的腿,表示会照他说的去做,黎戴斯却听不进去,最终步向死亡。

在温热的血泊中,他闻着维系弟弟性命的生命之源气味,放声痛哭,接着从床上一跃而起。

每晚都重复着同样的事。

直到现在他都还是不明白。再怎么反复发问,黎戴斯都不会回答。

「为什么?」

他不断询问。

(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不像其他部下一样成为我的所有物呢,黎戴斯!)

「等拉薛霍普队从艾特米塔回来,我再请他过来。」

马修斯将帐篷的透气窗关小,以火盆上的壶中热水兑开葡萄酒,将酒留在帐篷中就离开了。

现场再度只剩下路希德一个人。

他啜饮葡萄酒,慢慢在口中含到凉再咽下。液体通过喉咙流进胃里。马修斯似乎调得相当浓,酒精逐渐浸透空荡荡的腹部。想必是看穿他在那之后又开始失眠了吧。

目睹母亲娜尔达不肯投降,在自己面前刨颈自尽的景象后,他也同样夜不成眠。只要还有意识,他就会没完没了自问个不停。为什么母亲这么憎恨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自己?

此刻他也同样不断自问,满脑子只想着黎戴斯的事。明明他已经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王兄认为成为国王所需的事物是什么?』

他试着在脑中正确重现最后一刻的谈话内容。

『很多人对此有所误解,不过并不是只要付出众多牺牲就好。公然宣称霸权总是附带着牺牲的人,只不过是没有足以避免牺牲的能力罢了。

重要的是让他人觉得「我可以为这个人牺牲自己」,并且当事人要迟钝到无法察觉这件事。』

路希德失手弄掉手中的锡杯。当啷一声,杯子洒出呈血色的液体,滚落他的脚边。

「牺牲。」

他弹起来似地从凳子上跳起,推开放在简易床铺旁边的长箱盖子。

里头装着自己的更换衣物,更下方有个之前从黎戴斯手中收到、他觉得用不着而塞进去的东西。

那就是黎戴斯发挥兴趣缝上刺绣的披肩。

「就是这个。」

这条厚实而充满光泽的熟悉披肩上,布满宛如巧匠经手的细致刺缣,以及不知为何颜色不太均匀的红线缝成的古拉尔格语典礼祝祷词。

「『央雄啊,莫让光芒迷乱汝目。』」

路希德念出声。他想起拿到这条披肩时,黎戴斯所说的话。

「『以万般牺牲编织而成的尊贵之绳乃为荣耀。』」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将光芒纳入手中……正确来说,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对这样的人来说,能为名留青史的英雄派上用场是种喜悦,即便只是成为支撑英雄立足处的一截短木棒也一样。』

『我用的是奥特雷普出产的金绢。不知道为什么,听说虫子不喜欢金绢,所以不会被吃掉,而且无论经过几百年也不会褪色。所以在王兄的坟墓里,说不定会发现我这条充满爱情的披肩哦。』

而在他前往修弥沙前,路希德得知自己的出身后打算将王位让给他时,他说了什么?

『我也是在离开地牢的时候重生的。我不是从母亲腹中诞生,而是因您而重获新生。』

『第二段人生充满许多喜悦,我没有任何后悔。往后也一样。』

缓缓拿下围在颈上的披肩后,他围到路希德脖子上,并说:

『我对祝祷词的刺绣做了一点加工,还好赶得及。』

他特地加工缝在祝祷词之后的,是一句话。

「『我想成为这万般牺牲的其中一人。』」

(插图167)

路希德伸指抚过刺绣,仿佛要细细玩味般慢慢读过无数次。现在这已经成了黎戴斯的遗言。

即便无数次询问他为何谋反,黎戴斯都没有回答。得不到满意答复的路希德感到烦躁、失望,挥之不去的后悔一直累积在心中。他本以为永远失去得到答案的机会了。

『我不是跟您约好了吗?比起那个臭所罗门、比起洁儿、比起梅莉露萝丝,我会送给您更美好的礼物。这是只有我能致赠、让您迈向荣耀的第一步。』

「黎戴斯,你这笨蛋……你这稼伙……」

他的声音颤抖,连身体都像衣着单薄地伫立在暴风雪中一般不停打颤。

「『我想成为这万般牺牲的其中一人。』」

『请您一定要放进坟中哦。』

路希德握紧披肩,跪地仰天长啸,像被父母舍弃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那天深夜,一如马修斯所说,征服艾特米塔市的拉薛霍普队回来了。他们带来令人惊讶的客人。

「久违了,大公陛下。」

在路希德面前这么说并深深屈膝的,是在赌博庆典比武大赛中精采地连战连胜,将南塞领主权献给萨拉密司的——她的青梅竹马葛雷斯尼·罗万,以及与他争夺南塞公爵爵位到最后一刻的骑士莱卡·帕姆。

见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组合,路希德看向马修斯。

「莱卡·帕姆大人原本就隶属于多兰古佣兵团,但是葛雷斯尼·罗万大人是……」

「是我是我,我挖角过去的。」

莱卡露出阳光的笑容,打断马修斯的话。

「挖角……」

「对,我们的首领非常厌恶权力,所以在我成为南塞公爵候选人的时候,我有一半算是被扫地出门。」

莱卡指的是事件发生在约两年半前的赌博庆典,为了决定骤逝的南塞公爵的继承人,艾兹森与奥兹马尼亚各自推举候选人,在台面下竞争了一番。结果莱卡在比赛中败给葛雷斯尼,由葛雷斯尼支持的亲戚萨拉密司·安巴斯汀当上公爵。

尽管葛雷斯尼至今一直为了心爱的女性(没错,萨拉密司其实是女性)而努力出人头地,但当她成为南塞公爵——这件事说明白点,则是伤了他的男性自尊心,因此他选择踏上旅途。萨拉密司每次到帕鲁耶姆的王宫,都会向洁儿他们抱怨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没想到他竟然在多兰古佣兵团。)

「我曾数度请求布里札协助,但每次都被狠狠拒绝。」

「我想也是。首领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居人之下。」

莱卡说得很干脆。无论是毫不胆怯的性格·还是灿烂的笑容,他的本性似乎就是如此。

路希德一次都没见过狼王布里札,但知道他是多兰古佣兵团的第五任团长,据说总是穿着品味极其低劣的衣服,一边唱着走调的赞美歌一边挥舞大砍刀,看起来宛如一个运转的大风扇,总之是个可怕的男人。他生得人高马大,说话不留口德,风流成性,酒品则是糟糕至极。

「真难得那个布里札会答应派你们过来。」

虽说仅只是一个小队,听说托耶丹部队在佣兵团当中也是特别多的年轻菁英云集的一队。布里札本身的主要根据地设在艾兹森西北方的多兰古城。多兰古城是五十年前由初代团员开垦、建立而成的佣兵城市。

「正好我们两人要一起去托耶丹,所以我们提出任性要求说想来帮忙路希德陛下。我本来以为会被杀掉还是臀部被剥一层皮,或是一整晚听他唱冒渎神的赞美歌,结果他答应得意外干脆。」

「……真亏你们能活下来。」

「因为首领喜欢我的脸。」

莱卡一副若无其事地说出惊人宣言。

「别看他那样,首领的兴趣可是收集古董,听他说我的脸好像跟哪幅知名绘画上的圣人很像。葛雷斯尼的脸好像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当矛头指向自己,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到不愉快的葛雷斯尼板着脸说:

「团长现在热爱的不是你的脸,而是『杀戮王子』吧。这次也一样。」

「啊,没错!其实首领接受这次的要求,路希德陛下根本就不是他的重点。」

他在当事人面前说得很坦荡。路希德并没有动怒。

「我是不是重点这件事不重要,既然如此,为什么厌恶权力的布里札要派援军过来?」

「那是因为团长现在正在向『杀戮王子』求婚。」

「所以那个杀戮王子到底是谁?」

「陛下。」

马修斯刻意干咳一声,插入他们之间。

「怎么了,马修斯?」

「那个,根据我听到的传闻,狼王布里札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对一位女性热情求婚。」

「哦。」

布里札也将近四十岁,是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了,总会有一两个喜欢的女人。他原本就是被称为千人斩的花花公子,听说各地都有他的妾室,连小孩都有五个了。

「那么,他终于要跟那个女性结婚了?他本来不是因为讨厌星教会而到处逃窜吗?」

「听说他被对方厌如蛇蝎。」

「真是不幸。」

「再加上对方是享有『杀戮王子』这个外号的——呃……一位骑士。」

「她不是女的吗!?」

路希德直勾勾地盯着莱卡。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地回答:

「她是女的没错。」

「但她不是骑士吗!?」

「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实跟我们是同行……」

葛雷斯尼一脸认真,困惑地歪过头这么说。

「……而因为上天巧妙的安排,听说那位『杀戮王子』现在就在我军之中。」

「什么……?」

由于太过混乱,路希德猛抓头发。

「可是她不是王子吗?」

「那只是一个称呼。」

「听说就算一起泡澡,团长也没有发现她的性别,所以称呼她为王子的大众是无罪的,应该吧。」

葛雷斯尼依然说得很认真。

「那么那家伙到底是谁?」

马修斯正要提及『杀戮王子』的真相时,房间外传来几道脚步声。脚步声逐渐接近。有盔甲的声音响起,想必是战士吧。

马修斯走到外头,似乎在听人通报。过了没多久,访客进来了。是荷莉赫丝与艾尼。

一看到他们,莱卡与葛雷斯尼两人就吓了一跳似地缩起脖子。

「啊。」

「哎呀哎呀,『杀戮王子』你看起来精神不错,真是太好——」

还想说下去的莱卡的嘴,突然被荷莉赫丝一把紧捏住上下唇。

「呜呼呀呜!」

「敢再多嘴,我就让你再也回不到那头吵死人的大猩猩身边。」

这句威胁带有强烈的杀气,明显比面对战场上的对手时还更尖锐。

「荷莉赫丝就是『杀戮王子』……?」

路希德数度对照着赫丝、在后头苦笑的艾尼,以及俊俏面孔惨遭毒手的莱卡的脸。关于赫丝被称为杀戮王子,他没有任何异议。他反倒觉得总是搭配牛奶大口吞下一整条培根、一天出击三四次的人被如此称呼也是无可奈何。

问题在于荷莉赫丝不是「他」,而是「她」的这项证词。

「你是女人!?」

他感受到宛如后脑勺遭到钝器重重一敲的冲击。被他指着的荷莉赫丝好像已经习惯听人这么说,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但是她背后的艾尼捧腹大笑了起来。

「我的性别根本无关紧要。比起这种事,路希德陛下,我有件事想问你。」

现场所有人肯定都觉得这件事非常要紧,但也似乎同样觉得该爱惜小命。没有人敢多嘴。

「怎、怎么了,你想问我什么事?」

「是关于之前洛兰特的宫廷画家送来的那张素描。」

赫丝说出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素描……你是说洛黎恩·佛罗狄送来的密函吗?」

「……洛黎恩!?」

赫丝狭长的眼眸睁大到平时几乎从未见过的程度。

「那就没错了。上面画的是陛下的王妃,梅莉露萝丝王女吗?」

「……这个……」

「还是说,那是我的姊姊洁菈萝娣?」

路希德深吸到一半的呼吸停止了。

「你说她是你的姊姊!?」

赫丝带着严肃表情点头。

「我的姊姊原本住在绢屋这家安迪鲁的老字号娼馆,因为我们的母亲是那里的娼妓。我十四岁的时候在这边这个艾尼的邀请之下,踏上赚取奖金的旅程。一年后回去一看,姊姊已经不在绢屋了。听说老板娘佩拉也行纵不明。」

「我们真的找了很久。」

艾尼一边用食指在半空中比画,一边说:

「我也见过洁儿。我们商量后,认为由于她是个漂亮的女孩,肯定是被人蛇集团卖掉了,所以我们找遍了各个都市的花街,却都没找到看来象是洁儿的娼妓。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应该和那个洛黎恩联络才对,但因为不久之后我们也加入了骑士团……」

也就是说,变得不方便以私人理由行动了。他们进入星格里欧骑士团后,必须担任准骑士以骑士团的工作为主。

接着,他们在赌博庆典的那一天在帕鲁耶姆与路希德相识了。恐怕是在贺金格或拉薛霍普这些骑士团干部的命令下,他们受命前往接触路希德,因而早已潜伏在城中。

「我们在那里见到尊夫人,结果吓了一大跳。她和洁儿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路希德点头。别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时在自己身边对观众挥手的就是如假包换的洁儿本人。

(插图177)

「然而之后我们搜集了梅莉露萝丝公主的情报,就感到更加混乱了。梅莉露萝丝公主确实和洁儿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们也考虑到当时陛下身边的女性不是洁儿的可能性。」

「那幅画上头的人是洁儿。」

虽然有莱卡和葛雷斯尼这种不太清楚内情的人在场,但无所谓。反正索尔塔克找了个梅莉露萝丝的替身嫁到艾兹森的事,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路希德本来打算即便不把事情闹大,至少也要公开索尔塔克谋画的替身计划;让他打消这个念头的,是以马修斯为首的星教会的考量。

洁儿确实是梅莉露萝丝的姊妹,以血缘来看足以算是贵族。但由于不是索尔塔克的孩子,她并未直接继承斯卡路迪奥的血脉。为了得到对外族反弹强烈的洛兰特市民接纳,马修斯坚持他还是必须保有梅莉露萝丝公主的夫婿这个身分。

「她现在大概和帕帕拉奇……基摩·巴尔坎在一起。他应该带洁儿到艾斯帕尔达宫见梅莉露萝丝了。」

路希德慢慢踏前一步,缩短与赫丝之间的距离。他伸手搭住这位比自己更高的女性的肩膀。

「现在没有时间了。若要告诉你、并听你叙述至今发生的事情,未免太过匆促。所以现在请你再信赖我一次。我一定会救她出来,不会让任何人伤她一根寒毛。」

「……幸好我很清楚,你是个会遵守约定的男人。」

赫丝笑了。就连这张笑脸上,都带着一点都感觉不出女性化之处的挑战目光。

「我们三姊妹一路走来一直守护着彼此。既然你想要加入我们之中,我就答应你吧。」

「非常感谢。」

路希德的回答与外头传来的呼喊声重叠在一起。是拉薛霍普的声音。他十分兴奋地呼唤着路希德。

「陛下,拿到洛兰特的钥匙了!」

星格里欧骑士团实质上的司令官前后摇晃着魁梧的身躯,闯进房间里来。

「他们投降了吗!」

在场的骑士都以同样炙热的目光环顾四周,对彼此坚定点头。所有人都确信,距离己方的胜利只剩一步之遥。几天以后,被誉为世界第一美丽的金色钻石就会在路希德头顶闪耀吧。

「拉薛霍普·你马上去整队,准备进入洛兰特!」

拉薛霍普行了个完美的骑士团式敬礼,荷莉赫丝与艾尼也效法他的动作。

莱卡和葛雷斯尼也行了佣兵之礼。行礼时右手抓住左颈,并将肩膀向前推,这就是多兰古佣兵团独特的行礼形式。

路希德回过头。站在那里的是身穿僧衣的马修斯。

「过去与您谈论过的事,现在即将成为现实了。」

马修斯露出平时从没见过的目光,显得感慨万分。

「您堂堂正正地打倒政敌,甚至以您自身的实力跨越血统正当性的难题。您果然是注定成为国王的人。」

「现在要向我跪拜还太早了。要是帝迪耶赶不上,就由你亲手为我加冕。」

马修斯点头道:遵命。宛如将这个动作当成信号,将军与骑士们都开始快步离开房间。

「准备进城吧。」

路希德拿起路克纳斯,让马修斯为他系好皮带后将剑佩戴在腰间。本想跟在一脸兴奋地冲出去的那些人后头,他忽然改变主意,打开放在桌上的小箱子——一个收纳首饰的木箱。他从中拿出披肩,围在自己颈边。

这是黎戴斯留下的遗物。

「『英雄啊,莫让光芒迷乱汝目。』」

他自言自语。

「『以万般牺牲编织而成的尊贵之绳乃为荣耀。』」

——他要带着为自己而凋零的所有生命,前往摘下王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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