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的击木声,与载货马车车轮声、骡马嘶鸣掺在一块儿,不时还有些人们忙碌的吆喝。若闭上眼,多半会以为自己人在城镇的工地里吧。
这样的喧噪,让人扎实感到冬天真的要结束了。
在这个晴朗无风的和平日子,远离尘嚣的山村纽希拉正准备洗去累积整个冬天的尘垢而热闹非凡。
「卢米欧尼金币?有二十……十九枚没错吧。德堡银币,七十三枚。迪普铜币有一堆、两堆……总共六百枚没错吧?都秤过了吗?」
不断有人进出的村落集会所,弥漫着生锈金属的气味。每个人手都提着布袋,重重摆上房中央的长桌,解开束口绳倒出来,里头全是种类繁多的货币。
「那么,阿雷兹先生的份都在这里了没错吧?」
「有劳了,罗伦斯先生。」
胡须比头发多的温泉旅馆老板,摸着他光溜溜的头寒暄。
坐在长桌上座,算到手指黑漆漆的罗伦斯笑着回礼。不过那是因为忙到笑容绷在脸上,收不起来的缘故。现在做的,是帮一个接一个的老板们处理冬季长住客支付的货币。
罗伦斯要将平均有五到七种,多则十至二十种的货币分类、清点,还得视情况秤重。因为平时没事做的泡汤客可能会一枚枚仔细削薄货币,窃取那一点点的银或铜。假如重量与数量不符,到了兑换商那可是会被刮一笔的。这样的作业,已经持续一上午了。
温泉乡纽希拉是秘境中的秘境,在人手间来来去去的货币,也将在这里结束旅程。因此,各家旅馆每年必须将攒自客人口袋的钱拿到需要货币的大城镇两次,购买新季节所需的物资、请工匠修缮屋舍,剩下的则交给兑换商存起来。毕竟堆在被泉烟熏得发霉的箱子里一毛也不会变多,要是让人知道山里有钱堆,还不晓得会引来什么凶神恶煞呢。
按照惯例,每家旅馆老板都得轮流做这项工作,而今年棒子终于交到狼与辛香料亭的主人罗伦斯手上。在纽希拉开业了十多年,每次都是风凉地请人服务,完全没想到做起来这么累人。
「罗伦斯先生,阿尔沃村的货送到喽!」
清点货币已经够劳神的了,工作还不仅如此。
「麻烦跟达冯先生通报一声,放仓库里!」
纽希拉是位在深山边境的小村,而更深处还有人建立了几个零星聚落,在那里生活。到了这时期,他们会一个个背着冬季储存的麻线、麻布或堆积如山的毛皮,走过终于畅通的山路到纽希拉换取只能在城镇取得的酒、粮食或金属制品等必需品。纽希拉的居民通常会换走大半,剩下的就和货币一样拿到城镇去卖。
这时候,纽希拉就会从泉疗场所摇身一变,成为深山中的大市集。
「罗伦斯先生!亚迪诺亭的老板想改一下订单!」
「罗伦斯先生!麻布要放哪里?」
「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先生!」
当大大小小的事终于告一段落,罗伦斯就连离开椅子的力气都没了。到现在还在耳鸣,好像能听见有人在喊他。过去当旅行商人的时候,明明很习惯买卖的吵闹,甚至也在站都没地方站,就连自己的叫喊都快听不见的市场作过生意,但那一切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从前的喧噪,的确勾起了他些微的乡愁,但现在能为村子尽点力也让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份工作还要持续几天,得好好干活才行,才不会让其他老板看笑话。为此,还是早点回家上床睡觉比较好。
当罗伦斯这么想着起身时,逗留在集会所门口聊天的旅馆老板们吵闹起来。
「喔?这可真是稀客。」
「找罗伦斯先生吗?对,他在里面。」
「话说你看起来怎么还是这么年轻啊,还以为是他女儿呢。」
半掩的门后传来如此对话,一道人影探射进来。
屁股才刚离开椅面的罗伦斯不禁轻笑。
「汝啊。」
光是听见这声音,整天下来的疲劳就全飞了吧。从门缝间探出头来的,是个外套一路盖到脚踝,头袋兜帽的娇小少女。胸前抱了个小酒桶,不认识的人见到她,多半会以为是哪家的女儿来跑腿吧。事实上,兜帽下那张脸还真的有些稚气。
而这位状似少女的人物,一来到罗伦斯面前就高姿态地歪唇笑他说:
「怎么像头割完毛的羊啊?」
一如往昔的嘲讽,搔得耳朵痒呼呼的。面前这个人,并不是眼中所见的小丫头。尽管外表看起来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兜帽下却藏着常人没有的兽耳,腰间还长了条尾巴。她的真面目是能将人一口吞下,高龄数百岁,寄宿于麦子中的狼。
同时也是罗伦斯最骄傲的妻子——赫萝。
「没必要特地来接我吧。」
若是前一阵子,来接人的应该会是长相和赫萝一个样的独生女缪里吧。可是她不晓得遗传到谁,偷跑出去旅行了。
「咱怕丢着汝一个人,会寂寞得哭着回家嘛。」
赫萝说完就把酒桶推过来。罗伦斯一拔栓,扑鼻而来的蜂蜜酒香就熏得他胃用力一缩,想起自己打从起床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吞进一口,甜得腻人的酒使疲惫的躯体重获新生。无论赫萝嘴上怎么说,心里总是先为罗伦斯着想。
再说,赫萝才是真正寂寞的人吧。冬天结束后温泉旅馆就没生意了,长年分担劳务的寇尔寄旅他乡,独生女缪里也跟他跑了;虽然后来来了个奇特的客人能解点闷,不过他也在前几天回去了。假如她是受不了整天独守空荡荡的温泉旅馆才跑来的,那真是太可爱了。罗伦斯稍微用力地搂住赫萝似乎靠得比平时紧的瘦小身躯。
「话说旁边仓库堆得可真满啊,货币也像宝山一样。」
「是啊,你是第一次见到吧。」
若非有事,赫萝鲜少离开温泉旅馆。不仅是因为赫萝不是人类不会变老,没事最好别抛头露面,其次则单纯是不爱出门而已。
「今年好像特别多呢……之前每年都是看人在忙,现在才知道做起来这么累,吓我一跳。今天真的是忙到头昏眼花,想到后面几天也要这样就会怕。」
罗伦斯苦笑着喝口酒后,赫萝又笑了。
「怎么啦?」
「呵呵,咱好高兴呀。」
「高兴什么?」
外套下的尾巴呼呼呼地摇。罗伦斯以为赫萝又恶作剧了,忍不住从头到脚检查一遍。
「因为村里的人又更认同汝一点啦。」
赫萝在麦田里住了数百年,守望一座名叫帕斯罗的村落。村里自然会有外人迁入,赫萝很明白他们为了融入当地需要花费多少苦心。
而这样的赫萝,正为罗伦斯高兴。
「因为我一直都很努力啊。」
即使一脸疲惫又做作得可以,还是要往脸上贴个金。赫萝嗤嗤而笑,伸手要扶罗伦斯。
「是因为有咱助汝一臂之力吧。」
「好像是。」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小手站起来。
向逗留在集会所的商人们打过招呼后,两人就离开了这里。天空已一片殷红,地上积雪却沾满了夜晚的蓝。由于四面都是高峻的山,纽希拉没有所谓的黄昏。在天空依然明亮时,村子就没入了夜幕之中。
「话说……」
罗伦斯低语道:
「除了你这只纤纤玉手之外,我想还是得另外请个人手才行。」
「嗯?」
今天会忙得这么累,也是因为没多少年轻人能替他打杂的缘故。
即使有交情不错的旅馆老板赛勒斯之子卡姆来帮忙,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清点眼前一大堆货币的途中,「有寇尔在就好了」的念头不知有过多少次。不然假如女儿缪里还在村里,也能协助收取及整理邻近聚落运来村里的货物。
然而,这两个人却结伴出游了。原本只有寇尔一个上路,结果淘气的缪里似乎是躲进行李中偷跟过去了。赫萝常笑他当爸当傻了,可是那怎么能教人不担心呢。即使寇尔是个正人君子,缪里还是跟男人单独外出啊!
「要是我们家两个年轻人都在……」
这句话有很多意思,而赫萝很善良地往好的方面解释。
「汝最近懒散很多呢,偶尔做点粗活对汝也好呗。」
赫萝边戳他腹侧边说。
虽说温泉旅馆老板有副双下巴和大肚腩比较有架式,可是赫萝不喜欢那样,罗伦斯平时生活饮食也很节制,顶多留了点胡子,好让人觉得成熟可靠罢了。
「话是没错,不过要是他们一去就是个把年,不请人真的会累坏啊。等到下一个旺季,只靠我一个实在撑不起整间旅馆。」
接着,罗伦斯补充道:
「当然还要加上你的针线,还有汉娜的厨艺。」
心中常怀感谢,是维持夫妻圆满的秘诀。赫萝放他一马般轻哼一声说:
「汝不是最近要下去镇上一趟吗?在那里随便请两个人就好了呗。镇上那么多人。」
「是没错,可是寇尔那样的人才不好找啊。」
赫萝对叹息的罗伦斯露出不耐表情。
「麦子不会种下去就结实。」
「嗯?」
罗伦斯往赫萝看去,好一会儿才总算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要我用心栽培一个吗?」
「嗯。咱也费了不少苦心啊。」
赫萝很刻意地使着眼色这么说,罗伦斯只能苦笑。自己的确有很多因赫萝而成长的地方。
「不过呢,汝也长成了一个堂堂的雄性就是了。」
赫萝抬起头,得意地笑起来。
只要能见到这样的笑容,她爱怎么说都无所谓。
「可是考虑到你的问题,也不是请谁都行啊。」
这叹息似乎让赫萝缩小了点。
赫萝具有非人特征且不会衰老,光是在人类村庄居住就颇费工夫了。
目前,在罗伦斯的温泉旅馆帮佣的汉娜是个身分不明的女性,只听说是某种鸟的化身。寇尔则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在从前的旅行中得知了赫萝的真面目,而女儿缪里就不在话下了。
只能雇用无惧于精怪又能保守秘密的人,或是非人之人。
「找米里先生问问看好了。」
他是掌管斯威奈尔镇经济的地方大老,同时也是少数知道赫萝身分的人。
本身其实也不是人类,有这方面的事想商量时很值得信赖。
「假如还是找不到……再走远一点或许也不错。」
「走远一点?」
「是啊,我们在这深山里也窝了好多年了吧?在以前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在纽希拉建温泉旅馆那当时,还不太相信自己居然会定居下来,再也不去旅行。过去的人生,全是村过一村、镇过一镇的漂泊生涯。到处都认识了一些人,也在故乡加入了结构松散的商行。然而不会在同一城镇待超过一个月的生活,让他一路上几乎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人。说不定一命呜呼时,还没有人能帮他下葬。
但是,这也换来了堪称环游过全世界的见识——曾几何时,有如此自负的自己不知上哪去了,对山下的事也变得疏远。
不过罗伦斯并不觉得自己是困居僻壤,反而还很高兴。
「以前到处跑来跑去,还被你笑说像野狗一样呢。现在已经比搬进仓库的麻布还乖了。」
离开集会所一小段距离后,罗伦斯回望和缓坡道底下附设于集会所边,周围空荡荡的仓库。
「你相信吗?听说在山脚下那个斯威奈尔镇上,麻布现在卖到天价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会用在斯威奈尔,而是要转卖到其他城镇,然后经过陆运、河运,最后送到海边。」
「海边?」
在十多年前的旅程中,赫萝曾出过海,而旅程尾声也曾顺道去看看夏天的海是什么样。尽管如此,这么一个几乎没有接触的词仍让赫萝感慨地望向远方。
「世道安定下来,商业跟着蓬勃发展。在陆地上一车一车慢慢载已经赶不上需求,所以现在到处都在造船。这村子的麻布,也会有一部分拿去给那些船做帆吧。然后用那些帆迎满了风,航向我也只是听说过的汪洋大海另一边。」
承载着许多人的希望,经历不计其数的冒险,从一望无垠的雪白世界抵达到处是炽热沙山的国度,然后满载香气四溢的辛香料、黄金或奇珍异果回来。冒着若平安归返就能大赚特赚,途中遇难就连命都要赔上的风险。
在每天一大清早打扫旅馆门面,心想今天天气如何而仰望的天空彼端,还有着这样的世界。而且现在正风起云涌地往新时代变迁。
若是从前,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跳上船了吧。
「偶尔呼吸一下冒险的空气或许也不错。」
借以养精蓄锐,回来投注在旅馆生意上,如果能找到可以请回来帮忙的人就更好了。罗伦斯只是稍微单纯那么想,但赫萝听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罗伦斯是在经过几天忙碌,即将前往斯威奈尔时才发现的。
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大晴天,罗伦斯检查要带去镇上的行李,并与各家旅馆老板确认采购清单内容等物,最后将马系上马车准备出发时,有个人跳上了驾座。
明明该在旅馆看门的赫萝,竟已换上一身旅装。
「……怎么啦?」
语气变得有点恭敬,是因为坐在驾座上的赫萝表情很恐怖。
「没事。」
她冷冷答话,居高临下俯视而来。
「咱怕汝这只大笨驴找不到回家的路。」
「……」
罗伦斯呆呆地望着赫萝,惊觉一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赫萝离开了故乡约伊兹,一去就是几百年回不了家。这段期间,故乡遭到时代变迁吞噬,往日伙伴一个也不剩了。对于活了数百年的赫萝而言,人离开身边可能就永远无法相见,不是能等闲视之的事。
想到这里,罗伦斯为自己不经大脑就说「再走远一点」深切反省。
不过,他也在检视马轭之余心想,赫萝比自己更赞成寇尔,尤其是缪里的远游。对自己生的女儿深有自信,认为她一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么说来,只是从斯威奈尔再往外走一走,赫萝应该没必要过分担心才对。
应该单纯只是发现独守旅馆比想像中寂寞太多,忍不住跟来了吧。
「咱呀。」
在罗伦斯推测赫萝的想法时,当事人突然说道:
「偶尔也想到镇上吃点大餐嘛。」
既然她都嘟着嘴这么说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罗伦斯向注意到赫萝上了驾座的旅馆老板们寒暄几句后,就尽速确实做好所有准备,将运货马车牵出村外。即使阳光已经很接近春天,纽希拉山里仍积着厚厚一层雪。
「要帮我暖好位子喔。」
赫萝听了「哼」地转到一边去,模样令人忆起从前。那当年,货台上载了一堆赫萝最爱的苹果,吃也吃不完呢。
随后罗伦斯跳上驾座,意气风发地抓起缰绳出发了。
他们往斯威奈尔的方向前进,途中要过夜时便投宿在沿路的旅社或聚落,大约三天行程即可抵达。虽然有河川流经纽希拉境内,搭船能更快下山,但这个时节还是别搭的好。由于融雪使河水增加,樵夫会趁机用河水运送木材下山,绝不会有趟愉快的旅程。
驾车下山的途中,每每望向林子后的溪流,都看得到木材在河上漂。听泡温泉的樵夫说,这几年木材供不应求,大部分都会用来造船,而其中某些船将会航向不知何时才有尽头的大海。
罗伦斯一想起自己从前也担起了遍布世界的商业网一角,就不禁有点自豪。但若问现在是否还会想回到那个世界,倒也不至于。
「怎么啦?」
身旁,在驾座上孜孜不倦缝补衣物的赫萝,发现他的视线而抬起头来。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穿得很像样。」
赫萝不像以前那样扮成巡礼修女,而是带着羊毛编的朴素头巾,里头垂出俗气的发辫;肩上披着边缘有些细小刺绣的披肩,看起来非常和善拘谨;再加上赫萝外表年轻,坐着不说话就完全像个羞涩柔顺的新嫁娘。
既然她这么乖巧地坐在旁边作女红,岂有故意破坏她兴致的道理。
更别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更珍贵的宝物值得他天涯海角地寻觅了。
「汝……嗯,也不错。」
以好久没掌过缰绳,马驾得不太流畅而言,赫萝给的分数似乎太高了点。或许是因为天气好,心情也跟着好的关系。
「再说,汝这雄性的器量有多大,要到镇上以后才会知道呗?」
她眯起眼,嘴角使坏地勾起。
罗伦斯也早料到会受到回击。需要在这时期将纽希拉累积了一整个冬天的货币拿到山脚下的斯威奈尔,不是没有原因。
这个镇每年春季都会举办大型庆典,人潮汇集,买卖热络,货币供给变得很吃紧,而没有货币就做不了生意。将商品拿到有需要的地方,可是卖得高价的基本原则。
同时,在这个因庆典而热闹滚滚的镇上,好尝各地美食的狼肯定会讨东西吃。
「不用怕,想吃什么就尽管说。」
「喔~想不到汝会说得这么有气魄。」
罗伦斯又对惊讶的赫萝说:
「因为你不管怎么样,都会替我的口袋精打细算嘛。」
见到他商人式的微笑,赫萝拉下脸缩起下颚瞪视过来。
「汝年纪大了,小聪明也变多了。」
「这都得归功于贤狼大人的潜移默化。」
赫萝鼓起脸颊踩了罗伦斯一脚。罗伦斯踩回去,赫萝就用脑袋捶他的肩。
牵引马车的马抱怨「要闹下车闹」似的甩起尾巴。
「话说回来,我在那边要做的事跟山一样多,不要因为没时间陪你就闹脾气喔。」
「咱又没有缪里那么不懂事。」
若论爱赌气的部分,两人是不分上下吧。这让罗伦斯相信缪里的个性是遗传自赫萝。
罗伦斯对她投以那种目光,结果又被踩了一脚。比前一脚更用力。
「哼。再说工作也没有多少呗?不就是把后面的东西卖一卖,把村里人要的东西买一买再找个帮手而已吗?」
「找帮手就已经够头痛了啦……而且要做的不只这样。」
「嗯?」
赫萝回敬似的投出怀疑眼神。那八成是「汝该不会又听了什么小道消息,也想跳下去捞呗?」的意思,要他别太冲动。十多年前的旅途上,不知道因此经历了多少次大冒险。
「因为筹备庆典会让镇上到处都乱糟糟的嘛。为了让这里的兑换商公会把后面的货一次全买下来,我需要在庆典上帮点忙,这是村里的惯例。所以庆典期间恐怕没时间陪你。」
「唔……」
纽希拉的物资全赖斯威奈尔一条管道,早已培养成互利共生的关系。
「那么,汝要帮忙弄什么?」
「我没有问这么仔细……有很多事要忙吧。听说从好几年前开始,这个庆典就办得很大了。」
「这咱也知道,所以才想和汝一起来看看嘛……」
赫萝闷着脸回答。她有时就是会说这么可爱的真心话,真伤脑筋。
「而且,这次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没趣地噘嘴的赫萝「怎么还有啊」似的抬起头。
「我需要打听想在山另一边开温泉街的人有什么计划。」
若问今年冬天纽希拉村最令人震撼的流言,当然莫过于此。
消息是旅行商人带来的,只可惜完全没有进一步细节。
由于这地区几乎每条路都与斯威奈尔相连,尽管在山的另一边,还是得争抢客人。当然,两边的粮食和酒等其他必需品也都得在斯威奈尔购买,价格说不定会上扬。
有必要确认消息的真伪。
「所以,到了镇上我真的会很忙。」
罗伦斯说完,赫萝弯下腰拄起脸,叹一口气。
「不要跑得太急而跌跤喽。」
「怎么,你不帮我呀?这说不定是关系到旅馆生意,甚至整个纽希拉的危机耶?」
担下在这时期送货币到镇上的任务,获得正式成为村中一员的认同让罗伦斯非常高兴,一不小心就太过自负。听见他略带责备的语气,赫萝投来怀疑的眼神。
「那咱是不是应该趁他们挖温泉的时候用后脚拨拨土,把那些人跟洞一起埋起来呀?」
赫萝的话使罗伦斯一阵错愕。她是狼的化身,拥有超乎人知的力量。
见到罗伦斯这模样,赫萝再度叹息,手一伸就捏住他的胡须。
「看样子、汝到现在、都还忘不了、大商人游戏的样、子、嘛?嗯嗯?」
「喔哇!不、不要拉啦、喂!」
赫萝扯起胡须,脸跟着一左一右转。
「哼。无论对方是什么人,咱们只要干好自己的工作,像平常一样让客人开心不就好了吗?客人开心就会来这边,嫌无聊就会去那边,不是吗?」
获得自由后,罗伦斯搓着下巴注视赫萝。
在他眼前的,到底是高龄数百岁的贤狼。
「这么说是没错啦……」
「而且啊。」
赫萝态度急转,依上罗伦斯。
「要是旅馆生意少了,汝陪我的时间就多了呗?碍事的缪里都跑出去旅行了嘛?」
「……」
颓废总是带着甜美的诱惑。
罗伦斯刹那间有那么一点点动摇,但甩个头之后又恢复理智。
「不是只有我的问题,那关系到全村的生计啊。」
罗伦斯要说服自己似的这么说,而赫萝知道他在硬撑,咯咯咯地笑。
「知道啦,咱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别人来乱咱们的场子,是有必要看一看。知道向咱们挑战的是些什么人,斗起来也比较有意思。」
有赫萝撑腰,比任何人都可靠。
罗伦斯仔细调整赫萝披肩的位置,郑重地说:「拜托你了。」
花了约三天时间下到平地,融雪造成的泥泞多了不少,车轮没事就陷入泥坑而动弹不得。在路过的旅人帮助下,过了中午才好不容易抵达斯威奈尔。
「唔……全身都是泥巴。」
赫萝在马车上,看着罗伦斯的鹿皮靴、薄毛线裤和腰间毛织物下摆不快地说。可能是早料到会被泥巴弄脏吧,她腰间毛茸茸的尾巴已经像葡萄一样用特制布袋包起来了。
不过她至少还能公主似的担心衣服沾染半点污泥,站在她身旁的罗伦斯可就没那种福气了。由于推了好几次陷入泥坑的车,从头到脚都是泥巴,甚至每次作个表情就会有干泥掉下来。
「好想赶快洗个澡……」
「咱也好想快点梳梳尾巴喔。」
罗伦斯不禁自问是不是太宠赫萝了。
进斯威奈尔时,那凄惨模样还惹来了镇门卫兵的同情。
镇上多少有些积雪,道路湿滑。虽然马车在镇上总归是不会再陷入泥坑,可是人多腿杂,泥水溅个不停,行人膝盖以下全是一片泥泞。没人特别在意,是因为在这个季节怎么小心也免不了吧。
赫萝一副别想叫我下驾座的脸,抱着包在布袋里那条毛发丰盈,她最得意的尾巴。
「好啦……要先去兑换商公会,希望能顺利找到。」
罗伦斯已经好几年没来过斯威奈尔,这个急遽发展的镇模样和以前大不相同。成了这地区的商业重镇,腹地也逐渐扩张。十多年前初访时的城墙外不仅围起了新的城墙,据说现在还在计划搭建更高大的新城墙。镇上到处是好屋好宅,大路边也排满了各式摊商。
在人群中驾驶马车相当费神,速度像蜗牛在爬,到了公会门口已是满身大汗。纯粹坐在驾座上观光的赫萝一副「汝怎么弄成那样」的表情递来手帕。
罗伦斯擦了擦脸,以最简要的方式清理衣物泥泞。兑换商是位居经济核心的工作,无论在哪个城镇都举足轻重。眼前这兑换商公会会馆,也是五层楼的大楼房。罗伦斯清咳一声,为了不被气势压倒而高挺胸膛,对着门喊:
「不好意思,打扰了!」
然而没有反应,敲门也一样,出于无奈只好直接开门看看,结果被一涌而出的热风扑了个满脸。里头比街上的喧嚣还吵,镇上的兑换商八成全聚到了这里来,全都死命巴在硬塞进大厅里的桌子上,进行某种魔法仪式般瞪着天平不断动笔记录。这刺鼻的冷硬气味,他日前已在集会所闻了好几天。是大量货币的味道。
「不好意思!」
罗伦斯再喊一声,附近桌边有着浓浓黑眼圈的年迈兑换商喊了回来:
「这里不是旅馆!到隔壁区去!」
大概是见了罗伦斯的打扮而认为他是来自城外的旅人吧。
「不是,我是从纽希拉来的,货送到了!」
罗伦斯的话使全场气氛为之一变。
每个人都露出饿了三天才见到食物的表情。
「纽希拉!你说纽希拉!」
「有货币吗!你带货币来了吗!」
「在哪里!马上交出来!有基尼铜币吗!有就给我!」
「这边要德堡银币!喔不,什么银币都好!我这边快没钱给人家汇兑啦!」
就在罗伦斯差点被前仆后继的兑换商浪潮淹没时,铁锅敲击声刺进了众人耳里。
「坐回去!原本顺序怎么定就怎么分!」
声音来自一楼大厅最深处的架高处,一名白须长达胸前,油头肥肚的老兑换商。
「先把客人招待好,想砸了我们公会的招牌吗!」
他应该就是会长吧。听老兑换商一喊,面目狰狞的兑换商们纷纷不甘不愿地返回原位,取而代之的是脚步飘忽的打杂童仆。他明显是睡眠不足,手指不知摸过多少货币,黑得像抓过木炭。
仿佛稍微摇摇头,就会有数字从耳朵里掉出来一样。
「请、请往这、这边走……」
不知是太久没说话还是说了太多而喉咙沙哑,童仆吞吞吐吐地这么说并走到屋外。要不是嘴边呼着白烟,还会以为他是活尸呢。
沿着墙边走了一小段,他来到一道铁栅门边,用上全身体重似的推开。经过这条贯穿楼房一楼的大通道,可从街道直达中庭。
罗伦斯在童仆带领下将运货马车牵进中庭,为久未踏上的铺石地坚实触感松一口气。通道右侧与刚才闹哄哄的公会大厅相连,方便卸货。这地区容易下雪,所以这设计多半是为了迎接贵客或保持货品清洁吧。
不一会儿,通往大厅的门打开了,先前大声叱喝的老兑换商带着随从走了出来。童仆称他「会长」,所以他果然是兑换商公会的领袖。
「哎呀,招待不周还请恕罪。大伙都通宵忙了几天,火气特别大啊。」
「斯威奈尔繁荣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从这个头上有空中回廊遮盖而有点阴暗的通道,一眼就能看见路上人潮密密麻麻,一刻也不停歇。
仿佛无论撒下多少货币都会被他们立刻吃光一样。
「这个镇一年比一年大是很好,不过要忙的事却是成倍在跳。话说你来得真是时候,实在是得救啦。没有货币能用的兑换商,就像没酵母的面包店一样啊。」
为了彼此和气,「我当然是故意挑这时候来的」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货币以外的货物,可以照惯例全部卖给我们吗?」
「没问题。不好意思,各位这么忙还来添乱……」
「哈哈哈,那当然是要你在庆典上出点力补回来喽!今年还派了一个这么年轻的过来,真是太好了!」
会长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那只手粗壮得似乎能轻易折弯较薄的货币。长年来运筹货币的指尖,想必是装满了老练兑换商的丰富经验吧。
「那方面的事,就等你泡个澡洗洗尘……不,应该是洗洗泥吧,到那以后再说。不过给天下闻名的温泉乡纽希拉来的客人泡澡,恐怕是要见笑了。」
会长说完哈哈大笑,而罗伦斯则恭敬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马就请小伙计替你拴在中庭后面吧。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来,快请进。」
真是面面俱到啊。尽管盛情难却,罗伦斯用泥泞的鞋踏进会所之前还是稍有犹豫,先往走廊一探,见到同样泥呼呼的狗和鸡也在里头闲晃才放心走进去。它们大概是进来取暖,或者来找兑换商们掉在地上的残羹饭渣吧。赫萝一经过,狗就惊慌地夹着尾巴趴了下来。
两人被带到公会二楼一个整洁美观的房间。摆设也相当高级,令人深感景气有多么好。打开木窗往下看,挤得架肩接踵的街道一览无遗,真不晓得马车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热闹、混杂,朝气蓬勃。
「看来,能住得很开心喔。」
罗伦斯如此低喃,大口吸饱镇上的空气。
用大量热水冲光泥土洗净全身后,罗伦斯终于复活了。满是干泥的上衣,就只能等睡前好好清洗,用暖炉烘干。姑且拍着拍着,一阵怀念的感觉使他不禁莞尔。
「汝在笑啥呀?」
望着窗外的赫萝似乎感到他心情上的变化而回头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我初出茅庐那时候,经常像这样赶跳蚤虱子。」
赫萝立刻眉头大皱,将毛茸茸的尾巴藏到背后去。
「离咱远一点。」
「都说是以前的事了嘛。」
赫萝的怀疑脸色依然不改,不买帐地转向一边去。
然后瘫在窗台上,怨恨地向外瞧。
怎么气成这样啊?罗伦斯这么想时,赫萝更「唔……」地叫起来。
这下他总算明白赫萝在气什么。
「想抓兔子就得趴到地上,把手伸进兔子洞才抓得到呢。」
她很想去逛那些挤满人的摊子,可是又怕弄得一身泥吧。
那条美丽的尾巴经过她每天细心梳整、理毛,油光闪亮。
赫萝慢条斯理地转身,抬起灵光晃荡的略红眼睛看来。
「……你是要我去买饭吗?我才刚洗完澡耶……」
赫萝的脸色飞扬起来。尽管明知那是演戏,心里还是有所动摇,让罗伦斯觉得自己实在窝囊到家了。于是他甩甩头重整旗鼓,说道:
「你啊,自从缪里离家以后也过得太懒了吧。」
每一个温泉旅馆老板都说过,可爱老婆生了孩子以后就完全变了样,不过赫萝却没什么变。多半是想至少在缪里面前扮演一个有威严的狼。
而如今,她就连戏妆都掉得一干二净。
「咱只是想保持咱们刚认识时的那种情窦初开的清纯少女心嘛……」
还抱起尾巴,表情哀怨地掩着嘴说这种话。
罗伦斯会扶额遮眼,是因为那很有效果。
想当初,还会担心和赫萝相处久了会对那样的关系感到厌烦,结果随着年纪增长,对花招百出的赫萝却好像愈来愈没辙。尽管论可爱还是缪里第一,赫萝却赢在另一套本事上。对于按哪里能让罗伦斯无力招架,她全身上下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罗伦斯叹口气,来到赫萝身旁一起眺望窗外。
「那么,你想吃哪间的呀?」
赫萝带着满面笑容挽起罗伦斯的手,沙沙沙地摇着尾巴探出窗口说:
「嗯,有看到那个卖炸八目鳗、炖兔肉跟肉派下了很多猪油的摊子吗,然后那边——」
见到赫萝兴高采烈的侧脸,总让人觉得再辛苦都无所谓。
当罗伦斯想偷吻那张侧脸时,却冷不防捱了一巴掌。
「有没有在听啊!」
「……」
比起女人味,食物的香味重要多了。
罗伦斯就这么像条训练有素的狗,望向赫萝所指的摊贩乖乖听她点菜。
即使在斯威奈尔有一大堆非做不可的事,罗伦斯仍决定先帮赫萝跑腿。毕竟无论做什么,让赫萝开心绝对不吃亏。
出了房间下楼,用脚把不让路的鸡赶到走廊角落,手抓上通往中庭联络走廊的门。这时——
「喔?要出门啊?」
白胡子的会长出现在面向通道的作业区。拿手帕擦手,可能是正在休息吧。
「对呀,我们还没吃午餐,想出去买。」
寄人篱下,自己打理三餐才是作客之道。
「喔!那正好,我们一起吃吧?东西让小伙计去买就行了。」
而接受主人的邀请也是礼貌。不过要人家买赫萝想吃的东西未免太厚脸皮,就没说了。会长看起来年纪颇大,口味或许和赫萝很不一样,只好请她忍一忍。结果,这完全是多虑。
「来来来,别客气尽管吃!地方有点乱,请多包涵!」
罗伦斯与赫萝在会长带领下来到一楼后头的房间。平常大概是公会的餐厅或会议室,现在有堆积如山的货物,从纽希拉载来的东西也在里面。这整个房间的货物,就只占了斯威奈尔在这季节的买卖一小部分而已,村落和城镇的规模差距就是这么巨大。
而桌上种种油滋滋的山珍海味,更是堆得比货品还要壮观。
「在这时候出远门一定很累人吧?而且接下来庆典的准备工作还需要你大力帮忙呢!趁现在多补充点养分吧!」
会长的嗓门实在有够大,或许是整天得在那种工作场所吆喝练出来的,不过他本来就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吧。像现在,还把赫萝看得眼睛闪闪发亮的岩盐烤鹿肉插上刀子整块举起来啃呢。要是在旅舍看人这样吃,应该会以为是土匪头。
「配点啤酒怎么样?也有葡萄酒喔。」
由于寒冷地区种不出葡萄,葡萄酒都是高价的进口货。懂酒价的前商人罗伦斯原想提醒一下赫萝,所幸她选的也是便宜的啤酒。当然那八成不是因为价格,纯粹是因为这整桌的油腻食物和啤酒比较对味,不过食物部分她肯定是不会客气。
「嗯哈哈哈哈!夫人吃相可真豪气!」
赫萝在灌得快爆开的水煮香肠淋上满满的黄芥末酱大咬一口。在这种地方秀气吃饭会讨人喜欢的,也只有贵族妇女罢了。市井小民的评分标准不多,就只有会不会大口吃、大口喝、卖力工作三项而已。
「哎呀,话说能这样和罗伦斯先生吃饭,实在是兑换商的荣幸啊。」
「哪里,您过奖了。」
罗伦斯惶恐地回话,忽然觉得奇怪。
原本还想作个自我介绍,怎么名字先被他报出来啦?
「抱歉,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像这样一身肥肉的白胡子兑换商,应该见过一眼就忘不掉才对啊。只见会长啃下一块骨边肉,配口啤酒笑道:
「你真爱开玩笑!罗伦斯先生可不只是我们兑换商的英雄,甚至堪称商界的守护圣人啊!夫人和那时候一点都没变!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往炸八目鳗抹奶油的赫萝听到有人提到她而抬头。
「十多年前……有十五年了吧?夫人在旅馆窗口唤醒镇民的英勇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而这个慷慨言词粉碎卑鄙商人邪恶计划的故事,也依然为人们所称颂啊。不过有一小部分,在兑换商听来有点惭愧就是了。」
赫萝不感兴趣地继续啃炸八目鳗,油滴得她连声喊烫,抓起啤酒就喝。
而罗伦斯听会长这么说,心中仍不免充满骄傲。
因为那是他与赫萝协力突破的最后一场大冒险。
「毕竟再怎么说,要是当时没有两位仗义相助,如今德堡商行应该早已黯淡无光,为北方之地带来商业之光的德堡银币也就不会诞生,而这个镇也不会成长得这么大了吧。」
当时,罗伦斯等人处在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大计划之中。那是一个欲以货币统整这个因交通甚为不便而权力分散的地区,仿佛痴人说梦的伟业。而作起这个梦的,正是德堡商行。
然而上天总是不从人愿,有计划就会有人阻碍,差点就在最后一步全部泡汤。而这时拯救了它们的就是罗伦斯,而罗伦斯背后是赫萝在扶持。因此,现在此地信用最高,有太阳浮雕的德堡银币,说是因为他们才得以存在并不为过。
不过,随着在纽希拉盖起温泉旅馆、女儿缪里诞生与日常生活的分神,他们早已淡忘此事。若在当时,他们一定会引以为傲,觉得走路都有风;但如今只会付诸一笑,当作往日插曲和着啤酒一口干了吧。
「那时候能成功,纯粹是因为有神的眷顾,以及各路人士通力合作才办得到的事。」
说起来,罗伦斯和赫萝不过只是配角。毕竟当时的他们一个是遭时代遗弃而甚至忘了故乡怎么走的孤狼,一个只是小小的旅行商人罢了。
「而且德堡银币能流通得这么广,是由于德堡商行对货币管理有方吧。」
「唔呵呵呵,懂得谦虚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喔。说到可怕,德堡商行的确也很可怕。身为被管理的一方,经常觉得喘不过气呢。」
商人的荷包总是装满种类繁多的货币。想成为其中最多人用的一种,有如国与国的势力角逐,是强者得胜。讲难听点,德堡商行是为了掌握北方商业才发行德堡银币。为此,他们必须对维持汇率或其他银币的销镕进行彻底的严格管理才行。
「现在的德堡商行已经不单是个商行,更像是以市场为领土的商人国家呢。钱财是比剑更强大的武器,而金库就等于是武器库了。」
暗潮汹涌的金权世界。
以前或许会想扔颗石子激点涟漪看看,现在却会笑自己当时血气方刚。
「凭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旅行商人,可以和那么强大的德堡商行沾上关系,我至今也觉得很光荣。不过说起来也只是时事所趋而已。」
「哪里的话。能在对的时机来到对的地方,也是商人实力的表现啊。抱歉抱歉,你现在是温泉旅馆的老板了嘛。」
会长笑呵呵地往罗伦斯的啤酒杯添酒。
「看来现在这个对的地方,就是纽希拉了。」
会长与纽希拉有长年交情,应该知道在这时候送村里的货币和货品来,背后有些什么含意吧。
会长带着慈祥爷爷的笑容频频点头。
「如果,能永远待在这个对的地方倒也不错。」
罗伦斯回想着过去谈生意的节奏,抓准时机问道:
「可是我听说,好像有些人会威胁到我们的生计啊。」
会长先是一阵错愕,然后堆起满面的笑容。眼睛里,似乎含有还能夸口「想要我退休,再等五十年吧!」的烈焰。
「最近,我们也经常在谈这件事。」
会长靠上椅背,捻着胡须大叹一声。在这段沉默中,只听得见赫萝喀喀喀地啃着羊骨上的肉。
「毕竟有两个温泉乡,生意就会变两倍嘛。」
那表情变得有点奸邪,应该纯粹是多心吧。
那只是坦率地直往利益走的商人脸孔。
罗伦斯有种遇见老朋友的怀念感觉。
「不是想在一个针孔穿两条线吗?」
光现状似乎就让公会忙得挪不出手了。会长「嗯」地点点头,往油炸的整颗大蒜下起刀说:
「的确,那在纽希拉的人听来,八成不是笑得出来的事。」
会长切下一颗,用刀问「要不要来一点」,而罗伦斯婉谢了。
但赫萝却收下了它,夹进鹿肉吃下去,引来罗伦斯「每次吃大蒜都嫌我臭」的不平视线。
「他们是什么人?挖温泉应该需要一定的准备,而且听说位置选在山的另一边……纽希拉西边那座山后面的地方。往那边走的话,我记得走再远也看不到什么聚落啊。」
「是啊。不过,斯威奈尔有一条通往那里的古道。」
会长往蒜仁撒撒盐就丢进嘴里。在这么气派的公会大楼里作一行领袖却毫不装模作样,在罗伦斯眼里感觉十分爽快。
「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在教会的雨露就连一滴也还没沾上这地方的时候,来了一群满腔热血的修士。他们就像到处都是敌人所以更有斗志一样,用无比的热情辟出一条路,在深山里盖了一座石砌的修道院。那可是北方异教和南方教会杀红了眼的时代啊。不过他们的勇气似乎感动了很多人,没有遭到任何妨碍。包含我在内,会在这里的教会改宗的大多数人,都是因为感受过他们的热情才愿意那么做的吧。」
或许真是那样。真正的信念就是那么回事。
「可是,每年的巡礼也因为战争而变得有名无实,变得像观光一样;修士们也年老力衰,不晓得上哪里去了。热情淡了以后,要继续住在这片土地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是要在修道院遗址开辟温泉街?」
「好像是。虽然那条路年久失修,需要重新整过,不过总比新开一条路要轻松多了。而且我听说修道院还在,他们也拿到那一带的许可证了。」
这番话使罗伦斯倒抽一口气。
「难道是殖民吗?」
当一个城镇或村落聚集太多人口,对商家容易造成僧多粥少的情况。为消弭这种不满,贵族不时会找一批人移居到偏远的零碎领地。假如是贵族主导的殖民行为,事情就更麻烦了。
「不……规模应该没那么大。听说不到十个人。」
「背景呢?」
「以前在南方好像偶尔会作些佣兵工作。那边本来就是鸟不生蛋的地方,可能是跟地主谈得高兴就拿到许可证了吧。再说你也懂的,战争结束以后佣兵就丢了工作,领主也不会希望自己的领土上有失业的佣兵到处闲晃……所以不如发一块地给他们自力更生。而佣兵也可能觉得流浪的生活太辛苦,借这个机会金盆洗手吧。」
「照这么说来……就算挖不出温泉,也能退一步靠打猎过活吗。」
若真是这样就太好了。就连在温泉乡纽希拉,想挖出新温泉都很难。罗伦斯能在好地点都被挖光的情况下开门立业,靠的全是赫萝的狼之力。
「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想,可是……」
会长放下餐刀,一口饮尽啤酒。
「……他们,有一颗懂算计的脑袋。」
懂算计的脑袋?
会长不仅这么说,表情还有些苦闷。
「他们已经在作进一步的准备了。」
「进一步?」
「就是以挖到温泉为前提,已经动身采购开辟温泉街需要的物资。所以他们的手,也伸进了木材行、肉店、面包店、啤酒酿造和葡萄酒的公会里头。」
罗伦斯听得目瞪口呆,会长的表情也愈发凝重。
「这些公会,都在跟我们争市议会的席次。我们查到,他们之间已经做了秘密协定。」
那是指他们塞了点钱进公会的口袋,好让公会优先替他们打通物资关节;而收了贿赂的公会,就用那些钱买议会的位子吧。
先不论是非对错,真是作梦也没想到他们这么有计划。
对方可不是一时兴起就跑上来赌赌看能否挖到温泉的南方乡巴佬。而是懂得算计,有备而来的狠角色。
「没来敲我们的门,是因为不需要我们在货币上帮忙吧。」
反倒是兑换商还得指望温泉街赚的货币纾困呢。
在罗伦斯苦恼时,会长粗得仿佛能一拳打晕牛的手臂「砰!」地一声拍上桌,靠过来说:
「所以了,罗伦斯先生……不,整个纽希拉和我们是同一条船。要是我们在市议会的地位被他们追过去,面子就丢大了。同时,只要我们能继续站在他们之上,就能将有限的物资优先调给纽希拉,我们应该合作才对。」
罗伦斯已经好多年没谈过如此露骨的利害关系了。
他慢动作举起酒杯,徐徐喝下啤酒,踢醒睡到现在的脑袋点起火。因为会长的言下之意,恐怕是纽希拉若想继续获取物资,就把钱交出来。
「的确,您说得没错。」
这么一来,不要跟兑换商联手,直接找木材行或肉店公会和那群新来的打对台岂不是更有效?又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会长拿「有新人出现」的风声当借口演的戏。
无论如何,这都牵扯到一笔钜款。
要是答错了,恐怕会遗害纽希拉的伙伴数十年。
「我得先和村里谈谈才行。」
「嗯?那也是应该的,不过罗伦斯先生,我是在请求你个人的帮助喔?」
泛红的脸颊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酒意。
见到罗伦斯为难的样子,会长忽然露出惊觉什么般的表情。
「罗伦斯先生,难道你……」
罗伦斯见到会长误会了,跟着焦急起来。要是他以为纽希拉已经背叛兑换商,自己也和木材行或肉店公会打过招呼,事情就严重了。
「没有,这些事我也是在这里才听说。这一点请您务必相信我。」
「喔喔,这样啊。哎呀,我想也是……我也晓得突然提这种事很容易吓到人,可是我们真的是输不得啊。」
小城镇中的地位之争。尤其在发展途中的城镇里,议会座椅更是好比纯金宝座。要是当了政略的棋子受人摆布,可是会惹得一身腥。
罗伦斯绷紧神经,但就在调节完呼吸的那一刻——
「还是说有其他原因?罗伦斯先生,你该不会是立了不杀之誓什么的吧?」
倘若屡屡听不懂对方的话,很容易被对方轻视而牵着鼻子走。
可是,这实在太唐突了。
「咦?不……杀?」
难不成他有意直接除掉眼中钉?虽然这种事在商界时有耳闻,但罗伦斯背上仍顿时冷汗涔涔。
暗杀。
不久之前,这里仍处在延续了几十年的战争影响下。杀与被杀,或许真是司空见惯的事。
罗伦斯紧张得咽起口水,而会长则看着桌面继续说下去。
「我不敢否认,信仰是必须尊重的事。不过人生在世,本来就避不了某些形式的杀生。关于这部分,能请你闭一只眼吗?」
会长的目光锐利地射来。
「你看来是个注重健康的人,没有被肥肚碍过手脚的经验吧?」
他或许是认为,让镇里的人来做容易败露,但若换成山里的人就能隐身于山林之中了。挖温泉与挖矿相近,是意外随时相伴的事。真的和赫萝开的玩笑一样,趁他们挖掘时全用土盖起来就没事了。而且纽希拉温泉旅馆的大家长也说过,若是以前早就人手一棒翻山打过去了……
自己是被带有浓浓硫磺味的泉烟所蒙蔽,没看清外面的世界。
没错。世界本来就是这么残酷无情的地方。
令人想起能在这种环境下抱持良心,是一种可怕的奢侈。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心情。这和我们公会跟纽希拉村历年的协议,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才不只是一点点。
罗伦斯好想这么喊。
「然而如你所知,我们兑换商公会都是些坐办公桌的人;公会兑换商以外的人,也都是些首饰工匠或柱子墙壁的雕刻师。而且年纪都大了……不适合追赶东奔西跑的猎物。」
今年还派了一个这么年轻的过来。这句会长见到罗伦斯时的欢喜之词,如今黑压压地重现脑海。猎物——这个用词,暗示着这是常有的事。
「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们料理习惯了。只需要你逮到猎物,交给我们而已。」
捕捉、杀害、撕成碎片悄悄掩埋。这样的流程,早已行之有年。
会长饮下一大口啤酒,又说:
「我知道你的工作比别人都辛苦,可是……要赢过他们就只能这么做了。再说,我听说你原本是四海为家的旅行商人,对于这种事应该有过一、两次经验吧?」
罗伦斯的确是听说过有人会干那种事,例如专门跟着战争跑。据说他们会跟着士兵杀进城里,要是发现有人想守住一点财产而吞下金币珠宝,还会把他们的肚子剖开。
有的则是会借口路程艰险而邀人结伴同行,结果他们其实是强盗的手下。在行商时期,这种事不知听过或见过多少次。
可是罗伦斯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人。尽管无法在神面前抬头挺胸地说自己一向光明磊落,但始终坚守着商业守护圣人可以原谅的道德底线。而且自己现在为人父母,倘若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有脸在爱女回家时拥抱她呢。杀人,是自己办不到的事,也是不该做的事。
纽希拉那些温泉旅馆老板,都知道自己长期合作的兑换商手上满布血腥吗?
察觉另一种可能,使罗伦斯背脊一寒。会不会经过十多年才获认同为村中一员,是由于这个原因?一旦根深到难以随意离开土地,要逼人帮他们保守肮脏秘密就简单多了。
这么一来,拒绝会有何后果可想而知。
罗伦斯顿觉眼前一片黑暗。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
「罗伦斯先生?」
直到会长唤了名字,罗伦斯才回过神来。
但也只是回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好苦着脸往身旁的赫萝看。
「汝啊。」
然而在罗伦斯的注视下,赫萝竟残酷地说:
「有理由拒绝人家吗?」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但若以村子为出发点着想,这话的确没错。想继续待在村子里就该那么做。这个将成为自己故乡的村子,是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假如放上天平评估,另一边或许要摆上恶魔才能平衡。
「再说,不是有咱陪着你吗?」
一见到那副微笑,罗伦斯就横下了心。有赫萝在身边,自己哪里都去得了。
接着,他咽下唾液湿润干渴的喉咙,将手放上了地狱之门。
只要有赫萝在,我就撑得下去。
「汝啊,怎么流这么多汗?」
「没事,我很好。」
就在他擦去额上汗水的那一刻——
「是因为挣扎的时候肚子被头锤顶到怕了吗?汝真的是被顶得人仰马翻呢……」
「……咦?」
挣扎?头锤?
随后,一旁出现「噗噗」的泄气声。转头一看,桌对面的会长忍不住喷笑,赶紧伸手掩嘴。
「那一下要是撞歪了点,某方面搞不好就要烂掉喽。」
「噢,神啊!」
会长感同身受似的呢喃,在椅子上扭了几下。
「不过猎物也会被追得头昏眼花,应该不用太担心吧。」
「真的吗?咱听说抓起来很激烈呢。」
「邀人的人,当然是不能说得太吓人啦,不过这种事本来就是弄得愈盛大愈好嘛。不过……应该还是需要做好受一、两个伤的心理准备啦……」
他们两个到底在讲什么?
罗伦斯听得一头雾水,而赫萝掰下一块面包嚼着说:
「还有那个名称。咱家这只,搞不好是听到那个名称才吓得发抖的呢。」
「啊啊,原来如此!」
会长捻捻大把白须,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直点头。
「别怕啊,罗伦斯先生。那只是名称吓人,可能也有点危险,但实际上没那么可怕啦。」
会长对混乱得无暇插话问清楚的罗伦斯笑呵呵地说:
「庆典的名称虽然叫做亡灵祭,不过气氛并没有那么阴森。相反地,还有很多人说这个庆典的盛况,或者说能看得到的画面没有别的庆典比得上呢。到时候你就懂了。」
「真是太期待了。听说猎物宰了以后,也能分到一些肉呢。」
「没错,应该说那本来就是参加的目的。亡灵祭的目的,就是让大家开开心心地替接在那之后的守护圣人复活节作准备。在这时期,总是有太多人来到镇上,光靠肉店的人手实在不够准备做仪式蜡烛用的兽脂和要吃的肉。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就开始了这个庆典。筹备庆典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要是有哪个人独占就会获得太强的政治力,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刚听说的时候,咱就觉得它设计得很棒呢。而且庆典的规则也非常简单明了,玩起来很痛快。」
「喔喔,你知道啦?没错,以前这地方的人总是有一餐没一餐。自然而然地,将工作卖力的人视为大人物便成了不成文规定。在其他历史悠久的城镇,大人物的世界多半是充满权谋术数的肮脏世界吧,可是这个镇不一样。市议会的席次,是用庆典中抓到猎物的多寡来决定的!」
会长大力握拳,说得开心极了。
罗伦斯不太清楚这个镇有怎样的庆典,也只听说所谓工作是来庆典帮忙。现在回头想想,赫萝好像在半路上就问过要做什么工作了。爱凑热闹的赫萝,应该跟长住客追根究柢地打听过,知道了很多详细内容吧。
「过去我们公会上场挥舞棍棒的,都是不肖小弟我,可是岁月不饶人啊……庆典规定,只有跟这里有关的人才能参加,有能的年轻人早就被网罗光光。如果再找不到人,我们就会输给和手拿许可证,如彗星般现身的佣兵团合作的其他公会了。罗伦斯先生,我知道这和往年做的事不一样,能请你当作破一次例,接下这项重责大任吗!」
罗伦斯带着精疲力竭的眼神反问:
「所以我具体上要做些什么?」
会长回答:
「负责把羊或猪抓起来,我们会帮你料理。虽然那是最危险的工作,但还是拜托你了!」
说完就手撑着桌大力低头。既然和木材行、肉店等公会联手的是南方来的佣兵,其身手肯定不差。
罗伦斯飘渺望着天花板的木眼,点了点头。
「我答应。」
「喔喔!太好了!」
会长头一抬就握起罗伦斯的手上下猛晃。罗伦斯也跟着他晃,不过脑袋里想的是另一方面的事。
一定要设法掩饰刚才天大的误会才行。
可是眼尖又爱捉弄人的赫萝,绝不会漏看罗伦斯的怪模怪样,早餐吃完回到房间就马上追问。罗伦斯避无可避,只好像头慢吞吞的家猪走到手拿屠刀的主人面前,全部从实招来。
无论任何诗人,都无法完整描述赫萝笑到满地打滚的样子是多么夸张吧。
第二天一早,罗伦斯就扛着木槌上街去了。那不是组装木工零件用的木槌,含柄约与赫萝身高相当。亡灵祭时镇广场会架起圆形围栏,那是给围栏打桩用的。
尽管性质单纯,做起来却十分累人,各公会都有分配到这项工作。因此来广场走一圈,哪个公会卖力工作全都一目了然。其中兑换商公会的进度,就算说客套话也很难看。每天坐着忙算帐又加上年纪大,腰都使不上力,所以每年都交给纽希拉的人来做。
罗伦斯向公会借了一个童仆就开始作业。木桩有大腿那么粗,没人扶实在敲不下去。原本这么简单的工作找赫萝来就行了,可是她坚决拒绝。因为站在湿地里扶木桩,再怎么小心都会弄得满脚泥吧。
到头来,罗伦斯挥了一整天的木槌,而赫萝却只是在公会房里优雅地理毛。
「……看来我有必要和你好好解释『协助』是什么意思。」
「咱这个弱女子,有其他适合咱的工作。」
还优雅地吹吹尾尖白毛说这种话。
罗伦斯连骂人的力气也拿不出来,用公会准备的热水赶快洗完澡。
无奈地坐在床上擦头发时,赫萝抽走毛巾替他擦。
「别以为我这样就算了喔。」
赫萝听了罗伦斯的警告也不甘示弱,往他的脸猛擦。
「别说那个了,找到想抢咱们地盘的那些人了吗?」
头发擦不多干了以后,赫萝拿毛巾拍着罗伦斯的头问。
「没有。我也想找人来问,结果他们好像早就做完自己的份,都不见了。现在大概不在镇上,跑去挖温泉了吧。」
他们作业速度之快,就连其他职业公会都很吃惊,罗伦斯自己也在摸过他们打的木桩后不寒而栗。又深又直,即使推也不动一下。让他不禁怀疑自己在这个抢猪羊的竞赛上到底有没有机会赢过他们。
「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即使说了白天的担忧,赫萝也不当一回事,只是脸贴着他的背,手搂住他的腰,尾巴啪哒啪哒甩。也许是少了汉娜陪她聊天,整天独自待在房里太闷,才会这么明显地撒娇吧。
在平常,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现在有太多事烦心。
「我现在哪有心情陪你玩啊。」
要是在亡灵祭拿不出表现,兑换商公会在议会就要减席,失去调配镇上物流的权力。一旦失去地位,便无法继续特别关照纽希拉。如此一来,纽希拉的物资来源就会顿时陷入危机……应该还不至于,但是对村里绝对不是好事。
假如真的失败了,要拿什么脸回去见村中父老呢。
「不管汝再怎么烦恼,手臂也不会变粗呀。而且在那种状况下,人家说什么汝也拒绝不了呗……哪怕是暗杀也一样。」
赫萝自个说完自个笑了起来。那个丢人的误会,恐怕会被赫萝糗上一阵子。
「这……是这样没错啦……」
「那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了吗?」
赫萝松开搂脖子的手,绕到罗伦斯面前。
「吃饭吗?」
「还要酒喔。」
仗可不能饿着肚子打。
再拖拖拉拉,摊子恐怕就要收光了。于是罗伦斯尽管才刚回来也挤出力气站起身,见到赫萝也拿起外套。
原以为一定是一个人帮她跑腿,但看来赫萝也想跟。
「……你摆布人的功力还是一样高深啊。」
仔细想想,这也是当然的事。能让人认为有她陪是种奖赏,实在太厉害了。
赫萝戴上在村里有点奢侈而不会拿出来的狐皮围巾,刻意地对罗伦斯笑。
「汝在说什么呀?」并像可爱少女似的歪起头。
反覆过了几天这样的生活后,庆典的准备工作眼看就要完成了。
头一天奋力挥舞木槌的罗伦斯,第二天就被全身肌肉酸痛折磨得身心交瘁,但他仍然尽可能地协助每一项工作。不仅是制作亡灵祭上要放给猪羊跑的圆形栅栏,也为了扎镇上守护圣人复活节所需的巨大麦草人像四处奔走,而且是字面那样的奔走,得拉着拖车在分为好几个区的斯威奈尔镇里到处找人捐麦草。
每个镇都有类似的庆典,是因为人们能借这个机会清理经过一整个冬天睡塌的麦草束,或是填充椅垫等物的麦草,而罗伦斯也得帮他们把东西拖出家门。此外,也会收取买来当饲料却被老鼠筑巢而不堪使用的麦草束,或跟大商行拿堆积如山,货箱里用来防撞的麦草。
在居民间游走到处收集了一拖车后,要送到广场捆束。
捆麦草的也是快不行的麻绳或皮绳一类,应是在丢弃之前作最后一次利用吧。罗伦斯与素未谋面的镇民协力捆好麦草抱起来后穿上绳子,交给其他人绑上以木杆搭起的圣人像骨干。中午时,有个商行很慷慨地送午餐到广场,慰劳大家的辛劳。每个人都用沾满泥巴和草屑的手抓了就吃,把酒言欢,热情点的还会唱歌呢。
罗伦斯在行商时代也做过一样的事,有回忆相乘感觉倍加有趣。回到在兑换商公会下榻的房间时,他已经累得精神不济,和赫萝吃饭也昏昏欲睡。
不过累得很舒服,赫萝也格外用心地照顾他。
「平常可以有现在的一半吗?」
罗伦斯姑且问问看,结果换来一张大臭脸。
「咱可是贤狼赫萝,当然是时候到了才会动手呀。」
这多半是要他平常就要多进贡的意思吧,而今天这一下,恐怕是把之前累积的额度都用完了。
接下来,还有另一座真的非跨越不可的山呢。
当全身肌肉酸痛好得差不多的那两天,广场正中央高得必须抬头瞻仰的圣人像完成了。
斯威奈尔是个非常现实的城镇。教会欲将教诲植入异教徒土地而掀起的战争一结束,大家一夕之间就全变成了神的子民。多半是因为感情上本来就偏向教会,但尽管战争徒余形式也终究是战争状态,需要顾及他人眼光的缘故吧。
不过听几个在工作上认识的镇民说,改宗信教的人大多并不是因为受到教诲感召,纯粹只是用教会历过日子会有很多节庆而已。说穿了,就是既然要信根本就不晓得存不存在的神,不如信比较好玩的那个。
过去让村里麦子丰收而备受崇敬的赫萝听了这件事,露出难以言喻的深沉苦笑。
然而,人们对庆典投注的心力可是一点也不马虎。这一点,从终于开始的春季庆典开端——亡灵祭当天的异常热度就能充分体会。
「尽管丢给我们来宰!就算用边缘磨尖的铜币,我们也宰给你看!」
兑换商的会长手拿为这天精心抛磨的大屠刀高声呼喊。
他的帮手也都是年纪比罗伦斯大上一、两轮的兑换商,比他们年轻的都因为连夜通宵换钱而累得睡死在桌上了。而老兑换商们的亢奋,大多是来自睡眠不足吧。
不过,看来还是经历过战争时代的老人们比较强韧呢。当罗伦斯如此感慨时,会长歪唇笑道:
「我们这些老人都来日不多了,以后还不晓得能再上场几次,当然是能拼就拼啊!」
常言道,「活着的时候要像明天将死那样活」。赫萝会像看着光芒一样注视他们,是因为长寿让她知道所有生命都是稍纵即逝。众人在会长带头下,如一群老山贼般扛着屠刀离开会馆时,罗伦斯对赫萝说:
「在你看来,我也是来日不多吧?」
赫萝睁大了眼,表情僵硬。
「所以我等等也会拼命去抓,你也要笑得开心点喔。」
将今天视为发生了这种事、那种事、好多好多事,值得聊上一辈子的特别之日,而不是与昨日没有分别的日常生活。
这么说来,赫萝在纽希拉会突然跟过来做这项工作,也可能有这方面的理由。就连看似永远不会改变的山村中,寇尔下山远行,女儿缪里也随他而去。赫萝从中感受到的「未来」,或许比罗伦斯更加遥远。
那么,认真以为兑换商委托暗杀的蠢事,对赫萝而言也是一件不错的纪念品吧。
今天的庆典也是。
「大笨驴。」
赫萝红着眼眶笑出来,两手捧着罗伦斯的脸颊说:
「汝不是有咱跟着吗,不成为庆典上最闪亮的明星怎么行。」
「那当然,我还背负着全村的命运呢。」
在这场庆典逮到的猎物愈多,该公会镇上的地位就愈高。
到头来,直到今天还是没看见对方的佣兵是如何勇猛。
要赢恐怕很难,至少不能被对方甩开。
罗伦斯也注视起赫萝的眼,结果被她捏了一下脸颊。
「要记得有咱跟着汝。」
「你是我一生的依靠嘛。」
罗伦斯隔着兜帽摸摸她的头,说声:「走喽。」赫萝似乎还有点话想说,但还是默默跟上。
毕竟镇上挤到前几天都不能比的地步,没有站着说话的闲工夫。
为了不让娇小的赫萝被人群挤扁,罗伦斯几乎是抱着她前进。
终于抵达广场时已经开始喘气,不过人也被挤到暖好身了。
「好,加油!」
先到一步的兑换商互擦屠刀打气,可能是他们惯例的仪式。
费尽力气打桩围成的栅栏边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搞不懂栅栏究竟是为了围住家畜,还是不让镇民攻击家畜。
栅栏内侧以一定间隔摆了几张草席,有许多人围在席边。那都是各公会的代表,每个都千方百计找来年轻人,乍看之下分不出谁是佣兵。
「比赛是用肉的重量来分胜负。抓两头好抓的,会比抓一头大的更有效率。」
会长拿支棍棒给罗伦斯,并说明诀窍:
「抢对手的猎物也是一招!一棒子猛敲下去,猎物不就会倒下来吗?经验不足的人会稍等一下看看反应,这时候就有破绽了。只要把凶一点的猪羊从背后赶过去把对方撞开,就有现成的可以捡啦!」
「不可以用自己的手推喔,以后一定会吵起来!」
「坏事只能让猎物来干。所以就算猎物不小心飞上天撞到人,也不算犯规。」
也就是拿猎物当武器揍人没关系的意思吧,小镇经常有这种规则令人傻眼的庆典。上了年纪也依然血气高昂的兑换商们,各个都说得兴高采烈。为了得胜和保护自己,罗伦斯将他们的话刻在心里,大吸一口气。
天空晴得好蓝,大闹起来一定会搞得汗流浃背。「温泉旅馆老板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想法在紧张的催化下,变成笑意涌了出来。
「喔,米里议长来了。」
不久,一辆花车驶进广场。站在上头的男子身披象征官高权重,仪式所用的绯红外套。他是这个镇的统治者,罗伦斯也认识的强·米里。现在人声鼎沸,离这么远恐怕是听不见他致些什么词了,不过就算站到他旁边也说不定进不了罗伦斯的耳。这里就是这么吵。
见到装满猎物,应该再过不久就要开闸的货车,让罗伦斯紧张得想吐。他本来就不是惯于动拳脚的人。
于是他略过拿起屠刀就活像强盗的兑换商们,转身往栅栏后望去。
赫萝正对他的脸苦笑。
「开始了!」
有人大喊。
霎时间,好几辆货车同时往广场里倾倒,数不清的猪羊被粗暴地赶下来。
突然进入宽敞空间的猎物们先是愣了愣,在看到怒海般蠢动的人群之后拔腿狂奔。为追赶死命逃窜的羊,年轻男子也全力奔跑,结果被从旁冲来的猪撞飞,掀起一阵欢腾。
广场的猪羊愈来愈多,有些慌到完全傻了动也不动。可怜的迷途羔羊就这么被人轻易打晕,拖回阵地。
罗伦斯也鼓起勇气,往那团混乱里冲。
那些猪羊都经过挑选,体型跟年龄都不大,所以要拖要扛都不是问题,不过精力倒是很旺盛。
原本以为需要敲晕了以后拖走,但一开场他就发现根本没那种时间。
见到停止动作的傻子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扑上去,从背后扣住前肢和脖子抬起来。咩!咩!噗叽!噗叽!到处都是这种声音。
猎物送到阵地后,兑换商们就会立刻接手。
罗伦斯顺利地逮到第二头、第三头,却在第四头时脑袋被猛敲一下而仆倒。整张脸栽进泥巴里,背上还被四条腿踩过,大概是猪撞的吧。
甩甩发昏的脑袋后,他奋力扑向同样倒地挣扎的羊,像个连怎么说话都忘了的野兽压制住它,以自己也不晓得哪来的力气抬起来冲回阵地。解猪宰羊而全身是血的老兑换商们痛快地叫喊,罗伦斯把羊丢过去就立刻转身再战。
在广场奔窜的人和家畜都是一个样地泥泞、一个样地拼命。
现在罗伦斯满脑子都只是「扑上四足动物再压制住抬回去」,无法作其他思考。如此怪异的陶醉,让他嘴角不由自主高扬起来。视线彼端,一头气势汹汹的羊甩下了好几个男子直奔而去。扑背却被甩开、正面挡又被撞飞的男子们也都急忙爬出泥池,活像一个个眼睛特别白的土偶,怒吼着追逐手里溜掉的猎物。
见到他们的样子,罗伦斯终于明白一件事。
亡灵祭。
原来如此,真像亡灵。
「第六头!」
老兑换商雀跃地大叫。草席上已堆起肉山,负责秤重的肉店童仆也相当亢奋。大概是因为比其他草席更多吧。
「加把劲撑住啊!」
如此呐喊的会长自己已是气喘吁吁,握刀的手用力得阵阵发抖。
屠宰也是项吃重的工作。
「包在我身上!」
罗伦斯也不怕羞地大喊一声返回战场,可是身体跟不太上。比赛进行得愈久,就愈能看出在耐力上是四足动物更胜一筹。因一身泥巴和疲劳而跑步都摇晃得像个亡灵的人们,蹒跚地到处追赶猪羊,但渐渐开始有人连追也追不上了。甚至有些想投机的站着不动,等猎物经过眼前再扑过去。
这当中,罗伦斯很幸运地遇见一只停在他面前的,马上跳过去抱住,以嘶吼驱散疲劳地一路送回阵地。
第七头、第八头。
「好厉害!看来是没问题了!真的会赢!」
罗伦斯听着背后会长的兴奋夸赞,抓住不知被什么引开注意而停下的猪送回阵地。
「第九头!奇迹啊!」
不只是会长这么叫,附近看热闹的民众也欢声雷动。左右环顾下来,不见哪张草席有堆得这么高的肉,这样是不是就能赢过和佣兵联手的公会啦?而自己,是不是其实挺厉害的呢?
栅栏另一边传来的高声欢呼,使罗伦斯有种成为战争英雄的感觉,用沾了更多泥的手豪气地擦去脸上的泥。这么潇洒的模样,赫萝也会看得很高兴吧。
正想从人墙中寻找赫萝时,会长疾声一呼:
「罗伦斯先生!猎物来了!」
有头羊逃来了阵地附近,追逐它的男子累得踉跄摔倒。尽管自己也差不多累成那样,罗伦斯仍要正面拦阻奔来的羊。
羊很快就发现罗伦斯,倾斜身体打算拐弯。能逃到现在,的确是很有一套,不过罗伦斯已经铁了心要抓住它稳拿冠军。
于是他拿出吃奶的力气往羊面前跑。脚底发软、呼吸急促。羊也低着头拼命地冲。眼里已经除了羊什么也看不见。每一步都好像永远踏不完。
就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就能逮到它。现在距离扑也扑不到,可是没法再接近了。要不要扑他一扑,当作最后一搏?
肺里热得像火烧,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
豁出去吧!
就在罗伦斯深深屈膝的那一瞬间。
羊突然受到惊吓,侧滑摔倒。
被泥巴绊住脚了?无论如何,这是唯一机会!
罗伦斯受到磨至极限的狩猎本能驱动,扑向了羊。他知道下一步动作愈慢就愈难站起,于是嘶吼着叱喝手脚,抱起羊迈开步伐,阵地传来直冲云霄的欢呼。兑换商们的体力理应也都到达极限,但仍挥起手替他打气。罗伦斯将行商时遭遇的诸多艰苦经验当作燃料,终于成功送羊达阵。
然后精疲力竭地就地跪下,仰向天空痛苦呼吸。
一步也走不动了。不过,我做得很棒吧?
在恨不得翻过栅栏,挥手夸赞他的镇民中,罗伦斯找到了赫萝。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又误会了。
「咱不是说有咱跟着汝了吗?」
在甚至听不见自身急喘的喧腾中,仿佛只能清楚听见赫萝的声音。曾宣言「时候到了才会动手」的赫萝,正看着罗伦斯得意地微笑。
罗伦斯也认输似的笑了笑。
自己体力并不强,运气也不怎么样。能突然表现得这么杰出,背后一定有原因。那些全在自己眼前停下动作的蠢羊蠢猪,其实都是被赫萝瞪傻的吧。
「咱这个弱女子,有其他适合咱的工作」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邂逅赫萝至今这一路上,绝非只凭自己的力量。有时需要拥抱她瘦小的肩膀,有时得如字面般紧紧抓在巨狼的背上。
于是罗伦斯说:
「真不枉我天天进贡。」
「大笨驴。」赫萝不出声地这么说,咯咯笑起来。
秤肉是在肉店公会员的见证下进行。每个公会秤完就当场发表结果,群众也鼓掌喝采。满身泥巴与血污的锻冶公会按胸弯腰行宫廷式鞠躬,惹来一阵大笑。
轮到罗伦斯那边时,肉还没上秤就已经造成满场惊呼,光是用来装肉的大木箱就比别人多。结果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暂居第一,观众轰隆隆地踏脚鼓噪。罗伦斯与老兑换商们,以事先讲好的骑士式跪地礼向全场致意。
「哎呀,成绩比往年都更好啊!」
会长以热呼呼的水洗着脸这说。广场周边的大商行全都开放卸货区,供参赛者清洗休息。人们尽可能地冲洗脏污,拿冰凉凉的啤酒干杯。
坐在卸货区的椅子上望向广场,能看见人墙彼端的秤重工作仍在持续,群众不时大呼小叫。
「不晓得他们抓了多少。」
「不知道……我们也只顾杀自己的东西。」
罗伦斯侧眼往身旁的赫萝看,而她也耸耸瘦小的肩。
「咱只知道有人特别勇猛而已。」
「宰了那么多,就算输了也不会差太多吧。原本我还担心会惨败呢!哎呀,都是罗伦斯先生的功劳啊!得救了!」
会长和其他成员不知是第几次过来握手。尽管不全是自己的功劳,能帮上忙仍值得高兴。
「那么,现在打算怎么办?再来是一些庆典的仪式,然后开始分肉。不过这个肉要一直发到完,会发到很烦呢!所以了,你要不要先回公会换个衣服再来啊?」
罗伦斯不是公会成员,实在不适合参加仪式吧。
不过,转头看身边赫萝的反应时,她明确地点了头。
「那我们就先回去喽?」
「公会里吃的喝的都随便你们拿!就只有货币千万不要碰喔!」
罗伦斯以笑声回答兑换商式的粗鲁玩笑,和赫萝一起起身。结果膝盖僵得发直,还没走就快要跌倒,被赫萝迅速扶住后不禁苦笑。
有种一口气老了五十岁的感觉。
「就当是预演吧。」
赫萝听出了罗伦斯耳语的意思,原本想笑但又绷起了脸。
「少来,还久得很呢。」
并训话似的这么说。
「我当然知道。」
使用过度而变得硬梆梆的身体经过一点一点的挪动后,又恢复了些许弹性。两人请人开了商行后门走进后巷,这里人少,好走得多。
路上是那么地安静,先前震耳欲聋的喧嚣,与不知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全力狂奔都恍若泡影。
或许是因为累了吧,罗伦斯见四下没人,也不顾自己一身泥就撒娇似的往搀扶他的赫萝脸上亲一口。
「……汝以前也在这种小巷里动过歪脑筋嘛?」
赫萝说话也跟以前一样不留情。
「可能是因为会让我觉得全世界只剩我们吧。」
「大笨驴。」
被踢了。
「而且,我是今天的大明星耶。怎么样,看到了没,要拼的话我也是很行的喔?不过才刚这么想,就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在你手掌心上。」
「……」
面向前方说话的罗伦斯,感到赫萝的视线打在颊上。
「如果是刚认识,我大概会很不甘心吧……可是今天我真的很高兴。你平常都很喜欢欺负我,可是必要的时候绝对会帮我。」
罗伦斯看着赫萝,自然就笑了。
赫萝嘴抿成一线,眼睛猛然瞥开。她还满容易害羞的嘛。
「我很感谢你喔。」
但罗伦斯却以这句话代替了揶揄。因为没有其他该说的话。
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走在小巷上。
在这样的气氛下,赫萝停下了脚步。
「咱啊,也很相信汝。」
「我的荣幸。」
「而且,咱也相信汝一样信任咱。」
这是赫萝式的绕口令吗?
罗伦斯才刚这么想就否定了它。赫萝的样子不太对劲。
「赫萝?」
兜帽下的耳朵,随这一唤大力抖动。
「只要和汝在一起,遇到再麻烦的事也不怕。」
赫萝脸上闪过疲惫的笑,抬起头说:
「有事找咱就站出来说。」
埋伏?行商时的习惯使罗伦斯下意识地往背后摸索短剑,却想起留在了公会房间里。不过赫萝就在身边,没有人身安全上的忧虑。
能与足以一口吞噬人的巨大贤狼相抗衡的,除了静坐山脊伸手猎月的传说巨熊外,还有……
「我们没有危害二位的意思。」
从巷道转角处现身的青年开头就这么说,背后跟了个看似文静的少女。
青年像穿了一身泥衣,刚洗过的金色短发仍滴着水,少女的粗布旅装则是血迹斑斑。他们在这之前做了些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可是,吸引罗伦斯目光的却是他们独特的氛围。
与赫萝长年相处下来,他也渐渐感受得到。
挡住去路的肯定不是人。
「我叫阿朗,这是我妹妹瑟莉姆。」
自称阿朗的青年深吸口气,似乎有些紧张。尔后断然屏息,手握住腰际剑上唯一没沾泥的柄。
「以前在南方做过佣兵。」
直顺出鞘的剑刃,在巷道阴影中寒光一晃。
◇◇
不惯于长剑的人,就连拔出鞘都有困难。从阿朗流畅的抽剑与健壮体格,罗伦斯也看得出他绝非寻常剑客。
但是,真正令他错愕的不在这里。
罗伦斯是为了什么而追猪赶羊,弄得一身污泥呢?是因为听说连接斯威奈尔的古道彼端将要开辟一个新的温泉乡,而那些人是来自南方的佣兵,所以就是他们了吧?
阿朗一拔出剑,就以同样漂亮的动作将鞘解下腰带,在脚边与剑交叉放置。这是佣兵或骑士致上最高敬意的方式,其身旁说是妹妹的瑟莉姆也屈膝下跪。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没有敌意,不是单纯的强盗,但罗伦斯却看不出他们的目的。
而且,阿朗的眼摆明只注视赫萝一个,看也不看罗伦斯。
「我们看得出来,您是经历过更甚于我俩的长久岁月,身分尊贵的狼。」
听了阿朗如骑士宣示忠诚般的话语,赫萝也无动于衷。
「话说得倒好听。刚才比赛当中,汝等注意到咱之后放了不少水嘛,到底有什么目的?」
先前问亡灵祭上其他队伍表现如何时,赫萝轻描淡写地说过「有人特别勇猛」,看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也是在比赛当中才发现有您这样的人物在协助兑换商公会。由于身上硫磺味十分浓厚,所以没能事先察觉。」
赫萝的表情这才出现变化,闻闻自己的肩膀再闻闻罗伦斯的衣袖。
「您应该自己也闻不出来了吧?这表示您就是那么融入纽希拉那片土地了。」
只要向镇上的人打听,马上就能知道兑换商找来的外地帮手是谁。纽希拉的温泉旅馆老板每年这时节会来帮忙的事,只要是在斯威奈尔工作的人,无论是工匠还是商人全都知道。
但得知纽希拉有非人之人居住时,阿朗他们多半也很惊讶吧,更何况身边还带了个雄性人类。
「所以怎么样?」
赫萝虚应地问。阿朗与瑟莉姆明显就是打算开辟新温泉乡的人,而他们在赫萝的面前下跪,表示极高的敬意,不会只是单纯的问候。
阿朗回答:
「这应该也是某种缘分。所以我怎么样也忍不住,来请您协助我们建立新的故乡。」
感觉赫萝的外套底下,尾巴膨胀了几分。
「我们想创造一个让同伴在未来千百年都能够回来的家。」
森林与精灵的时代逝去后,非人之人在现代过着喘不过气的生活。像十多年前的旅行中,也曾在设法拯救被迫流浪的同伴时,遇见在大草原设立安身之地的黄金羊。躲进森林,也会有道路辟过、开发矿场、大规模伐木等问题。就算干脆混入人类社会,非人之人到底是非人之人。
如此一来,任谁都会想在远离凡尘的地方找个能温饱的方式静静生活。好比有个旅行商人和狼的化身,就在纽希拉开了温泉旅馆。
「听说您身边这位,是纽希拉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也是救了这个镇的商人,而且看来与您关系匪浅。假如人们崇拜的神真的存在,我想这一定是神的指引。」
听到这里,罗伦斯才明白赫萝表情为何僵硬。
他向阿朗问道:
「你是想请我们指导如何经营温泉旅馆吗?」
「我更希望的是——」
阿朗毫不畏怯地说:
「两位直接搬到我们村子里来。」
他说「村子」。
听兑换商说,他们不到十人就想重新利用修道院遗迹建造温泉旅馆。罗伦斯原本以为他们打的是就算挖不到温泉也能借狩猎维生的主意,结果他们已和镇上各公会达成协议,设想得十分周到。
既然他们以「村子」为前提,那么他们的梦想不会只是几间温泉旅馆而已。
「只要有两位的力量和智慧,就等于有百人——不,千人的人手。」
「我们一直在南方做点简单的佣兵工作……具体来说,是在小村庄里当守卫,防止战乱造成的无法之徒侵扰,用那点钱勉强过日子。」
阿朗身旁的瑟莉姆淡淡地说。她看起来比阿朗还要朴直,仿佛有修女般的坚定意志,能不眠不休连续工作两、三天也毫无怨言。年纪看似比赫萝稍长,不知是过得很辛苦还是面容阴郁,感觉更是成熟。最显眼的是她的手,粗糙得即使亡灵祭上不停屠宰也无法说明。
和赫萝的手完全不同。
「我们每天生活的方式,都不得不使您与我们这一族蒙羞。」
这么说来,阿朗和瑟莉姆跟他们的同伴都是狼喽?
赫萝应也看得出来吧,她表情毫无变化地注视他们。
「我对人类社会的事不太清楚,对我来说,就只是暂时帮了商行一点忙而已。我们那就只有我和哥哥会说这里的语言。」
「您或许会笑我们鲁莽吧。」
阿朗往地上交叉的剑与鞘瞥一眼,毅然说道:
「世界不停在变,微薄的收入也眼看就要枯竭。我们就只是靠战争余烬糊口的人,既然侥幸得到那块土地的许可证,当然会想在那里赌一把,所以我们就来了。」
结果发现,土地有挖得出温泉的迹象,修道院遗迹也颇为完整。
八成是这么回事吧。
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汝等……」
这时,赫萝缓慢地打岔。
「是要咱放弃好不容易打好关系的村子吗?」
「假如您愿意搬迁,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但若只是协助我们建村,当然也可以——」
「所以无论如何,都是要咱背叛现在这村里的人喽?汝等和咱们在商场上可是敌人啊。」
「赫萝。」
唤她名字的,是罗伦斯。
虽然阿朗那边的确是商场对手,但也能明显看出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再者,他们和赫萝一样是非人之人,而且又是同族。对赫萝而言,肯定比纽希拉的村民更接近她。
正因如此,她才会对他们如此冷淡吧。
要是稍微给了点同情,对他们敞开心,就会落入非帮助他们不可的感情,而那将是对纽希拉的背信行为。
更别说,赫萝本来就是纽希拉村中必须掩饰身分的异类,有罗伦斯所无从想像的包袱。
可是,罗伦斯却对赫萝说:
「不可以这么快就下结论。」
这件事所能造成的影响,将一直持续到遥远的未来,且会冲撞到他与赫萝之间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
因为——
「赫萝大人。」
阿朗跪着凑上前来。
「请您审慎考虑。您现在拥有的并不会永远存在啊。」
他们说自己是来自南方,借佣兵工作维持微薄收入,生活贫困。
尽管因此而不懂人情世故,阿朗的精悍神情也未免太刚直。
这世上,有些实话不能随便说出口。
罗伦斯不禁咒骂自己愚蠢,没能代他说出这句话。
「……所以那又怎么样?」
赫萝以令人心底发寒的声音说:
「那跟汝等又有什么关系?」
「赫萝。」
「说啊!」
曾有哲学家说过,世上没有真正幸福快乐的故事。罗伦斯终会死去,独留赫萝一人。对于这个问题,罗伦斯已与赫萝携手找出了答案——以「那又怎么样」的态度向时间虚张声势,随遇而安。
赫萝抓起了罗伦斯的手,力气大得发疼。
「汝等嘴里那个贤狼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找别人去呗。」
仿佛能听见赫萝关上心门的声音。
赫萝用力拉着罗伦斯的手向前走去,气得好像要顺势一脚踢开阿朗表示敬意的剑与鞘。
穿过阿朗身边时,那青年是一脸的茫然,或许没想到说出事实会惹赫萝生气吧。这让罗伦斯感到,他们的心地真的是正直到看不清人类社会的运作方式。
然而,单凭正直无法在人类社会存活。笔直宽广的道路,只存在于城墙里的一小部分。
「赫萝。」
直到看不见阿朗与瑟莉姆,罗伦斯才又喊了她,但她不肯停。
腰腿疼痛的罗伦斯走不了那么快,反过来硬将她拉住。少女模样的赫萝,只有少女的力气。
而娇瘦的身躯,也守不住她柔弱的心。
赫萝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泪痕。看来那场愤而离去是她最后的坚强。
「咱、咱是因为……汝……」
「我知道,不要再说了。」
罗伦斯原有些顾忌自己衣服全是泥,但最后还是将哭成泪人的赫萝拥进怀里。赫萝也不顾会沾得满脸泥,紧紧抱住他。摸在背上的手,觉得那身体好瘦小、好脆弱。
接着拥着啼哭的赫萝向后一靠,倚墙望天。
从夹在高楼间的狭路所能看见的天空,是那么地遥远、窄小。
罗伦斯明白那场对话中,自己才是愚昧的一方。
忽然间,眼角余光似乎有个人影。转头一看,原来是瑟莉姆。她表情惶恐得令人同情,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往这里看。罗伦斯对她摇了摇头。
瑟莉姆虽然面色愁苦,但仍然稍微颔首致意后垂头丧气地退开了。他们身上没有恶意或谋略的味道,教人心里反而煎熬。若他们怀着恶意而来,还能够义无反顾地保护自己的幸福。然而,总有一天非得面对不可的事,就这么伴着具体形象出现了。
罗伦斯再一次抚摸赫萝的背,轻拍两下说:
「好了赫萝,在这边哭也不是办法。」
假如这句话能有那么点说服力,是因为自己曾是个不走下去就赚不了钱的旅行商人吧。
「总之先回房间吧,然后——」
然后?
罗伦斯不太敢说下去,但他相信赫萝,赫萝也相信他。
于是鼓起勇气,说了。
「然后面对这个问题好好想想吧,不能逃避。」
赫萝什么也没说。
可是,罗伦斯慢慢放开了手,扶她站直。
忍不住笑出来,是因为她被泥弄成了大花脸。
「现在不管问谁,都不会认为你是贤狼吧。」
仍在抽噎的赫萝用袖子粗鲁地擦脸,握起拳就往罗伦斯肚子招呼。
而那只手又紧握住罗伦斯的手,是因为她比淘气的缪里更像女孩子吧。
「打起精神,公会里还有一堆酒菜等我们随便吃耶。」
赫萝吸吸鼻涕,脑袋往罗伦斯肩膀顶一下。
「大笨驴。」
虽然仍有点哭腔,但骂得了人就表示她没事了吧。
自己与赫萝之间,有强烈的感情联结。
事情一定有转机,一定能圆满解决。
从小巷走上大街,阳光立刻照得全身暖呼呼的,仿若某种象征。
兑换商公会会馆中一片寂然。
庆典时期,商行之间没有大型交易,不过旅人或休假的工匠仍会往来斯威奈尔。直到昨天都在会馆作高额买卖的决算与兑币的兑换商们,睡醒之后一个接一个带着天平上街去,一个也不剩。
而且,现在人都挤到了亡灵祭后开放的广场去,整个商业区位也是安静无声。要是太阳在半夜冒出来,或许也会是这种状况吧。
「天啊,终于活过来了。真的是亡灵祭啊。」
除了从头到脚都是泥,脱光一看,全身上下都有瘀青。
不仅是因为所有参赛者都像亡灵,当初取名的人也一定是洗过热水后都会这么说而想到这个名称。
「你好一点了没?」
赫萝脸上是泥水泪水混成一团,再加上抱过罗伦斯,衣服也泥成一片,变得像在路边从头摔进泥坑里而哭着回家的小女孩。比起实际参赛的罗伦斯,留下看门的童仆还比较关切赫萝。
「……」
用热水洗脸洗手换衣服之后,赫萝坐在床边沉默不语。
对童仆送来的简餐与酒碰也不碰。
「话说……那还真是突然啊。而且他们还直得像骑士一样。」
阿朗还有优秀的剑术,以担任村庄护卫维持生计。
可以想见,他也曾质疑是否该将自己的力量使用在服侍人类上。需要他们保护的,八成是个出了事也不会有人想救的贫寒小村吧。感觉上,留在修道院遗址挖温泉的人个性也都是那么地正直,在这个世道下很难生存。
「大家都知道什么是正当的事。节制饮酒、谨言慎行、努力工作、关怀弱小,还有时不时向神祈祷。」
罗伦斯这么说着走到桌边,拿起皮制大啤酒杯。斯威奈尔不愧是自古以来就因位居皮草与琥珀流通要冲而繁荣的城市,皮革品质非常好,硬到可以用来作武器。里头装的似乎是葡萄酒。罗伦斯将酒分装到小锡杯,拿到赫萝面前。
「就道理上来说,你应该晓得怎么做才对吧?」
赫萝没有看罗伦斯,但似乎接受了他的话而接下酒杯。
「阿朗他们的温泉旅馆是开在深山里,由一群非人之人开始营业。然后会慢慢召集同伴,最后呈现村落的面貌……光是想像,感觉就像童话故事一样。」
纽希拉虽也有秘境之地、人间与天堂的交界等称呼,然而情况不同。当客人夜半醒来,在村中广场饮酒同欢的肯定是狼、鹿、兔子或狐狸之类。
到处都有类似故事流传,就是这个原因吧。
「是吧,赫萝。」
喊了名字,她才吓一跳而抬头,有如为遮掩伤口而绑的绷带被人掀开。她甚至忘了自己拿着酒,跟着就想站起来,却被罗伦斯用一手按住肩膀。
「就先当帮助阿朗等于背叛纽希拉吧。」
赫萝十分明白罗伦斯为了融入纽希拉付出了极大努力,也知道那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而纽希拉的居民即使没有恶意也时常会视他为外人、菜鸟,以及他单纯是喜爱纽希拉这块土地,无论做什么事都绞尽脑汁,希望让全村繁荣起来。
而赫萝要在这样的状况下,传授知识给敌人。
还继续厚着脸皮住在纽希拉。
「我个人是觉得无所谓喔。」
「……可是……」
「我是个商人耶。」
赫萝傻愣地看着罗伦斯的苦笑。
「早就习惯清浊并济了,耍心机也是家常便饭。」
若不当自己有两张脸,兼容道义上完全相反的事,根本就做不了商人。
就拿买卖来说好了。商人必须怀疑对方有没有占便宜、设陷阱、欺瞒,同时在某方面相信对方,握手成交。
而且在如此猜疑的状况下谈成生意后,有时还得和对手敞开心把酒言欢,而第二天又要回到猜疑的商场上。
黑是黑,白是白,不可混淆。
「就算你真的去帮阿朗他们,也不是因为想对纽希拉直接造成任何伤害。光是这一句,拿来当借口都有剩了吧。对我来说,出现相当的竞争对手也不是坏事。在纽希拉开温泉旅馆之后我常觉得,那里已经安逸了几百年,实在很缺乏危机意识。」
罗伦斯从前为了在一个客人也不会上门的春秋两季招揽生意出了许多点子,可是那些先进全当成耳边风,只想在淡季好好休息。
在村里住久了以后,他自己也开始被那种氛围毒害。
若这时来了个外敌,就能惊醒那群梦中人了吧。
「基于以上原因,假如你去帮阿朗他们,我当然也会帮你,没什么好对不起其他旅馆老板的……呃,或许有一点吧。不过想归想,我也只会耸个肩说『那是没办法的事』。」
罗伦斯知道这么做辜负了他人的信任,但若能成就更重大的目的,他甘愿背负背叛者的罪名。
「而且,真正让你难过的不在那里吧?」
赫萝旧伤被人挖开般,嘴抿成一线。
「我应该先替阿朗说出来才对。」
现在拥有的,并不会永远存在。
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确定不予理会的事。
「你不可能永远住在纽希拉,再怎么掩饰你不会变老也有个极限。难道现在每个人都死掉以后,你还能像以前在帕斯罗村看麦田一样,继续当个没人会感谢的守护神吗?」
赫萝稍微颤动,一滴泪珠滴进她握在手里的锡杯。罗伦斯自始至终盯着那滴泪,继续说:
「你是我最爱的人,可是……」
这句话实在教人难以启齿,但不说才是真正的背叛。
「你毕竟不是人类。我走了以后,你还要活很久很久。既然能有阿朗他们陪你,那样会比较好。」
赫萝抬起了头。
紧绷的唇,震颤着松开。
「汝这样说……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我是啊,就是交代后事。再说,我之前也不是替你预演过葬礼了吗?这次就只是角色互换而已嘛。」
在错愕的赫萝回话之前,罗伦斯的手先伸向了赫萝脸颊,以拇指腹拭去眼角的泪。
「我答应过你,要在那一天之前当作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结束那样陪你。现在,躺在时间长河边的我们面前来了一艘船,为了以后可以平安到对岸去,现在上船也不吃亏。」
会苦笑着说话,是由于赫萝看他的表情就像在弥留之际为他送终一样。
罗伦斯在赫萝面前蹲下,将视线降得比赫萝略低。
「既然你是商人的老婆,做事就该有商人的样子。」
「……?」
「就是为自己留个保险。面对可能使你失去一切的冒险时,就要为失去一切做好准备。不过,假如真的不想失去一切,不要冒险就是最大的保险。以前的你,曾打算选择后者。」
想在离别没那么痛之前离别。
「可是,这样也会让可能到手的利益溜走。听好喽?先假设你帮了阿朗他们,让他们营运得很顺利,这些寿命很长的人都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那么你想想,既然那里的都是知道彼此难处的人,假如我死后你还想把狼与辛香料亭继续开下去,靠他们的力量不就行了?只要在纽希拉和阿朗他们那边每隔大概三十年就交换一次,就能在不被纽希拉的人怀疑的情况下永远维持下去了吧。除非……你自己先乱花钱把店搞垮。」
罗伦斯的贼笑,让低头看他的赫萝咳嗽似的笑出来。
「大笨驴……」
「我觉得这招真的不错喔,谁也不吃亏。只是,在纽希拉的人都为了怎么跟阿朗他们的温泉旅馆对抗动脑筋的时候,我们需要演点戏就是了。」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手,哄她似的摇了摇。
「只要是为了你,我稍微违背一点神的教诲也可以。」
赫萝笑得很勉强,是由于配合罗伦斯硬开玩笑,想故意笑赢他的缘故。
不过,这样就行了。起初勉强无所谓,迟早会习惯、接纳它的。
想对抗世界的定理,绝对少不了这样的努力。
「所以,就这样喽?」
罗伦斯仰望着赫萝这么说,而她的眼睛仿佛随时会闭上,但是并没有。
「你要去帮阿朗他们,对他们稍微好一点喔。」
赫萝到这时候仍然摆出一脸的不甘愿,让罗伦斯又笑了。
「你真的很怕生耶。」
「什么!」
赫萝倒抽一口气,旋即吊起眼瞪向罗伦斯。
「咱是因为身分高贵!」
接着甩开罗伦斯牵着的手,「啪!」地一声打在他脸上。
罗伦斯也将自己的手叠在赫萝手上。
赫萝还是凶巴巴地瞪过来,不过尾巴摇得啪哒啪哒响。
「我想也是。」
罗伦斯从赫萝另一手接过杯子,放在脚边。
并且挺起身与她四目相对,搂住她的腰。
「因为你是公主嘛。」
「……咱是贤狼大人,大笨驴。」
赫萝终究是赫萝,稍一分神就被她拉倒了。尽管马上就注意到木窗没关,不过今天是庆典的日子,不要太放肆应该不会有事。
从敞开的窗口,能看见大片晴朗天空。
以前被月亮偷看过好几次,至于太阳嘛,幸好它现在大概看不见。
由于对方表面上是与兑换商公会和纽希拉对立,假使罗伦斯直接大剌剌地去找对方而被人看见,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因此,罗伦斯决定用点门路。
「我实在很担心你们跑来这里会不会又带来什么麻烦。」
统治这个镇的强·米里一进接待高贵访客用的贵宾室就绷着脸这么说。
「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的时候打扰您。」
「我是真的很忙啊,可是这个镇背后的大功臣带着狼来敲门,我岂有不开的道理。」
米里在披了红布的椅子坐下并重叹一声。不是烦躁,只是非常疲倦。相信是镇上的庆典,忙得他有如硬要搅动塞满料的超大型汤锅般眼花撩乱。
「话说回来,我还真的不知道你有参加亡灵祭呢,完全看不出来。」
当时人那么多,赫萝身上的硫磺味也重得盖过了狼味,这也是当然的。
「到最后,兑换商公会宰的肉果然最多。」
表现得太精彩了。罗伦斯往身旁看,想分享这份喜悦,结果赫萝一副「有我帮忙不赢才怪」的脸,漠不关心地嚼着米里招待的糖渍花。可能是刚哭过,嘴里很咸的关系吧。
「你来找我,是要我把手上有老修道院那块地许可证的人找过来是吧?」
米里说到这里,要打断罗伦斯颔首般插个前言。
「真的没有起争执吗?」
罗伦斯和赫萝上门之后,米里一直很担心这件事。
十多年前,罗伦斯等人被卷入一场大风波而抱着一缕希望来到这个镇。就遭受牵连的米里而言,简直是一场大军压境的无妄之灾。
所以尽管最后是漂亮地平安落幕,米里至今仍把他们当瘟神看的想法也约有八成正当。
「没有,反而是为了不让争执发生才找他们。」
「嗯?」
米里还是有点怀疑,而赫萝一片接一片卡滋卡滋地嚼着沾满白砂糖的紫色花瓣后,舔舔手指插话道:
「为什么汝不跟咱们说他们的事?还是说,汝根本就没提过咱们?他们那么守规矩,来到这里一定会先来拜会镇长,汝不会没见过他们才对。」
赫萝不是责怪的口吻,米里也只是稍微挑起一眉说:
「没错。他们也很担心那张发霉的许可证到底有没有效,来拜访我的时候顺便问清楚。」
「所以汝没告诉他们纽希拉有狼呗,他们也要盖温泉旅馆呢。」
米里注视了赫萝一会儿,想打探她真正的用意。而赫萝不以为意,又津津有味地吃起昂贵的糖渍花。
最后,米里叹口气并往椅背一靠,说:
「有两个理由。」
接着坐回来,也拿一片愈来愈少的糖渍花。
「第一,我想维持这个镇的发展状况。只要是对这里有益的事,我什么都愿意。」
兑换商公会会长也说过,有两个温泉乡就有两倍生意。
「第二,是因为他们让我想到十多年前的你们。」
「有那么惨吗?」
米里对罗伦斯耸耸肩。
「从像是紧抓着最后的渺茫希望,事先也没做过什么调查来看,是满像的。」
这个强·米里在当年说话就很不留情。
「他们只凭一个不太可靠的消息就跑来,说可能会挖到温泉,到时候想开温泉旅馆,然后慢慢发展成一个村落。要是告诉这种人纽希拉已经有狼在开温泉旅馆,你们想想会发生什么事?一定是直接投靠你们吧?这样不是反而会让你们很头痛吗?」
「先前遇见他们那时,是让咱真的很头痛没错。」
赫萝似乎是糖果吃过瘾了,喝几口用茶叶冲的热茶。虽然她曾批评过醉不了人的饮料根本没必要喝,但似乎还是喜欢茶的香气。
斯威奈尔应该是赚了不少吧,拿出来待客的每样都是贵族府上才看得到的南方进口货。
「要是你们误会我把麻烦丢给你们,那我就更头痛了。所以不如等你们自己来找我,事情会比较好办。」
这个人的思虑和他的外表同样深沉。罗伦斯钦佩地点点头。
「可是,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了,事情不就结束了吗,为什么还要透过我找他们来?真的没起争执吗?」
看着米里仍绷着一张脸,罗伦斯决定说明原委,然而对于赫萝当时哭着离开,回到下榻房间劝过她之后又消磨了一小段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呃,这个嘛,其实……」
没等支支吾吾的罗伦斯说完,赫萝就先开口了。
「因为才一见面,他们就啰哩叭唆提了一堆要求。咱们没法当场回答,就先回到住处商量。结果商量久了,机会也就错过了。」
虽然不算说谎,与事实也差了一大段。
气定神闲喝茶的赫萝,也让罗伦斯钦佩不已。
「那结果呢?」
那是「既然要透过我牵线,至少这点要告诉我」的意思吧。罗伦斯对赫萝使个眼色,让她没趣地哼了一声说:
「咱们决定要帮忙了。咱偶尔也有想丢下这家伙,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
要是说自己才想这么做,赫萝恐怕会三天三夜不理人吧。
「这样啊,那我懂了。」
米里放心地叹口气,往敞开的木窗外望去。
「我也一样。」
「咦?」
米里像见到傻蛋般对讶异的罗伦斯眯起眼说:
「我在这镇上也待好些年了,差不多该离开一阵子,不然会出事。」
强·米里是继承自前任城镇领导者的名字,他同时也是别名哈比利的领主。多半会以养病为由退居领地,表面上宣布病死之后,以亲戚身分回来继承所有领土与权利之类的吧。事实上,贵族阶级经常为了维持血统而将兄弟姐妹或近亲安插在远方,谁也不会起疑。
尽管如此,身边可用的藏身处当然是永远不嫌多。
「汝会长胡子,办法多得是,咱的美貌可就藏也藏不住喽,真伤脑筋。」
「……」
米里同为非人之人,一听赫萝要协助阿朗的温泉旅馆就知道她有何打算。身为人类的罗伦斯,对于自己踏不进那个「圈子」感到十分遗憾。
但同时也觉得这也不错,是由于赫萝与米里意外地合拍。如此一来,自己死后或缪里在旅行途中落叶生根了,赫萝也不必孤伶伶地理尾毛。
「总之,把他们找来就行了吧?」
「麻烦您了。要是让镇上的人知道我们双方有私通,事情会很难处理。」
「商人就是商人。」
米里叹口气,打响桌上的小铃,一个衣着平整洁净的童仆跟着敲敲门进房里来。米里要他找阿朗过来之后,童仆就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了。
「怎么啦?」
见到罗伦斯看得目不转睛,米里不解地问。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很有礼貌。」
「现在这镇上到处都人手不足,能干的童仆全都被商行吸收掉了。」
「就是说啊。」
罗伦斯仿佛放弃了什么的语气,使米里挑起一眉问:
「怎么啦,旅馆想开分店吗?你那不是有个叫寇尔的年轻人和女儿在吗?」
既然说到这个,罗伦斯也不得不将寇尔和缪里的事说清楚。
「喔喔,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是啊。所以我们这一趟也打算顺便在镇上请几个新人过去。」
「哼,直接请那些佣兵不就得了吗?」
「是有考虑过,可是……」
罗伦斯往身旁的赫萝看,而赫萝表情不太高兴。
「我听说他们也是狼族,那不是正好吗?」
「就、就是说啊,哪里不好?」
在米里与罗伦斯注视下,赫萝摆出砂糖里有颗小石子的表情。不过她大概是认为找借口其实很蠢吧,转向一边吐口气就不甘不愿地说:
「咱可是贤狼赫萝,有非顾不可的威严要顾。」
威严?罗伦斯往米里看,不会给赫萝面子的米里耸耸肩回答:
「可能是因为有族人在看的话,不能大白天就喝酒睡懒觉吧。」
赫萝眼睛几乎转出声音地往米里瞪,而米里当然是无动于衷。
「难道不是吗?」
而且还捱了一记追打,懊恼得低吼起来。
「我觉得他们能力不错啊。从个性来看,应该只要给他们每天固定的工作,就会发挥真正价值那种。与其说是狼,还比较接近狗。」
「的确,他们感觉就像猎犬那么忠实,不会拖泥带水。」
「相反地,视野就比较狭窄了,会以为正确的事到哪里都一样正确。拥有超乎常人的力量还过得有一餐没一餐,表示问题应该不是出在能力,而是个性吧。」
凡事都有适合与否之分。
会惹赫萝生气,正好就是实话实说的结果。
「要开辟新的温泉乡啊。出航之后想必能顺利营运下去,只是……」
「还有问题吗?」
米里疲惫地叹口气。
「他们手上的许可证应该是真的没错,可是那让我有种抹也抹不掉的坏预感。这时候你们还跑来要我叫他们过来,差点没把我吓死啊。」
他的悬念似乎不是没有根据。
「会是用许可证当幌子……例如背后有哪个大官想侵吞别人领土之类的吗?」
既然米里认为许可证应该为真,多半是因为那是他平常会接触的当地官员签发的。
然而这么一来,事情就有点古怪了。阿朗几个都在遥远的南方当佣兵,所以就是在那里碰巧取得发霉的许可证吧?虽然许可证不是不可能辗转在异地之间流转,但一般而言,签名也会跟着领主换才对。
米里以临时想起某个重点的表情捏着眉心说:
「那张许可证是教宗签发的。」
「教宗?教会总部发行的许可证?」
教会组织遍及世界各地,在南方生活的阿朗他们的确很有可能获得这份许可证,这也能解释米里为何能分辨真伪。
「我听说那块土地有一座老修道院,不是那时候发行的吗?」
「正常来说是合理。」
那么除了正常方向以外,该怎么想才对呢。或许是疑问都写在脸上了吧,米里低吟一声后忐忑地说:
「那张许可证,是以教宗名义保障开挖该土地,且独占掘出物的权利。」
「这……既然要挖温泉,本来就需要那种许可证吧。可是——」
罗伦斯的话忽然中断。
听兑换商公会会长说,那里的修道院是在教会与异教徒战况巅峰,兵荒马乱的时期建成的。有一群热情的修士赌上性命来到这里,以难以置信的诚意开辟森林,在深山里用石块建了一座修道院。后来他们的热情疑似随着战争空壳化而减退,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可能是那里环境太严苛,老了就没法待下去的缘故。
不过修士本来就是一群冀求逆境的考验以砥砺信仰的人,若说是因为日子苦而离去,的确有点不太对劲。
思考当中,一旁的赫萝打个嗝说:
「咱可没听过会挖洞的僧侣。」
「咦?」
罗伦斯转过头,与赫萝四目相交。她略红的琥珀色眼瞳,正注视着他。
「没错。虽然当时纽希拉的名声就很响亮,他们也有可能是想如法炮制,但还是有一点很奇怪。」
「对、对喔。他们都在敌阵撑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在安全以后反而撤退?」
如此呢喃的罗伦斯,脑中有某个零件喀喳一声嵌合了。
「难道枯竭的……不是热情?」
所以是什么呢?
阿朗所取得的发霉许可证,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解释。
即使满纸霉斑也舍不得放手的许可证。
原主还期待能在那里得到些什么。
「那会是——」
就在这时,房门叩响了。在众人注视下探进头来的童仆,不是先前米里差去找人的那名。
「什么事?」
童仆表情有点不知所措,转向走廊说:
「有一个叫瑟莉姆的女人说要见大人。」
「什么?」
不是被他们找来,而是主动来的。米里不禁看向罗伦斯,但罗伦斯也全无头绪。
「请她进来。对了,你说她叫瑟莉姆,所以是一个人?」
「是,只有一个穿旅装的女人,而且样子非常慌张……」
童仆疑惑地如此补充。
「总之先带她进来。」米里一这么说,童仆就转身跑走了。
不是阿朗,竟是瑟莉姆独自前来,而且神色慌张。
带来的怎么也不会是好消息。
谁也没再开口,房里只有赫萝的喝茶声。
当她在桌上放下空杯,瑟莉姆人也进房了。
瑟莉姆脸色苍白。
原有些话急着想对上前招呼的米里说,但因发现罗伦斯和赫萝也在而愣住。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请阿朗和你过来这里呢。先前对你们不好意思,想道个歉。」
罗伦斯脸上堆满笑容主动问候,是由于瑟莉姆明显乱了方寸的缘故。从行商中,他学到笑容可以让人暂时冷静。
果不其然,罗伦斯的态度让瑟莉姆紧绷的情绪放松了几分。尽管仍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能向罗伦斯等人行礼致意了。
「来,先坐下再说。还是说,事情急到需要我立刻派兵?」
瑟莉姆长相虽美,但神情怎么看也不像威严的狼,说起来还比较接近偷偷在草原角落啃草的羊。要是被庆典上闹疯了的野狗们盯上,多半会遭到调戏吧。
「不、不是……」
瑟莉姆摇摇头,但又突然想起什么般再摇一次。
「不是,可是说不定……」
「说不定怎样?」
瑟莉姆随这反问甩甩头,仿佛要甩掉混乱的思绪。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出了什么事……就是公会的人突然跑来我们房间,问东西是哪里来的,事情搞不好会变得很严重。」
起初原以为「东西」指的是许可证,但说不通。阿朗和瑟莉姆是因为有许可证才能开温泉旅馆,进而向各公会疏通。
瑟莉姆吞下一口紧张似的闭上嘴,说道:
「我们挖温泉的地方挖到了矿石,所以先拿去请人鉴定。」
矿石。
罗伦斯感到缺少的最后一个齿轮终于拼了上去。这桩绕着许可证打转的怪事中,该填满缺口的就是矿石。
「所以你哥哥怎么了吗?」
米里心里八成有数,但仍先冷静地问。
「在公会的人要求下……带他们去修道院遗址了……」
「你们挖到的是什么矿石?能够让公会的人特地在庆典之中出远门,应该很贵重吧?」
「我、我也不懂,只晓得如果可以卖到好价钱,可以当作开旅馆的资金,所以就请镇上的人鉴定了。只是哥哥他们说,那说不定只是铅……」
「铅?」
那是到处都有的金属,一点也不稀奇,不值得公会成员上门逼问。
米里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但是,罗伦斯不一样。
行商时期的记忆重现脑海。
「铅矿里,有时候会包含丰富的贵金属。」
他继续对转过头来的米里说:
「例如金,或是银。」
米里睁大了眼。假如山上挖出那种东西,事情肯定会闹大。
尤其是银最棘手。如同公会成员涌入阿朗房间要他带路那样,情况非常危急。
这地区到处是高山险阻,所以过去各地权力从未经过武力统一,却以银币达成了经济统一。想想兑换商公会会长说过的话吧。
如今,银在这地区已经是甚至能左右权力的武器之一了。
要是发现了武器会泉涌而出的地方,当权者会怎么想呢?
「那么,当初那些修士就是一边向神祈祷一边挖矿的吗……」
「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在深山里还要用石头盖修道院了。可以借口说挖洞是为了挖掘建设用的石块,并不是在挖矿;而挖出来的银经过炼制,铸成仪式用的烛台或徽记以后就能瞒天过海地运出去。」
「可是,你说银?这个银嘛……」
米里扶着额踉了一跄,但很快就站直问:
「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
并突然改变问题方向。
「还有,来这里是想求什么?」
瑟莉姆的表情慌得连旁人都为她紧张,不过她最后也不负那双粗糙的手,坚强起来说:
「我、我们从脚步声就能大概听、听出对方的来意。」
因为他们就是过着这种生活吧。既然都是狼族,听力应也和赫萝相当。
「我马上就躲进床里的麦草束,然后哥哥要我找机会来找米里大人。说是我们可能踩到了一条不能踩的尾巴,米里大人一定有能力救这个急……」
即使那想法偏向一厢情愿,或者太过天真,但也可以称作「信赖」,阿朗多半就是这样的人吧。认为同样是非人之人的米里一定会出手相助,假如自己是米里也一定会帮忙。
但是,米里凝重的神情丝毫不改。
「我再问你一件事,你们来这里之前真的都不知道矿石的事吗?」
米里的视线尖锐得仿佛要射穿瑟莉姆的眼,吓得她倒抽一口气。
这让罗伦斯想起从前谈生意时的对话。在那个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该那么做的干枯世界里,就是充满了这样的空气。
米里最怕的是他们佯装无知旅人,其实是想私自开发矿山吧。非人之人并不全是一身傲骨,不愿作人类的手下。单纯因为是同类就帮助他们,说不定会将整个镇导向毁灭。
这时,第三者说话了。
「她说的是实话呗。」
是赫萝。
「要是她那样是在说谎,咱这对耳朵就该缝起来再也不用了。」
赫萝摘下兜帽秀出兽耳,轻轻抽动两下。赫萝的耳朵,可以分辨谎言。
「再说,要是他们想挖金子银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怎么会拿挖出来的东西请人看呢?那岂不是昭告天下说咱在寻宝吗?」
所以不可能。而且,那是只要拥有足够工具或知识,就能自行鉴定的东西。假如明知就是要挖矿,一定会做好相应的准备。
「至于那丫头的哥哥带镇上的人到工地去……嗯,应该是不得已的呗。一堆人冲进房里来当面要人带路,哪有办法拒绝呢。」
听了赫萝的话,瑟莉姆僵硬地点点头。
「可是,咱听说挖洞的那地方路况很糟,所以也有可能是为了争取时间呗。就算镇上那些人听到有矿就变了脸,在确定山上挖得出多少宝藏之前也不会出手才对。反过来说,那个叫阿朗的看来也发现了自己踩了条危险的尾巴,但也知道轻举妄动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所以决定争取时间,找对的人求救。这样的判断,已经很不错了呗。」
「扣除谁来收烂摊子这点之外,是很不错。」
被当作救星的米里愤愤地叹息。
「从状况来看,八成是挖到银了吧。现在要我怎么跟不懂状况的人解释,在这里挖到银是多么严重的事?而且地主还不是这周边的权贵,是教宗本人啊!」
米里的长发长胡须,仿佛都在怒气的鼓动下震颤起来。
罗伦斯见瑟莉姆自责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便插嘴道:
「德堡商行能替我们居中协调这件事吗?」
会说在这里挖出银矿事态严重,是由于如今发展得有如小国的德堡商行,正是借由发行银币来维持权力。
假如其势力范围内有外人擅自挖掘银山,又拿银矿发行货币,摆明是公然侵占领土。
而且发行货币总伴随庞大利权,德堡商行对于用来铸造银币的银控管得非常严格,兑换商公会会长也时常为缺银币发愁。
然而,事情也可以反过来处理。若将土地卖给德堡商行,别说摆脸色了,他们还会笑嘻嘻地买下来吧。
所以,应该当作公会成员们也知道有这一步,才会突然变了一张脸,急着要胁阿朗带他们到挖掘现场去。这样比较妥当。
但米里却叹得像个地狱深渊的怨灵,说道:
「许可证是教宗发的。那里挖出大量银矿的消息迟早会传进他的耳里,凭这一点要引起战争是绰绰有余。」
许可证上的文字,并不是神的意旨。
大商行遭到王公贵族借战争之故强行借款,最后因赖帐而破产的悲剧,已经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次。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米里呻吟似的说:
「实际上能做的……只能请德堡商行收购银矿,再把这笔钱进贡给教宗。这样应该就没事了吧。」
教宗是教会大本营的首领,尽管权威不比当年,但仍握持世上少有的重权,而且这一带也有敌视德堡商行的人。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说不定会刻意煽动对立,借教宗的刀痛宰德堡商行。
一旦战争爆发,斯威奈尔无疑会沦为主战场之一。
这对于一心护城的米里,以及必须仰赖斯威奈尔补给物资的纽希拉居民而言,无疑都是最坏的结果。
在沉重气氛压制整个房间时,一道格格不入的细小声音传来。
「请、请问……」
是瑟莉姆。
「我、我、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是心中燃起一股希望才从南方远道而来,不抱任何恶意,事先也不晓得山上能挖出什么东西。况且挖矿这种事,求银而来却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例子可是十之八九。
就这点来看,可说是幸运过头而成了诅咒。
「不能怎么办。既然要分钱给教宗,采掘规模不大一点根本划不来,没余力让你们慢慢搞什么温泉旅馆。」
「不、会吧……」
实际上,他们就算被认为是给此地招来祸害的元凶也不奇怪。没提到这点,是米里所能给予的唯一安慰吧。
瑟莉姆粗糙的手紧抓着自己的衣服。
「你们至少还能在矿山工作。只好靠挖矿存些钱,另外找个地方安顿了。」
都跟镇上各公会打点好,只差挖出温泉了。梦想离指尖愈近,破灭的失落就愈大。瑟莉姆腿一软就当场瘫坐下来。
米里什么也没对瑟莉姆说,只是稍微眯起了眼。
「总之得先向德堡商行知会一声才行,最好是勘场的人回来那时,德堡的干部也都到齐了。绝不能让眼里只有钱的家伙有时间搞鬼。」
米里这么说的同时,确认程序似的依序注视在场每个人。罗伦斯、瑟莉姆,最后才是赫萝。
「……把咱当传声筒啊?」
「你知道你吃的糖渍花要多少钱吗?」
原本满满一盘的糖渍花,曾几何时已一片不剩。
「再说,你和德堡商行的兔子阁下比较谈得来。」
德堡商行的帐房同属非人,是兔子的化身。罗伦斯一行曾和他们一起逃进这镇上,共商再起之计。
「真是的……难得上街一趟,怎么会遇到这种倒楣事。」
「请、请先等一下。」
赫萝不甘不愿地答应时,愣到现在的瑟莉姆插嘴说:
「这种事就给我做吧。」
「嗯?」
赫萝歪起了头,但对象不是瑟莉姆,而是米里。
米里不知是天生就那样,还是身为掌权者的他已惯于以冰冷态度下判断,面无表情地垂视瑟莉姆。
「如果你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有责任就接下这个工作,那我拒绝。你在德堡商行一点信用也没有,要是节外生枝就糟了。」
无谓的同情,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可是如此一来,等于是完全隔绝瑟莉姆在外。即使过去只是一介旅行商人,罗伦斯也深明被社会屏弃的感觉。
全都是时也命也,没有谁对谁错。
「然后贤狼赫萝,我需要你先去见阿朗一面,要他尽可能拖延时间。你们都是狼,应该有办法暗中联络吧。」
「还真会使唤狼。」
赫萝发发牢骚,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再来呢?像汝这样难搞的人,不是没事就爱写点东西吗,要是有信给咱带去就赶快弄一弄呗。天都快黑了呢。」
「我马上准备。」
米里一脚就跨过瘫坐在地的瑟莉姆身旁,离开贵宾室。
他对谁都是一样地冷淡,唯一重视的就只有这个镇而已。
「站得起来吗。」
直到罗伦斯无奈地伸出手,瑟莉姆才终于回神。
接着想起急迫而来的现实般,眼里的泪水愈堆愈高。
要人收起泪水是件极为困难的事。见到她呜咽痛哭,罗伦斯才发觉她是多么年轻的女孩。他们怀的是与其年纪相应的纯真梦想,一心相信只要坚持走下去,前方一定有光芒。
「好了,一个女孩子家别在这种地方哭。」
瑟莉姆外表看起来,也只是和女儿缪里一般大。罗伦斯不忍地抓着肩扶起她,引来赫萝一阵瞪视。当然,那八成是故意的。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许可证也不会平白被人拿走吧。」
如米里所言,倘若真的开了矿坑,也是一种筹措资金的方法。
只是无论如何,日后等着他们的依然是漂泊无依的生活。
「或者……」
罗伦斯嘴动到这里就哑了口。能在自家温泉旅馆工作的人数有限,容纳不了他们全部,到头来也只能救急,不是长久之计。假如口袋里有大笔资金,倒是能考虑借给他们在纽希拉深山里也开一间温泉旅馆,问题就是没钱。
很遗憾,世上多得是明知如何解决却无可奈何的事。
因此传教士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人们诉说圣善生活的美好。
「我也去帮你问德堡商行的人,看那边有没有不会让你们离得太远的工作。」
有了缪里之后,罗伦斯理解到年轻的泪水能像珠串一样地掉。
瑟莉姆也滴着砾石大小的泪珠,看着罗伦斯。
希望她没有半句怨言单纯是个性使然,并非因为过去任何希望之光都像这样幻灭而使得心已枯死。
「谢谢你、帮我们、想办法……」
瑟莉姆沙哑地道谢,垂下眼睛。
此时此刻,罗伦斯也只能拍拍她的肩。
接着对赫萝使个眼色便离开房间,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呼……」
在走廊叹息的不是罗伦斯,而是赫萝。
「真的没其他办法了吗?」
她以忍受痛苦的表情,望着关上的门后。
虽然她态度一直是事不关己,实际上却是比罗伦斯更重感情。在场最想找个办法解救他们的,肯定是她。
「没有了吧,除非有奇迹。」
这个世界无边无际,而无论走到哪里,脚下土地都会有个主人。
「奇迹是呗。」
赫萝喃喃地这么说,吸进一大口气。
「汝啊,要是咱和人类作对,汝会生气吗?」
回答得太马虎,可是会被赫萝瞧不起的。再说,信赖赫萝的罗伦斯心中早有定见。
「假如你与我为敌、破坏我重视的东西,那或许会吧,可是你绝对不会那么做。所以直说吧,有什么点子啊?」
「……汝有时候脑筋特别灵光,真讨厌。」
就当那是称赞吧。
「咱虽创造不了奇迹,但奇迹的相反倒还弄得出来。」
然而,赫萝却异想天开地这么说。
「奇迹的相反?」
「就是诅咒喽。」
在日暮西山的这个时刻,屋里已相当昏暗。
墙角边、橱柜旁,到处都是妖魔能够潜藏的阴影。
「咱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有一群贪心的人,在向导的带领下前往宝藏的所在地。可是,这个原以为是老实人的向导被火堆照出的影子上,居然有长长的獠牙。」
怎么听都像是编来吓唬小孩的故事,却让罗伦斯不禁僵着脸笑。
若在平时,他或许听听就算了。
但仔细想想,现在这状况简直就像这类童话化作了现实一样。
「就说上了那座山,没人可以全身而退;宝藏的传闻,其实是恶魔散播的;从前的教士,就是害怕恶魔才跑光的呗。」
这么一来,人类就不敢接近那座山,银矿的事也会不了了之。
要是有哪些不怕死的大胆狂徒还敢上山,就会遭到狼群的围剿。
而且是大得要抬头仰望,能轻易生吞一个人的巨狼。
「没用的。」
声音在走廊冷冷响起。
「现代人不怕森林的黑。」
米里捏着尚未卷起的信笺摇了摇,用来吸墨的沙哗啦啦地散落。
「如果只是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咬咬屁股就跑,下一次人来的时候就是带着整车的沸油跟火把满山放火,把可怕的东西跟森林一起烧个精光。」
恶魔与精灵所栖息的黑暗森林,将就此暴露在光明底下。
「这个镇,不时会来几个阿朗他们那样的南方佬。他们没有足以在人类社会生存的才学,更没有可以安居的藏身之所。会百般无奈而来到北方寻求活路,只是认为这里还有化外之地罢了。」
有是有,但环境全都非常严苛,和森林结实累累,遍地有野蜜可采的温暖南方大不相同。
「假如他们当初是扮成修士来到这里,或许已经成功了吧。在所谓的圣域,人们对修士都有一定的敬意。」
人生路上总是会有许多选择,但从来没人能够事先知晓怎么选才有最好结果。
而且假扮修士并不容易。由于斯威奈尔是个会盛大庆祝守护圣人复活节的城镇,倘若一度废弃的修道院来了一批新修士,肯定会引来大群虔诚信徒上山参拜,谎言遭拆穿只是时间问题。
「好了,墨也该干了,替我送给德堡那的希尔德吧。状况跟大略计划都写在里面了。」
米里卷起信笺,用特异的细绳捆束。
「汝真是复古啊。」
见到赫萝苦笑,罗伦斯才发觉细绳应该是米里的头发。
「封蜡容易冻裂,这也是最好的亲笔证明。」
「的确是。」
「我派辆马车送你们出城。」
米里办事的明快节奏之间,没有一丝感伤或拖沓。
最后谁也没有再提瑟莉姆的事,罗伦斯出了厅舍就坐上米里备妥的马车驾座,握起缰绳。
天空早已夜幕低垂,镇上却染满殷红。
星布的火光不是篝火,而是烤肉的火。
「好香啊……」
赫萝嘴上这么说,但语气不带感情。
也许是对于抛下瑟莉姆他们不管仍有排斥。
「回来以后,想吃多少有多少。」
罗伦斯也配合她应话。
随着年纪渐增所学到的,大致上就只是凡事都有可行与不可行之分,以及怎么厚起脸皮装瞎两件吧。
两人没有多作对话,马车就此缓缓驶过镇中央。
途中出现在道路彼端的广场上到处是通明的火把,巨大的圣人像矗立在中央。
「拜那个是要保佑什么呀?」
「我也不清楚,多半是驱除病魔或抵御外敌吧。庆典最后会烧掉那座圣人像,代表圣人代替我们向神献身。烧完以后,人们会感恩地掬一把灰,埋在城墙脚下。有这种传说的圣人还不少,可能古代真的发生过那种事吧。」
搭圣人像时,罗伦斯听了镇民不少讲解,知道这类庆典相当普遍。
「当圣人也真累,死了化成灰也还要为老百姓做牛做马。」
「能先化成灰还算不错吧。有的遗体风干以后还会摆在知名大教堂里,每天都有巡礼的人在旁边祈祷,根本没办法好好睡觉。」
「一年让人崇拜个一次,还算好了呗……」
赫萝这么说之后,盯着罗伦斯瞧。
「如果你要那样珍藏上千年,不如一口吃了我。」
赫萝咧开嘴嘻嘻窃笑。
「话说回来,会有这些祭典是因为巡礼圣地真的很赚。这个镇的一开始就知道是假货倒还好,其他地方多得是号称真身的圣人遗体。」
「嗯?是怎么分出真假的呀?人都死得剩一把枯骨要怎么证明?」
「很简单啊。像圣阿比洛斯有五条手、圣女赫蕾丝有两个头,最好笑的就是殉教徒路迪翁了,整整有三副遗骨,而且大小都不一样,说是幼年期、少年期和青年期的遗骨。」
「嗯?这哪里奇怪呀?」
听赫萝不解地问,罗伦斯还以为赫萝在逗他呢。
「……人又不像虾子或螃蟹那样会脱皮,一个人哪会有那么多副骨头啊。」
「啊!」
看来她是真的没想到,羞得猛敲罗伦斯的手。明明她才是脑袋接错线耍笨的人。
「其实当地人一开始都不信,随着时代慢慢变迁才信以为真的吧。所以呢,镇民们捧着那些灰在墙脚下埋着埋着,也就真的以为底下曾经有过圣人的骨灰了。」
「人类还真傻。」
赫萝不知是唏嘘还是觉得人类的傻处有点可爱,想起昨晚的有趣梦境般眯起眼柔柔一笑。
「不过呢,既然人类那么傻,不如就利用一下怎么样?」
「利用?」
「譬如掰个理由,把山上的修道院弄成所谓的巡礼圣地就行啦。」
罗伦斯会惊讶地注视赫萝,不是因为她的想法粗糙,而是没想到她仍未放弃帮助瑟莉姆他们。
于是他拉扯缰绳停下马匹,赫萝也没问他为什么。
「我是可以拼命工作存钱,盖新旅馆雇用他们啦。」
「假如存得到那么多钱,汝一定会那么做吧。」
赫萝也不是傻瓜,不会不懂盖新馆需要花费多少钱财和时间。
「赫萝……」
「抱歉,咱开玩笑的。只是想找个借口。」
说服自己已经努力过了,只怪造化弄人。
罗伦斯无言以对时,赫萝坚强地挤出笑容说:
「发车呗。咱至少还知道现况该怎么做。」
为了避免与教宗发生纷争,必须请德堡商行居中协调,并劝阿朗和瑟莉姆他们放弃原来的梦。自己继续开心过节,回纽希拉去。这样大家都不会出事。
可是米里也说了,他们很像十多年前落难的罗伦斯一行。
当时,罗伦斯在最后的最后抓住了幸运。
事后无论怎么想,都只能说是运气好。若非用尽所知,且在最后靠赫萝画下完美句点,即使知道方法也执行不了。
纯粹是运气好。
而阿朗他们没有幸运女神眷顾。
「我是真心希望巡礼圣地的点子可以成功。」
罗伦斯重握缰绳,往马臀抽一鞭。
「……」
赫萝没转头,静静颔首。
「就算路况差——喔不,正因为路况差,才会引来更多巡礼客和更多捐献。要是再附设个旅舍,客人一定是一批一批地来,比经营温泉旅馆轻松多了。该注意的就只有圣遗物展示品的防盗措施吧。」
马车愈往城墙走,人影也愈稀疏。
「既然不是温泉旅馆,和纽希拉就没有利益冲突,再说巡礼客搞不好还会在回程上顺道去纽希拉走走呢。这样大家的生活都会更好吧。」
在食物或酒的调度上可能会有点摩擦就是了。罗伦斯补充道。
「不过,难就难在该怎么让编造的圣遗物获得教廷认证,温泉旅馆就没有这种问题了。一池温泉摆在那边,假也假不了。」
没落的城镇若想起死回生,必定都考虑过如何获得巡礼圣地的认证。
「基本上,那需要教廷中枢——至少要大主教的认定。而想得到这种层级的认定,要嘛就是证明那是真正的奇迹,不然就是堆起等同奇迹的金块送上去。」
毕竟巡礼地必定赚钱,自然需要对等的代价。教会就是老是在干这种事才会失势吧。
「哎,咱能做的顶多只有骗小孩的把戏而已。」
赫萝是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掌管麦作丰歉。过去曾露过一手,将麦谷直接变成麦穗。
「如果情况合适,变出麦穗也不坏啦。」
只是那个地方天寒地冻,种不出麦子,那样反而奇怪。
「再来就只有吃相堪称奇迹了吧。」
「大笨驴。」
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
并且牵手似的踩着不放,问道:
「咱露出真面目也不行吗?」
「只会吓死人吧,和奇迹打不着关系。」
赫萝打光了手上的牌,却没有一张奏效,马车也抵达城门口了。
只好屈就眼前的现实。
「出去以后先往没人的地方走吧,还要把脱掉的衣服绑在脖子上呢。」
「德堡商行那个镇不是没有城墙吗,不需要变成人再进去呗?」
「希尔德先生是兔子的化身耶,不想见到半夜有狼站在床边吧。」
「嗤嗤嗤,那倒是。」
「这是个苦差事,拜托你喽。纽希拉的存续就看你了。」
「包在咱身上。」
才刚拿米里发的通行证出城门,感觉就突然冷了很多。城墙内外简直两种世界。
「话说你们卯起来跑的话,真的一晚就能跑到雷斯可的德堡商行啊?以人类脚程日夜赶路也得花上三天呢,那也是一种奇迹。」
「嗯,他们干脆去当旅行商人算了。只要把货物背起来跑,肯定送得比谁都快。」
罗伦斯才刚觉得真的行得通,却又恢复冷静而摇头。
「人家反而会问货是怎么送的吧,那样只会被怀疑用了巫术。正常人不可能用那种速度往返各个城镇嘛。」
「人类社会还真麻烦。」
赫萝像是觉得周围已经没人,边说边脱起衣服。
罗伦斯姑且绅士地转开视线,眼睛不经意地停在城墙上。
墙边以相等间隔打下了许多小木桩,有如小小的墓碑,守护圣人像的灰烬多半就埋在底下吧。
所幸那不是真正的圣人骨灰,不会有圣人一脸疲惫地坐在墓碑上苦守城墙,也不会因为每年都要挖洞埋新灰而呛得猛咳。
「哈哈。」
就在想像如此情境而失笑的那一刻。
罗伦斯仿佛看见瑟莉姆坐在墓碑上眺望着他。
「汝怎么啦?」
正要脱下内衣的赫萝发现罗伦斯不太对劲。
他正拼命思考自己刚看见的幻象有何意义。
坐在墓碑上,不该存在的圣人身影。
这也是教会讲经时常见的一类。
而其中最多的一种,就是盗墓。
「……赫萝。」
罗伦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紧张地吞吞口水说:
「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
声音来得很近,让罗伦斯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原来赫萝就在耳边说话。
「好久没见到汝那种表情了。」
赫萝眯起双眼,开心地摇着尾巴。
「……这可能不太符合你的期待……说不定,还要做会惹你生气的事。」
「哼嗯?」
赫萝发出质疑的声音抽动耳朵,那是要他尽管说的意思。
罗伦斯在脑内重新架构整个计划,并加以反刍。
这应该行得通,但某部分可能会招致赫萝的不满。
于是他娓娓道出刚想到的荒唐计划,并在来到那个敏感部分时这么说:
「如果我爬上别的女人,你会生气吗?」
赫萝明显将笑容挤得更大。
接着说道:
「咱可是全心全意地相信汝呢,当然不会为了那种小事就发火呀。况且,咱还有锐利的眼睛和耳朵呢。」
当然还有一口锐利的牙吧。
不过,那种说法也是同意的象征。
「好呗,在这计划里也的确只能那样了。」
「你就继续执行米里先生的计划吧,我这个还不晓得行不行呢。」
「哼。咱偶尔也想自个儿自由自在地跑一跑。」
赫萝脱下最后的内衣,刻意往罗伦斯用力一扔就光溜溜地跳下马车。
「来,还不快赞美两句。」
一点也不知羞。
反倒是一副很冷的样子。
「让人想起从前啊。」
赫萝诧异地睁大眼睛,紧接着咯咯发笑。
『大笨驴。』
下一秒,赫萝已恢复巨狼之身。
『衣服。』
罗伦斯赶紧折好脱得一地的衣服,全用绳子串起。这段时间,赫萝像只大狗般不断用鼻子顶他的头。
「拜托你啦。」
在赫萝颈子绑好衣服后,罗伦斯再度嘱咐。
狼的雄伟锐眼跟着往罗伦斯一转。
『汝也是。』
赫萝昂然站起,望向地平线。
『假如那些笨驴真的能给狼群建一个小村,那么守护圣人的名字也已经定好了呗。』
即使满口獠牙,也看得出她在笑。
且不等人答话就一阵风似的疾奔而去。
当罗伦斯拨完多半是故意用后脚踢起的泥土,她已不见踪影。
「真是的……」
即使埋怨,嘴上仍带着笑。
看赫萝那么期待的样子,要是让她空欢喜一场,不晓得会被修理成什么德性。
「好,来创造奇迹吧!」
罗伦斯大声为自己打气,跳上了载货马车驾座。
一回到市政厅,罗伦斯就立刻求见米里。
他的计划,让米里听得眉头深锁。
但锁归锁,并没有表示否定。
「这么一来,不仅可以压下德堡商行的声音,也给教会作足面子,阿朗他们也能好好过活。」
这的确是当前唯一能皆大欢喜的办法。
「……试试看其实也……没什么损失?」
「最坏也只是让大主教觉得被狐狸摆了一道而已吧。」
「嗯……」
米里陷入沉思,鼻息吹得胡须摇摇晃晃。
「亏你能想到这一招。商人都是这样做买卖的吗?」
「我不是商人。」
罗伦斯耸肩而笑。
「我只是个在纽希拉这个阴阳交界混饭吃的温泉旅馆老板罢了。」
米里不敢恭维地摇摇手,回去办公。
罗伦斯随即前往瑟莉姆下榻处。开门后,只见瑟莉姆蜡烛也不点地坐在床上。多半是听见罗伦斯响亮的脚步声,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处置。
「我有一个计划,说不定能让这件事圆满结束。」
也许是因为在那种心理状态下又事出突然吧,瑟莉姆连惊讶的样子也没有,只是怀疑地抬眼看着他。
「只是那可能和你们原来的梦想有点差距,还请见谅。」
下了如此前提后,罗伦斯开始说明。
瑟莉姆原本还一脸狐疑,但在明白罗伦斯想做什么之后目光截然一变。
很快地,罗伦斯说出最后一句话。
「少了你,这个计划就不可能成功。」
于是她奋然起身。
「瑟莉姆在所不辞。」
说话的,已不是个偷偷啃草的羊。就算是羊,也是在那圈泥地里逃到最后那头勇猛的羊。
瑟莉姆总归是一匹狼,一旦锁定目标,表情绝不在赫萝之下。
「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先跟你确认。」
「请说。」
罗伦斯清咳一声,问道:
「那个……你会介意让我骑在背上吗?」
瑟莉姆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好歹得先问一声才不至于失礼。
「……只要赫萝小姐不介意,我是没问题。」
「应该是不介意吧。」
「呵呵,那就没问题了。我一定会平安送您到雷诺斯。」
「我只是陪衬而已,到了雷诺斯,主要还是得看你的本事。」
接获重大责任,似乎让瑟莉姆非常高兴,露出这年纪女孩的笑容。
「只是扮演阴沉修女的话,我有自信能扮得很好。」
原来她也是一个可以这样欢笑、幽自己一默的女孩。
罗伦斯点点头说:
「真不知道该不该夸你呢。」
瑟莉姆又嗤嗤地笑,接着大口吸气。当她缓慢吐息时,脸上已是毕生从没笑过似的修女表情。
「多年以前,山上有一座修道院,院中的墓地正遭人破坏。我名叫瑟莉姆,一个安息之所遭人侵犯的修女。」
完美无缺。
于是罗伦斯带着瑟莉姆再度出城,这次完全背对着她,让她更衣。
等到她说「可以了」而转身,见到的是虽比赫萝小两圈,但依然大过人类,一身璀璨银毛的年轻母狼。
『……见到人不怕的样子,感觉还真奇怪。』
「因为我家那只更可怕嘛。」
虽然气质差很多,狼的笑脸倒是挺像的。罗伦斯不禁怀起如此感慨。
接着背起米里准备的信函、修女服以及瑟莉姆的衣服,骑到银狼背上。
『坐好,要出发喽。』
旋即化为疾风。
以狼的脚程,前往毛皮与木材大镇雷诺斯也得花费整整两天,人来走可得有用上十天的准备。遍及各地乡野的教会组织在那里设置了一名大主教,位高权重。只要他点头,连鲱鱼的脑袋都可以有神性。
罗伦斯的计划就是派瑟莉姆潜入大主教卧房,在枕边向他「托梦」。
说自己是修女瑟莉姆,获得神的祝福后长眠于遥远的北方深山。
因信仰坚贞而蒙主宠召之后,遗体在神迹下化作银块。森林野兽对银不感兴趣,多年来不曾侵扰,然而贪心的人类就不同了。所以瑟莉姆眼看墓地破坏在即,便来请大主教奉神之名出手相助。
化作狼的瑟莉姆应该能轻易越过城墙,潜入大主教住处吧。
忍了两天冷风,罗伦斯终于抵达睽违已久的雷诺斯,带着点到为止的怀旧之情前往目的地。
大主教就睡在大教堂边金碧辉煌,可比贵族别墅的宅邸里。
在细如狼爪的升月下,罗伦斯目送瑟莉姆消失在宅邸庭院中。
翌日,罗伦斯装成一个惊惶的旅行商人,上大教堂敲门了。说自己昨晚作了个梦,有人要他护送大主教到斯威奈尔……
分不清昨晚经历是梦是实的大主教,就连小指尖那么点的怀疑也没有吧。他立刻将罗伦斯视为神的信使予以厚待,抛下所有公务就整装出发。
当大主教快马加鞭赶到斯威奈尔时,职掌北方银山的德堡商行一众,以及手握教宗许可证挖温泉而发现了银矿的人们一个也不少地全在那里,而且正为银权吵得脸红脖子粗。
大主教自以为知道银矿从何而来,便面色铁青地介入仲裁。
慢着,不准碰那些银!那些银是蒙主宠召的圣女啊!
而这一句话,也昭告了名为巡礼圣地的新观光名胜之诞生。
既然确定这片土地发生了圣女奇迹,获圣女托梦的大主教绝不可能等闲视之。如此一来,镇民再怎么贪心也动不了银矿;不能开矿,德堡商行也不必争得龇牙咧嘴。
当人潮涌入而带来商机之后,就能开个旅舍,作点小生意了。
「明明有四个角,最后还是磨得圆滚滚的了呢。」
赫萝难得如此赞叹。
「这都是因为你愿意坚持到最后呀。」
那并非谦虚。相信路的尽头一定有惊人事物等着,令人迫不及待的时代早已过去。带来安定的同时,也产生了只能听天由命,近似抛开梦想的伤感。
若在十多年前的旅途中,罗伦斯八成会比赫萝更挂念阿朗他们吧。从而在围绕银矿的利益纠纷嗅到赚钱的机会,也往这浑水里跳,并在这过程中不忍心见到瑟莉姆被当外人而弃置一旁,伸出援手收留了她,结果和吃味的赫萝吵得天翻地覆……之类的事不难想像。
关于最后一部分,贤狼赫萝大人至今都还没给出正式许可。
「话说,那个小丫头骑起来感觉如何呀?」
还笑眯眯地说这种话。
而且,罗伦斯是躺在床上。赫萝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手捧着盛了粥的碗,用汤匙舀了粥送到他嘴边。
罗伦斯抓着瑟莉姆的背前往雷诺斯,也在计划中扮演了成功的角色,但最后仍败给了岁月。才刚在祭典用尽力气弄得一身泥,马上又在前往雷诺斯的路上吹了整整两天寒风,还陪大主教赶了近一星期的路,这年纪的身子骨怎么也耐不住这样的强行军。
于是在斯威奈尔见到计划成功后,他就发着高烧病倒了。
在呻吟三天三夜,烧总算退了那天——
「她的毛是银色的。」
「喔?」
赫萝呼呼吹凉匙里的粥,确实地送到罗伦斯嘴边。
「体型大概比你小两圈吧,不过还是比大牛大一点。」
「嗯。」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她跑得快不快。」
赫萝再舀一匙粥,呼呼地吹。
「还有吗?」
听她这么说,罗伦斯才终于发现——
赫萝想找机会发脾气。
「我想想……可能是因为年轻吧,毛软绵绵的——唔嘎!」
话没说完,嘴里就插了根汤匙。
赫萝依然笑眯眯地,捏着罗伦斯嘴里的汤匙转来转去。
罗伦斯好不容易跟上动作,撑到她放开汤匙为止。
因为他知道赫萝为什么想发脾气。
「我也没厉害到事先就什么都预测到嘛,光是能想到怎么磨掉四个角圆满收场,就谢天谢地喽。」
至于磨掉的角该怎么办,就顾不到了。
赫萝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毛茸茸的尾巴一左一右大幅慢摇,仿佛是狼在为无论猎物往左右逃都能立刻反应作准备。
不知经过多久的沉默,赫萝慢条斯理地从罗伦斯手上拔走汤匙,舀粥呼呼吹凉。
然后自己吃掉。
「大笨驴。」
不过这一口之后,她又慢条斯理地喂起罗伦斯,看来不是真的生气,要是搞混了才会真正发火吧。多半和狗在宣示地盘有点类似。
「既然那个小丫头被拱成了圣女,就不能若无其事地在巡礼圣地的旅舍工作了呗。」
这么一来,瑟莉姆就得单独另寻出路,而身边刚好有间缺人手的温泉旅馆。而且那间旅馆还需要一个知道女主人有兽耳兽尾也不惊讶,工作勤奋的员工。
那么,赫萝当然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就像罗伦斯懂赫萝一样,赫萝也知道罗伦斯心里怎么想。
「汝就是喜欢那种薄命的弱女子呗?嗯嗯?」
赫萝这次没吹凉,将一整匙热腾腾的粥凑到罗伦斯脸旁。
虽然俗话说夫妻吵架狗不理(注:指夫妻吵架原因有大有小,连狗都没兴趣,外人少多管闲事),但这时候可没有不理的份。
「这样说的话,你不就……好烫!啊呼!」
罗伦斯急忙抓起摆在床头的啤酒。
赫萝没多理睬,汤匙一转就直接送进自己嘴里吃了起来。
「咱就这么可爱地吃起醋来啦。」
「……真是热情如火啊。」
虽然没烫伤,嘴还是辣辣的。
接着,罗伦斯对嚼着粥的赫萝说:
「谢谢你替我看护。」
赫萝的兽耳倏然高竖。
「别太谢咱了,咱可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呢。」
「一点也没错。」
这三天,她一定是急坏了吧。所以当罗伦斯终于清醒却一开口就是喊饿,才会让放下心头重担的她燃起一把无名火。
明明人称贤狼,什么事都能运筹帷幄,唯独感情有时就是控制得不太灵光。
不过,罗伦斯对她难以捉摸的脾气倒也甘之如饴。
「好想赶快回旅馆去啊。」
结果赫萝自个儿吃掉了半碗粥,满足地吁口气后说:
「别急,反正接下来都闲得很,汝就乖乖歇会儿吧。」
赫萝要罗伦斯躺下,将被子拉到肩上。
「好啦,乖孩子要闭上眼睛睡觉觉喽。」
你当我今年几岁啊?虽这么想,但偶尔当个小孩也不坏。
额头与颊上的柔情一吻,让罗伦斯转瞬间就坠入梦乡。
怀着梦中也有赫萝长相厮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