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风有点冷。
离开温泉乡纽希拉已经约有两周时间。这趟睽违十年的长旅经过有些颠簸的开头后,前旅行商人罗伦斯终于找回旅行的感觉。
走完长长的山路,两人在一望无际的平原路上享受旅行中闲得发慌的时刻。
「呼啊~~~啊呼。」
这么大的呵欠不是罗伦斯打的,是来自一早就优雅地猛晒太阳,大剌剌趴在马车货台毛毯堆上的妻子赫萝。
「汝啊,城镇还有……呼啊……多远……?」
冷风提醒现在是秋天,但平原这一块的日照仍有夏季的余韵。
藉大片阳光晒出薄汗,再让凉风抚过脸颊的畅快,是无与伦比。
在纽希拉一有机会就晨睡午睡的赫萝,今天过得惬意极了。
可是她今天特别慵懒,像只被宠坏的狗,在毛毯上蠕动。
原因出在她手上的小酒桶。
赫萝从几天前碰巧在森林里摘到的蜂巢拿点蜜出来拌葡萄酒,封进酒桶在毛毯底下盖几天,就成了即席的蜂蜜酒。
今天赫萝起了个大早,便迫不及待地拔开桶栓品尝蜂蜜酒,喝到带著酒意昏昏欲睡,睡醒再喝,反覆至今。
还有什么比这更享受呢。
「就快了吧。进大路以后往来的人会变多,你小心一点喔。」
「大笨驴……咱哪会那……么……」
语尾就这么唏哩呼噜地没了。转头一看,赫萝半张著嘴,躺在货台上呼呼大睡。
虽然赫萝不说话就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这种邋遢的样子也很适合她。亚麻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轻柔浏海随风摇荡,如诗如画。
但若仅是如此,她就不必注意他人眼光了,大可尽情当一个享受旅程的淘气少女。
问题在于,赫萝不是个普通的少女。
在阳光下闪耀,轻飘飘随风摇荡的,不只是她漂亮的亚麻色头发。她头上有对三角形的大兽耳,腰际还生了条毛发丰沛的尾巴。
赫萝的真面目是寄宿于麦子中、巨大得要人抬头仰望、威严可畏气势逼人、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真是的……」
看著睡得毫无戒心的赫萝,罗伦斯叹口气,一边嘴角不自禁吊成笑的形状。
她自称贤狼,也的确拥有令人敬佩的智慧与见识,不过也会有这样傻呼呼的一面。对此,罗伦斯是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伤脑筋耶。」
没人知道这苦笑的呓语究竟是对谁所说。
罗伦斯耸耸肩,从一旁的麻袋拿一条肉乾衔著,并注意到压在底下的纸叠。纸上写满了字,都是睡死在货台上的赫萝每天努力累积起来的游记。
赫萝拥有无限的寿命,无论罗伦斯如何努力,迟早都会让心爱的妻子独留于世。为排解赫萝的寂寞,罗伦斯建议她多记录生活的点滴,最好多到看到最后都会忘了头。
从此以后,赫萝非常热衷于写日记。罗伦斯当然是为她高兴,但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
看来赫萝是爱上了写文章这件事,偶尔会写些纯粹是幻想出来的生活情节,还沾沾自喜。这么一个贵族千金会在修道院培养出来的兴趣,一下就用光了旅馆里的库存纸墨。
下山旅行这几天,纸墨也是转眼被她用光,得请碰巧认识的领主分享一小部分。有鉴于此,罗伦斯实在是无法想像这之后究竟还需要花多少钱在这上面。
为了赫萝,他什么都肯做,可是骨子里毕竟是个商人。看到那么厚一叠纸,很难不去想那究竟值几枚银币。
其实罗伦斯也懂赫萝这么积极记录生活的心情。回忆是种模糊不清的东西,无论在纸上写得再多,都无法完整重现在这时候午睡多么舒坦。
所以至少想让她尽情去拼凑这些碎片。
因为赫萝终将独自遗落在时间之流里。
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喃喃地说:
「希望有更好的方法。」
一来是希望能替她留下更多回忆,一来是希望节省一点开销。
想著想著,平平坦坦的道路远端出现一面立牌。
那是乡道接上大道的指标,也表示目的地近了。
要是有人看见赫萝的耳朵尾巴,马上会出事。
于是罗伦斯转向货台,要叫醒睡美人了。
「喂,赫──」
「城镇到了吗!」
赫萝亢奋地跳起来,吓得罗伦斯仰身后退而扯动缰绳,马儿不高兴地喷了喷气。
但赫萝不理也不睬,戴起斗蓬的兜帽,嘿咻一声爬上驾座。
罗伦斯还来不及收摆在身边的麻袋就已经被赫萝抢走,抓一条肉乾衔在嘴里。
「好久没进大城镇啦,非要吃个够本不可!」
明明几天前才去领主家里作客,吃了几桌的野味,先前也喝了刚酿好的蜂蜜酒……这种话,说了也没用。
况且见到她这么高兴的样子,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罗伦斯边笑边叹气,坐正抓稳缰绳。
无情的时光洪流,不是罗伦斯能操纵的东西。
那么,好歹得为心爱的妻子驾好货马车才行。
两人离开深山温泉乡纽希拉,一路往西顺流而下。
即将抵达的是港都阿蒂夫,设有主教座及大主教,堪称这一带最大的港都。
且历史悠久,在宗教战争中成为前线基地,扮演第一道关卡的角色,阻挡来自北海群岛的海盗攻进内陆。
时至今日,当时的遗迹也依然显而易见。横越阿蒂夫中央的河流两岸,各筑有高大的尖塔,尖塔之间吊了条巨大锁炼。据说锁炼会在危急时坠入河中,拦阻试图溯河的海盗船。
罗伦斯通过入城关卡后如此说明,眼睛早就被摊贩食物吸走的赫萝随便应两下。
「如果用那条锁炼拴住你脖子,不知道会不会听话一点喔。」
赫萝的真面目是好几个人高的巨狼,那种尺寸的锁炼说不定刚刚好。当罗伦斯这么想著喃喃自语时,耳朵就是不会漏掉这种话的赫萝踩了他一脚。
「说,这里的名产是什么?」
「真是的……」
罗伦斯搓著脚丫回答:
「那当然是鱼啦,新鲜的生鱼堆得跟山一样。尤其在这个天气开始变冷的季节,每种鱼都很肥美。不管是盐烤、油炸还是炖煮都很好吃。」
「鱼啊?」
或许是认为狼不适合吃鱼,赫萝显得很不满。
「不要听到鱼就嫌嘛。对了,听说这里会用有点好玩的方式买卖鲱鱼,一起去看看吧?」
「不要。咱再也不想看到腌鲱鱼了。」
深山里,餐桌上的鱼不是溪鱼就是腌鲱鱼。人家说鲱鱼这种东西多到拿剑往海里一刺就能刺起一串,不管住得多偏僻都能便宜买到。
因此鲱鱼可说是支撑世人生活根基的重要渔产,但也因此每个人都吃得很腻。
「其实不腌的话,鲱鱼还满好吃的耶。」
「……汝是打算用那种便宜的鱼塞满咱的肚子呗。」
赫萝怀疑地瞪过来。
对于提到食物就特别贪心的赫萝,罗伦斯只有耸肩的份。
然而鲱鱼的价格的确是低于任何肉类。
于是罗伦斯清清喉咙说:
「好比说,用一整锅油来炸。」
「嗯……?」
「一开始火力小一点,鲱鱼剔除内脏以后连头丢下去炸。声音是滋滋滋的就对了。」
罗伦斯无视赫萝「扯什么东西啊?」的眼神继续说:
「等快熟以后就多添点柴,烧热的油就会炸出哗啦哗啦很热闹的声音。」
赫萝完全沉浸在罗伦斯口中的情境里,猛吞口水。
「鲱鱼会就这么炸到又酥又脆,连骨头都能吃。然后捞出来,趁它还在劈哩啪啦爆的时候抓一大把岩盐洒上去……」
再加上洒盐的动作,赫萝就像看见食物的猫一样眼睛跟著跑。
「最后从头大口咬下去。」
赫萝的尾巴提裙襬似的翘了起来。
「嘴唇上油的香和海盐的咸,都用冰凉的啤酒一起送进肚子里,真是痛快……会痛!会痛啦!」
「汝啊,那咱们就走呗!鲱鱼是呗?现在正是肥美的时节呗?」
罗伦斯被赫萝隔著衣服用力地捏,好不容易才扯掉。
用便宜鲱鱼塞肚子的计画看来会很成功,而且是成功过头。
「我们先去德堡商行问问看路上状况怎么样,然后订船票。现在是换季的时候,船舱挤满了商人和物资,动作不快一点就要等到冬天了。」
现在罗伦斯和赫萝跟以前不同,有地方要回去。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是托别人代管,不能拖沓。
因此,罗伦斯那么说并不是故意逗赫萝,但嘴还是中途闭上了。
因为赫萝都湿了眼睛,咬著下唇不放。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自己过去商行,你拿这个去随便买一买。」
罗伦斯交出去的,是指头探进钱包后犹豫片刻才挑出来,品质不太好的银币。他们刚认识时,罗伦斯曾经给赫萝一枚近乎纯银的崔尼银币,结果她全拿去买苹果了。
节约这个词,会在美食之前消失不见的样子。
赫萝眼睛闪亮地接下银币,对罗伦斯展露满面笑容。而罗伦斯即使明知笑容是赫萝的武器,他的心却还是轻易被赫萝攻陷。
为了顾一点面子,只好这样说:
「那包含我的份喔。」
「大笨驴,咱当然知道。」
嘴巴这么答,眼睛已经在找摊子了。赫萝都是穿比较厚的裙子来盖尾巴,但尾巴摇得裙子都在抖了。
「真是的……」
就在罗伦斯要对舔著嘴唇,正要奔向猎物的赫萝交代集合地点时──
「嗯?」
赫萝忽然伸长脖子。
「怎么了?」
「唔,嗯……」
压在兜帽底下的耳朵动了动之后,赫萝维持方向,只用手拉拉罗伦斯的袖子。
「汝啊,咱们背后,路对面。」
赫萝是狼的化身,而狼是森林之王。无论在多么拥挤的人群中,即使整颗心都被炸鱼占满也不会大意。
「……会打起来吗?」
货台上有货物,道路拥挤。
要是被扒手或强盗盯上,就算不至于搬个精光,也不会平安无事。
带女眷的人特别容易成为目标。
「手上没武器……其实和常到咱们那泡温泉的是同一种人。」
「圣职人员?啊,你该不会……」
这句话让赫萝的表情变得很尴尬。
「蜂蜜酒喝多了吗……」
赫萝是长了兽耳兽尾的非人之人,而教会将她这样的人当作遭到恶魔附身,不该存在于世界上。
说不定是一早就猛喝蜂蜜酒,又太久没旅行而导致疏漏,被人看见耳朵尾巴了。
赫萝啃啃拇指指甲,重新握紧罗伦斯给她的银币说:
「没办法。他们要找的是咱,只能逃走了。汝先把船安排好,照行程往南走。咱沿海岸跑的话,迟早会在某个城镇跟汝会合。」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那就看汝的啦。」
赫萝之所以称为贤狼,是由于她能在危机时做出正确选择。罗伦斯已经不晓得被她的机智救了几次。
仍然踌躇,是因为即使知道赫萝的判断完美无缺,也不想和她分开的缘故。
当然,这说出来只会被她白眼,而罗伦斯也知道小别胜新婚的道理。
「不要把钱都拿去喝酒喔。」
「大笨驴。」
赫萝笑著这么说就跳下马车驾座。这时,路对面交头接耳的几个人拨开人群朝他们接近。有穿僧服的人,有穿著体面的商人,还有看似修士的人。
罗伦斯将两人关系设定为在旅行途中偶遇,做个深呼吸。要拿出从前作商人时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出来了。
而且他行商时和几个手握大权的人有些交情,有个万一时可以依靠他们,心里不怎么紧张。
但就在他这么想著目送赫萝的背影离开时,一个非常突兀的词传进耳里。
「请等一下!请问您是缪里女士吗!」
「咦?」
不仅是罗伦斯,正往人群里钻的赫萝也错愕得停下脚步。
因为那是他们独生女的名字。
「汝、汝啊?」
疑惑的赫萝往罗伦斯看,等他的判断。
罗伦斯以手势示意赫萝先等等,转向赶过来的那几个人。
他们拨开人群,被火爆工匠和忙著作生意的商人骂得缩来缩去的样子如果是演戏,那演技可真好。看起来不是坏人。
至少不像是冲过来杀异教神祇的。
「先听他们怎么说好了。」
罗伦斯叹口气又说:
「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那个野丫头又闯了什么祸。」
毕竟她身上流著赫萝的血……后半段的这个想法,最后仅止于想法。
圣职者们赶到两人身边,正面见到赫萝就发现自己认错人了。
「头、头发颜色不对……?」
赫萝是仿若秋季森林的亚麻色,女儿缪里则是强烈显现罗伦斯基因的美丽银色,不会错认。
「嗯?各位有事吗?」
状况仍不明朗,两人先隐瞒缪里是女儿的事。
赫萝装傻反问,他们跟著急忙端正仪态说:
「不、不好意思。请问,您是缪里女士吗……?」
他们怀著最后一丝希望般这么问,见到赫萝微笑著歪起头,肩膀就垂了下来。
然而他们仍不放弃,仔细端详赫萝的脸孔。
「哎呀,真的好像……」
「就是啊就是啊。」
「请问,您是缪里女士的姊妹吗?」
其实是母亲,于是赫萝慢慢摇头。
不过罗伦斯感觉得到,赫萝的尾巴正开心地摇晃。
即使高龄数百岁的她化为人形时完全不会老,但被人以为和女儿同年,感觉还是很不错。不管活了几百年,少女仍是少女。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像她的人啊……」
在他们感叹时,罗伦斯插嘴问道:
「那位缪里女士做了什么吗?」
罗伦斯和赫萝下山旅行,就是为了见他们的独生女缪里一面。
长期在旅馆工作的青年寇尔为守护信仰而启程旅行,缪里也硬是跟了过去。
两人似乎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动荡,而最近音信全无。赫萝口口声声说不必担心,可是罗伦斯就是在意得不得了,便决定亲眼看看他们是否安好。
「您说缪里女士吗?呃……抱歉,两位是最近才到这里来的吗?」
「对啊。我们平常都是在深山里经营一间小小的旅舍……已经好久没进城了。」
罗伦斯没有说谎,从外观也能明显看出这一点。在山上住久了,衣服习惯穿厚一点,与其他人略显区隔。
「这样啊,那也难怪没有听说。」
穿僧服的人咳一声说道:
「两位知道现在追求正确的信仰成为一股巨大的旋风,席卷了全世界吗?」
「这个嘛……知道,有听说一点……」
这股旋风,源自于温菲尔王国与教会首领教宗闹翻。
教会长年以讨伐异教徒为由徵税,但这个税在停战以后也年年照徵不误。
后来温菲尔王国正面质疑这条税的正当性,民众对于教会积财过剩与行为堕落的不满也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于是改革的烽火相继燃起,烧得圣职人员七荤八素。
在顾客包含许多高阶圣职人员的纽希拉,也受过其低气压的影响。
「这个城镇的教会,就曾经在信仰的路途上迷失过。这时为我们指引一条新路的就是黎明枢机寇尔大人,以及扶持他的圣女缪里女士。」
圣女缪里。
罗伦斯和赫萝不禁面面相觑。
他们所熟知的缪里,是个会在山上半裸著跑来跑去,青蛙和蛇都能若无其事地直接用手抓,用细绳绑起来丢进池里钓巨大鲶鱼的野丫头。
和圣女应该有很大的差距才对。
「而且寇尔大人和缪里女士第一次获得神的恩宠,据说就是在这里。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壮年修士骄傲地微笑著说。
罗伦斯也想起寇尔的确在信上提过这件事。
「不过后来听说黎明枢机大人和缪里女士往南边去了,所以我们很想在这座城里多少留下能供人回忆这奇迹的东西。」
留下回忆这句话,让赫萝有点共鸣。圣职人员本来就会记录世间发生的大事,做成编年史。
「这时我们听说有个长得和缪里女士十分相像的人进城里来,觉得是神的旨意就立刻赶过来了。」
「呃……这样啊……」
两人又对看起来时,一名圣职人员对衣著体面的商人使个眼色,商人便将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大方板上的布给解开。
「这是我们教会订的,正好在今天送到。而今天正好有您这样的女性来到阿蒂夫,一定是神的指引不会错。」
等布揭下,罗伦斯和赫萝都睁圆了眼。
「很棒吧?见到了它,任谁都能一眼就了解降临在这座城的奇迹!」
他们看见的,是一幅画。
天空灰蒙,场景又是光秃秃的岩山,整体色调显得很暗。
可是画面远处的云缝间有道曙光探照下来,一名青年向曙光伸出了手,还有一个少女依在他身旁虔诚祈祷,手拿号角的天使在他们周围飞舞……这样的构图十分常见,但画中人无疑就是寇尔和缪里。
「怎么样。既然这里是一切的起点,我们还在商量是不是要用这幅画在阿蒂夫的教堂画个大型的天顶画呢!」
这幅画的画工好得令人想仔细查看,但比起画作品质,罗伦斯更在意的是价钱。
颜料可说是宝石的粉末。
不敢相信地摇摇头,那动作却被圣职人员们视为对神迹的赞叹,全都是一脸骄傲。
「十天后,教堂要为这幅画举行展览会和祈福仪式,拜托两位务必要参加。这对两位一定会是很棒的精神食粮,神应该也会在路上保佑两位的。」
见到那么热情的笑容,实在很难回绝。
出于无奈,罗伦斯姑且连声说好应付僧侣,僧侣们也兴高采烈地和他们握握手,脚步轻快地离去。
杵在原地的罗伦斯心里不太敢相信,转头一看,赫萝的表情却十分严肃。
赫萝人称约伊兹的贤狼,自森林与精灵的时代存活至今。继承她血统的缪里被制成画像挂在教堂里,或许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汝啊。」
她以非常低沉的语调开了口。
「赫萝,我跟你说……」
这是世间潮流,当作画了一个长得很像的人就好──罗伦斯正想这么说时遭到打断。
「汝啊,就是它了。」
「咦?」
「汝啊,咱也要那个!」
赫萝望著僧侣们的去向,紧抓罗伦斯的手。
裙子和兜帽底下,赫萝狼的部分显得很兴奋。
她的红眼睛闪闪发光地看著罗伦斯说:
「咱也要咱的画像!」
贤狼赫萝不会衰老,永远是少女的模样。不会随人世时光流动而改变的她,总有一天会独自留下。目前,赫萝只能用文字,为没有永恒生命的罗伦斯记录他的言语、动作和回忆。
然而文字会理去许多枝节,无论写得再详尽也比不过现实。要没见过苹果的人想像苹果长什么样,是一件困难的事。
但若换成图画呢?
「汝啊,咱……」
赫萝梨花带泪地抿著唇求情。
罗伦斯都这个年纪了,见到赫萝感动成这样还是会小鹿乱撞,可是世故的他头不会点得这么容易。
在考虑细节之前,曾是旅行商人的他已经回答:
「不行,别闹了。」
「为什么!」
即使赫萝气得像是要咬人,也改变不了这题的答案。
「拜托……你知道一幅画要多少钱吗?」
那是贵族的商品,所以那名商人的服装才会那么高级,举止优雅。
不是一介旅馆老板能碰的东西。
「唔唔,可是那……」
赫萝泪汪汪地往僧侣们的去向张望。阿蒂夫大教堂的钟塔,从大片丛簇屋舍彼端露出了一点头。
那幅画是教会的人用他们的财力请人绘制的吧,画得实在很好,彷佛是将眼中所见当场封入画布。赫萝无论如何挥动羽毛笔,也画不出那种杰作。那幅画就是有这样的震撼力。
所以贵族才会留下自己的画像,教会才会有圣经故事的画。
「不行不行,这个绝对不行。」
「……」
赫萝继续在教堂和罗伦斯之间看来看去,最后肩膀无力地垮下。她虽能熟门熟路地松开罗伦斯的钱包,但那也是了解钱包里有多少钱而为之,不会真的强人所难。从罗伦斯的态度,不难看出油画的价格有多高昂吧。
最后,兜帽和裙子底下兴奋的耳朵尾巴都瘪了下去。
只是看见一幅画,不会让赫萝有这么大的反应。她过去在旅行中当然也看过别的画,从来没这样要求过。
问题是出在画里的人是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缪里,还有她看著长大的寇尔,也难怪会想要一幅自己的画。
「好了啦,不要摆那种脸嘛。」
罗伦斯搭上赫萝的肩,赫萝不理他。
叹口气后,罗伦斯又捞捞钱包,再拿一枚银币给她。
「这样够你写好几张镇上好吃的东西跟宴会的情况了吧?」
平时这种时候,赫萝已经是眼睛发亮,今天却依然消沉。
不过从她银币握得很紧来看,大概没有外表那么糟。
罗伦斯想了想,说道:
「也是可以不要乱花钱,省起来买颜料啦。幸好我还有以前旅行认识的画商可以拜托。」
「……都忘了那只猪。」
「攸葛先生是羊喔。」
罗伦斯现在赚得比以前多,会解囊讨赫萝开心的金额自然不少。若确实省下这部分额外开销,肯定会是一笔可观的数字。
且即使哭丧著脸,她仍是贤狼赫萝。软趴趴的狼耳底下,八成有这样的盘算。
这时候需要战胜的,往往是心中的欲望。
「……这、这个……汝拿去呗!」
赫萝将握在手里的银币拿到罗伦斯面前。
罗伦斯惊讶不是因为她的手抖得很厉害。
而是她面对难以抗拒的炸鲱鱼和冰凉啤酒,却选择了节俭。
赫萝居然会这么做!
但即使这样的决心给罗伦斯强烈震撼,他依然没忘记商人应有的冷静判断。
「总之,今天就只吃一枚吧。」
罗伦斯从赫萝手上抽走两枚银币,一枚还给她。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真正重要的是持之以恒。」
炸鲱鱼和冰凉啤酒回来了,让赫萝睁圆眼睛看著罗伦斯。
并再也不放手似的两手握著银币按在胸口。
这模样让罗伦斯不禁失笑而被瞪。
「老想著一举致富,结果吃了不知多少苦头的汝没资格笑咱!」
「……这我有在反省啦。」
「哼!」
赫萝把头甩到一边,但脸上并不怎么气。这样开了一条通往画像的路,又有美食能吃。赫萝以前也说过,禁欲产不出任何东西。
有所争取就必须有所放弃这种事,本来就不是绝对。
「你就赶快去买吧,我去德堡商行找船了。待会儿在德堡商行碰面,可以吧?问人就知道怎么走了。」
「咱是贤狼赫萝,不是三岁小孩。」
「您说得是。」
罗伦斯再补一句:
「既然不是小孩,鲱鱼记得买我的份。」
赫萝不情愿地侧眼瞪过去回嘴。
「钱算在汝头上。」
「……本来就是我的钱……好啦好啦。」
被她咧嘴吼一下,罗伦斯马上就缩了。
「啤酒要选冰的喔。」
「知道啦!大笨驴!」
最后骂一声跳下货台,随即消失在杂沓的人群之中。
「真是的,贤狼之名要哭喽。」
赫萝狡猾归狡猾,有时比女儿缪里还像小孩。
「也好,这样才不会腻嘛。」
罗伦斯喃喃自嘲,搔了搔头。
「可是这画像嘛……」
拒绝甚至让赫萝眼中泛泪的愿望,并不是因为吝啬,画的价格真的是吓死人的高。翻完脑袋里的帐簿,也难以挤出画钱。先不谈画家的工钱,光是颜料就要吃掉一笔庞大费用。
所以见到那些圣职人员请人绘画,让罗伦斯心里对他们有点质疑。请人绘画或许真的是出于对神的崇敬,可是从他们的财力足以出得起,却不考虑这笔大钱可以如何造福社会来看,即使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改革和正确的信仰,特权阶级的坏习惯依然是根深柢固。
但现在谴责他们不知世间疾苦也没用。
当下该考虑的是如何筹钱。
「没有的东西,就只能自己去讨了。」
希望能尽快弄到一笔够看的数字。
尽管赫萝放弃得很乾脆,罗伦斯仍有商人的自尊。
这座城镇,有一门他好奇了很久的生意。
罗伦斯驶动货马车,缓缓前往德堡商行。
德堡商行是势力遍布于这片大陆北部的大商行,各大城镇均设有分行。像阿蒂夫这样的大港都,会馆当然是相当气派。
由于十多年前,罗伦斯和赫萝在关乎德堡商行的大风波中帮上了一点忙,从此深有交情。而且寇尔和缪里的信上还提到他们在阿蒂夫受过德堡商行照顾,顺便去道谢。
管理商行的馆主当然是将他当上宾来欢迎,只是样子有点夸张。说难听点,他僵硬的笑容底下似乎有些惧怕,尤其是提起寇尔和缪里的时候。
他们的信只说旅途有起有落,基本上相当顺遂,说不定有些信上没写的内情……这么想之余,罗伦斯看馆主不敢放过自己任何小动作,表示最高敬意的紧张模样,也不忍心逼问。
因此,罗伦斯就只是事务性地确定几件事,询问馆主能否在启航之前借住一宿。
立刻住进会馆中最好的房间后,罗伦斯放下行李,问馆主最后一个问题。
而答案带他来到港都阿蒂夫最具活力的港口中最热闹的地方。
港边有一大排店家、商行和工坊,其中一角有个在屋檐下吊鲱鱼形状招牌的屋子。乍看之下像是专门料理鱼的酒馆,其实不然。
一推开门,声音和热气就迎面扑上罗伦斯的脸。
「喔喔!你们看!加彭商行出高价了!」
「来来来,还有吗?还有吗!有没有人再加!」
「是怎样,都有把柄抓在加彭商行手上吗?」
「不不不,丰收节都还没过呢,没人晓得明年春天的海会怎么样,而且南海的鱼又更难猜了!」
「快报!有人想听快报吗!刚从北海带回来的快报!」
呛鼻的热气,是拥挤而兴奋的人群、手上的烈酒和堆成小山的炸鱼混杂交织而成的吧。而且不知为何,天花板上还吊著熏鲱鱼,让屋里的空气更为浓烈。
不管怎么看都是赌场的气氛,但每个人都是清清白白。
然而他们一点也不像供应教堂绘画的画商那么优雅,都是会追著钱跑,有空就好像会削削银币边缘的人。
「怎么,没见过你。」
在门口杵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搭话。他两只耳朵都夹著羽毛笔,手捧厚厚的帐簿,上头密密麻麻是数字和看似名字缩写的字。
「来找酒喝的话,你找错地方了。」
港口总是龙蛇混杂,每个人脾气都很火爆。
罗伦斯有点吓到,但很快就稳下来说:
「德堡商行给了我一点方便,让我参加这次竞标。」
「嗯?」
这个喝得满脸通红又油光闪亮的胡须男,一把抓走罗伦斯取出的羊皮纸。
快速看过一遍之后粗鲁地塞回来,还带著吓人的笑容。
「很好,你从今天起就是我们船上的一员了。可是船会开向天国还是地狱,我可没法跟你保证啊!」
胡须男哈哈大笑,把罗伦斯肩膀拍得好痛,接著拿起耳朵上的羽毛笔。
「话说你来得真是时候!今年会期前几天才开始,还不晓得会怎么样,这时候最好玩了!来,你要押哪里?价目表在那边!」
墙上有块顶天的大告示牌,上头有无数的数字和颇为可爱的鱼图案。有个小伙计抓在告示牌边的梯子上忙碌地涂改数字。这是市场竞标会常见的景象,这里也是其中一种。
不过,就连曾经游历世界各地,自诩经手过大部分商品的前旅行商人罗伦斯,也只听说过这样东西。
「来来来,快下快下!是哭是笑春天就揭晓了!全都是大海的恩惠!」
屋里的气氛被这句话炒得更加热烈。
罗伦斯来到的这栋屋子买的不是鲱鱼,而是鲱鱼卵。
鲱鱼鱼货量极大,大到不行。不然也不可能让深山居民便宜买到。
然而这个任谁都一定吃过的鱼,却有个大多数人没尝过的部位。
那就是卵。
「去年歉收,前年丰收,大前年也是丰收,再往前一年就是五年一度的大丰收。也就是说,今年最糟也是丰收,有机会是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傻小子,丰不丰收有什么差,重点是鲱鱼肚子里塞了多少蛋吧?今年的鲱鱼长得很肥,是一等一的体格,到了冬天要过完的时候,蛋都要把肚子给撑爆了吧。」
「喂喂喂,你第一天作生意啊?有买有卖才叫生意。鲱鱼的事讲了再多,没买家的话也没有行情。重点在沙丁鱼上。」
「你是有南方的消息才这样说的吧?」
「嘿嘿嘿,你自己猜呀。」
「混帐,你真的有消息吗!」
每张桌子都是像这样聊个没完。从鲱鱼知识聊到南方的传闻,最多的就属夏季天气和「沙丁鱼」渔获量高的事。
鲱鱼卵不是人要吃,而是捕沙丁鱼用的饵。沙丁鱼歉收丰收的差距比鲱鱼更激烈,要洒下的鲱鱼卵价格也是变动极端,没规则可言。
而商人像猫一样,注意力会被价格剧烈变动的商品吸走,想要扑上去。
「啊~真希望我是鱼,这样就能直接游到南方问沙丁鱼今年怎么样了!」
商人的叫喊惹来哄堂大笑。
这里的商人每个都是远道而来,到阿蒂夫为明年春季的鲱鱼卵价格下赌注。大多是富裕的商人,拿罗伦斯看了就头晕的金额来赌也不喘一下。
论价格涨跌巨大,其实小麦也一样。不过小麦是生活必需品,所有城镇都禁止炒作。触法的甚至可能以囤粮论,送上断头台。
相对地,鲱鱼卵是给沙丁鱼吃的,买再多也不会惹沙丁鱼生气。
场子里也没有打牌掷骰,不会受教会谴责。
这样世间少有的赌博,甚至有「神为商人设计的买卖」之称,所以这里才会聚这么多商人。
且更往回推,阿蒂夫的繁荣程度能高过周边港都这么多,也是拜鲱鱼卵所赐。当富商来得愈多,落在该地的钱就愈多;钱多了,各种行业都会活络起来,吸引更多人。
罗伦斯即是来到这个像在过节的交易所见习,顺便赌一把。
「那我也来买一点。数字很小,见笑了。」
「嘿嘿,哪里。现在在桌上堆卢米欧尼金币的人,也都是从一枚银币开始的。有的人赔到脱裤子以后,还泄恨似的跑去干从鲱鱼肚里取蛋的活,把本钱赚回来以后又不怕死地继续赌呢。愿神保佑!」
男子接下罗伦斯的银币,记在帐簿上,说得真的很开心的样子。
「话说,你真的要买吗?」
记录完之后,男子问。
「听说今年南海都是晴天,而晴天一多,下一季沙丁鱼就会歉收呢。」
不晓得男子这样吓唬人是真的有情报,还是想赚取消的手续费。
无论如何,罗伦斯没有嫩到会中这种伎俩。
「是神告诉我的。」
男子闻言不禁歪唇一笑。
「好吧,想再买随时可以来找我,春天感谢祭是最后一天。不过说实在的,没有人的单会拖到那个时候啦。」
根据罗伦斯在德堡商行所听说,这个场子里的商人几乎都跟鲱鱼卵本身的买卖无关,就只是赌价格涨跌,且几乎中途就收手了。这场盛会的最后一天,其实都是在加工或搬运鲱鱼卵,会有其他商人照单取货,卖给南方的渔夫或商行。
由于有这样奇特的交易方式,专门捕鲱鱼的渔夫可以在这里贩卖尚不存在的鲱鱼卵,先拿一笔钱。假如日后南方的沙丁鱼严重歉收,饵料鲱鱼卵的价格就会暴跌,已经收了钱的渔夫就能松一口气了。相反地,要是卵价暴涨就得自己吞下来,但大部分渔夫还是选择安稳之路。
而思考方式与渔夫相反,最爱瞎赌的商人们则是将命运托付在卵价上,在秋季到春季之间等待市场需求揭晓。
「愿神保佑我们这个新上船的伙伴。」
男子又拍拍罗伦斯的肩,应其他商人呼唤而大步走过去。
告示板上的价格在这当中依然不断变动。现在鲱鱼肚子里还没有卵,也没有为吃卵而聚集的沙丁鱼,这里买卖的就只是幻想中的鱼卵。
在纽希拉深山经营温泉旅馆,就会忘记商人们构筑起来的这个神奇世界。
罗伦斯吸入满腔交易所的空气,快活地莞尔一笑。
然而,他不是来缅怀从前,也不是来瞎赌赔钱。罗伦斯是真的有胜算。
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有很多来自南方的客人,即使是北方深山僻地的旅馆老板,对南海的了解也不会太差。罗伦斯曾听南方客人说过,夏季河川上游的降雨量,与沙丁鱼收获多寡息息相关。
而且他还有个可靠的伙伴。他日以继夜服侍孝敬,赞美尾巴,供奉美酒佳肴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掌控麦田丰歉,甚至受人奉为神祇的赫萝。罗伦斯曾在赫萝饭后昏昏欲睡时,问过她沙丁鱼和雨量的关系。
她的回答是,雨会使山里的养分溶入河川,让溪鱼长得更肥。河川汇聚而成的大海也应该会发生同样的事,所以将上游降雨看作会造成海鱼丰收,基本上并没有错。
而罗伦斯听说今年夏天上游下了很多雨,导致夏季小麦歉收而涨价,其他食品也会跟著涨。照这样看来,沙丁鱼季开始后,价格一定会定得很高,捕沙丁鱼所需的饵料没有跌的道理。
总之这些资讯加起来,罗伦斯是胜券在握。
而且赌鲱鱼卵和一般赌博不同,无论再怎么看走眼,至少还拿得到鲱鱼卵。就像从前的武器交易,不会有超过自身能力的损失,鲱鱼卵也不会毫无价值,不会全盘皆输。
完美无缺。
「我再继续当商人也没问题吧。这样也能补贴一点画的资金,一石二鸟。」
自卖自夸的罗伦斯,当然也有拿捏赌金的量。不会像以前那样赌身家,就只是怡情小赌,几枚崔尼银币而已。
如果这里赌赢了,未来旅程上又能找到赚钱机会,说不定能请人画一幅小的。
赫萝一定会很高兴吧。
「虽然都是为了她,可是这种事还是得对她保密,否则又不晓得要怎么念我了。」
赫萝看似豪放不羁,骨子里其实比一般人严谨。
罗伦斯一踏出交易所就嗅嗅身上味道。赫萝不可能闻不出酒和油炸的气味,势必会问他上哪蹓躂了。
于是他在返回德堡商行的路上,到烤羊肉的摊子前给烟彻底熏一遍,再买点串烤大蒜和炖鱼当伴手礼。
借宿第一晚,两人在德堡商行的款待下玩到很晚。
近期的船都没空位了,只能订到十几天以后的班次,现在急也没用。前几天都是野宿,这样正好充分舒缓疲惫的身体。
隔天,罗伦斯习惯性地在日出时分睁眼,但当然没能直接清醒,又回去继续睡。回笼觉这么舒服,也难怪赫萝老是赖床。这么想著的罗伦斯就此将身体交给睡意,直到太阳高挂才终于醒来。
觉得再睡下去不太好的同时,罗伦斯习惯性地在被子里探索毛皮。赫萝的尾巴昨天请商行烧水仔细洗过,蓬松到极点。
要耍懒就不能只是赖床,还要连同尾巴抱抱体温略高的赫萝才是最好……但摸了几下以后,罗伦斯总算睁开眼睛。
「……赫萝?」
不叫人就会睡到天荒地老的赫萝竟然不见踪影。往床边的椅背看,就只有罗伦斯的大衣挂在那里,没有赫萝的袍。
昨晚她喝了不少,还以为肯定要睡到中午,会上哪里去呢。
「……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罗伦斯嘟哝著打个呵欠。既然赫萝不在,下床也是无聊,便又躺回去闭上眼睛。
但知道床上少了赫萝,就突然觉得被窝冷了很多,连房间也变得特别安静。喷嚏又不识相地在这时候招呼过来,让罗伦斯闹别扭似的缩成一团。
简直像一个人就寂寞得睡不著一样。
罗伦斯觉得很不甘心,想来个三度回笼而用力闭眼,然而睡意就是不来。寂静不断扰动他的耳朵,心静不下来。
「……」
别撑了,去找她吧。
当罗伦斯这么想而准备起身时,房门开了。
「汝怎么还在睡啊?」
赫萝和正好面对门口的罗伦斯对上眼就这么说。
罗伦斯只有在极为短暂的旅馆淡季才会赖床,平时都是负责挖赫萝起床。在旅程上野宿时,他也总是比赫萝早起,生火弄早餐。
独睡空床还被嫌,让罗伦斯很不是滋味。而赫萝理也不理,抱起摆在窗台上的小酒桶,倒一杯昨晚喝剩的葡萄酒,一口饮尽。
「嗝!」
为她一早就这么有酒兴傻眼时,赫萝用袖口擦擦嘴,猛一转身。
「好了吧汝,要睡到什么时候?赶快准备出门了!」
罗伦斯在被子底下疑惑地皱眉。
「出门……?去哪里?」
「当然是去镇上啊!喏,汝自己看,咱把该去的地方都打听来了。」
他这才注意到赫萝手上的便宜纸。
「汝昨晚不是也答应了吗?」
「昨晚……?咦……」
罗伦斯慢慢坐起,试著用恍惚的脑袋回想。
昨晚饱尝海鲜大餐以后,他将赫萝刚洗好的尾巴摆在大腿上,跟她一起喝还没发酵完全的甜滋滋蜂蜜酒。不再露宿野外,让他们可以想睡就睡,喝得很惬意,一不小心就喝多了。最后蜂蜜酒不够喝,开了蒸馏酒桶栓子这部分,罗伦斯都还记得。
接下来就没印象了。
虽然很幸运地没有宿醉,在床前抱胸俯瞪他的赫萝,眼里满是对酒醉丈夫的数落。
见丈夫缩起脖子,赫萝叹口气,从椅背扯下大衣丢给罗伦斯。
罗伦斯手忙脚乱地拿开盖住脑袋的大衣后,赫萝说:
「咱们还要好几天才会上船呗?」
「嗯?对啊,最近的船都堆满了货物……这时候船都在忙著转运南方来的夏麦和北方的皮草,根本没空位。呃……所以呢?逛街的话,一天就逛完了吧?笔墨的部分,我已经请德堡商行帮忙准备了……」
可是赫萝手上抓著纸。看来那个懒散的赫萝早早就起床,到处听了某些消息。
罗伦斯强忍呵欠,抬头看不时会突发奇想的旅伴。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赫萝用鼻子长叹,将手上的纸按在罗伦斯脸上。
「咱要卖力工作了啦!」
她是醉到现在吗。罗伦斯不禁想。
两人来到阿蒂夫热闹的街道上,罗伦斯大口打呵欠,赫萝专注地盯著手上的纸看。纸上写满了赫萝那歪歪斜斜的字,基本上都是能在这镇上打的零工。
赫萝虽是高傲的狼,但问她工作是否勤奋也会严重心虚。更别说要她在旅途中不拿著名产边逛城镇景点边吃,而是认真工作了。
问她为什么,而原因果然是出在昨天那幅画。
「像小孩一样吵著要画,汝也还是一样没那个钱。况且,那个钱包是要给咱买酒买饭用的。」
「很高兴你发现了这个真理。可以的话,真希望你在我们行商那时就能发现。」
「大笨驴。而且咱也去问过画的价钱了,真的是……也难怪汝会拒绝得这么快。」
赫萝是个耳聪目明的人,对物品价值的认识还高过一般村姑。
「如果是用炭画在布上那种,吃几天黑面包配水就请得起画家了。」
「……」
赫萝听了瞪过去。
「为什么缪里那只大笨驴可以画得那么好,咱就要用炭画得一脸黑漆漆的啊?」
她可是高龄数百岁的贤狼大人呢。
但罗伦斯很懂赫萝。
她巨大的狼牙底下,藏著比女儿缪里还强的少女心。
「说得也是。论可爱,你跟缪里是势均力敌,可是你还有一份威严,在画里一定比缪里更好看。」
罗伦斯对于孩子气的部分只字不提,先夸再说。这句话当然没有半分虚假,能分辨人言真伪的赫萝听得狼心大悦。
「汝也终于懂了嘛。」
「略懂略懂。」
极其刻意的嘴脸逗得赫萝忍不住笑出来,罗伦斯也跟著笑。
「所以,你要去哪里赚钱啊?这城镇这么热闹,应该不怕没人要临时工啦……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适合咱的工作。」
适合贤狼赫萝的工作。
罗伦斯在心中如此呢喃,请赫萝给他看清单,最后在一脸得意的赫萝面前发出有点乾的笑声。
「面包店服务生、酒馆服务生、香肠摊……全部都是吃的嘛。」
「很棒呗。」
哪里棒就不问了。
八成是以为可以偷吃吧。
罗伦斯一方面猜想著赫萝的歪脑筋,一方面这么说:
「老板应该会很乐意请你这么漂亮的女生当招牌吧。」
「是呗?」
会说话,笑容又甜美。只要扎个三角巾站在店门口,马上就会大排长龙了。
这部分是无庸置疑,不过罗伦斯知道一件赫萝不知道的事。不,回顾过去的行商之旅,应该说赫萝忘了才对。
只是光用嘴巴说,赫萝也不会信吧。
世上有很多体验过才会知道的事。
「好吧,加油喔。」
罗伦斯只是这么说就把纸还给赫萝。
「爱喝酒的没用丈夫,就在房间慢慢等你喽。」
赫萝爽朗地哈哈大笑。
面包店老板当场就雇用了赫萝叫卖面包。这时期旅人往来频繁,船只不断靠港,吃腻保久乾面包的船客也都蜂拥到面包店来买新鲜面包。客套话没说几句,老伴就要她到店里招呼了。
对意气风发地穿上围裙的赫萝挥挥手,罗伦斯就离开面包店。
然后在港边到处闲晃,看看阿蒂夫各式商品的价格和品质,也到平时供应旅馆补给品的商行打招呼,再到这里经手各式谷粉的几家商行绕一绕。一是因为以前他曾在小麦买卖上受过惨痛教训,二是说不定能找到比其他产地都便宜的面粉。小麦产地也是会有荣枯兴衰。
而且阿蒂夫这么热闹,光是逛逛就让人很兴奋。
经营温泉旅馆和行商相比是一点也不无聊,不过思考这些眼花撩乱的商品怎么进货,到哪里高价卖出,还是有别种乐趣。
在摊贩边站著解决午餐后,罗伦斯怀著彷佛回到新手时代的心情,到处参观阿蒂夫的商人如何作买卖。顺道去鲱鱼卵交易所看一下,见到鱼卵涨价而得意地笑。
时间就这么匆匆流逝,直到高昂的教堂钟声响起,罗伦斯才回过了神。钟声是宣告一天的结束,除部分店家外都得打烊,赫萝也该下班了。
卖面包是需要整天站著说话的工作,罗伦斯便买了瓶说是刚进货的苹果酒。回到德堡商行时,女佣告诉他赫萝已经回来了。
开了房门,罗伦斯感叹地笑道:
「辛苦啦。」
赫萝脱去厚厚的衣服,以一身好像很冷的轻便打扮趴在床上。
一动也不动,其自豪的尾巴也乱糟糟的。
房里弥漫刚出炉面包的味道,来源八成是赫萝。
现在抱她,一定香得不得了。
「晚餐还要吃吗?」
即使这么问,赫萝仍旧动也不动。罗伦斯不觉得她睡著了,将苹果酒的小酒桶摆到桌上,发现有个袋子。解绳一看,里面都是面包,大概是老板送的吧。每个看起来都很好吃,且没有动过的痕迹。吃性坚强的赫萝不太可能有要等心爱丈夫回来再吃的伟大情操。
于是罗伦斯苦笑著说:
「其实只有一开始会觉得香吧?」
赫萝多半是认为既然要工作,就该在美食的围绕下,但事情总是过犹不及。
「汝……早料到了呗……」
床上传来哑得让人听了都喉咙痛的声音。
「告诉你会这样,你也不会信吧。」
「……」
乱糟糟的尾巴刚举起来又无力垂下。
「你以前不是在建造水车磨坊的地方卖过肉跟面包吗?难道你忘了那时候只有一开始能偷吃吗?」
「~~……」
赫萝脸压在枕头里咿咿呜呜说了些话,脚摆了几下之后向外一甩。是要罗伦斯闭嘴,替她捏脚吧。
「现在知道赚钱多辛苦了吗?」
一在床边坐下,赫萝的脚丫就扫了过来。床边摆著一盆凉掉的热水和毛巾,罗伦斯便浸湿毛巾,用力拧乾之后替赫萝擦脚。真是只小巧玲珑的玉足。
这盆水应该是体贴的女佣替她拿来的,可是精疲力竭的赫萝动都不想动,脱完衣服就累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不过,这件事很适合记录下来吧?」
罗伦斯笑著这么说,肩膀被不在他手里的左脚踢了一下。
「明天还要去吗?」
一这么问,赫萝的右脚就在他手里一抖。
往头看去,赫萝抬起脸来,很不情愿地说:
「……一天就逃跑,有辱贤狼之名……」
旅人打零工本来就是一天半天的事,对方应该不会介意,可是赫萝没那个脸。
「好吧,那就再撑一天,然后跟人家说有别家店找你过去吧。」
赫萝闭起眼长叹一声,扭啊扭地坐起来,黏在罗伦斯身上。
「这样我擦不到脚啦。」
左脚还没擦,但赫萝幼儿似的紧抱著动也不动。
明明应该是个能只身漂泊的人,在面包店工作一天就成了这副德性。
罗伦斯笑归笑,想到赫萝愿意在他面前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还是很高兴。
「先睡一觉吧。这时候港边整晚都有灯,晚点再边逛边找东西吃。」
摸摸赫萝的头,三角形的兽耳跟著拍了拍。每次都有面粉像蝶翼鳞粉那样洒,可以窥知工作有多重。
「那我去跟馆主谈一下我工作的事──?」
罗伦斯想站起来,却被赫萝拉倒在床,脸按在他胸口上不动。恐怕她是在面包店陪了一年份的笑脸。
其实有点认生的赫萝是想补充一点招呼客人耗掉的东西吧。
罗伦斯无奈地柔柔一笑,也搂住赫萝。尾巴在床上啪啪啪地拍起来。
受人需要,就是商人的喜悦。
没过多久,赫萝就发出了细小的鼻息。
结果赫萝硬是在面包店撑了三天,没有一枚崔尼银币,也赚了一半,全是零钱也很有帮助。以行情来看,对方付得很大方。不是她做得很认真,就是赚了很多钱吧。
而她卖掉的力,罗伦斯也勤快地替她补了回来。
一早就替她梳头、穿衣服、面包撕小块来喂,不高兴就摸摸头夸夸尾巴,连罗伦斯都想讨薪水了,可是偶尔这样做其实也不坏。
打工结束后,赫萝整整堕落了两天才总算恢复力气。
「受不了,害死咱了!」
赫萝在下榻的房间啃著午餐中的香肠发牢骚。
虽然说得像是被罗伦斯逼著工作,可是挑她毛病恐怕会没完没了,只好先忍忍。
「这样也拿不到一整枚亮晶晶的银币,什么时候是个头喔……」
「慢慢赚就好了啦,还有这么多工作可以挑。」
赫萝那张纸上记录的打工资讯种类繁多,有专为等船等马车的旅人设计的,也有临时需要人手的工作。
港口搬运工是一定少不了,把羊群猪群从船上赶到围栏里的也有。还有清理船舱,修补船帆等,很有港都气氛。
再来是一大排餐饮店帮手的工作,识字的还可以到公证人公会干活。
「咱已经受够卖吃的了。」
赫萝将香肠沾满芥末酱,大口咬下。
马上就辣得缩脖子,尾巴毛都竖起来了。
「那就只能挑技术活或体力活了吧。」
「唔……就没有轻松又单纯的工作吗。有品酒的就好了。」
才刚在面包店体验过被过多食物包围的痛苦,真是学不乖。
「如果有分辨面粉有没有乱掺的工作,靠你一个就行了吧。」
在旅馆就实际有过这种事。赫萝和缪里靠她们的狼鼻子,发现面粉不纯。
「大笨驴。干一天那种事,咱的鼻子要不管用十天。」
这样就分不出来东西好不好吃,满方便的……罗伦斯在心里偷偷这么说,视线停在赫萝问来的一项工作上。
「这是在做什么?」
「嗯?」
旅行商人都是走遍世界各地,看状况应变作买卖。对世间之所知,自然有一定的自信,然而纸上有个罗伦斯不懂的项目。
「搅拌妇?」
「啊,还有这个。」
赫萝嚼著掺核桃的面包,拍拍碎屑说:
「这是跟整天在会馆里缝缝补补的小丫头问来的,是港口特有的工作。」
「是跟名字一样,就是搅拌吗?搅什么?」
「听说最多的是小麦。嗯,很适合咱嘛。」
搅拌小麦?听到这里还是没有头绪。
「是帮面包师傅吗?」
赫萝咕噜咕噜喝完葡萄酒结束早餐,幸福地噗哈一声。
「咱不是说过不想再碰面包了吗。这个工作,是处理磨成面粉以前的麦子。汝买小麦都是放在通风好的货马车上,所以没注意过。」
擦擦嘴后,赫萝斗志高昂地抓起大衣,把罗伦斯的份也丢给他。
「汝知道小麦受潮以后很快就会坏掉呗?咱们村子里,也是会尽可能每天搅拌仓库里的麦子两次,帮它们换换气,太湿的就拿出去晒。」
「原来是这样啊。我都是注意品质好坏,没想过怎么维持品质耶。」
「哼。」
赫萝抱起胸,不知怎地用责怪的眼神看过来。
「真是的,汝做什么都是半吊子。」
毛茸茸的尾巴在赫萝背后左右摇晃。那是夜夜帮助罗伦斯安心入睡的温暖毛皮。
「……你平常写那么多,都没把我怎么孝敬你尾巴记下来吗?」
在本体上花了多少钱就更别提了。昨天和前天是怎么对她的,已经全忘了吗。
「大笨驴,那还差得远吶。」
对赫萝这种话,罗伦斯只能耸肩叹息。
「总而言之,顾小麦的事咱已经做惯了。看样子,这种事不管在村庄还是城镇都是女人的工作。」
「所以才叫搅拌妇啊?」
工作有职责,有领域。看似已经透彻认识的城镇中,也会有许多男人不曾注意的角落。
「咱也听说搅拌的时候都会唱歌,好期待啊。」
赫萝在旅馆不太会凑热闹,但还是有唱歌跳舞的时候。
她将手插进装麦谷的大麻袋,边搅拌边愉快地哼歌的样子,一定颇为可爱。
「不要搅得太高兴,摇尾巴给人家看喔。」
「咱又不是狗!」
赫萝对罗伦斯一瞪,牵起他的手走向港边。
两人在港边向人问路,前往仓库林立的工作地点。除了许多搬运工和商人外,的确有不少女性。罗伦斯过去来到港边时当然也见过女性,却从来没想过她们做什么工作。
搅拌妇因工作需要,在严冬也会穿短袖。见到仓库区几乎所有女性都穿短袖,罗伦斯为自己的不觉感到惭愧。
「喔喔。小姐也来干活啊?」
问过几个路人后,他们在仓库附近的公证人办事处找到了搅拌妇的工头。
这位手握著笔的矮小老人,第一眼给人和蔼可亲的印象。皱巴巴的皮肤多半是太阳晒出来的,还有无数小旧疤,指节又特别粗。年轻时候多半是个搬运工,扛出名声以后负责管理仓储吧。
「这时候请再多人都不够用呢。话说小姐,你懂麦子吗?」
「只要还没煮过,咱要它发芽就会发芽。」
能宿于麦中,掌管丰歉的赫萝说不定真办得到,而老人当然只是当她说笑。
「那真是太好了,你就赶快去吧。对了,袖子要卷起来,然后穿上制服再去。要是被不知好歹的搬运工缠上了,短袖的小姐都会来帮你。」
「嗯。」
罗伦斯看著赫萝笑嘻嘻地卷起袖子,并注意到老人的视线。
「那么,先生是来搬货的吗?看起来是识字的人,是来找文书工作的吧?想做哪种都有得忙就是了……」
话题突然转过来,让罗伦斯有点慌。
「不,我……」
罗伦斯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做。譬如找人买纽希拉托卖的硫磺粉,寻找管道换大家都欠缺的零钱等等。
「嗯?抱歉抱歉,两位不是夫妻吗?」
「啊,我们是啦。」
才刚开口,赫萝就插了嘴。
「这头大笨驴叫咱出来工作,自己要在房间喝酒呢。」
「喂。」
罗伦斯是在处理各商行的信件,绝不是虚度时光,不过工作时是会喝上几口蜂蜜酒,反驳了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呵呵,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喜欢没出息的人我管不著,自己要多担待。」
「嗯,咱已经很习惯了。」
看著赫萝和缺牙的老人笑成一团,罗伦斯只能叹息。
「好啦,其实搅拌妇大多都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
「咱也没办法,愈麻烦的家伙愈有意思嘛。」
老人不敢恭维地笑,叫排在后面的女孩上前。
「就这样,咱要努力工作啦。」
「好好好。」
见罗伦斯哀怨地回答,赫萝笑得好开心。
搅拌妇的工作似乎很对赫萝的胃口。港里有各个产地送来的麦,光看就很有趣,且搅拌时能听说很多事,乐趣倍增。赫萝愉快地摇晃著沾上麦壳的毛茸茸尾巴,边将工作的事写进日记边和罗伦斯聊,直到打起瞌睡为止。
到了第二天夜里,还多了同事们的事。赫萝在那遇到曾在纽希拉表演的旅行舞娘,双方都吓了一跳。这时候纽希拉没什么客人,所以来这里赚点外快吧。
当然,搅拌妇绝大多数是当地妇女,且几乎是穷人寡妇。而这工作就只是搅拌麦子,薪资没有高的道理。
男人不能做这件事,据说是为了留给工作机会少的女人,让她们不至于走偏。
然而赫萝也说,事实也如工头老人所言,有很多人是走偏了才来作搅拌妇。例如爱上窝囊废,钱全被酒和赌博败光之类。
「就像咱们一样呢。」赫萝假哭著这么说,尾巴却乐得直摇。赫萝使坏轻咬罗伦斯的时候,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目送赫萝神采飞扬地到港口工作的第三天。
罗伦斯人在鲱鱼卵交易所,觉得赫萝的玩笑其实大致上也没错。
「你们是什么意思!凭什么关闭交易所!」
商人群起怒骂,整间房子都摇了起来。这天屋里没有酒食,公告鲱鱼卵价格的告示牌也安安静静。
罗伦斯原先是在房间里写信给合作商行,后来德堡商行的人告诉他这个消息才来的。
说是交易所出事了。
赶来见到的是,一方要关闭交易所,一方为此骂翻了天。
「神禁止占卜,而赌博说穿了不过就是一种占卜!」
钜款与欲望满天飞的交易所里,来了几个最不搭调的人物。
一群僧服打扮的圣职人员。
「我们在买卖鲱鱼卵,不是赌博!」
即使被如此叫嚷的大批商人包围怒瞪──不,或许是因为如此,五名圣职人员面无惧色,昂然挺立地说:
「此言差矣。你们买卖的是并不存在的鲱鱼卵,无非是揣测未来吉凶的行为!」
这般方方正正的理由,是来自脸上有如写著刚正不阿的青年。
从服装来看,职位是主祭。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地位,不是能力优异,就是教会配合改革而推举的年轻人吧。
周围有几个壮年圣职人员替他撑腰。
「而且经过我明查暗访,你们之中实际在买卖鲱鱼的,其实一个也没有吧?」
从现场气氛,可以感到这句话让商人们都懊恼地把话吞了回去。
在场所有人恐怕都没见过鲱鱼卵。他们关心的不是实物,就只是因为它价格涨跌巨大适合投机,才会大老远跑来这里。
他们脑袋里某个角落八成也觉得自己做的不是正经买卖,那么在旁人眼中,肯定是明显有问题。
「可是这门买卖流传已久,现在是北方群岛渔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支柱啊!」
某个灵光一闪的人这么大喊,周围的同声附和。
「而且买卖还不存在的商品,对商人来说是常有的事!预购麦谷、葡萄、水果这些,都是理所当然!如果拿我们没见过鲱鱼卵说事,那矿山还不是一样!买山开矿的商人,哪一个会拿锄子上山啊!为什么我们这样就算赌博!」
这话立刻引起如雷掌声。
被这群激动的商人包围,圣职人员们依然眉头也不皱一下。那样不惜殉教的死正经,甚至教人肃然起敬。
「这是公平性的问题。」
青年沉静的声音,含有逼退商人的奇妙魄力。
那样的身影,让罗伦斯想到在纽希拉温泉旅馆中不时与神学者讨论的寇尔。
「据说你们之中,有人在这个交易所成为富豪,可是捕捞、加工、搬运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能不流汗就获得这样的财富。那么你们在这里做的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大有问题吧?」
大多商人瞪大了眼,心里有骂人的冲动。但他们青筋暴露胀红的脸,都是紧闭著嘴。
他们还是有理性的。
知道这样买卖鱼卵,纯粹是包装过的赌博。
有个平静的声音,介入双方无言的互瞪。
「不过,我们还是帮到了这个城镇。」
一名头发黑白掺半,蓄胡的细瘦商人这么说。
服装算是中上,四平八稳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魄力。
「我们在这里买卖鲱鱼卵,吸引了很多商人过来。他们要吃住,就会留下钱财。我们在这里买卖鲱鱼卵,北方的渔夫会优先把鲱鱼送到这里来。要是这门买卖跑到其他城镇去,必然会流失和鲱鱼相关的大部分工作。再说,相传阿蒂夫这个城镇最早就是从鲱鱼卵的交易所发展起来的,这是支撑这个城镇的传统啊。」
有人大喊:「一点也没错!」立刻有好几个人跟著赞同,掌声四起。
无论这里长久以来的行为正当与否,在阿蒂夫大教堂服务的他们,都是藉由居民的捐献修缮教堂、购置器具、雇用人手。且无论是哪一个城镇的教会,其实都会或明或暗地插手商业。即使是圣职人员,也不会去削减自身城镇的活力。教会就是因为在这方面如此圆滑,才能在世界各地开设分会,比任何大商行都还要多。
语气镇定的商人和听他说话的其他商人,都相信这一点。如此说来,圣职人员会不会是想搬出信仰的根基来吓唬他们,藉此从交易所抽税呢?
听见邻近的商人如此窃语,罗伦斯也深感同意。
旅行商人时期,他也常为圣职人员的商才咋舌。
就在他觉得这次也是如此时,圣职人员说了惊人的话。
「我们圣堂议会,将跟从神的旨意,为防止这个城镇成为恶德的窠巢,决议关闭此交易所。」
交易所内这次连怒骂都没有了,顿时鸦雀无声。
「经过研判,我们认为交易所内的一切全部都是违反戒律的占卜与赌博,是一种高利贷,是对神的亵渎。」
商人们嘴巴愈张愈大。
难道这些圣职人员是玩真的吗?真的要砍了这棵摇钱树,丢出这座城镇吗?教会不是嗜钱如命吗?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当所有人都以全身发出如此不成声的疑惑时,那个商人又开口了。看来就连他也非常吃惊,声音有几分僵硬。
「居然要关闭鲱鱼卵交易所,城、城里会有很多人反对吧。你们知道那会害这里失去多少钱吗?」
表情严正得吓人的青年祭司大声答道:
「这城镇的人,大部分都不是你们这样随随便便就拿金币银币来赌的人,而是挥洒汗水辛勤工作,赚取铜币的人。他们伟大的劳动,才是这个城镇的支柱,而且城里大部分的人都认为你们是黑心商人。」
至此,商人们都开始相信他们是认真的了。
见谁也不说话,青年祭司继续说:
「再者,还有什么事比正确的信仰更重要?」
想不到会在如此欲望充斥的地方听人这样训话。
商人们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嫌恶。
可是没有一个愿意正面反抗圣职人员。
因为他们是商人,对时代潮流特别敏感。
「这座城镇也是长久忘却神的教诲,直到前不久才找回正确的信仰,彻底悔改。神也一定愿意宽恕你们的罪孽吧。」
现在世界的趋势,在于教会和信仰改革。
既然镇上的人也都支持,狂宴就该结束了。
然而,即使这里关闭了,世人还是需要买卖鲱鱼卵的地方。转移阵地或许不容易,但毕竟不是永远禁止。
青年祭司看著这群很识时务,开始盘算出路的商人,宣告道:
「因此,我们圣堂议会要遵照神的教诲,将这个恶德窠巢中所有骯脏的赌金全数没收。」
「咦!」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还有不少人从椅子上跳起来。
就算没了赌场,只要损益还打得平,商人都还沉得住气。但有一件事,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
那就是抢夺他们的金币银币。
孰可忍孰不可忍,这是不可跨越的底线。
尤其是这里有很多人下了重注,将重过性命的金额交给了命运。
就在场面一触即发的时候──
「可是神随时都愿意宽恕你们。假如你们愿意到教堂诚心悔改,不只能赦免罪孽,你们的钱也会洗脱污秽,回到你们手上。」
先宣告严罚再行赦免,是教会惯用的伎俩。要对方付出巨大代价后展露一点点温情,还要人感恩戴德。说是会还钱,到时候肯定会敲一笔祈祷费,但总比一毛都拿不回来好多了。
彷佛能听到商人们脑袋里算盘拨动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的不当所得,对城里的人而言等同于背弃神的行为。如果城里的人都唾弃你们,你们还要在这里作生意吗?」
如今寻求正确信仰的声势高涨,对于利用买卖鲱鱼卵这种怪异赌博赚大钱的商人,人们的风评一定不会好。
教会就是在街头听闻相关批评,觉得时机到来了吧。
这样能给商人们一个教训,也能对人民宣示教会真的有所行动。
看来谁胜谁负,早就已经底定了。
「……你们什么时候要还钱?」
某人问道。
青年祭司露出主持晨间礼拜般的亲切笑容。
真的跟寇尔有那么点像。
「我们为记念黎明枢机大人和扶持他的圣女缪里,替这个城镇、这个世界点起了正确信仰的火炬,特别订制了一幅画。而就在后天,我们要为这幅画举行一场祈福礼拜,到时候就会归还各位。」
商人们纷纷妥协,但罗伦斯却属于依然愁眉苦脸的那一群。
而他也晓得为何其他人也都是这种表情。
「只要愿意在教会告解、祈求宽恕,神也一定会愿意保佑各位生意兴隆。」
青年祭司面泛慈爱的微笑,语气丝毫不带讽意,纯粹是渴望拯救商人的灵魂。
可是罗伦斯的想像却让他冷汗直流。不是因为他是祀奉大蟾蜍的异端信徒,赌金也只要向教会低头就拿得回来。在行商的时候,他就算是神也照样利用。
问题是,这里有很多人认识他。
沉著脸的人泰半是阿蒂夫当地的商人吧,没人想在大庭广众之前出丑。
而且画作公开当日,赫萝也有受邀。罗伦斯想像自己为了挽回瞒著赫萝却失败的生意,惶恐地出列忏悔的糗样就头晕眼花。不晓得赫萝会怎么逼问,怎么挖苦呢。
而且女儿缪里和形同儿子的寇尔的画,还高高在上地看著这一切。
后来的细项,罗伦斯一句也听不进去,摇摇晃晃地离开交易所。
虽想设法解决,但结论几乎是无法撼动了。即使赌金不至于动摇家本,也不能为了面子就舍弃赫萝要辛苦几十天才赚得到的钱。
最重要的是,就算狠下心来放弃赌金,死也不去忏悔,罗伦斯也不认为自己瞒得过赫萝。对于这种事,赫萝的鼻子特别灵。
与其被她揪出来,倒不如事先主动认错。
没有别的路了。
「可是……」罗伦斯呻吟似的呢喃。
买卖鲱鱼卵和赌骰子不同,损失基本有限。运气好就大赚,不好也就亏那么多。
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这样翻船……罗伦斯忍不住想咒骂上天,但临时想到买卖本来就有风险。
最后只好兀立港边,仰天长叹。
好想醉到忘了自己是谁。
这天赫萝又带著一尾巴的麦壳回来了。罗伦斯一边听赫萝开心分享她今天的趣事,一边替她挑沾在尾巴上的麦壳。
赫萝愉快地哼著刚学会的搅麦歌,像是没注意到某笨蛋样子不太对劲,但不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早就发现,装没事而已。
罗伦斯受不了这样的重负,在赫萝转身要他揉揉肩膀时,终于忍不住全招了。
不过这次和以前不同,赌金几乎能全部取回,对以后作生意影响甚少。顶多是进货时被人调侃两句吧。
再说,他是为了赫萝而赌的。
不必罗伦斯仔细解释,赫萝也很快就明白这一点。
所以没有横眉怒目,也没有龇牙咧嘴,甚至没骂大笨驴。
就只是目光平静地盘腿坐在床上,注视在地板上反省的罗伦斯。
罗伦斯低垂著头,抬不起来。
完全像在驯狗。
「真是的……好像在骂缪里一样。」
赫萝叹息交掺的话让罗伦斯总算敢抬起眼睛。
「咱说她像汝,汝还不信吶。」
两人经常争辩老爱恶作剧的缪里究竟像谁,而这次罗伦斯再度体认到自己是多么不利。
「都是我不好。」
赫萝睁开一只眼睛瞄瞄罗伦斯,又长叹一声。
然后从床上滑下来,站到罗伦斯面前。
「汝跟静不下来的笨狗没两样。闻到香喷喷的味道就『扑过去!』这样。」
罗伦斯完全无法否认,羞愧得别开脸。
结果赫萝把脸凑过来,让他没其他地方能看。
被她的红眼睛盯著,罗伦斯不禁恍神,觉得那双眼好美。
现在这德行,可不能让女儿缪里看见。
赫萝挺直腰,用力搔搔头。那无奈的样子不是针对罗伦斯,而是自嘲。
「咱到底是怎么会爱上这种笨狗啊。」
接著歪起头,叹最后一口又重又长的气。
罗伦斯再度垂下头时,赫萝说了声「可是」。
「狗还是有狗的用处。」
「咦?」
抬起头,见到赫萝伸手过来。
好像是要他站起。
罗伦斯握住她的手,一脸疑惑地起身。
「和咱共事的小丫头,全都在担心会没工作做。」
「共事?」
赫萝耳朵不满地拍了拍。
「搅拌妇啦。」
「喔……呃,为什么?」
和鲱鱼卵交易有关系吗?
赫萝双手抱胸,严肃地说:
「做这行的不只是咱和舞娘这样偶尔来镇上一次的人,绝大部分是这里的穷苦人家。大家都是勤奋工作的好人啊。」
「这、这样啊。」
赫萝不常夸人,罗伦斯有点意外。
「而且……对雄性的喜好好像都差不多。」
她不太情愿地别开眼睛这么说。
说到这个,管理搅拌妇的老人也说过,那里有不少人是爱上坏男人才会来做搅拌妇。
「总之咱不能眼睁睁看她们丢工作。咱正想跟汝谈汝说的那个地方的事,结果汝先来自首了。」
「……你说鲱鱼卵的……交易所?」
「嗯。那些丫头跟那里接了不少工作,少了那里,会让她们很头痛。消息传进来的时候,她们都紧张死了。」
赫萝见到罗伦斯「这样啊?」的眼神而叹气,手抓抓耳根说:
「追根究柢,就是寇尔小鬼和大笨驴缪里引起的风潮造成的影响呗?要是这害得那些丫头喝西北风,咱就不配冠上贤狼之名了。」
寇尔为了替世界找回正确的信仰而下山旅行,缪里是偷偷跟去。在教会的画里,她一副忠心扶持寇尔的样子,可是现实的她才不会甘于配角,责任肯定不小。
那么身为她的父母,该做的就是尽可能替她收拾善后了。
规矩的赫萝是这么想的。
「可是咱不太了解人类社会的规矩,这方面是汝的领域。」
虽然赫萝经常不留情地笑罗伦斯傻,心底还是十分信赖他。这句话和将功赎罪的机会,让罗伦斯高兴得心里燃起一把火。
「可以多告诉我一点吗?」
赫萝接下来说的,全是关于平时没什么人注意的底层劳工。
交易所那些人,多半也不知道自己跟搅拌妇有何关联,而教会的人八成也是一样。换言之,他们同样是特权阶级,看不清脚底下有谁。
「怎么样,汝帮得上忙吗?」
见到赫萝为共事几天就心灵相通的人心痛的表情,罗伦斯胸口也疼了。
于是,他将双手搭在赫萝细瘦的肩上。
罗伦斯现在虽是被旅行耽误的温泉旅馆老板,多年前可是掳获贤狼芳心的知名旅行商人。
「帮得上。」
赫萝的脸立刻亮了起来。她曾在不会有人感谢的遗世小村麦田思念故乡度日,原本还是个很容易被阴霾占据双眼的人。
为了让那双美丽的红眼睛闪闪发亮,罗伦斯多次握起赫萝的手,投入大冒险之中。
回想著十多年前的年轻岁月,罗伦斯说道:
「我是商人,亏损一定要讨回来。」
又乱碰蠢买卖让赫萝看笑话丢的面子,也一定要挽回。
这样的志气,看得赫萝无奈微笑。
「汝是咱爱上的雄性,要是汝跌倒了也只会白白爬起来就糟了。」
一点也没错。
照赫萝所言,十分有转圜的余地。
「那么汝啊。」
「嗯。」
罗伦斯说道:
「我怎么也不能闹出在缪里的画像前忏悔的糗事。」
赫萝听得喷笑,受不了地吊起一眉,往罗伦斯背上用力拍一掌。
首先要打点的不是别处,就是鲱鱼卵交易所。
想请教会收回成命是罗伦斯自己的想法,说不定多数商人不想再和教会牵扯。认为赌金回得来就好,少引火自焚的想法也很合理。
很久没和商人商量大事让罗伦斯一反常态,紧张兮兮地推开交易所的门。
「这里的主管?」
原本热闹的交易所转眼只剩寥寥几人,替罗伦斯记录赌金的男子也在。
「我有方法处理这次教会的暴行。」
男子闻言睁大了眼,歪唇一笑。
「难得来了个有骨气的,其他缩头乌龟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那事情好说,你要找的就是他。我们这不是公会,没有一个真正的主管……可是大多数商人都会听他说的话。」
男子指的是当初那位冷静面对圣职人员的中老年男性。
「他以前是鲁维克同盟的高层人员。虽然已经退休了,不过当年可是统领好几艘远洋商船,人称『总督』呢。」
鲁维克同盟是世界最大的商业公会,已有几十个贸易城市加盟。
但这个隐身于市井中的大人物,如今却独坐空桌喝闷酒,像个玩具被抢走而闹脾气的孩子。
让罗伦斯备感亲近。
他一定是退休了也无法抗拒商业的魅力,彻头彻尾的商人。
「抱歉,方便打扰吗?」
罗伦斯走到桌边问候,对方淡淡地侧眼过来。
「你有方法改变现况吗?」
他都有在听,也没摆架子问他是谁。
只要有办法,是谁都好。这样务实的商人式回答让罗伦斯很有好感。
「送礼的话,早就试过了。」
既然是大商行的前干部,当然会先尝试贿赂。
「可是教会现在正想改革,看都不看一眼。那个青年好像把自己当成了黎明大主教。」
虽不知过去见钱眼开的教会占了他多少便宜,可是一旦金钱这帖迷药失去魅力,还是有其不便。
「提议缴税也没用。看来他们真的是打算纯粹用信仰为武器攻占这里,抢走这个快乐的游乐场。」
总督叹口气,脖子扭得喀喀响。
「现在只能乖乖低头,带著赌金到其他城镇去了。」
「可是一度顺从之后,再有第二次就更抬不起头了吧。您去的地方也不一定会准您呢。」
不管到哪个城镇,都一定会有教会。而人际关系也好,组织间的关系也好,一败再败就会一直败下去。因此每个人都知道,开头最重要。
「这种时候常用的手法我都试过了,这样你还有方法吗?」
浅蓝色的眼睛注视过来。
罗伦斯正面承受他的视线,说道:
「当然。教会那些人,终究是上流世界的人。」
「嗯?」
「我们必须和同一阵线的人联手。」
既然他是人称总督的大人物,他高高在上的目光肯定有很多看不见的地方。
罗伦斯开始说明他和赫萝构思的计画,初老大商人愈听愈振奋,甚至往自己额头用力一拍。
「真的是灯台底下暗啊!我干了四十年的贸易,连搬运工都管得服服贴贴,没想到……对,商行的仓库和商船之间还是有空隙的。」
就连身分比他低多了的罗伦斯,都不知道有这样的手工活。
毕竟他原先的生活中没有女人,不会知道哪里是只属于女性的地盘。
「我打算先和搅拌妇那边讲好,取得她们的协助以后,连同其他提议一并和教会商量。我是觉得很有胜算,不知这里的各位赞不赞成?」
对罗伦斯而言,只要能拿回赌金,交易所能否存续并不重要。但想要解救和赫萝共事的搅拌妇,就非得守住交易所不可。
「等等,先让我粗估一下……对,这样比缴税给教会便宜很多,而且也不用向他们低头。这不是求他们成全,而是对等的交易。既然是交易,就是损益的问题;损益的问题,大家应该不用多说就会懂。如果有人还要啰唆,我来替你摆平。怎么能让别人抢走这个游乐场!」
总督站起来,海上男儿似的豪爽伸手。
「我到死都不会停止赚钱,你也是这类人吗?」
罗伦斯握著他的手回答:
「太太老是要我节制一点呢。」
总督露出海盗般的贼笑,瞬时恢复若无其事的表情。
「可是,我们需要一个有力一点的推手。不管再怎么美化,这里都不像是肃穆祈祷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有很多人在交易所下重注而特别亢奋,到处是奇怪的装饰。
除了吊在天花板上的熏鲱鱼,墙上还有用渔网层层缠起的教会徽记,以及从守护船员到守护产子等各种守护圣人的木雕像也到处都是,想得到的都有。
另一边墙上,是带卵的巨大鲱鱼和巨大沙丁鱼互撞脑袋的墨水画。看似水花喷溅的部分,其实都是以银币装饰。就算说得含蓄一点,这里仍像是某个原始部落的胜战祈祷室。
但罗伦斯扫视一圈后提了个议。
纯粹是为了这个交易所。
「可能需要换个样式呢。比如说……」
商人跌倒了,不会白白爬起来。
总督和罗伦斯谈完各种细项后,召集了戒不掉赌博的商人。
罗伦斯直接前往港口仓库,和赫萝召集的搅拌妇商量,而她们当然不会拒绝。她们答应之爽快,连搬运工都要汗颜。
由于鲁莽行事是自掘坟墓,罗伦斯又另想一步,当作提味用的引子。
那需要赫萝的协助,还有经营温泉旅馆所培养的管道。
隔天,商人们列队前往阿蒂夫大教堂。
镇上的人正聚集在教堂前张罗明天的特殊礼拜。
「请问主教大人在吗?」
带头的,是最具领袖风范的总督。
他用蛋白将胡须和头发梳理定型,高贵的衣服也上浆洗过,笔挺到好像碰一下就会割伤,这身打扮就算直接穿进皇宫也不失礼。
最惊人的是他的举手投足。
被他问话的工匠吓到差点弄掉要用来装饰教堂大门的镀金饰品,且以为他是贵族,急忙回答「在里面」就脱帽行礼。
见到后面那一大排商人,工匠的眼睛睁得更圆更大。
教堂内也忙著准备,到处都有工匠在作业鹰架上敲敲打打。一行人在如此嘈杂中大步前进,毫不犹豫地穿过中央走道。
在高得彷佛会吸人的天顶下,红毯走道的正中央,一群高阶圣职人员正在讨论画要怎么挂。
「喔,各位不是……」
转头过来的,是总督揶揄为黎明大主教的青年祭司。
他环视商人,眼神顿时出现敌意。
「之前那件事不用再说了,我们不会被神恩以外的任何东西迷惑──」
他是以为又想来贿赂了吧,但总督伸手制止了准备长篇大论的青年祭司。
「不,见识到祭司大人对信仰之坚定,我们都醒悟了。于是我们也想跟从圣经,做一些神会乐见的事。」
「……怎么说?」
总督清咳一声再道:
「您知道的,神教诲我们要懂得分享。所以我们决定,要在交易所提供免费饮食给在鲱鱼产业出力的穷人。」
青年祭司挑起一眉,看看身旁的高龄僧侣。
「这的确是个善举……」
「是的。当然,我们脸皮没有厚到这样就请求各位让交易所继续留在这个城镇里。我们会遵从祭司大人等圣堂议会成员的神圣决定。」
然而商人大批来到这里,不会没有目的。
圣职人员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以青年祭司为代表问:
「那么,各位这趟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是来给这群迷途羔羊带路的。」
「咦?」
「真正有话要对祭司大人说的,其实是她们。」
商人们退到走道两边,让路到走道入口。
祭司们不解地往另一端望去。
只见几个穿著短袖衣物,手上还沾著麦壳的搅拌妇走了过来。
「话说祭司大人,您晓得来自远方,用来做圣饼的小麦是经由怎样的路线来到这里,进入面包店窑子里的吗?」
「呃……你说小麦?」
白白净净,一身学者气质的青年祭司当然与农耕无缘,手指比女孩还细嫩的其他圣职人员也答不出话。他们多半是自幼就都在念教会法学,没出过社会。
「小麦收割以后会装进麻袋,用马车送上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可是有一群不起眼的人,填补了这一连串程序中的间隙,那就是她们。若不是她们每天早晚辛勤搅拌储存在仓库里的一袋袋麦谷,麦谷很快就会发霉。发霉的麦谷做成面包,我们就要把疾病吃下肚了。」
总督说到这里,搅拌妇们优雅地行礼。她们身上破旧的衣服,在标准的行礼动作下十分醒目。
「祭司大人。」
总督向前一步,在祭司面前下跪。
如贵族作信仰告白般的举动,彷佛是祭礼上的戏剧。
「我们的确是贪心的商人,这点我们不会否认。可是她们不一样,全都是在阴影中支撑镇上所有人的生活,她们才是应该受神光照耀的人。」
「唔……嗯……嗯?」
青年祭司疑惑地点点头,望向搅拌妇。
她们一个样地在胸前紧握教会徽记,略俯著头,神情十分恳切。那模样任谁看了,心里都会激起同情的涟漪。
「可、可是那……我明白她们的工作了,但那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买卖的是鲱鱼卵吧?她们搅拌的不是麦谷吗?」
这问题使大商人总督目光一亮。
「麦谷是季节性商品,会有空窗期。您知道她们在冬季播种的小麦出清以后,都是搅拌什么吗?」
「咦?不、不知道……」
总督说道:
「就是鲱鱼卵啊。」
这就是赫萝听同事们诉苦后想请罗伦斯协助的原因。除了赌博的商人,鲱鱼卵交易所还有另一批商人会见证到最后。因为有这些实际处理鲱鱼卵的商人,渔夫才会将鲱鱼送来这里。而鲱鱼卵和麦谷一样,不能只是装进桶子里。
大部分商人都不知道这一点,更遑论不可能吃过鲱鱼卵的圣职人员了,所以他们才会这么轻易就想关闭交易所吧。
「鲱鱼卵的买卖分为两种,这单纯是因为鲱鱼卵有两种。」
「这样啊,嗯?」
「一种是乾燥的鲱鱼卵,这需要在太阳下曝晒。多亏搅拌妇们每天不辞劳苦拿出来曝晒、翻整、管理,才不至于腐败。」
「唔,嗯……」
「另一种是用盐腌的卵。鲱鱼卵是用来吸引南海沙丁鱼的饵料,腌过的比乾燥的效果更好,价格比较高,管理起来也比较繁复。请祭司大人试著想像泡进一大桶盐水的鲱鱼卵。这些瘦弱的女子要拿比她们人还高的桨,一整天搅个没完。啊啊,希望祭司大人能发发慈悲。她们这样天天努力,是为了让这个城镇和南方各地人们的小小餐桌上,可以摆上几条沙丁鱼啊。」
总督的三寸不烂之舌,让祭司没有插话的余地。
这时,罗伦斯按照事前排练,偷偷打个手势。
一个搅拌妇跟著当场跪下。
「大人可怜咱们的话就帮帮忙,把鲱鱼留在这个城镇吧……」
在这句满怀情感的诉求之后,其他女子也当场跪下,齐声附和。
拜托可怜可怜我们吧……
面对无辜女子的诉求,以为穷人主持公道为由拿交易所祭旗的圣职人员们完全哑口无言。失去交易所,这个城镇也会失去许多鲱鱼相关产业,等于是剥夺她们的生路。
可是坏事就是坏事──正当死脑筋的青年祭司想这么说时,罗伦斯抓紧时机对他耳语。
「祭司大人,湖水澄清,是因为深到足以怀藏污泥。」
「这……!」
「所谓清水无鱼啊。」
接著总督凑上另一只耳朵说:
「我发誓,我们会在那间交易所为穷人……例如搅拌妇那样打日工的人提供免费三餐,并重新装潢,打造成一个令人不会遗忘信仰的地方。当然──」
他胸膛高高一挺。
「我们是受了祭司大人的训斥,决心为信仰有所付出。祭司大人布道的事迹,将会世世代代留在那间交易所,供我们子子孙孙缅怀吧。」
人不能在天国积攒金币,但能积攒功德。所以罗伦斯觉得他们不受金钱贿赂,说不定别的迷药会有作用,于是准备了这一步。
但祭司嘴巴紧闭,怀疑这样不太正当而绷紧了脸,深怕自己遭商人花言巧语所骗。
总督在这时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拿到祭司面前,踢这临门一脚。
「我们打算改变交易所的装潢。里面这个人,就是大人您。」
祭司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往后看。
视线另一端,有群男子用绳子从天花板吊下来,要将一幅画固定于高墙上。
总督取出的纸上,是另一幅画的草稿。
和即将挂在教堂内的寇尔与缪里类同,是典型的宗教画。
背景是堆积如山的鲱鱼,商人和搅拌妇们虔敬地下跪祷告。要将他们接引到天国去的,正是青年祭司。
总督将青年祭司戏称为黎明大主教,其实并没有错。
罗伦斯从小照顾寇尔,很了解他的个性。
而这名青年的一举一动显然很接近寇尔。
「怎么样呢,祭司大人?」
青年祭司赫然回神。
「唔、啊……呃……」
舌头打结的年轻祭司想寻求年长圣职者的意见,但其他商人也在对他们灌迷汤。笼络圣职人员这种事,没人能比唯利是图的商人强。
「祭司大人?」
总督再问一声,使得青年祭司的视线在总督、罗伦斯和搅拌妇们之间直打转。
最后,他终于万般纠结地闭上了眼。
「……我、我知道了……我撤回原先的决定。交易所,就继续开吧……」
搅拌妇们当场开心得跳起来欢呼。
祭司还是非常犹豫,但现在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
而且他的目光,明显钉在总督手中的草稿上。
「对、对了……」
「请说。」
祭司略被总督的亲切笑容逼退,小声问:
「真的能让人看得出是我?」
人要完全无欲,是极为困难的事。
所以世上才会有罗伦斯这些商人。
「这是一定要的。」
总督这么说之后,继续和青年祭司讨论画的细节。看起来就像蛇缠上了老鼠,但罗伦斯没兴趣多做想像。
事情似乎已经结束,他唏嘘地松一口气,走向中央走道入口。
搅拌妇不分老少手牵著手,在那里庆祝。
舞娘注意到罗伦斯接近,婀娜多姿地靠过去,用演戏似的夸张动作拥抱他。
「啊啊,这不是我们的老板吗!」
熟人舞娘的拥抱,惹来罗伦斯的苦笑。
这位舞娘当然在纽希拉表演过,很清楚狼与辛香料亭的事。
她很快就放开手,将罗伦斯交给真正的主人。
「瞧你乐得都合不拢嘴了啊?」
在她正前方的赫萝不免俗地这样酸一句。
周围的搅拌妇也笑著看戏。
「赌金要回来了,我当然该高兴。」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提起裙襬,一脚踢在他腿上。
街头戏棚常见的悍妻驯夫戏码中,少不了这一幕。
罗伦斯对笑得歪七扭八的搅拌妇们投以苦笑,带著赫萝和舞娘到侧廊去。
「哎呀,幸好有你在。剧本给演戏的人写,水准果然一流啊。」
舞娘先前还那么融入搅拌妇之中,现在这身俗气的衣服完全就只是戏服的感觉。表示她不只是一流的舞娘,也是一流的演员。纽希拉是贵客云集的地方,竞争激烈。
「小事一桩啦。都讨好纽希拉那些老顽固那么久了,对他们喜欢什么话、什么动作都瞭若指掌喽。」
舞娘露出不同于赫萝,颇富肉感的笑容。
总督的对白和动作,还有不晓得教堂礼仪的搅拌妇们,都是由这位舞娘一手指导。
如同麦子从田里到餐桌需要经过很多人的帮助,这次的逆转戏码也是受到许多人的帮助才能成功。
「对了,你会跟我介绍那位胡子老板吧?听说他好像很有钱。」
「嗯,那当然。」
舞娘也要求应得的代价,这才是良好的交易。
「在冬天上山之前,一定要他给我买件貂皮大衣才行。」
这么说时的侧脸,已经像猎人一样。
尴尬陪笑时,有人拉拉罗伦斯的袖角。
「汝啊。」
当搅拌妇而戴三角巾、卷高袖子的赫萝完全像个能干的村姑。这模样也相当新鲜,让人有点入迷。
「咱肚子饿了。」
舞娘当然很识时务,微笑一下就回到中央走道上的其他搅拌妇那去。
罗伦斯轻声叹息并牵起赫萝的手,离开为明天的典礼忙著赶工的教堂。
「真受不了,这样有多少帮缪里和寇尔小鬼擦到屁股了呗。」
或许是因为扮演清贫且顺从教会的搅拌妇让肩膀很酸,赫萝扭著双手说。
「我也能拿回赌金,算圆满落幕了吧。」
说完,罗伦斯对著阿蒂夫午前的明朗空气眯起眼睛。
「咱是很想说汝死性不改……但也因为汝去了那里,事情才会有转机呗。」
「大概吧。」
罗伦斯笑了笑。
接著,两人之间有段异样的沉默。
罗伦斯早就发现赫萝有点不对劲。她骂人还是很不客气,但总在奇怪的地方收敛。
这样的赫萝很可爱,所以装作没注意到。
「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喝点小酒,回房间休息吧?」
罗伦斯故意提喝酒,赫萝才总算回神似的抬起头,含糊应声。
这样子让罗伦斯不禁偷笑,而赫萝的眼角立刻吊了起来。
「汝个性真的很差耶!」
「哈哈,我才不想被你说。」
被罗伦斯一笑,赫萝气得猛打他的手。
然后仅仅揪住他手腕问:
「所以吶?结果怎么样?」
太吊她胃口,弄不好真的会生气。
于是罗伦斯乖乖回答:
「人家答应会把你画在交易所的画里面了。」
赫萝睁大眼睛,耳朵竖得都要把三角巾撑起来。
「你看看我多有才,知道趁机建议改装交易所,要多夸我一点喔。」
靠自己的钱请不到画家,用别人的钱就好。
那个交易所多得是罗伦斯望尘莫及的大富商呢。
「人家还说会把第一个祷告的商人画成我呢。」
这句话让赫萝目瞪口呆,差点没踏准石阶。
罗伦斯急忙扶住她,再一手绕到背后抱过来说:
「据说画在灰泥上的湿壁画,放个好几百年都不会有事。以后不管过了多少时间,你只要来到这个城镇就能──」
说到一半,罗伦斯还是觉得别再说下去的好。
赫萝会独自来到这里看画,就表示罗伦斯不在世上了。
这种话没必要说。
于是改口:
「所以呢,有要求就趁现在说喔。」
「……呜呜……唔、嗯?」
不知是为两人都能留在画里而感动,还是想到与罗伦斯终要分离,泫然欲泣的赫萝抬起头来,见到罗伦斯笑嘻嘻的脸。
「例如把胸部画得比缪里还大之类的。」
错愕的赫萝表情像杂耍一样瞬间改变,一把揪住罗伦斯的胡须。
「汝这头大笨驴!」
在人来人往的教堂前,赫萝毫不留情地大骂,立刻吸引许多视线。不过一眼就看得出是搅拌妇的女性,和平凡商人样的男性打打闹闹似乎是稀松平常,很快都回去做自己的事。
罗伦斯等到众人都不再注意后,才转而察看呕气的赫萝。
「我自己呢,是希望把我画得年轻一点。」
并摸摸被赫萝揪住的胡须答话。
赫萝不敢恭维地挑起眉,开口想骂他傻,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吐一口倦了的气,牵起罗伦斯的手。
「汝到死都会是这样呗。」
不晓得是褒还是贬,总之罗伦斯只能这么答:
「你有脸说我啊?」
「哼。咱就跟滚过长长的河,磨到圆得不能再圆的石头一样,没什么好改的。」
「那你怎么还老是对吃的太执著,反而讨苦吃咧?」
「啊?汝凭什么说咱?不知好歹又跑去赌,还瞒著咱偷偷来。」
「结果不是很好吗?这样有什么不好?」
「大笨驴,是咱去做搅拌妇汝才逃过一劫,要是汝没有咱啊──」
这时罗伦斯忽然蹲下,把赫萝像公主一样抱起来。
「就是说啊。我要是没有你,早就曝尸荒野,我再也不要一个人旅行了。」
赫萝睁大红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罗伦斯。表情渐渐放柔。
「大笨驴。」
刚好是在教堂前。
紧抱罗伦斯的脖子时,钟塔传来宣告中午的钟声,彷佛在祝福他们──
「唔,中午啦。中餐吃肉好。」
赫萝马上变回原来的她,说这种话。
「……我青涩的新娘上哪去啦?」
赫萝耸耸肩,扭身要他放下。
罗伦斯是鼓起不少勇气才在这种地方给赫萝公主抱,结果反应这么冷淡,只好早早放下她。
赫萝肩膀真的很酸似的扭扭脖子,露出高傲的笑容。
「如果要像婚宴那样闹,咱倒是还满欢迎的喔?」
可是和赫萝相誓终生当时的开销,简直是场恶梦。
自己是人类,赫萝是狼。
谁是支配者,显而易见。
「最多两枚银币喔。」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轻佻地往他一扑,抱住他的手臂。
「别那么小气嘛,赌金的事不是解决了吗?对了,汝以前好像说过什么沙丁鱼的事嘛?」
贤狼赫萝就是这时候特别聪明。
「……三枚。」
「五枚。」
喊价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愿。
可是赫萝开心地直摇尾巴。
罗伦斯仰望太阳,大大叹息。
「好啦,就五枚。」
「嗯!」
赫萝活泼地回答,伸伸懒腰。
「这样才是咱最爱的大笨驴。」
然后在罗伦斯脸颊上吻一下,收银币五枚。贵到只能笑了。
「我也要喝喔,所以才五枚。」
「啊?汝用自己的钱喝去。」
「我说你喔……」
罗伦斯和赫萝你一句我一句地没入人潮里。不管路上再挤,对方说得再难听,两人的手都紧紧相系。
睽违多年的长程旅行才刚开始。
这是发生在秋高气爽的港都,凉风中仍有夏日余韵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