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一名圣人听从神的旨意到原本只有零星几个小村的平原上搭建礼拜堂。渴望神关爱的人民不时造访此地,日渐频繁的交流吸引了商人。曾几何时,什么也没有的平原以这座礼拜堂为中心兴起了市场,最后发展为城镇。这就是萨罗尼亚由来的神话概略。
但女祭司艾莉莎听旅行商人朋友说,那实际上多半只是有个来路不明的人编了个故事住下来,日后聚落随时间日益扩大,演变成现在的城镇而已,说来也挺有道理。艾莉莎一边这么想,一边用她蜂蜜金的眼睛环顾热闹的萨罗尼亚。
艾莉莎原本住在与萨罗尼亚有一大段距离的村庄,如今是放下家人到各地教堂组织出差。无论哪一座教堂,现在都被社会风潮冲得乱七八糟,为重新站稳脚步所苦,很需要艾莉莎这样实务能力强的人。艾莉莎也为了重整教会有求必应,东奔西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可见她是多么虔敬的信徒。
这样的她听了萨罗尼亚创立神话的内幕而略感失落,只是因为知道这世上本来就是假多真少而已。
因此,在萨罗尼亚教堂听从不太可信的主教指示做事,也不会大惊小怪。即使又一次眼见教会人员为财务问题伤透脑筋,她仍连一个轻叹也没有。
「怎么啦,脸这么臭。」
为举办收市庆典,萨罗尼亚到处都是热闹非凡,但艾莉莎却一个人在静悄悄的小巷酒馆门口吃午餐。途中一道耳熟的声音,使她抬头查看。
「真巧。」
既没等艾莉莎回话,也没问她是否愿意同桌,径自在对面坐下来便驾轻就熟地向老板点菜的人,是个亚麻色长发的亮眼年轻少女。
那一身与外表相反的世故氛围,是因为少女面貌只是假象,实际上是个已有几百年岁数的狼之化身。艾莉莎每次往赫萝看一眼,都会觉得她对狼的印象有所改变。
艾莉莎不知那是好是坏,只知道要是把怎么变化说出来,这狼的化身肯定会生气。
「想不到汝也会跑来这么冷清的破地方。」
赫萝一边说,一边从老板手中接下葡萄酒和盛装许多炖肉炖菜的器皿。
「因为这里的炖菜真的很好吃嘛,而且又安静。」
「都忘了汝不是爱装模作样的教会走狗,只是个小村的小丫头吶。」
都生了三个小孩还被人称作小丫头,实在有点难为情。可是对这个活了几百年的狼之化身来说,她们认识的这十几年,感觉大概跟前阵子差不多。
艾莉莎这么想著,喝一口啤酒。
「而且白天就喝酒,很了不起嘛。」
「神每星期也需要休息一天,而且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好了。」
平常总是被艾莉莎嫌爱喝酒跟生活不检点的赫萝没趣地绷起脸,亮出牙齿将煮老的鸡肉连同软骨一起咬碎。
「看到罗伦斯先生不在你身边,我才惊讶呢。」
不知神究竟是有何安排,这位掌管麦子丰歉的狼之化身居然和有点少根筋的旅行商人结为夫妻。对于曾帮忙牵红线的艾莉莎而言,见到他们夫妻恩爱固然值得高兴,但他们感情好到有点肉麻了。
猜想他们会不会是亲昵到吵架时,赫萝以与她年轻外表不相衬的方式老气横秋地耸个肩,喝点葡萄酒说:
「那头大笨驴现在是城里的大红人,一早就不晓得上哪去了。」
藏在头巾下的狼耳不开心地晃了晃。
这头其实颇为怕生又怕寂寞的狼,是认为与其单独在城里闲晃,还不如跟爱唠叨的啰唆朋友同桌共餐吧。
「接连解决两个大问题,这也难怪啦。」
一开始是困扰萨罗尼亚民生已久的高额恶债。到大市集来作生意的商人们,竟每一个都陷入还不了钱的窘况。最后罗伦斯一枚银币也没花就解决了绝大部分的债款,简直跟魔法一样。
光是这样就足以在城史中留名了,他还为从前解救萨罗尼亚于饥馑之中的鱼塭开辟者解决了问题,最后人们在广场挖洞作海,热热烈烈地演了一场戏。
如今那里装满热水,注入来自纽希拉的硫磺粉,即成临时温泉。大人泡泡脚,小孩直接跳下去,为热闹的大市集锦上添花。
不过赫萝总跟在解决这些问题的罗伦斯身旁,凭藉不寻常的气魄和酒品,被众人看作掌握伟大商人克拉福•罗伦斯缰绳的少妻,同样地广受欢迎。
「不只是罗伦斯先生吧,不是也常有人请你喝酒吗?」
就在前不久,人们还邀她挑选收市庆典用的祭酒,让她白天就喝得烂醉如泥。
现在她喝酒不怕找不到伴,说贪杯又没几个比得上她,有免费的酒能喝是不会拒绝才对,但她却坐在艾莉莎对面看著旁边,一脸的疲倦。
「那种事只有一开始好玩而已。」
「……太多人请喝酒,反而觉得累吗。」
虽然这个异教徒的神高傲却怕寂寞,又不喜欢被捧得太高,相当地麻烦,但被人奉为神祇的人物说不定都是这种性格。
艾莉莎想喝口不凉了的啤酒,发现剩不到一口。
午餐也已经吃完,差不多该回教堂了。
这么想时,眼前的赫萝表情抑郁地啜饮葡萄酒,鸡肉也只是放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炖菜一点也没少。
再加上整个人蜷著身子,艾莉莎也看得出她不对劲。
口吐叹息,是因为这贤狼与刚认识时一点都没变。而那一往如昔的模样,倒也让人颇为欣慰。
「老板,再来点葡萄酒!」
见到艾莉莎举起啤酒杯往店里讨酒,对面的赫萝都睁圆了眼。
「如果只是无聊,你应该会留在旅舍里睡大觉吧。是有事想对我说吗?」
高龄数百岁的赫萝很没贤狼样地缩脖子噘嘴,且似乎发现艾莉莎暗叹那简直跟她儿子有得比,瞪著她看。
「……不笑咱吗?」
虽是临时,但她毕竟是祭司之身。
「如果我会嘲笑他人的烦恼,就不配服侍神了。」
即使她这么说,赫萝还是别开眼睛,一口气喝光剩下的葡萄酒,想较劲似的再点一杯。
过去应该曾受无数村民跪于面前祈祷或感谢的赫萝,如今手拿葡萄酒蜷著身子说话的样子,像极了老出一身孩子气的村中耆老。
「那头大笨驴一点也不懂咱。」
连说的话都一样呢。艾莉莎关心地继续追问:
「怎么说?」
「汝知道又有人找他去处理麻烦事了吗?」
「麻烦事?」
现在罗伦斯是萨罗尼亚最出名的人,人人都夸他能够解决任何问题,从商人们的利益冲突到仲裁夫妻失合都找他去,让艾莉莎不禁想像究竟会是哪一桩。
「听说那跟汝那也有关系。」
「是喔?」
艾莉莎立刻有了数。
「谈关税怎么定吗?」
「咱不太清楚,就是一群差不多的城里商人在互顶脑袋呗。」
「是那样没错。」
赫萝眉头一皱,大概是对她的冷淡口吻不太高兴。
但这时艾莉莎也叹了口气,让她愣了一下。
「我也是因为这件事不想待在教堂里。简直看不下去。」
所以才会特地跑来这里吃中餐。忽然间,艾莉莎听见甩动毛织品的声响。
「喔喔。」
见到他人的愁容,赫萝了无生趣的表情就充满了活力,毛茸茸的尾巴乐得也在裙子底下摇个不停。虽然觉得这种个性很要不得,但艾莉莎并不讨厌赫萝直肠子的部分。
「那些聚在集会所的人,是在讨论该怎么对输入这座城的众多商品制订关税。简单来说,这个过程会决定这葡萄酒价格最后会变高还是变低。」
赫萝看看手上的啤酒杯,吸收了这比喻般仰头喝下一大口。
「卖葡萄酒的想压低进货价格,和他们抢市场的啤酒商则是想提高葡萄酒的关税这样。」
「嗯。」
「怎么选择去调节这利害关系的人,每座城都有自己的做法,这里基本上是给教堂接管。」
或许一部分是因为这里的创立神话中与圣人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教堂也深受其利害关系影响,能藉关税取得巨大的利益。
「说到这个,这里教堂的主子真的是一身腥臭喔。当酒伴倒还不错,可你就不喜欢那种大笨驴了呗。」
「他不是个坏人,就是爱出风头了点……」
最早请求艾莉莎协助的,是瓦兰主教区的教堂。她在那里与罗伦斯再会并获得其协助,高价卖出了教堂的财产。萨罗尼亚主教听闻此事后,便将萨罗尼亚的麻烦事包装得漂漂亮亮丢给她。艾莉莎对工作本身并没有怨言,但总觉得不太舒服。况且教会组织本该以清贫与节制为本,遇到这种与赚钱有关的事当然更令人糟心。
这时艾莉莎忽然惊觉自己满嘴牢骚,赶紧咳个两声,发现眼前赫萝笑嘻嘻地看著她。
「咳哼。总之这场会议会把金钱上的利害关系暴露出来,所以每个人都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让主教接受自己的要求,就把现在说话极具分量的罗伦斯先生搬出来了吧。」
赫萝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罗伦斯不能陪她,觉得寂寞吗。如果是这么单纯,跟罗伦斯说一声其实就行了,但艾莉莎也晓得,这两个人从以前就经常闹出不肯说出心声,自己在一边耍郁闷的事。
这或许也是一种夫妻相,不过艾莉莎还是希望他们能为身边的人多想想。
「咱知道那在城里是一件重要的工作,而且咱也拿了很多不能陪咱的赔礼。」
赫萝骄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艾莉莎连声说好打发。
「可是,一头跳进去就是他不对。」
「是吗?城里的人真的是为这件事伤透脑筋,而且又是非得解决不可。罗伦斯先生是外地人,正好适合调解城里的利害关系。我认为他把人家托付的任务都做得很好,而且他成为城里的英雄人物,你这作妻子的也很骄傲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赫萝含糊其辞的样子让艾莉莎叹口气说:
「再说,我想罗伦斯先生也想多表现一点给你看吧。」
自从在瓦兰主教区再会以来,光是在碰面的时间里,罗伦斯宠妻的方式就让艾莉莎快受不了了。在这场暌违十年的旅行中,随时都能见到罗伦斯卯足了劲的样子。
这只仍有颗任性少女心的狼,应该是很喜欢这样才对啊。艾莉莎这么想时,赫萝叹了一口特别大的气。
「……都连续三次了,实在很腻吶。」
那神情好比是被一群小鬼头烦到浑身无力的村头老狗。
艾莉莎也总算能了解赫萝为什么这么烦闷,而这种事似乎只会有一个结论。
「不如你就跟他直说吧?又不是刚过门的新嫁娘了。」
听艾莉莎说这么乾脆,赫萝蜷起身子百般不愿地吸吸葡萄酒。
「说得出来就不用烦了。他现在脑袋上这把火,那个……算是咱点起来的……」
恢复真身甚至能将一支大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她,竟为了一个前旅行商人夹起尾巴,真是愈想愈好笑,让艾莉莎对这只狼又挖什么坑给自己跳好奇起来了。
「你点了什么火?」
赫萝挺直蜷缩的身体,对著没人的方向耸肩缩头,伴著不知第几次的叹息说:
「咱是在汝的帮助下,跟他走到一起的。」
比起她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话里的谢意更使艾莉莎不禁诧异。
「那什么表情……咱好歹也知道是汝在背后推了一把,咱才能跟他在一起。」
看来她们同乘货马车时,赫萝一直显得坐不太住,似乎部分是因为她明白自己欠了一个大人情。
「总之,咱跟他在一起了。日子过得真的很幸福,幸福到都快变傻子了。」
「这个嘛……是没错。老实说,罗伦斯先生实在太宠你了。」
高龄数百岁的狼大言不惭地回答:
「那是他自己喜欢。」
「我又没说不是。」
成家落定才短短十几年,感情却比刚认识时还要好。
艾莉莎要冲走那甜蜜般喝口葡萄酒。
「不过咱牵起他的手,也能说是咱把他拉出了他原本想走的路呗?」
「这……是没错。」
说起来,放不下跌跌撞撞的罗伦斯比较接近事实,但赫萝似乎有不同想法。
「你觉得那是个错误?」
「……当初,如果他走上眼前开出的那条路,说不定现在已经是掌握天下的大商人了。可是咱却说受够了那些大风大浪,拉住了他的手。」
艾莉莎的生活圈与他们几乎没有交集,只有听说罗伦斯替北方地区一个手握绝大势力的大商行化解一场大危机,被他们挖角。
如果接受了,凭罗伦斯的才学和赫萝的智慧,如今或许真的已经是某个城市的大富豪了。
然而艾莉莎实在无法想像那个罗伦斯成为一方仕绅,立于万人之上的样子,在纽希拉当温泉旅馆的主人才是恰恰好,但最爱罗伦斯的赫萝也许不这么想。
当艾莉莎大感无奈,耸肩感叹恋爱总是盲目真是对极了时,赫萝又说:
「后来……咱真的忍不住说出来了。」
「……」
大概是「怎么这么傻」都写在脸上了,赫萝不满地露牙低吼,又像是在痛苦呻吟。
艾莉莎叹气并乾咳,注视赫萝说:
「罗伦斯先生应该是认为和你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才答应你的要求的。我一点也不认为他会后悔。」
「咱知道啦!」
赫萝的吼叫吓走了几只小鸟。
接著她又忿忿地说一次:「咱知道啦。」抱起了头。
「咱是好久没出门旅行,一时恍神而已……而且马车上和在旅舍过夜,有很多时间可以胡思乱想……」
赫萝对著桌子说:
「别人家的壁炉炉火,把他跟咱共度这些年来长的皱纹照得好明显。在自家的旅馆里,都没注意到这种事。」
赫萝的外表仍是两人初识时的那个少女,到了艾莉莎需要拄拐杖的年纪也八成不会改变。对赫萝而言,十年二十年不过是绕点小路而已。
但是对罗伦斯来说就不同了。
明明是用刚认识时那种感觉出来旅行,但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映照火光的侧脸上,都会透露出藏不住的衰老。
艾莉莎也知道赫萝会随身携带纸笔,记录每日大小事。
要将无情的时光洪流尽可能多少留在手中。
艾莉莎已经笑不出声也叹不出来,将手叠上桌上那小小的手。
「……咱发现自己从他手里得到了非常宝贵的东西。」
赫萝注视她们交叠的手,自嘲地苦笑著收回。
「就在这时候,咱们到那个叫德堡还什么的商行卖汝等那座山,那里真是大到教人目眩神迷喔。热热闹闹充满活力,什么都闪闪发亮。一想到咱从他手里夺走了这种世界……就突然觉得好怕。」
艾莉莎来自小村特列欧,也曾为自己见过巨大都市的巨大教堂后产生出人头地的冲动惊讶过。可以想像德堡商行对赫萝造成的震撼。
不过那只是可能梦想的余烬,实际握在手里以后,恐怕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闪亮。况且选择了另一条路,不一定能得到和这条路同样丰硕的结果。
人生这旅程很残酷,没有重来的机会。只能不断思考某一次选择是否正确,将脚下的路走下去。
即使长生不老的赫萝早已带著些许绝望接受了这事实,但论及自己最爱的伴侣时,也一样冷静不了吧。
可是艾莉莎仍然无法想像罗伦斯会后悔选择现在的人生,表现得这么没自信,反而是一种很对不起他的事。既然人家那么爱她,就该全心全意地去相信对方的幸福才对,而这也是深受宠爱之人的责任。
艾莉莎身为圣职人员,在故乡经常替夫妻排解争执,这种事已经见过上千回。活了人类几十辈子的你怎么会被这种洞绊倒这种话,差一点就要从喉咙里钻出来,但赫萝看起来也像是为自己的失态深深反省过了。
而且赫萝有她独有的问题。
身为那段奇妙缘分的推手,艾莉莎强行抓起赫萝缩回的手,为她打气般用力握紧再放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城里人都说罗伦斯总是被赫萝牵著走,乍看之下也的确被她搞得团团转,结果反而是赫萝离不开他才对。
但世事总是不尽人意,罗伦斯也不是个完美王子。
「就像看到他胡乱往甜得刚刚好的蜂蜜酒里加砂糖一样呢。」
艾莉莎的话让赫萝摆出打从心底难受的表情。
「一点也没错,而且他现在还开开心心地抱来一个超级大糖罐吶。再说咱说错话的事,早该在之前他处理好那些啰唆的债之后就结束了。那头大笨驴是想在清乾净所有债以后,跟咱臭屁说能用这种魔法的他,想当大商人根本就是弹个指头的事。」
(插图015)
或许这有那么点孩子气,但已十二分地足以抹去赫萝的不安。有点少女心的赫萝,喜悦肯定不小。
可是艾莉莎心想,看著罗伦斯会不禁联想到羊或许不仅是因为他人好,还有点不善拿捏,不懂女人心的迟钝之处。
「后来他食髓知味,要接著摆平关税问题让你看他有多厉害?」
艾莉莎的话让赫萝叹了口又长又重的气。
「……就是这样。」
她也不是不了解男人为了爱妻要耍几次帅都没问题的心理。
对服侍神的艾莉莎来说,能保持恩爱就够好了,适时称赞丈夫也是一名好妻子该做的事,但这不过是理论上而已。
艾莉莎同样是有家室的人,和一个人好得没下限,又有点迟钝的男人结为夫妻。
回忆特列欧的生活,想像丈夫艾凡做出一样的事并不难。第一次应该会很高兴,第二次就会笑得有点僵,超过三次恐怕就会受不了了。
「而且,只是那样倒还好。」
「他又怎么了?」
「这时候汝等教会跑出来,用三寸不烂之舌把人拐走了。」
教会加上不烂之舌,谁拐的自是不言而喻。
「主教?」
「嗯,那个叫主教的为了请他帮忙,搬出了一个奇怪的奖品。然后──」
赫萝喝著酒,但似乎是快没了,粗鲁地大声吸光,并一脸怀疑地往艾莉莎看。
「那头大笨驴,居然说出当当贵族也不错这种话。」
常言道男人永远长不大。艾莉莎也能想见罗伦斯天真地为美梦而笑的形影,和艾凡跟小孩一起闹翻天而挨骂的样子叠合在一起。
「那头大笨驴在女儿跑掉以后就开始像以前那样爱作梦了。咱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拿咱那个做文章吶。」
「呃……」
艾莉莎在村里,也遇过妇女抱怨以为不用带小孩了,结果家里最老的开始变得很幼稚。
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认为自己依然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虽然她是受到那种乐观吸引才会走到一起,但还是会希望他的言行能多符合自己的年纪。
「羊最会的不就是一脸得意地走到悬崖边吗?」
这种事的确是不能跟城里的酒友说,当事人罗伦斯本身也没有恶意,赫萝不好说重话阻止他。
多半是苦恼很久以后,才假装碰巧来到这巷子里的小酒馆。
艾莉莎并不讨厌个性与生活方式都完全相反的赫萝,就是因为她这种地方,又是丈夫类型差不多的同路人,舍不下她。
而且这件事那个轻浮主教也有份,同为圣职人员的艾莉莎无法视而不见。要是进一步败坏教会的名声就糟了。
「需要更多酒了呢。」
艾莉莎这么说之后,加点了两杯葡萄酒。
赫萝说明得有点杂乱无章,艾莉莎以自身知识理过一遍之后,状况大致如下。
首先是一群为大市集而来的商人聚在一起,讨论种种久悬未果的问题,最后提到了关税。
啤酒商与葡萄酒商是永远的死对头,同时啤酒商也会和烘焙公会争抢主原料小麦。而烘焙坊自古以来就跟肉铺关系不好,不管听谁的都会激起其他人的不满。
遇到这种事,基本上都是找敌人的敌人,或是利益冲突低的组织联手来达成要求。然而身披红大衣的地方领主拥有独裁权,有时会听神的旨意抽签决定,或是找代表请行不记名投票。
在萨罗尼亚,会议是由主教主持,但教会本来就占了这座城不少便宜,不容易得到吃亏方的支持。于是双方阵营都推举突然来到城里,说话有分量又毫无瓜葛的罗伦斯作主,各方也承诺给予丰厚的报酬。
尤其是为关税高昂所苦的木材商人,讨好起罗伦斯是特别热情。然而那也是教会油水最多之处,那位轻浮的主教为了拉拢罗伦斯,提出了一个不得了的承诺。
那就是打算卖出萨罗尼亚近郊某块土地的领主权,也就是给他成为贵族的机会。
「汝手脚还真快。」
大致了解罗伦斯与教会的状况后,艾莉莎立刻暂别赫萝,针对细节作了番调查,到天色开始泛黄才跟她在广场边的小酒馆碰面。城镇是愈晚愈热闹,店家为了处理室内坐不下的客人,大多会在门口摆几张长桌长椅。那里也坐满了身著旅装或来自邻近农村的人,当地人自然也不少,享受一年中机会无几的欢腾气氛。
那些人一注意到艾莉莎出现就赶紧坐正降低音量,她也只是若无其事地微笑致意,向赫萝报告她的调查结果。
「我走了以后,你一直喝到现在吗?」
碰头时,赫萝桌上已经摆著不像是第一杯的葡萄酒,盘里的不知猪还羊的肋骨也被啃得乾乾净净。
「大笨驴。事情不是牵扯到土地跟领主什么的吗?咱是怕那头大笨驴又被人给骗了,但也不一定是那样呗。」
「……是啊,是有可能。」
「走在路上都可能看到兔子睡在路中间吶。要是咱都把那当酸葡萄看,是没办法跟那头大笨驴在一起的。」
不知是活得久了还是天性使然,赫萝总有那么些厌世悲观的想法,罗伦斯就成了她的太阳。
「就是因为那还是有可能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所以想调查看看到底多可信。」
那个轻浮的主教也是个面面俱到的人,艾莉莎很怀疑他真的会这么简单就丢出那么诱人的甜头。如果是赫萝原本猜的那样想摆他一道,还比较容易相信。
赫萝会不会单纯只是不想在最爱的罗伦斯有机会成为贵族而春风得意时泼冷水,才强迫自己往没有陷阱的方向想呢。
究竟有无这类思量,艾莉莎无从得知。无论如何,坐在赫萝身旁这个人就是她找出的折衷点吧。
「这片土地的事,没人比她更清楚。你走了以后,我就上山把她请来了。」
「那个……我对人类世界的事懂得不多喔……」
赫萝身旁的女孩,是即使缩著身子也比赫萝大上一圈的谭雅。
曾请艾莉莎协助的瓦兰主教区有座传说中的魔山,而她是长年来住在那座山上的松鼠化身。这样的人的确可能知道这一带土地几百年来的各种传闻,请她来应该是正确选择。
然而既然要找她,应该挑个合适的地方才对吧。
艾莉莎原本以为男性目光聚集过来是因为穿僧袍的自己在酒馆太显眼,结果渐渐发现并非如此。引起他们关注的,似乎是有著一头蓬松卷发、身体曲线远优于艾莉莎和赫萝的谭雅。
还有几个想过来搭讪,结果发现近日名人赫萝和穿僧袍的艾莉莎都在,只好笑笑就跑。
赫萝是一点也不介意,谭雅则根本没注意到那些视线,艾莉莎也就算了。
「谭雅小姐,你听说过沃勒基涅家吗?」
艾莉莎跟来到城里的瓦兰主教区圣职人员打听主教实际上打什么算盘之后,便回到教堂搬出大事记。主教答应罗伦斯的,是从前曾由沃勒基涅家治理的土地与其领主权。
当然那不是转让,而是贩卖。可是领主权这东西可不是有钱就买得到,一般而言,这肯定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有有有,我有听过。那时候还满有名的,不久之前而已。」
谭雅是吃小麦面包配水果酒,可是表情不太对,吃到一半就从小包包里拿出像是自己烤的橡果面包,开心地边吃边说。
「不久是多久?」
橡果面包对赫萝来说是不得已的克难食品,见到谭雅吃得那么高兴,表情变得像是想起那苦涩的滋味一样。
「呃……那是在师父……来之前的事。山都还是秃的吧。」
「炼金术师上山之前,就是五十年前到一百年前之间的事吧。」
非人之人将近百年的时间称为前不久,也难怪赫萝会将艾莉莎称为小丫头了。
「记得人家说他们是勇者,剿灭了蹂躏大地的大蛇呢。」
坐在对面的赫萝,头巾下的狼耳跳了一下。
接著赫萝看了艾莉莎一眼,而艾莉莎当然也晓得那是什么意思,不为所动地问谭雅:
「教堂里的大事记也有这个传说,真的有这件事吗?」
「呃……我也不知道。我不太喜欢开阔的地方,几乎不会到这里来。这件事也是从山上挖铁的人那里听来的。」
「这样啊。」
艾莉莎点点头,赫萝却不太高兴地说:
「不就是守护你们村子那条蛇吗?」
谭雅眨眨眼睛,看看赫萝和艾莉莎。
艾莉莎没有直接回答赫萝,喝一口热过头而酒精挥发,变得有点酸的葡萄酒才说:
「不见得吧。」
这回答不只有一种意思。
其一,那不见得是在艾莉莎出生长大的村庄特列欧奉为守护神的大蛇。
其二,蛇不见得是在保护村子。
「汝是教会的手下嘛。」
赫萝带刺的回答让谭雅觉得气氛不太对而缩起身子,但艾莉莎当然是简单带过。
「蛇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存在,存在的话在村子做了什么,都没人真的晓得。我见过你以后,也只相信一半而已。」
「啊?咱又怎么啦?」
看著嘴边泛著烤肉油光的赫萝,使艾莉莎想起她留在家里的吵闹餐桌。
「说不定人家只是刚好在那里冬眠了很久而已呀。」
在遇见赫萝之前,艾莉莎总是对世界各地异教传说中的神祇等超自然事物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可是遇见赫萝,有机会窥见他们的世界之后,了解到他们其实跟自己差不多,只是有些不同而已。
她从怀里取出小手绢,探出身子替百般不愿的赫萝擦嘴后继续说:
「毕竟在太安静的地方睡觉太孤单了嘛。」
赫萝觉得她话中有话,艾莉莎淡淡一笑,转向谭雅。
「你应该不晓得吧。在我出生的村子,有大蛇的传说。」
「呃……啊!」
「不用在意,反正我也没见过。就只是有一个大洞,传说以前有大蛇住在里面而已。」
见谭雅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艾莉莎事务性地说下去。
「言归正传。沃勒基涅家从前战胜了在平原游荡的大蛇,以此功劳获得平原的部分土地,成为那里的领主。当地的教堂在这场战斗中,藉神的力量协助了勇者。」
赫萝不屑地哼一声。
「汝等那个神,咱就从来没见过。」
「应该吧。我想这个传说,有可能是为了替双方立威而捏造的。当时这周围还有不少异教威胁,对教会来说应该有强调其存在感的必要,再小的事都想拿来当成就来宣传吧。至于获得勇者封号这边,而一跃成为领主的乡下战士为了获得足以统治人民的权威,也需要教会作后盾。」
这种事很常见,但其中有个疑点。
「我最不懂的是,沃勒基涅家能从这座城不少种类的关税抽成的部分。大事记上说,那是因为他们战胜了大蛇。」
「唔……?」
赫萝柳眉一歪,往身旁谭雅瞄一眼。
多半只是想看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吧,但那却让雀跃地掏出第二个橡果面包的谭雅以为做错了什么而缩起脖子。
「另外,沃勒基涅家只传了一代还两代就绝后了。后来,土地、领主权和一系列关税抽成都当作遗产捐给教会。罗伦斯先生──」
艾莉莎稍停片刻才说:
「会得到的就是这个抽成、土地、领主头衔等权利,以及他们以前那座城堡的居住权。」
「唔……」
赫萝为难地低吟。
「奖品也太丰盛了呗。」
那是不管怎么想,滥好人丈夫又被花言巧语骗了的脸。
「看起来不是单纯的转让,实在很难说。虽然这牵涉到很大一笔钱,但是有很多大商人有钱也成不了贵族,光是买得到就近乎是奇迹了。就这点来说,或许真的太丰盛了点。毕竟能仲裁关税的人,其实已经具备作领主的能力了。」
「所以那家伙才会得意忘形呗。」
赫萝大叹一声,绷紧了嘴。
不过艾莉莎注意到,那反应底下不是愤怒,也不单纯是唏嘘丈夫太好骗,而是实在不想对正为了璀璨未来心花朵朵开的丈夫泼冷水而已。
不仅是罗伦斯宠赫萝,赫萝也一样。
艾莉莎多少也能想像赫萝在小村掌管麦作丰歉时受过怎样的崇拜。相信那时候小孩睡前还会央求父母说说她的故事,是一段纯朴的时光。
在苦恼的赫萝身边,吃著橡果面包的谭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啊,说到大蛇的故事……」
「想起什么了吗?」
「对呀对呀。我看过有群人在抱怨说,他们需要卖掉挖出来的铁,可是被大蛇害得很难跟比较远的地方作生意。会记住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蛇帮我出了一口气。」
大概是想起山林遭滥垦时的事,谭雅说得有些愤慨,与最爱的橡果面包较劲般大咬一口。
「如果有蛇盘踞在那块地上,的确是很难搞吶。咱也不喜欢有毒的东西。」
「我光是看到小蛇,就会作被它整个吞掉的恶梦呢。」
听了两人的话,艾莉莎有些不解。
「……你们会攻击人吗?」
艾莉莎搜集异教神话故事时,并不是没见过那种故事,但那几乎是人类侵犯其圣域时才会发生。
不然大蛇在平原上到处游荡攻击人类,不太符合艾莉莎对赫萝等非人之人的印象。
「咱才不会做那种事。」
赫萝答得很不悦,而谭雅食指点著下巴说:
「会不会是把身体伸得长长的,在平原上晒太阳啊?」
谭雅的话激起了艾莉莎和赫萝的想像。
能够一口吞下牛的巨蛇在草原上躺平,就算没做坏事,也肯定会影响到各项交通。
「咱从汝那座山过来的路上,有找个还可以的地方眺望了一下。要能挡路的蛇究竟该有多大呀?」
「在我搜集的异教神话里,有出现过长到头尾天气不同的蛇……」
「如果有那种蛇,当初就把猎月熊勒死了呗。」
赫萝说得有道理,但艾莉莎注意到以为那件事会有帮助的谭雅显得很沮丧,赶紧补充说:
「无、无论如何,假如有条体型非比寻常的大蛇在游荡,人一样不能安心送货吧。勇者沃勒基涅赶走大蛇,让交易网重新流动起来是很有可能的事,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会有关税徵收权。」
谭雅怯生生地看了看艾莉莎,遇到救星一样笑开了嘴。
「总之,不晓得什么缘故,有个人因为以前的功劳而获得一份利益,而这份利益现在就吊在那头大笨驴眼前晃。可是……领主是吧,这么夸张的一整套权利,那头大笨驴买得起吗?他应该不至于会卖掉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来凑钱……」
「咦!赫萝小姐你们要搬来这里吗!」
谭雅讶异地睁大眼睛,还乐得亮了起来。
「真的要搬过来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大笨驴,怎么会有──喔不,难说喔。现在还不晓得,别用那种脸看咱。」
谭雅隐居的山因开矿而遭到滥伐,矿脉枯竭后就独自一棵接一棵地植林。后来和一群凑巧路过的炼金术师变得很要好,但他们继续旅程后再无音讯,留下谭雅痴痴地等他们回来。
这样的谭雅很喜欢赫萝,赫萝也很关心她。
谭雅外表看起来较成熟,赫萝现在就像安慰一个大妹妹一样。当艾莉莎为此发笑时,发现她们背后有一小群人从专开重要会议的议会厅走出来。他们全是穿著体面的商人,彼此握握手或挺腰捶背,伸展长时间开会而僵硬的身子。
艾莉莎在其中发现熟悉的身影,赫萝也哼一声向后转。
「咱是很不想这样,但还是先听听那头大笨驴怎么说呗。」
天色渐昏暗,广场点起了篝火。人潮也变得拥挤,遮蔽视线,但三个女人聚在酒馆门口似乎依然显眼。罗伦斯在赫萝出声前就注意到她们,吃了一惊后笑著挥手走来。
「这组合很难得喔。」
罗伦斯显然对谭雅的出现十分不解,但他总归是身经百战的商人,立刻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
「赫萝,你今天没喝过头吧?」
「大笨驴。」
丈夫的口气让赫萝不太高兴,又有些难为情。罗伦斯当然只是浅浅苦笑,取出腰间的钱包,一毛钱也没拿走就直接放桌上。
「既然有艾莉莎小姐在,我就能安心交出来了。」
这里应该说我请客才对吧。这么不会说话,令艾莉莎直摇头。
「那么,我就不打扰各位晚餐叙旧啦。」
大概是羊的本能吧,罗伦斯转身就想走。
但赫萝这只狼叼住了他。
「汝可是下酒菜吶。」
「……」
罗伦斯想摆出商人笑脸却笑不太出来,是因为从赫萝的神情里察觉到了些什么。
「这个,呃……」
「坐下。」
赫萝一这么说,她身旁的谭雅立刻慌张地让位,绕到对面怯怯地坐在艾莉莎旁边。剎那间,一股不同于香水的森林薰香扑鼻而来,让艾莉莎似乎明白谭雅为何能吸引那么多男性视线。
「我该帮你祈祷吗?」
在罗伦斯看来,等著他的绝不是场愉快的对话。更何况赫萝还臭著脸喝酒。
然而艾莉莎了解,她的郁闷表情是在考虑怎么对罗伦斯开口。
于是她无奈叹息,代为说道:
「赫萝小姐担心这里的主教有不良居心,所以来找我商量。」
罗伦斯很快就明白这个不良居心的牺牲者就是他自己。
「贵族那件事?」
这问题让赫萝刻意到不行地别开了脸。
「是怕我得意忘形……摔个狗吃屎吗?」
从他们相识到现在,这种对话一定重复很多遍了。
罗伦斯商人样地露出伤脑筋的笑容,叹口气说:
「损益我当然有评估过,也知道主教心里应该有其他盘算。」
「大笨驴。」
赫萝总算开口,整个人转向身旁的罗伦斯。
「这些土地啊领主头衔什么的肯定不便宜呗,汝是想卖了温泉旅馆吗?」
要当她是受人奉为贤狼的狼之化身,对人世的荣誉不感兴趣也可以,但这只在筵席上只会盯著酒肉看的狼,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欲望吧。
艾莉莎能将懒散的赫萝当自己小孩一样唠叨,就是因为赫萝并没有她的口气那么高傲,观看事物的角度和艾莉莎没有什么不同,感觉很亲近。
「罗伦斯先生,我也不认为那个主教会开出让对方占便宜的条件。虽然他这个人很轻浮,总是说些好听的话,做起事来还是滴水不漏的。」
主教在教会中位置颇高,说他的坏话还是令人有些忌惮,但那都是真切的真心话。罗伦斯有些难以招架地承受赫萝和艾莉莎的视线,像个遭卫兵盘问的商人般说道:
「那个……可以先听听我的说法吗?」
艾莉莎往赫萝看,只见赫萝将虎牙愠愠地扎进烤肉串。
「我是很想听听主教这次又说了什么花言巧语。」
罗伦斯对艾莉莎苦笑,回答:
「我一枚银币都不用直接付给他。」
「啥?」
赫萝滑稽地反问。
「主教开的条件是,如果我愿意每年缴纳一定献金给他们,他就把那块萨罗尼亚近郊的地权和随附关税权的领主权让给我。」
「……」
赫萝眯起眼看了看罗伦斯,再以视线询问艾莉莎的想法。
「原来如此,只要每年进主教口袋的钱一样多,权利在不在教会手里并不重要吧。」
「毕竟领主头衔那些都只是躺在教堂的藏书阁里,对主教而言其实一点损失也没有。」
这样就能在不伤任何人荷包的状况下,拉拢到罗伦斯这么一个强力伙伴。如此乍看之下简单明瞭的交易,的确很像是那个主教会做的事。
不过在教会陷入混乱时,与各地教堂帐簿抗战过来的艾莉莎有股强烈的预感,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果我接受主教的条件,就会有动机去维持高额关税,好让我每年都付得起钱。而教会这边呢,就算关税调降也能拿到同样多的钱。」
萨罗尼亚陷入恶债麻烦时,主教便宜行事,将欠债的商人关进牢里想藉以吓阻,反而加剧了城里的乱象。但是在这种时候,他的脑袋就灵光了。总之就是小人性格,艾莉莎不禁叹息。
「那么,你要站在主教那边吗?」
听艾莉莎这么问,不在乎细节,只对结论深有兴趣的赫萝急匆匆地啃著新上桌的肉,并往罗伦斯看,一副答得不满意就会有同样下场的样子。
「我有点犹豫。」
听起来不像场面话,让艾莉莎有些意外。
「谭雅小姐在这里……就表示三位对关税的由来都做了点调查吧?」
参与不了话题而显得落寞的谭雅忽然坐直。
「这座城有部分商品的关税特别高,据说是给勇者沃勒基涅的奖赏。」
「因为他战胜了大蛇嘛。」
聊到谭雅也懂的话题,让她露出可人的笑容。
罗伦斯也笑了笑,继续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后有句话说,旧皮袋不要装新酒。」
「……是说根据可疑吗?」
「税这种东西是人见人厌,想逼人掏钱出来,说词就得够有力才行。用几百年前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说来说服大众,效果很有限。」
那个滑头的主教,或许早已看出传说光辉底下的黑暗。
所以他预见关税将会调降,将脑筋花在了该如何继续取得同等钱财上。
就像把教会工作塞给艾莉莎那样,他将快要烧完的蜡烛装饰得美轮美奂,要交给罗伦斯。还补上一句:「只要你继续用这根蜡烛照亮教堂,我就把蜡烛给你。」
「如果关税有确切的根据,我想答应下来也许还不错。但如果是无稽之谈,这笔税注定要调降,极有可能会吃亏。」
承诺每年都要缴纳一定金额,税收下降将造成权益人相当大的损失。主教提的这笔交易,绝不是只有好处而已。
「是说要把大蛇找出来吗?」
赫萝不知是醉了还是听不下去,托著腮对罗伦斯愠愠地说。
而罗伦斯对她微微笑,转向艾莉莎。
「感谢神的指引,我们身边就有个人是来自有大蛇传说的村子呢。」
罗伦斯早已大致看穿了滑头主教的企图。
但他似乎依然认为,自己所及范围内还有很多资源可以摆平这问题。
这是一场藏在主教和罗伦斯殷勤笑容底下的斗智。
赢了不只能获得实际利益,还附赠在赫萝面前出风头的奖品。
艾莉莎和赫萝四目相对,耸了耸肩。
(插图016)
大概是想把「你们这些人都一样」这句话吞下去,赫萝昂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只要能证明大蛇传说为真,将会是维持关税的有力依据。相反地,如果那只是古人捏造的无稽之谈,未来将难以维持这笔高额关税。整件事大致来说便是如此,而艾莉莎有个非问不可的疑问。
昨晚在广场边开过小会后的第二天,萨罗尼亚的大市集与为其举办的庆典进入尾声。这庆典并没有传说背景,就只是庆祝今年丰衣足食,在接下来的荒凉冬季之前痛痛快快大玩一场,再硬凑个圣人故事而成的。基本上就是个大酒宴。
赫萝替今年最后一场酒宴的仪式挑酒,一早就被人们叫出门作准备了。要为仪式作预演,跟调整服装什么的。
主教需要主持庆典,今天关税会议休息一天。
于是闲来无事的罗伦斯找了个广场边的酒馆,看人们挥汗搭建酒宴舞台。艾莉莎路过时发现他,将他请到教堂去。
「你对关税那件事怎么想?」
「什么意思?」
罗伦斯拿出商人装蒜的表情,用锤子砸开核桃。他和艾莉莎蹲坐在教堂角落,以石阶为底敲开谭雅伴手的大量核桃。
「这是正义的问题。」
「正义?」
核桃稍微烤出一个小缝,再用铁锤轻轻一敲就整个裂开了。
罗伦斯拿起核仁的样子有些愉快,或许是因为觉得正义或真理就藏在核桃里吧。
「关税可以拿来修整道路,在溪流装设水车,改善市场环境,雇用卫兵维护治安等等,但不是所有税金都会用在这些事情上。」
「例如用来中饱私囊,像牛虻吸血那样?」
艾莉莎砸下铁锤,核桃应声裂开。
「这座教堂并不缺钱,如果木材能降价,人们就有更便宜的房子可以住了。」
「而且冬天就要到了,暖炉需要点火。」
「所以才说正义。」
罗伦斯并不是没血没泪的商人,但依然是以商人的方式思考。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在接下来这个不需农忙的时间,那些靠挖泥炭赚钱的村子会希望木材关税维持以往的高价吧。」
挖泥炭到城里卖是农民冬季的活,买卖木材则属于富裕商人的生意。
若要以民众角度立论,孰是孰非实在难以断定。
「可是你不是说过这座城的关税太高了吗?」
罗伦斯一边敲核桃,一边望著在另一个角落和城里妇女一起敲核桃的谭雅。敲腻了的少女们,替谭雅梳整她蓬松的头发,还乱绑辫子笑成一团。
「是啊,真的很高。太不自然了。」
对于居于小村,真的会为关税头痛的艾莉莎而言,总是下意识认为税不管怎么收都会压迫到人民的生活。对于罗伦斯有意维持高税额,感觉实在很不好。
「你不觉得应该调降吗?」
罗伦斯个性和赫萝不同,不会因为心虚就别开视线,而是注视她片刻后轻笑起来。
「这座城有它的历史背景,这不是外地人能随便更改的。」
当艾莉莎为罗伦斯直视他人双眼诡辩而怒火中烧后,罗伦斯终于移开眼睛。
「所以,我想要先了解历史。」
罗伦斯看看谭雅她们,再仰望教堂高高的穹顶。这时一群妇女从外头搬来刚烤好的面包,顿时满室生香,放下之后收走核桃又出去了。天还没亮,她们就忙著为庆典烤祭祀用的面包了。艾莉莎不会主动想吃橡果面包,核桃面包就肯定好吃多了。
「你认为大蛇真的存在吗?」
罗伦斯的妻子可是狼呢。
面对这问题,罗伦斯没有刻意陪笑,而是真的笑起来。
「我是以为你会积极帮我查这件事才来找你帮忙的耶。」
特列欧村的守护神也是蛇没错。
「我服侍的是教会的神。」
「也对。」
被不带感情的回答简单带过,让艾莉莎火气又大了一点。
赫萝在时就乖得像只蠢羊一样,如此一对一时就变成了没那么容易抓到尾巴的狡猾商人。
「赫萝小姐看你这么得意,觉得很不放心。」
她是没说过罗伦斯力求表现的样子看了很肉麻,但说不定昨晚他们之间已经谈过这件事。
艾莉莎从罗伦斯的商人脸孔推敲不出答案,但也没有要把这句话踢开的意思。
「说我得意嘛……嗯,我也不能否认。毕竟这种报酬太意想不到了。」
他不像在说谎,让艾莉莎有些意外。
「你也有这种欲望啊?」
艾莉莎实在无法想像罗伦斯身披领主大衣意气风发的模样,而罗伦斯自己则是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说不定又要惹你生气了。」
「……什么意思?」
罗伦斯敲开手边的核桃,挑出核仁说:
「沃勒基涅家的权利里,包含了一块不小的土地使用权。说起来,那才是我的目的。」
「……我不懂。」
艾莉莎也懂罗伦斯不是在故弄玄虚,只是不好说明罢了,可是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想著想著,罗伦斯岔开话题似的继续说:
「总之,现在我也只能打打如意算盘而已。俗话说,要抓住机会的浏海嘛。」
「能抓的时候就要赶紧抓住吗?」
「没错。」
罗伦斯将核桃壳丢进垃圾袋,拍了拍手。
艾莉莎看著他,忍不住问:
「你说来找我帮忙是要帮什么忙?难道你觉得我眼光独到,能找到大蛇吗?」
罗伦斯自嘲性地笑著回答:
「我是看赫萝一肚子闷气,所以需要你来帮忙推这件事。」
「……?」
艾莉莎一时听不懂罗伦斯的用意,但注意到他等著看好戏的样子,隐约察觉到找她做什么。
「只要我愿意帮你,赫萝小姐就不得不接受了吗?」
「狼对地盘很计较的嘛。」
艾莉莎听了直摇头。
罗伦斯想耍帅给赫萝看,可是硬著来恐怕真的会让她发脾气。即使如此也不愿放弃,应该不是为了个人成就,而是最爱的妻子。
对于工作包含以爱劝世的圣职人员艾莉莎而言,实在难以遏阻。
「你们两个真的都还是老样子。」
话都不说清楚,总是兜圈子顾忌来顾忌去。
「我就当那是赞美喽。」
罗伦斯的口吻,让艾莉莎笑咪咪地用力砸烂核桃。
庆典的准备工作在中午前告一段落,赫萝在下午来到教堂。多半是有人请酒吧,她脸颊泛红,但大概是昨晚跟罗伦斯有过不愉快,眼里怒冲冲地。
而练得一脸商人面皮的罗伦斯自然是对妻子这副德性视若无睹,开口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调查大蛇传说。
还很刻意地往艾莉莎看,一只眼睛就快眨下去的样子,使艾莉莎叹著气答应了。赫萝怕猎物被抢,也答应随行。她也晓得自己是被他们逼上贼船了吧。
当然,他们的互动在艾莉莎眼里并没有虚实过招那么高明,比较像是以心底的绝对信赖为盾的小孩子意气之争而已。
简单来说,艾莉莎就是被卷入他们迂回的打情骂俏里。然而或许是媒人的责任感使然,她一不小心就觉得自己该奉陪到底。
于是三人带著谭雅,搭货马车前往萨罗尼亚近郊的沃勒基涅家领地。
「能拿个大蛇的颅骨回来摆,事情就摆平了吧。」
大概是寒凉的秋风吹醒了醉意,赫萝听身旁手执缰绳的罗伦斯这么说,拿毛毯裹上肩膀回道:
「如果有那种东西,教会早就摆出来耀武扬威了。」
「我也把大事记重看了一遍。」
和谭雅一起坐货台的艾莉莎插嘴说:
「那种用词不一定是消灭,也可以当赶走来解。」
对教会而言,消灭的宣传效果是比较高才对。无论实际上是不是赶走。
不那么做,或许是因为宣传得太好听,人民会想挖掘真相,问狩猎的武勋究竟在哪里。
「真的没跑去汝等那座山吗?」
赫萝扭头问谭雅。谭雅正开心地玩弄城里女孩绑的辫子,吓得坐直起来。
「没、没有。如果有大蛇上山,我应该很快就发现了。」
当时瓦兰主教区的山因开矿而砍得光秃秃一片,视野想必是十分开阔。
「再说,人类的枪啊剑的还不一定伤得了它吶。」
若是一条无比巨大的蛇,鳞片恐怕厚如钢铁,不是能一刀两断的东西。
艾莉莎在脑里翻译大事记上的教会文字后说:
「勇者沃勒基涅挥舞宝剑,刺入大蛇的脖子,大蛇昂首发出凄厉的惨叫。从此之后,萨罗尼亚平原恢复往日的和平……」
听了这简短的故事,赫萝哼一声说:
「八成只是睡到一半脖子痒痒地,起来打了个大呵欠而已呗。」
艾莉莎也轻易想像出这种画面。
「再说要是大蛇想害人,萨罗尼亚城应该早就乱成一团了……大事记上完全没提到城里的损害。」
「马和羊都比人更好吃,而且这里视野这么好,不可能没看见那座城。」
「而且异教神话里的蛇神,大多都喜欢喝酒呢。」
有个搜集了大量异教神话的祭司养父,在游历途中也会主动打听的艾莉莎回忆著说。
「所以说,真的是编出来的?」
知道主教是精打细算之后才提出这个条件,赫萝倾向于阻止罗伦斯过度深入,认为大蛇传说是无稽之谈。
在其黏腻的视线下,罗伦斯只是耸耸肩说:
「事实是有个草莽战士一跃成为领主,还获得了向日益兴盛的萨罗尼亚抽取部分关税的权利,这绝对不是一件可以马虎的小事。战胜大蛇是配得上这种事的成就,相反地,我想不太到除此之外有什么配得上这种事。」
艾莉莎也在心中赞同罗伦斯的想法。他果真不是见钱眼开,是仔细拿在手里评估,猜想削磨之后会跑出宝石的感觉。
但正因如此,她才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难道罗伦斯是真心认为大蛇存在吗?
他的另一半是传说中的狼之化身,在纯论可能与否上,较普通人大幅倾向于相信存在并不足为奇。但反过来说,他这么做等于是企图取得人类因战胜大蛇这从前的异教神祇而获得的特权。对娶了狼之化身为妻的人而言,做这种事似乎太没神经。
尽管狼和蛇是完全不同的生物,艾莉莎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再加上维持高额关税这种有违罗伦斯素来形象,且似乎不公不义的事,让她心中充满问号。怀疑这个披著羊皮的前旅行商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时,货马车速度逐渐缓慢,来到一个较为热闹的地方。
「那什么?」
赫萝语气讶异,说不定是第一次见。
「船桥啊,你都没走过啊?」
流经萨罗尼亚东侧的河上并没有搭桥,就只是几艘船拴在河里,架板子连到对岸而已。
罗伦斯向管理员交路费时,那船桥看得赫萝都发抖了。
「汝真的要过这种东西啊?下面不是有船吗,怎么不搭桥!」
「我想是水位会因为融雪等季节性缘故大幅变化的关系。这样是比搭桥合适多了。」
想搭一座耐得住任何水位的桥,是非常耗时伤财的事。与其担心季节一到就会把桥冲断,不如采用好装好拆的船桥比较合理。即使在艾莉莎的村子,光是重搭一座小小的桥就能引起意想不到的争执了。
回想著亲身体验,艾莉莎稍微往上游望去,发现一座以船桥方式绑在船上的水车。无论水量如何变化,船上的水车与水面始终是固定距离,可以稳定使用。而这地区很需要给小麦打谷磨粉,有无可供稳定使用的水车是生死问题。
「人类真的很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船桥连接的是人流众多的大路,比随时都可能断裂的小河木桥稳固得多,而且很宽。现在就有几个商人或村民驾驶满载的货马车过桥,一点也不担心。
可是桥毕竟是搭在船上,总是稍有摇晃,或许就是这点刺激到赫萝的狼性吧。
反倒是能在树上轻盈奔跑的松鼠谭雅对过船桥雀跃不已,看罗伦斯付完钱使个眼色就头一个走了上去。
「我们也过吧。」
艾莉莎催促赫萝后又补一句:
「你不会是喝醉了怕走不稳吧?」
「大笨驴!」
有贤狼之称的狼战战兢兢地踏出第一步,慢慢地走过船桥正中央。
河面颇宽,船只往来频繁。
有船桥横在河面上,船要怎么过呢?原来是船桥彼端沙洲再过去的部分,挖了一条供船只通行的运河。
「是一个出色的河港呢。」
「下行货物的关税,也都在这里收的样子。」
在艾莉莎后面几步上桥的罗伦斯跟上来说:
「到了春天来临雪水多的时候,就会把船桥全部拆掉,让大批木材流过去。这时候运河就可以让船只避开那些木材跟浑水了。」
「所以才不盖桥吧。」
以人力搬运原木那么重的东西并不实际。大城几乎靠水,就是为了方便运送建材。若河上有好几捆能载人的原木顺著融雪奔流不停流下来,再坚固的桥都有危险。
一行人边聊边横越河洲,穿过有官差驻守的小屋,来到运河上的小木桥前。护岸处打上了木桩且经过整顿,好几艘满载谷物的小船拴在这里。对岸有一整排楼房,似乎都是仓库、酒馆以及供船员过夜的旅舍。
通往平原的路上还有许多摊贩,飘散著阵阵香气与青烟。
「要买点东西吗?」
罗伦斯问赫萝,但她不知在赌什么气,头一撇就跳上货马车驾座。
艾莉莎和苦笑的罗伦斯对上视线而回以浅笑,然后从屁股把手忙脚乱的谭雅推上货台,自己也跟著上车。
「这边都没有树,好冷清喔。」
远离热闹的岸边前行一阵子,谭雅忽然这么说。
「收割完的麦田跟剃完毛的羊一样嘛。」
萨罗尼亚周边是大谷仓地带,走到哪都是田。广泛种于田边,用来分界遮风的灌木,反而让这幅景象更显寂寥。
在城里的大市集和河边船上堆得满满满的麦袋,就是这广大平原带来的。
「咱倒是不讨厌这种风景。」
驾座上略显困意的赫萝说道。麦田正处于收割阶段,几个女孩摇晃著长长的辫子,用整个身体挥动大镰。赫萝也以温暖的眼神注视为收获欢腾的农村。
继续在毫无变化的悠闲乡道慢慢走了一段后,谭雅不自禁地晃脑打盹,艾莉莎开始需要强忍呵欠。
这时,罗伦斯摇摇睡死在他肩上的赫萝,并说:
「你看,看得见了。」
艾莉莎也随之往马车前方望去,在远方一座略高小丘上依稀有建筑物的影子。
「那是沃勒基涅家以前的城堡,现在是当谷仓或村子集会所来用。」
「呼啊……哼。」
不知是美梦被打断还是心情本来就不好,赫萝哼了一声,但罗伦斯一点也不在意。
「用石头盖起来的,很气派呢。」
还设有瞭望塔,或许是过去有要塞的功能吧。
「别跟咱说那整个山岗就是蛇的坟喔。」
如果蛇还在那沉睡,事情就好办了,艾莉莎也想问问它知不知道特列欧村的守护神行踪。
「……赫萝小姐应该打得赢吧?」
看谭雅在货台上害怕的样子,赫萝傲然一笑说:
「还用说吗。就算打不赢,趁他吃蠢羊的时候溜走就行了。」
手握缰绳的蠢羊听了苦笑,继续驱车前进。
这一带的麦田还没开始收割,肥硕的麦穗随风摇曳。
赫萝从驾座以怀念眼神静静地眺望麦田时,艾莉莎注意到罗伦斯也柔情地偷看著赫萝。
这就够她明白罗伦斯的用意了,不需要更多线索。
在教堂敲核桃时问他为何要一意孤行,他没有说清楚。
表情是相当地害羞。
并坐驾座的那两人在历经迂回曲折的冒险后,到相当偏北的地区定居,开了间温泉旅馆。对生长于平原村落的艾莉莎来说,那是一个深山都不足以形容,忍不住会想怎么会有人开路的地方。
据说赫萝原本住在深山里,某天向南旅行,在十分偏南的村庄里掌管了几百年的麦作丰收。那里和山影逼人的纽希拉完全不同,有著一望无际的麦田。
但艾莉莎现在非常肯定,罗伦斯并不像赫萝所担心的那样,他一丁点也没有卖掉温泉旅馆的念头。
因为这个在酒席上奋力想讨好公主,有如侍从的男子,是想在公主被咸食撑饱肚子之后,替她准备一点甜蜜的糕点。
「好,到了。」
赫萝究竟对罗伦斯的纯粹用心注意到多少呢。
艾莉莎仍未全盘摸透,而赫萝轻飘飘地跳下驾座,吸入满腔芬芳的麦香,甩了甩裙襬底下毛发丰盈的尾巴。
在那略高的小丘上,看不见萨罗尼亚城。
登上塔顶或许看得见,但一般生活上不会在乎那种事。
住在这里的人,可以眺望四方一眼望不完的土地,尽情品尝一城之主的滋味吧。
「这不是艾莉莎小姐吗?」
敲响沃勒基涅古城门后,出来的是在萨罗尼亚教堂也见过的助理祭司。虽然艾莉莎不仅是助理,但怎么说都还是临时的职位,地位甚至不比萨罗尼亚这种大城教堂的助理祭司。他鼻子底下蓄了胡子,以显老方式表现威严,就是在为晋升做准备吧。这剃了胡子其实看起来会很年轻的助理祭司,惊讶之余也仍欢迎艾莉莎的来访。
「哎呀,要处理关税的纠纷啊?」
沃勒基涅古城远看像个大石箱,但门后仍有宽敞的中庭,堡体也相当厚实。庭院里有座木棚,秋收时会在这打谷装袋吧。
感觉不像是平时有人居住,颇为清幽的感觉。
艾莉莎在穿越中庭的路上说明来意,助理祭司苦笑道:
「实在很像主教会做的事。麦田和村庄管理起来都很费力,主教是想把这些麻烦全推给他吧。」
尽管外观是石砌,主屋一楼地面仍是夯实的土,有种熟悉的土味。
原本应是领主威风接见领民的大厅,如今杂乱地堆满麦捆与农具,有只不晓得是有人养还是擅自住下的瘦犬在里头游荡,以卑微的眼神窥视赫萝。
助理祭司请艾莉莎等人到壁炉边的长桌坐下,拿出放在火边温著,连酒精都烘没了的葡萄酒。
「种麦的收入不好吗?」
主教的目标应是维持来自关税的抽成,来自领地的其他收益将全归罗伦斯所有。这表示他是衡量过这里附带的麻烦,与税收在所难免的减少之后,认为全挹注在维持税收上才是上策。
「就是啊。像今年这样丰收就没问题了,不过这种事本来就有多有寡。」
「反正他也不会因为收入差点就节省每天的无谓花费。」
萨罗尼亚主教将管理帐簿的工作推给了艾莉莎。与那些只能用散漫、杜撰、支离破碎来形容的数字一路抗战过来的她这样酸一句,助理祭司也只能苦笑。
「一点也没错。开销都跟往年一样,却在那里喊收入少很多怎样怎样的事,从来就没少过。尤其是三年前特别严重吧,爆发黑麦病了呢。」
赫萝喝著说客套话也称不上美味的葡萄酒,抖著头巾底下的耳朵往艾莉莎看,而艾莉莎当然有注意到。
特列欧村的那场风波,就是病麦造成的。吃了发黑起黏液的麦子会导致幻觉,甚至造成孕妇流产。
田里有一个角落发病,就得烧掉整个区块,风声也会使得那地方的麦子难以销售。
「那时候很难熬吧。」
「是啊,真的是忙到心力交瘁。想到人们涌进教堂问神是不是拋弃他们了,我的心还是会痛。」
圣职人员本应以分担人民痛苦为己任,但那名主教当时肯定是将事情全推给助理祭司们,以后再发生类似问题也必然会转手他人。
「就算不出大事,维护磨粉水车跟土地规划这些麻烦事平常就忙不完了。如果能把小麦收入的问题整个丢给别人,这点代价算便宜了吧。」
助理祭司说完乾笑几声。他八成就是因为主教把工作都丢给他才会待在这里。
看似闲适的农村,绝不是只有闲适而已。
「可是这么说来,这笔只有好处的关税就留下几个疑点了。」
所有视线聚集到罗伦斯身上。
「沃勒基涅家是怎么拿到这笔关税权的呢?」
助理祭司的叹息吹动髭须,耸肩问:
「该不会主教是受不了木材商的逼问才派你们过来的吧?」
传说中,勇者沃勒基涅战胜了使这片土地陷入混乱的大蛇。
「消灭大蛇的故事是真的吗?」
罗伦斯佯装无知的问题,使助理祭司显得有些为难,接著煞有其事地这么说:
「只有神才知道了。」
他本人也不相信,但一旦说出来,就等于教会承认他们承自沃勒基涅家的关税徵收权是场骗局。助理祭司没有立场表明自己的想法,便拿出大城圣职人员的样,圆滑地闪躲这问题。
「当初有留下能当证据的东西吗?」
听艾莉莎这么问,助理祭司冷冷地摇了头。看来果真是没有大蛇颅骨这种东西。
「可以让我们在城堡附近调查看看吗?」
助理祭司眨了眨眼,但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绝罗伦斯。
「请便。虽然地权一类都移交到萨罗尼亚教堂去了,从前那些繁杂的纪录应该还留在这里的地下室。对了对了,晚点村长和以前管理村子的人跟出入村子的商人会到这里来,讨论怎么割麦和搬运,到时候也可以跟当地人打听一下。」
假如罗伦斯真成了领主,这位助理祭司就不用大老远跑来这里管理麦作,未来也会与萨罗尼亚教堂维持长远的关系。在这里卖罗伦斯一个人情,为自己的升官铺路,的确是不错的决定。
想到这里,艾莉莎惊觉自己自然而然就往这里想而甩甩头。自从离开特列欧,她对圣职人员的看法就愈来愈尖锐了。
在村里纯朴老实的人到都市赚钱,回来以后变得疑神疑鬼,再也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的事并不稀奇。
游历就是能对一个人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艾莉莎用双手抹抹别人口中的凶脸,累了似的吐一口气。
这时助理祭司的话也告一段落,站了起来。
「那么,我得找人过来准备开会跟晚餐了,请恕我失陪。各位想到哪里看看都可以,这里平常都是当仓库用,没有住人,不会上锁的。」
「谢谢。」
向助理祭司敬个礼,等他走进里头房间后,罗伦斯说:
「好啦,我先去地下室跟霉味和灰尘抗战喽?」
「哼。」
赫萝头一甩不理他。这里不是不高兴,单纯只是不喜欢灰尘多的地方吧。
「咱跟她去查查看地底下有没有埋蛇。」
被赫萝指中的谭雅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颔首。
「那么艾莉莎小姐,能请你调查城堡里外有没有史料刻在墙上吗?」
按一般分组,艾莉莎通常会跟罗伦斯一起去地下室,但罗伦斯自己先这么说了。或许是不想让她到充满霉味的地下室弄得一身灰,这样的体贴的确很有商人的样子。
于此同时,能注意这种细节的罗伦斯为何在赫萝身边总显得少根筋,也让艾莉莎心里充满疑问。
「好吧,能找到就好了。」
她看了看悠哉的罗伦斯和赫萝,耸了个肩。
赫萝带著谭雅到外边去,罗伦斯卷起袖子前往地下室。艾莉莎尽管不是很乐意,但还是在古城中四处转了转。
历史不仅会写在羊皮纸上,也可能刻画在墙上。瓦兰主教区即有这样的壁画,记录著怎么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的真相。如果有一个祭祀大蛇的小祠在隐蔽处留存下来,事情就容易多了。
艾莉莎一边这么想,一边在城堡中漫步,见到的都是见惯了的乡村生活遗碎。
城里没住人,自然没有家具,空荡荡的房间角落只有几根孤伶伶的乾草。墙上随处可见的镂空烛台已经很久没有使用,堆满了尘埃。
二、三楼状况也差不多,顶多就是存放了些一般家庭放不下的大锅等物,也许是村民会用这里举行祭典或集会的缘故。
推开松动的木窗往外看,围绕中庭的城墙使得视野相当差。
可能是因为这里是从前对抗异教徒的战场,曾遭战火侵袭吧。
艾莉莎想像大蛇在如此人与人的战争中不关己事地游走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
「勇者沃勒基涅,你真的打倒了大蛇吗?」
据说蛇截断了此地的物流。
假如大蛇有赫萝她们那么大,即使这古堡四周都有坚固的石墙,当蛇想去除脱不乾净的皮而轻轻一蹭也会说倒就倒吧。
教堂保存的传记里写到,勇者挥剑刺进了蛇的脖子。
艾莉莎认识有贤狼之称的狼,以及在秃山辛勤种树的和蔼松鼠。在她看来,就算勇者沃勒基涅膂力大到可以砍杀异教神祇,挥剑也是最后的手段才对。
因为他们绝不是无法沟通。
关上窗,离开房间下楼的路上,忽然有道灵光打进她的脑袋。
「难道说……那跟这对狼夫妻一样?」
艾莉莎想到这可能,有点错愕。假如蛇的化身和勇者沃勒基涅有过心灵上的交流,想演出一场奇迹是易如反掌。
「罗伦斯会是看出了这种可能吗。」
见过贤狼赫萝真面目的艾莉莎,十分肯定人类无法靠蛮力战胜那样的生物,更别说跟她生活了好多年的罗伦斯了。
这么说来,若问哪种状况机率高,要导出这种结论并不难。
大蛇与勇者沃勒基涅也许是情侣或朋友,联手创造了这片土地的传说。
「……的确很有可能是在城里听过类似的故事而模仿的呢。」
罗伦斯只有在爱妻身旁看起来少根筋,其实是个面面俱到的男子。
假如勇者沃勒基涅战胜大蛇的传说实属捏造,就能解释罗伦斯为何能面不改色地往取得地权的方向前进了。
甚至知道有他们这样的人存在,对那个心里有些障碍的狼或许是个好消息。
「可是……」
艾莉莎踏入中庭,走在黄昏近逼的深浓阳光中抱胸自呓。
「罗伦斯他们相不相信这件事,和能不能说服木材商是两回事吧……他是打算怎么说服城里的人呢。」
问题是只有罗伦斯他们了解事实还不够,得让木材商也接受大蛇传说,让他们认同关税的正当性。如果有大蛇颅骨那么直接的证据,主教早就拿出来要木材商闭嘴了。
那么应该往罗伦斯已经掌握其他铁证的方向想才对,可是目前头绪全无,他也没有表现出那种样子。
以为将猎物赶进了死巷,它却在理论之路上凭空消失。
罗伦斯究竟是抓到了什么的尾巴呢。
会只是自以为抓到了而已吗?
「既然赫萝小姐没帮他,应该不是什么特别的方法。」
事情的道理很明确,在会对又直又美的理路感到喜悦的艾莉莎眼里,难以说明的部分显得特别难受。
看著脚尖埋首于思考到处走著走著,艾莉莎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墙外。
在特列欧村发生这种事时,通常一抬头就看到牵著孩子的丈夫在对她苦笑。
与那村子有一大段距离的萨罗尼亚平原中,有个少女的身影孑然坐在遍染秋天色彩的草地上。
艾莉莎回想著孩子小手的湿润触感,走向赫萝。
「这里的麦田怎么样?」
即使艾莉莎来到身边,赫萝的眼珠也没转一下,只有趁没有旁人而解放的狼耳应话似的拍了拍。
「罗伦斯先生是想把这风景送给你吧。」
一望无际的金黄之海。
比起纽希拉那样狭小的地方,生于平野的艾莉莎喜欢这里得多。
「笑一个给他看怎么样?」
想强调纯真又收回去,是怕她赌气。
「大笨驴。」
赫萝说得很短促,但没有力道。
拍打著草地的狼尾,没有生气时那么俐落。
在她身旁默默站了会儿后,赫萝大叹一声开口说:
「咱很高兴他想尽量多留点东西给咱。」
手拄在立起的双膝上,像个生闷气的女孩望著麦田。
「留多了反而头痛。」
艾莉莎一时觉得那是奢侈的烦恼,但又想起助理祭司的话。
「管理也是很辛苦的呢。」
「就是啊,那头大笨驴喔……」
赫萝将立起的双膝摊平,改为盘腿而坐地说:
「他是以为咱甩个尾巴就能让麦子丰收呗。」
「不能吗?」
赫萝这才转向艾莉莎,瞪她一眼。
「当然是可以啊。」
艾莉莎还想反问,但问题不只是这样。
就算能丰收,望著人们收割的年轻少女起身回城后,也见不到老伴的身影。
然而这只是艾莉莎的想法,赫萝接著说的话现实得多了。
「麦子不是养肥就好。就跟人跑久会累一样,土地也会疲乏。大雨会把肥土冲走,水路很容易坏,那些事咱可处理不来,日照就更别提了。至于收割以后的事,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管能否卖出高价,还是被坏心商人骗走,咱一点忙都帮不上。人世的构造实在太麻烦,太复杂了。」
贤狼也明白种麦与经营麦田完全是两回事。
「又不能丢下温泉旅馆不管,咱那个贪玩的女儿跟那头大笨驴还挺像的,管理土地那么复杂的事她实在做不来呗。」
现在人们都称她的独生女为圣女,但她的看法似乎与世间风评有些差距。罗伦斯和赫萝的女儿究竟是怎样的少女呢。
艾莉莎试著想像,却没来由地笑了。因为她一定是个开朗得极为耀眼的少女。
然后她将想法直接说出口。
「真是幸福的烦恼。」
即使感到赫萝怀疑的视线,艾莉莎也仍微笑著眺望麦田,片刻才转向赫萝。
「不对吗?」
赫萝噘起了嘴,那头转眼就能融入麦田分辨不清的头发随风摇曳著。
「没错。」
但出口的却是重重的叹息。
「跟酒和宿醉的关系还真像。」
「凡事都是适可而止最好。」
「就是啊!」
赫萝大喊一声横躺下来。
「太爱咱,咱也会不好受的。」
不是害羞或炫耀,真的就是给太多爱了。
多到就近看著都会想笑。
「交给谭雅去管,说不定会管得很好喔?」
艾莉莎说说浮上心头的想法,却立刻转念。
「喔不。感觉她人太好,反而不好作决定。」
「嗯,她比较适合在山上照顾树木。她不也说她怕开阔的地方吗?」
赫萝坐起来抬抬下巴,艾莉莎也在那方向找到迷路般走得很仿徨的谭雅。
谭雅一注意到赫萝和艾莉莎,就神采奕奕地向她们挥舞双手。
「那表示这里没有蛇吗?」
艾莉莎朝她挥挥手,同时问赫萝。
「算不上有,那当年应该也差不多。」
松鼠谭雅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在艾莉莎问结果前先摇了头。赫萝说些慰劳的话,伸手扶著她站起来。
「真是的,那头大笨驴到底在想什么。」
赫萝若不积极帮忙,他应该很难得到人世外的线索。就算帮了他,若是不交出铁证也很难说服商人。
这种事赫萝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和艾莉莎有相同疑问。
实际有蛇的可能原本就不大了,即使真的有,又该如何证明呢?
「和当地人聊过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有发现。」
「嗯……」
赫萝重新绑好头巾,将尾巴收回衣襬底下。
「先不管那头大笨驴怎么耍肉麻了。要是看不透他在想啥,贤狼的招牌就要砸了。」
那在艾莉莎听来不是计较输赢,而是无法接受自己站在他身旁却没有相同眼光。
这只狼是始终与伴侣互相扶持,在同样景色、同样空气、同样时间中度过。
那个善解人意的罗伦斯不太可能没注意到这种事,可是现在两人的心意却无法相通。
赫萝无奈地替谭雅摘去夹在她蓬松头发里的麦秆与枯草,亲人的谭雅笑咪咪地任她拨弄。
那光景,让艾莉莎彷佛回到刚认识赫萝他们的少女时代。
心想都这年纪了还想那做什么之余,她也为他们能够营造那般与世无争的气氛感到不可思议。
自嘲地轻叹一声后,她也往谭雅的头发伸出了手,松开女孩们在教堂绑的歪辫子,迅速确实地重绑一遍。
动作俐落得赫萝很是佩服,谭雅也满意得不得了。
艾莉莎也略带羞涩地享受这返回少女时代般的时光,途中赫萝忽然伸长脖子,往别处望去。
「嗯?」
顾盼几次后,视线停在城堡大门的方向。
脸还随即皱了起来。
「那什么表情……」
赫萝不耐的口吻,也许是来自这呆头鹅打扰三名少女亲昵时光的举动。他拿著一张纸挥手,笑得很开心。
对于决定一生相伴的人而言,那模样实在太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不禁觉得自己需要成熟一点而叹息。
赫萝带领并列的艾莉莎和谭雅走向罗伦斯。这位常被当蠢羊的前旅行商人骄傲地挺高了胸,摊开那张纸说:
「我找到证据了。」
「……」
赫萝一语不发,一把将他手上的纸抢过来。
艾莉莎和谭雅一左一右地从背后窥探,见到一幅相当老旧的地图。
「这啥?该不会是蛇走的路呗?」
那只是一张古地图,就算记载了蛇的路线,也只有爱听冒险故事的小孩会信。
然而那从前的少年面对三名女子怀疑的视线,却不慌不忙地点了头。
「我马上就给你们看证据。」
「咦?喂、喂喂喂,汝啊!」
赫萝这么惊慌是因为手被罗伦斯拉得失去平衡。
不解地让他牵著走,使得艾莉莎和谭雅也不禁回头的模样,像极了聊起心上人却突然被话题人物拉走的失措少女。
「……怎么办?」
谭雅仿徨地交缠著手指问艾莉莎。那当然不是担心赫萝,纯粹是好奇得不得了的脸。
艾莉莎在特列欧没有同龄的女性朋友,只能想像市井女孩在这种时候必定会跟过去看。
「去看看吧。」
谭雅高兴地点头,跟著艾莉莎走。
艾莉莎当然会好奇罗伦斯究竟发现了什么,但整体说来,期待一脸得意的罗伦斯和疑惑的赫萝会上演多甜蜜的戏码还强得多了。
就像情窦初开,想看朋友恋情如何发展的少女一样。
「哇,怎、怎么办?」
跑得像追著橡果下山的谭雅突然停下,手掩著嘴这么说。
「那是他们的新家吗?」
艾莉莎一时没听懂,随后想起谭雅是只松鼠。
罗伦斯牵赫萝走进的,是一座石塔。
谭雅是住在树上的松鼠化身,自然就把高塔看作他们的巢了吧。
艾莉莎玩心一起,想了想说:
「那我们就要好好调查,看这里适不适合他们住才行呢。」
谭雅眨眨她的大眼睛,纯真地笑了。
「我们来调查吧!」
艾莉莎心想谭雅这人其实很不错,推开赫萝他们走过的门,进入塔内。
塔内有一路往上的螺旋梯,看起来很坚固,不像是贵族为卖弄虚荣而造,让艾莉莎颇为诧异,但也觉得奇怪。这座应是用于战乱时期的高塔孤伶伶地立在平原上,对战况是能起到多大帮助呢?
接著她想到萨罗尼亚侧边的船桥。万物留存于世的形式,背后皆有其道理。想品尝一国一城之主的感觉,登高远望就十分足够了。
难道是有些什么需要从塔顶监视吗?
那会不会就是蛇呢?
艾莉莎跟著谭雅登上阶梯,不停地想。
但不管怎么想都无法肯定,只有小窗视角愈来愈高。她慢慢地寻找历史图画,越过三楼高的中庭窗景,接著是城堡的屋顶。
路上,她发现助理祭司带著村民走过中庭。人影小如豆粒,彷佛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螺旋梯仍在继续。
爬得喘吁吁的谭雅脚步缓慢,艾莉莎鼓励著她往上爬。
到了头开始昏时,她们总算比围绕四周的石墙还要高了。
再转一圈就能登上塔顶。
艾莉莎停下来,并不是因为谭雅累瘫了,也不是会在狭小的塔顶撞上赫萝他们。
而是墙洞外的景象钉住了她的眼。
「这……不会吧,真的吗……?」
甚至不禁如此呢喃,在喘息之间咽下唾沫,继续直盯那景象看。
身为神的忠仆,艾莉莎多年来不断手捧圣经宣扬神迹,砥砺她的虔敬。同时她也继承养父的脚步,持续搜集各地异教神话,后来遇见了这对旅行商人与少女的奇特组合。
他们活在艾莉莎以为的幻想世界里,向她展示无法想像的真实世界。如今,她又见识了一次。
传说跨越时空,带著如山铁证来到她面前了。
「咦?咦咦!那是蛇的脚印吗!」
在艾莉莎身旁窥视墙洞的谭雅也吓得大叫。
果然不是她眼花,任谁一眼见了都会那么想。
艾莉莎的双眼确确实实地见到,午后秋阳下迎风摇曳的金黄麦田中,清楚残留著摆明是巨蛇爬行的痕迹。
「可、可是,那样的话……」
对于眼前的景象,艾莉莎强烈地感到不合理。
并对谭雅问出其中最容易确认的部分。
「谭雅,你们不是说没有蛇吗……」
谭雅也惊觉到矛盾之处。
「啊,对、对呀。呃……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不太可能连赫萝的狼鼻子也嗅不出蛇的存在。会是这条在麦田留下痕迹的大蛇,比赫萝和谭雅她们更加超乎常理吗?
不然怎么能不见形影,不出一丝声响,只留下麦田里的痕迹。
就在艾莉莎觉得这不可能时,头顶上也传来同样的疑问。
「是、是咱看漏了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啊!」
赫萝似乎也无法接受眼前这片景象。听了她吶喊般的质疑,艾莉莎也和谭雅四目相对,在嘴前竖起食指再指指楼梯尽头。
「麦田里……明明蛇的痕迹这么明显……」
再几步就要登上塔顶,艾莉莎和谭雅却停伫了。
「很神奇吧。在底下很难看出来,从上面看就这么清楚。」
上头传来罗伦斯略显得意的声音。艾莉莎不难想像赫萝气得耸肩,尾巴胀大的样子。
「唔唔唔……咱还是不懂。田里绝对没有半点蛇的气息,而且还有别的问题!」
赫萝想甩开恶梦似的,带著哭腔发怒。
「如果有那么大的蛇爬过去,麦子哪有可能不折不倒的?难道那是条轻得像霞气的蛇,用手摸一样爬过麦子表面吗!」
赫萝虽是普通人见了都会怀疑眼睛的超常生物,现在却如此混乱仿徨。然而前旅行商人却是以四平八稳,却又带了点笑意的声音回答她。
「反了。」
「啊?」
「不是从麦子上爬过去,而是在麦子底下爬。现在应该也算是这样吧。」
「……唔……!」
赫萝说不出话,只发出踉跄般的呜咽。
(插图017)
是瞪眼露牙,想扑过去却动不了吧。
其实艾莉莎也有相同心情。偷看男女倾诉情衷的少女情怀早已被她拋开,只竖著耳朵等罗伦斯解释。
「不过,爬的不是大蛇。」
「汝说什么!」
「喂喂喂,不要推啦,危险!」
罗伦斯说得很慌张,大概是赫萝忍不住逼上去了。
「不是大蛇的话……汝啊,汝那对眼睛是瞎……了……吗?」
揪著罗伦斯的赫萝似乎想通了。
艾莉莎也能身历其境地想像。罗伦斯手上的不仅是一张纸,还是一份古地图。
艾莉莎不禁在口中喃喃自语。
「没错,那是河的痕迹。」
语调柔得宛如细细咀嚼过。
「古地图记录了这一带的地形,那正好跟这个画面一模一样。」
谭雅扭动身体,想从墙洞往外看。艾莉莎便挪出位置,眼睛看著谭雅稍微下个几阶,耳朵聆听来自头顶的声音。
「旧河道是从东方山区往西南方流过萨罗尼亚平原的。你看,顺著蛇的痕迹看过去,不就是往东边那座山走吗?然后上游的部分,很靠近我们过的那条河。」
赫萝是注视过罗伦斯所指的方向,最后不甘心地转向罗伦斯吧。
能听见清楚的衣物摩擦声和挟带焦躁的脚步声。
「根据地图,以前这片平原上有两条河,麦田里那个痕迹就是乾掉的那条。」
「可、可是……」
艾莉莎和含糊其辞的赫萝有相同的疑问。
毕竟赫萝前不久就站在那片麦田前面。
假如河乾涸后留下凹陷的河床,赫萝会没发现吗?再说那里经过长年耕耘,只要是多少懂得如何维护麦田的人,都不太可能会让那里保持凹陷。
可是从前的河道却在麦毯上留下了如此清晰的痕迹,感觉实在很奇怪。彷佛只有麦子知道从前土地的变化……想到这里,艾莉莎差点叫出来。
有贤狼之称的赫萝也导出了相同答案。
「含水不同吗!」
「聪明。听村里的人说,当年是河道的部分土多填了一点,麦子的生长情形就出现变化了。」
河道有许多岩石与沙砾,全部清除并不实际,便直接填土作田。虽然影响不大,但总不会和周围土地完全相同。
「那不至于影响麦谷的好坏,可是高度和茎的粗细的确有那么点差别。所以呢,只有在结穗的这个时期,还要到高处才会这么明显。这能算我们运气好吧。」
应是望著麦田的罗伦斯,口气悠哉地这么说。
「这么说来……蛇到底是什么?」
艾莉莎也相当了解赫萝为何如此混乱。倘若传说中的蛇其实是这条古河道的痕迹,就需要重新整理各环节的真正意义了。
勇者沃勒基涅的传说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功绩会是发觉麦田颜色的细微变化,特地盖一座塔说蛇就在那而得来的吗?这又如何能助他获得关税权和领主权那些奖赏?
而罗伦斯当然是早就对所有问题找出了合理解释,才会笑容满面地带赫萝到这里的样子。
「截断物流的大蛇,是真的存在过。」
「……」
罗伦斯才刚说麦田中的痕迹并不是大蛇所留,赫萝无声的困惑也传进了艾莉莎心中。平时总是赫萝说了算,现在有机会能牵著她鼻子走的确是值得玩个过瘾,但罗伦斯也很清楚太过火会有什么下场。
于是他以安抚口吻浅笑著说:
「说来话长喔。」
「……哼。」
都能看见罗伦斯对快要发脾气的赫萝苦笑的脸了。
「首先,勇者沃勒基涅其实不是真的杀过蛇,而是战胜了像蛇的东西。」
赫萝被这猜谜游戏弄得心烦意乱,没有回答的意思。罗伦斯似乎觉得那反应很有趣,含著温柔笑意继续说:
「他的武器不是剑,而是锄头。他堵住了一整条河。」
艾莉莎也往下走几阶,和谭雅一起从墙洞眺望麦田景观。
「可是这就怪了,堵住一条河怎么能当上领主呢?」
也许是无视下去心里也不好受,赫萝不甘不愿地开口:
「……反而会被种麦的人怨恨呗。」
「对呀,然后蛇指的不单是河川。来,想想我们过船桥那时候。」
「嗯?唔……那里怎么了?」
「河上不能盖大桥,是因为什么?」
艾莉莎不禁想回答,而贤狼当然也显露了她的智慧之光。
「不就是因为山上流下来的树木……唔,啊!」
「没错,就是木材。想像看看木材连绵不断地从河里流下来的样子?」
简直就跟大蛇一样。
「可、可是,呃……」
「到这里,还只是一半而已。」
罗伦斯已经完全说到兴头上,艾莉莎都能看见他夸张的动作。
「我不是说以前有两条河吗?其中一条不往萨罗尼亚那里去,而是到这片没有城镇,没什么人会注意的的平原来。」
赫萝虽是从古代生存至今的精灵生物,这几年与前旅行商人到处经商,也见过同样的事。
「走私吗?」
罗伦斯外表上是个好好先生,却也有商人的一面。整趟旅程下来不可能洁白如玉毫无污点,赫萝也对商人的那部分有过不少见闻。
「为了躲关税,用那条河送木材的人是不断出现。那种事当然不能明目张胆,所以专挑晚上放流,可是随便乱放很容易卡在转角,塞得一塌糊涂。所以要把每根木材连接起来,串成一条细长的木筏那样,前头再站个人控制方向。在晚上做这种事,会出现什么状况?」
藉夜光视物并不足够。
因此筏上会点起篝火,远远就看得见。
「就像是……黑暗中的蛇眼吶。」
「勇者沃勒基涅消灭的就是这条蛇。」
以堵住这条河的方式。
「在城里看过地图以后,我马上就猜到了。其实早在木材商和教会争执的时候,我看他们话都说得很暧昧就开始怀疑了。那八成是公开的秘密。」
某地长年来都没人发现的真相,被慧眼独具的过路人轻易看穿这种冒险故事情节,实际上不太可能发生。真相早已摊在众人眼前,只是谁也不提罢了。
当时教会与异教徒僵持不下,战胜大蛇的传说正好适合突破这状况,木材商则因同业长年来的恶行,说话大声不起来。
于是双方都不说破,彼此乾瞪眼时,一名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说话却很有力的旅人出现在这里。
所以他们都期盼罗伦斯能在知道真相之前,做出对自己有力的裁决而找上他。
「我哪会那么容易任他们摆布啊。」
艾莉莎眼前浮现罗伦斯得意洋洋的脸,也能轻易想像赫萝不敢领教又懊恼,说不定又带点喜悦的复杂表情。
且似乎能听见不甘的蓬尾巴左右摇晃的声音。
「我想他盖这座突兀的塔,就是为了监视平原上那条河的走私行为。你想,谭雅小姐不是说过很久以前,商人抱怨蛇害得矿山的铁卖不出去吗?那应该是因为有人用河流走私,导致官府严格查缉,挤压到正当管道了。常有的事。」
解决这样的问题,使得勇者沃勒基涅获得关税权与领主权,的确够合理。
「以上就是萨罗尼亚平原大蛇传说的概略。」
艾莉莎在旅途中过夜时,有好几次碰见旅人们聚在大厅壁炉前,手拿著酒分享各自的见闻趣事。
罗伦斯自从和赫萝结伴旅行以后,一定每晚都是这样过的吧。
当那熟悉的口吻结束时,被牵得直跳脚的赫萝已经完全安分了。
「汝这个人真的是……」
「很厉害吧?」
这话说得俏皮又充满自信,实在是恰到好处。
话说回来,其实赫萝也不会真的当罗伦斯是头蠢羊。
正因为他们都是这样你弄我我弄你,赫萝这只狼才离不开罗伦斯。
「是啊,好厉害喔。所以汝怎么打算?」
就在艾莉莎觉得赫萝的口气还是很不满时。
她从脚步声等动静,感到赫萝似乎牵起了罗伦斯的手,人也贴了上去。
「汝拿这片麦田不是要献给咱吗?这个真相会让教会很为难呗。」
语气像轻咬一口,用脖子粗鲁地蹭他一样。
「在每个人都知道真相,又各退一步不说出来的状况下还去利用这个真相,恐怕两边都不会挺我。」
的确。假如罗伦斯站在教会这边取得关税权和领主权,继续向木材商徵讨高额关税,木材商就可能选择强担过去罪行的舆论,将大蛇传说的真相摊出来,指责教会满口谎言。
到这里,他轻描淡写地公布答案。
「所以很简单,不站任何一边就对了。」
「唔……嗯?」
「我要对木材商说,你们以前做了不好的事,就别奢望关税能大幅降低了。对教会那边,我会说你们宣传的传说都是假的,以前搞走私的人也早就作古了,请他们对木材商多让几步。」
「呼……嗯。」
「然后跟木材商那边收一点小礼,用那笔钱喝个痛快。」
如此浅显易懂的利益,想必让赫萝的尾巴起了更浅显的反应。
「可是……这片麦田怎么办,不要了吗?」
要塞给她时明明那么反感,眼看要没了却又觉得可惜。对赫萝这个问题,罗伦斯多停了一会儿。
这个乍看之下少根筋的男人的这个举动,有如轻轻放下稀世珍宝般极其细心。
「教会那边的礼我就不收了,每年请他们送固定量的小麦到纽希拉就好。」
「……啊?」
「这样每年用那些麦子烤面包的时候,都会想起今天的事吧?」
酒都喝足了,再拿金币也是白搭。
若能每年都从充满回忆的土地换点小麦过来,岂不美哉。
赫萝每天都很努力记录生活点滴。在不同于温泉旅馆的陌生旅舍炉火旁,害怕伴侣的老去。就连河流都有乾枯的一天。
以文字记录的回忆,也难保不会有乾枯无味的一刻。
不过有滋有味的麦子,就或许能将回忆色彩鲜明地唤回来了。
「要是麦子状况差,派缪里跑一趟看看情况就好,想自己来也行。偶尔来看一眼帮点小忙,很适合打发时间……!」
艾莉莎刻意不去想罗伦斯怎么没说下去。
谭雅疑惑地竖起耳朵,还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但即使一本正经的艾莉莎也知道,再待下去很不识趣。便往谭雅肩上一拍,微笑著指指楼梯底下。
下楼的路上,艾莉莎心中满怀感慨。
为了协助遭世局冲击的教会,她从特列欧村辗转走过一座座教堂。在那见到的或许并非出于恶意,但全是服侍神的圣职人员不该有的行径。
这世界永远是假多真少。大多是镀点金雕点花,装个样子而已。
然而,偶尔也会遇上这样的事物。
离开了狭窄的梯道,谭雅在宽敞的中庭大口深呼吸。
艾莉莎仰望塔顶,唇角荡漾著忍不住的笑意。
不仅是因为他们感情好得没极限,也是因为自己的心情。
「好久没这么想家了。」
那个总是吵吵闹闹静不下来,几乎无时无刻都不能不吼人的家。
可是对艾莉莎来说,那里才有真正的生活。
虽然不像赫萝和罗伦斯那么甜蜜,但好歹都是晚上踢了被子会替他们盖回去的亲爱家人。
「……」
忽然间,她发现身旁谭雅呆立著没动作。尽管没说出口,同样仰望塔顶的脸上却充满了欣羡与明确的寂寞。
这个松鼠化身独自在山里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曾与短暂来访的旅人成为好友,等待他们回来。
不久,谭雅注意到那视线而显得很难为情,而艾莉莎什么也没说,伸手拥抱了她。良久,艾莉莎说道:
「有没有兴趣来我家坐坐呀?稍微有点距离就是了。」
谭雅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于是艾莉莎半开玩笑地吊起唇角,指著塔顶说:
「当然,你也有权利到那对傻夫妻的温泉旅馆去。」
谭雅跟著望向天空,慢慢降回视线后,已经是平常那软绵绵的笑脸。
「好哇,我等不及了!」
没道理放谭雅在那座山上忍受孤独。
艾莉莎微笑点头,少经犹豫后补一句:
「说不定在路上会遇到好对象喔。」
谭雅夸张地睁大了眼睛,红著脸手忙脚乱了一阵,最后手捧双颊说:
「可是我已经有师父了……」
那是多半已不在人世的炼金术师。谭雅或许也多少认清这点了,但往好的方面想,当那是两回事或许比较好。
「可是师父那么好,我高攀不起……那么,嗯……」
谭雅说话的表情其实很开心。
艾莉莎的微笑也变成欢笑,告诉她:
「竟然聊恋爱话题聊得这么开心,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谭雅听了一点也不害臊,堆起满面的笑容。
「我还想多聊一点呢。」
「好好好。」
艾莉莎心想,届时当然要请来那只狼。
因为她一定有一大堆这世上最幸福,让人受不了的故事能讲。
「好了,我们回城吧!」
艾莉莎往塔顶大喊,叉起腰来。
她也要回家了。
光是想像那个只会说好听话的主教丢工作给她,就觉得已经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