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一幕

「喂!笨蛋!船头给我缩进去!我的船可是载了义米多拉产的白银耶!」

「开什么玩笑!是我的船先开出来的吧!你才给我缩进去!」

这般怒吼声不断在空中交错,随处可见船身互相碰撞,在河面溅起水花。

此刻雷诺斯的港口仿佛惊动了蜂窝似的乱成一团,才听见像是呐喊声、也像是临终前的哀号声响起,随即传来某物落入水中的声音。

在这般混乱之中,不顾他人的怒吼及咒骂,争先恐后出港的每一艘船,想必都载着皮草吧。平时船上只会有一名划船手的船只都雇用了帮手,以载运火速急件的速度前进。

无论在何时,所有贸易行为当中,能够获取最多利益的永远是拔得头筹的人,所以大家会争先恐后地出港,也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不过,罗伦斯用着冷漠的目光注视大家的奋斗模样。

因为他知道拔得头筹的人,是以数千枚银币采买了皮草的没落贵族。

「喏,别看傻了,还不快找船!」

「虽然现在还问有点晚,但是你当真想搭船去吗?」

照这般状况看来,或许要有一点好运气,才找得到愿意载旅人的悠哉船只。因为准备出港的船只简直就像蚂蚁队伍似的密密麻麻。

「是汝自己说坐马车很花时间,太辛苦的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虽然从两人的位置上看不清楚状况,但是从港口驶出河川的位置时而会传来高声吆喝。

想必那是想要制止皮草外流的人们企图封锁港口吧。

「……」

「怎么了?」

「咱感觉不到汝想搭船的决心。」

「没有,没那回事。」

听到就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在扯谎的回答,赫萝扬高一边的眉毛瞪着罗伦斯说:

「既然这样,还不赶紧找船。」

在这种状况下,想找到能承载马儿南下河川的船只可说是天方夜谭。因为老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所以罗伦斯事先把马儿寄放在所有马匹已出租一空,呈现开店休业状态的马店。货台则是在马店老板的牵线下,出租供人作为搬运港口货物使用。

就算罗伦斯不是很想搭船,也不可能再驾驶马车上路了。

由于港口城镇凯尔贝势必聚集了很多为了度冬停留,而闲得发慌的商人们,所以对罗伦斯而言,前往凯尔贝也不算是对生意毫无帮助。

罗伦斯暗自嘀咕了句:「就认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找船,这些……你拿去附近的摊贩买食物,大概三天的份量就够了,酒尽量买烈一点的。」

罗伦斯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闪闪发亮的银币交给赫萝说道。

「小麦面包呐?」

对物价已有相当掌握的赫萝,当然知道两枚银币买不起小麦面包。

「烤面包前必须让面团充分发酵才烤得出好面包。所以,用来买面包的钱也是一样的道理。」

「……」

在民宿交谈时,赫萝便早已对小麦面包死了心。

虽然赫萝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点了点头,但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很不甘心的样子。

所以,她立刻抬起头问道:

「可是,为何要买烈酒?」

赫萝似乎记得罗伦斯比较喜欢喝温和一些的酒。就算不是前往裁缝成衣店或鞋店,当光顾商店时,如果发现店家记得自己的喜好,会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不过,罗伦斯当然没有让喜悦之情表现在脸上,他简短地说: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赫萝听了,先是一脸呆然,跟着不知会错了什么意,看似开心地拍打罗伦斯的手臂说:

「咱会好好杀价一番,然后买上等的酒回来。」

「不用买太多喔。」

「嗯,那等会儿在这里会合就行?」

「嗯……痛!」

罗伦斯点头点到一半时,弄疼了被伊弗打伤的脸颊。

想起自己红得发紫的肿胀脸颊,罗伦斯想着该不该叫赫萝去药局调配软膏给他擦,但瞥见赫萝脸上的表情后,就改变了主意。

虽然赫萝啰唆一大堆,但毕竟还是很担心罗伦斯,所以他心想或许保持这样就好了吧。

「……汝的想法全写在脸上了。」

「因为我从小就被教导诚实是种美德。」

「汝真的这么认为吗?」

赫萝脸上挂着刻意装出来的笑容,倾着头问道。

「没有,感觉上,师父像是教了我诚实是愚钝的。」

赫萝用鼻子发出笑声,以嘲弄的口吻说:

「就是因为太愚钝了,咱才会老想捉弄汝。」

然后,赫萝像在飞舞似地转过身子,走向杂沓的人群。

罗伦斯耸耸肩叹了口气后,搔了搔头。

他的嘴角之所以不由地上扬,当然是因为与赫萝的这般互动很愉快。

但是,罗伦斯不禁心想。

真的没办法讨回主导权了吗?

如果是要讨回被抢走的证书,罗伦斯自觉有自信讨得回来。不过,这样的想法或许是他不肯服输的借口吧。

——我喜欢你——

明明没多久前才说出这句话,罗伦斯却觉得自己像是老早以前就已经对赫萝说过。每每回想起来,他就有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感觉。

那是一种像是喘不过气,又像是表情会不禁变得僵硬的感觉。

不过,罗伦斯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反而有种模糊无形的存在变得具体鲜明的安心感。

或许罗伦斯只是觉得有些,不,应该说相当难为情而已。

之所以感到有些后悔,是因为觉得自己输了吧。

「到底是在比什么东西啊?」

罗伦斯像在自嘲似地笑着说道,并看向赫萝消失的方向。

他耸耸肩叹了口气后,往栈桥走去。

或许该说是幸运吧,罗伦斯居然很快就找到了船只。

虽然港口被争先恐后出港的船只挤得水泄不通,但罗伦斯静下心寻找后,发现也有很多如往常般装载着货物的船只。他向其中一艘船的船主搭腔后,对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看见每艘船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罗伦斯原本还以为会被敲竹杠,结果对方却报了很合理的价格。

虽然一听见有女伴同行,已有些年纪的船主立刻露出意义深远的表情,但罗伦斯当然佯装没发觉到。

他不禁觉得能够理解伊弗为何会遮住脸孔,隐瞒自己是女性,并且埋头于做生意了。

「不过,你要去凯尔贝做什么啊?都这个季节了,现在去到那里,也不会遇到什么船只出港喔。」

船主有个罗伦斯不太常听到的名字——伊本•拉古萨,他来自从西边海岸线往北方走的地区,可说出生于名副其实的清寒村落。

提到北方人,总给人拥有结实身躯、被雪地反射的阳光晒得黝黑的面容,还有沉默寡言、目光锐利的印象,但拉古萨却拥有肥胖的身形、宏亮的声音,还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爱喝酒而泛红的脸。

「不例外的,也是有关皮草的事情。」

「喔?」

拉古萨从头到脚瞄了罗伦斯一遍后,把几乎陷进肩膀里的脖子歪向一边说:

「你的样子不像有带货物啊。」

「因为生意伙伴丢下了我。」

一看见罗伦斯指向自己的红肿脸颊,拉古萨大笑不已,他笑开了的脸简直跟只河豚没两样。

拉古萨一边说「这种事情难免啦」,一边拍了拍罗伦斯肩膀后询问:「那你的同伴呢?」

「她去买食物——」

说着,罗伦斯正打算回头看向摊贩林立的城镇方向,那瞬间他感觉到身旁有动静,于是看向身旁。

在罗伦斯身边,正站着仿佛已经陪在他身旁好几十年的赫萝。

「就是她。」

「喔!这可真是上等的货物啊!」

一看见赫萝,拉古萨立刻拍手大声叫道。因为他的声音太宏亮,赫萝吃惊地缩了一下脖子。

跑船人多半都是大嗓门。

赫萝的好耳力就连人们皱眉的声音都听得见,对她来说,拉古萨的大嗓门或许有点难受吧。

「她的名字是?」

大概以为罗伦斯两人是夫妻,拉古萨没有直接询问赫萝,而是询问罗伦斯。

看来,拉古萨至少不会像某处的兑换商一样,突然就向赫萝示爱。

赫萝肩上挂着装了面包和其他食物的袋子,怀里抱着小桶子。她仰头看向罗伦斯,模样就像个外出跑腿的见习修女。

在他人面前,赫萝总会做面子给罗伦斯。这也是罗伦斯每次遭到赫萝捉弄,仍无法生气的原因之一吧。

「她叫赫萝。」

「喔~好名字!多多指教啦!我是人称罗姆河之主的拉古萨。」

不管任何时候,在美女面前,男人总是爱面子。

以年纪来看,拉古萨就算有跟赫萝一样年纪的女儿也不足为奇。这样的拉古萨挺起胸膛自夸着,伸出长满了茧的厚实手掌。

「不过,这样子我们这趟南下之旅算是有了保障。」

「怎么说呢?」

拉古萨露出牙齿,咧嘴哈哈大笑,一边拍打赫萝纤细的肩膀,一边说:

「因为挂在船头,用来祈求航行平安的大多是美女啊!」

在长途贸易船的船头,确实都挂着象征女性的雕像。

那些雕像时而是象征异教女神的雕像,时而是教会历史上被列为圣人的女性雕像。感觉上,女性确实比较像是守护船只的存在,而船名也以女性名字居多。

只是,如果是陆地上的旅途,赫萝或许是最适合祈祷平安的存在,但如果是在水上的船旅,原形是只狼的赫萝恐怕就有些不可靠了。

而且,罗伦斯不禁想象起赫萝以狗爬式游泳的画面,险些笑了出来。

「那么,准备好了吗?虽然我们的船跟其他那些想靠着皮草捞一笔的船不一样,不过船上载了急件。」

「喔,没问题的,食物都买到了吧?」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赫萝轻轻点了点头。

罗伦斯不禁心想,明明是只狼,却很会伪装成温驯的小猫。

「请两位随便找空位坐下来吧,到站付费就行了。」

拉古萨不要求先付费的习惯,是因为船只四周被水包围,就算想要搭霸王船也很难。

「哎呀,你们就当自己搭上了大船,放一百个心吧。」

拉古萨接着说出的这句话,以及大笑的模样也是所有跑船人的共通点。

以载着货物在河川北上南下的船只来说,拉古萨的船或许算小。

他的船没有船帆、船底平坦,但船身却显得细长。如果船身再细窄一些,或许就会看见技术不到家的船夫翻船。

船中央堆着可以完全装下赫萝的大麻袋,高度约及赫萝腰部;小麦和豆子从袋口溢出,麻袋的内容物一目了然。

然后,在这些堆高如山的麻袋旁边,也就是比较靠近船尾的位置,放了几只木箱。

因为不能擅自打开木箱确认,所以罗伦斯无法得知木箱里装了什么,但是从箱上看似徽章的烙印,以及木箱大小统一的地方看来,不难猜出里头装了昂贵物品。拉古萨指的急件,无疑就是这些木箱。身为商人的习性使得罗伦斯不能不去在意木箱的内容物。

如果这些木箱是从河川上游运下来,就有可能是来自银山或铜山的金属块,或是在矿山附近铸造、作为出口用的小额货币。如果是锡或铁,就不会如此慎重地放进木箱;如果是宝石,没有任何护卫就太奇怪了。

以船只整体容积来看,承载货物量之所以显得少,想必是河水减少的缘故吧。

每当这个季节来到时,不仅雨水会减少,在源流的山头,河川也会因为降雪而冻结。由于河水量因而减少,所以如果载了太多货物,很容易发生搁浅意外。就跟马车车轮在雨天容易陷入泥泞之中一样,船只搁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万一搁浅,最惨的状况就是不得不把货物丢进河中,而且更糟糕的是会阻碍其他船只往返,所以搁浅可谓攸关船员名誉的大事。

据说长年在同一条河川行船的船夫当中,有着不论河川处于何种状况,都能闭着眼睛掌舵的高手。

不知道拉古萨的技巧是否也如此高明。

罗伦斯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在船头附近找了空位坐下,并放下背在肩上的棉被与行李。

港口的河面像喝醉酒似的掀起阵阵波浪,使得船身不停地微微晃动。这久违的晃动感觉让罗伦斯感到有些怀念,脸上不禁也挂起了苦笑。他想起从前第一次搭船时,因为一直担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船,而紧抓着船缘不敢松手。

罗伦斯会有这样的反应,似乎不是因为他的胆子特别小。

看见赫萝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在自己身边坐下,罗伦斯不由地笑了出来。坐了下来的赫萝放下怀里的酒桶以及肩上散发香味的袋子后,总算察觉到罗伦斯的目光。她瞪视罗伦斯说:

「汝竟敢取笑咱?」

「我只是在想,我以前也跟你一样提心吊胆的。」

「唔……咱不是怕水……只是晃个不停的,还是会觉得可怕。」

赫萝这么轻易就承认自己害怕,让罗伦斯感到意外。

看见罗伦斯吃惊的模样,赫萝有些不高兴地嘟起嘴巴说:

「咱愿意暴露弱点,是因为信任汝,汝竟然……」

「你的尖牙露出来了。」

听到罗伦斯这么指摘,赫萝遮住嘴边,一副坏心眼的模样笑笑。罗伦斯相信赫萝是真心觉得害怕,但也知道她是刻意说出口。

真搞不懂她是直率,还是不直率。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的瞬间,赫萝忽然站起身子。

「糟糕,咱不能跟汝太亲密呐。」

说着,赫萝一副悲伤模样别过脸去。赫萝说过就算再怎么愉快的事情,要是反复做了太多次,就会变成习惯,那份感动也会渐渐淡去,这让她感到害怕。罗伦斯瞬间感觉到像是被火烫伤似的惊讶。

不过,罗伦斯立刻改变了想法,他心想赫萝此刻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即使没有以言语确认,也能够知道两人之间必须回避什么话题。如果是在不知道陷阱设在何处的情况下,当然会害怕得连路都不太敢走,但只要事先掌握到悬崖的位置,就能很自在地在那附近散步。

赫萝之所以会刻意说出应该回避的话题,并非想警惕自己,也不是想唤起罗伦斯的注意。

不如说她根本是为了相反的目的吧。

既然两人已约定好要以笑脸迎接旅行结束的一天,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所以,罗伦斯平静地回答说:

「这简直就像戏曲里会出现的台词。」

而且还是那种描写禁忌之爱的戏曲——罗伦斯到底不敢这么接着说下去,所以只在心底低声说道。

他丝毫不慌张的反应似乎让另一方的赫萝感到无趣,很快地死了心,回头看向罗伦斯说:

「……汝好歹也配合一下咱呗?」

「如果你的表情能正经一点,我就配合。」

原本垂着头抬高视线、一副寂寞表情的赫萝先是发出一阵咯咯笑声,跟着咋了一下舌。

罗伦斯一副受不了赫萝的模样笑了出来,心想:真是只表情变化多端的狼。

隔没多久,随着响亮的脚步声传来,拉古萨从栈桥跑了过来,然后用宏亮的声音大喊:

「好了,我们差不多该出港了!」

拉古萨动作利落地解开绑在栈桥上的绳索,把绳索丢上船后,像个小孩子跳进河中般跃上船只,那真是会让人直喊大事不妙的状况。就算想奉承,拉古萨的身材也难以用纤细来形容,他如此大动作地跳上船,船身当然会随之摇晃。在大幅度晃动后,仿佛就快沉船似的倾了一边。

晃了这么大一下,就连罗伦斯也当真捏了把冷汗。说到赫萝,那更是一副不能再认真的表情僵着身子。

赫萝的手紧紧抓住罗伦斯的衣角,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感到害怕。

「两位就睁大眼睛,好好欣赏我这世界第一的驾船功夫吧!」

随着气势盛大的呼声响起,拉古萨撑起篙顶住河底,涨红原本就已经够红的脸庞使劲出力。

尽管呼声气势盛大,却有好一会儿时间都不见船身有任何动静。但不久后,船尾缓缓离开栈桥,拉古萨轻举篙,稍微换个方向后,再次用它顶住河底。

船上的货物如果改由马车来载,恐怕要四匹马才拉得动,但现在却能凭着一个人的力量让船身前进。

虽然人们会说船夫多是爱说大话的人,但罗伦斯不禁觉得这也无可厚非。

毕竟这艘船是靠着拉古萨独自一人的力量在移动。

最后船只终于离开栈桥,在拉古萨的撑篙本事下,船只驶向延伸至河川的航路。

虽然港口依然可见大量船只不停穿梭,但很不可思议的,拉古萨的船不曾撞上其他船只,顺利地在掀起阵阵波浪的水面滑动。

不管是擦身而过或是超前而去的船只,拉古萨几乎都熟识,他一边轻松地与对方互打招呼,时而还会骂上几句粗话,一边反复撑起篙,再顶住河底的动作。

船只的速度慢慢加快,细长的船身也逐渐增加了稳定性,最后终于来到港湾出口。

为了阻止皮草流出,而从城里来到港口的数人团体突破士兵的封锁线,爬上位于河川与港口交界处的木造监视塔台最高处,不停咒骂着行船前进的人们。

盛衰荣枯本来就是自古反复上演的戏码。

这时,身穿锁子甲、头戴铁盔的一团人马来到塔台入口处。他们一定是临时受到雇用的骑士或佣兵吧。

当罗伦斯两人搭乘的船只绕了一圈绕过塔台,即将驶出河川时,站在塔台最高处不停咒骂的人们转眼间就被制服了。虽然罗伦斯没有同情他们的意思,但他也暗自祈祷至少不要有人因此丧命才是。

不过,望着眼前的这般事态,罗伦斯的脑海里不禁模糊地浮现出在雷诺斯发生的一切,又随即消失。

就像眼前的人们正经历着重大事件一般,罗伦斯方才也刚刚经历过人生的重大插曲。

当听到赫萝提出要结束旅行的想法时,罗伦斯真的很震惊,而赫萝的理由也同样教他震惊。

虽然最后好像是罗伦斯任性地坚持不要结束旅行,但他相信赫萝一定也渴望这样的结果。

这么一想后,罗伦斯决定要对因为不习惯搭船,而显得有些怯弱的赫萝温柔一些。

然而,他每次涌起的亲切心总是徒劳无功。

赫萝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振作了起来,尽管依然抓着罗伦斯的衣角,她却早已忘了恐惧,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注视着船只前方。

那专注的侧脸就跟少年没什么两样。

「嗯?」

这时,忽然察觉到罗伦斯视线的赫萝这么说,同时倾着头仰望罗伦斯。

这是赫萝充分掌握到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什么模样、经过绵密设想的举动。

罗伦斯一副感到扫兴般的转头看着与赫萝相反的方向,望着逐渐远去的雷诺斯城景。

他听见身后传来咯咯笑声。

赫萝松开抓住罗伦斯衣角的手,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说:

「汝的温柔太可怕了呐。」

赫萝缩起脖子看似开心地露出笑容,白色气息从她嘴边飘向后方。看见赫萝有如小恶魔般的模样,就算罗伦斯起了想要拔她尾巴毛的念头,也不能怪他吧。

但是,河上是如此地寒冷,怎么能够失去赫萝的尾巴呢。

罗伦斯缓缓反驳说:

「你的笑脸才让我觉得可怕呢。」

「大笨驴。」

赫萝看似愉快的笑脸在帽子底下闪闪发光。

流经雷诺斯边缘、从东边朝西边无限延伸的罗姆河,也不例外的是一条缓缓流过草原之间、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的河川。

在春季或初夏等水量较多的季节里,或许还能够目睹宛如巨大蟒蛇爬行般的成列木材,顺着河川往下游流去的盛况。但现在,顶多只看得见守规矩地前后排列着的船只。

除此之外,就只有在河边飮水的羊群,和顺着河川行走的旅人们,或是从头上缓缓飘过的白云了。

虽然好奇心旺盛,但也容易生厌的赫萝一副厌倦的表情倚着船身,让下巴顶着船缘,时而还会伸手触摸水面,跟着叹口气。四周的景色如此平凡无奇,也难怪赫萝会这样了。

「真无聊呐。」

赫萝简短嘀咕一声,吵醒了与她裹着一床棉被、正在打瞌睡的罗伦斯。罗伦斯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说:

「哈啊……不用握着缰绳,真是轻松啊。」

搭船不用留意路上到处都有的坑洞,也不用担心老鹰或鸢会飞来攻击装载的货物。

更大的好处是,不用一大清早明明很困,还非得揉着眼睛独自起床;就算身旁传来打呼声,心情也绝对不会因此变得浮躁。

虽然搭船的好处多得让罗伦斯甚至希望将来能够一直搭船旅行,但坐在马车上,就已经闲得发慌的赫萝似乎有所不满。她举起划开如镜子般水面的手甩了甩,让水珠飞溅到罗伦斯身上。

冬天里的河水冰冷透顶。

看见罗伦斯皱起眉头,赫萝转身用背部靠着船缘,把原本放在罗伦斯脚上的尾巴拉近手边。

拉古萨在装载货物的后方打着盹,所以也不会让人特别在意。

「你可以试着数羊啊,数着数着就会想睡觉了。」

「咱一直到刚刚都还在数羊,可是数到第七十二只时,就觉得腻了。」

赫萝先用手指唰唰地梳理大略梳过一次的尾巴,跟着拔起缠在一块的毛团和脏东西。

她每做一次动作,就会有跳蚤在尾巴上面跳来跳去。虽然跳蚤让罗伦斯感到在意,但他也无计可施。

他曾听说在夏天时,人们晚上还真的会被跳蚤或虱子跳来跳去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

「而且,一直数羊数得咱肚子都饿了。」

「这样就不好了,还是不要数吧。」

赫萝听了,抓起跳蚤丢向罗伦斯。

罗伦斯心想,反正都睡同一床棉被,丢不丢还不都一样。

「可是呐……」

说着,赫萝抱起尾巴把脸埋进蓬松的毛发之中,一边用嘴巴梳理毛发,一边开口:

「南下河川、把那只狐狸教训一顿后,咱们再来要做什么呐?」

尽管一边说话,赫萝却也很有技巧地梳理了毛发。不过,当她说完话、从尾巴挪开嘴巴时,嘴巴四周沾满了毛发。看这样子,到了初春可能会掉落大量的毛。

罗伦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协助赫萝除去她自己用手挥了好几次,也挥不干净的毛发。

「喂,不要乱动……在那之后啊……」

「嗯,在那之后?」

赫萝一边眯起眼睛让罗伦斯替她除毛,一边用着像在撒娇的口吻说道。虽然罗伦斯知道她应该是故意在撒娇,但他觉得赫萝的模样与其说是想捉弄他,不如说更像不想看见钢索底下的危险光景,因而别开视线。

在雷诺斯城里,赫萝与罗伦斯针对两人能做的事情、不能做的事情,以及最佳解决方案为何,做出了结论。

在这个结论里,并没有包含「在那之后」的答案。

「我想那边的食物和娱乐都很充裕,所以也可以一直等到山上的积雪融化、等待春天到来。如果真的急,就调度马儿折返雷诺斯,然后北上。」

「乐耶夫的深山,是呗?」

那是赫萝走来的方向。

路程想必不会超过一个月,若是认真加把劲,或许不用几天就能够走完到乐耶夫的旅途。

赫萝再明显不过地,用着像个少女般的举止抓起自己尾巴的毛。

就算罗伦斯再怎么迟钝,现在也已学会观察赫萝的心声。

赫萝是在等待罗伦斯扯谎。

「不过,山上也开始有人们居住,深山里的样子应该都变了吧。就算顺着乐耶夫河往上爬,还是有可能迷路。」

「……嗯?」

罗伦斯一边暗自嘀咕「真是只麻烦的贤狼」,一边帮赫萝取下沾在嘴角的深褐色毛发后,接续说:

「只要到了纽希拉,你就认得路吧?从雷诺斯到纽希拉,大概要花上十天。因为我们不等春天后再出发,为了避免危险,必须尽量选择会经过村落或城镇的路线,所以要花上二十天。」

说着,罗伦斯试着屈指数一数后,变得不确定这样的天数是长还是短了。

缩短停留时间,赶下一个路程。

或许在行商旅途上,罗伦斯一直都是这么督促自己,所以即便不确定天数是长或短,如此从容的行程安排还是让他有种近似罪恶感的感觉。行商时,卖出商品所得的金额中有五成是关税、三成是餐费和住宿费等旅费、两成是利润,而从容的行程安排就等于旅费支出会增加,这不是罪恶是什么?

然而,等到走完这从容的行程后,一定又会觉得行程短暂得教人心生后悔吧。

罗伦斯望着数到一半停了下来的手指,陷入了思考。

没办法让手指多数几天了吗?

「到了纽希拉后,悠哉泡汤十天。」

赫萝伸出手扳着罗伦斯的手指说道。

两人手掌相叠的模样,就像夫妻在为彼此冻僵了的手取暖。

罗伦斯缓和了表情,心里也确实感受到了温暖。

赫萝抬起头,面带微笑地看着罗伦斯。

罗伦斯不禁心想,好可怕的笑脸啊。

在纽希拉停留十天,这确实是能够让人放松表情、温暖到心窝的提议。

罗伦斯想都不敢想在温泉地停留十天,有可能支出多少费用。敲观光客竹杠的住宿费,难吃又昂贵的差劲餐食,贵得吓死人的纯水,加上散发异味又淡薄的酒。如果泡了得支付泡汤税的强效温泉,还必须一天接受医生看诊两次。难怪人们会说,泡汤就像在泡钱。

即便如此,罗伦斯当然还是不能否定赫萝在这个时候说出的这般提议。

世上还有谁比贤狼狡猾呢?

在这样的状况下,罗伦斯当然只能咬紧牙根告诉自己:「真是温暖到心窝的提议啊。」

「看汝那表情,是偷偷在算钱呗?」

赫萝把相叠的手掌拉近自己,用脸颊轻轻磨蹭罗伦斯的手,坏心眼地这么说。

她的尾巴像在挑衅似的左右甩着。

罗伦斯不禁涌起一股想要索性抓起赫萝的尾巴,用脸颊磨蹭个够的冲动。

「咱之前去到纽希拉时,就看见人类在泡汤,咱时而也会以人类的模样下去泡汤。所以,咱多多少少知道状况。不过,咱可是约伊兹的贤狼呐。如果能找到没人去的地方,只需要比平时多花费一些餐费而已呗?」

虽然赫萝说的确实没错,但是纽希拉拥有名为温泉的奇迹,那里聚集着希望能够多活一分一秒、获得不死之身的人们。

因为这些人几乎都是以巡礼的名义前往泡汤,所以人们认为吃越多的苦,泡汤就越有效用;能够在会让人们忍不住想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地方」的偏僻场所找到温泉,已经演变成一种名誉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赫萝是否真有办法找到不为人知的温泉,这点让罗伦斯感到十分怀疑。不过,罗伦斯十分笃定一点。

那就是赫萝刚刚说的「只需要比平时多花费一些餐费而已」,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些餐费」而已。

「每次你要求帮你多加一些餐费,我的梦想就会离我更远一些。」

如果罗伦斯不先这么叮咛,谁知道赫萝又会提出什么要求。

虽然赫萝听了,立刻露出仿佛在说「胆子不小啊」似的表情,但罗伦斯没有让步。

就算曾经对赫萝告白,而完完全全处于下风,罗伦斯在金钱方面还是不会退让。

「咱是可以说出很多话语来捉弄汝,不过在那之前……」

赫萝轻轻咳了一声后,甩动尾巴发出「啪唰」一声说:

「汝不是舍弃了拥有商店的梦想,前来接咱吗?」

赫萝垂着头抬高视线,朝罗伦斯投来试探的目光。

她的薄薄双唇吐出白色气息,琥珀色的眼睛在那后方散发着光芒。

「我只是暂时舍弃梦想而已,并没有放弃梦想的意思。」

赫萝一副仿佛在说「别想拿这样的借口搪塞我」似的用力叹了口气。

而且,事实上,罗伦斯给的答案确实有几分不真实。

能够轻松看穿人类谎言的赫萝早已识破他的谎言,这点罗伦斯当然明白,所以他决定在被赫萝指摘前,先老实招供说:

「不过嘛,我是有些真心想要舍弃梦想。」

「总喜欢说一些含糊的话语,为自己留下后路,是商人的本性吗?」

听到赫萝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罗伦斯改口说:「我是真心想要舍弃梦想。」

「既然这样,做些奢侈的消费也无妨吧。不过,在讨论这个之前,咱想先听听汝舍弃梦想的理由。」

虽然罗伦斯苦恼着该不该说「为了得到可贵的幸福」,但后来耸了耸肩回答说:

「因为我想到拥有商店后,做生意的乐趣一定会减半。」

「……嗯?」

「拥有商店的梦想越来越真实后,我突然觉得很茫然。我想到拥有商店后,就不能继续在外冒险了。」

当商人的嗅觉告诉自己有赚钱机会时,罗伦斯当然还是会被吸引过去。

只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抱有以赚钱为第一优先——为了赚钱,就算身陷狂风暴雨之中,也会勇往直前、绝不迷失方向——的想法。

现在的他有种一旦梦想到手后,似乎会很可惜的感觉。

正因为那是他一路追求的目标,是他拚命迈进的目标,所以才会觉得可惜。

赫萝收起前一刻还充满开玩笑意味的表情,然后喃喃应了声:「嗯。」

赫萝因为长寿,所以害怕再愉快的事情,也会有变得无趣的一天,这样的她应该能够体会罗伦斯的感觉。

「不过,正因为是长年怀抱的梦想,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这点我希望你也能够为我斟酌一下。如果能够拥有商店,当然不可能不高兴啊。」

赫萝缓缓点了点头。然而,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说:

「那……嗯,那可真是场灾难呐。」

「嗯……嗯?灾难?」

听到赫萝完全让人搞不懂意思的发言,罗伦斯注视着她反问道。赫萝一副「不是灾难是什么?」的表情说:

「不是吗?先不说理由是什么,不过汝似乎是颇真心地舍弃了梦想,才会前来接咱。嗯。见到这状况,就算想出『逐二兔不得一兔』这句话的人,也会不由地耸耸肩膀呗?」

尽管感觉得到自己半开着嘴巴,罗伦斯却只顾着动脑思考,连闭上嘴巴的念头都没有。

无论思考了多少遍,赫萝话中指出的事实似乎都只有一个。

她的意思是罗伦斯放弃一只兔子,想改抓另一只,结果却什么也没到手。

罗伦斯的心头涌起一股厌恶感,仿佛弄丢了荷包似的。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想听到这种话。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先别开了脸,跟着再次看向赫萝,结果看见她露出一副像在同情病人似的表情说:

「汝啊,没事呗?振作一些,好吗?谁叫汝什么都没到手,不是吗?」

罗伦斯不确定自己是感到气愤,还是悲伤,亦或其他什么情绪。

就在罗伦斯甚至觉得赫萝是不是说了异国语言的瞬间,赫萝缓缓扬起嘴角两端,坏心眼地吐了一下舌头。

「呵。汝又没有对咱伸出魔掌,不是吗?没有伸出魔掌,却想得到手,汝到底想用哪种不可思议的方法呐?」

罗伦斯从来没有这么想把赫萝的头浸到水中。

让他这么想的主要原因,就是被赫萝看见自己最不想让人看见的表情。

「呵呵呵。不过,所谓占地盘,也不是实际拿绳子把地盘围起来。怎么看待这方面,就看汝自己喏。」

赫萝让身子凑近罗伦斯,像是狼倚靠在狼身上似的仰头说道。

她吐出的白色气息拂过罗伦斯的颈部。

罗伦斯心想,现在一定不能看赫萝,否则就输了。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就表示已经输了。

「不过,咱也不希望见到汝是真心想要放弃梦想。而且,因为拥有商店而感到满足后,接下来还可以收徒弟,不是吗?收徒弟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收了徒弟后,想要过安稳闲逸的日子还早呐。」

赫萝说罢,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挪开头。

罗伦斯此刻的心情就像身上的肉被啃得精光,只剩下骨头的鱼。

事到如今,就算试图挣扎,事态也不会好转。

于是罗伦斯深呼吸一次,想让自己至少不要再多出糗。

赫萝一副像是在享受余韵乐趣似的模样静静地笑着。

「不过,你以前收过徒弟啊?」

虽然罗伦斯说话的音调显得有些僵硬,但是赫萝没有攻击这点。

「唔?嗯,咱可是约伊兹的贤狼呐,求咱收徒弟的家伙多的不得了。」

「真的啊。」

罗伦斯不禁忘了与赫萝方才的互动,感到佩服地直率说道。

他的发言似乎让赫萝感到很意外,突然腼腆了起来。

或许赫萝是因为捉弄罗伦斯捉弄得太顺利,所以刻意说出夸张的事情,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不过,那些家伙称不称得上徒弟,很教人怀疑就是了……至少,那些家伙好像是以徒弟自称的呗。总而言之呐,咱在那些家伙之中,是地位最高的存在。像汝这般新来的家伙想求咱传授智慧,嗯,至少得排在一百人之后呗。」

尽管赫萝一改表情,满脸得意地说道,罗伦斯却无法像平时一样笑看她自夸的模样。

因为他仔细一想后,发现赫萝确实是如此伟大的存在。

只是,尽管明白赫萝身上理应散发着威严感,但罗伦斯就是觉得不对劲,因为他脑中有太多与赫萝的回忆。

回忆里有哭泣、欢笑、生气,或是爱闹别扭的赫萝,到现在才说这样的赫萝是天上云朵般的遥远存在,当然不可能切身感受得到了。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赫萝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握住他的手说:

「当然呐,毕竟汝是个非但没要求咱传授智慧,还拚命想从咱身上讨回主导权的罕见大笨驴。虽然汝讨回主导权的可能性是零,但无庸置疑地,汝的视线确实与咱看着同样高度的景物。一直以来,咱都是一个人站在山顶上,咱已经不想再看见有人从下方仰望咱了。」

被视为神明、受人崇拜是一件会让人变得孤独的事情。

罗伦斯想起与赫萝初相遇时,她说过是为了寻找朋友而踏上旅途。

赫萝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是那笑容显得有些落寞。

「喏,汝不是来接咱了吗?」

虽然听到赫萝说出捉弄人的话语,但看见她露出的落寞笑容,罗伦斯并不觉得被捉弄了。

看见脸上反而浮现苦笑的罗伦斯,赫萝露出不悦的表情。

罗伦斯搭着赫萝的肩膀抱紧她后,赫萝在他的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感觉得到那是感到满足的叹息声。

「现在能够……」

说着,赫萝再次缓缓转动上半身,她的视线正好从下往上与罗伦斯互看。

「像这样从下方抬头看着汝,咱非常非常地开心。」

赫萝就近在眼前,并且像个可爱少女般低着头抬高视线地注视罗伦斯。

虽然很习惯与赫萝的互动,但就是这点,罗伦斯老是习惯不了。

「你从那里抬头看到的,应该是很蠢的表情吧。」

所以,罗伦斯扳着脸这么回答。狼少女听了,一副很满意的模样让身子挨近罗伦斯。

赫萝每兴奋地甩动尾巴一次,就会看见跳蚤仿佛在说「尾巴摇来晃去的,谁还待得住啊!」似的跳了出来。「这也难怪吧。」罗伦斯在心中嘀咕完后,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阵温暖,赫萝保持脸部贴着罗伦斯胸口的姿势笑了。

罗伦斯也笑了。的确,就算是再怎么忠实的徒弟,如果看见罗伦斯与赫萝的这般愚蠢互动,想必也叫不出师父来吧。

不过,既然这是赫萝渴望的关系,也只能这样吧。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说,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罗伦斯才听见装载货物后方忽然有动静,就看见可能是趴在胳膊上睡觉,脸颊上留有明显奇怪睡痕的拉古萨伸了一个大懒腰。

拉古萨先与罗伦斯对上视线后,看了倚在罗伦斯身上睡觉的赫萝一眼,跟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打了一个大哈欠。

然后,拉古萨指了指船只前方。罗伦斯朝着拉古萨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横跨河川两岸的栈桥。那是即使选择走过野原或山头的马车之旅,也回避不了的关税征收所。

船只与前方的关税征收所之间明明还有一段距离,打着瞌睡的拉古萨却能够凭经验得知距离将近。据说在海上行船的船员并非以陆地某处为路标,而是靠着大海的味道就能够得知自己的位置,想必拉古萨也是如此吧。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用篙顶住河底的拉古萨突然大声说话,吓醒了睡得正舒服的赫萝。

「前方是最近刚改朝换代的狄珍公爵关卡,我会把人头税算进乘船费里头!最近公爵似乎非常热衷于猎鹿,关税高得吓死人!」

不明白猎鹿与关税高低有什么关联的罗伦斯反问了拉古萨后,拉古萨笑着回答:

「虽然不曾上过战场,但是公爵自认拥有世界第一的箭术。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射出的每一根箭矢都能够射中鹿。」

虽然陪同公爵狩猎的家臣们的辛劳令人同情,但是对住在邻近地区、必须事前为公爵打下猎物的猎人们来说,想必会是个好工作吧。

罗伦斯想象中的狄珍公爵,不知不觉就变成城里小丑会扮演的那种不知世事、长得白白胖胖、有一头卷发的领主模样,他为此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苦了庄园的人。」

「事情还没结束呢。后来啊,公爵也热衷于如何射中看上眼的公主芳心。不过,听说他最近开始认清自己在这方面的箭术实力就是了。」

很多时候,老是喜欢使唤人的领主尽管会遭人抱怨来、抱怨去,却也颇受人民爱戴。

因为一个不知世事又自大的领主虽然惹人厌,但是当这个领主做了一些少根筋的举动后,人们反而会突然觉得他挺可爱的。「领主」这行业往往不容易经营,所以就算是个愿意聆听人民意见、个性严谨认真的领主,也很难受到人民爱戴。

虽然拉古萨的口吻听来像是很瞧不起公爵,但是从他准备拿钱支付关税的模样看来,也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倘若这一带领土不幸陷入战争,这位少根筋、被人当成傻瓜的狄珍公爵要是勇敢地拔剑走上前线,或许当地人民会比任何地方的人民都更愿意追随而去吧。比起站在高位不时发出命令,不如让人民觉得如果少了他们,自己什么也做不好,这样的领主作风反而比较好。

罗伦斯这么想着,忽然察觉到自己身边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于是看向身旁的赫萝。

「汝想说什么吗?」

「没、没有啊。」

拉古萨缓缓放慢了速度,让船只慢慢接近已经有一艘船只停靠的栈桥。

然而,就算不是对这条河川了若指掌、仿佛河里有几条鱼都一清二楚似的拉古萨,罗伦斯也看得出来栈桥上的状况并不寻常。

一名手持长枪的士兵与某人在上头争执。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但至少看得出来有一方正大声怒骂。

在拉古萨的船只前方,那位操着船前进的船主也站起身子,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拉长脖子望着栈桥的方向。

「起争执啊,还真是少见。」

拉古萨用手挡着阳光,悠悠哉哉地说。

「对方会不会是在抗议税金太高?」

「不可能啦!只有从海上来的家伙,才会忿忿不平地抗议税金太高。因为他们不但得花钱租来马匹把船只拉上上游,最后还要被征收装载货物的税金。」

望着一边遮住尖牙一边打哈欠的赫萝,罗伦斯在动脑思考一会儿后,发觉有些不对劲。

「可是,无论是从海上来的船只,还是从上游来的船只都要缴税吧?」

罗伦斯见到赫萝用他的衣服擦拭眼角的泪水,轻轻顶了一下她的头。拉古萨听了,拉起篙大笑说:

「对我们这种靠河川吃饭的人来说,河川就是我们的房子啊。租房子来住,当然要付房租啰。可是,对海上的那些家伙来说,河川不过是条道路罢了。如果在城里每次走在路上都要付钱,当然会生气吧。」

「原来如此。」罗伦斯一边点点头说道,一边心想:原来也有这样的想法。

然后,就在与拉古萨对话之间,关卡全貌已经呈现在罗伦斯眼前。

在栈桥上与士兵起争执的似乎是一名少年。

少年大声怒骂着。

他的肩膀上下晃动,口中吐出如白色烟雾般的气息。

「可是,这上面不是确实盖了公爵的印信吗!?」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已过了变声期,又像是还没有。

让人判断不出是否过了变声期的少年确实还很年轻。

年纪差不多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有着一头看起来像灰色的蓬乱头发,脏兮兮的脸孔不知道是沾满了泥巴还是尘垢。少年的身材之瘦弱,会让人不禁心想,如果他撞上了身形纤细的赫萝,还真不知道谁会被撞倒。至于少年身上穿的衣服,那更是破烂得仿佛打个喷嚏,就会变得支离破碎似的。

少年的脚踝也很纤细,脚上穿着一眼就能够看出鞋底已磨平的草鞋,让人看了都替他冷了起来。如果他是个满脸胡须的老人,那大概就是不折不扣的隐士,并会受到虔诚信徒的尊敬目光包围吧。

那名少年右手拿着一张老旧纸张,一边几乎像是在喘气般呼吸,一边瞪视着士兵。

「怎么着?」

午觉睡到一半被吵醒的赫萝一脸不悦地问道。

「不知道。怎么会问我呢?你才听得到对方在骂什么吧?」

「啊……呼。如果睡着了,就算是咱也听不到呗。」

「也对啦,你也听不到自己的鼾声嘛。」

罗伦斯才刚刚说完话,就被赫萝用力踩了一脚。

他之所以没有提出抗议,是因为一直保持沉默的士兵口气粗暴地说:

「我已经告诉过你那是假的!你再继续闹下去,我们可是会采取行动喔。」

说着,士兵换了另一只手握住长枪。

少年闭紧双唇,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皱着眉头。

船速变得更慢了。在距离栈桥不远处,拉古萨让船与已经停住的前一艘船只并排停着。

拉古萨似乎认识前一艘船的船主,两人互相打了几声招呼后,交头接耳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那小伙子是蓝侬老板的徒弟吗?」

拉古萨顶出下巴指向已经停靠栈桥的船主问道。那名船主头发泛白,年纪看起来比拉古萨两人大上了一轮。

「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会一脸伤脑筋的表情留在船上了吧。」

「说的也是。啊,该不会是……」

先不管这两名悠哉交谈着的船夫,站在栈桥上的少年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情绪太激动,他一边颤抖着肩膀和双脚,一边注视着手中的纸张。

虽然少年一副不肯死心的表情抬起了头,但是站在长枪的枪尖前方,他只能够咬着嘴唇。

少年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最后终于在栈桥旁瘫坐了下来。

「真是爱给我惹麻烦。好了,我们继续征收税金……」

在一位士兵的指示下,原本注视着事态演变的船夫们开始各自忙着动作。

每个人都是一副「这种状况见多了」的冷漠模样。

被冷落在一旁的少年手中拿着纸张,罗伦斯看见纸张上盖有红色印信后,总算搞懂了状况。

少年似乎是上了恶质商人或是其他坏人的当。

「看来是被骗了吧。」

「嗯?」

头发泛白的船夫操纵着船只率先离开栈桥,另一艘船驶进了空出的位置,拉古萨则是接着停靠在这艘船只的隔壁。

随着船只开始晃动,罗伦斯在赫萝耳边说:

「时而会发生这种事情。像是伪造的免税特权勒令状,或是领主发出的催缴状之类的。我想那少年抓着的,八成是记载了这条河川税金征收权的证书吧。」

「嗯……」

关于这方面的交易,买家多半是以与证书能够带来的利益相差甚远的便宜价格买了文件。让人想不透的是,许多买家总以为这些文件是真的证书。

「有点可怜呐。」

河川上,船只排成一路纵队,一艘接着一艘地依序经过关卡。

刚才的突发事件似乎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关卡士兵们正忙着收税,早已完全遗忘了在他们身后的少年。

如赫萝所说,少年凄惨的模样确实足以勾起人们的同情心,但遇到这类诈骗时,只要稍微冷静下来思考,就能够明白是个圈套。所以罗伦斯认为,要说这就是少年应该付出的代价,似乎也不为过。

「他上了很好的一堂课吧。」

所以罗伦斯这么回答。赫萝把视线从少年拉回罗伦斯身上,以带点责备的目光看向罗伦斯。

「你想说我太无情吗?」

「汝因为贪心而失败时,好像四处奔波向人求救,咱记错了吗?」

虽然罗伦斯不禁有些生气,但如果只因为这样就施舍少年一些零钱,那可是违反商人伦理的行为。

「我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向人求救的。」

「唔。」

「我自认没有无情冷漠到见到有人向我求救,还拒绝对方。不过,看见连站都不想站的弱者,还要主动伸出援手的人实在很难当个商人。这种人应该穿上僧衣到教会去。」

赫萝之所以一副像在思考着什么的模样,是因为即使听了罗伦斯这么说,还是觉得少年很可怜吧。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但赫萝还是在同个村落待了好几百年,帮助村落控制麦子丰收。她就是一个如此重情义的人。

看见有难者,就想要帮助对方,或许这就是赫萝的本性。

但是,每次看见有难者都要伸出援手,这样子只会没完没了。这世上可怜人到处可见,神明却太少了。

罗伦斯重新盖好棉被嘀咕:

「所以,那少年如果自己站了起来,或者是……」

虽然赫萝心地善良,但不是个不知世事的人,她一定会懂的。

虽然那个少年确实可怜……这么想着的罗伦斯看向少年的瞬间,不是怀疑了自己的眼睛,而是怀疑了耳朵。

「老师!」

尖锐剌耳的声音响起。

在现场的都是一些在吆喝声此起彼落、如市场等场所生活的人们。罗伦斯瞬间明白了那声音是在呼唤何人。

少年站起身子,不顾士兵制止,从栈桥上直直奔来。

他前进的目标、呼唤的对象当然是——

罗伦斯。

「老师!是我!是我啊!」

然后,少年口中说出了这般话语。

「怎么可……能。」

「喔!能够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我正愁着没食物吃、身上什么都没有!感谢上天让我如此幸运!」

少年脸上不带一丝开心情绪,拚命地滔滔不绝说道。

罗伦斯发愣地注视着少年,在他商人自豪的脑中记忆本里,正以惊人的速度寻找着自己是否见过少年。

然而结论是,罗伦斯根本不认识半个会称呼他为老师的少年。还是说,少年是听过罗伦斯在旅途中教导谋生之道的孩童之一?

这时,罗伦斯察觉到了一件事——

这是少年为了起死回生的一场大戏。

当罗伦斯明白时,抢先一步察觉到这件事的关卡士兵以枪尾压倒少年,并仿佛要把少年钉在地面上似的,用枪柄顶住少年的背部。

「臭小子!」

关卡象征着权力者的权威。

这样的场所如果发生了诈骗事件,将使得权力者的颜面扫地。

万一出了什么事,少年真有可能走上被沉入河底的命运。

即便如此,少年清澈如水的蓝色眼眸仍然直直注视着罗伦斯。

看见少年显得阴气逼人、仿佛诉说着如果在这里失败了,只有死路一条似的眼神,罗伦斯不禁看得屏息入神。赫萝轻轻顶了一下罗伦斯侧腰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赫萝没有看向少年,也没有看向罗伦斯,而是看向不知何方。不过,她的侧脸清楚地写着「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因为少年是自己站了起来,并且自己出声求救。

「好大的胆子啊,敢做出有损狄珍公爵名誉的事!」

河川上,一艘接着一艘的船只等待着经过关卡。

如果时间有所耽误,士兵们会被谴责效率不佳,所以少年在这时候一直干扰他们工作,使得士兵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士兵用长枪顶住少年的背部不放,并抬高脚准备踢向少年的侧腰。

就在这个瞬间——

「请等一下!」

罗伦斯扬声说道,而士兵的脚几乎在同一时刻踩下。

士兵没能够完全停住动作的脚轻轻踩了少年一下,少年如青蛙般发出「呱」的一声呻吟。

「这位好像确实是我认识的人。」

虽然士兵看了罗伦斯一眼后,立刻慌张地从少年身上挪开脚,但似乎一下子就察觉到罗伦斯的真意。士兵脸上浮现有些不悦的表情看了看罗伦斯,再看了看少年后,叹了口气从少年背部拿开枪柄。

无论谁看了,都知道这是少年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士兵的眼神无言地诉说着「真是个烂好人」。

虽然少年一副难以相信这出戏码真能成功的模样,不停地眨着眼睛,但掌握到事态后,立刻站起了身子。尽管脚步显得不自然,少年还是一溜烟冲上了拉古萨的船只。

拉古萨缴了税金、准备绑紧荷包绑到一半时,停下动作观望着事态演变,直到少年坐上自己的船只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即便如此,原本打算开口说话的拉古萨还是闭上了嘴巴。因为他与罗伦斯交会了视线。

「喂!后面已经大排长龙了,赶快开走啊!」

士兵一副「麻烦终于从栈桥移到船上了」的模样大声喊道。

想必士兵多少是抱着想要赶快撵走麻烦的心态,不过船只也确实是越排越长了。

拉古萨对着罗伦斯轻轻耸了耸肩后,跳上船只握起篙。罗伦斯心想,只要支付少年的乘船费,拉古萨也不会啰唆什么吧。

然后,被视为麻烦的少年虽然顺利坐上了船,但不知道是吓得脚软,还是体力已经透支,他一走到罗伦斯与赫萝坐着的船头附近,便瘫倒在地上。

赫萝这时总算看向了罗伦斯。

她的表情仍然显得有些不悦。

「到了这般地步,总不能不理吧。」

然后,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这才露出了浅浅笑容。赫萝钻出棉被,伸手触摸倒在脚边的少年。

虽然赫萝平时总给人以捉弄嘲笑他人为乐的感觉,但看着她屈膝向少年搭腔的模样,不禁让人觉得那模样就如其外表般,像个心地善良的修女。

罗伦斯看到她宛如温柔修女般的模样,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虽然罗伦斯对自己的行动基准很有自信,但不管怎么做,与这般模样的赫萝相比之下,他都显得无情。

赫萝确认少年没有受伤后,扶起少年让他的身子倚在船缘上。

罗伦斯伸手拿起水壶,递给了赫萝。

他看见赫萝背后的少年手中依然牢牢握着证书。

少年的坚决气概相当令人佩服。

「喏,喝点水。」

赫萝收下水壶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

这时,像昏厥了过去似的闭着眼睛、一副筋疲力尽模样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赫萝,再看了看赫萝身后的罗伦斯。

然后,少年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笑了笑。当看见少年的笑容时,一度想要舍弃少年的罗伦斯不禁别开了视线。

「谢……谢。」

罗伦斯不确定少年的道谢话语是针对水,还是针对他配合少年演戏。

不管是针对什么,少年的道谢都使不习惯在没有损益计算之下,被人道谢的罗伦斯感到有些难为情。

少年不知道有多么口渴,在这般寒天之下,依然毫不犹豫地大口喝着水。直到有些呛到了,少年才一脸满足地做了深呼吸。

从这般模样看来,少年似乎不是从雷诺斯来到这里。这一带应该有好几座城镇横跨河川存在,或许少年是从北方或南方,沿路走过这些城镇来到这里吧。

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旅途?

从鞋底已磨平、让人看了都觉得冷的草鞋看来,至少能够猜出不会是一趟太轻松的旅途。

「心情平静下来的话,就安心睡一会儿呗。只有这条棉被够吗?」

除了罗伦斯与赫萝两人裹着的棉被之外,还有一条备用棉被。

少年收到棉被后,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瞪大眼睛,点点头说:

「愿神庇佑……两位……」

少年用棉被裹住身体后,像是发出「咚」一声似地,就这么掉进了梦乡。以少年这身破烂行头,想必露宿野外时,晚上一定无法入睡吧。万一睡着了,也很可能就这么冻死。

虽然赫萝担心地望着少年好一会儿,但听见少年规律地发出呼吸声,似乎放下了心。赫萝脸上浮现的温柔表情,就连罗伦斯也不曾看过。她轻轻抚摸少年的浏海后,站起了身子。

「汝也希望咱这么对汝吗?」

赫萝的话语有一半是想捉弄罗伦斯,一半是为了掩饰难为情。

「撒娇是小孩子的特权嘛。」

听到罗伦斯耸了耸肩答道,赫萝笑着说:

「在咱眼中,汝也像个小孩子呐。」

在与赫萝交谈之间,比先前更加快速度南下的船只总算放慢了速度,或许也是因为已经与前方船只拉近相当的距离。拉古萨对突来的乘船者似乎很感兴趣,他放下篙,越过装载货物说:

「真是的,没事吧?」

拉古萨指的当然是少年了。

看见赫萝点了点头后,拉古萨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吐出白色气息说:

「那小家伙应该是被什么人给骗了吧。虽然今年没有,但是每年到了冬天,就会有很多人从南方北上,里头也会有一大堆可疑的家伙。我记得是前年的事情吧,附近来了个很会伪造证书的家伙,不光是像那小家伙一样的小孩子,就算商人也经常受骗。在那之后,可能是大家都学乖了吧,最近很少看见有人受骗。那小家伙应该是最后几个受骗的吧。」

罗伦斯从少年伸出棉被外的手中拿起证书,小心翼翼地摊开。

那是一张赫尔曼•帝•狄珍公爵于罗姆河的船舶关税征收权委任书。

证书内容说好听是词藻优美,但说穿了,不过是刻意用不易看懂的词汇拼出一长串有关该权限委任的注意事项。不过,只要曾经看过真的委任书,就一定能够立刻看出这张证书是假货。

而且,最明显的破绽当然是公爵的署名以及印信。

「拉古萨先生,狄珍公爵的名字怎么拼写?」

「嗯,拼写是……」

罗伦斯一边听着拉古萨回答,一边比对证书上的拼写,结果在证书上找到了一个不会影响发音的错误字母。

「上面的印信,我看也是假的吧。要是伪造真的印信,那可是会被判处绞刑的。」

这正是让人觉得有趣的地方。

如果制作了真品的伪造品,就会被判处绞刑,但如果制作了相似品,就不会构成罪行。

拉古萨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耸了耸肩,罗伦斯也仔细折叠好证书,塞进了棉被里。

「不过呢,我还是得收乘船费喔。」

「这个……嗯,那当然。」

罗伦斯心想,赫萝听了或许会生气吧;不过,世上几乎所有事情都是靠金钱摆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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