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嗯……」
她抿著嘴不停咀嚼,很快地将食物咽下,接著再度张嘴。
这时只要用汤匙舀起粥送过去,大张的嘴巴便会立刻咬下。
不知道是不是牙痒,她不时会咬住汤匙。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像只刚长牙的小狗一样。
像只小狗的她,在吃完两木碗放入大量面包屑、口感扎实的粥后,似乎总算是满足了。她用舌头把沾在嘴边的粥舔乾净后,叹了口气。床上摆了两颗塞满羊毛的高级枕头,而她躺在枕头上的模样,看起来还有点像正在疗养身体的公主。
不过很遗憾地,她的体格太单薄,没有公主的贵气。
身为一个有幸拥抱过她的人,罗伦斯的感想是:她虽然没有想像中那么弱不禁风,但不可否认地,至少不是很有肉的类型。
不对──罗伦斯觉得她今天之所以显得特别瘦弱,一定是头发难得翘起来的缘故。
还有,因为她脸肿肿的,所以表情看起来极度不开心,令人害怕。
这位体格单薄的公主名为赫萝。
当然了,赫萝根本不是什么公主,就算有那种可能,也会是女王。
而且是住在白雪皑皑的北方森林女王。
赫萝头上长著威武尖起的狼耳朵,腰部长著威风凛凛的尾巴。
她的外表看起来像个妙龄少女,但真实模样是一匹能够一口吞下壮汉的巨狼。赫萝自称为贤狼,是一只寄宿在麦子里、掌控其丰收,而且活了好几百年的狼。
然而,就算她的身世气派得足以与历代诸侯并驾齐驱,只要看到现在的赫萝,也能够明白那些祈祷麦子丰收的村民们为何不想再继续仰赖她。
看见赫萝顶著一头乱翘的头发,让人喂她吃饭的样子,哪还有什么威严或权威可言呢。
若是把赫萝这样的丑态说成她对罗伦斯的信任,或许还满动听的。
但罗伦斯觉得那只是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而已。
说起来,这是罗伦斯第二次殷勤地喂赫萝吃饭,但却没听她向自己说过一次「谢谢」。
赫萝这次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吃完饭便立刻大声打嗝,然后不停微微动著耳朵。赫萝的视线看向远方,想必是在回想些什么吧。
隔没多久,她皱起眉头,露出一脸的不悦。
「贤狼竟然会肌肉酸痛?说了谁会相信啊?」
罗伦斯一边收拾餐具,一边这么说。这时,赫萝从远方拉回视线说:
「汝不是比较喜欢咱这样柔弱的、呃……」
说到一半,赫萝试图做出微微倾头的动作,但未能如愿。
昨天,赫萝载著罗伦斯与流浪学生──少年寇尔,在荒野上奔跑了大半天。
或许是能够在阳光底下尽情奔跑,让赫萝开心过了头,当抵达旅馆时,她已经累得连阶梯都爬不上去。尽管如此疲累,直到入睡前,赫萝还是两眼炯炯有神,显得特别兴奋的样子。
在那段路程中,赫萝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反而是只需要紧紧贴在赫萝背上的罗伦斯两人,因为跑得实在太久,险些就要举手投降了。
即便如此,赫萝仍然一副不够尽兴的模样。那模样与其说像是深谋远虑、冷静勇猛的森林之狼,还不如说像是被野放的家犬。罗伦斯抱著讽刺的心态夸奖赫萝脚程快、体力又好,没想到赫萝居然露出不曾表现过的得意表情,骄傲地挺起胸膛。
由一根根宛若银丝的气派毛皮裹住身躯的巨狼,抬头挺胸地坐在地上。那模样确实如同狼神般威风凛凛。
不过,带著讽刺的意味夸奖她,却得到赫萝喜孜孜地挺起胸膛的反应,这让罗伦斯忍不住露出苦笑。
数百年来,赫萝以麦子丰收之神的身分一直受到村民祭祀。对赫萝而言,能这样像孩子般直接表达情感,一定让她开心得不得了。罗伦斯善意地如此解读。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怕自己会忘了赫萝是贤狼的事实。
当然了,一路旅行下来,罗伦斯十分清楚赫萝会露出这副德性,纯粹是她本来的个性使然。
所以罗伦斯大方地、尽情地夸奖了她。
如果再多夸奖一些,赫萝那兴奋地不停甩动的尾巴恐怕会断掉。
因为有过这样的互动,所以今天早上,当他看见赫萝那凄惨得无法再看第二眼的面容时,罗伦斯清楚听见自己脸上慢慢失去血色的声音。他当真以为赫萝得了什么重病。
当罗伦斯得知赫萝纯粹是肌肉酸痛时,在安心之余也差点忍不住大骂她一番。
只是,赫萝手不能抬、颈不能转、腰痛得站不起身子的症状,倒是与病人没什么两样。
唯一与病人不同的是,赫萝的食欲还是像正常人一样好。
「说来你载著两个人跑了那么久,难怪会肌肉酸痛了。」
「咱确实得意忘形地跑过了头。」
赫萝现在只有耳朵和尾巴能够正常动作。
不过,她虽然看似痛苦不堪,却没有露出后悔的模样。
虽然赫萝很中意自己现在的少女模样,但对她而言,想必还是比较习惯原本的狼模样吧。
这令罗伦斯想起在旅途中,赫萝的心情有时会变得特别差,或许不能以狼姿自由行动而不满,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不过吶……」
当罗伦斯思考著这些事情时,赫萝开了口,然后轻轻打了个呵欠继续说:
「身体痛得起不了床,这实在太难看了。如果起不了床的换成坐在咱背上的汝,就不会这么难看了。」
就算身体动弹不得,嘴巴还是动得很灵活。
虽然赫萝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这么说,但因为姿势显得不自然,所以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要是寇尔也在场,罗伦斯或许会有些慌张,但幸好寇尔外出了。
「如果你是个深思熟虑、拥有先见之明的人,只要把一切交给你就能绝对安心,我当然会什么也不想地乖乖让你载。可是,你应该没忘记昨晚发生的事吧?」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难得没有出声反驳。
非但没有反驳,还一脸懊恼地咬著嘴唇,别开了脸。
她似乎知道自己昨晚确实表现得失态。
「真是的,明明只是让你载,我却不得不好好抓住你的缰绳。你之前到底说了谁是谁的驾驭者啊?」
这是个让赫萝反省的好机会。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趁胜追击。
昨天在赫萝的疾驰之下,罗伦斯等人在离开南下罗姆河的船只后,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抵达港口城镇凯尔贝。要是搭船南下,一般要花上两天的时间。
这速度之惊人,就算是沿路不停换再快的快马赶路,也无法望其项背。
罗伦斯等人这么急著赶到凯尔贝,当然有其目的。
那是为了追查某个传言──他们在南下罗姆河的途中,得知在一个名为乐耶夫的地区,有一枚狼骨受到各深山村落祭拜的传说。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罗伦斯等人认为狼骨八成属于赫萝的同类,也猜测到教会势力为了炫耀其权威,以冒渎狼骨为目的在追查狼骨的可能性。
赫萝当然不可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可能当作没听过这样的传言。
只是,依罗伦斯与赫萝两人别扭的个性,不可能只为了这种理由就放弃原本的计画,改而南下追查传言;而且两人也没有坦率到愿意明确说出真正的理由。以罗伦斯来说,他就拿出「为了以笑脸结束两人之旅」作为藉口;而如果问赫萝,她肯定也会用其他的藉口搪塞过去。
后来,收集到有关狼骨传说的情报后,罗伦斯等人发现在追查狼骨的,似乎是以罗姆河流域的教会势力为首的相关人士。
这时,他们想到伊弗想必对于罗姆河流域的大小事都瞭若指掌。为了向伊弗打听消息,罗伦斯等人来到了港口城镇凯尔贝。
伊弗原本贵为贵族,但在家道中落后变成了商人,甚至还在雷诺斯与教会联手从事非法交易。拥有这般背景的她,一定有相当广大的情报网。而且罗伦斯也考虑到,伊弗在雷诺斯发生的皮草事件中,为了比周遭的人更抢先一步出口皮草,不惜让船只沉入罗姆河以妨碍其他人。只要拿出这件事情威胁她,肯定能够套出各种讯息。
为了达成计画,罗伦斯等人离开拉古萨掌舵的船只,坐到赫萝的背上,出发追赶伊弗。
不过,计画还是出现了误差。罗伦斯等人沿著罗姆河南下好一段路后,追上一艘船只,但船上不见伊弗的踪影。
船上只看得见罗伦斯等人在雷诺斯投宿的旅馆主人──阿洛德的身影。虽然因此得知这艘船与伊弗有关,但更教人纳闷的是,船上甚至不见堆积如山的大量皮草。
伊弗打算载著皮草前往凯尔贝──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么一来,她很可能在途中改以陆路运送皮草。虽然原本为了快速运送货物而利用船只,但倘若距离不远,改用其他交通方式也不是不可能。
伊弗若很幸运地──或是有计画地调度到马匹,那么她中途改走陆路也算是合情合理。
或者说,从利害关系来看,伊弗如果当真让船只沉入罗姆河,以阻止后来的船只前进,那么继续以船只运送皮草南下罗姆河的人,当然会被当成嫌疑犯。要是继续以船只拚命地运送皮草,就像在昭告天下自己是犯人一样,所以中途改以陆路运送,是有效摆脱嫌疑的方法。
罗伦斯这么猜测,并判断伊弗早已利用马匹运送货物前往凯尔贝。虽然赫萝坚持只要严刑拷打阿洛德,问出伊弗去向就好,但罗伦斯说服了她,继续朝罗姆河下游前进。
然后在傍晚听说赫萝看见远方有商队时,罗伦斯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正确。
那条商队正是伊弗率领的马车队伍。
罗伦斯等人绕过商队,先行来到位于罗姆河终点的港口城镇凯尔贝,等待伊弗等人抵达。
伊弗当时的表情,就像看见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
时而撩起浏海的冷风彷佛从冰洞吹来似的。在这阵寒风中,罗伦斯等人与伊弗一同进入凯尔贝。接著在稍作协议后,三人决定在伊弗介绍的旅馆投宿。
会与伊弗重逢可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罗伦斯等人也处于优势,无奈罗伦斯却必须夹杂著叹息,与伊弗讨论协议内容。
从狼模样变回少女模样后,赫萝的两眼显得更加炯炯有神,明明累得连说话都有困难,却显得特别兴奋。
罗伦斯也不是没推演过状况,赫萝与在雷诺斯有过争执的伊弗进到同一间房间,事态会演变成如何,他心里大致也有个底。
然而,他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演变成险些扭打成一团的火爆场面。
「还不是因为汝的态度太温和,咱才会那个样子。难道汝忘了脸上的伤是谁留下的吗?」
赫萝强调著自己的正当性。
「你该不会真的认为,以批评对方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是一种正确的行为吧?」
「唔……」
赫萝说不出话来,用力压低了下巴。
她知道是自己不对。
即便如此,赫萝还是不肯直率地道歉。不过,罗伦斯也不是不知道她不肯道歉的原因。
「在这方面,伊弗就表现得很好。面对你气势汹汹的样子,她没有选择应战,而是选择退让。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萝从罗伦斯身上移开视线。
那时如果置之不理,赫萝肯定会扑上前抓住伊弗,所以罗伦斯几乎是从背后架住赫萝,然后压住颈部才制止了她。
当时伊弗露出如蛇般的冷静目光环视罗伦斯等人,没有出声威吓,也没有漠视罗伦斯等人,只是在最后露出淡淡微笑。
「那是因为她判断出要是跟我们杠上,会对自己不利。」
「汝的意思是,咱是个不懂得计算损益的小孩子?」
赫萝简短说道,随即闭上嘴巴。她的脸越皱越紧,彷佛有千言万语在喉咙深处打转似的。
罗伦斯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凝视著赫萝。
从赫萝耳朵的反应来看,她很明显没有真的动怒。
既然这样,赫萝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伊弗一定是看出你是没道理地在发脾气。谁叫你真的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胡闹,根本无视于利益。」
也就是说,伊弗很快察觉到自己踩了不该踩的尾巴。
如果对手是凭道理在发脾气,那当然能够凭道理来应付;但如果对手是感情用事,那这时大谈道理只会带来反效果。所以,伊弗才会直率地低头认输。
赫萝一方面感情用事地发脾气,一方面也明白伊弗低头认输的理由。这么一来,她当然只能原谅伊弗。
可是,赫萝当然无法轻易接受这样的事实。
虽然形式上必须原谅伊弗,但无论如何就是原谅不了。赫萝就像被下了这样的咒语一样,咬牙切齿地挣扎著。想要解除咒语,必须由罗伦斯施展魔法。
真是的,哪有这么麻烦的公主啊。
「不过,那么激动地面对面后,反而容易冷静地谈事情。也比较容易引出我们的利益。」
「……然后呢?」
赫萝投来锐利的目光说道。
罗伦斯不禁感到难为情地耸耸肩,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表现死心的叹息。
「如果你是为了我才发脾气……那个,谢啦。」
自古以来,人们习惯宣誓合约内容时,都必须发出声音,而这样的习惯似乎不限于谈生意的时候。
罗伦斯到了现在,还是会因为把话说得如此露骨而感到难为情,但既然赫萝坚持一定要听到这种话,那他也没辄。
所谓的交易,就是必须找出双方的妥协点。
「哎,既然汝都这么说了。」
说著,赫萝总算卸下凶狠的表情,然后不停地动著耳朵。
相隔一条街的市场吵杂声,从窗外隐约传进屋内。
暖烘烘的冬日阳光,让人甚至产生一种春天已经到来的错觉。
这愚蠢无比的互动让罗伦斯忍不住露出苦笑,这时赫萝也跟著笑了出来。
这是平静而悠哉、什么也无法取代的片刻时光。
「好了,那我来收拾一下餐具……」
「嗯。」
尽管罗伦斯只是在自言自语,赫萝还是这么应了一声,然后把视线移向下方,准备梳理跟耳朵一样还很有活力的尾巴。
一路走来的旅途中,这样的光景不断反覆上演。
不过,这次有个地方与过去不同。
这次多了寇尔的加入。直到传来敲门声,罗伦斯才想起寇尔外出买东西还没回来。过了几秒钟后,房门打了开来,随即看见寇尔抱著像木碗的东西站在门后。
罗伦斯心想「寇尔出去买什么来著?」并准备在记忆里寻找答案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味道扑鼻而来。罗伦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味道,感觉很像把磨碎的香草用硫磺熬煮过的独特味道。
因为味道太过强烈,罗伦斯不禁身体往后仰,但寇尔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我调了软膏回来了!」
说著,寇尔急急忙忙走进了房间。
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想必是急忙跑了回来。
赫萝很喜欢寇尔,所以老是对他搂搂抱抱,而寇尔也很黏赫萝。
今天早上看见赫萝的痛苦模样后,寇尔像只脱兔般溜了出去,前往早市已开张的热闹大街。
北方人拥有格外丰富的药草智慧。
说他们拥有的药草知识,从治疗割伤到发烧等所有伤痛都一应俱全也不夸张。寇尔一定是调了能治疗肌肉酸痛的软膏回来。
不过,这味道没办法改善一下吗?
想到这里时,罗伦斯忽然察觉一件事。
赫萝。
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耳朵和鼻子都异常灵敏的约伊兹贤狼,正卷起尾巴,躺在床上痛苦地挣扎。
除了同情赫萝,罗伦斯什么也做不了。
寇尔亲切地为赫萝调了软膏,这下还能拒绝这份善意吗?
罗伦斯不理会从枕头底下投来的求助眼神,正要与寇尔擦身而过的瞬间──
「啊,这个软膏也能够治疗罗伦斯先生的伤喔。」
整张脸埋在枕头里的赫萝,看似有些开心地动了一下耳朵。
寇尔调制的深绿色软膏显得异样地黏稠。
罗伦斯先把软膏涂抹在布上,然后贴在右脸颊的肿胀部位。贴上软膏的瞬间,那刺鼻的味道宛如细针般刺进皮肤,强烈的温热感随之在脸颊一带扩散开来。不仅如此,软膏的味道还薰得眼睛刺痛,感觉鼻子都快皱在一起了。
即便如此,寇尔为了调制软膏,居然不惜花费自己少得可怜的盘缠。所以罗伦斯当然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好意。
话虽这么说,软膏的强烈味道还真是吓人。
罗伦斯帮赫萝涂抹在肩膀和腰部时,看到赫萝也投来打从心底感到畏惧的眼神。她的鼻子那么敏锐,想必真的很痛苦吧。
然而,罗伦斯抱著「怎么可以只有我遭受这味道折磨」的想法,也考虑到软膏似乎很有效,所以还是帮赫萝涂抹。
每涂一次,赫萝就会发出难以言喻的叫声,但那声音完全没有魅力可言。
或许事后还得花钱买新衣服给赫萝,不然就是要买好酒给她喝。
涂完所有部位一遍,被赫萝狠狠地白了一眼后,罗伦斯不得不这么想。
「啊,对了!刚刚回到这里的途中,我遇到昨天那位商人,她说想跟罗伦斯先生见面。」
重新涂抹完一遍赫萝感到特别疼痛的部位后,罗伦斯擦去沾在手上的软膏。
他心想,这软膏肯定是强力药膏,说不定真的很有效。
大概是因为软膏味道太强烈的缘故,赫萝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罗伦斯斜眼看著这般模样的赫萝,反问寇尔说:
「昨天那位商人?你是说伊弗吗?」
「是的。」
「出兵只管快不管好啊。最快今天,最慢搞不好明天她就会离开了吧。」
虽然身为家道中落的贵族,但伊弗以商人身分势如破竹地一路往上爬。
在以木材和皮草著名的城镇雷诺斯,伊弗以陷害罗伦斯的手段,企图达成堪称异想天开的皮草交易。把放手一搏而到手的皮草运送到凯尔贝之际,伊弗为了阻碍其他人运送皮草,还心狠手辣地策画将船只沉入河川的事故。
想必伊弗凭著狡猾的智慧和过人的胆量,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但如果在凯尔贝表现得慌张失措,她以危险交易构筑起来的堤防,很可能因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溃决。所以,对她来说,尽快逃到远方才是上上策。
而且,伊弗也必须把从雷诺斯运送到这里来的皮草,再运送到其他城镇去。
虽然城镇现在才开始活动起来,但对伊弗来说,或许时间已经太晚了。
「伊弗有没有说要我去哪里找她?」
「呃……她说过一会儿会来旅馆接您。」
「……这样啊。」
伊弗想必非常忙碌,却特地要来旅馆接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用意。
罗伦斯立刻猜测到的用意是,伊弗不希望自己被举发是让船只沉入罗姆河的犯人。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那你吃早餐了没?」
「咦?啊……吃、吃了。」
或许没有赫萝那么厉害,但罗伦斯毕竟也透过做生意,锻炼出了识破谎言的眼力。
他轻轻顶了一下寇尔的头,一言不发地把装著面包的麻袋塞给寇尔。
寇尔八成把用来买自己早餐的钱,也花在买调制软膏的药草上了。
寇尔曾经为了学习教会法学,而前往南方城镇的学校就读。他明明是抱著「想要利用教会权力,来守护信奉异教的村落」的意图才那么做,却表现得比真正的正教徒更像正教徒。
寇尔接过麻袋后,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但罗伦斯假装没看见,然后朝向在棉被底下呻吟著的赫萝走去。
听到罗伦斯表示自己要外出一下,赫萝没有抬起头,只用耳朵做出了回应。
罗伦斯以为赫萝会被味道薰得晕厥过去,却意外发现似乎没那么严重。
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在意味道了。取而代之地,涂上软膏的右脸颊一直在发烫,让人有种瘀伤真的慢慢在痊愈的感觉。
身为狼的赫萝,或许更能够明确感觉到药效在体内发挥效用。
罗伦斯知道自己这么猜测应该没错。因为当他准备离开床边之际,赫萝还有多余精力丢出一句:「要是输了,咱不会放过汝的。」
罗伦斯暂时先安了心,然后转身一看,发现寇尔拿著麻袋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终于拿出两块面包站在原地。
麻袋里装了普通燕麦面包和加了核桃的燕麦面包,而寇尔拿在手上的两块都是普通燕麦面包。看见寇尔这般行事谨慎的态度,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
他心想,真希望赫萝也向寇尔学习一下。
「那,你要一起去吗?」
罗伦斯当然是在询问寇尔要不要一起去找伊弗。
寇尔的视线在空中游走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罗伦斯打算向伊弗探听有关被称为神明或精灵、与赫萝同类的狼之脚骨传言;在距离寇尔故乡很近的村落里,也祭拜著一名狼神,而那脚骨正是它的遗骨。
况且,寇尔是为了确认有关这位狼神其脚骨的传言真假,才决定与罗伦斯两人一起旅行。
这么一来,寇尔当然会想跟罗伦斯一起去。
然而,罗伦斯还是刻意询问了寇尔。因为他觉得如果不问,寇尔就不会主动跟著他去。
因为寇尔虽然年纪轻轻,却有著容易瞎操心的个性。
他会这么黏赫萝,或许是觉得赫萝那旁若无人的感觉很新鲜也说不定。
「那这样还不赶快吃掉面包。」
听到罗伦斯走出房间时这么说,寇尔急忙地把面包塞进嘴里说:
「呃,是。」
罗伦斯继续说:
「当然了,吃完面包后,记得要露出吃了小麦面包的表情,嗯?」
或许是旅途上穷怕了,寇尔明明受过教育,懂得如何表现出宛如修道士般的高尚举止;但只要一扯上吃饭,动作就会变得粗野。
此刻寇尔也像只松鼠一样鼓著脸颊,一脸状况外的模样。
没多久,他似乎理解了罗伦斯的意思,便吞下面包,露出笑容说:
「教会也会教导我们吃东西的时候,要遮住嘴巴。」
「教会反而是为了不让人看见自己在吃好东西,才会这么说吧?」
罗伦斯关上房门一走出去,寇尔就像个忠心的徒弟,跟在罗伦斯背后约一步的距离上。
「谢谢您的面包,真的很好吃。」
寇尔一边这么说,还不忘一边展露笑脸。真是个聪明的少年。
旅馆一楼是餐厅。
一般来说,只有旅人会做吃早餐这种奢侈的行为,所以坐在餐桌前面的,几乎都是旅行装扮的人们。
伊弗混在这些人当中,打扮成老样子坐在餐桌前。乍看之下,她也像个准备万全,打算在今天之内从旅馆出发的旅人。
或许伊弗真的预定今天出发,但罗伦斯此刻最在意的不是这件事情。他在意的是,伊弗为了遮住面容,脸上明明缠了好几层布,却还是把鼻子捏住了。
「……这味道也太恐怖了吧。」
店老板在吧台最里面,一脸忿忿地瞪著罗伦斯,其他客人也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模样,惊讶得都忘了生气。
罗伦斯索性豁出去,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至于寇尔则是一副真的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虽说居民们喜欢的味道会随地区有所不同,但这软膏的味道一定是很极端的例子。
罗伦斯一边这么想,一边在伊弗正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伊弗说出让人意外的话:
「不过,好久没闻到这味道了。到了晚上,你脸上的伤应该就会完全消失不见吧。」
贴在罗伦斯右脸颊上的布料涂有寇尔调制的软膏,而右脸颊上的伤正是他与伊弗起争执时,被柴刀柄用力击中造成的。
所以,伊弗的语气有些在开玩笑的感觉。
「这药膏是他帮我准备的。不过,你真是博学多闻呢。」
罗伦斯一边指向站在后方的寇尔,一边语调夸张地说道。
「嗯?他是乐耶夫来的啊?」
伊弗静静地注视著寇尔,然后闭上了眼睛。
罗伦斯当然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总而言之,只要是有关罗姆河的事情,不管是台面上还是台面下,我都瞭若指掌。你不就是为了我拥有的知识,才追到这里来的吗?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但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相信。」
伊弗藏在好几层布料深处的眼睛,轻轻地眯了起来。
商人有个优点。就算经历过近乎拿刀互砍的争执,只要发现利害关系一致,还是会立刻握手合作。若没有合约关系,商人心里就不会留有情感产生的芥蒂。
虽然在雷诺斯激烈地争执过,罗伦斯与伊弗两人却表现得像旧识一样。
「这几年很少像昨晚那么惊讶了,我还以为是合约书漏写了什么呢。」
虽然赫萝拐弯抹角的说法老是混淆罗伦斯,但像这种类型的说法,罗伦斯再清楚不过了。
他不禁感到胸口一阵搔痒,或许这是一种近似恋爱的感觉。
因为商人互探真心的举动正像心头痒痒的感觉,令人愉快。
「没有,我只是想得到你的知识而已。你我之间又没有签订任何合约。」
罗伦斯趁著这个机会,明确表示自己不是想得到伊弗的皮草。
伊弗轻轻点了点头后,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换个地方说话吧,要不然会招来其他客人和店老板的忿恨喔。」
伊弗有些坏心眼地说道。
不过,伊弗说的不见得全然是玩笑话,因此罗伦斯带著寇尔跟随她而去。
「对了,你伙伴怎么了?」
旅馆前面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与其说小路,或许应该说是略显宽敞的胡同比较贴切。
港口城镇凯尔贝中间夹著河川,分为南、北地区,罗伦斯等人投宿的旅馆位于北凯尔贝。
北凯尔贝很少有美丽气派的建筑物,虽然河边的市场当然很热闹,但只要稍微远离市场,就会看见很多建盖在胡同里的建筑物,给人有些荒凉的印象。
建筑物的高度也没有统一,这是因为议会对于城镇景观采取宽容开放的政策,还是因为管理能力太差了?
从这里的实际模样看来,或许原因在于后者吧。
当罗伦斯思考著这些事情时,伊弗毫不迟疑地朝著离开市场的方向走了出去。
「她因为旅途疲累,现在全身涂满了这种软膏,正躺在床上休养。」
「我只能说……」
伊弗说到一半,回过头来观察寇尔的反应,并且在头巾底下轻笑。
「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就算罗伦斯不是赫萝,也知道伊弗把原本想说的「节哀顺变」吞了回去。
只有寇尔一人显得有些骄傲地笑著。
「不过,这样算是我幸运吧。不,应该也算是你幸运吧。」
「我们彼此都是吧。」
罗伦斯耸了耸肩说道,然后露出苦笑。
昨晚之所以没能够探听出伊弗所拥有的知识,是因为赫萝真的太凶猛了。
「不管怎么说,有人愿意为你生气,就表示这个人是很珍贵的财产。你要好好珍惜才行。」
「其实是她把我当成自己的财产,所以才为了财产受损而生气吧。」
伊弗的肩膀在外套底下不住晃动。
这时,伊弗忽然朝向路边走去。罗伦斯发现是因为对面走来一名女子的缘故。她带著一整笼叶菜类,那是冬季也采收得到的蔬菜。
女子想必是准备前往市场贩卖蔬菜。笼子里的蔬菜比夏天采收的绿色蔬菜颜色还要深,感觉好像很冰凉。这种蔬菜也许不适合用醋腌制或生吃,但如果放进热汤里,肯定美味极了。
「如果你是她的所有物,当下她应该会要求赔偿才对。可是,她却想要报仇。」
伊弗的淡蓝色眼眸一瞬间流露出落寞的眼神。
伊弗历经家道中落,最后连姓氏和身躯,都卖给了想要得到贵族称号的暴发户商人。
如果得知伊弗因此受到伤害,那名藉由金钱交易把伊弗买下的商人会向对方要求什么呢?
金钱?还是报仇呢?
罗伦斯不禁觉得光是思考这件事情,就等于是在伤害伊弗。
他对自己选错了玩笑话感到有些后悔。
「咯咯,像这样让对方产生罪恶感,再勾起对方的同情心,接下来的商谈就可以进行得很顺利呢。」
听到伊弗的话语,罗伦斯猛然回过神来。
不管在任何时候,利用美人计或是苦肉计,总能够扰乱正常交易。
虽然没忘记怀抱戒心,罗伦斯还是不小心上了当。
即便如此,罗伦斯用力搔了搔头后,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当然了,这是有原因的。
「不过,你之所以会刻意说出来,是因为──」
罗伦斯一脸像在说谜语似的愉快模样,边看向拚命想要跟上话题的寇尔边继续说:
「你想要藉由这样坦承自己设下的陷阱,来消除我的戒心。」
「没错,这样我才能够让咬住猎物的尖牙陷得更深。」
这时如果剥去头巾,肯定会看见伊弗正露齿而笑。
罗伦斯似乎明白了赫萝把伊弗形容成狐狸的真正意思。
因为这个商人实在太像狼,所以赫萝不想承认她跟自己同类。
「好了,到了。」
「这里是?」
罗伦斯停下脚步问道,寇尔随即从背后撞了上来。寇尔一定是想从罗伦斯与伊弗的互动中学习一些东西,所以一直在反刍两人的对话。
罗伦斯想起自己跟著师父时,也曾经有过一样的举动,不禁感到有些怀念。
「这里是我在凯尔贝的据点。你看到没有招牌的商行,应该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吧?」
与四周的建筑物相比,伊弗所指的建筑物墙壁表面泛黑,感觉随时有可能朝向道路倒下,不过基座部位使用石块堆成,显得相当稳固。
听到伊弗戏剧性的说法,寇尔似乎感觉到某种奇怪的气氛,紧张地屏息凝视。
不过,伊弗当然只是在开玩笑而已。罗伦斯仔细一看,发现在泛黑的墙面上,留有某物的拆除痕迹。
也就是说,这里是已经破产或歇业的商行。
「你别太捉弄他啊。」
伊弗伸手准备开门时,罗伦斯对著她的背影这么说。寇尔听了这句话,从口中露出「咦?」的声音。
在这之后,寇尔总算发觉现场只有自己没有掌握到状况。
虽然不是刻意想要确认寇尔的反应,但伊弗回过头来,看似愉快地这么回答:
「因为他是你可爱的徒弟吗?」
「很可惜,他不是我的徒弟,也不是商人。所以我不希望害他长大后个性扭曲。」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伊弗难得发出声音大笑说:
「哈哈哈!也对。你说得没错。商人的个性太扭曲了。」
寇尔一副很不甘心的模样,抿著嘴聆听在他头顶上方交错的对话。两个个性扭曲的商人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走进建筑物内。
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寇尔露出有些不开心的表情,也跟著走进来。
寇尔可能觉得自己被人当傻瓜看。
罗伦斯一边露出苦笑,一边摇头叹息。
他心想,寇尔要是待在商人身边,这罕见的直率个性可能会变得扭曲。
伊弗端出用山羊乳、奶油以及蜂蜜酒调配而成的饮料。
至于给寇尔喝的,则是加了一般蜂蜜取代蜂蜜酒的无酒精饮料。
或许是奶油品质很好的缘故,喝著饮料的罗伦斯,不禁想配点带有苦味的燕麦面包来吃。
「阿洛德先生还没抵达吗?」
罗伦斯等人走进建筑物内后,发现屋内安静无声。
客厅只隐约传来木炭在壁炉里燃烧的声音,和放在壁炉旁的锅子煮沸山羊乳的声响。
方才罗伦斯望著伊弗坐在暖炉前方,看她以意外熟练的身手准备饮料时,也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声音。
「他应该今天傍晚才会抵达吧。要吃吗?」
伊弗在用小刀把小麦面包俐落地切成片状后,把面包拿在手上问道。
木盘里盛了山羊乳。那外观像是熬煮过的起士般浓稠,想必原本是沾在锅缘上的吧。
如果在这般浓稠的山羊乳上,加了用油和盐巴腌过的切片鲱鱼,肯定美味至极。
「要是吃了这么美味的东西,未来的旅途恐怕会很辛苦。」
「没错。一旦吃惯好东西,旅费就会一口气暴增。不过,如果不是商人,就不用担心这种事情吧?」
说著,伊弗把切好的面包放在寇尔面前。
寇尔一脸惊讶地看著伊弗,然后有些困惑地望向罗伦斯。
「人缘好或许算是一种天命。」
看见寇尔这般模样,一直保持笑意的伊弗取下头巾,露出面容。
寇尔当下的惊讶表情,让一旁的罗伦斯看得十分有趣。
「即使变成了这种个性,我的体内似乎也还留著一些母爱呢。」
伊弗说罢,自嘲地笑了笑。这像是深蕴著悲伤似的表情让人为之惊艳。
罗伦斯经常忍不住会想,女性似乎比男性更适合当商人。
要是对方屡屡展露让人意外的一面,手腕再高明的男子,也没那么容易与对方交手。
「对了,你想问什么来著?」
寇尔这次不像在吃刚才的燕麦面包那般狼吞虎咽,而是慢慢地品尝小麦面包。罗伦斯一边看著寇尔,一边对伊弗这么切入话题:
「我想问会遭天谴的事情。」
「你是说罗姆河沿岸的商行,在寻找异教之神的圣遗物这件事吧?不过,我不确定异教是不是也用『圣』这个说词。」
看见罗伦斯点头回应,伊弗稍微拉远视线,然后喝了口山羊乳。
「大约在两年前,这个谣言在罗姆河一带的城镇流传,还被说得像真的一样。有一些专门做不法勾当的商人,也一度因此兴奋得不得了。」
「谣言的真相呢?」
远处传来了小孩的哭声。
比起鸟鸣声,城镇里比较常听到小孩的哭声。
「谣言还不都一样。最后一直没有人找到骨头,这个谣言就跟散布开来的速度一样,很快地被人们淡忘。纯粹是酒席上的助兴话题而已。」
伊弗的样子不像在说谎,重点是她没有理由说谎。
不过,俗话说「无风不起浪」。
「这个谣言是来自罗姆河的支流,也就是位于乐耶夫河上游地区的雷斯可镇,从这里的一间商行传出来的,对吗?」
这个位于雷斯可的商行,曾经与凯尔贝的珍商行交易过铜币。
而且,双方的铜币交易有一点非常奇妙。那就是──进口的铜币箱数与出口的铜币箱数竟没有吻合。
虽然罗伦斯到最后仍然没想通箱数不合的原因,但在他身旁一脸幸福地吃著面包、连伊弗都不禁眯起眼睛笑看著的寇尔,似乎已猜到了答案。
因为不是什么急著要知道的事情,所以罗伦斯到现在还没询问解答,但如果自己没办法想出原因,难免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没错,我记得是一个叫做德堡的商行。这家商行牢牢握住雷斯可的采矿权,有挡不住的财源呢。」
「他们在凯尔贝的主要往来对象是珍商行?」
「哟?调查得很清楚嘛。我都忍不住想问你什么时候打听到这么多了。」
伊弗用面包沾了山羊乳,咬了一口。
看著伊弗吃面包的模样,罗伦斯心想:「或许带赫萝一起来也不会有事」。
要是赫萝看到如此美味的食物,一定很快就会被安抚吧。
「雷斯可的德堡商行、与我们这次皮草骚动有关的雷诺斯教会,还有这里的珍商行,都是掌控铜制品通路的重要角色。不过,雷诺斯的教会纯粹是扮演施加压力,然后强制收取税金的角色罢了。至于德堡商行与珍商行,彼此应该有配合往来才对。」
「他们为什么要配合往来?」
看见罗伦斯迅速地发问,伊弗扬起一边嘴角露出苦笑。
寇尔也察觉到伊弗的反应,抬起了头。
「抱歉,我没有恶意。」
伊弗一副失笑的模样垂下眼帘,然后用手轻抚唇边说道:
「在我的印象当中,你应该是个颇为谨慎的商人啊。怎么会对这种玩笑事如此认真?」
基本上,商人会发问,就表示他已经知道答案。
伊弗表现得很平静,但她的笑容带著明显的期待。
「如你所料,因为我的伙伴是北方人。」
听到罗伦斯的答案,伊弗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看向手边的杯子说:
「要不是为了那么可爱的小姐,想必你也不可能做不合理的事情。」
「那可不一定喔。」
虽然明知如此,但罗伦斯还是忍不住出声辩驳。
伊弗只在眼角露出淡淡笑意,没有继续追击。
「不过,若是听到有神明遗骨遭受金钱买卖,而那又是故乡所祭祀的神明之物,任谁都会坐立不安吧。但是,这么一来,有件事情会让我很在意。」
「什么事情?」
伊弗保持探头看向手边杯子的姿势,抬高视线看向罗伦斯。
她那看似愉快的模样,简直就像抓住了对方弱点,准备彻底杀价买商品的商人一样。
「你是会利用金钱买东西的商人吧?这么一来,你是你伙伴的同伴,还是敌人呢?换个角度说,你的所为究竟是善行,还是……恶行呢?」
寇尔有些吃了一惊地缩起身子。
的确,罗伦斯是赚取金钱,然后以金钱解决事情的商人。
他与打算利用金钱买下被称为神明的狼骨,或因为某目的而打算利用狼骨的家伙们属于同类。不管任何时候,商人都会用金钥匙硬是转开所有的门。
假使狼骨传言是真的,又不小心得知了狼骨去向,罗伦斯一定会发挥商人本领,想尽办法拿回狼骨。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赫萝和寇尔会怎么想呢?
到时候罗伦斯肯定会打算利用金钱买狼骨。
那时罗伦斯还算是赫萝和寇尔的同伴吗?还有,这样的行为是恶行,还是善行呢?
罗伦斯用山羊乳润了润嘴唇后,这么回答:
「利用金钱买商品并不是恶行。如果买的不是商品,大部分都会被认为是恶行。」
「比方说?」
「如果是为了权威或权力,或者是为了讨好我的伙伴而买下狼骨,想必伙伴会瞧不起我吧。金钱永远只是用来买商品的道具。如果用来买其他东西,那就会是恶行。这道理就像拿砍柴的斧头来砍人一样。还有,我相信伙伴一定也能理解这层道理。」
伊弗眯起眼睛,并且把嘴角扬得更高。
对于利用金钱解决一切的商人,人们不时会质疑他们的正义。
同时,对于商人而言,信用乃是身为商人的重要要素。
也就是说,当有人质疑一个商人的正义时,这个商人怎么回答,将决定其身为商人的品格。
正义的内涵,来自于人的性格。然后,只要把正义与信用放上天秤,就会知道两者的重量是一致的。
罗伦斯不确定伊弗是否想得如此深入,但能够肯定的是,她至少打算把罗伦斯的答案当作重要的判断材料。
伊弗原本带著吓人的笑容,但听到罗伦斯的答案后,忽然缓和表情,递出手中的杯子说:
「希望还有机会与你做生意。抱歉,问了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罗伦斯也稍微放松没受伤的左脸颊,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朝伊弗的杯子递了出去。
罗伦斯在杯子快要互撞之前停下动作。使用绝不能受损的银餐具时,这样的举动是一种礼貌表现,而罗伦斯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表示对方有著与银制餐具相称的高贵身分。
「我不是说过,看到你跟你伙伴的互动,让我很羡慕吗?现在更是让我觉得羡慕不已。」
「那么,我会把这句话当成一种称赞。」
伊弗只晃动肩膀,没出声地笑笑。
然后,她把视线从罗伦斯移向寇尔,恢复成商人的表情,对他说道:
「听说你不是这个克拉福.罗伦斯的徒弟啊。我只能说,我打从心底替你感到可惜。」
听到伊弗的话语,寇尔惊讶地瞠大双眼,跟著露出为难的表情低下了头。
尽管罗伦斯面带笑容看著寇尔的反应,还是难掩心中遗憾。
寇尔会觉得为难,就表示他无法接受伊弗的判断。
伊弗似乎也看出寇尔的想法,保持著笑脸闭上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视线已经落在罗伦斯身上。
「凭你的智慧应该知道才对,但我还是说一下好了。德堡商行在寻找的狼骨,可不是一百枚卢米欧尼金币这么小意思的交易。要是草率出手,很快就会体会到人命有多么不值钱。即便如此,我还是相信你的能力,就如同我相信自己身为商人的眼光一样。」
罗伦斯缓缓转动杯子,然后浅尝了一口。
他心想,这时如果没有好好夸耀一番,一定会被赫萝骂一顿。
「我在金钱就快到手时,选择了保住性命。不过,伙伴比性命更重要。我也跟你一样非常地『期待』。」
这是罗伦斯与伊弗搏命时,向彼此吐露过的真心话。
伊弗笑著,露出了一长排牙齿。那简就像赫萝恢复狼形时所露出的笑容。
「或许,偶尔拿著寻宝图去寻宝也不错。你们的目的是想向珍商行……也就是与德堡商行往来的那间商行打听情报吧?没问题啊,我可以帮你写介绍信给珍商行。剩下的……」
伊弗之所以能闭上一只眼睛,然后微微倾著头,似乎是因为她相当有自信。
「就得靠你自己的才能了。」
罗伦斯心想,要是告诉赫萝他险些就要爱上伊弗,肯定会被赫萝咬断喉咙。只是,罗伦斯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伊弗是个天生的商人。
她拥有惊人的天赋,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
罗伦斯恭敬地低下了头。
他心想:「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在黄金大道往上爬的商人啊……」
伊弗用小刀将高级羊皮纸裁断,在写完内容后洒上细沙,等待墨水变乾。趁这时间,她拿出用马尾巴毛做成的细绳,以及染成红色的蜡条。
确定墨水变乾后,她卷起羊皮纸,再上好蜡封,最后绑上用马尾巴毛捻成的细绳,介绍信就大功告成了。
虽说只是一纸信件,但以商人的角度来看,如此大费周章的介绍信,所花费的金额想必不容小觑。
罗伦斯不禁觉得,伊弗说想要再次与他交易一事,说不定是认真的。
「如果没有意外,明天过了中午我就会离开凯尔贝。我打算走海路南下,所以暂时可以告别这个寒冷地。」
「那么,为了答谢你帮我写介绍信,我会找个时间前来送行。你就快变成大商人了,我想在那之前再见你一面。」
看到罗伦斯轻轻举起收下的亲笔信,伊弗一边露出苦笑,一边点点头说:
「出发前我打算悠哉地休养一天。如果你晚上来找我,还可以招待你佣人准备的料理。」
「如果在太阳下山前来找你呢?」
伊弗的微笑,说不定就是一般人的惊讶表情。
她保持著微笑僵住了好一会儿后,终于重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然后叹了口气说:
「如果只有我在……这样嘛,就让我来展现厨艺好了。」
罗伦斯在雷诺斯第一次与伊弗正式交谈时,伊弗曾经开玩笑地说,她对自己的交际手腕相当有自信。
现在看来,她当初似乎不是在扯谎。
伊弗说出那番话时,声音符合她的前贵族身分般轻柔,沙哑的声音夹带著高贵的气息,让罗伦斯不禁感到耳朵一阵搔痒。
寇尔更是整个人呆掉,张著嘴巴注视著伊弗。
如果她愿意悉心打扮,绝对会是个名副其实的女贵族。
「想必你的料理不见得只会使用牛肉或猪肉,我要小心一点才好。」
「咯咯。不过,要是你伙伴的心情已好转,下次就三个人一起来吧。」
「我会的,谢谢你的介绍信。」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伊弗点点头,轻轻挥了挥手后,缓缓将大门关上。
与人告别之际,没有一个商人会向对手挥手。
伊弗最后挥手的对象,想必是站在罗伦斯斜后方的寇尔。
罗伦斯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介绍信收进外套内侧,一边朝后方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地,寇尔果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凝视著大门。
「很有趣的一个人吧?」
罗伦斯走了出去后,寇尔才回过神来,慌张地跟在后头。
「呃……是、是的……」
「不过,我脸上的伤就是她打的。」
罗伦斯指著涂了寇尔特制软膏的右颊说道。寇尔听了,似乎没能够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直注视著罗伦斯好一会儿。
当这句话的意思好不容易传达到脑中时,寇尔脸上一副写著「怎么可能!」的表情,回望身后的宅邸。
「因为我们起了争执,所以她就用柴刀柄用力敲了我一下。」
「……真的……吗?」
「虽然她也有让人意外的一面,但正因为如此,更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就像她缠在头上的头巾底下藏著美貌一样,那美貌底下也藏著可怕的东西。」
寇尔微微皱起了眉头。或许即便是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他也没办法具体地想像,才会露出这种表情吧。
「赫萝昨晚那凶巴巴的样子,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事实上,在那场争执里,我差点就被伊弗杀了。」
「咦?」
寇尔发出惊讶的声音。
第一次见面就看到伊弗那么温柔的一面,的确很难想像。像这样的她,居然会有让一般盗贼望尘莫及的胆识及器量。
不过,人类拥有各种不同的一面,所以必须小心行事;罗伦斯打算这么告诫寇尔时,寇尔却带著极度认真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寇尔天生个性直率,或许他本来就排斥随便怀疑他人。
罗伦斯这么想时,寇尔忽然抬起头,露出极度为难的表情。罗伦斯见状,下意识地问:
「怎么了?」
很多时候,寇尔都会有类似这样的反应。
就算头脑再好,要是无法自在地控制脸上的表情,以及从口而出的话语,就不能成为优秀的商人。
不过,这应该能够成为优秀的圣职者。所以对寇尔来说,这样或许正好吧。
「如、如果没有这么点作为,果然很难在世上存活下来……」
寇尔这么说完后,有些不甘心似地低下了头。
不仅显得不甘心,他的模样还像在责备自己一样,就彷佛参加长枪比赛的年轻骑士,哀叹著自己不够努力似的。
只是,罗伦斯不明白寇尔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差点被伊弗杀害的事实,怎么会跟在世上存活扯上关系呢?
难道寇尔的意思是,就算差点被杀害,也更要设法找到让自己存活下来的技巧才行吗?
虽然罗伦斯东想西想地这么猜测著,不过寇尔还在继续说话,所以决定先听他说下去。
「我当然不是打算接受教会的教诲,而且……村子里时而会发生这种事情……的确,有时我也觉得只专注于一样东西不好,而且这世界真的很严酷。这句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比较没有说服力就是了。可是……」
寇尔一边走路,一边不停说道。他的视线几乎只落在脚边。
另一方面,罗伦斯则是一边看著晴朗的蓝天,一边走著。
因为他实在不明白寇尔在说什么。
「我说啊……」
于是,罗伦斯开了口──就在这时,寇尔突然抬起了头。
「那、那个!我没有在责怪罗伦斯先生不好的意思!」
看见寇尔慌成一团的模样,罗伦斯不禁瞪大了眼睛。
「……不、不是啊,我只是纯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所以想问问你而已啊。」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寇尔脸上的表情蓦地消失,随即涨红著脸颊低下头。
罗伦斯举高手摸著头,满脸疑惑地倾著头。
寇尔到底在说什么啊?
虽然搞不太懂到底怎么回事,但寇尔本身也表现出不想被多问的样子,所以罗伦斯决定换一个话题。
「总之,前往珍商行之前,先回旅馆一趟吧。」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沉默地点了点头。
「事情就是这样。」
只要一钻出被窝,软膏的味道就会跟著飘散出来。因为没办法忍受那股臭味,所以赫萝用棉被压住身体,只露出脸来。
「是么?」
「你应该知道他在说什么吧?」
罗伦斯与寇尔回到房间时,原本打著瞌睡的赫萝立刻醒了过来。然后,她跟平常一样挺起身子,还倾著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看来赫萝似乎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对劲,而罗伦斯也马上察觉到了。
赫萝早上明明连挺起身子都有困难,现在却是一副彷佛忘了疼痛的模样。
「这药膏真有效吶。」
于是,罗伦斯决定也带著赫萝一起前往珍商行。
不过,当然不能就这么带著赫萝一起去。因为身子实在太臭,罗伦斯与她都必须先用热水洗去软膏才行。
方才在话题中出现的寇尔,此刻正在一楼为两人准备热水。
「哎,也不能怪汝搞不懂呗。这就像跑去肉店,却询问关于鱼的问题一样。」
赫萝躺在枕头上伸了个大懒腰后,这么说道。
每次赫萝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都是有关那方面的话题。
想到又要被赫萝嘲笑,罗伦斯就忍不住想要叹息,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打算硬要顾面子,所以很乾脆地表示投降说: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迟钝。可是,这不是有自觉就能突然开窍的事啊。我还是搞不懂。」
不过,看见罗伦斯这么乾脆地举起白旗后,赫萝连打完呵欠渗出眼角的泪水都忘了擦去,就这么愣住了。
「怎么了?」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赫萝脸上慢慢浮现苦笑。
「哼,咱做人搞不好还挺善良的。」
赫萝不停摆动著一边耳朵说道。
「什么意思?」
「看见汝表现得这么卑微,咱怎么还能够嘲笑汝的糗样。」
「……」
感到一阵头痛的罗伦斯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够按住自己的额头。对于罗伦斯的反应,赫萝似乎很满足的样子。
她扬起嘴角,露出牙齿笑了笑,终于露出平常的坏心眼笑容说:
「哎,也是呗,对于知道事情真相的汝来说,或许很难做出其他解释呗。汝真的猜不到,一介旁观者看见汝跟那只狐狸起争执,会怎么想吗?」
赫萝脸上会浮现坏心眼的笑容,就表示她的话语是解开问题的线索。身为一个对于人们立场有正确的理解,并试图从中谋利的商人,在得知对方给了线索后,当然必须勇于接受挑战。
不管怎么说,已经有人提示了解开问题的方向。
罗伦斯试著站在寇尔的立场,思考起自己与伊弗的关系。
伊弗用柴刀柄打了罗伦斯,甚至害得罗伦斯差点没命,接著赫萝见到伊弗,随之表现出气势汹汹的模样。寇尔听到这样的事情经过,先是一脸为难,最后还红著脸颊,露出一副相当难为情的样子……
「啊!」
罗伦斯察觉到一个可能性,一股苦涩感随即在口中蔓延开来。
不过,这股苦涩味道感觉与啤酒的苦味有些相似。
那是一种会让人忍不住想笑的苦涩滋味。
「咯咯。汝是个幸运之人,是呗?」
赫萝看似开心地笑笑。
她之所以露出这样的笑容,正是因为她知道寇尔会错意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状况。
罗伦斯再次用手按住额头,叹了口气。原来世上有人会这样会错意啊。不对,应该说,没想到自己会有被人家这么会错意的一天。想到这里,罗伦斯只能自嘲地露出苦笑。
「我完全没想到寇尔会……以为我与伊弗搞外遇,结果因为争风吃醋而吵架。所以,寇尔才会说他没有在责怪我啊……」
虽然罗伦斯心里多少有点想故意说成「与赫萝搞外遇」,但要是敢这么开玩笑,肯定是不要命了。
「那只狐狸是雌性,咱也是雌性,而汝是雄性。这样的关系会演变成打来打去的火爆场面,当然只会有一个答案呗?说起来,要说是为了那种金光闪闪的东西而发这么大的脾气,那反而还比较奇怪。那六十枚金色货币就是咱的价钱,是呗?真是的,人类世界真是莫名其妙。」
看见赫萝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罗伦斯这时想起,自己正是为了她指出的理由而奋斗至今,这不禁让他感到尴尬不已。
不过,赫萝毕竟是约伊兹的贤狼。
她似乎早就预料到罗伦斯会有这样的反应。
「不过,汝的行动最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真是的,那时竟然跑来接咱,真是大笨驴一个。」
赫萝一副彷佛脸部很痒似地,把脸埋进枕头说道。
尽管这样,她依然没有从罗伦斯身上移开视线。
听到赫萝这番话,又看见她的举动,罗伦斯既不能生气,也不能别过脸去。
罗伦斯一副刻意强调「我输了」的模样耸耸肩,然后轻轻抚摸赫萝的脸颊。
「没其他表现了?」
赫萝闭上一只眼睛,然后看似开心地摆动耳朵,在罗伦斯手掌底下轻声说道。
罗伦斯心想「你在开玩笑吧?」而就快表现出有所警戒的模样时,突然想到自己如果这么表现,肯定会惹得赫萝生气。
即使知道赫萝可能会生气,罗伦斯还是稍微环视一下四周。当然啦,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罗伦斯忍不住做了一次深呼吸。
然后,就像在雷诺斯的那时一样,罗伦斯缓缓贴近赫萝的脸。
不过,这次与在雷诺斯那次有个大不同之处──当罗伦斯贴近到连赫萝的睫毛都数得出来的距离时,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他惊讶到差点整个人跳了起来。
「我拿热水回来了。」
这时,寇尔的声音响遍整间房间。
他打开房门后一边用背部压住它,一边把脸盆端进来。脸盆的重量想必不轻,而且里头不断地冒出蒙蒙热气,水滴沾满了寇尔的脸。即便如此,为了罗伦斯两人,寇尔一定还是很努力地端来脸盆。
看见寇尔这么努力,罗伦斯怎么可能有理由发脾气呢?
他保持站在床边的姿势,一脸正经地回应:「辛苦啦。」
不过,这时他背上已经爬满了冷汗。
敲门声传来的瞬间,赫萝脸上就浮现了坏心眼的表情。
赫萝方才会摆动耳朵,想必是在聆听寇尔的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算表情再正经,也很难在瞬间改变气氛。
虽然寇尔露出有些讶异的表情,但罗伦斯决定装傻到底。
他知道背后的赫萝一定躺在枕头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过,最让罗伦斯感到生气的,不是赫萝设下这般陷阱,然后幸灾乐祸地看著他慌张失措的样子。
他轻轻抚摸自己的左脸颊,假装在抓痒的样子。
「我请店家帮我准备了相当烫的热水,如果热水太烫,我再去要冷水来。」
寇尔放下脸盆,然后把两条手巾泡进热水说道。
如此体贴的少年要是自己的徒弟,旅途上不知道会有多轻松。
「好,谢谢。」
「请别这么说,是我自己硬是要与两位一起旅行,做这么点事情是应该的。」
看见寇尔没有任何企图的笑脸,罗伦斯不禁觉得晚餐可以让他多点一样爱吃的料理。
要是赫萝也表现得像寇尔这样,罗伦斯肯定不到一个月就破产了吧。
「那么,咱就不客气了。虽然这软膏教人难以相信地有效,但这味道对咱的鼻子来说,毕竟还是太刺激了。」
赫萝一边走下床,一边说道。寇尔听了,露出有些讶异的表情。
寇尔果然完全不觉得这软膏的味道是臭味。
「嗯。热水温度刚刚好,趁水冷掉之前,赶快擦一擦呗。」
赫萝把手伸进脸盆里,不停搅拌著热水。热水或许没有看起来那么烫,只是因为房间里头太冷,才会不断地冒出热气。
「嗯,对啊。还是赶快擦一擦,免得感冒了。」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赫萝捞起一条手巾,拧乾后轻轻丢给了罗伦斯。
罗伦斯接下后,感觉到从手巾慢慢传来一股暖意。如赫萝所说,还是赶快擦一擦的好。
罗伦斯一边这么想,一边打算撕下贴在右脸颊上的药布时,忽然察觉到一件事情。
他看见寇尔站在不远处,一脸尴尬地低著头。
「怎么了?」
罗伦斯还来不及这么询问,寇尔已经一副彷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模样,抢先一步开口说:
「那、那个,我到外面去等。」
说完话时,寇尔还露出了极为僵硬的笑脸。
他的表现明显是在客气些什么。
而且,往走廊走去时,寇尔还对罗伦斯露出奇怪的眼神。那表情就像密使接下重要秘密似的,显得极度认真。对于寇尔在想些什么,现在的罗伦斯再了解不过了。
在房门「啪」的一声被关上后,罗伦斯把视线从门边移向赫萝,看见赫萝正一脸认真地拧著手巾。
「看小毛头那反应,想必汝跟那只狐狸交谈得很融洽呗。」
原来如此,难怪寇尔会露出认真的表情。
罗伦斯与伊弗至少要表现出感情不错的样子,寇尔才有可能误会两人是情侣吵架。
不过,罗伦斯当然知道这时不能认真地解释,否则就输了。
「谁叫寇尔那表情好像在说『我绝对会守密』一样,难怪你会这么想。」
赫萝抬起头,放松了脸颊说:
「呵咯咯咯。对咱投来的,却是感到相当过意不去的眼神吶。」
然后,她保持蹲著的姿势并拢膝盖,再用膝盖顶著下巴。
「要是汝也像小毛头那样,就可爱多了。」
罗伦斯撕下右脸颊上的药布,没有立刻回答赫萝。
他轻轻触摸脸颊,发现受伤的部位已经开始消肿,也几乎不觉得疼痛。
这药膏这么有效,说不定能够靠这个赚上一笔。
「这个嘛,所谓近朱者赤,我就是因为待在你身边,才会变得不可爱。」
罗伦斯拿起手巾,用力地擦起脸颊。用泡过热水的手巾擦脸,有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
赫萝也学著罗伦斯的动作,用拧乾的手巾擦拭颈部,还不停地摆动著耳朵。
不过,擦完颈部一圈后,赫萝看向手巾,结果被那颜色吓了一跳。
「的确,近朱者赤这句话似乎很正确。因为汝的脸总是红通通的。」
罗伦斯用手巾乾净的部分,重新舒服地擦了一次脸后,看向赫萝说:
「最近比较不会了吧?」
「这种话亏汝说得出口。」
看见赫萝一副受不了自己的模样说道,尽管罗伦斯知道赫萝是在挑衅,还是不禁感到有些不高兴。
然而,当赫萝一扬起嘴角,罗伦斯就发现自己被耍了。
「汝否认得了吗?这样呗,既然那小毛头都体贴地回避了。」
说著,赫萝把手巾放进脸盆洗了洗,再次拧乾后,站起身子。
然后,她把手巾丢给罗伦斯,随即脱掉整件上衣。
就算罗伦斯再怎么习惯,一旦遇上出其不意的状况,还是会感到心头一惊。
对著这样的罗伦斯,赫萝叉著腰摆出抚媚的姿势说道:
「帮咱擦背好吗?」
对赫萝来说,让人看见裸体或许没什么大不了,但罗伦斯可就不同了。赫萝明明非常了解这点,居然还刻意这么做。
在他人展现绅士风度时,居然还趁机落井下石,这根本是缺德至极。
罗伦斯一边以这样的藉口解释著自己的慌张,一边沉默地把接下的手巾揉成一团,像个小孩子似地丢向赫萝。
寇尔调制的药膏果然如奇迹般有效。
虽然赫萝似乎还觉得身体有些僵硬,但涂抹上药膏的时间只经过一下子而已,这么一想就觉得药效好得让人难以置信。
罗伦斯脸上的伤也几乎消了肿。
不过,因为赫萝方才一边说:「汝的伤也好了吗?」一边突然伸出手捏了一下,所以罗伦斯的脸颊可能又稍微红肿了起来。
没想到赫萝做出如此可恶的举动后,还露出不满的表情在发脾气,所以尽管心中的怒火几乎就要爆发,罗伦斯还是没敢反击。
对于罗伦斯把手巾揉成一团扔人的举动,赫萝似乎相当忍无可忍。
不过,从不像在演戏的生气模样看来,赫萝或许是真心希望罗伦斯为她擦背。
这么一想,罗伦斯不禁觉得好像错在自己,变得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道歉。
「等会儿要去的商行,就是企图做蠢事的商行吗?」
为了先找到容易辨认的路,罗伦斯决定往河边市场的方向走去。说到市场,一定有露天摊贩,赫萝也一定会买东西吃,所以罗伦斯当然先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赫萝皱起鼻子嗅了嗅后,就火速朝第一家摊贩冲去。
罗伦斯一边忍受著轻微的头痛,一边以视线追著赫萝,结果发现前方摊贩的加热石板上,摆著不停冒泡的烤螺肉。
「对方到底有没有企图,那要等会儿确认后才知道。不过,照伊弗所说,有企图的可能性似乎很高。」
赫萝露出期待的目光,沉默地催促著罗伦斯,还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把话听进去。
罗伦斯知道就算说不行,赫萝也不可能听得进去,所以决定放弃无谓的挣扎。
罗伦斯拿出一枚泛黑的铜币,交给用小刀削著牙签的老板。老板用刚刚削好的牙签巧妙地拉出螺贝里的螺肉,转眼间就串好了三块螺肉。
然后,老板串了三枝。
罗伦斯原先觉得老板卖得便宜极了,这才知道若要让螺肉增添诱人的美味,还得另外付费洒上盐巴。
罗伦斯一边以笑脸向精打细算的老板抱怨,一边打听珍商行的地点。
不藉此打探情报讨回一些本钱,那怎么划算。
「到了那儿,对方会愿意说实话吗?」
分发螺肉时,只有寇尔一人向罗伦斯道谢。
当然了,罗伦斯早就向寇尔解释自己与伊弗之间的关系,并解开了误会。
「如伊弗所说,那就得靠我的才能了。」
「好像不太可靠吶。」
听到赫萝开他玩笑,寇尔露出感到为难的表情笑笑。罗伦斯见状,刻意做出滑稽的动作。
「不过,话说回来,同一个城镇怎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吶?」
赫萝看向对岸光景说道。
港口城镇凯尔贝位于罗姆河口,中间夹著河川,分为南、北两区,而罗伦斯等人投宿的旅馆是位于北凯尔贝。
北凯尔贝的市场或气派建筑物,果然都集中在这一带的沿岸地区,这里的气氛颇为热闹──不过,也只是比旅馆四周热闹而已。
从沿著河岸的大马路走一段路后,就会看见石头散落四处的河岸。因为这里是河口,所以拥有相当宽敞的河岸,河水也在距离岸边相当远的地方。只要把视线移向右手边一看,前方就是海洋;就算是罗伦斯的鼻子,也闻得到海水的味道。河川的对岸是南凯尔贝,其前方有一大块三角洲,港口城镇凯尔贝最大的市场就建盖在上面。
分为三个地区的凯尔贝哪里最热闹呢?答案不用说也知道是三角洲。那么,哪里有栉比鳞次的气派建筑物呢?答案是南凯尔贝。
相较之下,罗伦斯等人所在的北凯尔贝,果然给人一种相形失色的印象。
因为距离南凯尔贝的河岸相当远,所以只隐约看得见隔著河川的对岸光景。即便如此,从停靠在那里的船只数量,以及堆高在市场的商品数量看起来,还是明显多了不少。
即使在同一个城镇里,有时也会因为地点不同而有截然不同的气氛。如果中间再夹著河川,那或许真的会变成另外一个城镇。
「我记得对岸有罗恩商业公会的洋行。」
「汝说的是跟汝同乡的商人们聚集的地方,是呗?」
「是啊。不过,因为罗恩商业公会在三角洲上也设了分部,所以我还没去过总部就是了。」
罗伦斯指向位于河川与海洋交会处旁边的三角洲。
他不确定能否用城镇来形容这个三角洲,但以商人的角度来看,这个三角洲早已是个完整的城镇。
从罗伦斯此刻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也看得到两层楼或三层楼高、受到海风吹袭而泛灰的建筑物,正杂乱无章地矗立著。
风若吹得强一点,那里的喧闹声说不定就会乘著风传来。
赫萝如果脱去兜帽,说不定会知道三角洲上发生了什么骚动。
「那边好像比较热闹,咱们不过去看看吗?」
「你是想看看有什么食物吧?」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像个小孩子一样鼓起腮帮子,露出不满的表情。
赫萝明明确信罗伦斯等会儿一定会带她去,还刻意做出这样的举动。
罗伦斯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耸耸肩,准备踏出步伐时,忽然停下脚步。
他发现寇尔从方才就一直沉默不语地看著三角洲,连螺肉都忘了吃。
「怎么了?」
听到罗伦斯这么搭腔,寇尔整个人像是弹起来似地转过身子。
「啊……没、没事──」
「没事?」
赫萝一边说道,一边抢走寇尔手中还剩两块螺肉的牙签,然后吃掉其中一块。
「这是汝谎撒得太差的惩罚。」
然后,她装出要咬下最后一块螺肉的样子,看向寇尔说:
「汝没有任何话想说吗?」
听说很多动物都会让自己的孩子接受严酷的考验,狼或许也是如此。
罗伦斯脑中不禁浮现这样的想法。
不过,赫萝自己明明也没能直率地向人讨东西。
罗伦斯现在仍清楚记得刚遇到赫萝时,她在两人暂时停留的城镇要苹果吃时的难堪表现。虽然现在的赫萝不会这么做,但从她完全不给寇尔否认余地的强势态度看来,或许寇尔多少让她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那……那个……」
然后,寇尔虽然年纪还轻,但毕竟是个少年。
「我想去三角洲。」
他跟赫萝不一样,机灵地看著罗伦斯这么说,真是了不起。
罗伦斯从赫萝手中抢走牙签,递给了寇尔。
还补上一句:「比你了不起多了。」结果被赫萝踹了一脚。
「你不是我的徒弟。所以,我会好好答谢你帮我们调制软膏。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让我表现得厚脸皮一点。」
虽然这话不像在答谢,反而像在威胁,但很适合说给寇尔听。
或许是寇尔天性直率与其个性使然,如果置之不理,恐怕会变得比徒弟更像徒弟。
因为知道世上不见得每个人都是好人,所以看见这样的寇尔,罗伦斯忍不住替他担心。他知道任何人若是想陷害寇尔,随随便便都能成功。
「……我明白了。」
寇尔露出为难的表情地笑了笑回答。
他一定是明白罗伦斯与赫萝替他担心,才会这么说。
人们经常会说一个笑话。
一个心地善良的主人让顺从诚实的奴隶重获自由,并且对奴隶说:「今后你不必再侍候任何人,自由地过活吧!」结果奴隶一直乖乖遵守主人的命令,之后没再侍候任何人地活下去。
这个一直遵守主人命令到最后的奴隶,真的活得自由吗?
说不定寇尔就是觉得自己很像笑话里的奴隶,才会一脸为难地笑了出来。
「不过,虽然我刚刚说得那么爽快,但不是马上要去的意思。因为商人都是急性子,如果不先把事情办好,就会坐立不安。」
「我明白。只是……」
寇尔答道,然后难为情地搔了搔头说:
「我很期待您带我去。」
虽然罗伦斯不禁心想「要是赫萝也这么地直率就好了」,但没有看向她。
因为他的眼角余光瞄到了赫萝没有笑意的笑脸。
「其实,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这座城镇,不过我只去过一次三角洲。」
「是因为过路要花钱吗?」
寇尔轻轻点了点头,回应罗伦斯的话语。
罗伦斯听了,忍不住想问问寇尔,明明连到三角洲的过路费都付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越过罗姆河的?
不过,有些时候寇尔会表现得特别果决,所以他一定是在这寒冬之中,把衣服缠在头上,然后拚命游泳越过罗姆河的吧。
「哦,我没去过南凯尔贝,那边感觉怎样?」
三人重新迈开脚步后,罗伦斯向吃下最后一块螺肉的寇尔问道。
「南凯尔贝……比较漂亮。」
寇尔之所以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是因为他先稍微观察了四周状况,而且回答得很小声。
光是岸边的景观,南、北两地果然就存在著明显差距。
凯尔贝北端聚集很多来自异教之地的人们,南端则以南方前来的商人或正教徒居多,这样的事实或许也是造成差距的原因。
在商人的圈子里,南方的有钱商人压倒性地多过北方,而金钱总会往金钱多的地方集中。
「不过,这边的人施舍时比较慷慨。」
「喔。我听说北凯尔贝的北方人比较多,是这样的原因吗?」
「应该是的,这边也有很多出生于乐耶夫的人。不过,就算不是北方人,感觉上也是这边的人比较和善。」
罗伦斯搔了搔鼻头,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北方与南方的对立关系,就像人类与狼的关系一样微妙。
「生活在气候严酷的地区,人们都会变得和善。」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寇尔笑容满面地用力点头。
一旦认定有必要,就不惜孤身前往南方地区学习教会法学;尽管寇尔的脑筋如此灵活,听到他人夸奖北方人比南方人好的时候,还是会表现出天真无邪的开心模样。
再次体认这件事后,罗伦斯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三角洲上,会建盖著俨然是凯尔贝最大贸易中心的市场。
三角洲正是南、北两方的缓冲剂。
或许应该说是一个中立之地。
「不过……」
罗伦斯边走路,边看著三角洲时,寇尔这么说:
「南方人看起来总是很愉快的样子。」
没想到自己还要让寇尔操心。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先是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再慢慢露出笑脸说:
「因为气候要是比较暖和,酿起酒来也比较容易。」
「啊,原来如此。」
相信再过几年,寇尔一定会成为个性爽朗的好青年。
尽管觉得自己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罗伦斯还是无法否定这样的预测。
而且,他相信赫萝一定也这么想。
说不定她就是预测到未来的发展,才会笑嘻嘻地牵著寇尔的手一起走──这就是为自己做投资吧。
当罗伦斯脑中浮现这般像在开玩笑,也像在忌妒的想法,而感到心头一阵痛痒时,赫萝从兜帽底下斜眼瞥了他一眼。
赫萝的眼神夹杂著坏心眼的笑意,彷佛在说:「汝再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小心咱真的移情别恋了。」
罗伦斯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是为了取代方才险些脱口而出,最后吞进肚子里的话语。
反正已经骗到手了,就不需要再用心了吧。
虽然罗伦斯很想这么对赫萝说,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如果做出这样的行为,那真的会输给寇尔。
罗伦斯心想:「真是的,竟然把小了自己一轮的少年当成对手。」并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然后独自默默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