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伦斯支付了额外的费用,走出酒吧时,寇尔与赫萝正在玩踩脚游戏。
发现罗伦斯走出来后,寇尔停下了动作,这时赫萝趁机用力地朝寇尔的脚踩了下去。
「咱赢了!」赫萝挺起胸膛这么说,寇尔则是谦卑地露出认输的表情。罗伦斯看著两人,都快分不出谁才是小孩子了。
不过,人类老了后也会变得像小孩子,所以要说赫萝像小孩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那么……」
刚才天真地玩耍时,赫萝与寇尔因为身高差不多,看起来就像双胞胎一样。听到罗伦斯开口后,两人同时回过头来。
「那么,你们都清楚各自的任务了吧?」
「是。」
「嗯。」
以回答的速度来说,寇尔略胜一筹。
这让人很容易想像寇尔在学习之都──雅肯学习时的情景。
至于赫萝则是答得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还悠哉地打著呵欠呢。
「可是,感觉有点紧张。」
「别紧张。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对人说谎的诀窍就是告诉自己:『这只是换个角度来想,所以不算是说谎。』而且,实际上你也不算要说谎,对吧?」
看见寇尔露出不安的笑容,罗伦斯便这么对他说。
「是的……嗯,我没事。我会好好收集情报回来。」
寇尔精神抖擞地回答,那模样就好似初次准备上战场的骑士一般。罗伦斯看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补上一句:「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依罗伦斯的推断,他认为只要交付工作给寇尔,寇尔就会有所成长。
寇尔不是只会在雅肯抱著石板,弄得一身石灰的少年。
就算被骗又被赶了出来,最后被迫只穿一身破衣旅行,他也一路熬了过来。
因此,罗伦斯是真心期待寇尔的表现。
「那么,晚上见。」
「好的。」
寇尔露出与赫萝玩耍时截然不同的表情点点头,然后果决地踏出步伐。
他的背影虽然显得娇小,但散发出了些许威严。
罗伦斯还没空思考自己在寇尔这个年纪时背影是否也散发著威严,衣袖就被人拉了一下。
这么做的人当然不是在拉客的风尘女子──但在某种涵义上,她比风尘女子更加恶质。这人就是赫萝。
「那么,咱们也该出发了呗?」
「啊,嗯。」
赫萝也很乾脆地走了出去。看见罗伦斯没有跟著踏出步伐,赫萝便回头问道:「怎么著?」
罗伦斯急忙追上赫萝,并感到一阵疲惫。
赫萝平时那么疼爱寇尔,但把寇尔送出去接受考验时,却表现得如此乾脆。
还是说,赫萝相信寇尔一定能够通过考验?
罗伦斯当然也不是不相信寇尔的能力,只是他没办法很乾脆地说信便信。
「你一个人不会有事吧?」
所以,罗伦斯按捺不住地这么询问。
两人正准备前往的地方,是从三角洲搭往南凯尔贝岸边的乘船处。
难得人手有三人之多,如果还坚持一起行动,那可是愚蠢至极。因此三人决定分工合作,各自收集情报。
寇尔负责扮成乞丐,从北凯尔贝的乞丐们口中,打听出珍商行的势力以及其内幕。
赫萝则负责扮成准备前往北方的修女,混进南凯尔贝的教会里,调查教会在乐耶夫以及罗姆河上游的权势以及动向。
最后,罗伦斯负责从位于三角洲上的罗恩商业公会分部,打听出珍商行的生意状况,以及狼骨的相关话题。
基本上,赫萝与寇尔甚至都比罗伦斯优秀,应该没什么好不安的。
只不过,赫萝是拥有狼耳朵及尾巴的异教化身,这难免让人为她担心。
虽说三人中赫萝的口才最好、脑筋动得最快,但要让她独自行动,罗伦斯怎么也放心不下。
「你还是跟我一起──」
穿过人群走了一会儿后,赫萝超前了罗伦斯几步。
看见抢先一步穿越人群的赫萝转过身来,罗伦斯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汝认定寇尔能够独自行动,却认为咱是个无法独当一面的孩子?」
赫萝眯起琥珀色的眼睛,眼里发出的红光似乎比平时更加强烈。
她身后便是乘船处,那里比前往北凯尔贝的乘船处热闹许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罗伦斯有很多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担心赫萝,但事实上,那些全都没有道理。
不过,赫萝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我不对。」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赫萝突然戳了他的胸口一下。
「大笨驴。」
「唔?」
赫萝一副显得更生气的模样瞪著罗伦斯,然后别过脸去。
罗伦斯按住胸口,完全不懂赫萝为何会突然戳他的胸口。过了一会儿,赫萝夹杂著叹息声,回过头看向罗伦斯说:
「汝的政治手腕真是烂透了。」
「政治、手腕?」
「汝真是烂透了。」
听到赫萝反覆说道,罗伦斯搔了搔头。
「话说回来,咱真的不明白在这个状况下,汝为什么不愿意让咱独自行动。」
罗伦斯还是不懂赫萝的意思。
「没有啊……我是担心万一发生什么事情……」
「寇尔小鬼也有可能遇到意外,不是吗?咱说汝啊……」
「唔、嗯……」
看见赫萝露出难以启口的表情,突然挺直身子,罗伦斯不禁也随之挺直背脊。
赫萝把原本看向河岸边的视线移向罗伦斯,那眼神感觉像是在责备他。
罗伦斯搜寻起自己的记忆,随即想起那是赫萝掩饰难为情的表现。
「汝不是等待咱们报告的将军吗?而咱与寇尔小鬼是汝的手下呗?既然这样,汝应该让咱与寇尔小鬼互相竞争,才比较容易握住咱们的缰绳,不是吗?」
乘船处越来越近,两人已来到看得见船只忙著横越河川的距离。
同时──虽仍有些模糊,但罗伦斯也总算看清了赫萝想要表达什么。
「你们两个都希望有好的表现,然后得到我的夸奖?」
赫萝露出极度苦涩的表情别过脸去,从她的反应,罗伦斯知道自己说出了正确答案。
罗伦斯心想,这样确实也有道理。
如果赫萝能够表现得比寇尔卓越,就大力夸奖她;如果失败了,只要好好安慰她就好。
要是现在帮了赫萝,那么到时候不管是夸奖,还是安慰,都会变成寇尔一个人的权利。
这样的想法确实没错,但还有一件事情让罗伦斯不明白。
赫萝没有演戏,而是真的难为情地对罗伦斯说明了这件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两人已经来到河岸边的栈桥上,但因为有太多人要搭船,所以开始排队等候。
因为四周都是人,赫萝不能露出长袍下的耳朵和尾巴,她一副痛苦难耐的表情说道:
「汝将来不是想拥有商店吗?那么就必须再多学学如何用人。」
「啊!」
罗伦斯不禁摀住了嘴巴。
赫萝说的确实没错。
拥有商店后,就必须雇用员工。
到时候必须从表里两面掌握人心,有时还需要手下们表现忠诚心。
不过,罗伦斯虽然很习惯一对一的应酬,但如果面对的人数太多,他可就一筹莫展了。
「就凭汝这副模样,竟然还想为握住咱的缰绳而努力。」
赫萝单手叉腰,歪著头露出一脸受不了的模样。
罗伦斯没理会向前行进的队伍,不服输地开口:
「你不是觉得我这样比较可爱吗?」
听到罗伦斯板著脸这么说,赫萝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只微微侧著头说了句:「表现普通。」
「那就拜托你了。」
「虽然汝的脸上写著担心,哎,但咱就勉强接受汝说的话呗。」
罗伦斯把回程的船费交给赫萝后,向船夫说明理由,并预付了船费。
「咱晚餐想吃小麦面包。」
「如果你表现得不错,我就会买。」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露出微笑。她随即转过身子,敏捷地跳上渡船。
凯尔贝的土地中间夹著河川,分为南、北地区,而北凯尔贝没有教会。
这代表北凯尔贝住著异教徒,南凯尔贝则以正教徒居多。就城镇的历史来说,似乎仅是因为正教徒的商人们从南方来到此地,于是便买下南凯尔贝的土地,就此定居下来。
不过,看到两地如此明显的差异,不禁让人想夸大其辞地说:「彷佛看到世界的缩图。」
北凯尔贝的建筑物高度和马路宽度都参差不齐,反观南凯尔贝的建筑物高度就有严格的规定,沿路的街道景观整齐划一。在南凯尔贝,只要是面向大马路的商行卸货场,大概都不会有无聊到打呵欠的骡子。
虽然在北凯尔贝的岸边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站在三角洲的河岸上,就能够清楚看见南凯尔贝雄伟的教会。高高耸立的教会宛若把捐赠金全堆叠起来似地,把自己打造得彷佛直通天际。而金黄色的美丽吊钟,就高挂在距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赫萝打算假扮成准备从南方回到北方故乡的旅行修女,然后以「虽然很想回故乡,但很担心故乡仍充斥著异教徒」为由,藉此收集情报。虽然罗伦斯向赫萝仔细说明了教会人士可能提出的问题,但就算没有听过这些说明,凭赫萝口齿伶俐的程度,也一定能够收集到足够的情报。
即便如此,能让赫萝独自去做事,对罗伦斯来说还是很不可思议。因为两人一直以来都是一起收集情报、一起思考事情。
以后拥有商店,并且雇用人手时,一定会有一样的感觉。
想到这里,罗伦斯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届时店里会出现赫萝的身影吗?
「……」
罗伦斯搔了搔头,然后叹了口气。
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要担心,可能反而会被赫萝担心「真没办法丢下那小子一人」呢。
罗伦斯一个人笑了出来,望著赫萝混在其他客人之中渡河。不久后,他转过身迈出步伐。
他的目的地,是位于三角洲上的罗恩商业公会分部。
罗伦斯没有与赫萝一起坐船前往位于南凯尔贝的总部,纯粹是因为总部没有他认识的人。
三角洲的市场是连接北方与南方的重要贸易据点之一,所以每家公会都会在这里设置分部,以随时召集旅行同伴,并收集商品资讯。由于建筑物的规格受到限制,因此没办法像在镇上那样以规模相互较劲,但每家公会都在建筑物正面突显各自的特徵。凭罗伦斯的了解,只要看著这些特徵,就能够一个一个猜出是哪家商业公会。
想到每家公会的洋行都有数十名、或数百名商人加入,而每个商人都在相互竞争,罗伦斯不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表示世上有这么多人在做生意,而生意种类更是千般万样。
在造型宛如在海上小船的客舱门、同时也很眼熟的洋行门口,罗伦斯轻轻敲了敲大门。
「哟?来了位稀客呢。」
洋行一楼聚集了几名商人,每个人都是一身旅行装扮。
「好久不见,基曼先生。」
负责管理洋行的主人座位,位于面向洋行一楼入口处的最里面。坐在这个座位上、拥有一头美丽金发的基曼,是在贸易据点出生的贸易神童。
罗伦斯曾经听过关于基曼的传言。这个传言像是正面评价,也像是在挖苦讽刺。传言说基曼的父亲是凯尔贝数一数二的贸易商,拜其父亲所赐,基曼从未出过远门,却比别人看过更多来自远方的商品。事实上,基曼的体格之纤细,说他是吟游诗人也不会有人怀疑;而他的双手,则是细嫩得不同于在洋行一楼饮酒交换情报的商人,找不到半处皲裂。
因为基曼是个典型的有钱公子,感觉上这样的人会被风尘仆仆做生意的商人们讨厌,但事实上,商人们对于基曼的信赖出乎意料地深。
罗伦斯记得基曼小他两岁左右。与罗伦斯不同,基曼擅长在镇上做生意。
在洋行工作的商人,不会被要求必须能够不分昼夜地奔走,或是在面对语言不通的对象时立刻发挥商谈能力。
旅行商人们都认定基曼是一个能够安心将洋行交给他打点的人。
「好久不见,克拉福.罗伦斯先生。您这次是走陆路而来的吗?」
基曼会这么询问,想必是因为昨天以及今天,或者是这几天都没有商船入港。
「不是,这次也是走水路。不过,我没经过海洋,而是沿著河川南下。」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基曼用手中的羽毛笔搔了搔下巴,视线在空中绕了一圈。
据说基曼的脑海里有一万张之多的地图。
这名罗伦斯过去只见过两次面的男子,利用脑海里的地图确实掌握了罗伦斯的行商路线。
「我这次不是走平常的行商路线。有点事情要办,所以绕到了雷诺斯。」
「喔,原来如此。」
比起赫萝不带笑意的笑脸,基曼的笑脸更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城镇商人在其出生的城镇一住就是好几十年,所以彼此的个性和习惯早就都泄了底。明知如此,城镇商人们却还是会互相刺探真意。因此,城镇商人的阴险程度,根本不是旅行商人能够望其项背的。
虽然只是分部,但这名年纪轻轻就当上洋行主人的年轻贸易商还是相当可畏。
罗伦斯努力地保持平静,照著每次来到洋行的惯例,拿出银币当捐赠金,并说道:
「对了,我刚刚在黄金之泉看了一场有趣的短剧。」
「呵呵呵。不愧是罗伦斯先生,知道那是一场有趣的短剧。就是经常出入这里的旅行商人,也很难识破这样的事实呢。」
罗伦斯叠了五枚崔尼银币在柜台上,基曼却连正眼都没瞧一下。他一边像小孩子拥有共同秘密似的开心笑著,一边从柜台探出身子说:
「就算是刻意明显的互动,也不知道对方会在何时、什么地方暗藏毒针。所以呢,想必总部的迪达行长现在为了保护我们的荷包,正在外面奔波吧。」
罗伦斯只知道名字,并不认识领导凯尔贝罗恩商业公会的迪达行长。他心想说不定迪达行长也在方才伊弗主动上前搭话、看来难以应付的那群商人之中。
这么说来,伊弗没有领导常驻于凯尔贝的某家商行,却在各家商业公会的干部会员们结成党派之前,孑然一身地应战。
听到年轻骑士对抗巨人的故事,有哪个男人不会感到胸口一阵炽热呢?
一股忌妒之情很直接地在罗伦斯胸口翻腾。但在基曼面前,罗伦斯绝对不会表现出在伊弗面前那样的态度。
因为基曼是个优秀但无法信任的对象。
「真的有毒针吗?据我所了解,北凯尔贝的地主感觉上就跟已经卸下港口的鱼没什么两样。」
「是啊,他们几十年前就被卸下港口,早就变成鱼乾了。不过,今年的北方大远征取消,流动的资金也跟著变少。也就是说,他们为了更大的利益,可能要牺牲小的利益。」
北凯尔贝的地主们所收取的金钱,乃是三角洲的市场租金,而这个租金来源想必是在市场徵收的税金。
这么一来,人潮和物品的往来一旦变少,势必会造成税收减少。
然而,古今中外贷款者之所以会持续赚钱,而借款者之所以会破产,是因为无论借款者是赚钱或亏损,贷款者永远都收得到固定的利息。
「这时候如果施予恩惠,借更多钱给他们,想必之后会更方便行事吧。这是我这种恰巧知情的旁观者才会萌生的想法吗?」
基曼没有特别露出感慨的模样,就直接收下罗伦斯叠上的五枚崔尼银币,然后静静地在捐赠簿上做记录。
一个人如果每天看的帐簿,上面记载彷佛有好几艘巨大贸易船不停穿梭似的金额,那么五枚崔尼银币在他眼中,就只有做出这般反应的价值。
在留宾海根的洋行捐赠崔尼银币时,叶克伯行长还夸张地做出反应,这让罗伦斯不禁怀念起叶克伯。
「并非如此。一般而言是这样没错。只是很遗憾地,对方是临死前都还在支付利息的那些人之子,他们打从出生就一直在还利息。大约在十年前,温菲尔海峡发生战争时也一样,那时他们拖了好几年没缴利息,听说南凯尔贝这边还表示愿意勾销部分借款,因为已经拿够本了。」
这个年轻的金发贸易商,有著能恣意控制自己各种笑脸的才能。
他爽朗的笑脸底下,参杂了少许的阴险。
「他们是在意气用事?」
「您猜得没错。他们执意要支付利息,还说总有一天会还清所有借款。我们这边的想法是,只要扩大三角洲的市场面积,很快就能回收他们缴不出来的借款利息。但是,对方因为知道我们这样的想法,所以变得更加固执。他们的心态就是『怎么可以让那些家伙赚更多钱』。」
基曼一副无奈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并耸了耸肩;罗伦斯也赞同他的意见。
这样被当成出气筒的伊弗未免太可怜了。
伊弗身为温菲尔王国的沦落贵族,据说在罗姆河流域拥有颇大的影响力,却愿意乾脆地舍弃这一切,准备前往南方,或许原因就在于这里的情势。
为了往上爬,伊弗到处利用关系;现在为了偿还这些人情债,她变得有些周转不灵了。
「我倒是觉得应该更合理地处理事情才对。别说是婚姻了,南、北两边到现在连搬个家都还有困难。」
虽然基曼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但这绝对不是出自他的亲切。
他一定是认为「反正旅行商人就是爱凑热闹」,才会谈论黄金之泉的话题。
若是如此,这些扛著罗恩商业公会招牌的旅行商人,要是擅自收集情报,然后到处散播完全不符公会方针的情报,那可就伤脑筋了──这就是公会干部们的思考方式。
公会干部们说出各种情报的举动是一种诱导,也是一种强调「公会看法就是这样」的警告。如果偏离了公会方针,就等著接受制裁。
还不知道干部们的思考方式时,会觉得话中像是有陷阱似的令人恐惧;但知道后,反而会觉得无论去到那里的洋行,只要好好遵守规定,洋行的存在就像自己的守护神一样。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听到的谣言也不见得有错吗?」
「谣言?」
对洋行来说,收集情报比什么都重要。看见基曼露出比看见五枚崔尼银币叠在柜台上时更感兴趣的表情,罗伦斯忍不住露出苦笑。
同是旅行商人在交谈,一听到「谣言」两字,如果马上表现出如此感兴趣的模样,等于是在降低自己的地位。
「是的。我听说位于北凯尔贝的珍商行,被同样是北凯尔贝的有力人士咬得死死的。」
这当然只是罗伦斯的一个假设,但说出口的那个瞬间,假设变成了确信。
基曼的表情没有变化。
不过,那显得太刻意了。
「这种谣言……抱歉,请问您究竟在哪里听来的?」
其实基曼大可装傻就好,但他察觉到自己的心声已被罗伦斯识破。
基曼露出了严厉的目光。
这时候就看罗伦斯要怎么挑选话语。
他决定试著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一颗大石头。
「老实说,我在雷诺斯与一位作风奇特的前贵族──」
罗伦斯没有说出最后的「做生意」三个字。
基曼脸上明明浮现像是听到笑话的表情,但就在这时,罗伦斯倚在柜台上那只手的袖子却被他轻轻地抓住了。
基曼脸上的表情与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完全相反。
「罗伦斯先生,旅途一定让您累坏了吧?要不要到后面小歇片刻呢?」
洋行里不但设有餐厅,也有供人住宿的床铺和壁炉。
然而,基曼当然不是真的要罗伦斯小歇片刻的意思。
罗伦斯准备的鱼饵似乎意外钓到了大鱼。
「好啊,我非常乐意。」
他露出坦率的笑脸说道。
小房间看似是基曼的执勤室,位于洋行深处。被带到这里后,有人送来了鱼香四溢的热汤。
这不是适合单手拿著酒杯谈论的话题,也不适合喝小孩子的甜饮料。
而且,在这个旅人来来往往的城镇,人们比较喜欢盐味十足,又能够滋补身子的鱼汤。
罗伦斯喝了一口鱼汤,熟悉的鲱鱼味道让他稍微回想起过去。
「好了,您跟那位波伦家的女主人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基曼的语气简直像在审问。
他完全没有要喝自己那碗鱼汤的意思。
看见基曼这样的举动,罗伦斯不禁悄悄怀疑,这鱼汤是不是加了什么具有怪异效用的药草。
「我是个旅行商人,跟她当然不会是在舞会里一起跳舞的关系。」
「是因为造成骚动的皮草事件吗?」
基曼可能是今天刚刚得知这个情报,也可能是常驻雷诺斯的人昨天快马通知了他。
因为不是什么非得隐瞒的事情,所以罗伦斯点了点头,然后轻咳一声说:
「我们本来打算合作一笔大生意,结果在最后关头遭到背叛,被她抢先了一步。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我沿著河川南下,来这里骂人。」
「您别开玩笑了。」
基曼很习惯玩弄人于股掌之间,却似乎不习惯自己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见他脸上露出有些生气的表情,罗伦斯不禁觉得彷佛看到了较为年幼的赫萝。
「我们打算合作生意是真的,而我沿著河川南下,也确实是为了追上伊弗小姐。只不过,我的目的是想得到伊弗小姐的建言。」
「您是说生意上的建言?」
罗伦斯摇了摇头说:
「旅途中真的会有一些很不可思议的际遇。这样的际遇,害得我开始追查起某个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
「是的。」
基曼彷佛像在眺望天上星辰似的转动视线,然后继续说:
「您是说狼骨的传言?」
「没错。您会立刻联想到这个传言,就表示这个传言在这里的确很有名,是这样没错吗?」
「有名是有名,只是……您真的相信这样的传言吗?」
与其说难以置信,基曼的反应更像是感到惊讶。
可见狼骨传言是会让人觉得「有必要特地追查吗?」的话题。
「不过,您一定觉得难以置信吧。」
「没有,不会啊……」
基曼本人一定最清楚这样的回答有多不自然。
「抱歉。我想也瞒不过您,我确实觉得难以置信。」
「因为我的旅伴是个北方人,这个传言与旅伴的故乡有关,所以旅伴坚持一定要查出真相。」
在北方与南方的贸易据点,文化与信仰发生冲突就像家常便饭一样。
在这个城镇,以旅伴是北方人为理由,反而显得更有说服力。
「原来如此……我之所以会觉得难以置信,绝对不是针对追查狼骨传言的行为。」
基曼的反应与珍商行的雷诺兹一样。
不过,接续下去的话语就不同了。
「我之所以会觉得难以置信,是因为罗伦斯先生您难得认识伊弗.波伦,却利用这个门路特地去追求虚无渺茫的东西。」
罗伦斯陷入短暂的思考。
他以理论找出基曼的想法。
「也就是说,只要利用伊弗小姐这个门路,想要追求多少实际的东西都不成问题?」
听到罗伦斯这么询问,基曼露出很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之所以带您到这里来,是因为她的名字在这个城镇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同时也是很奇妙的存在。」
「怎么说呢?」
如果说伊弗的名字对这个城镇真的很重要又很奇妙,其原因一定也是很重要又很奇妙了。
虽然发了问,但罗伦斯只有一半的把握能够得到解答,而他似乎赌赢了。
基曼轻咳一声后,开口说出解答:
「她利用自己曾是贵族的优势,到处暗中与掌权者合作,勤奋地四处赚钱。她与这些掌权者的利害关系究竟如何,我想也只有她本人才得知全貌。对她的态度要是出了差错,没有人知道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我会带您到这里又跟您说这些,理由跟我们先前谈到的话题一样。」
基曼是指在柜台时,谈到关于南北凯尔贝的话题。
那时基曼果然不是出自亲切,而是在向罗伦斯说明公会的看法。
「所以,当我听到您不是打算与她在凯尔贝合作生意,而是来寻找虚无渺茫的传言线索时,不仅感到惊讶,也同时感到安心。」
虽然基曼露出亲切的表情这么说,但反推回来,他要说的话就是:「不准在凯尔贝与伊弗合作生意」。
「不过,询问她有关狼骨的话题是对的。在我们这条罗姆河流域,应该没有人比她拥有更多的情报。」
基曼想说的应该是:「如果你是要追查虚无渺茫的无稽之谈,那就请便吧。」
还有,基曼会这么说,就表示他相信狼骨传言是无稽之谈。
「不过,我很好奇的是,罗伦斯先生您怎么会与她合作生意呢?凯尔贝有很多人想与她合作生意,但她根本是不理不睬。如果对方会做出一些反应,那还有办法可想,像她那样……」
基曼一定很在意伊弗吧。
如果说伊弗是如此重要的人物,以公会的立场来说,一定也会积极设法与她合作。
「我没有做什么努力,是她主动找上我。不过,现在我似乎能理解她为什么找上我了。」
「哦?」
「伊弗小姐讨好掌权者,然后利用他们赚了钱,现在可能是回报掌权者,回报得有些吃力,也可能是不想再回报。在黄金之泉与南凯尔贝金主护卫们对抗的,不正是伊弗小姐吗?」
或许是下意识地想要掩饰脸上再次浮现的惊讶表情,基曼摸了摸脸颊后,点头作为回应。
「在雷诺斯合作生意时,我是真的被伊弗小姐骗了。我不仅把重要的旅伴当成抵押品,调度了资金,还差点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虽然最后演变成了……柴刀和小刀都派上用场的火爆场面,但我相信她会来找我合作生意,是因为她能欺骗的、能利用的,只剩下我这种旅行商人而已。」
这么推测后,罗伦斯也想通了在调度采买皮草的资金时,奴隶商的商行为何会那么爽快地答应借钱给他。
那是因为伊弗的名字确实有那么多价值。
「原来如此……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不过,曾经拿出柴刀和小刀互斗,现在还能够请对方提供建言,这样的关系真是教人羡慕呢。」
罗伦斯不得不佩服基曼很懂得挑选言词。
他一边露出苦笑,一边这么回答:
「为了抢荷包,变成像小孩子一样互打时,总会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吧?虽然我们的关系不算是友人,但算是共有一段令人难为情的回忆。」
虽然罗伦斯的话语没有完全传达事实,但也相去不远。
或许是似懂非懂,基曼闭上眼睛点点头,用食指按住太阳穴,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拥有洋行负责人地位的人,大概不会遇到如此野蛮的交易,所以基曼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正当罗伦斯脑中浮现这像是偏见,也像是优越感的想法时,基曼忽然抬起头说:
「我明白了。对了……」
「请说。」
就在罗伦斯毫无防备地应答的瞬间──
「伊弗.波伦和公会,请问您会以哪一方为优先?」
所谓的惊慌失措,就是指罗伦斯现在的反应。
一瞬间,罗伦斯忘了眼前的人是谁。
不过,他察觉到自己并非因为惊讶过度,会让他忘了眼前的人是谁,其实另有原因。
现在的基曼散发出完全不一样的气势。
罗伦斯感觉背部冒出了大量冷汗。
直到方才,罗伦斯一直以为两人聊著伊弗就像在闲话家常,现在才发现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罗伦斯以为让基曼听一听事情经过,就能够平安结束话题。
然而,基曼的如意算盘似乎并非如此。
「那……当、当然是公会。」
虽然罗伦斯勉强这么回答,但基曼头也没点地从罗伦斯身上挪开视线。
如此冷漠的态度,就跟看见罗伦斯把作为捐赠金的五枚崔尼银币放在柜台上时一模一样。
原来是罗伦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且容易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么,我很期待您以本公会会员的身分,做出符合这个身分的言行举止。人脉是财产,而财产是资本。商人谈大笔生意时,都需要有大笔资本,您说对吧?」
基曼莞尔一笑说道,那笑脸实在太厉害了。
他的口吻虽然温和,却带著让人无法说「不」的气魄。
罗伦斯为自己的掉以轻心感到后悔。
而且,他完全低估了伊弗的重要性。
更惨的是,罗伦斯还被迫表示保证以公会优先。
这就像不知道合约内容,却被迫签订合约。一股难受的感觉猛烈袭上罗伦斯,而且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多心,而是事实。
「伊弗小姐让我们很头痛,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呢。」
基曼一副像在闲话家常的模样,保持著笑容这么说。
他的样子实在不像只是要罗伦斯帮一点忙,好比说从中牵线之类的小事。
就算显得狼狈,罗伦斯还是希望自己至少能够得到一些线索,否则根本无法掌握到自己会被如何利用。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正准备开口,但就在这一瞬间──
「基曼先生!基曼副行长!」
房外传来一阵慌乱脚步声的同时,也传来了声音。
紧接著,剧烈的敲门声响起,并且再次传来呼唤基曼的声音。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然而,基曼静静地喝著冷掉的鱼汤,丝毫没有显得慌张的样子。
「那么,抱歉占用了您这么多时间。我好像必须去处理一下其他的工作,先告辞了。」
基曼站起身子后,泰然自若地朝向房门走去。
错失开口时机的罗伦斯只能愣愣地望向基曼的背影。这时,基曼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罗伦斯说:
「啊,对了……」
基曼这样的表现,简直就像是必须在眼力很好的观众环视之下无时无刻不忘演戏的演员。
「我们在这里交谈的内容要是传了出去……」
基曼话没说完,就这么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外的洋行人员一脸慌张,在基曼耳边低语一阵后,基曼点了点头,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即使头上没有狼耳朵、腰上没有尾巴,世上还是存在著能与可怕神明或精灵匹敌的人类。
罗伦斯对此感触良深。
「您一定会后悔喔。」
说罢,基曼看向了罗伦斯。这时的他,已经变回露出爽朗笑容的贸易商。
洋行就像蜂窝受到攻击般一片混乱。
好几人打开洋行大门冲向一楼的柜台,一放下文件又跑了出去。
这种时候想要知道凯尔贝发生什么事,待在洋行里是最佳选择。
然而,望著基曼工作模样的罗伦斯,根本没有余力思考凯尔贝所发生的骚动。
他在脑中不断反刍方才与基曼的互动。
虽然罗伦斯一脸正经,装出与其他商人一样在确认城镇发生何事的冷静模样,但内心其实感到不安。
罗伦斯知道基曼打算利用他认识伊弗这一点采取某种行动。他本打算以伊弗为诱饵让基曼上钩,然后探听出情报,没想到上钩的反而是自己。
这时,原本一片沸沸扬扬的洋行一楼,气氛忽然变了。
罗伦斯也跟著大家抬起头一看,发现一个熟面孔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处,正探出头窥探洋行。
那个熟面孔是原本说好办完事情后,要在旅馆会合的赫萝。
「请问有什么事吗?」
大门旁一位毛发浓密的商人亲切地询问赫萝。他可能以为赫萝是与同伴走散、迷了路的巡礼修女。
赫萝一瞬间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但罗伦斯从椅子上起身后,她立刻发现了罗伦斯。
「抱歉,她是我的友人。」
世上有很多商人担任运输服务队的工作,负责打理骑士团或佣兵部队的食粮和其他大小事。如果是一群还算富裕的人踏上巡礼之旅,也会有商人担任同样的工作。
听到罗伦斯若无其事地这么开口,其他商人似乎也就以为他是担任这种工作的商人。
虽然其他商人还投来有些羡慕的目光,但想必也是针对罗伦斯带著看似出手大方的顾客。
唯有基曼的反应与其他人不一样。
罗伦斯承受著基曼集中在他背上的视线,并带著赫萝走出洋行。
虽然外面跟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太大差别,但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看似忙著送文件到各处洋行分部的商人和小伙子,正铁青著脸四处奔走。
「怎么了?」
罗伦斯一边带著赫萝缓缓走在热闹的市场里,一边这么询问。
「街上突然变得骚乱,咱怎么放心丢下汝一人。」
罗伦斯本打算回一句:「你这话什么意思?」但想到自己每次遇到什么事情,就会一头栽进去,也就不敢做出反驳。
而且,这次确实就快被卷入某件风波之中。
「那你有收集到情报吗?」
当然了,罗伦斯还是假装一脸镇静地问道。
赫萝一听,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但很快地就像在吐气似的弓起了背,摇了摇头说:
「每个人都是千篇一律的说词。后来咱发现一个比汝可爱的大笨驴,本打算问个彻底,结果因为突然发生这场骚动,被赶了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伦斯犹豫著该不该认真回应赫萝的话语,但最后决定不予理会,只针对具有实用性的部分反问说:
「被赶了出来?你是说教会?」
「嗯,咱还以为对教会造成威胁的恶魔跑到街上来了呢……」
看见赫萝装模作样地认真说道,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是大事一桩。不过……骚动是跟教会有关啊。」
「被教会赶出来后,咱也试著想要调查,看看是怎么回事,但人潮实在多得吓人,根本无从调查起。而且,连手持长枪和长剑的家伙们也大规模地出动了。」
「你是说士兵?」
「嗯。咱只知道河川那边不知道运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听说被搬进了教会。现在那里就像在举办祭典一样,好不热闹。喏,有一次不是出现了一个可爱小毛头,跟汝争著说要娶咱当老婆吗?」
「你是说卡梅尔森啊?」
看见罗伦斯说著露出了「别让我想起那段回忆」的不悦表情,赫萝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过,现在如果再发生一次同样的事情,罗伦斯不确定还会不会像当时那样造成大骚动。
这么一想,罗伦斯不禁觉得,当时他与赫萝正一步一步地拉近彼此的距离,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才会产生卡梅尔森的骚动。
赫萝会开心地重提往事,一定也是因为感到有些怀念。
「不过,是要发生多严重的事态,才会变成那样啊?」
「咱怎么知道。咱虽然竖起耳朵偷听四周那些家伙说话,但还是抓不到要领,所以才觉得应该先跟汝会合比较好。」
罗伦斯喃喃说了一句:「这样啊。」然后试著在脑中整理方才在洋行听到的情报。
「根据洋行接到的消息,好像是北凯尔贝的船只被南边的商行船只拖著走,所以我还以为一定是内政上的问题。」
赫萝似乎掌握不到是什么状况,一脸像是被捉弄了似地瞪著罗伦斯。
她的意思是:「给我说明白一点」。
「这个城镇不是南、北两地区互相对立吗?不过,再怎么对立,也不可能在海上划起界线。所以,当鱼群游到北边的时候,就会在北边捕鱼,如果鱼群游到南边,船只就会开往南边。在海洋、湖泊或河川捕鱼时,总是会因为争夺地盘,而爆发流血冲突,所以我才以为是这类的事件。现在这种状况,总不可能是南凯尔贝的商行看中在海上英勇捕鱼的北边船只,然后突然买下北边的船只吧?」
或许是因为提到争地盘的话题,赫萝似乎明白了状况,她缓缓点了点头。
「北边的船只被拖著走,还必须派士兵护卫,才能把某个东西卸下港口;而且那东西不是搬进商行,而是搬进教会……不会是真的抓到人鱼了吧?」
「人鱼?」
赫萝微微倾著头问道。
令人意外地,赫萝似乎没听过人鱼。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人鱼就是传说里会出现的生物。前面不远的海洋叫做温菲尔海峡,这海峡的北边出口附近属于岩礁地带,经常会发生船只触礁的意外。然后,从前有一个传说。据说在海峡的北边出口附近会看见美若天仙,并且拥有优美歌声的美女们,婀娜多姿地坐在岩礁上唱歌,而意外之所以会频频发生,就是因为船夫们受到蛊惑。可是,美女们怎么会出现在白浪涛天的岩礁上呢?船夫们的这个疑问很快地有了解答。原来她们的上半身是美女,但下半身却是鱼的模样。」
赫萝一脸惊叹地聆听罗伦斯的故事。
虽然赫萝不像不了解海洋的样子,但似乎没听过人鱼的存在。
她没听过人鱼的存在,或许就表示人鱼传说果然只是个迷信。
罗伦斯这么想著时,赫萝发出「嗯」的一声点点头,然后开口说:
「人类的雄性怎么老是受到蛊惑吶。」
的确,在传说或神话当中,男人老是被精灵或其他化身欺骗。
不过,托与赫萝交手多次的福,罗伦斯也学会了一、两招反击的方法。
「比起担心受骗而战战兢兢地过活,过得轻松悠哉一点不是很好吗?」
与其待在气氛紧张的赌场,还不如待在和煦的阳光下;罗伦斯十分清楚赫萝这样的个性。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赫萝微微摆动了耳朵好一阵子,才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说:「哎,谁叫咱们也那么爱喝酒。」
「不过吶……」
赫萝挂著笑脸说下去:
「汝是不是对教会里的神明发了誓,说自己如果没有掉进另一边的陷阱,就必须掉进这边的陷阱?」
「咦?」
「咱是在问汝是不是瞒了咱什么?」
「呃……」
再次被强调无法对赫萝有所隐瞒的事实,罗伦斯忍不住发出呻吟。
罗伦斯本打算先自己整理好思绪,再告诉赫萝,但最后还是把和基曼的交谈过程全盘托出。
赫萝听完后的第一句感想是:
「大笨驴。」
虽然罗伦斯很想回一句:「基曼根本不是人类!」但他知道这样的理由根本不成藉口。
然而,赫萝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接著开口说:
「不过,如果对方提出无理的要求,只要回绝就行了呗?」
赫萝那理所当然的表情,甚至带著些许愕然。看到赫罗的反应,罗伦斯不禁陷入真的可以这么做的错觉,由此可见赫萝对他的影响力有多大。
不过,罗伦斯重新打起精神,搔了搔自己的头。
虽然商人总喜欢在纸上留下合约内容,但实际上,在纸面写下文字之前,商人会先利用口头约定的方式缔结合约。
口头约定的意义非常重大。
「隶属于罗恩商业公会的商人有数十、甚至数百名之多,其中也有一年能够赚进一千枚卢米欧尼金币的大商人。像我这样的商人,不过只是个一吹就倒的小角色,如果公会要求我帮忙,绝对不可能拒绝。你一定觉得这样很蠢吧?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约定才能够有所保障。」
罗伦斯在留宾海根差点破产,被迫选择上奴隶船或是上矿山劳动之际,也没有背叛公会。
在这方面,公会能够成为可靠的同伴,也能够变成可怕的敌人,是一个以金钱及笔作为武装的骑士团。
「唔。哎,的确,族群里的小毛头要是接到长老的命令,确实不敢违背呗……」
「我说的没错吧?」
「嗯。不过,在那种地方生存的人大多害怕失去太多,所以不敢大胆行事。因为汝认识那只母狐狸,所以他们很想与汝合作,但又担心汝与其他人合作,才会威胁汝呗。」
面对这个容易受到各种羁绊或氛围所支配的话题,没有陷在其氛围中的人,能够更加冷静地做出判断。
「而且,站在领导族群的立场来看,紧盯著手下,不让手下鲁莽行事是基本中的基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呗。」
这句话从实际领导过一座山、或一座村落的赫萝口中说出,让人感觉特别有说服力,罗伦斯不禁觉得,或许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赫萝不是爱喝酒、吃东西,想到故乡就哭哭啼啼的城市女孩。
「哎,反正不管汝变成怎样,咱都只会照著咱心里的优先顺序采取行动。」
赫萝一边不停挥手,一边说道,然后丢下罗伦斯,加快脚步走去。
这时如果忿怒地指责赫萝既任性又无情,那就错了。
话虽这么说,如果笑说赫萝真爱开玩笑,那也不对。
于是,罗伦斯朝著赫萝的背影说:
「就算你心里的第一优先是我,你也没办法直率地说出来吧?」
赫萝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子说:
「嗯,因为咱不能蛊惑汝。」
看见面带笑容的赫萝险些露出尖牙,罗伦斯不禁打起寒颤。但罗伦斯不是感到害怕,而是担心赫萝会暴露身分。
不过,罗伦斯每次会有一阵寒意爬上背脊的感觉,大多不是因为四周的气温下降,而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在发烫。
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上放慢速度走路的赫萝。
然后握住赫萝的手说:
「可以了吗?差不多该先跟寇尔会合了吧。」
正如罗伦斯所期待,赫萝回过头来时,脸上果然带著忿怒。
「别抢了咱的台词,汝这个大笨驴!」
从三角洲搭船回北凯尔贝时,很幸运地只花了一人份的船资。
镇上一有什么事情发生,骚动就会瞬间蔓延开来。
更何况事情发生在只隔一条河的对岸,人们爱凑热闹的本性怎么可能不蠢蠢欲动呢?
因为所有人都想从北凯尔贝前往三角洲再转往南凯尔贝,所以反方向的船只净是空船。
这时候当然要杀价,而杀价省下的钱则买了烤螺肉给赫萝吃。
「你可别告诉寇尔啊。」
罗伦斯还来不及这么说,赫萝就已经吃光烤螺肉,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如果要追查镇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应该直接留在三角洲,或是搭船到南凯尔贝才是最佳选择。但是,根据赫萝的情报来看,现在似乎不需要这么做。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告诉基曼自己的投宿地点,是为了采取轻微的防护措施。
凡事总会有万一。
如果是赫萝那还好,万一是寇尔被抓去当人质,不管对方提出多么无理的要求,罗伦斯都必须接受。
因为有这层顾虑,罗伦斯与赫萝决定先回旅馆。回到旅馆一看,发现寇尔正以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趴在桌上。
「啊,您们回来了啊……」
寇尔的表情显得很僵硬。
罗伦斯心想:「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但看见桌上摆著品质似乎不太好的熏鲱鱼,以及缺了一半或变得扭曲的泛黑铜币后,很快便察觉到是怎么回事。
寇尔假扮成乞丐去打听情报,结果在那里也大受欢迎。
「……好累喔。」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不过,你应该也听到不少事情吧?」
赫萝走近笑得疲惫不堪的寇尔,然后用两手帮他搓揉著眼角四周。
罗伦斯初出茅庐时,也曾经因为陪笑过度而笑僵了脸,睡觉时脸部肌肉还自己动了起来。
当然了,那时罗伦斯只能自己搓揉脸部,让肌肉放松。
「呃……是的,事情果然如两位所猜测的一样。乞丐们说珍商行应该赚了不少钱,却没看见他们吃什么好吃的食物,也很少施舍。」
「这么说来,搞不好珍商行还会把那些鸡蛋拿去市场卖呢。」
赫萝一边搓揉寇尔的脸部,一边看向远方说:
「也就是说,咱们上次真的是受到盛情款待吗?」
「有可能。这么一来,雷诺兹还在寻找狼骨的事,应该就是真的了。」
换句话说,雷诺兹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狼骨上。
依基曼所言,伊弗每次只会与当下能够带来最大利益的对象,在暗地里进行秘密交易。
照伊弗这样的做生意方式,除非对她有明确的意图,不然应该不会有人想要接近伊弗。
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抱著「只要能够攀上伊弗好让自己的生意扩大,不管什么交易都好」的想法,将是一场极度危险的赌局。没有人知道伊弗在什么地方、与什么人有著什么样的利害关系。
如此一来,雷诺兹果然是为了得到狼骨,所以才会渴望伊弗的协助。
雷诺兹知道狼骨在哪里,却找不到与狼骨所有人交涉的门路,所以才想要拜托伊弗当仲介商;只要这么推测,就能够做出合理的解释。
狼骨所有人很可能是有名的贵族或大主教。
然而,这些人不会与普通的商人交涉。
这些人只与资金雄厚得足以买下贵族称号的大商人,或是贵族本身交涉。
「咱听来的情报也能够拉高这样的可能性。」
「怎么说?」
「咱听说,在之前造成大骚动的那个城镇,那儿的教会在这一带非常积极地宣扬神的教诲;教会勇猛的气势,让住在这条河川流域一带、追随教会神明的小羊们受到鼓舞。而这股气势呢,也延伸到了位于北方山区的异教徒大本营,在最前线与异教徒进行圣战的勇士们,因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气。」
寇尔迅速挺起身子,直直看向赫萝。
赫萝的话语,代表著寇尔的故乡也可能已经落入教会手中。
「不过,北方的异教徒们奋力抵抗,教会目前还是迟迟没能让异教徒们改变信仰,所以教会那些人要咱回到北方时千万要小心,就算被家人亲戚灌输错误的思想,也不要踏上歧途。」
寇尔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那无力的模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教会最擅长散布一些「虽然没有说谎,但容易混淆听者想法」的话语,赫萝肯定也被迫听了很多。
赫萝的耐性还没有好到能面带笑容聆听这种话。
如果不是心情不好,想必赫萝不会为了捉弄人而拿他人的故乡开玩笑。
「教会的原则,就是面对异教徒时,绝对不能表现弱势。所以呢,教会的说词会如此接近事实,就表示他们确实面临著相当恶劣的状况。还记得雷诺斯的教会想要设置主教座的事吗?只要拿出这件事来对照一下,就能理解教会想要得到狼骨来逆转形势,并不是太离奇的事情。」
「是呗。咱一提到骨头的话题,教会那些人就说:『为了证明异教徒的教诲错得有多么离谱,必须尽早拿到骨头。』真是一群大笨驴。」
赫萝以不屑的口吻说道,她的尾巴膨胀得连长袍都鼓了起来,气呼呼地坐在床上。
看见赫萝这般模样,罗伦斯没能够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整理起现状:
「想必珍商行在寻找狼骨,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吧;同时,珍商行也几乎掌握到狼骨在哪里。换句话说,珍商行就快要把狼骨交到教会手中了。」
「咱们是不是只要去找汝说的那个什么商行,就能解决一切呢?」
赫萝压低下巴、抬高视线的举动,总会让罗伦斯感到害怕。
看著赫萝若隐若现地露出两颗尖牙说话,罗伦斯摇了摇头说:
「你可以试著想像一下,诉诸暴力会演变成什么状况。到时候你的存在势必会曝光,教会也会愤慨激昂吧。他们想必会高喊:『异教之神确实存在!追随正统信仰的众人啊,拿起长剑,勇敢站起来吧!』」
赫萝不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不可能说出「那就咬死所有反抗咱的人」这种话。
她一定明白寡不敌众的道理,更重要的是,她当然也明白那样的行为,会让低迷不振的教会再次获得权威。
「可以的话,我希望用金钱解决。若演变成最糟的情况,就用偷的好了。」
「咱怎么可能用那么幼稚的方法──」
赫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罗伦斯用平静的目光制止了她。
「大笔金钱能够轻易地杀人。只要有钱,就是要把你的故乡夷为平地,也不成问题。这方法一点都不幼稚。」
罗伦斯是个商人,而商人赌上性命在赚钱。
他知道赚钱的辛苦,也知道金钱有多大的威力。
或许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罗伦斯的说法,赫萝低吼了一声,别过脸去。
「不过,厘清现状后好像也没有找到什么对我们有利的要素。看来还不能积极行动。」
「……为什么?既然已经知道那家什么商行想要得到那只母狐狸的协助,咱们现在就有两个选择。」
「两个?」
赫萝准备发挥她被誉为贤狼的智慧了吗?这么想著的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她一边敲打寇尔的头,一边看似得意地说:
「这家伙的智慧说不定能够威胁那家商行,是呗?」
赫萝所说的,是由珍商行所经手的铜币之谜。
罗伦斯轻声说道:「原来如此。」并继续说:
「另一个选择呢?」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赫萝脸上浮现了极度奇妙的笑容,轻轻挨近罗伦斯。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感觉没什么明确的原因,完全来自与赫萝一路相处下来的经验。
「如商行所愿,先帮商行跟那只母狐狸牵线,然后再向受到商行委托的母狐狸,问出狼骨在什么地方就行。」
赫萝的身高比罗伦斯矮了一个头。
站在罗伦斯面前,赫萝必须抬头往上看,但严格说起来,是赫萝的气势压倒了罗伦斯。
「选择威胁珍商行还比较有可能成功。况且,这个方法有明确的缺点吧?」
「是吗?」
难道赫萝有什么妙计吗?
虽然在心中这么自问,但凭著常识做出判断后,罗伦斯还是很明确地否定了。
「是啊。你想想看啊,伊弗那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如果我们问她狼骨在什么地方,她的第一个反应一定是怕被我们抢走。伊弗那样的人有什么理由非得告诉我们……」
因为发现赫萝露出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容,罗伦斯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他看见赫萝的尾巴看似不悦地甩动著,猜出是怎么回事。
「想办法骗那只母狐狸不就得了。汝不是很想骗咱这只贤狼吗?这点小事难不倒汝呗?」
正常的交易总是会败给爱情。
这个罗伦斯在成为商人后经年累月才明白的道理,赫萝这只狼早就知道了。
只是,罗伦斯不明白赫萝提出这件事时,为什么会显得如此不悦。
姑且不论有没有可能实际采取行动,这确实是一种方法。
如果只是在讨论这个方法的可行动,赫萝没道理这么不高兴啊?
看著赫萝脸上的笑容,罗伦斯不禁感到畏怯。这时,赫萝忽然转头看向后方。
「寇尔小鬼,把眼睛和耳朵摀起来。」
「咦……」
寇尔只迟疑了一瞬间。
他似乎早就被赫萝管教得服服贴贴。看见寇尔乖乖地服从了赫萝的指示,罗伦斯感受到赫萝的力量之可怕。
赫萝看似满意地叹了口气,然后再度看向罗伦斯。
很遗憾地,罗伦斯是个没有寇尔那么受教的别扭旅行商人。
「汝以为咱没发现吗?」
赫萝收起笑容,然后抓住罗伦斯的耳朵,用力拉向自己。
「发、发现什么──」
「只要看到沾在嘴巴上的东西,凭汝等人类的力量,也能够猜出对方吃了什么东西。不过,咱只要闻味道,就能够猜得出来。既然汝等身体贴得那么近,就算是多么微弱的味道,咱也闻得出来。」
听到「身体贴得那么近」这句话,罗伦斯立刻明白赫萝在说什么。
在黄金之泉旁与伊弗交谈后,罗伦斯很窝囊地消沉了。之后,赫萝在酒吧二楼安慰了他。
但是,赫萝怎么会到现在才生气呢?
罗伦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赫萝提起罗伦斯与伊弗交谈后不久的事情,还要他去骗伊弗。
然后,拐弯抹角地说什么只要闻味道,就能够猜出吃了什么。
「啊!」
罗伦斯察觉到的同时,赫萝已经把脸贴得很近很近,连她的眼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咱一心希望汝是个怕死的雄性。因为这样咱可以省掉麻烦,不用教导汝勇气与无谋有什么不同。」
在黄金之泉旁与伊弗交谈时,罗伦斯与伊弗共饮了同一杯啤酒。
旅人根本不会在意与他人共用同个容器喝东西。
不过,这只是旅行商人的常识,赫萝不见得也这么认为。
「你听我说,你误会了。」
虽不能强调这个旅行商人的常识,但罗伦斯至少能够坚定地主张是个误会。听到罗伦斯的话语,赫萝粗鲁地松开罗伦斯的耳朵,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平静地开了口:
「咱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要警告汝,别想对咱有所隐瞒。」
虽然没有很痛,但罗伦斯揉著自己的耳朵,一脸疲惫地别开视线。
既然感到不安,就直接说出来,这样也比较可爱啊;虽然很想这么反驳,但罗伦斯可不想被赫萝咬断耳朵。
而且,赫萝说要欺骗伊弗,毕竟只是提出一个可能性。就算要赌上这个可能性,那也要等到真的无计可施的时候。
还是说,就连这种手段,赫萝也认真在考虑吗?
罗伦斯一边看著她叫起乖乖趴在桌上的寇尔,一边思考著这些事情。
他觉得自己好像能够理解赫萝的想法。
她是真的感到不安。
随著狼骨传言越来越真实,或许赫萝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总之,咱们现在应该做的是……」
赫萝显得特别有威严的声音,把罗伦斯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世界。
寇尔照著赫萝的指示,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
罗伦斯正在想赫萝到底打算做什么时,赫萝已在不知不觉中抽走他缠在腰上的荷包。她一边轻轻摇著荷包,一边说:
「汝别再死爱面子,乖乖向寇尔小鬼请教呗。当然了,如果汝说什么也要选择欺骗母狐狸的手段,那就另当别论了。」
罗伦斯还能够做出什么反应?当然是耸耸肩,然后叹了口气。
只有一流的商行够格拥有玻璃窗。
一般建筑物的窗户不是什么都没有,顶多就是贴上泡过油脂的布。
所以不管屋外再怎么寒冷,也大多会完全敞开木窗,让阳光流泻进来。
罗伦斯三人投宿的客房当然也不例外。房间里的窗户朝向屋外敞开,随著传进屋内的喧哗声,外头的冰冷空气也跟著毫不留情地吹了进来。
不过,此时此刻,罗伦斯完全感受不到吹进屋内的寒气。
会让罗伦斯忘记寒冷的原因,并不是他正专注地做著某一件事。
而是因为他彻底感受到何谓「茫然若失」。
「……怎么可能……」
罗伦斯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他揉了好几次眼睛,反覆确认。
当然了,摊在桌上的事实不会因为这样而改变。
「嗯……常识确实是个麻烦的对手……不过,这也太超乎常识了……是呗?」
罗伦斯知道很多生意上的诈骗手法,这些手法越是复杂,力量就越强大。
像是兑换商的兑换诈骗,有时这种诈骗手法,就是利用古今中外的复杂货币汇率所构成的。而利用买卖商品的诈骗,大多是利用复杂的骗术,不然就是利用错综复杂的时间轴来骗人。
当然也有单纯易懂的诈骗手法,只是与手法成反比,采用这种手法的几乎都是口才一流的诈骗师。
罗伦斯好久不曾因为单纯的诈骗手法而如此惊讶了。
「呃……我不记得有几枚铜币,但只要用这样的方法,再稍微调整一下,装了五十七箱的铜币应该就会变成六十箱……吧。」
看见罗伦斯与赫萝都表现出极其惊讶的样子,寇尔一脸没自信地这么说。
「不,一定是这样没错。原来如此,这样确实就不怕穿帮了。」
「是呗。不过,这也太……唔。」
赫萝一脸懊恼地呻吟,还捏起寇尔的脸颊。
罗伦斯则是惊讶得连捏寇尔的精力都没有。
进口时只有五十七箱的铜币,出口时却变成六十箱;现在寇尔解开了这个不可思议的谜题。
这个谜题的答案,就是采用的排列方法的差别──看是在箱子里一列一列地整齐排列相同数量的铜币,还是交替排列铜币。
两种排列方式都能够恰好排满箱子,如果有人偷走了几枚铜币,也都能够立刻发现铜币被人抽走。
而且,只要以口头或文件表明「装满整箱的货币」,就不会被人发现。再说,把货币放进一定大小的箱子,再进行运送的方式,原本就是为了省去清点货币数量的麻烦,也是为了万一在运送途中有人抽走货币,能够立刻发现。所以只有领取箱子的买主,才会去注意箱子在哪个时间点、哪个场所装了多少枚货币。
运送途中,根本没有人会在意箱子里的货币数量。
为什么呢?因为关税是针对箱子的数量来徵收,运费也是依箱子数量而定。
「不过,其他人不会发现吗?」
「嗯?」
「咱承认寇尔小鬼很聪明,但世上有很多聪明的家伙。如果这么做了好几年,应该会有人发现这样的手法呗?」
负责运送铜币箱,并将其送到珍商行的船主拉古萨说过,他一年运送箱子好几次,好像已经连续运送了两年。
的确,如果连续运送了两年,或许会有一、两个人发现这手法,实际打开箱子偷看过。
不过,有一点很重要。
「珍商行这么做想必是为了节省关税和运费,好让自己赚取额外的利润。不过,要证明珍商行利用这个手法赚取不法利益,必须有个条件。」
「嗯?」
「……啊!您是说明细吧?」
只要碰到必须动脑思考的事情,就是被赫萝捏著脸颊,寇尔也不在意。
寇尔露出笑脸迅速回答,旋即回过神来看著赫萝。
赫萝之所以加重捏寇尔脸颊的力道,是因为他说对了。
「没错。必须先看到出口和进口明细,才可能怀疑珍商行是不是在做什么不法勾当。在世上流通的商品当中,有太多商品能套用这个手法,不可能随时抱著疑心,检查每一样商品吧。」
罗伦斯自认抱著小心谨慎的生活态度,却还是有这么多没留意到的地方。
他伸出手拿起一枚排在桌上的货币,然后叹了口气。
「不过……」
一直在欺负寇尔的赫萝出声说道:
「这样咱们就找到威胁那家商行的武器了,是呗?」
赫萝双眼炯炯有神地说道。
罗伦斯犹豫著该不该泼赫萝冷水,最后判断隐瞒赫萝会带来反效果。
因为失望的感觉拖得越久,会变得越强烈。
「很遗憾地……」
听到罗伦斯这么切入话题,赫萝的笑脸僵住了。
「这个武器的威力可能太弱了。」
「为什么?」
比起带点怒意的不悦模样,赫萝此刻的表情更教人害怕。
但是,现在就是推翻方才的说法,也不能解决问题。
「减少三箱装满铜币的箱子,以逃避关税和运费来赚取利益。这样的行为如果传开来,珍商行可能要支付一些罚款,或是失去商誉。但是……」
「但是,这样的损失和狼骨带来的利益相差太大。就跟买这件衣服的道理一样呗?」
赫萝捏著自己的衣服这么说。
虽然露出不满的表情,但赫萝的模样还算镇静,或许她已经察觉到这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珍商行只是抱著半好玩的心态在追查狼骨,这个武器的威力或许刚刚好吧。」
虽然赫萝一副感到不满的模样,但没有因为少了一样筹码而沮丧。
因为她还来不及沮丧,就发现解开铜币谜题的寇尔早就沮丧不已。
寇尔一定很期待自己的智慧能够帮上忙吧。
赫萝方才不停捏著寇尔的脸颊,现在又像个姊姊一样粗鲁地摸著寇尔的头。
「不过,这样就表示对方很重视这件事情。而且,比起出了这招才被对方轻松地摆了一道,这样还好一些呗。」
「没错。发现这招没用时,再使出下一招就好了啊。」
当然了,很多事情总是知易行难。
最好是掌握得到什么事件,能够让雷诺兹像重视狼骨一样重视,但要是那么容易就掌握得到,哪还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奔波呢?
换个角度想,雷诺兹一定是在收集情报后,才掌握到狼骨的线索。所以,应该跟著雷诺兹的脚步收集情报吗?
在凯尔贝经营生意的雷诺兹都有办法得到线索,说不定基曼也知道一部分的情报内容。
虽然不知道基曼有什么企图,但能够确定他想要利用罗伦斯认识伊弗这一点,要求罗伦斯做些什么事。所以,罗伦斯应该能够要求基曼提供情报,以作为报酬。
现在镇上不知发生什么骚动,短时间内恐怕很难与基曼搭上线,但罗伦斯并不在意花费这点时间等待。
他在意的问题是──
「就算我们准备思考下一招,但还是不知道伊弗什么时候会离开凯尔贝。从她的语气听来,她似乎很想和这个城镇划清界线,早早地远走高飞。她这一走,就不知道几时才会回来。然后,如果雷诺兹得知伊弗打算离开,他会怎样?」
「很可能会立刻去找那只母狐狸。」
时间是永远的敌人。
罗伦斯正要发出呻吟声时,赫萝开了口:
「这么一来,只能想办法骗骗那只母狐狸。」
罗伦斯以视线反驳说:「你刚刚那么生气,现在还说这种话。」
然而,到了最后关头时,罗伦斯也不得不考虑采用这种愚蠢的手段。
现实中,有很多一旦错失良机,就永远没办法到手的东西。
如果是关系到教会权威的重要物品,从一处黑暗消失到另一处黑暗的可能性更是大。
赫萝拨弄著寇尔的头发,罗伦斯则是拨弄著自己的下巴胡须,两人都思考著各种可能性。
从寇尔没有反抗赫萝这点来看,他想必也在思索些什么吧。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但现实并没有那么如意。
时间不断徒然流逝。赫萝似乎放弃了思考,她离开寇尔走到床边坐下,慢吞吞地掏出尾巴。
看见赫萝的举动后,罗伦斯看向寇尔,结果发现寇尔也正看著他。
寇尔投来彷佛在说「先休息一下吧」的眼神,脸上浮现苦笑,罗伦斯正准备点头回应时──
「唔。」
被罗伦斯和寇尔注目著的赫萝抬起头,把耳朵朝向走廊的方向。
为了捉弄罗伦斯,赫萝总是能够正确地分辨在房外走动的脚步声。
赫萝的好耳力立刻得到了证实。
「罗伦斯先生。克拉福.罗伦斯先生。」
敲门声响起的同时,传来呼唤罗伦斯名字的声音。
罗伦斯听出是旅馆老板的声音,不禁纳闷他为何要特地前来客房。
在三人互相使眼色之前,寇尔已经迅速站起身子,跑向房门。
他已经预付了住宿费,也不记得有打破过向旅馆借来的杯盘。
罗伦斯这么想时,看见有点驼背的旅馆老板站在打开的门外,慌张不已地四处张望著。
「喔!原来您没出去啊。」
「是的。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喔,是这样子的,方才有人要我把这东西交给您。」
「给我?」
旅馆老板到底特地送来了什么?罗伦斯正纳闷时,看见旅馆老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罗伦斯打开收下的信一看,看见整齐的字迹写著:
「速至里东旅馆……想讨论石雕像事宜。细节交给旅馆的……老板处理?」
罗伦斯喃喃说出信件内容后,抬头一看,发现旅馆老板的视线也落在他手中的信纸上。
然后,在与罗伦斯四目相交的瞬间,旅馆老板用力地点了点头说:
「喔,是这么回事啊。我马上去准备。请问是安排一位就行了吗?」
虽然不明白旅馆老板的意思,但罗伦斯再次让视线落在信纸上,把信件内容继续看完。
罗伦斯看见最后一行写著「单独前来」。
「我明白了。请您稍候一会儿,我这就火速去安排马车。」
「啊……喔。」
罗伦斯给了如此少根筋的回答,旅馆老板听了却立刻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快步跑开。
「怎么回事吶?」
「不知道,我也搞不太清楚……啊!原来如此,我差点忘了这家旅馆是伊弗介绍的。」
罗伦斯回到桌子旁,把信件放在桌上后喃喃念著。
赫萝似乎以为罗伦斯一定会把信件送到她手上,所以露出一副不满的表情走下床。
「伊弗可能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吧,搞得这么神秘。」
「汝一个人没问题吗?」
赫萝用两根手指头夹起信纸,一副像在鉴定可疑物品似的模样,皱起鼻头嗅著信纸的味道。
看见赫萝用力蹙紧眉头,罗伦斯知道这信肯定是伊弗写的。
「我会好好骗她的。」
「大笨驴。」
说罢,赫萝重复一遍说:
「汝一个人没问题吗?」
这次罗伦斯没有再开玩笑。
「如果她打算害我,应该还有很多门路才对。而且,她会这么做,大概是有什么理由吧。」
「……」
赫萝看似不满地闭上嘴巴,甩动著尾巴发出啪啪的声响。
她可能是担心伊弗会再陷害罗伦斯,也可能是觉得罗伦斯不可靠。
不管她怎么想,因为信上已经写著「单独前来」,所以罗伦斯打算独自赴约。
如果罗伦斯先怀疑起伊弗,伊弗一定会更怀疑他。
不过,罗伦斯担心著要是这么告诉赫萝,赫萝可能会不开心。
就在罗伦斯苦恼著不知道该说什么时,救星出现了。
这个救星就是一直静静观察事态演变的寇尔。
「没事的,赫萝小姐。罗伦斯先生不在的时候,我会保护您。」
听到寇尔这奋不顾身的玩笑话,还有谁能够忍住不笑。
赫萝先是瞪大眼睛,跟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比罗伦斯小了一轮的寇尔居然做出如此贴心的举动,这教贤狼赫萝怎么任性得起来。
笑过一阵后,赫萝轻轻叹了口气,叉起腰说:
「汝也听到了呗。咱会在寇尔小鬼的保护下,等汝回来。」
罗伦斯向寇尔使了个眼色。
看见寇尔展露笑脸回应自己,罗伦斯只能心存感谢。
「我去去就回。如果有可疑家伙来敲门,千万不要开门啊,因为对方可能是只狼。」
听到罗伦斯开的玩笑,赫萝一副彷佛在说「愚蠢至极」似的模样,还哼了一声。
「反正,如果没有传来好消息,咱不敢保证还能够继续保持人类的模样。」
听到赫萝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的发言,罗伦斯没能做出回应。
因为旅馆老板已经前来呼唤罗伦斯了。不知是欠了伊弗多少人情,旅馆老板似乎真的火速安排好了马车。
「那么,详细情形就请您询问马夫。」
照这样子看来,里东旅馆是不是真的旅馆都教人怀疑。里东旅馆一定只是暗指某处住家。
罗伦斯点了点头后,跟在旅馆老板后头走去。
决定带著寇尔一起旅行是对的。
罗伦斯一边回想寇尔说出那句玩笑话的表情,一边在心中念了这么一句。
走出旅馆后门后,没有看见涂得全黑的马车,只有一辆很普通的马车等候著罗伦斯。即便如此,旅馆老板还是给了罗伦斯一件外套,要他把外套帽子压得低低的。
罗伦斯明白伊弗想要私底下与他见面,但不明白伊弗怎么能够对旅馆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力。
就算旅馆老板欠过她什么人情,这样的影响力也未免太夸张了。
没多久后,马车抵达被称为里东旅馆的建筑物,这时罗伦斯心中的疑虑变得越来越强烈。
马车经过只要一个失误就会卡住不动的小巷子,来到一个彷佛会看见鞋匠或桶匠不畏寒风在屋檐下大展身手似的地带。就像伊弗带罗伦斯去过的藏身处一样,这区段的建筑物外观也显得老旧泛黑,看得出来是年代久远的老房子。
建筑物对面有间可能是服饰店的工作坊,那儿有三人正忙著同心协力裁断一大块皮革。
贵族厌恶一切的劳动工作。
以区段来说,这里并非上流社会人们居住的地方。
而且,自从来到这个工匠区后,罗伦斯一直感觉得到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因为只有熟面孔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所以三人理所当然会投来讶异的眼光。但是,三人投来的,是带有不同情绪的眼光。
如果要以言语来形容,那正是监视般的眼光。
「我带客人来了。」
驾驶马车,戴著罗伦斯前来的马夫一抵达建筑物前方,随即拿起拐杖敲门。
虽然马夫率直的表现让罗伦斯感到惊讶,但他发现马夫的敲门方式有些奇怪,心想可能是种暗号。
过没多久,有名男子打开大门探出头来。男子的面孔并不陌生。
他是在三角洲上与伊弗一起行动的四名男子之中,目光不太正派的年轻男子之一。
「进来。」
然后,跟上次一样,男子一边打量著罗伦斯,一边简短地说道,跟著把头缩进屋内。
就快被卷入大事件了──虽然罗伦斯挥不去这样的直觉,但就算察觉到这点,也不能采取什么行动。
这种时候多害怕只是多吃亏而已。所以,罗伦斯拿出身为商人的好奇心武装自己。
向沉默寡言的马夫道一声谢后,罗伦斯走下马车,一副不畏惧的模样,伸手准备推门。
虽然大门显得破烂不堪,很适合放在就快变成废墟的住家上,但使用的木材质感不差,特别是推开大门时,木门也不会嘎吱作响。
罗伦斯推开大门、走进屋内后,看见方才探出头来的男子背靠著墙壁,正在看他。
不管到什么地方送货,商人都必须面带笑容。
罗伦斯笑容可掬地回应后,腰上大剌剌挂著长剑的男子指向走廊最里面,接著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墙壁一半是石造、一半是木造,地上没有铺地板,只是踏平的土壤。
这栋房子可能曾经是工匠的工作坊。
罗伦斯发出沙沙作响的脚步声,朝向屋内走去时,嗅到了这个季节光是闻到那味道,就能够放松心情的木头燃烧味。
罗伦斯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门一看,发现里头呈现工作间兼客厅的格局。不过,现在这里似乎只被当作仓库使用,里头堆放了木箱和桶子,没有什么生活感。
房间的左侧有一座壁炉,壁炉四周勉强比较像是人们可以生活的空间。
「有没有吓一跳?」
坐在暖炉前方的椅子上取暖,阅读著羊皮纸束的伊弗抬起头问道。
说伊弗像是阅读人民陈情书的女贵族,还有那么几分像。不过,当伊弗回过头时,罗伦斯不禁感到有些吃惊。
因为他看见伊弗红肿的左嘴角。
「很冷耶,快关上门。不过,门不会锁上喔。」
罗伦斯花了点时间,才理解伊弗是在开玩笑。
伊弗再怎样也不可能是跌倒撞伤嘴角,所以应该是被人殴打的。
「抱歉啊,突然把你叫来。」
「……不会。能被美女叫来秘密的小窝,是我的荣幸。」
面带笑容开玩笑时,就表示这个玩笑话不好笑。
一脸正经地开玩笑时则恰恰相反。
「秘密的小窝啊……总之,先坐下来吧。不过很遗憾地,这回我不提供餐饮服务了。」
伊弗说著比了一下空椅子,在罗伦斯坐下前,她已经把视线拉回羊皮纸上。
「虽然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但我认为,你若是想把这里当作狗窝,好像还不够温暖呢。」
伊弗把左手倚在桌子上,保持面向壁炉的姿势,一直看著手边的羊皮纸。
她没有回应罗伦斯的话语。
「不过,这样夏天很凉爽,应该不错吧。」
「现在是冬天耶。」
听到伊弗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句,罗伦斯笑容可掬地说:
「那更好啊。出去外面的时候,会觉得很暖和。」
这时伊弗总算抬起了头。
虽然嘴角的伤看起来很痛,但伊弗的眼角似乎愉快地浮现笑意。
「呵呵,一点也没错。我还真想赶快出去。」
「为什么你要待在这里?」
想到男子八成在门外偷听,罗伦斯便没有直接说出:「你被关在这里吗?」
伊弗叹了口气,然后把羊皮纸束放在桌上,开口说:
「如果是你,也会把重要武器藏起来,好在紧要关头使用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
伊弗身为前贵族,又是个连精明的商业公会干部基曼也会表示敬意的存在。这样的她对凯尔贝的地主们而言,或许真的是张王牌。
罗伦斯以视线扫过桌上的老旧羊皮纸,根据文章的编排位置以及固定的句型,看出那是土地交易的文件。
也就是说,伊弗被关在这里,独自进行作战会议。
「不过,我会被关在这个有人佩带长剑监视、房门上锁的地方,并不是因为受到这个合约连累。我会叫你来,更不是为了邀你跟我一起冒险。」
这句话──是在以木材与皮草著名的城镇雷诺斯,曾经邀罗伦斯合作极度危险交易的伊弗才会开的玩笑。
僵住笑脸的罗伦斯不是在演戏。
「不过,幸好被抓了。要不然今晚我就不能张大嘴巴咬面包了。」
罗伦斯知道愉快的闲聊时间结束,即将切入正式的商谈。
伊弗话中的意思很简单。
她的意思是殴打她左脸颊的人,也会殴打她的右脸颊。
「我叫你来只有一个原因,镇上不是发生骚动吗?」
「是啊……好像是这边的渔夫船只在南边靠了岸。」
「没错,这时机真是巧得就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样。我们才刚刚离开三角洲回到这边,就传来了这个消息。凯尔贝只要隔了一条河,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城镇。镇上要是发生什么骚动,为了避免造成混乱,渡船会跟著停驶。在镇上大家都认得我们,所以骚动明明才刚刚发生,我们却已经搭不了船。我们派去收集情报的那些密探虽然顺利到了南边,但还是来不及赶回来。」
虽然罗伦斯是一个城镇接著一个城镇不断旅行的旅行商人,所以不会遇到争夺地盘的问题,但还是能够理解争夺地盘会造成什么状况。
罗伦斯明白了伊弗把他叫来,又说这些话的目的。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目的有多重要。
虽然商人的直觉告诉罗伦斯,这应该不至于重要到必须挺直背脊面对的地步,但是──
「凭你敏锐的观察力,应该已经猜出我的目的了吧?我需要你所知道的情报。你一定是待在三角洲上的洋行,待到渡船停驶前一刻才离开的,应该有听到些什么情报吧?」
从伊弗的口吻听来,她像是早就知道罗伦斯去过洋行一样。
不过,这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因为伊弗本来就知道罗伦斯隶属于罗恩商业公会,所以她要猜出罗伦斯去过洋行并不难。
然而,在这个状况下听到伊弗这么说,罗伦斯当然会怀疑把伊弗关在这里的那些家伙,有可能派出了手下监视自己。
当然了,这也可能是伊弗故意要让罗伦斯这么想的陷阱。
「只听到一些而已。」
「那也没关系。」
罗伦斯让视线落在桌上的羊皮纸,目的是为了思考要隐瞒伊弗多少情报。
然而在几秒钟后,当罗伦斯再抬起头时,已经毫无隐瞒地说:
「南边商行的船只拖走了属于这边的船只。虽然不知道船上载了什么货,但听说是要以长剑护卫,而且值得送进教会的东西。」
虽然罗伦斯没有要求回报,就一五一十地说出对方想要知道的情报,但并非没有任何意图。
「……你说的是谣言吗?」
「我的旅伴好像经过了教会附近。」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吐了一大口气,跟著闭起眼睛,抬头面向天花板。
然后,她立刻挺起身子,睁开眼睛说:
「果然是这样没错。」
罗伦斯没有说谎是正确的选择。
对于罗伦斯口中的一丁点情报,伊弗可没有那种闲工夫打心理战。
「幸好你不是个吝啬的小人物。」
「如果我是个大人物,就不会满不在乎地被人叫来这里。」
「说得也是。不过,世上有很多大人物无法通行的小路。」
对伊弗而言,向罗伦斯打听镇上发生的事,应该是没什么胜算的赌注。
就算罗伦斯真的一直待在洋行,也不见得一定能够得到情报。
即便如此,伊弗还是避人耳目地把罗伦斯叫来这里,无疑是另有目的。
对于这个目的,罗伦斯原本只是抱著模糊的猜测,但听到伊弗的话语后,他大致描出了那个轮廓。
「你要我走小路?」
「你在凯尔贝算是拥有特异立场的人。你跟这个城镇根本没什么交流,却能够与这个城镇的人最想有所交流的对象愉快地对话。」
伊弗莞尔一笑,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听到伊弗的话语后,罗伦斯脑中闪过基曼听到他认识伊弗时的表情。
「当然了,我不会让你做白工。这件事情是把我关在这里、肚子大到会卡在小路上的家伙要我提出来的。」
伊弗拿起一张羊皮纸挥了挥。
那是一张签了名,也盖过章的合约。
以旧字体签订的合约,记载著关于凯尔贝三角洲的事情。
「很遗憾地,我拥有的金钱财物都稍嫌不足,但还是握有人脉和权力。在生意上,能够带给你很大的助力。」
「束缚力呢?」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收起脸上装出来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说:
「……也会有。」
然后,伊弗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又看了看手掌确认有没有沾到血。
「你都不问我怎么会受伤啊?」
「你怎么会受伤呢?」
听到罗伦斯立刻反问道,伊弗晃动著肩膀笑笑,然后像个城市女孩一样掩住嘴巴。
伊弗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的样子,但这样反而让人为她心疼。
「真是被你打败了。我会想要找你做这件事,不只是因为你的立场最合适。」
「不过,让我去冒险,也不会害得你站不稳双脚。」
两人此刻不是在闲聊。
只有在愿意免费为对方冒险的时候,才能够放下戒心。
「我乘隙攻击跟你完美防守,并非同样困难的动作。」
「是啊。因为经常跟我的旅伴互动,所以我切身了解这点。」
罗伦斯知道自己一味地防守,早晚会输给伊弗。
她点了点头,然后露出正经的表情说:
「我想八九不离十了吧,我们这边的渔夫应该是抓到了一角鲸。」
「一……」
罗伦斯就快说出「一角鲸」时,慌张地转身看向后方的房门。
「那家伙不是负责偷听人家说话这种小事的角色。把我关在这里的家伙虽然这么对待我,但其实很怕我会不顾一切地闹起别扭。」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伊弗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但就算怀疑也无济于事。
他点了点头,然后重新面向前方,再次询问:
「一角鲸,就是那个吃了会长生不老的生物?」
「没错,就是头上长了一支角的海兽。吃下一角鲸的生肉,能够长生不老,把它的角磨成粉喝下去,还能够治愈万病。」
罗伦斯一直相信这是一种迷信,而伊弗的口吻当然也不像把这种话当真。
「我听说一角鲸这种生物,如果没有待在像冰块一样冷的环境里就会死掉,有可能来到这么偏南的地方吗?」
「照船夫所说,北方海域要是起暴风狂浪,那边的鱼或生物有时候也会被冲到这里来。不过,我也不曾听过一角鲸被冲到这里来。一般会交易的,大多是把鹿角或鹿骨说成是一角鲸骨头的东西。」
在各地的传言中,都听得到能够长生不老、或治愈万病的灵丹秘药。
而且,这种东西越是在异教徒之地上找到,正教徒们就越相信其功效。
人们会希望自己死后能前往没有衰老病痛,只有安定幸福的世界,就证明了这个世界并非充斥著安定和幸福。同样的道理,至少在教会宣扬教诲的地方,一定找不到长生不老的药。
像是游走各地,也见闻过各处商品或商谈的商人与旅人,以及经常与死亡和衰老为伍的佣兵们,当然都知道这些灵丹秘药全是冒牌货,是一种迷信。
然而,就是有些家伙不知道。
被土地束缚,没踏出领土过的贵族,就是典型的例子。
如果是活生生的一角鲸,想必各地的贵族都会抱著钜款赶来购买吧。
「不过……这么说来,该不会……」
「没错。如你所料,要是得到一角鲸,北边的家伙们就能够上演一场巨大的逆转戏码。」
听到事态的严重性,罗伦斯不知道自己一瞬间缩起身子,还误以为椅脚断了。
怎么看也知道凯尔贝南、北两地的关系欠佳,而现在镇上抓到了能够瞬间逆转局势的东西。
要发生战争了。
罗伦斯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南边那些家伙说什么也想要控制住北边。如果双方的立场对等了,他们会很伤脑筋的。我们这方如果得到一角鲸,把卖掉一角鲸的钱拿来还债,他们还得找我们钱呢;或者是,我们也可以抱著不惜一战的觉悟,找来某处的领主当作靠山。如此一来,他们当然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我们得到一角鲸。他们只要抢走一角鲸再卖掉,就能够一石二鸟。那金额很吓人呢。」
一角鲸之所以会被送进教会,想必是为了多少形成一些牵制力,以免北凯尔贝诉诸武力。
如果北凯尔贝攻进教会,那等于是在向教会宣战。
「如何?你不觉得如果穿过了这条小路,可以看到很不得了的东西吗?」
伊弗说的一点也没错。
罗伦斯是罗恩商业公会会员,而伊弗一定是打算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他的这个身分。
凯尔贝南、北两地的人们可说关系相当恶劣。
而在此地,能够与伊弗有所交流、在镇上又不会引人注意的罗伦斯,无疑是个稀有的存在。
因此,他或许是个最适合当密探的人选。
但是,有件事情罗伦斯只字未提。
他已经告诉了基曼自己认识伊弗。
「如何?你愿意做吗?不对……」
伊弗刻意地甩了甩头,再度直视罗伦斯说:
「你要什么回报,才愿意做呢?」
这无疑是要罗伦斯去做背叛公会的行为。
伊弗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而且她一定也知道对南方人而言,商业公会是什么样的存在。
伊弗明明知情,还提出这样的提议。
那是因为伊弗有自信无论罗伦斯要求什么回报,只要是罗伦斯张开双手抱得住的东西,她都有办法让罗伦斯如愿。
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件事情确实牵涉到足以让伊弗有这般自信的庞大利益。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伊弗沉默地摇了摇头。
罗伦斯如果拒绝了伊弗要他当密探的请求,就算伊弗当场视他为敌,也不足为奇。
不对。不管状况如何演变,罗伦斯都应该抱著可能被视为敌人的想法来应对。
这么一来,他绝对不能够犹豫。
他一犹豫,就表示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这样的密探哪还有什么信用可言。
然而,罗伦斯感到犹豫。
虽然不知道基曼有什么企图,但可以利用这件事情。
如果告诉基曼这件事情,基曼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变成基曼的走狗,能够为自己带来多少利益呢?
非同寻常的莫大利益在天秤两端不停堆高,不肯轻易倾向某一端。
商人当然会思考损益。
不,应该说除了损益之外,商人还能思考什么?
「上次是提到狼骨吧?」
伊弗单刀直入地这么说。也不知道是识破了罗伦斯的心声,还是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个当作交涉条件。
「我想你们的直觉敏锐,应该已经隐约察觉到雷诺兹是认真的了吧?还有,那家伙想要得到我的协助。」
伊弗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
如他们所料,雷诺兹果然是认真在寻找狼骨,而伊弗也知道这件事情。
照这情形看来,伊弗可能也已经猜出雷诺兹想与什么对象牵上线。
「……你知道这状况,还帮我们写了介绍信?」
「生气了啊?」
「怎么会,我很高兴我们猜对了。」
伊弗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然后从椅子上起身,拿起两根木柴丢进暖炉里再坐回椅子上。
「北边很少有人能够烧木柴取暖,几乎都是烧泥炭。」
「不过,听说这边比较多人会施舍给穷人。」
「咯咯。如果是那小鬼,不管去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吧。」
罗伦斯真想看看伊弗的手掌心流了多少汗。
虽然伊弗的表情不断变化,但罗伦斯当然看得出她都没有说出真心话。
「如何啊?这应该不是太差的提议吧。」
「这提议应该不会太差。」
然而,恶魔总是先提供强大的能力,再换走人类的性命。
罗伦斯如果接受这个提议,肯定会造成公会的利益损失。
不仅如此,如果事情穿了帮,罗伦斯不是被公会放逐,就是必须接受制裁。
虽然赫萝说没什么好担心,但基曼突然改变态度时的冷漠表情,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罗伦斯的脑海里。
不用说是失去商人身分,就是说罗伦斯还可能失去性命也不夸张。
「你见过基曼了啊?」
罗伦斯的脸上没有惊讶,但不是因为他的自制力发挥了作用。
这是因为伊弗的话语太过准确,让他惊讶得连表现情绪都忘了。
「你去洋行收集情报,交谈中一定会提到我的名字吧。我都能够想像出那家伙听到我的名字时会有什么反应了。」
伊弗一副纯粹感到开心的模样说道,就好像聊起旧日结识的老友一样。
还是说,对伊弗而言,就连基曼也只是一般程度的对手?
罗伦斯告诉自己:「不对,不可能。」
「是啊……他是一位很优秀的商人。」
「的确是。每家公会里都会有天赋过人的家伙,那家伙就是其中一人。」
伊弗用著活泼生动的口吻这么说。
「基曼先生怎么了吗?」
「你还是别逞强吧。那家伙执拗地想要害我,你一定被他狠狠威胁过吧?」
伊弗眯起眼睛问道,那眼神就像在染上银色的冰之森林出没的狼一样。
「……是啊。」
「不过,那家伙确实是个狠角色。我也好几次被他害得烫伤了嘴。」
伊弗凝视著桌面,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
越难笑的回忆,越容易勾起笑意。
不过,伊弗没有那么多时间沉浸在回忆之中。
「欸。」
「什么事呢?」
伊弗爽快地说:
「你要不要乾脆脱离公会啊?」
在感到惊讶之前,罗伦斯便觉得这句话愚蠢极了。
「脱离公会的商人还能去哪里?」
公会拥有广大的商业网、无数的特权、知名度,以及这些优势所伴随的各种利益。
还有,公会能够带给人们同伴存在于世界各地的安心感。
踏出公会的庇护伞外,就跟某天突然破产没什么两样。
「你可以到我这儿。」
伊弗一边用手指拨动羊皮纸角,一边喃喃说道。
「到你那儿?」
「嗯,你可以到我这儿。」
罗伦斯脑中闪过雷诺兹说的「波伦商行」四字。
难道波伦商行真的存在?
这时,伊弗忽然看向远方,指著自己的嘴角开口说:
「我会被关在这里,是弄伤我嘴角的家伙下的命令。」
伊弗指著自己嘴角的手指,和赫萝的手指有些不同。
那是细长白皙,但显得有力的女子手指。
罗伦斯抱定决心,要学船夫用铅块塞住耳朵,以免被人鱼歌声蛊惑。
「那家伙是签订这张三角洲合约的地主的孙子。他虽然小我两岁,但有著不输给我的敏感神经,以及对金钱的强烈执著。还有,他对我似乎也一样有著强烈的执著。」
伊弗露出自嘲的笑容。
罗伦斯不禁觉得她的表情有些落寞。
「那家伙梦想著离开这个城镇。他一脸认真地说要得到一角鲸,然后带著这个资金当本钱,南下设一个大商行。他还用打了我嘴角的右手抓住我的肩膀,愤慨地说:『如果跟你联手合作,一定能比我家的那些老头还要成功。』」
说到这里,伊弗停了一会儿,罗伦斯知道她做了一次深呼吸,以掩饰自己差点轻笑了出来。
不过,伊弗吞下的笑容在她的意愿下化成了真实的情绪呈在脸上。
「如果不趁这个机会背叛他,怎么说得过去呢?」
伊弗说出惊人的发言。
她之所以想要说服罗伦斯,原本是要罗伦斯背叛公会,然后收集有关一角鲸的情报。
这么做是为了让地主们重新拿回在凯尔贝的主导权。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对伊弗直接下令的地主儿子企图得到一角鲸,然后舍弃凯尔贝南下。
而现在,伊弗企图背叛这个地主儿子。
她在罗伦斯面前说出这样的企图。
用她那已经背叛地主儿子的嘴巴亲口说出。
「基曼应该会想利用我才对。」
罗伦斯的思绪跟不上伊弗的话语。
伊弗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太沉重,使得罗伦斯来不及切换思绪。
「因为基曼知道那个浪荡子爱我爱到无法自拔。而他应该是想透过我设计那个浪荡子。」
罗伦斯觉得自己就像蒙住眼睛上战场一样。
伊弗用罗伦斯不知道的情报、不可能知道的情报,还有他甚至无法判断真伪的情报,画出了一张图。
就算做了说明,罗伦斯也看不懂这张图。
他怎么可能会懂。
「基曼的目的是为了彻底打击地主们,让他们无法东山再起。我想基曼八成打算跟他们签订让渡一角鲸的合约,然后换取土地权。到时候基曼得到了土地权状,儿子则带著一角鲸逃跑。你一定觉得很莫名其妙吧?不过,你想想我如果亲口跟那个浪荡子这么说,他会怎样?所谓正常交易总会怎样呢?」
为了不让观众窒息,伊弗提出了观众也能够回答的问题。
「总会败给爱情。」
或许是罗伦斯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关系吧,总之伊弗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当然能够理解基曼想要这么做的理由。老人家厌恶见到变化。就算是有所改变会比较好的状况,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有那股魄力去改变这个长年不变的环境。无论是北边或南边都一样。还有,两边的年轻一辈也都一样感到愤慨。基曼现在一定拚命在思考该怎么做,才能够刷新凯尔贝这个在微妙平衡下运作的城镇,并且赢过其他公会或商行,让自己的知名度大大提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会伶俐地、合理地,并且以个人利益为优先地,思考要如何利用什么对象。」
「或许你也在思考怎么利用基曼画出来的这张图,对我设下陷阱。」
罗伦斯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伊弗朝向罗伦斯摊开一只手掌心,做出投降的姿势。
罗伦斯当然知道伊弗根本没把他当成对手。
「你说的这些事情是真是假,我无从确认起。在这种时候,你认为我会凭著什么做出判断?」
把罗姆河流域视为自己地盘的狼,看似开心地笑著回答说:
「过去的经验。」
「毕竟我曾经被骗了一次。」
「你说的没错。不过,以前的商人有句话说得很好。」
看见伊弗扬起嘴角,罗伦斯不禁怀疑,嘴角底下怎么会没露出尖牙。
「就当作被骗,先上船再说。」
说罢,伊弗咯咯笑个不停。
那模样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不,她是真的醉了。
这是个像是在一张错视图当中,还有另一张错视图似的诡异局势。
罗伦斯下定决心,站起身子。
他告诉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更危险罢了。
「你的答案是『不』,没错吧?」
明明才刚结束让人醉得都快站不稳的对话,伊弗的声音却像寒冬里的河水一样冰霜。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罗伦斯才感觉到一股寒意爬上背脊。
「基曼应该会要求你提供协助。因为你的立场非常方便。对了……」
伊弗一边露出看似愉快的笑容,一边继续说:
「珍商行的泰德.雷诺兹很想利用我的人脉。只要我愿意配合,他一定会在我耳边轻声说出想要交易的对象。你们不是在追查狼骨吗?」
伊弗.波伦──好一个曾为贵族的女商人。
罗伦斯在下意识中,已经握住缠在腰上的小刀。
「如果你以为我手无寸铁,那就大错特错了。」
伊弗收起了笑容。
虽说在门外监视的男子没有在偷听,但腰上可是挂著长剑。男子总不可能是随随便便找来的小混混。
而且,械斗不是商人应该做的事情。
罗伦斯缓缓松开握住小刀的手,然后行了一个礼,转身背对伊弗走了出去。
当罗伦斯握住门把,准备开门的瞬间,传来了伊弗的话语:
「你会后悔的。」
伊弗与基曼说了一样的话。
罗伦斯咬紧牙根,打开了房门。
走廊上负责监视的男子依旧闭著眼睛,背靠著墙壁。
在他沉默地与男子擦身而过时,罗伦斯朝向男子一看,发现他腰上的长剑已经解开剑扣,随时准备拔出长剑。
「别把事情说出去啊。」
然后,男子这么喃喃说了一句。
别说回答,罗伦斯连点个头都没有,但并非因为不用多说他也知道不能把事情说出去。
而是他根本没办法把事情说出去。
早在好几年前,罗伦斯就自认已经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旅行商人,对于自己在世上是多么渺小的存在,也早已有所理解。
明明这样,他却偷看到了。那是令人噤若寒蝉的结构,其中的一小部分。
那些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金额在下赌注。
他们是住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这样的想法在罗伦斯脑中挥之不去。
他打开玄关门一看,发现有辆为他准备的马车等候著。
「先生,请上车。」
马夫后方的三名工匠依旧忙著裁剪皮革。
罗伦斯早就发现了。
三名工匠其实是在监视。
罗伦斯收下马夫递出的外套,一边把外套帽子压得低低的,一边坐进马车。
伊弗已经那么明白地说出她的盘算,不可能就这么放过罗伦斯。罗伦斯自问:「应该向基曼要求庇护吗?」
或者也可以选择立刻逃出凯尔贝。
应该尽速逃离行情不明的市场,不要进行任何交易才对。
罗伦斯陷在沉思之中,当他发觉时,马车已经抵达了旅馆后门。
他僵硬地向马夫道过谢,从后门走进旅馆后,深深叹了口气。
可能是听到开关后门的声音,旅馆老板来到了后门,于是罗伦斯把外套还给了他。或许是罗伦斯的脸色太难看,旅馆老板贴心地劝罗伦斯喝些东西,但罗伦斯拒绝了他,直接走回房间。
上上策就是在被基曼发现这里之前──或是在他认真起来之前,赶紧逃离。
这么一来,就会失去有关狼骨的线索。
不过,现在已经知道珍商行是认真在追查狼骨,所以可以前往其他城镇,再以珍商行为中心收集情报。
罗伦斯伸手握住门把,打开房门。
在暴风雨慢慢逼近的此刻,应该先守住自己乘坐的小船。
不管是技巧再好的画家,一定都无法画出罗伦斯下一刻的表情。
「汝啊,有人送这东西来。」
赫萝高举手中的羊皮纸,让它朝向罗伦斯。羊皮纸上盖了罗伦斯一眼就能认出的印章。
那是罗恩商业公会的公会印。
要说那鲜红色的蜡印看起来就像恶魔的签名,一点也不夸张。
明明口渴到不行,罗伦斯却拚命地想要吞口水。
公会早就知道罗伦斯投宿在哪家旅馆了。
基曼是认真的。
还有,伊弗说的话也是真的。
整件事情在罗伦斯背后悄悄进行著。
巨大的齿轮早已发出嘎吱声响,转动了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