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对立的城镇 下 第四幕

「快逃!」

罗伦斯简短地说道。

「快逃离这里!越快越好!」

他大步跨越房门,直直走进房内。

在寇尔解开货币之谜后,谜底依旧摊在桌上。罗伦斯像堆沙子般堆起货币,并将这些货币全都扫进荷包。

旅行生活必须丢弃所有不必要的物品。

所有的必需品全放在房间角落的麻袋里,遇到危险时,只要用绳子绑起袋口,扛著麻袋逃跑就好。

毕竟,旅人对于睡梦中受袭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了。

「汝啊……」

听到声音传来,罗伦斯抬起了头。

眼前是一脸惊讶的旅伴──赫萝。

「这是什么?」

赫萝手上拿著一封羊皮纸信。

羊皮纸上没有任何修辞文藻点缀,只记载著不带感情的冷漠文章。信的右下角,还盖了宛如凝固血块般的鲜红色蜡印。

收件者不是别人,正是罗伦斯;而寄件者则写著罗恩商业公会。

对于身为旅行商人、生意不稳定的罗伦斯来说,罗恩商业公会是以其同乡为中心、比任何存在都可靠的商人集团。

无论到了哪一个城镇,公会印永远是坚固的盾牌,也是强力的武器。

他如此倚重的公会,此时捎来信件给投宿在北凯尔贝旅馆的罗伦斯,而信上这么写著:

「公会正在寻求勇气过人、不畏惧魔女,也不害怕炼金术师的商人。为了公会的利益,更为了公会的未来,请阁下务必考虑一下……鲁德.基曼。」

赫萝流利地朗诵出信件内容后,歪著头望向罗伦斯。

另一名少年旅伴──寇尔在赫萝身旁探出头,看著赫萝手上的羊皮纸。

鲁德.基曼是个贸易商,负责掌管罗恩商业公会设置于凯尔贝的洋行分行,其信上表明的意思很清楚,无疑是要罗伦斯照著伊弗所说的内容去做。

基曼想要把一角鲸交给伊弗,并以北凯尔贝的土地权状为交换条件,好让凯尔贝的势力关系彻底逆转。而这个一角鲸,也确实是有如此价值的昂贵生物。

然而,基曼与伊弗都无法信任对方。两人都太优秀,以至于无法握手缔结合约。这时候需要有个人来当两人的仲介。而且,这个人最好是个能够乖乖听从指示的对象。

过于深重的权谋心计跟石臼没什么两样,一旦被夹在其中,一介旅行商人的存在便如一颗麦粒般卑贱。

罗伦斯听见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寇尔与赫萝毫无紧张感的反应,正刺激著罗伦斯的神经。

「你懂了吧?这是我的族群发给我的召唤令。」

罗伦斯一边回答,一边把麻袋口牢牢绑住。

「族群?」

听到赫萝反问,罗伦斯甩了甩头,然后站起身子说:

「上面写的鲁德.基曼,是公会在凯尔贝设置的洋行分行负责人。虽然我没欠过基曼个人人情,但托管给基曼的洋行,也就是三角洲上的罗恩商业公会对我情深义重。你应该明白我想表达什么吧?基曼打算利用情义绑住我,把我拖到可怕的深渊!」

像旅行商人这样无力的商人,之所以能够安然无事地在各地行走,正是因为隶属于公会。位于各城镇的公会为了争取自家的权利和特权,在各自的城镇与对手激烈竞争。因此,受公会恩惠的旅行商人无论到了哪个城镇,都能够安心地做起生意。

这么一来,凭藉公会的利爪和尖牙享受到果实和果汁的无力个体,若是听到公会要求自己提供协助,当然就无法拒绝了。

因为自己享用至今的各种特权,肯定是某个同伴流血流汗换来的成果。所以就算是再不合理的要求,也必须接受。

不过,再怎么重情重义,总也该有个限度。

基曼是为了让自己一步登天,才订定了这个策略,并打算把罗伦斯牵扯进来。

想必基曼一定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准备好「一切都是为了公会著想」的正当说词。等到基曼做好一切布局后,罗伦斯要是拒绝提供协助,立刻会被视为公会的背叛者,根本不会有人过问孰对孰错。而且,让罗伦斯打从心底感到害怕的不只是基曼,还有不久前在别栋建筑物里交谈过的对象。

如果说基曼是无数商人合为一体的巨人,这个对象就是能够与巨人抗衡的巨狼。

而这只巨狼竟然提议要罗伦斯背叛公会。

当然了,对方已经准备好庞大的利益,正等著罗伦斯点头。而提出要罗伦斯背叛公会以及提议这个举动本身,想必也都是对方早已拟定好的战略。

赌桌的上空交错著夸张的金额,战况剧烈无比。一介旅行商人要是被卷进如此庞大的漩涡,恐怕很容易就会被权力形成的暴风撕成碎片。

当权力交错而成的巨大齿轮开始运转,就算是人们的鲜血,也往往被视为草芥。

「现在就离开城镇。在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前离开,越快越好。」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罗伦斯像是祈祷般,将这句话吞下肚里。就在他准备说出「你们也动作快点」的瞬间──

「汝啊,可不可以冷静一点?」

冰冷的话语滑进了罗伦斯如滚水般沸腾的思绪。

这样的举动就像在热油里灌水一样。

罗伦斯忍不住大吼:

「我很冷静!」

寇尔在赫萝身边抱著装有葡萄酒的小桶子,罗伦斯觉得都快听见他缩起身子的声音。一旁的赫萝只是不停动著耳朵上的白色绒毛。

任谁看了都知道现场谁最不冷静。

「唔…………」

罗伦斯松开自己的行李,抬头看向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记起自己濒临破产危机时,也曾顺著怒意拂开赫萝伸出的手。

还说什么自己成长许多,可笑极了。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怒骂自己。

「哎,有些雄性能够表现得超然脱俗,像嫩枝一样柔软地接受凡事也是不错,但这些家伙难以信任。所以,愚蠢的雄性比较容易掌握,还算好一些呗。」

赫萝甩动尾巴发出「啪」的一声。寇尔在她身边缩著脖子察言观色,此时赫萝粗鲁地抓了抓他的头发。

「大部分生物都有两只眼睛,却只看得见一样东西。汝知道这广大世上,为什么雄性和雌性要特地配成一对吗?」

赫萝从寇尔手中接过桶子,然后用嘴巴咬起栓子。

她轻轻抬高下巴,示意寇尔拿住它。

寇尔动作熟练地从赫萝口中接过它。

在这般互动之间,赫萝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罗伦斯身上。

「汝一定照著汝的常识,在心中做出结论了呗。不过……」

虽然赫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但罗伦斯当然明白她打算说什么。

赫萝与寇尔两人一同凝视著罗伦斯。

看见外表柔弱的两人这么做,让罗伦斯不禁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坏人。

「呵。咱在村子里时,也经常从麦穗缝隙看见像这样的光景。」

罗伦斯也明白赫萝这句话的意思。

虽然慢了一步,但寇尔似乎也明白了赫萝的意思。当他一脸尴尬地别过头去时,侧腰被赫萝顶了一下。

赫萝的意思是要寇尔说出来。

「……我父亲有时候也会这样。」

「汝听到了呗。」

谁对谁错的答案很明显,罗伦斯根本没有争辩的余地。

「……是我不对。不过──」

「汝不用急著道歉,而且咱也不想听藉藉口。咱想听的是说明。咱跟寇尔小鬼不是汝的手下,咱们应该不是那种汝说什么咱就怎么做的关系。不是吗?」

赫萝没有生气,反而是像在开导他,这却让罗伦斯觉得比挨骂更加难受。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对赫萝两人做出的举动,造成了反作用。

赫萝两人并非如外表那般柔弱又纯真。

他们是懂得自己思考怎么行动、能够独当一面的人。

在两人面前擅自决定事情,等同是背叛他们。

「汝啊,发生什么事了?」

赫萝微微露出笑容说道。

虽然谴责罗伦斯的视野太狭窄,但赫萝似乎愿意相信罗伦斯做出这样的行为有其理由。

商人不会意气用事。

罗伦斯摇了摇头。

他这样的举动不是在否定赫萝的话语,而是为了先整理一下思绪。

罗伦斯在脑中反刍不久前与伊弗的互动。

「伊弗问我要不要当密探。」

「哟?」

赫萝简短地答腔后,把酒桶凑近嘴边。

赫萝的意思应该是要罗伦斯不用在意她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然后,送来这封信的基曼也一样在问我要不要当密探。」

「双面夹攻吶。」

罗伦斯点了点头,并准备说明。

说明事态会演变至此的最大起因。

「会造成这次骚动,是因为北凯尔贝的渔船被南凯尔贝掳走了。贫困的北凯尔贝与富裕的南凯尔贝两地本来就互相对立,光是这样的原因就足以造成纷争。更何况,南凯尔贝这么做还是为了得到北凯尔贝渔船抓到的宝物。这时伊弗接到指示,要她非把这个宝物带回北边不可。但是,下这个命令的人物并不是为了北凯尔贝的发展,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最后伊弗告诉我她要装成遵从命令的样子,然后背叛北凯尔贝,还问我愿不愿意帮她。」

这不是几百枚卢米欧尼金币就能够完成的交易。

尽管面对金额可能高达千枚金币的交易,伊弗还是能冷静地执行这种吃里扒外的点子。

「真是学不乖的雌性。」

赫萝虽然笑著回应,却流露出有些懊恼的神情。寇尔面向别处,没有看著赫萝;他似乎认为,要是这时做出反应,可能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伊弗都敢大声说自己要背叛北凯尔贝,这表示她可能也会背叛其他人,对吧?」

理论上,一个议题反论的反论,就是事实;而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

感觉上只要连续背叛两次,就能够逆转局势,但逆转局势时,能不能够为自己带来利益,这个答案只有伊弗一人知晓。

「原来如此,这简直是盈满猜忌的泥沼吶。那么,现在就连汝族群里的强势家伙,也想要利用汝为自己争取利益啊?哎,也难怪无力的汝听了,会脸色一片苍白吶。」

赫萝喝下酒桶里的葡萄酒,然后打了一声嗝。

看见赫萝谈论著这种事情还一脸享受地喝酒,罗伦斯要不是选择生气,就只能选择苦笑。

据说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骑士,脸上无论何时都挂著笑容。

商人之所以总是笑容满面,应该也是因为这样。

「有没有可能来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伊弗不是为了北凯尔贝而行动,应该不会在意从哪里获得利益。所以,只要罗恩商业公会愿意分利益给她,就没问题。公会和伊弗的利益应该有办法做到两全其美。重点是,只要伊弗不因为想要独占利益,而背叛我跟公会就好。」

「嗯。」

「另一个方法则是我为了公会利益而行动,然后赢过伊弗,最后让公会顺利得到利益。」

「嗯……意思是说,一方是期待恶人表现善意,另一方是乐观地展望吗?」

赫萝做出这般结论的根据是──如果不是因为只能有这两种可能性,罗伦斯就不会做出方才那样的行为。

罗伦斯点了点头,然后倚著桌面说:

「不过,这些是照我目前得到的情报所导出的结论。在如此庞大的构造中,有太多我不知道的情报,以及不可能知道的情报。要是我参与了这件事,势必会变成一颗棋子,被地位比我高的那些家伙操纵。」

当某人有所企图时,只要谨慎地针对他真正的目的展开攻击,就有可能为自己带来利益。

然而,想要攻击对方的真正目的,必须先掌握到真正目的是什么。

「汝的意思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喽?」

「嗯。」

说著,罗伦斯从赫萝手中接过盖著公会印的信件。

为了经商而独自旅行时,盖著公会印的纸张不知为罗伦斯解危多少次。

公会印是具有魔法的纹饰、是强力的武器,也是盾牌。

罗伦斯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威力。

正因如此,当发现这个充满威力的武器被人刻意拿来指向自己时,除了逃跑,罗伦斯想不出其他的方法。

「对了,那只母狐狸跟汝族群里的那些笨驴,是为了同一样东西在争斗呗?那是什么东西?」

「咦?喔,就是那个啊,你说在南凯尔贝看到的东西。」

「不会那么刚好是咱们在追查的骨头呗?」

罗伦斯三人的旅行目的地明明是赫萝的故乡约伊兹,却来到这个与约伊兹方向相反、位于沿海地区的港口城镇凯尔贝,正是为了某个目的。

也就是为了追查在名为乐耶夫的群山里,受到崇拜的狼神脚骨。

赫萝因为得知教会打算进行亵渎狼骨的仪式,而寇尔则是想要确认故乡的神明是否真的存在,所以决定追查这件事情。

虽然赫萝询问时脸上挂著恶作剧的表情,眼里却不带什么笑意。

然后,以商品价值来说,这样东西与狼骨没有太大差别。

正因为如此,拥有巨大权力的家伙们,才会不顾一切想要得到它。

「算是类似的东西吧。那东西来自北海,是一种头上长了角、拥有魔法的生物。据说只要生吃它的肉,就能够长生不老;拿它的角熬汤来喝,还能够治万病。它的名字是一角鲸,听说北凯尔贝的船只就是捕获了一角鲸。」

赫萝原本一副像在聆听酒席上的助兴话题的模样,但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后,耳朵用力摆动了一下。

「怎么了?」

「……没事。」

听见赫萝说谎说得这么明显,罗伦斯想笑都笑不出来。

赫萝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扯谎扯得太牵强,所以随即抬起头说道:

「不过,汝啊……」

「嗯,怎么……?」

「现在能够确定的是,整件事情是以这样东西为中心在运作,是呗?」

「嗯。」

「既然这样,汝应该还有其他选择,不是吗?嗯?」

说著,赫萝一脸开心地把话题丢给寇尔。

若赫萝是客观地看待罗伦斯提及的内容,那么寇尔就是站在外围眺望赫萝与罗伦斯的互动。

像寇尔这种立场的人,会比较容易找出第三种选择。

「咦?啊、呃……」

「喏,抬头挺胸!」

这时,赫萝拍了他的背。于是寇尔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开了口:

「那、那个,请赫萝小姐去把那只一角鲸抢过来就好了,不是……吗?」

「……咦?」

听到寇尔的话,罗伦斯惊讶得哑口无言,只能这么反问。

罗伦斯的脑袋根本想不出这样的点子。

「为了争夺某样东西而引起的纷争,前提是这样东西确实存在。凭赫萝小姐的能力,想必随便一跳就能够跳过河川,也能够轻轻松松把一角鲸抢过来,不是吗?」

如果要归类,寇尔算是住在深山里的人。

听到寇尔说出像在拍马屁的真心话,赫萝乐得微微晃著耳朵。

如果只是针对偷出一角鲸这件事情,或许确实很简单。

虽说有护卫层层防守一角鲸,但赫萝若是露出真实模样,现出她锐利的狼牙,这些护卫就跟穿著纸制铠甲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就算是名为基曼或伊弗的怪物们为了争夺一角鲸而勾心斗角,赫萝一定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抢走。

然而,如果考虑到事后处理,这个方法就完全失去了现实性。

罗伦斯搔了搔头,然后开口说道:

「我说啊,这么做只会让我们为了善后伤脑筋而已。就算能够轻易地夺走一角鲸,肯定也会出现看见你的目击者。到时候如果还想把一角鲸卖给别人,那就太蠢了。这么点道理──」

「咱当然知道。不过吶……」

赫萝打断罗伦斯的话语,然后看似开心地眯起眼睛,微微倾著头说:

「现在汝应该明白,这件事情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呗?」

「……啊?」

「汝还不明白吗?这件让汝铁青著脸准备逃跑的事,不过是只要咱露出爪子和尖牙,就能够轻松解决的小事罢了。汝身为咱的伙伴,竟然表现得慌张失措,这样咱会很困扰。这可是关系到咱的名誉吶,谁叫咱选了汝作为旅伴呢。」

「……」

哑口无言的罗伦斯回望著赫萝。

事态确实就如赫萝所言。

即使充斥著权谋心计,就算是善于欺骗他人藉此获益的城镇商人,都无法冷静做出判断的大规模交易,对赫萝而言,也不过是这点程度的小事罢了。

突然间,罗伦斯觉得自己恐惧的事情变得渺小多了。

罗伦斯不久前还一片铁青的脸色,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恢复了血色。

「咯咯咯。寇尔小鬼,这就是所谓被杯中的暴风雨玩弄吶。」

因为顾虑到罗伦斯的感受,寇尔当然露出了尴尬的神情;但与其如此,罗伦斯倒希望寇尔乾脆地笑出来,这样他还比较好受。

寇尔像个少女似的抬高视线,将目光射向罗伦斯。在罗伦斯报以苦笑后,这位率直的少年才松了口气似的笑了出来。

罗伦斯感觉到冲上脑门的血液已经完全退去,狭窄的视野也变宽了。

他想起师父说过一句话──随时确认自己手上有什么武器。

在自己身边的,可是约伊兹森林的贤狼赫萝啊。

想到这里,罗伦斯险些觉得一边不停甩动尾巴,一边喝酒的赫萝还真散发著一股威严。

「而且,要是汝能够顺利度过这次事件,想要收集骨头的情报,也会变得容易,不是吗?」

「……伊弗也提过这点。她说,如果我肯为了她的利益而行动,她愿意提供狼骨的相关情报给我。也就是说,她愿意向似乎已掌握到狼骨情报的珍商行老板──泰德.雷诺兹,打听关于狼骨的事。」

赫萝扬起一边眉毛,露出像在生气也像在笑的奇妙表情对著罗伦斯说:

「哼。那只母狐狸比汝冷静多了。汝听好啊,基本上,咱们在追查的骨头事件根本不下于汝现在被卷入的事件,同样是重大的事件,不是吗?」

听到赫萝的指摘,罗伦斯根本无从辩驳。

赫萝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咱们决定追查骨头时,汝自己不是还警告过咱这件事?明明懂得警告别人,当自己碰到同样规模的事件时,却像个胆小鬼似的。看见汝这样的表现……」

赫萝慢慢放松脸上的忿怒表情,然后蓦地别开视线。

「咱以后要怎么相信汝说的话。」

赫萝最后露出悲伤的表情说道,然后抬起视线瞥了罗伦斯一眼。

罗伦斯当然知道这话是一种挑衅。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赫萝以她的方式在鼓舞人。

「当个让咱能够说汝不是光说不练的雄性,好吗?」

这回赫萝露出像在捉弄人似的表情倾著头说道。

看见罗伦斯板起了脸,赫萝随即露出满脸的笑容。

做生意时,最怕的就是太执著于面子问题。

但是,也不可能因为不顾面子,就能让每次行动都以最合理的方法解决。

罗伦斯低下头呻吟著。

一阵呻吟后,他抬起头说:

「就撤回逃走这个选项吧。」

「嗯。哎,汝就放轻松一些呗。」

「因为碰到紧要关头时有你在,是吗?」

一旦顺利查出狼骨时,赫萝应该是只想要以自己的尖牙和利爪解决事情,根本不想采取其他手段。

然而,这样的方法和罗伦斯心中的最佳方法相差甚远。

罗伦斯为了确认赫萝是否明白他的想法,所以这么询问,结果赫萝摇了摇头,然后露出沉稳的笑容,缓缓回答说:

「咱并不打算把叼在嘴里的海兽卖给什么人。就像寇尔小鬼说的一样,小毛头们为了争一块肉而争执不休时,索性把那块肉吃掉,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虽然我没想到有这种方法,但应该不能怪我吧。」

「可见汝根本没有考虑到咱的存在。」

面对赫萝与罗伦斯的互动,夹在中间的寇尔,只能让视线不停游来游去。

「那当然。」

听到罗伦斯正言厉色地这么说,寇尔脸上浮现了些许不安。

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两人的对话或许确实会让人有这种反应。

不过,过没多久,寇尔似乎也察觉到并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赫萝虽然面有怒意,尾巴却不停甩来甩去。

「哼。汝老是说些有的没的理由,结果还不是跑来求了咱好几次。求三次跟求四次,有什么太大差别吗?」

罗伦斯希望尽量不要依赖赫萝的力量。

虽然说得这么好听,罗伦斯还是靠赫萝帮他度过了好几次危机。

不过,罗伦斯最近开始会想:虽然这世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是看结果决定一切,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正因为如此,尽管依赖过好几次赫萝的力量,在面对赫萝能够识破人类谎言的耳朵时,罗伦斯还是能够这么说:

「我又不是因为你是约伊兹的贤狼,才选你当旅伴。」

赫萝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缩起脖子笑笑。

虽然寇尔装作没认真在听,但在他面前,罗伦斯是不可能说出更露骨的话了。

不过,就算是与赫萝独处时,罗伦斯也不确定自己说不说得出口。

「既然这样,就看汝怎么动脑思考,让咱见识见识贤狼也感到佩服的智慧呗。」

「那当然。」

罗伦斯简短地答道。

如果只有自己一人,罗伦斯早就逃跑了。

或者早就随便任人摆布了。

然而,罗伦斯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这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会忍不住在心中这么嘀咕:

真的吗?

面对如此巨大的组织,真的可以不用逃跑吗?

罗伦斯三人本来就投宿在伊弗介绍的旅馆,而这个落脚处也被基曼查了出来,所以既然决定不逃出凯尔贝,只能下定决心等待对方主动联络。

如果擅自收集情报,万一受到监视,无论监视者是伊弗还是基曼,都只会在对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而且,不管在情报方面还是权力方面,对方都压倒性地胜过己方,所以罗伦斯也只能采取后发先制的策略。也就是在弄清楚对方会采取什么行动后,设法抢先对方一步。

罗伦斯不但明白这样的道理,当然也很清楚,既然只能够采取后发先制的策略,与其坐在椅子上抖个不停,不如像赫萝那样躺在床上,悠哉地甩著尾巴打瞌睡,才是上上之选。

然而,他还是坐在摆设于窗边的椅子上,不镇静地望著窗外。

看著这个季节的灰色天空,就是开朗的心情,也会蒙上一层阴影。

如果心情本来就很郁闷,那更是雪上加霜。

面对伊弗的企图、基曼的企图,以及两人莫大的欲望,让罗伦斯痛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多么渺小。为此苦恼不已的他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在受到赫萝的鼓舞后,虽然罗伦斯为了顾及面子,决定放弃逃跑转而选择留在凯尔贝,但仍无法挥去心头的不安。

这次的对手并非只会一对一地进行商谈,他们是擅于多对多商战的优秀商人。

罗伦斯的师父教过他一个铁则──「千万不要去碰自己不懂的生意」,而这次的决定,很明显和这个铁则背道而驰。

罗伦斯再次叹了口气,并将视线拉回房内。

原本在悬崖边与睡魔玩耍的赫萝,终于还是一头栽进了地狱深渊。

寇尔坐在赫萝床边的地板上。他正将腰带解开,不知道在忙著什么。

寇尔不久前才向旅馆老板借了针,罗伦斯猜他应该是在缝补腰带上的绽缝,却发现似乎恰好相反。

寇尔用手指松开腰带前端的绽线,并抽出一根根的细线。

他细心地把两、三根细线从腰带抽出来。接著,他把这些看似易断的细线搓在一起,并穿过针头。

看著寇尔急急忙忙地拿出他那件破烂的外套,罗伦斯当然很清楚他的用意何在。

罗伦斯站起身子,走近寇尔说:

「你这么做,哪天就没腰带可以用了。」

这时,寇尔已经用著拼凑出来的裁缝用品补起外套的绽缝。他像是已经缝补过好几次似的,动作熟练且轻快地一针一针缝补著外套。

寇尔听到罗伦斯的话后抬起头,露出难为情的表情笑了笑,手上的动作却未曾停歇,由此可见动作之熟练。

而因为缝补用的线很短,寇尔转眼间就结束了工作。

不过,以商人的眼光来鉴定,这样的缝补能够带来的效果,想必就跟向神明祈祷一样微弱。

「如果只是要买捆线,我可以买给你啊。」

「咦?不用啦……没问题的。您看!」

寇尔用牙齿咬断线后,得意地摊开外套现给罗伦斯看。

要是赫萝看到了,说不定会一边甩著尾巴,一边轻顶寇尔的头。

不过,罗伦斯不是赫萝,所以他露出苦笑,摸了摸寇尔蓬乱的头发,开口说道:

「刚刚你解开铜币谜题,这等于是帮我上了一堂课,但我还没有付你学费。你在上教会法学课时,不是也要缴学费吗?」

寇尔随即张开嘴,看来是想说些什么;但他把对方的好意与自己的谦虚放上天平秤了秤,似乎做出了接受对方好意的判断。

寇尔有些难为情地笑著,问道:「真的可以吗?」

「我们去裁缝店挑选适合的线吧。反正你以后也用得著吧?」

其实用来买线的钱,说不定就够买件好一点的外套,但罗伦斯没有这么提议。

寇尔是个下定决心离乡背井的少年。

离开家门踏上旅途时,亲人给他的饯别礼除了少许的盘缠,应该也包括这件外套吧?

他若是听到自己充满故乡回忆的外套,居然比缝补线还要便宜,心情一定会很低落。

「那就麻烦您了!」

寇尔开心地说道,然后急忙套上破烂的外套。

罗伦斯本以为赫萝会想跟著出门,虽然她才刚入睡,但就连罗伦斯捏她鼻子也没办法把她叫醒,所以罗伦斯决定与寇尔两人单独外出。

而且,万一基曼或伊弗前来联络,有人留在房间也比较好。

「你想买哪种线?」

向旅馆老板问出裁缝店的位置后,罗伦斯两人很顺利地来到了目的地。

对于在凯尔贝发生的一角鲸事件,似乎只有一部分的人在拚命。

正因为只有部分人士能够拥有权力,权力才会显得有价值,绝大多数的人根本就不在意争夺大规模土地权的纷争,或自己在镇上的名声高低。再说,权力宛如高挂天上的明月般遥不可及,就算很在意也没用。

在遇上赫萝之前,罗伦斯正是眺望这般明月的存在。虽说在赫萝多方面的鼓舞下,罗伦斯已抱定决心,但他熟悉的,毕竟还是像这样的「日常」生活。

两人所抵达的裁缝店门口,有用绳子将百叶窗吊起,临时搭成的台子。台子上除了衣服之外,还陈列著线以及补破洞用的碎布。

一名少年百无聊赖地顾著店。他托著腮的手因为碰触染料,有一半被染成了黑色。

少年一看见罗伦斯两人出现,立刻挺直背脊并展露笑颜,看见少年的模样,罗伦斯不禁也露出了笑容。

这里散发的气息,是罗伦斯所熟悉的世界所有的味道。

「依颜色不同,有很多种价格,您想要什么颜色?」

「呃……因为外套是这种颜色……」

就在寇尔这么说,而罗伦斯随之把视线移向他身上的外套时──

「如果用暗黄色,刚好不会太显眼喔。」

听到顾店少年的话语,寇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染成黄色的商品代表著高级品,至于高级的程度,只要看顾店少年脸上那贪婪的笑容就一目了然。

以年纪来说,少年看起来比寇尔小了一、两岁左右,但以气势来说,寇尔恐怕根本无法与其相比。这些当工匠学徒的小伙子,他们的工作就是被师父殴打踹踢,胆量跟一般少年可不同。

「呃,可是,黄色很……」

寇尔似乎也知道价格会依颜色而所不同。他慌张地看向罗伦斯,但顾店少年当然不可能让寇尔把话说完。

「不得了了,不知道是哪一家大老板前来光顾?」

少年打断寇尔的话语,从台子探出上半身说道。

依贩卖出去的商品价格不同,少年拿到的零用钱应该也会不同。

「哎呀,糟糕了。我今天没有打扮得很体面耶。」

念在少年热衷于拉生意的份上,罗伦斯配合著少年的话语这么答腔。

罗伦斯伸手重新竖起衣领,挺直胸膛,只有寇尔脸上一片愕然。

「是啊、是啊,这我当然明白!这东西品质很好喔。来,请您瞧瞧。」

说著,少年递出了黄线的样本。

虽然样本只有差不多放在手掌心上的长度,但万一被风吹走了,少年未来三天肯定没饭吃,也没薪水可拿。

据说在横越七大海洋才能抵达的地方,有一条通往地上乐园的河川。这条河水会漂来一种叫作番红花的植物,而把衣服染成黄色的染料,就是以番红花当作原料。

黄色是会让人联想到黄金的高贵颜色。

一是因为黄色染料本身就很昂贵,二是因为所谓的优质服装,就是为了充门面而生的服装,所以有钱人无不争先恐后地采购黄色的衣服,也因为这样,价格也变得越来越高。

不管怎样,寇尔似乎察觉到话题的走向慢慢超出他的掌控,于是慌张地拉住罗伦斯的衣袖:

「罗、罗伦斯先生。」

「嗯?」

罗伦斯展露笑颜看向寇尔时,少年为了不让客人溜走,立刻扬声说:

「老板、老板。来!请您看仔细喔,您看看这色泽有多么鲜艳。这黄色真的很鲜艳吧?要是摆在黄金旁边,连黄金都会逊色三分呢。这是我们家师父的最佳杰作。您意下如何呢?」

罗伦斯一边聆听少年的推销,一边不停发出「嗯、嗯」的声音给予回应。

少年后方的裁缝店最里面有一名看似师父的男子。男子停下正在裁剪布料的手,观察著柜台的动静。

男子的样子不像在关心线能不能够卖出去,而像在观察小伙子的举动。

罗伦斯看向那位似乎是师父的男子时,对方也察觉到罗伦斯的目光,两人的视线随之在空中交会。

男子没出声地笑笑,并抬了一下手掌。

罗伦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拉回少年身上说:

「这黄色确实很漂亮。它的亮度真的是连黄金都比不上。」

「我说的没错吧!那么,我帮您包──」

「不过,色泽这么光亮的线要是缝在外套上,会怎样呢?这线就连黄金都逊色三分了,用它缝出来的缝线一定会很明显吧。」

少年为了推销而拚命堆起的笑脸,在此刻倏地冻结。

后方看似师父的男子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叹了口气。

「所以,为了不让缝线太明显,你还是给我最便宜的灰线吧。」

或许是满脑子都在想若是卖掉黄线,就可以拿到大笔零用钱的缘故吧,受到打击的顾店少年全身僵硬,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时看似师父的男子从后方走来,代替少年这么说:

「需要多长呢?」

男子举起符合工匠形象的粗壮手臂,用力敲了少年的头一下。

如果不能应付狡猾的商人,就算成为优秀的工匠,做出好的商品,也无法高价卖出。

这名看似师父的男子,似乎就是要让顾店少年明白这一点。

「三路德银币可以买到多长?」

「这个嘛……以那件外套的磨损程度来说,大概可以把整件外套缝补五遍吧。对了,要不要顺便买个蓝线?前阵子刚好有载满大青的船只入港,所以蓝线的价格变便宜了。」

「那么,您可以先不要卖掉蓝线,然后再多采购一些当库存,等到价格上扬时再卖掉,利润会比较好喔。」

男子似乎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推销成功,他笑著说:「三枚路德银币的长度,对吧?」然后取出缠上灰线的小圆筒。

难得出了门,买完东西就回旅馆太无趣,所以罗伦斯与寇尔决定散散步,顺便瞧一瞧河川沿岸的市场和北凯尔贝的街景。

寇尔保持两步的距离,跟在罗伦斯后头走著。

他抱著装了灰线圆筒的小麻袋迈著步伐,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

「怎么了?」

一听到罗伦斯这么询问,寇尔就露出像是小狗遭到戏弄般的眼神。

寇尔这么聪明,他一定察觉到自己被捉弄了。

不过,寇尔的反应似乎比罗伦斯预期的还要大。

「你真的那么惊讶啊?」

「……是、没有……」

寇尔慌张地游移著视线。

罗伦斯不禁心想,自己或许太习惯与赫萝那种坏心眼的狼一起旅行了。

「至少比赫萝的恶作剧好一点吧?」

罗伦斯不由得开口为自己辩解。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寇尔似乎心有所悟,一脸难为情地点头回答:「是的。」

「而且,我记得我说过,你的脸皮得更厚一点。我是商人,不是神,所以如果你不求我,我就不会展露我的慈悲。」

罗伦斯还没有支付寇尔软膏的费用,而寇尔解开的铜币箱之谜,事实上也是值得支付报酬的情报。

只不过,商人收下商品时,如果对方忘了收钱,十个人当中有六个人会保持沉默;而剩下的四个人会为了卖人情,而提醒对方收钱。

思考了自己属于哪一种人后,罗伦斯这么补上一句:

「当然了,如果有人听到我这么说,就立刻表现得厚颜无耻,我就不会带这种人一起旅行了。」

寇尔没有露出困惑的模样,而是露出苦笑。

他的反应,让罗伦斯也深深明白赫萝会喜欢他的理由。

「不过,虽然我不是神,但也不是那么讨厌别人求我。」

「咦?」

「如果我真的打从心底讨厌别人跟我要东要西,应该就不会跟某个长了尖牙的贪婪鬼一起旅行了。」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紧抱麻袋难为情地笑了。

「不过,你毕竟是未来的圣职者。既然你不向我祈祷,那我想在这里告解一下。」

「呃……告解什么……」

罗伦斯将视线从寇尔身上移开,说道:

「我想坦承,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其实有著不值得赞扬的动机。」

寇尔只愣了几秒钟。

他立刻跟上了罗伦斯的思绪,然后露出连真正的圣职者都自叹不如的真挚表情反问:

「什么意思呢?」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我有一半是在迁怒他人。」

「……迁怒?」

寇尔有个坏习惯,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会集中在思考上面。

寇尔仰望罗伦斯反问道,而他下一秒钟就绊倒了。

「你不是也看到了我在旅馆的失态吗?」

罗伦斯一边伸手扶起寇尔,一边问道。

罗伦斯没有取笑寇尔跌倒,是因为他正诚心诚意地自白。

从一个人摔跤后会做出什么清理动作,就能够看出那个人的身分。

王族会遣走身边的人,贵族会假装咳嗽,而平民会拍打膝盖清理灰尘。

至于寇尔,他什么清理动作都没做。

罗伦斯相信他一定能够成为优秀的圣职者。

「是的。」

不过,听到寇尔立刻这么回答,罗伦斯还是不禁露出苦笑。

寇尔也慌张地想要挽回失言,但罗伦斯笑著阻止他说:

「没关系。不过,如果你是我的徒弟,为了保持威严,我可能会呼你一巴掌就是了。」

寇尔有些难为情似的笑了笑,然后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也就是说,因为我让人看见了那样的丑态,所以很想找个人来报复。」

「……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跟工匠师父使眼色,是吗?」

寇尔不愧是个聪明的少年,观察得非常仔细。

「没错。在背后决定事情,然后玩弄被夹在中间的人。我故意让你期待能买到高级品,也是为了看你的反应,让自己沉浸在优越感之中。真是的……这样做真的很幼稚。」

罗伦斯搔了搔脖子,然后把视线移向河川。

正在岸边装卸货的船只附近,聚集了一群商人。

从随风传来的只字片语,以及商人们比手划脚的动作看来,他们似乎正在交涉能否搭上运送货物的船只,然后横越河川前往南凯尔贝。

根据凯尔贝的规定,当城镇出事时,便会严格监控渡河事宜。

而且,渡河的重要性关系到河川所有权,最后甚至关系到领主权。

船夫不可能为了藏在袖子底下的区区小钱而违规;而那些商人们明知如此,仍然想要搭船到南凯尔贝,可见对他们而言,这次在凯尔贝发生的问题有多么重大。

就这点来说,基曼能克服万难把信件送到旅馆,让罗伦斯再次体认到其组织力量之强,而不禁感到恐惧。

「我确实听见您的告解了。神会原谅您的。」

寇尔不只安静地聆听罗伦斯告解,还像真正的圣职者般回应罗伦斯。

罗伦斯怀著心中的感激,对他说道:「谢谢。」

「不过,罗伦斯先生……」

「嗯?」

当罗伦斯专注于眺望街景时,寇尔忽然开了口。

「您那么做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别的事情吧?」

他直直注视著罗伦斯。

寇尔的眼神别无他意,正因如此,所以这股目光更像一根笔直的长枪射向罗伦斯。

「罗伦斯先生是想要回应赫萝小姐的期待,对吗?」

寇尔就像一个聆听英雄故事的孩子般,眼里散发出期待的光芒。

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甚至让人感到刺眼。

由于有点难为情,罗伦斯不禁别开视线,然后好不容易才做出回应:

「确实是有……这方面的考量,不过……」

罗伦斯会确认自己的交涉能力,其实是出于不安的反作用力,根本没有寇尔想的那么勇敢。

「虽然我几乎没有能力帮助罗伦斯先生,但请您加油!」

「喔、嗯。」

尽管寇尔身子瘦弱,此刻却用浑身的力气为罗伦斯打气,由此看来,他的确打从心底支持罗伦斯。

就罗伦斯的想法来说,如果自己看见年纪比自己大了一轮的男子露出那般丑态,对那个人的评价多少会降低一点吧。

罗伦斯之所以会想买线给寇尔、买线时之所以会玩弄顾店少年,都是为了让自己恢复少许威严。说明白一点,罗伦斯几乎是因为面子才这么做。

在这样的状况下,寇尔不但没有侮辱罗伦斯,还如此地支持罗伦斯。

或许可以用「本性使然」来解释寇尔的反应,但罗伦斯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而且,商人的好奇心比猫还要旺盛。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看见一个窝囊的商人露出那般丑态,还做出迁怒他人的行径,你竟然不会对这个商人失去信心。」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寇尔果然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可见他不是在巴结罗伦斯,而是说出了真心话。

「咦……?因为……那个,罗伦斯先生不是与赫萝小姐一起旅行吗?我听赫萝小姐说是寻找故乡之旅。」

「是这样没错。」

「既然这样,我怎么会对您失去信心……您会表现得那么慌张,是因为眼前的事态足以让人慌张,不是吗?」

罗伦斯不是很明白寇尔的意思。

的确,罗伦斯目前面临了旅行商人难以应付的事态,就算被赫萝推了一把,到现在也还是无法完全下定决心。

但是,罗伦斯觉得寇尔的话语代表著其他意思。

赫萝那么了不起,所以能够与她一同旅行的罗伦斯肯定是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会表现得那么慌张,肯定是遇到事态严重的大问题──寇尔的意思是这样吗?

还是另有含意呢?

想到这里,罗伦斯察觉到了寇尔的真意。

寇尔的话还没说完:

「因为这趟旅行会变成被赫萝小姐一直传述下去的传说,不是吗?既然这样,阻挡在前方的,应该也会是艰钜的困难或问题才对。而且,我真的很感谢您愿意让我加入这趟旅行!」

寇尔露出纯真的笑容说道。

罗伦斯也曾在城镇或路旁的旅馆,聆听著世上的传说或英雄事迹。

他也曾经抱著「真希望自己能参与其中一则故事」的急切心情──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寇尔的头脑聪明,并且能够做出连商人都甘拜下风的合理思考,这样的他或许也跟罗伦斯一样,向往成为传说中的人物。

罗伦斯不禁心想,或许找不到比寇尔更讨人喜欢的少年了。

「那家伙确实发下豪语说过,会让这趟旅行故事永远流传下去。不过,既然这样,我更应该在你面前表现得慷慨一些才行。」

听到罗伦斯他开玩笑,寇尔转动了一下圆滚滚的大眼睛,然后笑著回答说:

「我也不想被传述成是两位的负担。」

这样的对话是不太能够在赫萝面前开的玩笑。

罗伦斯轻轻摇了摇头,轻声叹了口气,仰望起天空说:

「总之,不管怎样,在这趟旅行故事会永远流传下去的大前提下,似乎能够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俩都必须避免惹那家伙生气。」

聪明如寇尔,他当然不会照字面上的意思来解读。

寇尔之所以露出欣喜的表情,想必是因为他已察觉到罗伦斯想表达的真意。

「我有时候会表现出像上次那样的丑态。所以,我经常会需要他人的协助。」

「是。」

寇尔应了一声后,接口说道:

「只要帮得上忙,我随时愿意帮忙。」

罗伦斯接下来要挑战的对象,是习惯多对多商战的强敌。

对他而言,同伴当然是越多越好。

赫萝曾经告诉过罗伦斯要懂得用人。

这段指摘也可以说成「要懂得相信他人」。

为了赢得多对多的战役,这会是必要,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罗伦斯与寇尔轻轻握了手,心情也随之平稳下来。

想重新确认自己的交涉技术──比起为此而窝囊地捉弄负责顾店的工匠徒弟,与寇尔握手的效果好上数百倍。

或许赫萝现在正躺在床上,露出坏心眼的笑容在笑罗伦斯呢。

「那,我们回去吧。」

说著,罗伦斯朝向旅馆的方向踏出步伐。

「好的。」

寇尔跟著踏出步伐,但没有走在罗伦斯的斜后方。

虽然依旧是多云的阴天,但感觉好像没那么讨人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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