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当时只是打算开个玩笑,但罗伦斯在这天晚上还真的失眠了。
基曼身为核心人物,现在一定忙著事前交涉及拟定计画;但对于站在被动立场的罗伦斯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罗伦斯知道自己没有那么优秀。
正因为大部分的商人都是如此,所以罗伦斯总是在寻求新的情报,企图先发制人。
这次他的立场完全处于被动。
他必须竭尽所能,才能够抢先对方一步。
罗伦斯能思考策略的时间极为有限,也只掌握到极少的情报。
他甚至不敢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要不是有赫萝在,罗伦斯或许早就为了自保而任凭基曼摆布。
在受尽差遣使唤后,到头来说不定还会被他们一脚踢开。
罗伦斯露出自嘲的笑容翻过身子。
罗伦斯的床铺靠窗。他稍微抬头一看,随即从木窗的缝隙窥见青白色的月光。
伊弗与自己的商才差距之大,让罗伦斯只能脱帽致敬。面对如此强大的伊弗,基曼正卯足全力与之相抗,而罗伦斯则准备跳进这阵风暴之中。
他再翻了一次身子,然后叹了口气。
即使没有回头的打算,罗伦斯还是忍不住感到紧张。他越是想入睡,就变得越清醒。
看来,罗伦斯天生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料。
一方面也觉得口渴,罗伦斯独自露出苦笑后,走下了床,决定去吹吹夜风。
在夜晚空气的包围下,铜制水壶变得像冰块一样地冷。罗伦斯一边拎著像冰块一样冷的水壶,一边走在安静无声的旅馆里。
旅馆是一栋排列成四方形的建筑,围著一个宽广的中庭,而中庭里有著庭园和水井。只要在南方地区旅行,就会发现每个城镇的建筑物构造都一样。当然了,对于一些特定的商行建筑物、或是分布于某个地区的洋行,还是能够简单地加以分辨,但建筑物的基本构造几乎没什么差别。这不是因为大家都说好采用一样的构造,而是因为盖房子的木匠或石匠们,多是一边四处巡回,一边工作,才会变成这样。
在还没前往远方行商的时候,罗伦斯深信世上所有建筑物一定都是他所知悉的样式。
在终于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时,那对他造成的冲击之大,罗伦斯至今依旧难忘。虽然旅行能够让人的视野变宽广,但也会让人发现,许多过去被当作常识的知识,其实是非常渺小的事情。反覆几年这样的生活后,就会体会到世界是多么宽广又复杂,而自己相对地是多么渺小。也就是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别人一定也做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点子,别人一定也想得到。青白色月光下,水井口向著天空。罗伦斯把吊桶丢进了水井里。
世上鲜少事情能够如自己所愿,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依周遭趋势而定。
罗伦斯为了收集狼骨传说的情报,与伊弗扯上关系,导至自己深深陷入一角鲸的事件之中。至于事态会演变成这样的起因,是因为伊弗在雷诺斯主动搭腔,而会去雷诺斯没有其他原因,正是因为赫萝。
罗伦斯确实正朝著目的地划著水,但他不是在水池里游泳,而是在一条大河之中逆流而上。
他拉起吊桶,探头看向倒映在桶中的皎洁明月。
罗伦斯好久不曾像刚当上旅行商人时那般多愁善感。大概是因为这次的事件结构明明如此巨大,但主角却不是自己这点让他很不是滋味。
如果罗伦斯是个史学家,他一定不会把自己设定为主角。
主角还是要基曼或伊弗来当比较合适。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这时浮在吊桶水面的明月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忍不住心想:不会吧?
抬头一看,发现赫萝就如他所料,站在他面前。
「很美的夜色呗?」
赫萝把双手交叉在背后,露出微笑,那很像是城镇女孩在晴朗天空下会露出的开心笑容。
罗伦斯也露出了微笑,答道:「是啊。」
「就像月亮时圆时缺一样,咱的心情也会随著月亮时好时坏。」
赫萝用手指戳著吊桶里的月亮说著,吐出一道细长的白色气息。
「都怪汝一副像在暗示什么似的样子走出房间,害咱忍不住跟了出来。」
「你是说我表现出一副很想有人跟我说话的样子?」
赫萝没有回答,而是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也许是吧。」
看到自己能够如此坦率地投降,罗伦斯不禁觉得自己有进步。
「不过。」
赫萝拿起放在水井旁的水壶,一边用双手把玩水壶,一边说:
「咱也有些话想跟汝说。」
「跟我?」
「嗯。」
「你是要教我抓住人心的秘诀之类的吗?」
赫萝听了发出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她抱著冰冷的水壶,轻快地在水井边缘坐下来。
「这不用教了呗。因为咱一直抓住汝的心,所以汝应该已经知道方法了呗?」
「我就姑且回答『确实是这样没错』好了。」
「懂得谨言慎行可是好事吶。」
赫萝露出尖牙笑了笑,但脸上的笑容就像退潮般慢慢消失。
这匹狼不但感情相当丰富,又难以应付。
面对赫萝,就像面对总是浪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光是从远处眺望,看不出哪里会藏有凹凸不平的礁岩。
退潮时偶尔能窥见真心话,但真心话有时候会藏在很可怕的地方。
因为这样而差点沉船的次数,多到罗伦斯都快数不清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坏心眼地摸了摸赫萝冰冷的头。
「咱啊……」
「嗯?」
「咱很后悔鼓舞了汝。」
罗伦斯也在赫萝身边坐下来。
赫萝像在抱暖炉似的,抱住如冰块般寒冷的铜制水壶。
「我倒是很感谢你。拜你所赐,我才有办法对抗基曼。」
罗伦斯说的是实话。
然而,赫萝一副想在话中找出谎言似的晃著耳朵,然后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咱后悔的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不是啊……我当然知道,如果我那时能自力振作,是最好不过的了……」
「咱不是这个意思。」
赫萝摇了摇头,并用力吸了口气。
然后,她直视著罗伦斯开口:
「汝已经这么聪明了,再来只要能够看清楚周遭状况,几乎所有事情都难不倒汝。可是,每个人都有适合去做,跟不适合去做的事情。虽然咱鼓舞了汝,但咱发现在前方等著汝去做的事情,并不适合汝。咱发现那不是汝渴望的事情。」
城镇商人们擅于权谋术数,而罗伦斯正准备跳入这些人的争斗漩涡。
不过,既然罗伦斯将来想在城镇拥有自己的店,就一定会目睹这样的世界,赫萝根本没必要在意这种事情。
罗伦斯正打算这么开口时,赫萝却抢先一步说:
「基本上,如果汝真的有想要跟那些家伙互斗的气概,早就把咱好好利用一番了呗?」
如果换成是伊弗或基曼,一定会这么做。
他们一定一开始就会想依赖赫萝解决问题。
若从最合理的角度来思考,赫萝绝对会是最强力的武器。
「咱觉得,汝似乎比较渴望更稳定、更扎实,步调缓慢一些的生活,而且这样的生活也很适合汝。咱鼓舞汝去面对的世界,却完全相反。咱说错了吗?」
赫萝说的没错。
只要算一算罗伦斯在遇到赫萝之前做生意赚了多少钱,就能明白赫萝所言不虚。
虽然罗伦斯老是想要往上爬,但有一部分的他,其实也很喜欢稳定的生意。
罗伦斯回想起当初想要拥有商店的理由。
他不是为了得到全世界,才想要拥有商店。
罗伦斯的理由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是为了走进一个名为城镇的小世界,才会想要拥有商店。
「不过。」
罗伦斯开口说道:
「你说我不适合做这种事,这话也有点伤人啊。」
赫萝的耳朵在兜帽底下抽动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说:
「汝是真的不适合呗?」
「你说得这么直接,害我想生气都不行。」
罗伦斯苦笑著回应。
不过,当他仰望天空,朝月亮吐了气后,那股苦笑中的苦涩感,也就化为白烟散去了。
「不过,我不会退出。」
罗伦斯这么宣言后,低头一看,便发现赫萝像是吸了他吐出的苦涩白烟似的,露出了苦闷的表情。
「因为我知道你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唔……」
罗伦斯轻轻顶了一下赫萝的额头后,赫萝便不再掩饰不安的表情。
从赫萝的反应来看,不难发现她真的相当后悔鼓舞了罗伦斯。
虽然每次一遇到什么事情,赫萝老是说「如果汝是个没胆量的旅行商人,会让咱很困扰」,但她还是会为了这种事情担心罗伦斯。
不过,赫萝会担心罗伦斯的理由,似乎不单纯只是觉得他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看你这么后悔的样子,应该是对我抱了什么很大的期待吧?」
要是罗伦斯自己钻牛角尖,然后擅自做出结论,赫萝就会很生气。但是,她自己也正在做同样的事。
对付聪明的赫萝,比起用言语指摘她,保持沉默会更有效。
不久后,赫萝一副死了心的模样开口说:
「因为汝会把跟咱的旅行写成书。」
「咦?」
罗伦斯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赫萝有些生气地瞪著罗伦斯,看得出来她很希望罗伦斯马上明白她的想法。
然而,赫萝似乎明白罗伦斯的脑袋没那么厉害,只见她一脸不满地继续说:
「如果要写成书,汝就会是主角,不是吗?既然是主角就要有主角的样子。因为……因为咱是配角,所以至少希望汝能够像个主角。」
在猎月熊毁灭赫萝故乡的古老传说里,赫萝别说是配角了,她根本就是个局外人。
赫萝坐在水井边缘摇晃著双脚,那模样看起来像极了小孩子。
不过,想成为世界里的主角,本来就是个孩子气的愿望。
「只是,这真的是咱的一厢情愿。要是因为咱的任性害汝遇到危险,或是像今天这样,露出很希望人家陪的模样,在半夜里来到中庭,咱会很过意不去。」
说著,赫萝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一脸痛苦地皱著脸。
罗伦斯轻轻捏住赫萝的右脸颊,然后松手说:
「总之,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了。只是……」
看见赫萝一边揉著脸颊,一边有些不悦地望著罗伦斯,罗伦斯只能逞强地回答说:
「听到你这么说,我更没办法退出了。」
因为赫萝会这么说,就表示对罗伦斯有所期待。
既然赫萝期待罗伦斯像个主角,罗伦斯怎可能不回应她的期待。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咱不太想说出来的……」
「你是怕我会意气用事?」
罗伦斯笑著反问道,结果侧腰被赫萝打了一拳。
然后,赫萝投来不像在开玩笑的认真眼神说:
「汝不会不知道辜负了咱的好意,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呗?」
「……」
这个代价有多大,罗伦斯早已切身体会过了。而赫萝会这么说,反过来就是「咱会期待」的意思。
隔了一段时间后,罗伦斯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做出这个决定时,罗伦斯当然也是抱持著极为认真的心态。
赫萝随即投来讶异的目光说:
「汝真的知道吗?」
「我想我应该知道。」
「真的吗?」
由于赫萝啰唆地反覆询问,罗伦斯总算察觉到一件事情。
希望对方成为故事主角的人物,在故事里究竟扮演著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个人物只要负责祈祷、担心,就能等著收成到来,可说相当好命。
而且凡是古今中外的男人,都敌不过这样的人物。
「当然。」
月光笼罩下,罗伦斯一边抱住赫萝温暖的身躯,一边再次答道。
赫萝大力甩著长袍底下的尾巴。
这世界就像一个人人都想当上主角的舞台。
世界不会配合个人而运作。
唯有表现卓越的家伙,才能登上主角的宝座,而罗伦斯当然也明白这点。
不过,如果受到某人的期待,那就另当别论了。
赫萝在罗伦斯怀里动了一下,轻快地站起身。她看起来已经放松许多,心中的芥蒂似乎也消失了。
光是能够看到这样的赫萝,罗伦斯就不觉得后悔。
「喏,快点取水回去呗。好冷。」
赫萝说话的样子像在掩饰自己的害羞,而罗伦斯也知道自己没猜错。
他从赫萝手中接过水壶,把井水倒进水壶后,用右手拿著。
赫萝握住罗伦斯的左手,一脸难为情地笑著。
罗伦斯知道,自己或许中了赫萝的计,但这件事情确实与狼骨有所关联。
还有,赫萝强烈渴望得知狼骨的下落,也是不争的事实。
隔天过了中午,罗伦斯被基曼叫了出去。
走出房间时,让罗伦斯感到印象深刻的是:一脸担心的反而是寇尔。
这里是罗恩商业公会设于凯尔贝的洋行。
在凯尔贝这个连接异教与正教之地的贸易重镇,这里是个代表罗恩商业公会利益的机构。
这里聚集了许多老奸巨猾的商人,还有一个人负责领导这些商人。
罗伦斯想要抢先这些商人一步,可说比登天还难。但现在他接下基曼的命令,正准备抢先其他公会和北凯尔贝的地主们一步。
只要伊弗不背叛,一切就能够圆满收场。
基曼等人彻夜议论后,果然也做出这样的结论。
关于议论结束后的事前交涉,想必也已经完成了。
罗伦斯接到的工作并不是太难的任务。
目的是取得独行狼──伊弗的信赖,让事情顺利进行。
罗伦斯只需要负责这件事情。
「您真的不用带同伴一起去?」
「是的,没关系。」
洋行一大早就一片匆忙,罗伦斯也只能利用基曼出发前的须臾片刻与他交谈。
因为基曼除了是洋行行长随行人员,还得负责与人交涉,所以他穿著浆得笔挺的带领服装。
北凯尔贝地主与南凯尔贝望族,总是会在河川对岸的三角洲进行交涉。而基曼把赫萝与寇尔留在南凯尔贝的旅馆,只带罗伦斯走,这感觉就像是架走人质。
想必基曼就是考虑到这点,才特地这么询问。
「那么,要转告给波伦卿的事项,就如我刚刚跟您所说。毕竟我方的事前交涉也变得相当复杂,要是您独自做了什么决定,小小的洞可是会跑出可怕的怪物来喔。」
基曼直直盯著罗伦斯的眼睛说道,罗伦斯镇静地点了点头。
就算基曼告诉罗伦斯事件的全貌,他一定也无法理解。
因为就算和赫萝与寇尔相处,缺乏政治才能的罗伦斯也没展露过半次政治手腕。
基曼肯定无法效法罗伦斯在两周之间,只靠著乾巴巴的燕麦面包及雨水越过山路,而罗伦斯也无法像基曼那样四处奔走。
罗伦斯告诉自己还是乖乖听基曼的话去做,比较没有危险。
只有在最后一刻、在双手触碰得到的范围内,能靠自己判断事情成否的瞬间,才能够独自做出决定。
基曼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敲门声打断了他。
代表团打算全员一起出发,而出发时间似乎到了。
「那就拜托您了。」
确实接下基曼的命令后,罗伦斯与走进来的人擦身而过,走出房间。
洋行里弥漫著彷佛交战前似的气氛,尤其是一楼餐厅的气氛更是强烈。
不过,己方虽然没有胜利女神,却有一角鲸,所以大家都有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心情也显得特别高昂。
大家似乎都伸长了脖子,想知道哪里能够创下最辉煌的战果。
以事前评价来说,最初押住北凯尔贝的渔船、拿到骚动起因的一角鲸的公会评价最好。
就连会员们都互相低语说:「罗恩商业公会想要拿到交涉主导权很难。」
当然了,大家没有因为这样就放弃。那些在餐厅角落打瞌睡,或是趴著睡觉、满脸胡渣的商人,一定是在南凯尔贝阵营里的争斗中,早一步打完仗回来的人们。
骑士或佣兵们非常实际,如果东西还没到手,就不会讨论怎么分配利益。
相对地,商人最喜欢打如意算盘了。对于还没到手的利益,昨晚肯定展开了一场喧腾的舌战,或许到现在都还没结束也说不定。
洋行正面玄关停了好几辆准备给迪达行长,或基曼等干部乘坐的马车。马车之间可看见打扮得像是乞丐的人们来来往往,在雇用他们的商人耳边低声几句后,又随即离去。
罗伦斯想起在以木材与皮草闻名的雷诺斯时,伊弗曾经说过的单字。
商战。
大家处在这种情况,会变得热血沸腾,并不是因为即将面对钜额的生意。
而是身为男人,当然会情不自禁地爱上这样的气氛。
「各位!」
然后,随著声音传来,原本一片喧哗的洋行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一名高高瘦瘦的秃头老人身上,他就是迪达行长。
基曼曾经形容迪达行长是个观望主义者,但一个站在必须随时避免混乱状况发生的立场的人,总会被贴上这样的称号。
迪达行长没有像基曼那样打扮得像个贵族,而是全身裹著如长袍般的宽松衣服,散发著渐入老境的人才具有的存在感。
他深蓝色的眼眸彷佛能预测百年后的未来似的,瞪眼环视著四周。
「以守护圣人兰巴尔多斯之名,赐我公会荣光!」
「赐我公会荣光!」
在商人们的喝采声中,迪达行长一行人走出了洋行。
基曼没有看向罗伦斯一眼,只有在走出洋行、坐上马车之前,与几个人交谈过。
眼前的光景让罗伦斯不由得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看著这样的光景,想到自己在可能扭转这场骚动的计画当中,负责一小部分任务的事实,罗伦斯不禁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赫萝在身边,或许会笑他旅行商人的本性难移。
不,连罗伦斯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所以赫萝肯定会笑他。
因为渡河限制已经解除,所以在干部们离开后,一些准备隔山观虎斗,或是像罗伦斯一样收到秘密指示的商人们,也走出了洋行。
罗伦斯混在这些商人后头,一路朝向罗姆河前进。
在主要街道两侧洋行或商行里的人,也都走到了外头,使得路上出现一股异样的气氛。
当然了,路上也有人做著平凡的生意,镇上居民也不是人人皆是商人。
尽管如此,看见这么多商人竞相前往北方,还是会让人联想到北方大远征。
教会的高亢钟声正好在这时响起,彷佛在鼓舞士气似的厚重音色响遍四处。
总是不给客人好脸色看的渡船夫,就只有今天显得特别沉默,还摆出了低姿态。
岸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为了避免发生动乱,还站了数名手持长枪或斧头的士兵。
一名看似懦弱的商人似乎是被气势压倒,他在站上被船只撞得有些摇晃的栈桥后,开始拍打自己的膝盖。
没有人会嘲笑这名商人。
所有人都一直保持著沉默,接二连三地走上三角洲。
那些与生意无缘、前来看热闹的人们,个个露出像看见奇观异景似的目光,想必他们也是真的觉得看见了奇观异景。
自古以来,人们争夺土地时,都是以长剑做了断,所以非常单纯易懂。
到了现在,却变成以羊皮纸上的墨水做了断。所以,就算被误会是在施展奇咒异术,也是无可厚非。
对于人们这样的印象,罗伦斯也有同感。
从交涉舌战之中,变出金币;这样的行为与从魔方阵之中,叫出恶魔的召唤术有什么不同?无怪乎教会苛责拚命挣钱的商人,谁叫商人的做为就像跟恶魔借了力量一样,充斥著不可思议的现象呢。
没有人在前方带路,一行人只是随著人潮前进。在三角洲上,即将进行最高金额商品交易的地方,就是黄金之泉,也是一行人的终点站。黄金之泉旁摆著桌子,流动在桌面上的,可能是记载著价值连城的商品的羊皮纸,也可能是权威、是名誉,或是志气。
像罗伦斯这种基层商人,在途中就被挡住了去路,只有装扮高雅的干部商人们才能继续前进。北凯尔贝的人们也同样接二连三地来到这里,坐在排列好的座位上。代表双方阵营的人物,都是一副习惯用下巴指使人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举行过的贤人会议。
不过,此刻南凯尔贝人们的气势明显压过对方。南凯尔贝人们无论身上穿的衣服、侍者,还是举止,一切都散发出金钱和权力的味道。
相对地,北凯尔贝的人们就只散发出威严而已。而且,他们还是靠著大声怒喝,才勉强维持著威严。
南凯尔贝的出席者似乎是以座位来安排顺序。正中间的位置坐了一名打扮最高雅的老人;而代表罗恩商业公会的迪达行长,则是坐在老人右边第三个位置。
利益分配的金额应该会依这个座位顺序而定,想必北凯尔贝的人们一定也明白。坐在打算擅自瓜分自己财产的人们面前,北凯尔贝的人们会怀著怎么样的心情呢?
不过,事情如果照这样进行下去,罗恩商业公会能够分到多少利益,仍是个未知数。至少能够确定的一点是,照这样下去的话,功劳将归于迪达行长一人,底下的干部们想必只能分到极少的利益。
如果能不透过公会,只让寥寥数人分配利益……光是这么想,就让人嘴角忍不住上扬。
因为这次的利益之大,就是如此诱人。
不久后,北凯尔贝的出席者也都纷纷就座,站在他们身后、看似侍者的商人各自在主人耳边低语。
想必他们是在进行最后作战会议,但表情依旧显得严肃。
这时,有件事让罗伦斯吃了一惊。他看见坐在北凯尔贝的正中间席位、打扮最高雅的人物后方,站著一名熟悉的身影。
那人是珍商行的泰德.雷诺兹。
雷诺兹与其他人一样,戴著前端翘起的高帽子。或许在这一带,这样的打扮就是正式的装扮了吧。
基曼企图让北凯尔贝无法东山再起,而雷诺兹原本可能接下担任桥梁的任务,现在却站在北凯尔贝那方。这事实教人不得不害怕。
还是说,雷诺兹是接受基曼的提议之后,才决定背叛己方?
不明所以的罗伦斯在远处望著雷诺兹时,忽然发现雷诺兹好像看向了自己。此时多数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雷诺兹身上,他不可能只发现罗伦斯才对。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觉得与雷诺兹的视线有所交会。罗伦斯可能是因为太紧张,才会变得自我意识过剩吧。
不,罗伦斯是真的很紧张。
现场没发现伊弗的身影。
依基曼所言,伊弗不会在台面上出现,事实看来也确是如此。
伊弗是负责台面下的动作。
想先下手为强、夺得利益的家伙们,肯定写了一封封的热烈情书寄到她那儿,此刻的伊弗想必正为了回信而分身乏术。
罗伦斯转过身子,走出人墙,准备也带著花束跑去找伊弗。
过了不久,罗伦斯身后传来宣告交涉开始的高亢宣誓声。
因为是南凯尔贝的人所做的宣誓,所以无庸置疑地,在黄金之泉接下来即将展开的交涉,完全只是一种仪式。
不过,仪式是一种向神明祈祷的行为。
坐在桌上的那些人,究竟要向神明祈祷什么呢?思索著这个问题的罗伦斯不禁感到害怕,而拉高了外套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