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四幕

如果打算在雪中折返,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也因为这样,每到了冬季,群体行动的商人们总会在各地城镇的旅馆停留好几星期。一旦下起雪来,就算是熟悉的道路,也会变得与异国小径没什么两样。而且,如果被白雪覆盖,危险地带就会和草原融为一体。

冬季旅行必须事先找好向导以及不怕积雪的马匹,安排好过夜的民宿或小屋;如果是必须花费多于平常时间的旅程,还必须考虑到食物以及饮用水的份量。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只要有需求,就一定有供应。而且,布琅德修道院这所挤满商人的分院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旅人。

为了请前来时负责带路的马夫再次带路,罗伦斯在接近傍晚时拜托彼士奇代为安排。

在旅馆振笔疾书的彼士奇听到罗伦斯要回去时,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不过,在冬季旅行本来就该比夏季时更果决地决定出发时间,而且去程时罗伦斯多给了彼士奇一些带路费,所以彼士奇很快就答应代为安排。

相信彼士奇也明白,四处收集情报后,如果发现没有著落,就应该迅速离开。有时间沉浸在失望之中,或是拖拖拉拉不走,不如为了下一个目的地、下一个目标而奔走。

就算双方是第一次见面,商人也会轻松地展露笑脸,与对方握手表示欢迎,到了分手时,同样会轻松地展露笑脸挥手道别。

虽然这样的态度让人感到寂寞,但有时也令人欣慰。

「这样应该就准备万全了。」

「麻烦您了。」

「哪儿的话。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罗伦斯与彼士奇两人也不忘说出这种毫无意义,但又不吐不快的商人客套话。

不过,客套话之后的握手并非毫无意义。

一个人的面相能够显露其资质和气度,而一个人的手也能够看出对方的人生。

与人道别之际,罗伦斯有时也会以握手时的触感,来决定要记住对方的面容多久。

罗伦斯牢牢握住彼士奇的手,并让自己确实记住彼士奇的脸。

可能的话,罗伦斯希望对方也能够牢牢记住自己的脸。

「我想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够出发。不过……」

「不过?」

「温菲尔的送货员刚从西边王都回来,听说西边的天候极度不佳。而且,听说会在今天抵达的使者也还没到。不久后这边可能也会刮起大雪。」

雪花加上强风时,整个世界会被涂成一片雪白。

就算马夫的技术再好,还是有做不到的事。

「我们当然不会硬是要和暴风雪作对。大家都知道不可反抗教会、婴儿以及天候。」

彼士奇笑著点点头说:

「运气好的话,或许暴风雪会往北边吹。反正再过不久牧羊人们就会回来,我再帮您问问看好了。外面的状况怎样,问他们最清楚……啊,我都忘了您们跟牧羊人住同一间宿舍。」

「是啊!我们就坐在最容易收集情报的头等席。」

说完这个玩笑后,罗伦斯再次向彼士奇道谢,并离开了旅馆。

走出户外后,罗伦斯发现四周除了散发出黄昏时刻的寂寥气氛外,天空上的云朵确实变多了,还不时有风吹来。

路上可见加快脚步行走的商人们,想必他们这时不是想著赚钱,而是想著热腾腾的晚餐。

罗伦斯必须遵守与哈斯金斯的合约,为他准备晚餐。更重要的是,赫萝也在宿舍等他。

罗伦斯也加快脚步回到宿舍,并开始准备晚餐。

「暴风雪?」

在把材料丢进锅子里,只待点火慢慢熬煮时,罗伦斯把勺子交给寇尔,然后向坐在床上梳理毛发的赫萝打听。

「听说天候有可能变差。要是真的那样,出发时间就会往后延一些。可能要等到两天或三天后……」

「嗯……不过,听汝这么一说,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毕竟咱最近老是闻到羊只的味道,嗅觉都变钝了。」

赫萝嗅了几下后,打了个喷嚏。

只要习惯旅行,就是人类也能靠味道预测天气。

「哎,事到如今就是晚几天出发,也没什么不同呗?」

赫萝咬著尾巴前端,露出了淘气的笑脸。

罗伦斯摆出两边手掌朝上的姿势,做出一如往常的回应。

赫萝发出咯咯笑声,并在最后摸一下尾巴后,走下床来。

「晚餐煮好了没?」

「还没。而且在哈斯金斯先生回来之前,我们不能先吃。」

赫萝每走一步,都能够巧妙地把蓬松的尾巴藏在长袍底下,但头上没有戴著兜帽。

罗伦斯跟在赫萝身后走去,并在赫萝粗鲁地从锅中抓起肉乾时逮住她,然后帮她戴上兜帽遮住耳朵。

「嗯,那家伙嗯,什么时候会嗯,回来?」

「差不多快回来了吧。今天晚上看不见月亮,而且天气又这么冷。」

此刻天气冷得连在地炉旁边顾著料理的寇尔也披著棉被,就连在房间里说话,也都会从嘴巴吹出白雾。木窗外传来的风声越来越强,看来今晚就会刮起暴风雪。

「咕……咱肚子饿了。」

「哈斯金斯先生是去照顾给你吃的羊只,所以应该对他表示敬意。」

「嗯。可是,汝什么时候对咱表示过敬意了?」

虽然罗伦斯很想当场反驳说:「我什么时候被你照顾过了?」可惜自己没有立场。

「真是的。」

他顶多只能这么低调地表示不满。

赫萝对寇尔露出笑容,心地善良的寇尔则是露出苦笑。

这时,赫萝的视线忽然移向房门。从赫萝的举动,罗伦斯知道有访客前来。

不过,从赫萝警戒的表情来看,来者肯定不是哈斯金斯。

罗伦斯心想「难道是彼士奇吗?」的同时,传来了敲门声。已经非常习惯处理杂务的寇尔打开门后,门外出现一名倚著拐杖的牧羊人。

「喔──好香的味道啊。哈斯金斯似乎收留了很不错的旅人。」

牧羊人似乎认识寇尔。他摸了摸寇尔的头后,说了句:「失态了。」并咳了一声说:

「哈斯金斯今天晚上似乎打算住在外面的羊寮。外面好像已经开始刮起大雪,我的两个同伴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来。」

「这样啊……谢谢您特地前来通知。」

「不客气。等待不知何时会回来的同伴,可是一件极为累人的事。」

这句话从在飘雪之地讨生活的牧羊人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沉重。

谁也不知道同伴到底是生是死。

当雪花及黑夜同时从天而降时,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人们都只能静静待在火堆四周。

「而且,如果煮好了美食却还要等待,那可就更累人了。」

说罢,牧羊人发出大笑声,并举起一只手说:「我想说的就这些。」然后走了出去。

如果是商人,一定会趁机讨一碗热汤来喝,但牧羊人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生物。

在辽阔的草原上,牧羊人只能够依赖一根拐杖以及牧羊犬。

想必就是这种独立精神培养出他们的高傲自尊。说起来这样的态度,甚至与狼有些相似。

罗伦斯不禁心想,如果被赫萝知道这样的想法,她肯定会勃然大怒。

「这么一来,恐怕要过了后天才能够出发。希望至少港口不要结冰才好啊。」

关上房门后,罗伦斯说著转过身子。这时,赫萝夺走寇尔手中的勺子说:

「嗯。咱也希望咱们这锅料理不要结冰才好吶。」

似乎不太喜欢哈斯金斯的赫萝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

不过,赫萝之所以这么开心,有一大半理由应该是来自少了抢肉吃的对象吧。

「根本还没煮好吧。」

罗伦斯一边说道,一边在地炉里添加不算便宜的木柴。

当天晚上──

寇尔早早就已入睡,赫萝过没多久也打起鼾来。

木窗外吹著强风。

不仅是罗伦斯三人的房间,每间房间的木窗都不停发出「喀喀」声响,有时还会夹杂著牧羊犬的叫声,或许它们感觉到了恐怖的气氛。

这是一个暴风雪来临前的典型夜晚。

过去在这样的夜晚,罗伦斯不管再怎么抱紧棉被,还是会冷得睡不著觉,但这次不同。这次躺在被窝里甚至让人觉得热。

一方面因为有赫萝的尾巴能够取暖,更主要的原因是──人的体温是最佳御寒手段。

就这点来说,赫萝平常就像小孩子一样体温偏高,再加上喝了酒,使得体温变得更高。

所以,即使把脸伸出来时会觉得寒风刺骨,被窝里的温度却是如春天般暖和。

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睡不著觉。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这次事件让罗伦斯明白──凭自己的力量,无法解决赫萝的所有问题。

而且,让罗伦斯失眠的最大原因,是他正在苦恼今后应该如何安排。

如果赫萝变回真实模样去确认狼骨是否存在,不管狼骨存不存在,事件都会就此划下句点。

如果狼骨真的存在,事件当然会随之划下句点,就算不存在也一样。当赫萝以真面目衔著对方脖子,询问对方骨头在何处时,相信不可能有修道士能够说谎到底。

如果修道士回答根本没有购买骨头,或是已经转卖给他人时,难道要追著狼骨继续旅行吗?

如果狼骨是在南方,那怎么办呢?要前往南方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这么一来不仅要花上一笔旅费,对于一路建立起来的行商路线上的生意,罗伦斯也必须一一舍弃。

如果生意中断得太久,纯粹想购买必需品的人们会很困扰,而且要是真的这么做,也会失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

罗伦斯就算想绕远路,还是有其限制。

就算想要与赫萝一直过著如戏剧般惊险刺激的旅行生活,就像修道院无法逃避金钱问题一样,罗伦斯也必须为了生活打算。

理所当然地,罗伦斯只能够在能力许可的范围内陪赫萝旅行。

赫萝当然也明白罗伦斯的处境,但一想到如果就这样不再绕远路,直接前往约伊兹,就再一次地让罗伦斯无法安眠。

如果前往约伊兹,还能够与赫萝在一起多久呢?

这个问题只要望著天花板屈指算数,就能够算得出来。

最大的问题是,抵达约伊兹之后,要怎么做呢?一直置之不理的问题,就像加了发粉的面包般越变越大。

虽然不知道赫萝抱著什么样的想法,但现在的罗伦斯能够确信赫萝对他有好感。

可是,两人都不是小孩子了,也明白万事不可能皆如己愿。两人必须在某个时间点下定某种决心。就算同样是人类,不同身分的恋爱也会引起波澜。更何况赫萝是约伊兹的贤狼,而罗伦斯只是一介旅行商人。

那么,两人必须下多大的决心呢?

赫萝就睡在罗伦斯身旁,罗伦斯把手搁在美丽的栗色长发上。赫萝喝了酒入睡后,就算被捏了脸也不会醒来。罗伦斯辛苦扛著喝醉的赫萝送她上床,得到这么一点报酬也是应该的。

「……」

彷佛抚摸著丝绸似的,赫萝的头发从罗伦斯指尖慢慢滑落。

赫萝让罗伦斯迷恋。

可以的话,就算难堪、就算显得愚蠢,罗伦斯也希望留在赫萝身边直到分手那一刻。尽管明白这是无谋之举,罗伦斯也如此打算。

然而,闪过这个念头之后,脑中随即响起冷静的声音。那个声音质问罗伦斯说:「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下这样的决心吗?」

罗伦斯叹了口气,停下抚摸赫萝头发的手。

面对如此困难的问题,虽然很想借助于贤狼的智慧,但这必须由罗伦斯自己找出答案。

罗伦斯忍著想要失态说出「可恶」两字的冲动,再次看向身旁的赫萝。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再窝囊不过了。

就在罗伦斯打算以表现窝囊为藉由,把脸埋进赫萝头发之间的瞬间──

「唔!」

罗伦斯停止了动作,不过这时赫萝既没有停止打鼾,也没有在棉被底下强忍笑意。

罗伦斯好像听见了什么声响。那似乎是拖动著什么似的声音。

「……?」

赫萝仍旧熟睡著,埋住整张脸的棉被底下传来少根筋的鼾声。

罗伦斯竖耳倾听了好一会儿,但还是只听见木窗摇晃的声音,以及窗外的风声。

罗伦斯心想「可能是屋顶上的积雪滑落下来吧」并放松身体的瞬间,再次听见了声响。他知道这次不是自己的错觉。

罗伦斯抬起头侧耳倾听后,声响再度传来。

肯定有声音。

罗伦斯缓缓吸气,让冰冷空气流入体内。他立刻爬出被窝,让双脚踩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在寒冷如刀割般的空气中站起身子。

罗伦斯解开刀柄上的钩环,右手手指不停张开又握起。罗伦斯之所以会准备使用武器,是因为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小偷意外地多。由于这里的人们认为只有熟人会住在这里,这些小偷就利用这种大意的心态趁机偷窃。

罗伦斯打开通往设有地炉房间的门后,那好像拖动著什么似的声音清楚地传来。不对,那是脚步声。脚步声之外,还夹杂著硬物摩擦的声音。

那是杵拐杖的声音。

如果是小偷,未免也太粗心了。不过,罗伦斯当然不会愚蠢到认为这是小偷踮脚在走路。

只是──都这么晚了,到底会是谁呢?

「……嗯……唔。」

赫萝翻过身子后,发现罗伦斯不在身边。

她坐起身子之后揉著眼睛,用眼神质问著罗伦斯。

如此脱线的不成熟表现没有持续太久,赫萝似乎立刻察觉到脚步声,眼神也转为狼的眼神。

赫萝以完全看不出喝醉酒的灵敏动作爬出被窝,但身体似乎还是不敌寒冷,而用力打了一下寒颤。

脚步声已经来到相当近的位置。

嘶……啪嗒……咯吱。

赫萝先看了看通往走廊的房门,再看了看罗伦斯。

看得出来赫萝很想询问来者是谁,但罗伦斯也不知道答案。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有人伸手触摸门把,房门缓缓打了开来……

「……哈──」

罗伦斯还来不及说出整句话,便朝向就快倒下的身影冲去。

然而,罗伦斯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出现在眼前的身影全身覆盖著白雪,似乎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其身形看似哈斯金斯,却不是人类。

罗伦斯哑口无言。

「……」

眼前这个不知名生物的眉毛周边垂著冰柱,嘴巴四周看不出是胡须,还是冰柱。

其握住拐杖的手被白雪覆盖而结冰,甚至分不清哪些部位是手,哪些部位又是拐杖。

不知名生物的呼吸声相当安静,安静得甚至教人害怕。它藏在冰块和雪花深处的眼睛闪烁著锐利目光。

没有人开口说话。

因为来访者是个背部异常隆起、头上长出螺旋状尖角、膝盖关节如羊脚般弯曲、宛如恶魔般的存在。

「神啊……」

罗伦斯几乎无意识地这么喃喃说道。

就在这个瞬间,「啪」的一声清脆声响传来,恶魔脸上的冰块随之裂开了。

当罗伦斯发觉是恶魔笑了时,赫萝已经来到他身边。

「……原来是狼啊……」

恶魔的嘴巴每动作一次,垂在嘴边或胡须上的冰柱就会相互撞击发出声音。

对方的说话声听起来就是哈斯金斯的声音。

「汝连伪装的时间都没有啊?」

「……」

哈斯金斯沉默地笑笑,然后以没有握住拐杖的那只手缓缓擦拭脸部。

如果是一般的人类,受到像哈斯金斯此刻的遭遇,应该早就已经死了。

「汝是来取笑咱的吗?」

赫萝的声音比现场的空气还要冰冷。

名为哈斯金斯的半兽恶魔像是感到刺眼般眯起眼睛,他在打算站起来时,身体一阵摇晃。

罗伦斯以反射性动作扶住哈斯金斯的肩膀。

眼前的存在是恶魔。怎么看都像个恶魔。

然而,罗伦斯有搀扶这个恶魔的理由。

因为赫萝也没有藏起耳朵和尾巴。

「……在狼面前……羊当然会藏起来……不是吗?」

哈斯金斯每动作一次,身体各处就会传来冰块裂开的声音。

罗伦斯扶著哈斯金斯走到地炉前,让哈斯金斯先坐下来。

这时传来了一声短短的尖叫。原来是醒来的寇尔倒抽了口气。

「俗话说要藏起树木,就要藏在森林里。咱完全没发现。」

「……我和你不一样。」

哈斯金斯只用一只眼睛看著赫萝。

从赫萝的尾巴反应和表情,看得出哈斯金斯的话语惹火了她。

即便如此,赫萝还是有愿意承认事实的器度。

她点了点头,然后充满怨恨地说:

「那又怎样?」

哈斯金斯与赫萝属于同类。

罗伦斯并不在意这样的事实。从一路走来的旅行经验,他已经知道这类存在悄悄混在人类之中生活。祂们就住在离城镇不远处、恐怖谣言不断的森林之中;住在城镇居民因为害怕招致灾难,而被画清界线的隔离之地;或是住在已失去村民信仰的麦田里。

所以,罗伦斯反而能够比赫萝更加镇静地等待哈斯金斯开口。

「我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

在让溶化的冰块再次结冰的寒冷天气之中。

哈斯金斯刻意地用力点点头,然后像在叹息似的吐出话语:

「这是一场灾难……凭我的力量已经没办法解救了。」

「所以想借助咱的力量?」

听到赫萝的话语后,哈斯金斯点了点头。

然而,罗伦斯发现哈斯金斯不是在点头,而是在笑。这时,哈斯金斯用著颤抖的手从胸前取出一封信。

「你的力量是来自尖牙和利爪吧……但这种力量称霸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所以我要把这个拿给……」

哈斯金斯把视线移向罗伦斯。

「给我?」

「没错……我要拿给与狼一起旅行的人类。我会让你们住在这里……是想要观察你们。不过,我觉得这是神明的旨意。」

「哈!神明?」

赫萝露出尖牙笑著说道。赫萝带有威吓和鄙视意味的表情,只引来了哈斯金斯的冷笑。

「如同你紧紧黏著这个……心地善良的奇特人类,我也只是紧紧黏著神明而已……」

「咱、咱才没有……没有……」

赫萝激动地想要反驳,却难得地说不出话来。

赫萝与哈斯金斯之间有著宛如老人与小孩的差距,但这样的感觉似乎不是完全来自外表给人的印象。

看著说不出话来的赫萝,哈斯金斯脸上没有浮现打败对方的得意笑容。哈斯金斯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因为他与赫萝之间的差距。

尽管面无表情,哈斯金斯却露出了疼惜对方的同情眼神。

「你是商人吧?请看这个……」

「这是……?」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我在暴风雪中,寻找走丢的羊只时……一起行动的牧羊犬发现的。在大雪纷飞之中,那人保持著向神明祷告的姿势,但已经断气了。」

那是一封封了口的信。在起毛羊皮纸做成的信封上,红色的封蜡已经遭到破坏。

那人会在大雪中断气,就表示他一定是打算从某城镇前来此地,结果迷了路的使者。

如果没有加快脚步,就会被困在风雪之中,但如果加快脚步,体力就会急遽耗尽。

因为有人会遭遇这般不幸,所以甚至有些不肖之徒还会趁著溶雪之际,专门偷取不幸者们的遗物。

「我终究只是一只羊……年少的狼啊,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吧?」

哈斯金斯把话题转向赫萝。

赫萝像是秘密被揭穿似的,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

「面对这薄薄的一张纸,我们根本一点力量都没有……」

说罢,哈斯金斯缓缓吐气,然后闭上眼睛。

地炉里的火势已转移到追加放入的木柴上,火势转大的炉火熊熊燃烧著。包覆哈斯金斯身躯的冰块也总算开始溶化。此时的寇尔早已回过神来,在他勤快的照顾下,哈斯金斯一副感到很舒服的模样。

不知不觉中,哈斯金斯已经恢复成人类模样,甚至让人觉得方才是在作梦,才会把哈斯金斯走进房间时的模样看成了恶魔。

然而,保持站立姿势俯瞰哈斯金斯的赫萝头上,还是看得见狼耳朵,以及若隐若现的尾巴。

罗伦斯打开哈斯金斯递给他的信确认内容。

随后,他明白了哈斯金斯为何会说自己一点力量都没有。

「哈斯金斯先生。您说想借助我的力量,是想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靠你来保护。」

「……」

罗伦斯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哈斯金斯则是闭著眼睛,露出淡淡笑容说:

「没错。就是保护修道院。」

「不……抱歉,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斯金斯睁开一只眼睛,用灰色眼珠看著罗伦斯。

那充满威严的目光,就和高傲有力地一步一步踩踏大地、在野原出没的野生羊只一样。

哈斯金斯拥有的力量与赫萝不同。

如果把赫萝形容成出鞘的利刃。哈斯金斯就是巨大的铁锤。

「也难怪你会在意这个问题。你一定觉得我不可能真的屈服于神明吧……我啊,一路来一直利用人类过活,就跟你旁边那只年少的狼一样。」

虽然赫萝还想反驳,但被哈斯金斯的眼神制止了。

哈斯金斯简直把赫萝当成了小孩看待。

「我没有要惹你生气的意思。我们以人类的模样过著人类的生活,所以当然必须借助人类的力量。」

「哼……那汝借助人类的力量做了什么?」

「建了故乡。」

「咦?」

赫萝瞪大了眼睛。而哈斯金斯还是保持相同的语调和态度,沉静且清楚地说:

「建造了故乡。在这块土地上,筑起了属于我们的故乡。」

劈啪、劈啪,木柴燃烧的声音响起。

赫萝的眼睛瞪大得像满月一样圆。

「不管是高山、森林还是草原,都逃不过人类的手掌心。所以,为了建造一个过了一百年、两百年也不会改变、永远存在的宁静场所,只能够利用人类的力量。刚开始我们也很担心能不能顺利完成这个目标……但最后成功了。我们拥有了一片宁静的土地。不管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来访,他们总会这么说──」

「……很高兴看见您还是老样子。」

哈斯金斯像个慈祥爷爷般露出微笑,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这一直是我们悲壮的愿望。我们族群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赶出了住处,而离散四处。有的同伴前往贫瘠的荒野,有的同伴化身成人类走入城镇。有的同伴则是踏上永无止尽的流浪之旅……我们能够再次相聚的场所──就算住在远方,也能够随时回去的场所,就是这里。」

「您说族群离散四处,该不会是因为猎月……」

「哈哈……哈!原来你知道这么多啊。那这样就更容易说明了。没错,正是猎月熊夺走了我们的住处。以古语来说,就是伊拉哇.威尔.牧黑德亨德。」

罗伦斯想起在祭拜蛇神的偏僻村落,曾看过一位修道士收集的多数古老传说。

赫萝像个老是哭泣的小孩子一样,深深吸了口气。

「发生那场灾祸时,我们族群的力量微弱,根本对抗不了。然后,如今时代已经改变,为了保护这里,必须仰赖新的力量。人类建立的结构太过细致,而我的羊蹄太粗了……」

有求于人时,想要表现得不会太卑微,又不会太强势,并与对方保持对等的立场非常困难。

拥有高傲自尊,却不会显得盛气凌人。

哈斯金斯接受一切事物的原貌,并在现状中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好几百年来,他一定都是这么走来的。

正因为如此,哈斯金斯才能够拥有这般气度。

「过去我们也遭遇过很多困难,但这次的难题,恐怕已经超出了我们能力的范畴。」

罗伦斯先看了信一眼,再看向哈斯金斯说:

「……这是国王发出的徵税通知吧?」

「在诸侯互争的那段漫长战乱时期……反而比较容易解决难题。战乱之中搬出我们那时代的论理,还有办法得到安宁。但是,漫长的战乱时期会使得土地荒废。要是修道院瓦解,我们就什么都没了。所以……我暗中帮助温菲尔一世统一这个国家。如果要说我做了什么错误决定,或许就是这件事情吧。」

比人类强悍且聪明、在人类席卷世界之前统治这个世界的存在。

经过时代不断地变迁,这种存在会遭到背叛,或许也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情。

「子女不可能记得父母之恩。孙子就更不用说了……我已经无法再站上公开的舞台了。顶多只能偶尔现现身,为他们的权威加持。」

「黄金之羊的……传说。」

「没错。不过,当中有几次是久未谋面的同伴来这里拜访我时,不小心被看见就是了。」

在笑不出来的地方说出笑不出来的玩笑话时,反而比较容易笑出来。

不过,如涟漪般的一阵轻笑声退去后,会更加凸显紧张感。

「虽然我很不擅长于数钱,但也知道修道院已经到了快要破产的地步。每次一被徵税,我们的薪水就会迟发。关系比较好的人还告诉过我们,修道院下次恐怕撑不下去了。」

「可是,这种问题……」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了。如果只要用蹄子踩平、用牙齿磨平就能够解决,我也希望这么做……你是商人没错吧?人类把我们的同伴赶出森林或深山时,总会看见商人藏在暗处。拥有这种力量的人竟然跟狼亲密地谈天说笑……既然这样,当然只能仰赖……」

哈斯金斯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当然只能仰赖你而已。」

「可是──」

「拜托你。」

过去罗伦斯独自旅行了长达七年的时间。他曾有几次应受伤倒地的同伴的请求,帮对方送信给家人。

看见不愿想起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罗伦斯不禁噤声。

如果只是普通信件,罗伦斯愿意收下。

然而,他此刻拿在手中的,是国王发出的徵税通知。

「不行。」

就在罗伦斯说不出话来时,赫萝先开了口:

「不行。咱们不能冒这样的险。」

「赫萝……」

「做不到的事情就要老实说做不到。汝不是已经判断出跟这件事情扯上关系会有危险吗?咱们明天就要离开。如果明天不行,就后天离开。咱们是旅人,和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赫萝滔滔不绝地说完后,只听见她急促而轻浅的呼吸声。

如果赫萝板著脸孔这么说,罗伦斯或许会生气,但罗伦斯之所以把哈斯金斯交给寇尔照顾,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子,并非因为生气。回过神来的赫萝看见罗伦斯站起来,缩起了身子。

赫萝脸上浮现难以形容的表情。

她抿著嘴的样子看起来像在生气,也像因为悲伤而嘴唇颤抖。她缩起肩膀,握紧拳头,脸色一片苍白。

罗伦斯不忍心看见赫萝这般模样。

他知道赫萝是因为忌妒,才会有如此反应。

「怎、怎样?汝啊,咱说错了吗?汝说过会有危险,所以咱才提议要离开。现在汝却要接受那家伙的请求──」

「赫萝。」

说著,罗伦斯握住赫萝的手。赫萝抵抗了两、三次后,安静了下来。

泪珠不停从赫萝脸上滑落。

赫萝心里明白自己的发言太过幼稚。

因为彼士奇帮忙建造故乡的对象是人类,所以赫萝还忍受得了。

但对象换成是哈斯金斯,那就不一样了。

而且,使得哈斯金斯失去故乡的凶手,与毁灭约伊兹的凶手同样是猎月熊。

「年少的狼啊……」

哈斯金斯投来话语。

「你的故乡也是被那些家伙毁灭的啊?」

赫萝那参杂忌妒、羡慕以及不安情绪的目光变成一片混浊,看向了哈斯金斯。

「我们建立新故乡的过程并不容易。我们化身成人类,尽量不让人类注意到我们,也不让人类记住我们,假扮成牧羊人一路生活过来。为了守住这里的土地……我们早就下定决心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咱也做得到!」

尽管这么怒吼著,赫萝的声音却显得微弱。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而发不出声来。

「要是能够找回……咱故乡……约伊兹……咱也会……」

「瞧你的反应,应该是没有和熊交战过吧?你是说自己有赌上性命与熊一战的决心?」

赫萝的脸上浮现了满满的怒意。

她一定觉得哈斯金斯是在瞧不起她。

然而,面对龇牙咧嘴的赫萝,哈斯金斯却一直保持沉稳镇静的态度,注视著赫萝泛红的琥珀色眼珠。

「那些家伙来到我的故乡时,我逃跑了。我死命地逃跑,因为有太多同伴需要我保护。我带领著同伴们死命逃跑。就是到了现在,那一刻还是历历在目。那天晚上,巨大满月浮于半空。辽阔草原另一端可看见山脊线,又圆又大的月亮在山脊线上方发出皎洁光芒。我们在草原上奔逃,死命地想要逃离那片我们每天吃草的肥沃草原。」

哈斯金斯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了。只要一直保持人类模样,想必他与赫萝一样必须受到人类身体的限制。

明明如此虚弱,哈斯金斯却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彷佛地炉里的热火融化了藏在他心中的无数思绪。

「那时,我回头看向故乡的方位。然后,我看见了。我看见身躯庞大得彷佛能够坐在山脊线上的巨熊身影……那一幕美极了。就是到了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那巨熊发出嘶吼声,高举手臂猎月的那一瞬间,让我至今难忘……」

这是发生在遥远的时光尽头、对人类而言遥不可及的事情。

在那时代,世界仍笼罩著黑暗,并且受到精灵统治。

「到了现在,一切都变得教人怀念。那巨熊是我们世界的最后王者。那是靠力量以及雄伟体格支配一切的时代。如今我的恨意也消失了,只剩下怀念的感觉……」

对于没能够加入当时的历史,只能在经过几百年后的现在,才得知故乡已不存在的赫萝来说,或许此刻顶多只能勉强挤出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汝、汝这个逃亡者,还好意思说早就下定决心,笑死人了。」

赫萝的反应就像小孩子在赌气一样。

然后,年岁已高的哈斯金斯轻易地做出反击。

「为了融入人类世界,我吃了肉。到现在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

赫萝的目光移向挂在皮绳上晾乾的肉乾。

那是什么肉呢?与哈斯金斯一起用餐的热锅里放进了什么肉呢?几声急促的呼吸声后,赫萝突然吐了出来。

罗伦斯不确定赫萝是想哭,还是想像了与哈斯金斯做出相同事情的自己。

哈斯金斯为了扮成牧羊人,甚至能够若无其事地吃下羊肉。

赫萝做得到同样的事吗?

「为了拥有这里,一路来我舍弃了很多东西,也跨过了不能跨越的界线。然而,万一失去了这里,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让我们安住的地方。」

哈斯金斯的这句话不像是在责备赫萝。

反而像是为了借助罗伦斯的力量,诚心诚意地说明和请求。

然而,对于哈斯金斯在这里建造故乡的事实,赫萝不禁感到忌妒。

看见有人拚命努力打造出自己失去的东西,赫萝不禁感到忌妒,而赫萝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既任性,又愚蠢。不仅如此,她甚至打算撇下想守护新故乡的人。

如果赫萝觉得哈斯金斯的发言像在责备她,那也是因为她自己心虚。

在理性与情感之间挣扎的赫萝,最后选择了逃避。

赫萝像个孩子般哭了出来,她的手被罗伦斯握住,就这么瘫倒在地。

哈斯金斯等到罗伦斯抱住赫萝的肩膀后,才缓缓开口说:

「……面对现在的世界,你怀里那只年少的狼一定也遭遇过许多痛苦的回忆。累积了难以估计的幸运后,她好不容易能够与心地善良的人类一起旅行。我能够了解她不愿意放弃这份幸运的心情,也能够了解她想守护的心情。但是……」

说著,哈斯金斯缓缓闭上眼睛。

「我也不愿意放弃这里。这块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安宁之地……可是……」

看见哈斯金斯停顿下来,寇尔慌张地用手按住他厚实的胸口。

不过,看见寇尔安心地松口气,罗伦斯知道哈斯金斯没什么大碍,只是用光了力气而已。

罗伦斯听著木柴燃烧发出的声音以及赫萝啜泣的声音,再次把视线移向哈斯金斯交给他的徵税信。

照信上所写的徵税方法,修道院很难拒绝缴税。

拒绝缴税的最佳方法就是主张自己根本没有资产,但国王选择的徵税方法,可说是不管对方用了什么方法刻意隐瞒,也会变得毫无意义的最终手段。

这种徵税方法不难看出国王的坚定决心,想要若无其事地避开徵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表现出一丝犹豫,想必国王就会立刻派兵前来。

说不定国王一开始就是抱著这样的打算。

赫萝曾经说过一个族群如果有两个首领,就会相处得不好,这样的道理同样可以套用在统治国家上。修道院拥有广大土地及权威,对国王而言,这样的存在肯定相当碍眼。

缴税会灭亡,不缴税也会灭亡。

必须把修道院从这样的绝境里解救出来。

而且是由身为一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来解救。

「这根本不可能……」

听到罗伦斯脱口而出的话语,寇尔有所反应地抬起头说:

「不可能吗?」

寇尔也是为了保护故乡,而勇敢跨出了界线。

他的眼神比平常更认真,甚至有责怪罗伦斯的感觉。

「……旅行到一半时,遇到了意外。因为前一天下雨,路面到处都是泥泞。」

听到罗伦斯突然莫名其妙地扯开话题,寇尔脸上难得浮现忿怒的表情。

罗伦斯是个商人,而商人总喜欢打烟雾仗。

从寇尔的表情,罗伦斯感觉得出来他想这么说。

「走在最前头的马车掉进了沼泽。我们急忙追上一看,发现幸好驾著那辆马车的商人还活著。那商人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地仰卧在地。虽然那商人受了伤,但应该没事才对。我们抱著这样的想法,想要抱他起来,结果发现……」

罗伦斯抚摸著还在抽泣的赫萝背部,转向寇尔说:

「他的肚子破了一个大洞。应该是被树枝刺穿的。他本人也是在看到我们僵住脸后,才发现自己的肚子破了一个大洞。他露出僵硬的笑容要我们救他。可是,我们不是神明。我们能做的只有留在原地,送他最后一程。」

世上有些事情根本无力改变。

而且,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罗伦斯叹了口气后,继续说:

「我当然会同情他。但是,我也知道应该会帮助我们的神明经常不见踪影。所以,我会告诉自己『幸好不是我遇到这种不幸』。」

「这太……」

「这是人之常情。然后,送完不幸的他最后一程后,我会重新站起来,并且继续旅行。这时候我会从他的马车上抢走拿得动的货物。」

罗伦斯扬起一边嘴角,补上一句:「还会说一声『赚到了』。」

寇尔的脸庞一阵抽动,似乎就要从喉咙深处挤出什么话语,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低下头,重新帮哈斯金斯擦拭起湿润的头发和胡须。

遇到让人难过又无法改变的事情时,只要埋头于眼前的工作,就能够多少获得解脱。

罗伦斯忘了自己是在几岁时明白这样的道理。

他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抱起在他怀里安静下来的赫萝。罗伦斯抱著不知道是哭累而睡著,还是情绪太激动而晕过去的赫萝前往隔壁房间。

屋外风雪交加,因为白雪早已填满墙壁和木窗的缝隙,所以屋内反而没有那么冷。

赫萝像发烧了一样,不停发出急促而轻浅的呼吸声。或许是在作恶梦吧。如果不是在作恶梦,就是因为良心受到谴责而喘不过气来。

让赫萝躺在床上后,罗伦斯心想还要照顾哈斯金斯,于是准备离开赫萝身边。这时,赫萝抓住了他的袖子──她微微张开眼睛,拋开羞耻心、名誉,以及一切一切,用眼神要求罗伦斯陪在身边。

虽然不确定赫萝是否还清醒,但罗伦斯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后,赫萝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久,罗伦斯一根一根地缓缓拨开赫萝抓住他袖子的手指。

在地炉里的赤热炉火照亮下,寇尔在隔壁房间拚命地想要帮哈斯金斯脱去外套。

两人之间不仅体重差距甚大,而且寇尔本来就没什么力气。

罗伦斯沉默地伸出手帮忙后,寇尔虽然没有道谢,但也没有拒绝。

「如果只是思考一下,还不会有危险。」

寇尔在惊讶之余,并没有反问什么。

他抬起头,停下了手边动作。

「那边拉一下。」

「啊!是、是!」

「如果只是思考可能性,还不会有危险。因为目前应该只有我们知道这封信的内容。」

两人从哈斯金斯收在房间角落的私人物品当中,找出衣服帮他穿上,脱去他湿漉漉的鞋子。

「这么重要的信件,我不认为会只送出一封。等暴风雪停了后,想必会有其他人把信送到这里来。这么一来,就表示我们还是有一些选择。」

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如果要,要告诉谁?

「修道院可能获救吗?」

「这我就不敢保证了。不过,我们可以预测状况。修道院已经被逼到了绝路,而国王方面也是。假设双方都只能做出接近极限的选择,那他们的选择就呼之欲出了。而且,这件事情的主角除了国王、修道院,还有鲁维克同盟。」

寇尔屏息凝视,接著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用管赫萝小姐吗?」

所谓核心问题就像伤口一样,如果碰触到了,对方不是痛苦呻吟,就是忿怒发狂。

而罗伦斯属于前者。

「……赫萝应该是觉得无法忍受,又无法坦率接受事实,在无所适从的状态下,才会说出那种话。只要状况允许,她应该会愿意帮忙。别看赫萝那样子,其实她有时候心地挺善良的。提醒你一下,这时候应该要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为了避免冻伤,寇尔用布料在脚上裹了好几圈,然后在地炉里放进更多木柴。

这时,寇尔总算一脸疲惫地露出笑容。

「那家伙应该知道自己的忌妒心有多么丑陋。而且,看见哈斯金斯的决心,赫萝一定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小孩子。身为贤狼的自尊想必受到了重创。」

说到爱面子和意气用事,赫萝绝不输任何人,但她还是懂得什么时候该开玩笑,什么时候该认真。

对于摆出认真态度的赫萝,就是罗伦斯也必须表示敬意。

「以前我曾经跟赫萝说过。」

「说过什么呢?」

「我说,解决事情的方法可以有好几种选择。不过,解决完事情后,我们还是要继续过活。既然这样,比起选择能够最轻易解决事情的方法,更应该选择事后能够让我们舒服安心过日子的方法。」

寇尔用棉被团团裹住哈斯金斯,让吹来的寒风无法轻易灌进他身体。

最后寇尔用布料包住木柴,放在哈斯金斯头底下取代枕头,完成了看护。

「听到我这番话,那家伙一副死了心的模样回我一句『大笨驴』。不过,如果赫萝不顾哈斯金斯而继续旅行……她能够安心入睡吗?」

寇尔一定想像了赫萝大口吃饭喝酒,然后像小狗或小猫一样慵懒熟睡的模样。

看著千辛万苦得到第二故乡的人就快失去故乡,自己却弃而不顾──罗伦斯不觉得在这之后,赫萝还能够如此悠哉过活。

寇尔用力摇了两次头。

「而且,你就更不用说了吧。」

罗伦斯笑笑后,寇尔一副心事被揭穿的模样僵著脸,难为情地垂下头。

就算罗伦斯与赫萝都舍弃了哈斯金斯,寇尔一定不会舍弃他。

「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说的都是感情方面的论点。」

「到目前为止?」

看见寇尔瞠目结舌的模样,就算对象不是赫萝,罗伦斯也有种想要紧紧抱住他的感觉。

只要和寇尔相处,就很容易让人表现出自信及虚荣心。

「我是个商人啊。如果得不到利益,就不会采取行动。」

「……您的意思是……」

「关键在于这张徵税通知。如果相信哈斯金斯说的话,还有彼士奇他们的判断,这张徵税通知将会铲除修道院的一切。这么一来,这就会是个大好机会。听说大浪到来之前,潮水会完全退去,这时就可以把海底看得一清二楚。这么一来,就会怎样?」

寇尔立刻这么回答:

「也会发现藏在海底的藏宝箱,是吗?」

「没错。如果真有藏宝箱,修道院应该没办法彻底隐瞒才对。这对赫萝原本的目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至于要不要靠武力夺取,就看赫萝怎么决定了。」

寇尔点了点头,然后松了口气地瘫坐下来。

「我没办法像罗伦斯先生这么有技巧。」

寇尔应该是指罗伦斯能够从多种观点来思考事情。

罗伦斯没出声地笑了笑,然后耸了耸肩。而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在演戏。

如果赫萝在场,一定也看得出来。

因为没有什么人能对自己说谎。

「夜晚还很漫长,也正好起了火。寇尔……」

「是。」

「我需要你的智慧。」

「是!」

寇尔大声回应后,急忙摀住嘴巴。

罗伦斯马上准备好纸与笔,开始拟定计画。

想要捕捉到小飞虫的振翅动作或许很难,但如果是拥有雄伟躯体的老鹰,就能数出拍动翅膀的次数。

比起小规模组织,大规模组织的行动也更容易做出准确的预测。

如果对方还被逼到了绝路,那更是容易预测。

不过,目前掌握的情报太少了。

目前得知修道院财政窘迫,国王方面肯定也因为内政失败而国库枯竭。再加上国王的徵税手段──以及修道院想必无法熬过这次徵税的预测。

己方未知的情报,则是修道院究竟扣著何种形式的最后财产。

修道院到底是如罗伦斯等人所推测般拥有狼骨这类高价的圣遗物?还是持有现金?

写出这几点事实后,只填满了纸张上半面。

剩余下半面就用来写出罗伦斯等人能做的选择。

也就是告知徵税一事的对象。要告诉同盟的人吗?还是修道士?或者应该保持沉默呢?

而接下来,针对应该如何处理狼骨情报的问题,也有著一样多的选择。

罗伦斯等人能选的路看似很少,又好像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亦然。

就算知道修道院财政窘迫得甚至无法熬过徵税,也不知道修道院是顽固地反抗国王,还是当一只顺从小羊,屈服于国王的军力。

以常识来思考,修道院会只凭一己之力来解决的可能性为零。

修道院应该只能够选择向同盟提议,藉由巧妙地慢慢提供情报给对方的方式,也从对方那里获得情报,然后在这般局势之中挺进。

这么做当然会有危险。

不过,也不是没有胜算可言。

毕竟现在咬住修道院喉咙不放、绞尽脑汁想咬修道院一口的对象,不同于只懂得把猎物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佣兵集团。

同盟懂得怎么收割小麦,同时也懂得怎么增加小麦产量。他们知道比起一次大捞一笔,永续持久的小收入更加重要。

而且,为了让移民顺利进行,必须让土地保持安定,所以对同盟来说,修道院能否存活是优先度极高的问题。

罗伦斯与寇尔花了整整一晚,把能想到的可能性从头到尾思考了一遍。两人思考每一种可能发生的事态,并讨论值不值得放手一搏。两人能够一直保持头脑清晰,肯定是屋外的暴风雪,以及天明前的低温发挥了效用。不然就是罗伦斯身为独当一面的商人,对于世间结构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再不就是因为有寇尔帮忙,才会如此顺利。

等到地炉里熊熊燃烧的炉火化为无声炭火时,罗伦斯两人终于想出了无懈可击的最佳选择,并写在纸上。

罗伦斯眼前浮现了赫萝的开心表情,以及哈斯金斯的惊讶表情。

这个方法就是──

「……唔。」

罗伦斯得意洋洋地在赫萝面前说出结论──

就这个瞬间,罗伦斯忽然醒了过来。

炭火燃烧的声音和雪花飘落的声音非常相似。

听著「啪啦、啪啦」的声音,罗伦斯能够大致推算自己睡了多久。

罗伦斯唯一不明白的事情是,直到刚才都还确实存在的最佳选择,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法。

不,其实他心里很明白。

那是一场虚幻的梦。是一场梦就算了,罗伦斯还露出了自己作了这种梦的表情。

「大笨驴。」

直到刚才,罗伦斯都趴在放了纸张写字的木箱上睡觉,当他挺起身子时,蹲在地炉旁的赫萝丢来这么一句。

赫萝的声音听起来比教会钟声更加清脆悦耳。

罗伦斯伸了一个大懒腰后,觉得脖子疼痛极了,他心想可能是睡姿太奇怪的关系。

「真是个大笨驴……」

罗伦斯发现肩上披著两条棉被。

他看见寇尔在别著脸、不停骂著「大笨驴、大笨驴」的赫萝身边缩成一团,那模样像是紧抓著赫萝尾巴不肯放手。

或许是哭得发肿的脸在消肿后形成了反效果,也或许是连长袍也没穿的单薄打扮之故,赫萝的脸看起来消瘦甚多。

不,赫萝显得消瘦不是外表上的问题,而是和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有关。当罗伦斯惊觉时,听到赫萝夹杂著叹息声说:

「咱非常幸福。」

赫萝的话语和表情明明不一致,听起来却比赞扬泛著油光的羊肉多么美味时,更像发自内心的话语。

「这世上明明有那么多无法顺心如意的事情。」

寇尔半张著嘴巴,别说是打鼾声,甚至听不到呼吸声,那模样乍看下就像死了一样。

不过,当赫萝轻轻抚摸寇尔的头时,他像是感到很痒似的缩起脖子。

「我们的神明告诉我们要与人分享东西。」

「即使是幸运也要分享?」

赫萝兴味索然地问道。

如此冷淡的反应,让罗伦斯甚至有种如果回答得不够得体,赫萝可能会冷漠地叹口气,然后再也不跟他说话的感觉。

「幸运也要。当然了,我自认有好好实践这件事情。」

「……」

「你那尾巴我也分给了寇尔享用。」

看到罗伦斯板起了脸孔这么说,赫萝一副被打败了的模样,只在嘴角浮现笑意,然后迅速把视线移向木窗。

「咱觉得身体发烫得像被火烧一样。」

「是因为……」

罗伦斯原本打算开玩笑地说:「是因为听到我说的话吗?」但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

不过,察觉到罗伦斯没说完的玩笑话后,赫萝似乎意外地开心。

赫萝抽动了一下耳朵后,没回头地抖著肩膀在笑。

「不过,不管是什么存在,都一样有著独占一切的想法。咱已经很久不曾因为某人拥有某样东西而如此忌妒了。这反而让咱觉得痛快。」

罗伦斯没有立刻接话,而这是为了强调自己接下来要说玩笑话。

「能够像小孩子一样说那么多任性的话,当然会很痛快吧。」

赫萝不是那种看见对方拚命恳求,还能够一脚踹开对方的家伙。

即使是对自己不利、会让人生气的事情,一旦受人请求,就无法拒绝;正因为赫萝是这种个性的人,才会在帕斯罗村待上好几百年。

「不管是人类还是羊,脑袋里想的事情都一样吶。」

「那当然了啊,连我跟你都能够吵架了。」

「嗯。如果不是争夺相同的东西,用相同语言互骂,以相同视线高度互瞪,就不算是吵架。」

赫萝坐著抚摸寇尔的头,当她时而笑开怀、时而多话时嘴边会涌出白色气息。那股文静中带有气质,甚至散发出优雅气息的姿态,如果说是像守护森林的女神,确实很容易说服人。

或许是此刻的她露出与怠惰或堕落扯不上边的纤细身形,与穿了好几件衣服时的圆滚滚模样完全不同,才会给人这种感觉吧。

罗伦斯面对的不是索求体贴的柔弱女子,而是走过漫长岁月、寄宿在麦子里的贤狼化身──赫萝。

「我多少有一些智慧和经验。而寇尔有冷静的思绪和构想力。」

「咱有什么?」

「你有义务。」

罗伦斯这么回答。

「你有义务让与我的旅行化为美谈永远流传下去。狼群为羊只挺身相助的故事,不正是最好的题材吗?」

为了让权威以权威的形式存在,必须以稳固的价值观来支持。

对自己说过的事情负责,就是最符合这般原则的表现。

赫萝咧嘴露出尖牙,从上下咬合的尖牙缝隙间,涌出了大量的白色气息。

罗伦斯看到了一张相当愉快的笑脸。

那是一张像是在讨论该如何恶作剧、显得孩子气的天真笑脸。

迷了路而被山贼追赶到森林之中时,如果有神明以外的对象能够依赖,那一定是露出这种笑脸的家伙。

「有胜算吗?」

罗伦斯无言地耸了耸肩后,把垫在脸颊下的纸张递给赫萝。赫萝看了罗伦斯的脸,轻轻笑了出来。罗伦斯心想脸颊上可能沾到了墨水。

「咱对自己的机灵反应还有那么点自信,可是……这种事情咱就不擅长了。」

赫萝应该是指全方位的思考模式。

因为事到紧要关头时,赫萝可以使用蛮力,所以根本没必要事前仔细考量。

「不过,以前有位佣兵指挥官这么说过。他说,不可能以一种方法持续打赢所有战役。配合对手改变战术,才是最强而唯一的必胜法。然后……」

「然后什么?」

「只有神明才能做到这件事。」

罗伦斯开了一个坏心眼的玩笑。

赫萝一副彷佛在说「你给我记住」似的模样,微微倾著头。不过,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不是真的那么生气。

「重点在于修道院有没有咱们在寻找的骨头。而他们拥有的可能性极高。」

「没错。和彼士奇所说的内容最契合的,就是骨头这个关键。」

「汝等应该支持的对象不是修道院,而是汝混熟了的那些家伙呗?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家伙联手合作吶。」

赫萝在说话的同时,让眼睛以飞快的速度追著纸上的文字跑。罗伦斯在纸上写了与寇尔的对话内容,不过那字体相当潦草。

过去曾经因为赫萝扯谎说自己不识字,而造成一场大骚动,现在看见赫萝的表现,罗伦斯不禁心想赫萝的识字能力说不定在他之上。

「说得也是。而且,同盟的人也不是笨蛋,既然同盟有像彼士奇这样的成员,就表示他们希望这块土地能够安定且繁荣。哈斯金斯先生他们的居住场地或许会变得狭窄一些,但目的应该不会与同盟相差太远。」

赫萝稍微垂著眼睑,像个身分高贵的妇人在眺望珍贵宝石似的,望著躺在地炉旁睡觉的哈斯金斯。

不过,发现自己的举止被罗伦斯看见后,赫萝便转向罗伦斯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虽然没有勇气向赫萝确认,但罗伦斯猜测赫萝与哈斯金斯之间应该有著超出外表的年龄差距。赫萝不仅相当重情义,有些地方还显得特别重人情,所以不管对方是羊还是其他存在,只要是年长于赫萝、经验丰富的对象,相信赫萝都会表现出敬意。

虽然赫萝对自己向对方伸出援手的事实表现出有些得意的样子,但或许也同时感到别扭。

「那么,旅行商人克拉福.罗伦斯可有自信完成这件任务?」

因为赫萝很少呼唤罗伦斯的名字,所以光是听到名字,就让罗伦斯有种得到奖赏的喜悦。他不禁觉得自己这样的反应或许是一种病态。

罗伦斯也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那就像准备参加一口气喝下烈酒的比赛、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对手似的笑容。

他稍微做了一次深呼吸后,缓缓答道:

「从对方的立场来说,狼骨应该也是相当重要的关键。照理说,狼骨几乎是唯一指向真相的情报,对方应该会慎重看待这个情报;而越是有可能打破现状的强力情报,就会越受重视。就是在这般状况下,像我这种旅行商人才有机会出手。」

「汝确定是这么回事?这真的是正确情报?真的没问题吗?真的吗?汝敢保证?那咱就相信汝喔。」

赫萝边笑边像小孩子一样不停丢出问句。

罗伦斯一一回应了每个问题,同时用手肘倚著木箱,摆出优秀商人的姿态说:

「我会提供确证给您,但相对地,方便也让我询问几个问题吗?」

「那个徵税什么的问题,会让对方的时间变得紧迫。」

「我想这问题一定会被放上谈判桌。一旦让其他的徵税信使抵达这里,就没有多少时间可利用了。要是一直拖拖拉拉下去,连利益本身都会消失不见。所谓为了更大的利益,只好牺牲小利益了……」

「哼。」

赫萝彷佛在嘲笑罗伦斯预测得太乐观似的哼了一声,然后一脸无聊地别过脸去。

「可行呗。」

赫萝把纸张塞还给罗伦斯说道。罗伦斯表现得像收到国王诏书的贵族一样,小心谨慎地卷起纸张。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这句话让罗伦斯变回了商人。

此刻的他是合约的仆人,是货币的俘虏。

同时,他也是在暗地里操控人类世界的地下王族成员。

「好了。」

整理胡须、梳理头发、竖起衣领。

在执行生意计画之前,一切永远都是完美的。

然而,谁都知道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

第一个难关是以狼骨情报为诱饵,设法让鲁维克同盟上钩。

如果没有成功达成这项任务,那整个计画就到此为止了。

「那我出发了。」

从旁观角度来看,罗伦斯肯定就像个准备前往巨人巢穴的小矮人。

但是,罗伦斯初当上旅行商人时,也觉得四周的商人都像大巨人。但在这群大巨人之中,罗伦斯还是顺遂地走到现在,这次肯定也能够顺利达成任务。在赫萝与寇尔的目送下,罗伦斯离开了牧羊人的宿舍。

可能是在暴风雪中强行前进留下了后遗症,哈斯金斯的身体状况依然没有好转,但听见罗伦斯愿意协助后,脸颊明显变得红润不少。

哈斯金斯一直隐藏身分,在暗地里支撑著修道院。所以在修道院里,他必须与其他牧羊人是相同的存在。

哈斯金斯说过,自己只能够依赖罗伦斯──看来此言不虚。

屋外仍是风雪不断,建筑物几乎完全被白雪覆盖,只有屋檐下的部分勉强还看得见石墙或木墙。

然而,尽管天候如此恶劣,商人似乎还是静不下来。

罗伦斯好不容易抵达同盟固定利用的旅馆时,也看见一名商人正好从对面建筑物跑了过来。

「哟?没想到这种天气一大早还有客人前来。」

「是啊,因为天气越恶劣,越是发财良机嘛。」

「哈哈哈!说得真对。」

这人似乎是鲁维克同盟的成员,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大门,迅速走进旅馆。

罗伦斯也跟著走进旅馆,随即听到入口处旁的商人询问说:「你来找拉格啊?」

罗伦斯在这里俨然已是个老面孔。

「我心里在想什么,脸上写得这么清楚啊?」

罗伦斯一边摸自己的脸,一边说道。男子听了,笑著告诉罗伦斯说:「那家伙在笔耕室。」

想起守在资料室入口处的男子感觉就像个神学士,罗伦斯心想:「原来如此,用笔耕室来形容也没错。」

「谢谢。」

「你要找他谈生意啊?」

这是商人们的寒暄话。

罗伦斯笑嘻嘻地回答说:

「是啊。谈一个能够赚大钱的生意。」

不久后,罗伦斯再次走出雪花纷飞的屋外,往彼士奇的工作场所走去。

来到一楼入口处,果然看见了那名像神学士的男子。罗伦斯说出想要拜访彼士奇的目的后,男子也没问罗伦斯名字,便往里面走去。

男子的任务,说不定是监视其他敌对同盟有没有派人前来。

罗伦斯这么想时,男子回到入口处,并沉默地指向里面。

向男子致谢后,罗伦斯朝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这时,彼士奇已打开房门等待罗伦斯前来。

「早安。」

「早安。怎么了吗?」

彼士奇说著,邀请罗伦斯走进他的个室,然后背著身子关上房门。

看见罗伦斯冒著这恶劣天候前来,想必彼士奇也知道他不是来闲话家常。

罗伦斯拍了拍走进这栋建筑物时没拍乾净的雪花,并咳了一声掩饰紧张感后,堆起了商谈用的笑容说:

「老实说,昨晚发生了让我非常在意的事情。」

「非常在意的事情?啊,先请坐吧。」

在彼士奇拉出的椅子坐下后,罗伦斯揉了揉鼻子下方。

罗伦斯让视线落在手上,并且不停反覆张开又握起拳头的动作。这样的表现或许显得刻意,但他觉得有些做作反而比较好。

「因为实在太离奇,所以我想到后就睡不著觉了。您看!」

说著,罗伦斯指向自己的眼睛下方。

商人如果顶著黑眼圈前来商谈,不是会被对方识破弱点,就是会让对方起疑。

话虽如此,彼士奇却反而开心地笑著说:「真的呢。」

屋外下著大雪,而状况陷入胶著。

在这种时候,离奇的事情反而比较适合当成酒席上的助兴话题。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您该不会是找到攻破修道院的入口了吧?」

罗伦斯把握这个瞬间,一口气反击说: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两人彼此僵著笑脸,时间不知道就这么过了多久。

彼士奇没有改变表情地揉了几次手后,默默地站起身子,并打开房门确认外面状况。

「然后呢?」

房门都还没关上,彼士奇便急著这么反问,看得出来他也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

「您知道越过温菲尔海峡的对岸,有个叫做凯尔贝的港口城镇吗?」

「我知道。凯尔贝是南北两地的贸易中枢。虽然我没有实际在凯尔贝买卖过商品,但那里的三角洲是个好地方。」

「没错。您知道两年前在凯尔贝盛传的无稽之谈吗?」

彼士奇是过著旅行生活的商人,或许不知道这个传言。

虽然罗伦斯这么猜测,但彼士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用手摀住嘴巴。

彼士奇的举动想必是为了掩饰差点露出的本性。

「我记得好像是……有关异教之神……的骨头吧?」

「没错。是狼骨。」

彼士奇没有看向罗伦斯,而是注视著别的方向进行思考。

当彼士奇再次看向罗伦斯时,露出了带有戒心的眼神。

那眼神彷佛在说「没想到你真的会说出这么离奇的事情」。

「狼骨怎么了吗?」

彼士奇会这么轻描淡写地问,如果不是觉得罗伦斯蠢,就是觉得难以置信。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顺势回答说:

「假设修道院买了狼骨,会怎样呢?」

「……修道院?」

「是的。只要用得巧妙,就算是异教之神的骨头,也能够用来提高神明的威严;可以藉此来说服聚集在修道院圣堂议会、求助于神明的那些人士。此外,修道院还可以把狼骨视为投资对象,如此一来,那些想突破僵局的人士也能继续坚持他们的主张。」

听完罗伦斯的发言后,彼士奇闭上眼睛,露出了苦涩的表情,而这并不代表他打算认真地考虑这个提案。

彼士奇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才不会对罗伦斯造成刺激。

「虽说羊毛业绩年年下跌,但想必是累积了好一段时间,才会造成现况。所以,修道院应该在几年前,就选择了一种方法来保护财产。毕竟温菲尔王国的货币似乎持续在贬值。保护财产的方法就是先使用这些货币买下物品。可以的话,最好是买下在任何国家都能有同等价值的物品。只要这么做,即使过了几年,温菲尔王国的货币暴跌,修道院还是能以外国货币变卖狼骨,然后把现金带回温菲尔王国。这么一来,就像我们在那个港口城镇能够投宿在高级旅馆一样,修道院也能在温菲尔王国继续当大爷。」

对于罗伦斯口沫横飞的说明,彼士奇诚实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您觉得这点子如何呢?」

听到罗伦斯这么继续追击,彼士奇轻轻扬起手掌。

彼士奇的手势是要罗伦斯等一下。那举动彷佛在说:「我已经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那之后,彼士奇咳了三次,才好不容易开口说:

「罗伦斯先生……」

「是。」

「的确,您提出的点子似乎不难成立。」

「我就说吧。」

罗伦斯喜孜孜地笑著说。

他也知道额头上已经了冒出汗珠。

「可是,我们是鲁维克同盟。呃……这虽然很难以启齿……」

「什么事呢?」

赫萝如果在场,肯定会被罗伦斯的演技吓著。

「那个,算了,我就老实说吧。对于这个可能性,我们老早就考虑过了。」

「……咦?」

「这个传说很有名。而且啊……」

彼士奇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他用咳嗽掩饰著自己的情绪,并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的有很多人──我们许多的优秀同伴绞尽脑汁思考过了。」

罗伦斯保持探出身子的姿势,陷入了沉默。

彼士奇摊开两边手掌,略微斜著眼睛观察著罗伦斯的反应。

罗伦斯先别开视线后,再看向彼士奇,然后再次别开视线。

屋外一阵强风吹过,木窗随之喀喀作响。

「我们的结论是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这个传说风靡各地的时候,我们有个同伴正好在凯尔贝,他透过在凯尔贝有门路的商行做了调查,结果发现只有某家商行抱著不太认真的心态在寻找骨头。而且,凭那家商行的规模,根本买不起真的圣遗物,而且他们也没有资金来源。这只是一种沽名钓誉的行为。有些人偶尔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大多是在酒席上为了爱面子或开玩笑,才会这么做。」

彼士奇或许是在生气,才会如此多话。

他可能是在气罗伦斯害他白白浪费了时间。

也可能是在气自己太愚蠢,居然对罗伦斯抱著期待。

罗伦斯无言地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来回地搓揉双手或张开手掌。

尴尬的沉默气氛降临。

「这只是个无稽之谈。」

最后,彼士奇显得不屑地说道。就在这个瞬间──

「如果这不是无稽之谈呢?」

这时如果没有展露笑容,罗伦斯的演技就太差劲了。

罗伦斯压低下巴、抬高视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您别开玩笑了。」

彼士奇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虽然他表面上故作镇定,但罗伦斯当然不会错过他的反应。

彼士奇若无其事地擦了一下手掌心。

「我是不是在开玩笑,就交由您来决定好了。」

「不是啊,罗伦斯先生,您别这样啊。要是我的应对太不得体,那我向您道歉。因为我们的人真的集思广益了很久,我才会忍不住激动了起来。所以……」

「您要我别随便说说,害您失去冷静,是吗?」

摇晃的木窗不停发出喀喀声响,强风吹过时,也会传来雪花碰撞木窗的声音。罗伦斯正想著:「这声音真像海浪撞上船身时的声音」时,眼前的彼士奇已露出彷佛晕了船的表情。

彼士奇咬著嘴唇、瞪大眼睛,脸色变得苍白。

「一千五百枚。」

「咦?」

「您知道一千五百枚的卢米欧尼金币,要多少箱子才装得下吗?」

珍商行在教会骄傲地堆起箱子小山的光景,罗伦斯到现在还是历历在目。

彼士奇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

「罗、罗伦斯先生……」

他脸上的汗珠从太阳穴顺著脸颊滑落。

不管是神情、语调,还是眼泪,都能够靠演技表现出来。

但如果是汗水,就没那么容易了。

「彼士奇先生,您觉得如何呢?」

罗伦斯从椅子上探出身子,让脸贴近到甚至能够嗅出彼士奇昨晚吃了什么的距离。

现在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

如果现在没有完全咬住对方,就无法朝向下一个猎物伸出爪子。

「我希望透过您与同盟随时保持互动。」

彼士奇不可能不知道罗伦斯的意思。

他像个被小刀架著喉咙的巡礼者般,露出了恐惧的眼神凝视罗伦斯。

「我们能够突破目前这个僵局。而由您来负责这个重要的任务。这提议应该不会太差,对吧?」

「可、可是……」

好不容易开口说话的彼士奇口中,飘来了上等葡萄酒的香味。

「可是,您、您有证据吗?」

「无论任何时候,信用都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罗伦斯露出微笑说道,然后缩回了头。

虽然彼士奇一脸狼狈,脸颊也即将泛红,但罗伦斯马不停蹄地说:

「修道院当然不可能愚蠢地把『狼骨』的商品名称大剌剌地记在帐簿上。他们应该会伪装成其他什么商品买进来才对。不过所谓万物万事皆无所藏匿,抱著『应该没有吧』的想法来查看帐簿时,或许不会发现什么可疑的项目,但这时如果告诉自己『一定藏有什么东西』来查看帐簿,应该就会得到不同的结果。您觉得呢?」

彼士奇没有回话。

他根本回不了话。

「事实上,我这边有能够让狼骨传说变得可信的东西。可是……老实说,对我这种旅行商人来说,这件事的规模太大了。如果我直接告诉同盟干部这件事,根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所以,我需要有人帮我美言几句。」

这是罗伦斯一路长途跋涉地运来商品,独自在村落或城镇推销而得的经验。

即使说出一样的推销词,只要在该村落或城镇有个与自己相同论调的友人,推销结果就会天差地远。

罗伦斯的个性再善良,也不会天真地认为只要说出事实,对方就一定会照单全收。

一个人推销时,就算是上等好货也卖不出去;但换成两个人推销时,就算是劣质商品也能够大卖。

这是现实,也是做生意的秘诀。

「可是……」

「请您想想。我可是在那个港口城镇得到了德志曼先生的信任耶──就凭我这个穷酸的旅行商人。」

彼士奇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看似痛苦地闭上眼睛。

据说在南方大帝国,有个在数十年之间,持续驻扎著稳固的强大权力和商业网的都市,据闻那个都市简直就像布下了天罗地网。

虽然罗伦斯没有去过那都市,但能够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信用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虽然看不见,但绝对不容忽视。

「彼士奇先生……」

听到罗伦斯的呼唤,彼士奇的身体不停发抖,还有几滴汗珠从下巴滴落。

如果狼骨传说并非无稽之谈而是真有其事,协助罗伦斯就等于爬上了同盟内部的升迁阶梯。

然而,如果这情报只是疯狂旅行商人的胡言乱语,轻信对方的彼士奇将会跌入失败的谷底。

彼士奇要面对的不是天堂,就是地狱。如果两者加起来再除以二会等于零,或许只会是一场享受危险乐趣的赌局。但面对一旦失败就无路可退的选择,只要有充裕的时间,任谁都会犹豫起来。

而犹豫往往会让人心生恐惧。

「……这件事情……还是不……」

仅管认为罗伦斯说的话可能是事实,彼士奇还是一脸痛苦地吐出了这些话。

猎物就快逃跑了!

罗伦斯只能斩断彼士奇的退路。

「国王……」

罗伦斯以如针般尖锐的口吻说道,跟著在换气的瞬间感到犹豫。

如果说出了这件事情,那就真的无法回头了。

罗伦斯咽下口水,然后继续说:

「如果我说国王已经采取了行动呢?」

「什……咦?采取什么行动?」

「徵税啊。」

罗伦斯还是说出来了。

表情垮掉的彼士奇凝视著罗伦斯不放。

不同于外表上的呆滞,彼士奇的脑袋里肯定正以惊人的速度思考。

「叩」的一声传来,彼士奇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罗伦斯没有放过彼士奇。

「您去传达这消息能做什么?」

彼士奇死命地想要甩开罗伦斯抓住他手臂的手,而他想要前往何处再明显不过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团体,对团体抱有归属意识会让人变成忠诚的狗。

彼士奇理所当然会想传达这重大的事实。

「要做什么……当然是要早一刻传达消息……!」

「传达后呢?讨论对策吗?」

「这与你无关!」

「你们明明早就无计可施了,你还要这么顽固吗?」

「!」

彼士奇停止了挣扎。

他痛苦的表情证明了他对这个事实有所认知。

「请冷静下来。这时就算把事实告诉同盟,也只能乾著急而已。等到新的徵税命令送达,修道院应该会破产吧。到时候他们不是跪在国王面前求国王大发慈悲,就是毅然地选择一死吧。不过,这时候如果指出修道院持有狼骨这个异端证据,您认为修道院会做出什么判断呢?」

修道院无法逃离土地,而土地无法逃离世俗权力。

如果修道院为了支付税金,而公然向试图干涉国政的鲁维克同盟请求协助,事态又会如何演变呢?

国王应该会以反叛为由,派兵前往修道院。

不过,就算走到这一步,修道院仍然是教会组织的一员,这可以为他们带来一丝希望。

这时如果有人指出狼骨的事实,修道院的最后希望就会如同遭到绑架一样。

听到「与国王或教皇为敌,哪一个比较可怕」的问题时,如果是教会相关人士,一定会回答后者。

而且,只有在修道院面临这般事态的时候,同盟才有机会乘隙而入。

「彼士奇先生,剩下的时间非常有限,而且机会只有一次。在这里陷入混乱之前,我们必须把这个虽然有些愚蠢,却相当有魅力的提案提给空闲的大人物们。就算当下得不到他们的同意,也能够先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等到陷入混乱时,他们就会比较容易注意到我们。毕竟人们溺水时,总会伸手去抓距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我很乐观地认为这件事情会成功。因为……」

罗伦斯绕过桌子,站到彼士奇面前说:

「我可以肯定狼骨确实存在。」

彼士奇愣愣地看著罗伦斯。

那视线不像在瞪人,而像是受到了吸引。

彼士奇的呼吸变得急促,肩膀大幅度地上下摆动著。

「彼士奇先生……」

听到罗伦斯的呼唤,彼士奇闭上了眼睛。

那举动看起来像是投降说:「就随你便吧」,但在闭上眼睛的同时,彼士奇开口了:

「证明徵税是事实的证据呢?」

猎物咬住了诱饵。

不过,还没有完全上钩。

罗伦斯压抑住想要跳起来的冲动,缓缓回答说:

「我和牧羊人们住在一起啊,当然能够最早发现掉在外头的东西。」

彼士奇紧闭双唇,用力吸入空气。他似乎是想要让脑袋清醒一下。

这样的反应,证明罗伦斯的话语确实吸引了彼士奇。

「什么时候?」

「昨天深夜。这也是我睡不著觉的原因之一。」

彼士奇紧咬著牙根,感觉都快听见他牙根嘎吱作响的声音。

如果徵税一事真是事实,在这个消息传出去的同时,这里就会像蜂窝遭到攻击一样变得一片混乱。

届时即使提出什么方案,对方也不会接受。

因为同盟这种东西,只凭一人之力是拉不动的。

凭彼士奇的智慧,应该知道这样的道理。

正因为期待著彼士奇的判断,罗伦斯才没有继续说话。

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算要花一上整晚等待天平倾斜,商人也愿意。

在下雪天特有的宁静气氛之中,只有时间缓缓流逝。

彼士奇的额头冒出了汗水。

他缓缓张开眼睛,对著罗伦斯说:

「一千五百枚。」

「咦?」

「一千五百枚卢米欧尼金币要装多少箱子呢?」

罗伦斯忍不住放松了脸颊,但并非因为彼士奇的问题太蠢。

而是因为这代表著他们已经缔结了合约。

「我绝对不会让您后悔的。」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彼士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先是十指交握并仰起脖子,再用双手粗鲁地擦去满脸汗水。

「哪怕一次也好,真想看看一千五百枚金币长什么样子。」

罗伦斯只能伸出手这么说:

「如果一切顺利,一定看得到的。」

「我衷心希望如此!」

罗伦斯顺利度过了第一阶段的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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