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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谈短篇 Spring Log 狼与花瓣的芬芳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即便是每日扫除,房间的角落里仍会积累灰尘。以年为单位放置的储藏间,其中的散乱程度就更不必提了。村里的节庆突然需要一个手摇石磨,可罗伦斯在屋子里找了很久却还是没找到。

「奇怪了啊……既然汉娜没用过,我们也没丢掉,那就应该还放在这里才对」

他站起身挠了挠头,暂时走出了这间满是灰尘的屋子。

「找见了没?」

坐在门前树桩上的,是披着一件格纹毛斗篷的赫萝。她将亚麻色的头发松松地编成三股辫,下身则是一条长裙。倘若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准会被外人看成是脸上稚气仍存的新嫁娘。

只不过,赫萝并不如看上去般年少。斗篷的下面还露出了一条同样颜色的兽尾。那并不是防寒用的毛皮,而是一条真正的尾巴,尾巴的主人则是已有数百岁高龄的狼之化身。

赫萝是在十多年前与行商的罗伦斯相遇,并在旅途的终点,这北地的温泉乡纽希拉与他结为连理的。

「拜托你闻着石头的味道去找……好像也不可行啊」

作为狼的化身,赫萝的头上有显眼的三角形兽耳,嗅觉也像猎犬般灵敏。她能在山中找到人掉落的物品,但石磨似乎是有点困难了。

「若是汝每晚都抱着石磨入眠,倒也不是不行呐」

「我看我要是花心了,没准真会落得那样」

赫萝带着满脸的悲伤,一边喝酒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这幅场景是不难想象的。

「大笨驴。汝要是敢花心,咱就把汝五马分尸」

她缩起身体,将下巴顶在膝盖上,对罗伦斯露出牙齿。

只是赫萝嘴上虽这么说,但实际真要那样,恐怕比起生气来她首先还是会伤心吧。罗伦斯在心中暗自想道。而且,惹她落泪可比被五马分尸更令自己痛苦。

「谨记在心」

「就好好刻在汝的小心肝上吧」

说完,赫萝从树桩上坐起身来,朝储藏间里看去。

「东西都快堆不下了呐」

「毕竟开店也有十多年了,确实攒了不少东西」

「唔。而且,看见每个物件都能回想起点什么来」

这个储藏间有斧头,锯子,榔头等等平时使用的工具,也有客人们遗忘或寄存的物品,再剩下则是坏掉的椅子零件之类。不管哪个角落都似乎凝结了漫长的时光。

「这面网子……是缪莉小时候用来当床的东西吧?」

赫萝用手摸着一面挂在墙上,满是灰尘的网。

与其说是摇篮的代替品,倒不如说是因为缪莉实在太活泼了,一旦放着不管就可能闯出什么祸来,因此无论如何也腾不开手时,就只能把她放到这面网子里。

罗伦斯夫妇的女儿缪莉也继承了母亲的血脉,拥有耳朵和尾巴。当时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几乎和她自己一般大小,放在网里像极了落入陷阱的幼狼。

时光的流逝比人想象得更快。

「这么小的一面网,以前还真能把那丫头给装进去呐」

「那孩子长得可真快」

之所以在说这句话时带着叹息,是因为缪莉的身高增长了一倍,可淘气的程度却增长了四倍。

「嗯,说起来,是这样啊」

「唔?」

「缪莉有时候会钻到储藏室里,或许是她擅自把石磨拿出去捣什么鬼了」

赫萝起先不解地看了罗伦斯一眼,很快便咯咯咯地笑出声。

「没准儿还真是,有一阵子,她好像挺喜欢捣鼓膏药的」

将周边收集来的野草和蘑菇之类一起用石头捣碎。不知是什么驱动着他们,但村里的孩子们始终乐此不疲。

「是不是玩够了又觉得收拾起来麻烦,就干脆埋到了山里的什么地方呐」

「……我去问问她吧」

罗伦斯长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门把上。

「喂,我要锁门了」

赫萝也因此不再四下打量满屋的古旧物件,转而将视线移往罗伦斯身边。

正要走出房间时,某一角落的某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目。

「怎么了?」

「唔……不知怎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来……」

说着,赫萝朝木板搁架上的杂物堆伸出手去。这些物件同样早已落灰发霉,连轮廓也模糊不清。她取下了其中之一,拍掉灰尘,用衣角擦拭一番,这才露出了玻璃小瓶的本来面貌。

「啊,果然是它」

看到手中的小瓶,赫萝笑了起来。

「这是……现在想想,要找石磨果然是至难的差事呐」

「嗯?」

罗伦斯刚想问那是什么,但很快自己也明白了过来。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不过,是苦笑。

「我也想起来了」

「这小瓶,是以前旅行的时候得到的吧? 缪莉在这里找到这个小瓶之后,缠着咱问了好些问题」

赫萝打开了瓶盖。

回忆的盖子也被一同打开了。

得到这个小瓶,是在与赫萝相遇后的第二个春天里。

行商是仿佛候鸟一般的生计。其路线北可至寒冷遥远的雪国,南可至大海碧蓝温暖的群岛,就这样东南西北以年为单位奔波周转。不会像城里的商店主般束缚于领地与人际关系中,要说自由倒也自由。若论唯一的缺点,恐怕便是得不到深交的朋友。无论在哪都被当作过路人,局外人。便是死了的时候,长眠之所也必定是在偶然经过的村子里,抑或化为路边的枯骨。满载货物抵达村落的时候虽能受人欢迎,但绝不会真的被人接纳。

自由和孤独,有时似乎是难以区分的。

因此倘若马车驾台边有了谁的陪伴,那么在填补了长夜寂寞的同时,也就必须忍受几分自由的削减。这话是不无道理的。

「汝哟,为何转向了东边」

这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三天前还一直笑眯眯地坐在驾台上自己的身旁,可那之后便一直心情不佳。

原因再明白不过。

「我说明过的吧」

罗伦斯手握缰绳,头也不回地说道。

风还很冷,但春天的阳光却逐渐温暖。两人驾车在青草茂盛,一望无际的草原间穿行。载货台上的赫萝正在闹脾气,罗伦斯从风声中便能明白。大概此刻她正生气得连尾巴都鼓了起来。不过,罗伦斯的叹息却并不是因为赫萝的任性。

「我心里也是想往西走的啊。已经在路上过了三周,我也想奢侈一回,住在有羊毛床垫的房间里,喝葡萄酒喝到心满意足。早上睡到自然醒,一边打开窗户吃着早饭,一边悠哉悠哉地望着城里热闹的大街」

但是,面对着岔路口,罗伦斯将马车驶向了东边。

因为罗伦斯是商人,而东边有顾客。

「汝呀,就知道赚钱,却把那些重要的东西统统扔到一边!」

「对呀没错呀。我最喜欢钱了。哦,卢米奥尼金币,你是如此美丽动人!」

罗伦斯故意大声回答道。很快,身后便传来了赫萝如狼一般的低吼声。

赫萝大概也理解着罗伦斯的无奈,可是让她抱有「能暂时在城镇里休息一下」的奢望还是会带来麻烦。

「那家修道院我从开始经商以来就一直有交情,现在院长大人直接出面拜托,我怎么可能拒绝?而且要我去拜访的人还因为家庭原因,从小就被送进修道院,现在却又突然被召回就任领主。这样一个不幸的羔羊,这样一个正处于手足无措的困境中,对俗世一无所知的新人领主,我现在可是有机会去结识他,搞不还还能做一个大大的人情! 只要是商人谁都一定会去的,不去的人……没资格自称商人」

经历了诸多冒险之后,罗伦斯虽与赫萝立下约定,再不能接受可能遭遇危险的大委托,可这回的情况却并不包含在内。何况这样轻松又报酬丰厚的工作,绝不是错过了还有第二次的。

代价只是牺牲休息和多跑一点点路。仅仅如此就能得到一个身为领主的知己。

赫萝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明明应该都理解了,却像是还要再说什么。

「汝哟」

她压低的声音是生气的证明。这样下去真的会惹怒她,然后,或许晚上毯子里就不会再有暖融融的大尾巴了。

虽说是春天,可夜里露宿野外还是很冷的。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些总会补偿给你的」

「……」

没有回应。于是罗伦斯叹着气又加上了一句。

「我们要去的地方虽然小。但也算是领主的宅邸。接受像模像样的招待还是……」

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是因为脖颈处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气息。

赫萝能轻而易举地用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分辨人言真伪。

听出罗伦斯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自然是小菜一碟。

在脖子被从后面咬住之前,他放弃了抵抗将头转向载货台。

「我知道了。跟你保证。如果去了领主的宅邸,他们对我这个小旅行商人不理不睬,咱们就去附近的村子,然后好好地花钱休息」

羊毛和丝绸的床铺——就算是不可能,至少也要有稻草捆扎的床垫和铺瓦的屋顶。然后还能吃上一顿新宰的猪或着鸡肉,最差也应该有这个季节的野菜蘑菇杂烩吧。另外这里的纬度接近葡萄的产区,葡萄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咱要和冷冰冰的麦粥,还有快要坏掉的麦酒告别了」

赫萝眯着眼盯了罗伦斯好一会儿,才终于夸张地叹了口气。

还跟着哼了哼鼻子。

「而且,首先汝得去洗个澡」

「哎」

罗伦斯吃了一惊,不由得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味道。虽然闻起来还完全不是问题,但之后他立刻明白过来。赫萝想要到城镇去休息的原因,或许就是这个。

「若是想在寒冷的夜里凭着咱的尾巴取暖,汝就要把自己身上收拾得干净点儿。给咱带上跳蚤和虱子可不行」

赫萝对自己毛茸茸的尾巴非常爱护。如同佣兵以磨得锋利的剑和充分锻炼的肉体为傲一般,赫萝也一直夸耀着自己的尾巴。

她一直在这随时都有小虫子会爬上来的旅途中拼命忍耐着,但是,大概终于也到了极限吧。

「……我身上没那么臭吧……」

罗伦斯还是抗议了两句。独自旅行的时候从没在意过,可和赫萝同行一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了。

不过,裁判权握在赫萝的手中。

「咱的身上可是一直有花香味的,只是汝从没注意过」

赫萝用手掩着鼻子说。的确她身上总是有着花朵甜蜜的芬芳味道,可是罗伦斯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那是因为你涂在尾巴上的油吧。你知道那油有多贵吗」

结果赫萝立马瞪了过来。

「大笨驴。咱原本就是这样的!」

「……是啦是啦」

争执是不会有结果的。罗伦斯转向前面,重新握好缰绳。就算是香油的功劳,但果实般柔和甜美的香味现在仍随风搔弄着自己的鼻子,这样也不坏。

不过,原来味道有这么明显吗?

想到这里,赫萝也嗅了嗅,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唔,突然闻到了什么甜味,是有谁在烤点心呗?」

「不,这是……」

说话时,草原间的小路转过了一个大弯,看到更前方的土地之后,罗伦斯明白了。

「呵——」

赫萝的惊叹声音也是不难理解的。

「汝哟,快看,好厉害!」

如同划了一道界线般,眼前的植被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紫色,仿佛铺在大地上的绒毯。

「不过,万事都是所谓过犹不及呐……」

罗伦斯倒还好,但嗅觉灵敏的赫萝穿行在花田间,不得不塞住了自己的鼻子。

或许是被花香所吸引,蜂群的规模也颇为惊人。

小心翼翼地穿过紫色的花田之后是一条小溪。小溪上有黑乎乎破破烂烂的水车吱呀吱呀地转着。再前方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根据事先了解到的消息,村子的名字似乎叫做哈迪许。

从连接家家户户的小路能看出这个村子并不大。不知是谣传还是真的,人们说村里的路总是跟村人死时抬棺材的横杆一样宽。连沿途目送死者的人都没有的小地方,路往往容不下马车通行。

此外,每间房之间的距离也大得惹人注目。

「这村里的住户关系是很差呗?」

在遇到罗伦斯之前,赫萝曾在一个名叫帕罗斯的小村子里做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丰收之神,因此对农村的生活也有了解。

哈迪许村里的每一户人家,距离远到站在门前的人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脸。

「但是路却很平整。没有野草,地也压实了。何况鸡的数量也不少」

倘若村民之间的关系不好,围绕着家畜究竟是被谁偷了之类的问题就会频繁发生,人们是不可能在外放养动物的。

望着这个被花香清风吹拂的小村子,罗伦斯觉得只有安稳祥和之类的词才适合形容它。

「恐怕是有什么原因吧。四周的草原那么大却没有好好开垦,这也让人没法理解」

有城墙环绕的都市里处处人口稠密,倘若有肥沃的土地,必定有不少人会想明日便担着锄头去开垦。

「要不就是因为土地之主不是什么善类,村民全都逃走了呗? 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趁现在往西边去?」

事到如今,赫萝还是没有放弃。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据院长大人说,就任的新领主似乎是个信仰极其笃厚的人。心地应该也不至于险恶」

「……哼」

信仰笃厚。听到这里赫萝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就是那个呗?只靠着炒豆子和水度日的那群人。 围着餐桌的样子简直像死了谁一样,一声不吭,死气沉沉……」

能够恪守粗食与沉默戒律的,全都是优秀的修道士。

当然,这和赫萝自甘堕落的生活是绝不相容的。

这也是数日以来她都不情不愿的原因之一吧。

「与其要去那种地方,汝瞧,那边的人家怎么样。屋檐下吊着洋葱和干鳟鱼,院子里还有猪和鸡,菜园子里的土又黑油油的」

赫萝指着的那座房子仿佛千年以后依旧会是那副模样,盖着厚蓬蓬的稻草屋顶,远看如同伏着的老狗。睡觉的床铺大概也是稻草扎成的,但饮食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毕竟材料可以直接从田里收获,而酒料想也可以喝个够。

「但是修道院里的修士并非人人都是磐石一块。何况,虽说治下只是个边鄙的寒村,可那也是能接纳领主子弟的修道院。拿出炒豆子和洋葱款待客人,这样的事情大概还不至于吧」

何况能在领主宅邸留宿,这本身就具有一定意义。一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接着会被允许。所谓信用就是这样逐渐累积出来的。

如此说明了一番,赫萝却露出如同咬碎了苦虫般的难受表情。

「而且那是个才刚刚离开修道院,又年轻,又没有处世经验的领主。要是一切顺利的话,等我们开店的时候他一定能帮上忙的」

罗伦斯也觉得这话说得让自己心里的小算盘暴露无遗,不过他当然没有打算侵害对方的利益。

企图在还未适应环境的新领主身上狠赚一笔的商人,结局往往是不会如意的。

「汝啊……算了!」

终于,赫萝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蜷缩在载货台上。

本以为她的心情已经大概转好了,看来是还因为旅途的疲惫而生着气。

不过,路过修道院之前她的心情似乎还没那么糟。赫萝就那么想去西边的城镇吗? 罗伦斯有种奇怪的感觉。

究竟是为什么呢,罗伦斯揣度着,又突然看到有几个人从赫萝先前指着的那户人家中走出来。

领头的是个低矮的秃头老人,后面跟着几名村民模样的男子。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样的难色,聚在一起像是商量着什么。期间也有人夸张地摇头,或是仰天长叹。

接着,这群人的目光又往屋子里窥去。

「赫萝」

罗伦斯轻轻地叫了一声。尽管此刻仍赌气地蜷在车上,但她的大耳朵大概早已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倘若前面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最好还是现在就有所把握,这一点赫萝应该是理解的。

「哼」

可赫萝的回应居然只是哼了一声。她就那么不高兴吗,罗伦斯惊讶地转身向载货台。几乎是与此同时,聚集在茅屋前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驾马车。

视线似乎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罗伦斯只得又转向前面,果然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

「您好」

他将马车在一段距离处停下,自己首先开了口。

「诸位都聚在一起,是在谈论春祭的事情吗?」

『我只是个什么异常都没注意到的愚蠢商人』——此刻罗伦斯脸上的笑容正是这样的意思。

村民们在犹豫了片刻后互相使了眼色,又一同将视线投向那位驼背老人。

「是旅行的商人先生啊。我们村子的祭典可是在夏天」

老人带着爽朗又友善的笑容回答道。看起来,他似乎是这里的村长。

「好马啊」

罗伦斯从车上下来时,好几个村民都盯着他的马并发出了赞叹。但赫萝始终蜷缩在载货台上,所以谁都没有发现她。

「平时我的路线是更靠北边一点的,不过这次是受人拜托」

「受人拜托?」

「这边的新领主大人不久之前才刚刚抵达吧。有一位旧识希望我能代他前来问候」

领主一词刚从口中说出,罗伦斯便察觉到了后面村民们之间视线的异动。

能让他们在农忙期间聚集在这里的原因,似乎就是这位领主。

「呵,也就是说,您从领主大人曾居住过的修道院来?」

「是的,我是受了院长的委托」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村民们与领主产生了对立,总之罗伦斯装作对此事毫无意识。他在脸上堆出憨笑,表明自己只打算办完事就离开。

「所以,我想请教一下领主大人的宅邸在何处」

与住在城市中的贵族不同,田园领主的房屋往往只有当地人才知道在哪里。罗伦斯本想拜托村民们引路,但村长的视线却转向了那间茅草屋里。

「那您来得正是时候」

茅屋门前的村民们很快让出了一条路。

「领主大人因为村中事务,现在正在寒舍。我来替商人先生通报吧」

他说完,便穿过村民走入了房屋中。

不久之后村长回来时,身后多了几个人。

「就是这位商人先生」

他伸手向身后的人介绍罗伦斯。那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还有着厚实胸膛的男子。他的胡须如野羊般留到了胸前,臂膀粗得几乎与别人的小腿相当。尽管身着代表权威的皮毛镶边大衣,可这副模样怎样都只能让人联想到山贼的头领。

当然,身体强健的修道僧侣并不是没有,面容老成的也很多。

可是眼前的这人看上去无论如何也超过了五十岁,而且手指的粗壮和磨损的指甲都暗示他经历过常年劳苦。

这就是,修道院长所说的那位,突然从修院中被召回就任领主的迷途羔羊?

那人威严的眼睛骨碌一转,从上方俯视着罗伦斯。

而罗伦斯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他看到眼前的壮汉往后回了回头,接着将身体让到一旁。

「哎?」

从阴影处走出的,是一位将红发束在脑后的美丽少女。

「您是从伊万修道院来的吗?」

她戴着泪珠形的琥珀挂饰,身上的长袍几乎没有刺绣,虽然简朴,但仍能看出是用精心编织的亚麻布做成。

更重要的是,一旁的壮汉此刻正谦卑地躬起身体——尽管那副模样显得窘迫极了。

如此一来应该怎样回答自然不是疑问了,但这一切过于唐突,罗伦斯的脑中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您怎么了?」

直到少女又问了一句,他才总算回过神来。眼前的人物,正是这里的领主。

一般而言家主之位往往会由嫡长子继承,但例外情况并非没有。而且罗伦斯终于回忆了起来。由于和那所修道院交往已久,他完全淡忘了这一点——俗人也不能随意进入其中,所以他与院长总是在门外会面,因此从未对此留意。那里的全称是这样的:

圣伊西多禄兄弟会附属,伊万「女子」修道院。

由于家庭原因而被送入修道院,这往往是为了防止遗产继承权问题的扩大化,或是无力准备嫁妆的贵族用以摆脱女儿的常用借口。

如此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院长会牵挂着她是否遭遇不幸也是当然的。

赫萝在路过修道院之后便一直闹着别扭的原因,就是这个。罗伦斯这才明白。

「啊,不,失礼了」

他挺直脊梁,从怀中取出修道院长的信。

「这是院长大人给您的信」

这位收信人仍处于称为少女也不为过的年纪内。而她还对领主的身份无所适从,也可以从打算直接从罗伦斯手中接过信封这一点看出。

那双仿佛剥下扁豆豆荚都会磨到发红的娇小双手刚想接过信件,便被一旁厚可碎岩的大手制止了。少女不禁愣了一下,不过罗伦斯并不感到稀奇。从礼节上来说,地位高贵的领主是不可直接从陌生而卑贱的人手中接过东西的。

「谢、谢谢您」

从那位与其称作下仆,倒更像家臣的壮汉手中接过信后,少女怯生生地表达了谢意。但罗伦斯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对壮汉道谢,还是对自己。

不过,果然是与修道院感情深厚的缘故,少女打开信封的手没有丝毫迟疑,读信的速度也很快。或许是感受到了院长话中的温情,她的脸上浮现出稚气的喜悦,就如同在教会充满阳光的庭院中翻阅圣典一般。

那位院长在修道院采购上极尽抠门,以至于激起市镇商人一片不满,这才只得拜托于肯为一点小利就四处奔波的旅行商人。可没想到他也有在意挂念的人。

罗伦斯注视着这位稚嫩领主漂亮的茶色眼睛,悄悄倒咽了一口气。

——赫萝可是一直为此闹着别扭。

那是所女子修道院。因此罗伦斯本应立马意识到信中提及的领主是一位刚刚归家的少女。可他居然想都没想便欣然接受这桩差事,如此一来不惹赫萝生气反而才奇怪。

完全等同于坐在赫萝的尾巴上,脚踩在上面还许久没有察觉一样。

罗伦斯瞟了一眼躺在载货台上假装货物的赫萝,想到之后的事情,心中不禁一阵沮丧。

「罗伦斯……先生?」

直到自己的名字突然被叫到,他才回过神来。

「是我」

年少的女领主,似乎是在信中知道了罗伦斯的名字。

「我是克拉夫特·罗伦斯。一介旅行商人,长久以来承蒙院长大人厚顾了」

「那就是说,修道院里的面包很好吃,这全都是罗伦斯先生的功劳了呢」

亲切的口吻,柔和的笑容。壮汉在一旁眼都不眨地,如同威压般俯视着自己,罗伦斯心中竟对他产生了共感。

毕竟这是一位刚刚离开修道院的,纯洁无垢的少女。

「让面包变得美味的,是面包师傅,以及神的祝福」

罗伦斯谦虚了两句,便立刻让这位少女咯咯地笑起来。

「对了,信上说,您还有同行者——」

稚嫩的领主带着一丝不安,悄悄将目光移向马车,这副模样不禁让罗伦斯想笑。

「她因为长旅不适的缘故,现在在车上休息,还望您见谅」

「哎呀,这样可不行」

少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并很快将信叠好收起。

「那么,请立刻到敝宅来」

她脸上的神情,认真到连罗伦斯都因为说谎而感受到良心的煎熬。

「可是,领主大人您还有公务在身——」

罗伦斯提醒过后,少女才慌张地环顾了四下,可很快她脸上便露出哀伤的笑容。

「不……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就有几个村民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少女将叠好的信交给壮汉,接着走向一直观望事态发展的村长面前道了一声失礼。

「有关这件事,日后再谈吧」

「如您所愿」

村长虽然虽然恭敬地低下了头,模样却显得很冷淡。

可年轻的领主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而且她似乎不会骑马,是带着随从徒步从宅邸来的。壮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于是罗伦斯也跳上车,驾马跟在壮汉身后。回头一看,村民们果然各个都露出从重负中解脱的表情走进那间茅草屋里。村长在外面目送了一阵子后也回到了房屋内。

他们究竟是在为什么争执呢?

罗伦斯一边猜测,一边将注意力转回前路,紧接着走在前面的少女便回头对他搭话道。

「您很在意吗?」

她露出了困扰似的笑容。

罗伦斯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开口。

「院长吩咐我来,是为领主大人帮忙的」

恐怕信上也写了类似的话。

领主。听到罗伦斯这样称呼自己,少女脸上仍是那副困扰般的笑容,但脚步却停了下来。

「请别再叫我领主大人了」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您?」

——啊。她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嘴。

「对不起,我还没有自我介绍」

接着咳了两声,将手放在胸前说道。

「我是阿玛莉艾·道施特姆-哈迪许。是这里的第七代领主」

虽然自己都不相信。她害羞地小声加了一句。既然被送进了修道院,那就表明前任领主应该有一个嫡子。父辈和子辈同时去世,其中恐怕是有什么事故。

可看上去阿玛莉艾并不为之悲伤或消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坚强,而是因为这位少女自从懂事起就已经被家人抛弃到修道院的缘故。

「那么,道施特姆小姐?」

「在修道院里,大家都叫我阿玛莉艾」

看来她也不喜欢自己那高贵的姓氏。

但是,自己真的能直呼领主的名字吗。罗伦斯姑且还是将目光转向了壮汉,得到的回复则是他放弃似的眼神。似乎这位寡默的家臣与阿玛莉艾之间,已经就这个问题僵持许久了。

「那么,阿玛莉艾小姐」

「『小姐』感觉也好别扭……」

「阿玛莉艾小姐」

壮汉第一次开了口。阿玛莉艾看了看他,接着才不情愿地点了头。在这一点上两人之间大概也达成了某种妥协。

「那么,麻烦您了」

「遵命」

罗伦斯恭敬地低下头去。

「因此,院长命令我充当阿玛莉艾小姐在俗世中的笔」

剑的角色已经有一旁的壮汉了。

阿玛莉艾再次迈起步伐,同时露骨地长叹了一声。

「哈啊……。这件事,真的很让人无奈」

以此为开端,在抵达宅邸之前她对罗伦斯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尽管阿玛莉艾的语言笨拙又不得要领,但事情本身实际上只是一起简单的纷争而已。

道施特姆家的宅邸,与其说是宅邸,实际上更像是一个稍微豪华一点的农庄。

由于领地只是一个小村子,因此尽管顶着领主的名号,但他们自己也不得不从事田间劳动。道施特姆家的院子里除过马厩之外还有羊圈,水池里似乎养着鱼,鸡和猪则任其在屋前空地上翻找食物。这一切,应该都是那位壮汉在管理的。

尽管朴素,屋子的每个角落却都被精心维护着,居住起来应该是相当舒适的。

假若是在山上筑起的要塞,那么领主一家和其家臣也不得不挤在其中生活。事实上作为领主能享受轻松生活的人,从数量上来看是极少的。

抵达宅邸后,壮汉——他似乎名叫亚尔金——将罗伦斯和赫萝带往客房。

阿玛莉艾一行看起来也还没吃过午饭,因此才让罗伦斯和赫萝在一切准备妥当前先休息片刻。

这是一间没铺地板,房梁露在外面的乡下小屋,但同样经过了仔细打扫,床铺下的稻草也是新换的。对睡惯了马车载货台的身体来说,已经称得上十分奢侈了。

「呼,总算了可以歇息了呐」

抵达宅邸后赫萝总算从马车上现了身,看到她一身修女装束,阿玛莉艾起先很惊喜,但得知只是为旅途方便才如此打扮后,她露出了愕然又失望的表情。

她的心思大概留在那所修道院里吧。

此外,出于在修道院中培育起的伦理观,她对赫萝与罗伦斯同处一室这件事也似乎有些悬念。因此罗伦斯告诉她自己将会在行商结束后和赫萝开店结婚。

尽管不是谎言,可总有种说谎一般的感觉,恐怕因为是罗伦斯自己也觉得这没有什么现实味道——以及心中『如果这样说,大概赫萝的心情就会变好一点』的期待感。

走进房间,放下行李。接着赫萝立刻倒在床上。

「大笨驴」

罗伦斯一边将行李放进柜子里,一边转头向赫萝。

「汝啊,只要是知道有女人遇见困难,不管多远都要跑去帮忙呗?」

滥好人——与之相比,花心大萝卜的语感要强得多。

「不,你听我解释啊」

罗伦斯想要辩驳,可赫萝却把脸埋在枕头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斜眼盯着他开了口。

「住嘴」

既然说了住嘴,那就只能如此了。

罗伦斯老老实实地闭上嘴,赫萝又深深叹了口气,长袍下的尾巴啪踏啪踏地摆动着。这副表情与其说是生气,倒更像是筋疲力尽的样子。

「哈……。咱本来以为汝只是有个榆木脑袋,却没想到汝这个大笨驴,连这里的土地之主是个女人都没意识到」

得知从村长家走出的阿玛莉艾才是真正的领主时,罗伦斯着实吃了一惊。而他心中的惊讶终究还是没能瞒过赫萝。

「汝呀,真是笨得不可救药」

「来之前我确实一心想着领主是个男人」

话音刚落,赫萝立马别过了脸。

不过这并不是拒绝,而是在表达某种别的什么。

罗伦斯坐在赫萝躺着的那张床上。他还没有服输。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你不高兴的理由就在那里」

「……」

赫萝依旧背着脸,但头上的兽耳却转了过来。贤狼的三角形耳朵,能够轻易分辨人言真伪。

耳朵摇了摇,她才慢慢地将头转回罗伦斯面前。

「哼,汝以为咱为啥不高兴? 谅汝的胆子也没大到敢花心的地步,何况,汝的那点器量也是引不来其他女人的」

听起来是辛辣的批评,可罗伦斯光是要忍着笑就费尽全力了。

赫萝似乎是吃醋了。因为罗伦斯满心欢喜接下的差事,是去见一个从修道院被召回家中的年轻女子。明明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她却在这种奇怪的事情上担心了起来。

而罗伦斯却连自己要去见的人是女性这点都没意识到。

一番周折之后,她的台词。

实在是太可爱了。

罗伦斯朝赫萝的头伸出手去,轻抚她柔软的亚麻色长发。

「就算如此」

唯一肯直陪伴着自己的,只有心胸宽广的贤狼大人。

就算心思早已被读透,就算怎么看都是故意的,可形式还是非常重要的。

「只是,我飒爽地前去救助遇到困难的女孩,你不觉得看到这一幕也挺不错的吗?」

赫萝闭着眼睛笑了起来,被罗伦斯抚摸着的脑袋上,那堆三角形的耳朵也随之抖动。

「……大笨驴」

尽管对这次绕路挑尽了刺,她却始终没有表示强硬的反对。原因一定就在于此。

就滥好人这一点来说,赫萝实在是和自己半斤八两。罗伦斯心想。而自己若是能帮助某个人,赫萝也会为此感到骄傲。

毫不忌惮地说,她绝对觉得自己很帅气。罗伦斯在心中如此坚信。

可若是说出口来,赫萝准会用鼻子哼一声,然后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吧。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觉得赫萝似乎在最后向自己投去了期待的眼神。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自己应该能得到她的奖励。

唰唰唰地摆个不停的尾巴,终于静了下来。

数瞬的沉默。

罗伦斯弯下腰想吻赫萝,却被她用双手夹住了脸。

「汝得先去洗个澡呐」

然后,用力将他推得远远的。

「……有那么厉害吗?」

罗伦斯嗅了嗅自己的衣服,但没闻到什么味道。

不过,既然公主已经发话了,自己只能遵从。

「何况,汝还有工作要做不是? 虽然听起来挺麻烦的,汝没问题吧? 在咱面前出洋相什么的,应该不至于吧?」

即便躺在载货台上,那些对话她似乎还是认真听了的。

不过这话说出来一定会惹赫萝生气,然后自己晚上就没有暖和的尾巴可以抱了。

「以你的能力大概很快就可以解决了吧」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哼了一声,又抱住枕头。

「咱不是狗」

罗伦斯耸耸肩,从床上坐起来。

「要找出手摇石磨本身,倒是不怎么难的」

在路上阿玛莉艾向罗伦斯讲述了她和村民之间的争执。事情以修理村子的水车为发端,归根结底还是围绕着金钱的问题。

那座水车已经年久失修,请工匠则需要花一大笔钱。似乎水车本来状况就不怎么好,在领主交接的混乱中又没有人看管,最后终于彻底损坏了。水车虽基本上是属于土地领主的财产,可道施特姆家并没有足以自力将其复原的资金。而且这座水车的运作本来便建立在向村民征收使用费的基础上,所以阿玛莉艾听取亚尔金的建议,想到了一条理所当然的解决方案,即向村民们收缴修理费用。

但是,大多数村民都表示了反对。因为并不是每户人家都那么需要水车。修好了水车而得到方便的,总是饲养大量羊只,或拥有广阔田地的人家。

没有年轻劳力的人家,若是肯付钱使用水车自然能落得轻松。最需要这座水车的事实上则是道施特姆家——他们需要用磨好的麦子缴纳税收和地租。

此外水车使用费盈余的部分也并非是进入道施特姆家的金库,而是会被用在桥梁道路的修整上。因此先前的领主对村民们规定,任何人磨麦子时都必须使用这座水车。

可对村民们而言,这笔钱他们并不是那么愿意付。

于是从上一位领主的时代起,村民们便偷偷请石匠打出了手摇石磨,以便代替每次都要花钱的水车。

阿玛莉艾因此直接找到了村长,想通过谈判敦促村民们放弃不正当的行为。

「因为有了那个什么石磨,人们都不用水车了,这样一想取缔石磨的确是在理……。可是呐,怎么说呢」

「太认真,太刻板了」

「和汝真是不一样呐」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发现她正歪着脑袋笑着。

「汝知道变通,这是在夸汝」

赫萝的轻咬算是她心情转好的证据,于是罗伦斯只是耸了耸肩。

「那,汝果然是要帮那小姑娘呗?」

「是要帮。毕竟阿玛莉艾小姐是对的。不过……」

「不过?」

「你也听说了吧,水车几乎每年都要着火」

这是阿玛莉艾的说明有些难以让人理解的原因,恐怕也是村民们坚持反对的最大理由。

「有点难以置信呐」

水车建在河边,河里流着水。而且夜里也没人在周围点蜡烛,这样想来几乎不会有失火的理由。

但是在远处看到那水车时,上面的确是黑乎乎的。那不是水霉渍,而是烧焦留下的痕迹。

村里每一户房子间隔得很远,恐怕原因也是在这里。

「那片花田,夏天起了野火就会变成一片火海……咱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某些含有大量油分的植物的确有这种麻烦的性质。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并靠着夏季强烈的阳光点燃果实,让种子在火烧过的原野上发芽。当然,由于其他植物早已被连根烧尽,只要这类植物结一次果,就能支配整片土地。

这个村子的不幸,就是某天有这样的一朵花偶然落地生根,并且繁盛生长。

据阿玛莉艾说,这种花在她祖父的时代还没有出现,附近区域里也只有哈迪许村才有。

「然后,虽然有河流阻止火势蔓延,但火舌终于还是会把水车烤焦,加速其劣化。而且由于以前野火曾数次烧毁村民房屋,人们砍伐了大量木材用来重建,附近的森林已经全都变成了草原」

「房屋彼此间隔得那么远,原来是为了防止全毁于一旦呐」

这里之所以人口稀少,一方面是因为供给建材的森林已经不复存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些占据了村里一半土地的紫色花朵。

「为了让新水车不至于再被烧坏,就必须在夏天来临之前尽力收割那片花田里的花朵。可是农忙季节里,村民们又不肯出力」

「若是没了那水车也就不费这番功夫了,对呗?」

可是麦子不磨成粉就做不了面包,手磨又过于耗费时间。从大局来看,村民的生产力会降低,税收会减少,村里的经济也会萎靡不振。若是有了水车,这些时间就能节约下来,村民们可以耕作更多田地,也可以把剩余的作物卖到成立,换得各种生活必需品。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水车总会对村子有好处的。

对阿玛莉艾说明这些的似乎是亚尔金,而教给亚尔金这一点的似乎是上一代的领主。上一代的领主,似乎是可以被归于明君之列的人物。

可话虽如此,正确的道理并不总会被人们接受。

「亚尔金先生大概也能靠着蛮力取缔手摇石磨,但他尽可能想避免那样做。毕竟会留下祸根。所以,才会请阿玛莉艾小姐直接出面,请求村民自发交出石磨来」

「唔,不过,就是让汝找到了那些藏起来的石磨,结果不也一样呗?」

赫萝这句话似乎是没怎么想就说出来了的。

所以罗伦斯在回答时,带上了一丝讽刺的微笑。

「并不是。亚尔金先生和阿玛莉艾小姐都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但是,我是个旅行商人。村里的一切灾祸,都是旅行商人给招来的。所以只要是我出主意给阿玛莉艾小姐,村民们的怨气自然也会朝着我来。然后,我离开了村子,他们也就没有谁好恨了。阿玛莉艾小姐大概是想不来这些,不过亚尔金先生似乎早就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了。大概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给我们准备这么好的屋子」

居无定所的旅行商人,有着居无定所的价值。他们能为村子带来需要的东西,也能将不需要的东西带离村子。而身为司掌麦田丰收的神灵,这样的对待方式赫萝应该也是有印象的。

神并非村民们的一员,丰收时可以被崇敬,歉收时可以被责备,其他所有一切人所无可奈何的事情,统统能够归咎于神。无处发泄的愤怒不能倾泻向同村的邻居,但归罪给一个局外人则无伤大雅。到最后如果没有必要,甚至连对其的崇敬都可以舍弃。

结果,便是赫萝钻进了罗伦斯的马车中。

仔细想想,自己和赫萝能够邂逅似乎就是因为这样。两个用途相似的道具,没有其他地方可放,最终被丢到了同一个地方去。

不过,罗伦斯并不认为自己的工作和命运是不幸的。

因为正是如此,他的身边才有了赫萝。

「别伤心嘛」

赫萝看起来像是有些受伤。罗伦斯苦笑着,轻轻捏了捏她娇小的鼻尖。

「现在我的马车驾台上有了一起分担重荷的人。既然如此,我还需要再奢望什么呢?」

「……大笨驴」

赫萝拨开了罗伦斯的手。可嘴上虽说着嫌弃,尾巴却摆个不停。

「不过呀,真能找到呗? 实在不行,干脆咱变成狼,顺着麦粉的味道找找那些磨盘得了」

她转向罗伦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论坏心眼,我可是不会输的」

看到罗伦斯信心十足的模样,赫萝起先愣了一下,继而咯咯咯地笑起来。

「根本就是小聪明」

「真不留情面」

罗伦斯耸了耸肩,发现赫萝偷偷用自己的食指勾住了他的指头。在这些方面,赫萝也有着出乎意料的少女一面。

所以,以绅士自居的罗伦斯又加上了一句。

「这工作算不得轻松,所以回收石磨的地方你不用跟着来也可以的」

「但咱就喜欢看你那副哭鼻子的委屈模样呀?」

「呵,正合我意」

赫萝的尾巴和耳朵正啪踏啪踏地摇动着。

「大笨驴」

她缩起脖子笑着,在罗伦斯的手上亲了一口。

接着,放开了罗伦斯的手。

「那么,就让咱看看汝干起事情来的样子呗」

不久之后敲门声响起,是亚尔金来叫他们了。

盘中的面包虽离刚出炉的有不少差距,但也是小麦做成的白面包。汤也不是仅仅用盐和醋调味,而使用了面包屑勾芡,甚至还大胆地加入了整块羊肉。

更使人吃惊的,是餐桌上的酒瓶。

「这酒瓶的做工真好,很漂亮的绿色」

阿玛莉艾那长长的修道院式祈祷结束后,午餐终于开始。罗伦斯选择首先从这里打开话题。

「那是父亲的兴趣。宅邸的地下还有很多的玻璃制品……。真的有很多,因此我曾想过若是留下几个,卖掉剩下的,或许就能有足够的钱财来修理水车」

阿玛莉艾用带着几分困扰的语气说道。而桌子一角的亚尔金则悄悄向她投去了视线。他的坐姿显得相当窘迫,一则是因为身材魁梧,二则大概是因为在他的认识中,主人是不可以和家臣同用一张餐桌的。

两人间果然存在着不小的思维差异,在玻璃收藏品这点上也是一样的。

从公平无私的精神出发,阿玛莉艾理所当然地考虑起了卖掉玻璃瓶。可这在亚尔金看来一定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因为既然是上一代领主的收藏品,那么现在就已经变成了传家的宝物。

「但是,若能禁止手摇石磨,至少水车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罗伦斯一边将面包撕碎浸在汤里一边说。

「类似的情况,我以前也曾在其他地方有所见闻。因此一定能为您效劳」

亚尔金立刻挺直了腰杆。『你果然懂我的意思』他像是在这样说。

「真的吗?」

「是的。看似广大的农村,能藏匿物件的地点其实也出乎意料地少」

藏匿。这个字眼让阿玛莉艾脸上的惊喜顿时黯淡了下去。

她一定是期望着村民们能够自发合作。

罗伦斯抿了一口葡萄酒,用冷酷的,如同守财奴般的语气说道。

「您没有必要感到难受。错在不缴税的那些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脸上的微笑似乎在如此宣示。

阿玛莉艾虽然流露出难过的神情,但始终没有将视线转向亚尔金。大概是因为她也明白,亚尔金在这件事上不站在自己一边。

「何况水车的修复本来就是为村里好。啊,当然了,不会到麻烦阿玛莉艾小姐您亲自出面的地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我会办妥这件事的」

「哎,可是,这怎么行」

「当然要搬运石磨,恐怕还是得借一下亚尔金先生的力气才行」

阿玛莉艾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立刻便明白这是罗伦斯有意替她挡下了这件不怎么高尚的差事。心中的温柔让她感到了愧疚和疑惑。

亚尔金粗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无论何时,悉听差遣」

阿玛莉艾用哀伤的眼神看了看罗伦斯,又看了看亚尔金,终于点下了头。权力的宝座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般坐上去舒适,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坐上的位置。

不过。看着阿玛莉艾,罗伦斯心想道。无论好坏,人总是会习惯的。

曾有诗人将此称为良心的消磨。世界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温柔地对待人们。

「而且,倘若能为领主大人尽微薄之力,也是小小旅行商人的望外之喜」

言辞间毫不掩饰对报酬的期盼。

紧接着,沉默的亚尔金也开了口。

「道施特姆家会对辛劳予以报偿的」

从不知何处来的贪财商人,和头脑顽固的家臣勾结在了一起,有错的是他们。

这副模样不禁让赫萝对阿玛莉艾投去了同情的视线,但她当然也没有插话。世间的残酷,赫萝是最了解的。

「那么,餐会结束之后我便立刻出发吧」

「阿玛莉艾小姐?」

亚尔金向阿玛莉艾征求最后的确认。她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而她的肩膀之所以在颤抖,则大概是因为用力握住了优雅地铺在膝上的亚麻布餐巾。

「……拜托,您了……」

罗伦斯松了口气,但并不是因为一切都如自己料想。

而是因为他看出阿玛莉艾虽然温柔,但不缺乏面对命运的勇气。

那么,自己便只需要全力协助了。

石磨的搬运将使用罗伦斯的马车。在罗伦斯卸下货物的时候,亚尔金突然开了口。

「给你添麻烦了」

他没有停下手,但和赫萝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笑着回答道。

「马车的使用费就要谢谢您了」

当然,他知道亚尔金的道谢并不是因为马车。

「我是受到了伊万修道院院长的拜托。那位院长大人真是小气极了,只想着自己修道院的事情,我费了那么大劲运来货物,他却一次都没打算慰劳过我。所以我猜想阿玛莉艾小姐大概遇到了不小的麻烦,这才想要帮她的」

换而言之便表示阿玛莉艾是让人想要自发为之服务的高尚人物。这是商人风格的委婉。

亚尔金用猛牛一样的肌肉搬起货物,轻轻放在地上。

虽然外表看上去同山贼一样,但却绝不粗野。

「阿玛莉艾小姐,一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领主吧」

罗伦斯笑着,将最后的货物搬下马车。

「能为她帮忙,是我的光荣」

然后,他们便去往村长的小屋。赫萝原本犹豫是否该留下来安慰阿玛莉艾,但罗伦斯制止了她。因为两人将很快离开村落,这是属于亚尔金的工作。何况亚尔金也终将先于阿玛莉艾离开这个世界,早一些学会坚强,并不是什么坏事。

牵着空马车来到村里时,村民们似乎是放松了警觉,正沉浸在小小的宴会中。

收拾好家具,在地面铺上稻草,村民们围坐起来。中心摆着一个铜制的酿造锅。一定是村长引以为傲的自制麦酒吧。

「哎呀呀,哎呀呀……」

即便是村民中最有经验的村长,似乎也难掩心中的诧异。

「啊,诸位坐着就可以了。领主大人的征税权现在由鄙人代行,因此先来稍事问候」

「征税权……可那不是」

「前一代领主在任的时候,也曾颁布过禁止手摇石磨的布告吧。因此,基于布告,现在我来没收这些工具」

罗伦斯仿佛听到了村民们寒毛倒立的声音。

但是,村长立刻对他们使了眼色。他似乎还微微地点了点头,恐怕是安抚村民,让他们不要担心吧。

「这样啊……。可是,我们正如您所见,并不是围着手摇石磨。何况这样的茅草屋里,也没什么好藏的地方」

言下之意,其他人也早已藏好了磨盘。

罗伦斯依旧挂着微笑点了点头。

「您说得是。这里和城镇房屋不同,房梁直接露在外面,自然是不可能有阁楼可以藏了。地上也没有地板,而是踏实的土,若是埋进去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况再挖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罗伦斯的唐突之言引来村民们一片困惑。

「那么田里呢? 这要找起来也不难,用棒子戳进土里一试便知。何况这个季节作物刚刚种下,想必也是没人敢大着胆子在田里挖洞的」

有一两个人似乎倒吞了口凉气。亚尔金会把这些人全找出来的。

「房子的后院里,田间的路上,可以埋的地方恐怕还有很多,但动土之后杂草的模样站在远处也能看得出来。河对岸的草原也不是不能藏,可要把一直使用的磨盘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实在是不划算。所以说」

罗伦斯在屋里转了一圈,目光转向隔壁的厨房。

「藏在灶台里……可石磨又有点大了,何况中间的轴木也会被烧坏」

那么会被藏在哪里呢? 旅行商人的有利之处便是访问过种种不同的地区,学到了无论在哪里,人们的思维模式都相同这一点。

「建房子时一定会有的,而且就算被翻起来也发现不了,何况根本就不会有人想过要翻开来看的地方」

罗伦斯转过身,站到一直在门口观望事态发展的赫萝面前。赫萝愣了一下,但很快恭谨地垂手指了指身下,那里正有一块石板。

「这里人来人往,土也很快就凹下去了」

因此,很容易便可以掏出一个洞来,在上面放上石块。何况征税吏来家中搜查时,其中的住人们大抵都会站在门口一副不安的模样,这里也就成了一家之内最大的盲点。

亚尔金拿出了充当撬棍的铁棒,而村长只得满脸苦涩地咬着牙点头了。

「就算修了水车,反正也会被野火给烧掉……」

因此便必须把那些没用的紫花全都割除,至少,也要清空水车周围一带。在农忙时节,去清理那些换不来钱的野花。

「我是商人因此可以断言」

罗伦斯接着村长说道。

「即便如此,有了水车也还是能给大家带来好处」

亚尔金撬开了铺地石,手摇石磨从底下露了出来。

在几户人家中没有搜出石磨,一定是他们真的没有吧。赫萝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看了看他们的脸,倘若是说谎,她应该能从表情上判断出来。

最终,总计收缴石磨十七个。

马儿不满地喷着响鼻,牵着重了不少的马车。

「居然不靠武力就解决了」

亚尔金突然开口说道。这种拐弯抹角的言辞或许是他独有的道谢也说不定。

「坏心眼可是商人的强项」

说完,罗伦斯重新握住缰绳。

「现在的问题,是在于阿玛莉艾小姐吧?」

罗伦斯本以为亚尔金会动怒,没想到他却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

「就领主而言,她稍有些过于温柔了」

「…毕竟老百姓是不可能乐意缴税的,哪怕那些税最后能为他们带来好处」

「听起来真让人难受」

旅行商人总会试图逃避关税,或是在城内收缴的一切税务上动歪脑筋。尽管正是这些税金扩充了城镇的设施,改善了治安,聚集了人口,发展了商机。

「何况,水车的修理费用今后还有可能出现不足。到那时,恐怕就不得不采取更严酷的手段了」

下一次,连可以收缴的石磨都不会有。

「那么,就没有什么方法吗」

亚尔金问了一句。赫萝则将视线转向罗伦斯,劝诫他不要过于深入。没问题。罗伦斯摸了摸她的头。

「我走过了许多城镇,见过了各式各样收税的名目。要想出多少个都是没问题的」

「……结果也只能如此了吗」

「只要之后能再找到他们的财路就行了」

没有收入来源,自然不会有人缴税。

「……可我们并不是商人」

「您说得也是」

罗伦斯虽给出了如此的建议,但每当阿玛莉艾决定征收新的税种,她心中柔软的那一部分也必定会随之减少。

「我也会用行商所积累的知识,尽可能地协助……」

正说到这里。

「阿玛莉艾小姐?」

阿玛莉艾正从另一个方向小跑向宅邸。她的怀中抱满了什么东西,脚步也有些不稳。

并且最终在后院里消失了身影。

似乎在罗伦斯一行人前往收缴石磨的时候外出了哪里。

「是怎么了呢」

「唔……」

看来亚尔金也不知道。罗伦斯于是向赫萝投去求助的目光。赫萝起先像是稍稍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露出神秘的愉快微笑。

回到领主宅邸后,罗伦斯很快便知道了其中理由。

「大……大小姐?」

在餐桌旁找到阿玛莉艾后,亚尔金不由得叫了她一声「大小姐」。似乎这种语气是他刻意想在罗伦斯与赫萝面前掩饰的。

「大小姐,您不是和我约好不插手这件事吗」

亚尔金看起来惊讶而生气。

而阿玛莉艾则挽起袖子,摆弄着铺满桌子的那些东西——

为这个村子招致灾厄的紫色花朵。

「说到底,都是这些花的问题」

阿玛莉艾开口说道。

「如果能让这些花儿派上什么用场,村民们大概就会积极地去收割它们,水车也就安全了」

她并不是一个只会任由命运摆布,然后伤心哭泣的女孩子。

「而且,罗伦斯先生是旅行商人,无论需要这些花的市场有多远,您都会前往贩卖的吧」

是呗? 赫萝用促狭的视线瞄了罗伦斯一眼。

他也只能如此回答了。

「是的,如果有利可图的话」

但该保留的地方依旧不能让步。

「那么,用作料理的调味品如何呢。我在修道院中曾学过香草的使用方法。这些花朵的香味又很好」

简简单单就能想到的主意,往往是前人已经尝试过的。

要这样回答阿玛莉艾是很简单,可解决困难的决心同样很重要。

「在厚的牛肩肉放一枝来烤,或许能产生很香的味道吧」

「还有其他的用途吗?」

「用来沉淀质量不好的葡萄酒之类」

阿玛莉艾点了点头,用手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些花本身变成食物吗」

亚尔金咳了一声。

「有关于此,我实在不愿意尝试第二次了。不论是煮,还是烧烤」

看来那些尝试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

「而且或许是因为香味太重了,连牛、羊和猪也不愿意吃」

倘若能成为家畜的饲料,村民们大概也会欣然赶着猪羊前往花田。但这副情景没有出现,是有理由的。

「即便是用作料理的装饰或是香料,也卖不了很高的价格吧」

而这些花朵的数量又达到了极其惊人的地步。

「那么,直接做成香袋如何? 在修道院里,我们经常这样使用培育的香草」

聚集着从年轻少女到老龄淑女的女子修院里,修女们手执缝衣针制作香袋的模样,想必非常治愈人心。

「香袋的确是一种商品,而这些花朵的香味也确实浓烈。可是,这种东西的销量并不大,至少,是不会对花田产生影响的」

散发出美好香味的花朵,和散发出美好香味的面包,人们恐怕多数会选择后者。

何况香袋还是一种耐用品,而非仅能短暂使用的消耗品。

「在每一个村镇都售卖一点,这样扩散到很多村镇去,如何呢?」

「中途可能会遭雨淋,而且干燥的花瓣虽然轻,但体积却不小。马车是装不下多少的。好容易抵达一个村镇,卖掉的货物却只能装下一个啤酒杯,这样既做不成生意,恐怕也没办法让花田的面积减小」

阿玛莉艾虽然不甘心地咬着指甲,可看上去并不打算放弃。

「那么……对了,既然能点着,作为人们每天的燃料怎么样?」

「村里人没有这么做,应该是有其原因的」

亚尔金接着罗伦斯的话解释道。

「倘若让那些花越过小河生根就麻烦了。何况那种花是火灾的象征,储备在家里的话,怕是会让村民们晚上睡不着觉的」

这些问题没法靠一时想出的方法解决。毕竟村民们并不愚蠢,而上一代的领主又是堪称明君的人物。

但是,阿玛莉艾似乎依旧没有灰心。她很早便应该自知自己涉世未深,但也因此而下定了决心。

「我会好好考虑的」

阿玛莉艾的声音里充满了决心。

「毕竟,在修道院里最多的,就是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大小姐……」

身材魁梧的亚尔金眨着眼睛,似乎是要忍住泪水。

「您应该和我约好了,不插手这件事的」

阿玛莉艾苦笑着回答他。

「可我坐在领主的位置上」

罗伦斯轻轻戳了戳赫萝的背,并且拿起一捧花朵。

「那么,我也要努力想想办法了」

尽管在一时豪情之下说了要努力想办法,可现实却并不像花香般令人轻松。罗伦斯等人在食堂里想尽了办法,最终直到蜡烛也燃尽的时候才解散。

重新点上兽脂的蜡烛之后,亚尔金又塞给罗伦斯一些麦酒和助眠药。这大概是他的答谢吧。

回到房间,罗伦斯看到赫萝正打开窗户,借着月明梳理自己的尾巴。

「好一幅幻想的光景」

说着,他关上了门。不过赫萝仍旧在舔着尾巴上翘起的毛,没表现出多开心的模样。

「汝夸奖咱的时候,大抵都不会有啥好事」

「果然瞒不过你」

他将亚尔金的麦酒倒进杯子里,递给赫萝。

她举起杯子,却又突然停下了手。

「不知是做的时候就用那花当了燃料,还是花的味道早就溶进了这个村子的空气里」

麦酒散发出一股在食堂里他们已经闻了够多,几乎要让鼻子麻痹的花香味。往常这样带着花味的麦酒应该能成为不错的饮料,不过现在显然不太能激起人痛饮的欲望。

「唔……麦种本身倒是不坏呐」

赫萝喝了几口之后评价道。

「不过,真是没用的东西」

「你是说那些紫色的花?」

罗伦斯一边往她的杯子里添酒一边说。

赫萝则向他投去质疑的眼神,毛茸茸的尾巴也似乎有意地鼓了起来。

「汝说,如此之外还有啥没用?」

「呃……比如旅行商人的小聪明什么的」

罗伦斯笑道。而赫萝则又喝了一小口麦酒,然后灵巧地仰着倒在床上。

「你啊,这样要把酒洒出来的」

「做个泡在酒里睡着的梦也不错呗」

「别说傻话了,给我」

赫萝把酒杯顶在肚子上,老老实实地任凭罗伦斯拿起。

她闭着眼睛,脑袋里似乎仍在飞速运转。

「没想到,人称约依兹贤狼的咱,居然还会为这么个花儿伤透脑筋……」

「你要真能一闭眼就想出一堆能卖钱的东西,我可早就成了大商会的主人了」

「大笨驴。咱赚的钱,那可都是咱自己的」

赫萝又翻了个身,把下巴撑在手背上,一左一右地摇着尾巴。

或许是在想象赚了成山的金币,过起酒池肉林生活的情景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花儿啊……」

罗伦斯一边嘟哝一边在赫萝身旁坐下,结果那条大尾巴便开始轻轻拍打他的脊背。

「要是蔷薇,可就另当别论了」

「0.0」

「祭典里经常会用到,所以收集起来是可以卖的。王侯贵族来城里的时候,也要给路上全都铺满蔷薇的花瓣。要是再往南,还有大量用到蔷薇的高级料理或者点心,很受欢迎的」

「OwO」

『再讲得更详细点』 赫萝凑近了身体,仿佛在这样说。罗伦斯则以一句「我也只是听人谈过而已」打开了话匣子。

「杏仁露,蔷薇水,砂糖,这三种似乎是贵族的晚餐从不可缺少的。尤其是把它们混在一起做成的汤,又滑又甜,还有蔷薇的香味。里面还可以再加入大米烹煮,餐后和木莓酒一起喝。或者也有加入生姜后用来炖煮鹌鹑和鸭肉的。据说虚弱的病人只要吃一勺,立刻就能再站起来」

「°﹃°」

赫萝已经连眨眼睛都忘记了。

她在食堂里想办法的同时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居然还有胃口。罗伦斯一面为此惊讶。一面又觉得赫萝被勾起馋虫的模样傻乎乎的很可爱,于是接着讲了下去。

「更厉害的,要数面对着碧蓝大海,一年一半以上都是夏天的国家,那里的点心」

赫萝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紧紧地攥着罗伦斯腰间的衣服。

「即便是在那些能收获椰枣,终年炎热的国家,若是登上最高最难走的山,也会看到山顶一年四季都被冰雪覆盖着。贵族们会在一年最炎热的时候,派遣仆人们登上山顶,将冰块切下来保存起来。然后,把那些冰块用利刃削成软绵绵的雪花,除过满满地浇上加了砂糖的蔷薇水,还要把一种叫做柠檬的酸果实的皮和蜂蜜一起煮,再把煮好的汤汁和更多的蜂蜜也加进去」

罗伦斯用手比划着将刨碎的冰雪盛在想象的器皿中,又在上面浇上蜂蜜甜汁的模样。赫萝的目光如同钉在那双手上一般,牢牢地将视线追着他的动作。

「等那碎雪凉透了之后,再用银匙舀起来吃。嘴里一阵沙沙的声音,又凉,又甜,又酸的蜜汁就流过了喉……疼,好疼啊……赫萝!」

赫萝的指甲尖,已经几乎要嵌入罗伦斯的大腿上了。

「……汝哟,接下来,那南方的国家……」

「不去的。我们不去那里」

罗伦斯深刻地为自己的得意忘形而感到后悔。

「再说,那东西肯定比蜜渍桃子还要贵,到底是买不起的」

「呜呜呜……」

赫萝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猛地咬住了罗伦斯的大腿。

「疼!很疼的!」

她像是要将自己的痛苦分享给罗伦斯一般扭动着尖牙,不过忽然又松了口。

「真是的,衣服咬破了该怎么办啊」

「不过,汝哟……」

「唉……又怎么了?」

「冰的话往北走就有,蜂蜜也有。那个叫柠檬的东西……只能用其他果子代替,不过砂糖只要是港口就能买到呗?」

行商的旅途中,赫萝也积累了多余的知识。

「就算是有,谁来付钱啊?」

啪。尾巴在罗伦斯的背上拍了一下。

「那个叫蔷薇水的呢? 有呗? 贵不?」

「什么?」

罗伦斯正要问,却看到赫萝的眼睛空虚地望着远方,嘴里也碎碎念着什么。她似乎是在动员贤狼数百年岁月中积累的全部知识,想办法要做出那种冰点心来。

当赫萝回复了意识,罗伦斯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燃烧的火焰。

「那个叫蔷薇水的东西,和寒冷的夜里抱着咱的尾巴取暖,哪个比较有价值,汝想过没?」

狼的皮毛即便是最高级品质也劣于鹿的皮毛,鹿皮又劣于兔,兔劣于狐狸,狐皮终究也比不上貂皮。貂皮能直接兑换成崔尼银币,而蔷薇水能直接兑换成等重的黄金。这个事实,恐怕会极大地损害赫萝作为狼的自尊心。

但是,罗伦斯并不担心会被赫萝咬死,是因为他知道赫萝搞错了什么。

「市场上卖的狼皮,恐怕连十分之一滴的蔷薇水都买不来吧」

赫萝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不久之后她的手开始颤抖,肩膀开始颤抖,耳朵开始颤抖,尾巴也开始颤抖。

当她嘴里露出两根尖利的犬牙时,罗伦斯又接着说道。

「但是,你啊,你知道自己每天给尾巴上涂的是什么吗?」

「……唔哎?」

赫萝每天都不厌其烦早晚梳理抚摸的尾巴,只要稍稍生气便会膨大起来,毛发则展现出如同玻璃细线般的光辉。

这种艳丽的光泽,以及她身上的甜美香味是有原因的。

赫萝看了看自己的尾巴,又看了看罗伦斯。

「用你尾巴取暖的价值,比蔷薇水要高得多。高到令人眩晕」

他像是泄劲般叹了口气说。

「你用的那种油,油店里是不会卖的,只有在药种商手里才能买到。因为绝不会有人傻到把那东西用在料理中。毕竟那是你连价格都不看,纯粹凭着味道选出来的。我得说你的鼻子确实优秀,因为你毫不犹豫地,就买了药种商手里最贵的那一瓶」

赫萝缠着要买那高价的精油时,罗伦斯正好犯了某个大错。因此他没办法反驳赫萝的话,只得乖乖打开钱包。赫萝便也毫不顾忌地将之买下。然而,那是平时只有贵族少女才会使用的东西,绝非一个旅行商人会赠给倾慕女孩的礼物。

一脸不解的赫萝,尾巴上如今也大量涂着的,那种精油。

「那是把制作蔷薇水时浮到表面的精华收集起来,用其他油稀释做成的。当然,和以前某个大帝国的暴君赠给王妃的,那种纯用花瓣制作,未加稀释的极品是比不上的。传说中,暴君命人收集了与十匹骏马等重的花瓣,才最终做出小指尖大小的一瓶。但是,即便是你用的那瓶香油,也一定得花费一整驾马车运来的……」

罗伦斯突然不再说下去了。

「一整驾马车运来的……」

「……汝哟?」

赫萝不安地从下方窥视罗伦斯的表情。

而罗伦斯的脸突然转向一边。

不是面对赫萝,而是面对她那左右摇摆,毛茸茸的大尾巴。

「一整驾马车才能运来的?」

「唔呀!?」

赫萝发出奇怪的声音,想要支起身来逃走。

可罗伦斯却像是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揪住赫萝的尾巴,仔细地盯着看。

「汝、汝哟,把咱的尾巴……那样、粗暴地——」

赫萝的脸此刻比苹果还红,而她的尾巴则如同想要逃走的鱼般不停扭动着。但是,罗伦斯的手依旧紧紧钳着不放。他的眼前只剩下了那条尾巴,而记忆中的村子里的种种元素,正在脑中猛烈地组合着。

燃料有,道具有,材料有,一切都有。而且,效果在试做之前就已经获得了证实。而且,这种商品是不可能滞销的。

「就是这个! 这个准能行!」

他终于从思考的海洋中抬起头来,对赫萝浮现出笑容。

当罗伦斯看清了眼前红着脸,眼眶里含着泪水的赫萝时,一切都晚了。

「这个,大笨驴!」

一记狠狠的耳光。

但是,即便从床上滚落下来,罗伦斯仍然开心地笑着。

「这一定能卖个大价钱!」

他喊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拉起正心疼地检查着尾巴的赫萝。

赫萝像是畏惧似地蜷缩起身体。

「而且,你以后打理尾巴也会更方便!」

自己的尾巴刚刚才遭受一场劫难,赫萝想要说些什么,可已经被罗伦斯拽下了床。

「汝、汝哟、汝哟,这么地!」

「好啦,发什么呆呢,我们快走!」

罗伦斯拿起壁龛里的兽脂蜡烛,推开门。

「去助人为乐,顺便赚一大笔钱!」

赫萝虽然无奈又惊讶地叹了口气,却没有甩开罗伦斯的手。

又开始了。她露出如此的表情,脸上随后浮现出一丝愉快的笑意。

散发甜蜜芳香,夏季只要凭太阳光就能点燃的,饱含油分的花朵,占据了视野所及的全部范围。

花海的正中则摆着粘土、阿玛莉艾的父亲热心收集的玻璃瓶,以及一口如同压扁的壶般,又带着细嘴的铜制酿造锅。

只要点一次火,燃料往后在这片花田中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一切组合起来,就能将给村子招致不幸的紫色花田,变成蕴含着财富的宝库。

「这样就可以了吗?」

村子的领主阿玛莉艾卷起袖子,用粘土封住了酿造锅的开口。锅里则塞满花瓣,又加入了从河里打来的水。

「然后,把这个玻璃瓶……」

罗伦斯抟起粘土,将玻璃瓶接在锅上。本来这里应有专门的玻璃匠人做的管子,或至少准备一根铜管,但时间所限只能如此代替了。

毕竟首先要尝试一番,看看是否可行。

「那么,我要点火了」

村长作为村民的代表,用略带不安的语气说道。而村民们则不知罗伦斯究竟为何要把那害人的花瓣塞进酿造锅,只是围在远处投来充满戒备的视线。

工序和道具都准备妥当了。

罗伦斯盯着木柴着起火焰,继而带燃花茎和叶片,并最终冒出烟雾的模样。

「这样,然后呢……?」

一旁的阿玛莉艾如同祈祷般地向他询问。

昨晚听说了罗伦斯的主意后,阿玛莉艾表现出不亚于他的兴奋,拿起镰刀便向跑向花田。尽管最终还是被亚尔金拉住了,但大概是一夜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她的眼睛周围浮现出木炭涂过般的一圈黑。

代表权威的领主怎能如此。亚尔金不禁叹息。可就算是这副表情,阿玛莉艾看上去仍然精神十足。

大概,虽然外表文静老实,可她实际上并不是那种喜欢沉思的女孩子吧。

「煮到一定程度,蒸汽就会接到玻璃瓶里。然后,再用水冷却」

接到召集令,只能放下农活聚集至此的村民们,不情愿地手持木桶在一旁等待着。

「很快就好……看」

玻璃瓶中冒出了烟雾。罗伦斯对村民们打了个手势,他们便将桶里的水泼在玻璃瓶上。

「这样,蒸汽就被水冷却了」

酿造锅中传来了咕嘟咕嘟的声音,同时蒸汽不断聚集在玻璃瓶中。早春的河水仍冷得刺骨,每当泼上去便会驱散瓶中的蒸汽,让人有短暂的瞬间能看清瓶里的情况。

「水越聚越多了……」

阿玛莉艾的声音突然扬起来。

「水的表面是……油?」

「似乎成功了」

倾斜的玻璃瓶中,水的表面聚集起了一层油膜。

四周已经有了很浓的花香。赫萝在兜帽之下,用手捂住了口鼻。

在同样的程序反复几次之后,罗伦斯伸手想取下瓶子。

但是,却被亚尔金拦了下来。

「这之后的重复,就是我的工作了」

或许他是在关心罗伦斯,防止他被瓶子烫伤。

罗伦斯微笑着让出了位置。

亚尔金用自己厚实的手掌攥住玻璃瓶,一边留意不洒出瓶中液体,一边小心地将它从锅上取下。

「呜哇」

「好浓的香味!」

顿时一股香味弥散开来,激起四周村民的惊叹。

亚尔金又将瓶口转向他的主人阿玛莉艾。

阿玛莉艾用手指蘸了一点香油,涂在准备好的一块布上。

「……好厉害」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似乎是已经被惊呆了。

「制作香油需要大量的花朵,但是在这里应该不成问题。而且,香味如此浓郁的香油,只要让药种商用别的油稀释好,就能卖一大笔钱。我作为一个小小的旅行商人,只取一小瓶未稀释的原油就可以了。这样即便被雨淋了也不碍事,而且还不会给马车增加负担」

虽然不知道能卖多少价钱,但储量是可观的,香味也的确迷人。

原本只是为鼓励村民割草想出的办法,似乎还可以让人期待更多。

「如果还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

罗伦斯说到这里,围着那块布嗅香油气味的阿玛莉艾,亚尔金,赫萝还有村长都将视线转向了他。

「那就是这个工作结束的当天,恐怕大家吃什么东西都是这股甜味了吧」

在大家的笑声中,亚尔金鼓起了掌。

「旅行的贤人为村子带来了如此美妙的智慧。来啊,从现在开始我们将跨越神予以的试炼,将这片花田变为福音!」

该收割的花朵还有很多,而且还要剥除花瓣,去除茎叶的水分以便燃烧。

平时的劳作自然不能放下,花朵又会随着季节变迁而凋落。

没有多少庆祝的时间了。

在满场的欢腾之中,罗伦斯像个旅人般慢慢退出了人群中心。

啪。有谁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哎呀」

仔细一看,是赫萝。

「怎么样,我的小聪明也挺厉害的吧?」

这种时候她应该会允许自己骄傲一下。

罗伦斯说完,赫萝便在深深的兜帽下露出了笑容,可她又突然蜷起身体,毫不留情地一拳打上了罗伦斯的肚子。

「咕噗!?」

「这样就为咱的尾巴报仇了,大笨驴」

「咳咳……」

虽然不是很痛,但由于惊讶,罗伦斯还是好半天没能直起身子。

他发现赫萝的脸上,浮现出了越过兜帽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可怕笑容。

「汝把咱的尾巴弄得乱糟糟的,这件事咱会一~直记下来的」

「不、这、这个啊」

「不过啊」

赫萝凑近了过来。

「从今往后,汝也至少帮咱打理打理尾巴呗? 汝现在是土地之主的熟客,这不是能赚来一大笔钱吗?」

「什么,不,能不能卖掉还……」

「嚯,以后,晚上汝还想不想暖暖和和地睡觉了?」

略带红色的琥珀眼瞳中,闪着如同糖煮果实般的光泽。

「……遵命」

听到罗伦斯老老实实回答,赫萝像是天真纯洁的少女般笑了起来。

同时,开口说道。

「汝的钱包,咱也得定期清理才行了呐」

「……」

她愉快地搂住了罗伦斯的手臂。

村民们的一部分正在忙碌地顾着酿造锅,余下的则围着亚尔金和阿玛莉艾。

有人突然注意到了他们,就像是被两人脸上的笑容传染了一般,带着满面微笑冲他们喊道。

「罗伦斯先生,您一定是神派遣来的天使啊!」

面对这样的赞扬,罗伦斯只能困扰地笑笑,同时轻轻冲他们招手回应。

另一只手,则被比谁都更贪心的狼占据着。

「与其说是被神派遣来的,倒不如说是被某位前任神明差遣来的」

罗伦斯嘟囔道。

「商人的喜悦,不就是服务别人呗?」

赫萝的尾巴正在斗篷下摇摆着。

罗伦斯仰望着漂亮的蓝天。冬天结束,春天来临的天空。

这就是在那片吹拂着甜美香味的花田里,发生的故事。

古旧的储藏间前,封在小瓶中的记忆瞬间一齐涌出。

香油的效能,似乎经过多年仍旧未有丝毫减少。

「我想起来了。缪莉那孩子,好像对这个小瓶一点兴趣都没有过」

「就算有多香,有多甜,毕竟还是不能吃呐」

缪莉还太小,没到明白享受花朵芬芳的年纪。

「但咱家的丫头倒是学下了怎么藏石磨。所以咱觉得,那石磨没准也被她藏在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了」

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非常喜欢恶作剧,也总难逃寻宝和冒险故事的吸引。

「那孩子,到底是像谁啊……」

「大概是一看到金银财宝就走不动,准备全塞进钱包里的汝呗」

「从装粮食的袋子里特地挑出最好的那部分咸肉,然后藏起来的,又是谁呢?」

「大笨驴,是汝」

「呵,贤狼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咱知道的可比汝多多了!」

两人嬉闹起来,肩膀都要彼此撞在一起,一同从储藏间朝堂屋走去。虽然拌着嘴,但他们的十指却紧紧交缠在一起。

他们的身后飘散着甜美的芬芳。

不过与其说是花香,其中似乎还有些什么。

或者,那也许就是幸福的味道。

(《狼与花瓣的芬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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