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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谈短篇 Spring Log 狼与香辛料的回忆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天气真好。

和越晴反而越冷的冬天不同,最近气温一个劲地上升,感觉暖融融的。穿着厚衣服在向阳地里会微微出汗,这种时候就要躲到阴凉处去。冬天还据守在这些地方里,阴凉凉的很是舒服。若是找到一片土,还能踩一踩上面的地冰花*。

[*注:日语原名霜柱。成因与霜近似,但在中国只出现在土壤潮湿的南方地区。形态如同一束束聚在一起的玻璃丝,长可近5~7cm]

趁着这样的好天气,咱在还没什么客人的温泉池边铺了一张席子,开始干活。

席子上堆成小山的是从山里采来,各处还留着冰碴的山菜。这些菜能吃的只是最尖头圆圆的嫩芽,剩下的,全都放到笸箩里晒干,当作马和羊的饲料。摘下的新芽和其他野菜、鸡骨架、生姜一起煮,就成了味道清爽的汤。整个一冬天只能吃咸肉腌鱼,身子都要被吃坏的客人们个个对它赞不绝口。

咱第一次吃的时候,还以为这汤是做给兔子的。可习惯之后便觉得山菜的脆嫩,鸡骨架渗出的甘甜滋味确实让人上瘾。太阳下山之后仍然寒冷的夜里,汤里的生姜又很能让身子暖起来。要是能跟着再来点带劲的烧酒就更好了。想到这里,口水险些流了下来。

心想着这些,手上还是不能停。从右边抓起一束菜,摘掉尖头,放进正面的笸箩里,剩下的则扔向左边。然后循环往复。该干的活还有一大堆在等着。

兴许是因为工作单调,太阳光又暖洋洋的,没过多长时间,睡意就爬上了眼皮。、

有好几次咱都迷迷糊糊地,脑袋猛地一沉。最后又揉揉眼睛,打个哈欠,接着做活。

平和又安稳的初春时光,实在是太悠缓了,甚至有点没意思。

「赫萝大人」

突然被叫了一声,咱猛地睁开了眼睛。感觉好像是做了个干活的梦一样。再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姑娘。她身形纤细,或许是因为那头近似银色但又不是银色的白发,站在日光里就像是碰一下都会消失般,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这是温泉旅馆『狼与香辛料』新雇来的人手,名叫塞莉姆。

原本的安排是入夏时来到店里,结果因为某些原因,现在她已经住在店里开始做事了。

「嗯、唔……咱好像露了个洋相呐」

顺口说了句玩笑话,但塞莉姆眨了眨眼,接着露出不知如何是好一样的笑容。

「罗伦斯先生说您一定睡着了,让我来叫您……」

「嗯?」

——那个大笨驴。刚想这么说,却被涌上来的哈欠给堵了回去。

咱家掌柜的平日里对大事不怎么上心,偏偏在这种奇怪的小地方上眼尖得很。

无奈地伸了个懒腰,长叹出一口气,塞莉姆仍是一副愣愣的模样。

「呼啊……。是咱不对……不过这个季节就是容易打瞌睡呐」

闭住眼,像是抖落水珠一样地抖了抖耳朵和尾巴。感觉睡意稍稍退了几分。

见咱露出这样一副夸张的困倦模样,塞莉姆总算坦率地笑了起来。

她是个处世总有些拘谨的姑娘,若是能再放轻松一点就正好了。

「所以说,是有啥事?」

「已经快要吃午饭了,所以我来叫您」

「唔,都这个时间了。你去跟他说咱马上就来」

「我明白了」

虽说是静静地低下了头,但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咱身上。

「赫萝大人,您被叶片割伤了吗?」

「割伤?」

山菜很软,不是能割伤肌肤的类型,何况咱也没用刀子之类。

「是的,因为,有一丝血的味道……」

没等塞莉姆小心翼翼地说完,咱就自己举起胳膊查看情况——

扑棱。像是发出了这么一声,一条又粗又肥的旱蚂蟥从手腕上垂下来。

「唔,就是这家伙吧」

因为睡意,以及山菜叶片残留的冰冷朝露,咱完全没意识到。这条旱蚂蟥看来相当贪食,简直像看见一桌丰盛饭菜时的缪莉似的,丝毫不肯松口。咱想伸手摘下这条不知足的旱蚂蟥,却被塞莉姆拦住了。

「不可以,赫萝大人。请您稍等片刻,我去拿火来」

说完,她跑向了堂屋。这种叮人的东西,硬拉可能会流不少血,但用火一烤就能取下来。

「……这傻丫头。刚刚来店里就操心这么多本来不用做的事情」

用手指弹了弹蚂蟥鼓胀的身体,它便抖动起来。

塞莉姆看起来实在是个纤细又老实的姑娘,咱起初还想,她若是看见蚂蟥就要被吓昏可该如何是好,不过这样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她说过自己和兄长们一起在南方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靠着佣兵之类的活计糊口。所以或许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坚强内心。而且,鼻子也灵光。

和咱一样,塞莉姆是狼的化身。人形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模样。正因如此,店里雇了新人手,咱依旧不用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算是松了口气。

只不过,刚刚雇来她的那段时间,咱对雇新人这一点本身很是放心不下。说来惭愧,咱甚至担心过自己的位置受到威胁该怎么办。

所幸,这些到今天都变成了杞人忧天。反倒是塞莉姆处处把好处推给咱,反而让人觉得难受。

没过多久,她就从后厨拿来一片点着的柴火,把蚂蟥取了下来。接着一下子将它扔出墙外,放回山里去。

「被吸掉的血,咱得用午饭补回来才行呐」

塞莉姆露出微笑,将摘去嫩芽的山菜全都抱起来。

「那么,我先去把这些拿去晒干了」

「麻烦汝了」

新雇来的人手相当勤快堪用。原本咱也担心店里的两个年轻人突然不在了,今后可该怎么办,这样一来夏天客人来了应该不至于束手无策。

心想着这些,用力伸了个懒腰,能听到脊梁骨咯吱咯吱地响。

「吃饭去,吃饭去」

晒足了初春阳光的尾巴,在咱身后唰唰唰地摇了起来。

「你觉得塞莉姆怎么样?」

晚上,掌柜的坐在桌前写东西时,头也不回地对咱问道。

差不多要到了换毛的季节,所以那时咱正梳着尾巴上的毛。

「和心想的有点不一样呐」

「嗯?」

不知是不是文章写完了,掌柜的回过头来,将视线转向咱。两个人相识已经十多年,和那时比,他看起来像是有了很大变化,又好像不是那样。

不,身材还是发福了一点儿。咱看着掌柜的的脖颈,心想道。

「你是说好的方面,还是不好的?」

「大部分是好的」

涂在梳子上的油是咱缠着掌柜的买的,价格吓人的花朵精油,梳过之后,尾巴变得蓬松松的。

「剩下的,大概就是从好的方面上,跟咱预想的坏处不一样」

「从好的方面上……什么,什么意思?」

掌柜的一脸惊讶的表情。大概,他一面担心着不新雇人,店里的生意就维持不下去,另一方面却又对雇来塞莉姆这件事本身还有担忧。

这可不是店里新雇来了一个学徒,店主担心学徒干的活值不值发出去的工钱,而是同一个屋檐下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要说不安,自然是有的。何况塞莉姆还稳重又老实,带着一身薄幸的气质,怎么看都实在是掌柜的喜欢的那种姑娘。

咱明白这些,掌柜的更明白咱,也明白只要一个不小心,他就要惹麻烦上身了。

话虽如此,可咱还是信任着掌柜的。塞莉姆再怎么是他喜欢的类型,在一起都这么久了,咱也不觉得他还会花心。反倒是对什么事都容易想得过头的他,似乎有点太拘泥于塞莉姆的事情了。

大概随着年纪增长,掌柜的也变得更稳重了。以前一个微笑就能让他神魂颠倒的姑娘,现在他也能毫不偏心地给她分配工作,同时还关心着远离同伴们在这里工作的塞莉姆,让她不至于寂寞。

当然,咱是不可能因为这样就放松警惕的。

一言蔽之,现在的情况顺利得让咱扫兴。

咱心里很复杂,因为这跟咱希望的情形不大一样。

「咱呀,心里其实还有点小盼头」

掌柜的盯着咱,似乎是在揣测咱的想法。他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暗地里却咽了口唾沫,大概是担心着自己心中的不安爬到了脸上。

真是个认真的男人。这副模样让咱露出了微笑。

因为什么事都那么一板一眼,有时是要被绊一跤的。

「所以说呐」

咱从床上下来,站在掌柜的身边,摆着手让他给咱让座。掌柜的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让出了椅子。

桌上铺着好几封信,只等墨水晾干。

「就是因为汝处理得比咱想得还好,咱连个吵架的由头都没有了」

掌柜的稍稍往后仰的脸上,松了口气的神色被惊讶取代。

「你说什么啊……。那就是说,现在算是没问题了?」

「唔。咱还以为,隔了这么久,总算有机会对汝摆一摆冷面孔了」

咱把脑袋靠在掌柜的肩膀上,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干笑来。

「不吵架总是好的啊」

「酒和肉总要加一点胡椒才刺激,对呗? 每次在缪莉面前咱都得注意这注意那的,生活中一点刺激都没了」

咱用脸磨蹭着掌柜的肩膀,唰唰唰地摇着尾巴。

「真是的……」

但掌柜的只是叹了口气,又坐回桌前,对着咱没占去的那部分桌面继续写起信来。

以前,咱只要这样稍微逗一逗,他就立马会变得慌里慌张,非常可爱,但是现在这样一点意思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咱脑袋里光想着玩一样。

咱只好认真地跟他谈起店里的事情。

「那,汝哟,这样店又能接着开下去了呗?」

一直以来充当店里顶梁柱的,那个能干的柯尔小鬼出门远游了。咱家的独生女缪莉也跟着他。家里的两个年轻人不在之后,人手怎么都不够。

没准,掌柜的写给客人们的信,不是那种为一冬的逗留道谢,然后再请他们下个季节再来的营业信函,而是说明了人手不足,请他们推迟来店的时间。咱凭着直觉猜到。

这家温泉旅店不能随随便便雇来人,是因为有咱这个非人的存在。虽说只要能灵巧地藏住耳朵和尾巴就行了,可咱就是怎么也做不来。

要说为此没有内疚,那是假的。

「塞莉姆很能干,所以应该是没问题的。她跟那个帮一个忙就要捅两个篓子的缪莉可不一样,我反而应该更轻松了」

「那丫头真是太调皮了。真不知道到底是像谁呀」

叹了口气,掌柜的居然对咱投来无话可说似的眼神。

咱瞟了他一眼,结果他又很快像羊一样移开视线。

「不过,店里的热闹也像是减了一多半,这样真没问题呗?」

刚才还背过脸去的掌柜的,很快无力地低下了头。

「我也在发愁啊,毕竟现在柯尔不在,也没人能陪那群老头子圣职者们聊着聊那了……。这样一想,吸引客人的魅力是减了不少」

「谁让汝只会跟人家聊行商买卖」

「你要是能出去唱唱歌,跳跳舞,情况不也能好一点吗?」

如何消解长住客的无聊,这正是考验每一家温泉旅店的地方。狼与香辛料里有柯尔陪客人聊那些高深的话题,有缪莉展现出不输给舞娘们的开朗活泼,这些都为店里带来了不少收益。

但是,姑且不论代替柯尔小鬼会怎样,想像一下咱学着缪莉的模样,心都累了。

「再加上你平时的工作,这样应该是很不容易吧。不过,我倒是稍微有点想看看」

「……」

之所以明白掌柜的没有在开玩笑,是因为咱一眼就看出了他脸上的害羞。这个大笨驴,果然啥都不懂。

如今咱这副人类的姿态,以人的标准来看的确算是年轻。但是,心想着自己是缪莉那个年纪,学着她唱歌跳舞,这种事有多么欠考虑,用尾巴尖都能想得到。

『虽然不赖,但好像搞错了什么?』 客人们浮现出这种微妙笑容的模样,咱好像都能在眼前看见了。

虽然人都说缪莉和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跟自己家的丫头比拼年轻,这种傻事咱是不会干的。

毕竟就算看起来完全一样,可年轻人骨子里散发出的东西,也跟咱完全不同。

「与其这样,咱还不如好好琢磨琢磨店里的餐食」

这个话题再深入就要危及贤狼的名誉了,因此咱很快转换了话题。

「这个啊,确实,在吃的方面你是有不少发言权」

「不过汉娜的负担更重了,咱猜她大概不会怎么高兴」

汉娜是店里的厨娘,真身是一只巨大的鸟。

「可是偷吃的人也少了一个,这算是补回来了」

这样一想,缪莉作为温泉旅馆店家的女儿,究竟是帮店里做事多,还是由着性子在外面疯玩的多,咱也不知道了。

咱原本想,只要她能精精神神地长大就好,可是管得太少了好像也成了问题。

「缪莉一走,店里真的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啊」

掌柜的停下手,抬起脸来,像是望着远方一样地说道。往常这个时候,缪莉要么就已经在身后的那张床上睡着了,就会溜去找还在点着灯读书的柯尔小鬼,然后因为恶作剧被他训斥一通。

得知缪莉同柯尔小鬼一同出门时,掌柜的吓得几乎以为天都要塌了下来。咱以为到如今他总算已经接受了,可好像心里仍是挂念着什么。

「但愿他们别遇到什么麻烦……」

「前阵子那两个小鬼不是才来过信?」

「话是这么说……」

看掌柜的还是一副安不下心的模样,咱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他。

「汝身边的人是谁,忘啦?」

掌柜的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他朝另一边伸出脚,才稳住了身体。

然后,露出心里放下一块石头般的笑容。

「也对。我的身边,一直都有你啊」

「唔。嫁出去的女儿就早早忘了吧,省得一天到晚担心」

「还、还没嫁出去的吧!」

真是个大笨驴。一直顽固地对自己说,缪莉和柯尔只是关系很亲的兄妹,到这个时候反驳得却比谁都快。当然咱知道,掌柜的根本不是反对他们在一起,他只不过是很享受父亲这个角色罢了。

那么,咱也要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角色。

「咱呀,虽然哪儿都不会去,但汝要是一不小心放开了手,咱可就就要被风给吹跑了」

咱一边搔着他的耳根子,一边说。

蜡烛刚好要点完了,正是个好机会。

「汝不这么觉得吗?」

一明一暗的灯火下,咱眯着眼,笑了起来。

每到这种时候,掌柜的就会露出有点害怕似的神色。

总觉得我好像是要掉进地狱去了啊。咱记得他以前好像还这么说过。

咱要说的是啥,他心里很明白。

毕竟,两个人就是因为彼此爱慕,才有了今天。

「你说的没错」

掌柜的抱起咱,走向床边。

不久蜡烛就燃尽了,房间里变得一片黑暗。

没有客人的温泉旅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木窗外猫头鹰的叫声。

「唔」

咱依偎在掌柜的怀抱里。

「汝哟,对咱温柔——」

话正说到一半,掌柜的一脚踩空,在黑暗中绊了一跤,倒在了床上。

大笨驴,最重要的关头,他老是这样。

◇◇

咱被猛地摔了一下,因此当即就要开口抗议,却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这个……大笨驴……啊?」

回过神来,自己正横倒在席子上。

眼前是没择完的山菜,春日的阳光照在叶片上,熠熠生辉。温泉池里一个人都没有,只能听到水流哗啦哗啦的声音。

「唔……唔……?」

似乎是和煦的春光中,咱不小心睡着了。只可惜正在最好的地方醒了过来。太阳光暖融融的,就像是穿着衣服泡在温泉水中一样舒适,引得咱要再次阖上眼皮。

但是,这副丑态可不能给塞莉姆瞧见。

以此为动力总算是支着身体爬了起来,然后打个哈欠,继续择菜。

「不过……那梦还怪清楚的……」

揪着山菜的新芽时,咱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不,那不是梦,那是昨天的……唔?」

自己嘟囔了一句,然后心中怀疑起来。

这样铺着席子把山菜的新芽揪下来 ,已经是第几天了? 这种野菜进山去要采多少就有多少,所以村里有闲的女人和小孩们都会为了零花钱去摘不少回来。再加上还能拿来当家畜的饲料,客人不来的时节中,每家都会采上不少晒干了储存起来。昨天与今天并没有什么差别,明天大概这样的工作也还要继续。

堆成小山的山菜叶片上,还带着朝露冻结成的冰,在早晨的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随着气温渐渐上升,又融化成水滴,像蜂蜜一样聚成珠。每当开始摘起这些山菜时,咱就会觉得春天真的来到这个村子了。

但是,春天到来,这已经是第几回了? 第十回? 十二回? 缪莉和柯尔小鬼一起出门远游,是今年的事情? 还是以前?

自己曾待过的那片麦田里,婴儿长成孩子,孩子长成大人,大人又渐渐老去。咱就是这样粗略地计算着年岁的。一年里能注意到的只有季节变迁,年中几次的祭典,却连日子这样的东西都数不来。再往后,这一切都不过变成了织成『日常』这块布的线而已。

平凡日子里的记忆,连前后关系都那么暧昧模糊。何况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掌柜的给客人写信的那晚,蜡烛灭掉之后他把咱抱到床上,那真是昨晚的事情? 不是仅仅做了个怀念的梦? 就像在麦田里,想着故乡的同伴们,片刻沉入梦乡时那样。

胸口突然像是有什么骚动起来。咱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只有抢先宣告冬天结束的太阳,默默地放射出温暖的光辉。但是,太安静了。这也是梦吗?

好像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安也一下子涌起来。要是这一切真的都是梦,咱梦见自己在这么安静的温泉旅店里,那么梦的外边,醒来之后会怎么样,想都不用想。

咱和掌柜的,和柯尔小鬼,和村里人都不同。他们的一生,对咱而言只不过是眨眼的一瞬间而已。 最爱的人们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旅店,只将咱一人留下,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而是总有一天必将到来的现实。

「……」

不安和孤独一同跟着泪水流出来,咱开始想要不顾一切地大呼掌柜的的名字。就在这时,附近树林中的鸟儿们一同飞了起来,互相嬉闹着,欢叫着,飞了起来。一阵风吹过,让树林和温泉池都泛起波纹。吹在脸上,还有冬天冰冷刺人的感觉。所有这一切,要说是梦也太鲜明了。

在像幼子般哭起来之前,咱看到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被旱蚂蟥吸过的痕迹还淡淡地留着。轻轻一挠,能感觉到痛。

不是梦。那天晚上,咱在掌柜的肩头脖颈上咬了好几口也是确实的。想起这些细节,好像才终于回到了现实一样。因为打盹的缘故,咱睡糊涂了。

「……大笨驴……」

安心的同时,又变得难为情起来。

咱的心底,有一口塞着阴暗东西的井。上面被重得教人喘不过气的幸福紧紧地压住。往常就连这口井的存在咱都会忘记,可大意的时候,里面的东西还是会漏出来。井中的黑暗有个名字,叫做孤独。

幸福的日常里,昨天接着今天,没有区别。幸福得太过了,时间也会过得飞快。

所以昨晚咱对掌柜的说的那些话不是骗人的。咱对塞莉姆这个新人有一些期待。

其一,是希望掌柜的耗费心血开起来的这家店能继续兴盛下去,因此想要塞莉姆发挥她的作用。而另一点,则是希望她能成为让咱和掌柜的吵起来的火种。

这样一来,吵架与和好的记忆,就能给『日常』这件布料上加上一道显眼的花纹,成为难以忘却的回忆,压在那口孤独的井上。纵然其他千万无风无波的日子会因为片刻的午睡就没了区别,纷纷流向记忆的彼岸。

时间过得太快了。想要不忘记,就只能用爪子抓出一道伤口来。就像咱手腕上被旱蚂蟥叮过的痕迹。

但无论是人或是兽,其行为不过只是重复着同一件事而已。因此咱能做的,也唯有用翌日就会忘掉的些许安慰来平抚心中不安罢了。

比如趁掌柜的工作时突然从身后抱住他,或是喝烧酒喝到酩酊大醉,再或是为了让独生女儿能掳获心仪的异性,在讲故事哄她睡觉时将自己全部的经验都教给她。

然而,这些行为,和将夏天的空气装在瓶子里以备冬天又有什么区别?

循环往复的日常消磨着生活的一切。日子一天天过去,顺利是顺利,但什么回忆都没有留下。

咱并不是讨厌摘山菜芽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干活,经营旅店,旅店生意好了掌柜的就会心里高兴。咱觉得,自己过得真是奢侈。叼着肉片往水里看,温泉池的倒影仿佛是一只叼着肉的狗。

「大笨驴」

咱嘟囔了一句,接着择起山菜来。

明明很幸福,却没法将这些幸福一个个地叫出名字来,教人伤心。

兴许是因为集中精神择菜的缘故,一上午山菜的嫩芽就摘完了。

能吃的部分拿到后厨去,当饲料的部分交给塞莉姆去晾干,然后咱朝堂屋走去,想要顺带找着掌柜的,好好抱一抱他。就像虫儿吸取树汁一样。他某些地方真的跟木头人一样,所以这么说没什么不妥。

「老爷呀,他在店前边呢」

后厨里,汉娜一边说一边将山菜放进汤锅里。咱在走去大堂的途中拜借了几片肉干,结果马上听到了她的抱怨,说马上就要吃午饭了。

在店前,那就要么是在开阔地干什么出力气的活,要么是冬天结束,山路通了之后旅行商人来卖什么东西,再或者是河下游的货船到了码头。

倘若掌柜的真是正在做力气活的当中,再去打搅就不大合适了。不过事情做完或许还可以把他叫到温泉池里去。

咱心想着这些,穿过走廊来到旅店前,正好看到了掌柜的,还有塞莉姆。

「对不起……」

「请你别太在意,也怪我没有好好说明过」

两人一边说,一边解开堆在旅店门廊旁的一捆捆饲料。

「汝辈这是怎么了?」

咱叫了一声,他们一起回过头来。

「啊,是你啊。正好,来帮帮忙」

「帮忙?」

一旁的塞莉姆停下手,露出一脸非常歉疚,又垂头丧气的模样。这样一来她原本就娇小的身形好像又缩了一圈。

「是我……把捆饲料的绳子,弄错了……」

她怯生生地答了一句,接着低头干起活来。

「嗯,全部解开就行了?」

「不,只解开新的绳子。还有,里面还混着几根三股绳,那些也得挑出来」

「真麻烦」

像是往常一样半开玩笑地对掌柜的回了一句。没想到塞莉姆又像是被泼了冷水般全身一抖。

「唔,嗯,咱不是说你。这事情,咱也经常会弄错」

咱慌忙加上了这样的补充。在还不熟悉的陌生群体中,这姑娘心里满是不安。哪怕是平常与掌柜的之间嬉闹,在塞莉姆耳中听上去也像是带了刺。必须得注意才行。

咱露出满面的笑容宽慰她,然后开始帮起忙来。

据掌柜的说,他本想让塞莉姆用旧绳子把干草捆起来,结果她却搞混新旧两种绳子。这些麻绳都放在储藏间里的同一个位置,要说容易混也是确实的。

三个人一起做,事情很快就干完了。而且这种从旧货用起的节约习惯,其实是掌柜的从旅行商人时代起就有的吝啬,所以咱最后对塞莉姆说这事情错不在她。

何况,只有塞莉姆不时失败一下,咱才能有干活时松松劲的借口。倘若她做什么事都无可挑剔,那咱也要被逼得喘不过气了。

想是这么想,结果塞莉姆第二天又出了个小小的差错。

纽希拉这个村子,春天有一场只有村民参加的小祭典,是祭祀一个叫阿尔捷维的温泉守护圣人。而塞莉姆把用来做献灯*的蜡烛拿错了。

[*注:献灯,日本神社内由人捐献的灯笼,往往为黄色或白色,排列在木架上]

本应该用蜜蜡的蜡烛,她却把兽脂的蜡烛装在箱子里带去了村里的公房。

「对不起……」

或许是接连失败使然,塞莉姆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不过这只是去把蜡烛换回来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况塞莉姆在工作中也没有一点懈怠的模样。她从不抱怨,听到要求后就会认真去做。所以咱当然没有责备她,而是很快准备好了对的蜡烛,让她拿到公房去。

到现在,咱也渐渐了解了塞莉姆的个性。认真又努力是一方面,可她也有迟钝的地方。 隔三差五就会遇到绊子或是落下什么东西。而她像是也对这些有所自觉,并试着注意克服。这种勤快又上进的性格,大概越来越会让掌柜的喜欢。

所以咱并不惊讶她会把蜜蜡和兽脂的蜡烛搞错。两种蜡烛的模样本来就差不多,何况她或许从前连蜜蜡见都不曾见过。

说到底,塞莉姆的这些失败,也不过只是咱晚上和掌柜的一起躺在床上时,偶尔会谈到两句的小事。可问题在于,她本人好像并不这样认为。

搞错蜡烛的第二天起,塞莉姆就一副低落至极的模样。她是个内向的姑娘,所以或许是在心里背上了多余的内疚。

塞莉姆是店里宝贵的人手,若是让她离开店里,咱也很头疼。而就算能留住她,一直这样消沉下去也会影响店里的气氛。毕竟大家都说这里是涌出欢笑与幸福的温泉旅店,郁闷和焦躁可不准踏进店门。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塞莉姆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借酒消愁的人。要对她说一句「别放在心上」,她肯定还要加倍在意。

活了这么久,咱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局面。

要是有谁能对她鼓励一番的话……咱想到了这里,但就是想不出好主意来。加上塞莉姆每天都忙着干活,咱始终不得空对她谈起这些。终于有一天,掌柜的在咱耳边悄悄说道。

「有关塞莉姆的事情,你能不能稍稍帮一下忙?」

「帮忙?」

「找个什么理由,把她带出山里吧」

咱惊讶地望着掌柜的,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

「比如说,对塞莉姆说找着了一处新的温泉,然后把她带到山的对面去」

说到这里,咱终于明白过来了。

「让她有机会去见见弟兄们,对呗?」

「嗯」

塞莉姆的兄长和亲人们,如今正在和纽希拉隔着两三座山的地方开着一家旅店。用圣女奇迹发生的灵验之地这一点作为招牌,招徕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巡礼客们。尽管要是给认真的柯尔小鬼听到,他铁定不会有好表情,但这主意实际上是掌柜的想出来的。在斯威奈尔,为了帮助当时几乎穷途末路的他们,也只有用这个法子了。*

[*注:指《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中的故事]

问题在于负责扮演圣女角色的塞莉姆。设定上,圣女的遗骨深埋在地下,变成了白银,因此塞莉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现在那个旅店里。于是人手不足的狼与香辛料雇佣了她,而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和亲人们分居两地了。

当然变成狼跑起来的话,这不过是段眨眼般的距离罢了,并不是一生都再见不到面。

正因如此,咱才担心掌柜的这么做会不会适得其反。

「那姑娘现在正在熟悉新圈子的当口上不是? 可这还没过多久就让她去找原来的身边人,难道不会让人家觉得,咱们怀疑那姑娘,或是阿兰他们的决心0?」

更何况塞莉姆的兄长比她还认真,塞莉姆来这里的第一天,他们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要上战场一般。大概是觉得既然身为狼族,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在决定好的道路上退却一步。

而掌柜的这样回答道。

「道理上大概是那样没错」

「汝啊,咱说这些可是认真——」

咱之所以没说完,是因为他的眼神。

往往没什么自信,就是有,大抵也是出于什么奇怪的执念,这一点还是没变。但这双眼睛里,有时也会露出让咱这个贤狼都敌不过的坚定信念。

这种时候,尽管有着绝对的确信,但他的眼神看上去却又有些悲伤。

咱对这样的眼神,非常没有抵抗力。

耳朵和尾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我原来是旅行商人。所以那些和家人朋友们分隔两地生活的人们,我早都不知载过多少次了。也有很多人坐在马车上还一个劲地发着牢骚,说什么绝对不想去见对方,或者事到如今也见不到了,还有人说一见面就要狠狠把他们揍一顿」

掌柜的露出疲惫似的微笑,低头让视线和咱同高。

简直就像是在给孩子讲道理一样。

「但是啊,见了面之后他们必定会高兴。这不是出于什么道理」

接着,他伸出手抚摸咱的脸颊。

咱打了一个激灵。或许是因为心里最软的那部分,好像直接被他摸到了一样。

「你也还记得那种滋味吧?」

没错。

想回到故乡,但又不知路途,在麦田里走投无路的时候,咱硬是钻进了掌柜的马车里,心想着眼下这样就好,管他以后如何。当时咱就是那样地渴望着故乡。

而后掌柜的经历了许多危险,却一直继续着这条旅路。最初咱不过以为这是因为他滥好人到了不着边际的地步,其实却不是。掌柜的有他自己的信念,从他那些经验中诞生出的信念。

「而且,塞莉姆的哥哥们和她离得太近了,这也是个问题」

「……唔,嗯?」

「大概,他们跟你想得一样。觉得塞莉姆一旦受了咱们的照顾,就必须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做下去。这样一来他们和纽希拉离得越近,对塞莉姆来说心理负担就越大。正因为离得近,所以才不能随随便便就去见一面。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不成熟,甚至是一种软弱」

「嗯……难道,不对吗?」

掌柜的露出苦笑。

「塞莉姆一直在拼命努力,想要融入这个温泉旅店,我也很清楚。但是只要她还觉得自己是个新来的,心里就会一直不安。另一方面,塞莉姆的哥哥们送别她时的表情你还记得吗? 担心得就像是要爆裂开一样。既然这样,我们把塞莉姆带去,他们肯定不会摆出冷冰冰的模样,反倒应该会鼓励她,安慰她。这比我们说再多话都要强上百倍。既然不远的地方就有人能好好开导塞莉姆,为什么不能去见上一面?」

一团看起来乱糟糟的丝线,捏住两端一拉才发现根本没有缠在一起。这种想法就好像是如此。

既然有目的,有手段,就应该这样做。

大概,这就是所谓商人考虑问题的方式吧。

当然掌柜的会这样想,他特有的人生观,以及生来的热心肠也是很大的因素。把雇工像道具般使用的旅店并不少,人世甚至还把这当作理所应当。好像仅仅是不随意打骂雇工,就足以算得上好主人家了。

可掌柜的不这样想。他把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的人看作是伙伴,想要努力建立紧密的联系。这是十足的商人作风,说不准,或许跟他对马车上货物的执着是同一种东西。

咱曾经也是马车上载着的东西之一,也曾随着其他货物的境遇而一喜一忧,但现在咱已经坐在了驾台上,掌柜的身边。

所以掌柜的这种对同行者的心意,让咱作为与他同行的人感到安心,也感到骄傲。

为了伙伴,就连世间的常识也可以抛开不顾。说实话,这样的掌柜的,实在是帅气得让人没办法。

「嗯? 怎么了?」

掌柜的注意到咱的模样,不解地问了一句。

咱忍耐不住胸中轻飘飘的感觉,笑着搂住他的脖颈。

「汝呀,真是个大笨驴,大笨驴」

「啊?」

他脸上虽然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但应该从咱动个不停的耳朵和尾巴上,理解了咱此时有多开心。

掌柜的像是回应一样紧紧抱住了咱,胸口轻飘飘的感觉总算是一时平息了。

「唔……然后,关于汝说的这件事,没问题倒是没问题。可这个时节山里已经有人了。等到夜深了再走,行呗?」

「啊,那当然。毕竟白天还要干活的」

「大笨驴,咱不是说这个」

看掌柜的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他好像真没明白咱的意思。

「汝晚上一个人睡觉,就不会寂寞吗?」

毕竟缪莉已经出门了。

结果,掌柜的先是稍稍愣了一下,接着又笑起来。

「所以,等你回来,我才能加倍认识到有你在的好处啊」

怎么哄咱,他也深有心得了。

「噗噗。行,那就好」

结果咱还是忍耐不住,摇着尾巴,开心地再一次搂住了他。

虽说不是满月,但那晚正巧出了月亮,仿佛像是专为夜行准备一般。

吃过晚饭,到了平时差不多该睡觉的时间,三个人聚在旅店背后。

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贤狼,游荡在森林里也没什么异样感的,小巧又俊俏的白狼,以及冻得直打哆嗦的掌柜的。

「真羡慕你们俩的皮毛啊」

太阳一落,寒冬的冷气就会从山里下来。掌柜的说话时,口中吐出了一阵阵的白气。

『天亮前就能回来』

「可千万不要被烧炭人之类的给看见了」

『大笨驴』

咱用鼻尖顶了顶他,掌柜的便使劲摸了摸咱的嘴边。明明是跟往常一样没怎么多想的亲昵,想起塞莉姆就在一旁看着,咱一下子害羞了起来。

『……咳哼。那,该走了呗』

『是』

年轻,身形流畅的白狼,皮毛在月光下似乎一闪一闪地发出光辉。

虽然绝不能说是羡慕,可若咱也是那样的大小,兴许就能以狼的模样跟掌柜的在同一个房间里生活了。心中稍有了些这样的念头。

「拜托你们了」

掌柜的不知有没有看出咱的心思,只说了这么一句。

台面上,这一趟出去是为了寻找新的温泉,可实际上是为了塞莉姆。

咱没回答,转过身径自跑了起来。雪下起来的时候,咱曾变成这副模样在山间四处奔走,看有没有发生雪崩,可最近已经没有过了。用这副巨大的身体在山间奔驰的感觉让咱很开心,不由得也提起了速度。

登上温泉旅店背后的山峰,回头一看,塞莉姆已经喘起粗气。

『咱是不是太快了』

『不、没……啊,嗯,是的……』

拼命勉强自己却还是跟不上的话,反而要添更大的麻烦,她大概是这么想的。

『慢慢走吧。咱好久没跑了,所以禁不住撒了撒欢』

当然咱很想全力跑起来,可以的话还想在这里朝着月亮用尽全身力气长啸。可是,叫喊起来声音必定会传遍纽希拉,人们会惊恐地以为有狼来了。接着就是全村出动,举着火把搜山,还要连着好几天通宵守夜。

当然,知道了是谁干的好事,掌柜的在那篝火前肯定不会有啥好脸色。

『不过,就是走散了,汝也能顺着味道回去吧?』

咱说了句玩笑,而塞莉姆则灵巧地用狼的嘴露出微笑来。

之后咱只是像散步般晃过了几座山。虽说不是有意主张『这是咱的地盘』,不过还是有几只讲规矩的熊或是鹿偶然来露了露脸。

名义上是来探索新的温泉,也确实是顺着温泉水的味道一路走来,可有希望的地方在开店时早就挨个找过了一遍。咱装作若无其事地带着塞莉姆走过了一段又一段路,实则是朝着她的兄弟家人们开店的那片土地前进。

塞莉姆也不是涉世未深又不懂事的小丫头。等到越过第二座山的山梁时,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开了口。

『赫萝大人』

『嗯?』

『那个……对、对不起……』

当然,咱决定装傻。

『有什么对不起的,汝这不是好好地跟来了吗』

看到咱对她轻轻笑了笑,塞莉姆便再不说什么了。

只是,尽管赞成掌柜的那番道理,可咱心里仍旧有些担心这是不是照顾得过头,变成了多管闲事。塞莉姆来到店里时,定然是下了不少决心的。结果只因为她连着失败几次就对她特别关照,反而有十足的可能让她觉得自己被当小孩子对待,进而加倍受打击。

话说回来,关照这东西,越想越想不明白,思量到最后,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就像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一样。与其那样还不如先做好首先能做的事情,传达出诚意来。咱觉得掌柜的这样考虑既直截了当,而且又有道理。

咱自己被叫做是贤狼,长生不老,而且根本连人都不是,被这些东西束缚着头脑,裹足不前的时候,还

是掌柜的硬伸手拉了咱一把,结果如何,自然说都不用说。

而塞莉姆既然因为缘分来到了店里,她能轻松愉快地生活,咱也觉得再好不过了。

此后谁都没有开口,只是偶尔看一看可能有温泉水渗出的洼地或谷间。越过了第三座山时,即将满弦的月亮早就越过了头顶。正是所谓草木皆眠的时刻。

咱在脑袋里想着此时掌柜的是不是正一个人缩在床上发抖,视野一隅,林木的深处,突然现出了某个缓缓移动的身影。

『没想到,还有人出来迎接了』

咱笑着小声说了一句。对面大约是没可能听到,不过那身影的后方很快又现出了几个身影。这时候山间的风吹了过来,或许是上风处的味道传进了他们的鼻子里。

『喂』

咱唤了塞莉姆一声,她却一动不动。兴许是害怕被兄长们斥责为软弱。

可是,既然已经来了,那也没什么办法,何况塞莉姆在店里的样子看起来更难受。

默默瞧着咱和塞莉姆模样的,站在先头的那只狼,毛色和塞莉姆一模一样,脸上则是一副立马就要长吠出来似的,担心至极的神情。

咱想起了缪莉进山去玩迟迟不归的时候。那时柯尔小鬼会带着同样的表情,在大门口转来转去。

男的担起心来,不论是人是狼,好像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汝莫非是打算糟蹋了咱特地的心意?』

用鼻尖戳了戳塞莉姆的脖子,她才终于朝前走了几步。

朝前走了几步之后又往回看,于是咱对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咱呀,已经像这样不知多少次扑在那个掌柜的怀里哭过了』

塞莉姆像是吃了一惊,同时又好像终于明白了掌柜的和咱的想法。

她瞪圆的眼睛渐渐不再那么拘谨了。

『谢谢您』

『去对那个大笨驴掌柜的说吧』

塞莉姆没有回答,连头也不点,就像是从枷锁中解放一般,向前跑去。

迟了片刻,兄弟们也朝她跑去。起先的确是有斥责或是吃惊的模样,可他们没理由不珍惜长久以来同自己苦难与共的妹妹。掌柜的作出的预料又一次正中靶心,准得让咱害怕。

咱叹了口气,开始心想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呆在这里,阿兰他们可能会在意咱,把气氛搞得湿答答的。何况自己若是留下,塞莉姆本人或许也会逞强说出要尽早回去之类的话。

再说打扰他们也确实不好,于是咱决定按照当初的目的,出去找一找温泉。老早之前咱就想要一个只给自己用的,能尽情放松的地方了。

靠着鼻子四处找了一番,返回第二座山的途中,果真发现了一处天然涌出的温泉。而且还是在山谷深处,深到再执着的猎人也不会来这里追击猎物的地方。

『唔,地方是不错,就是小了点』

这口温泉很浅,到处都是岩石和横倒的树木,大小至多只能让熊坐在里面而已。

泉眼也被岩石遮挡着,勉勉强强才涌出来。若是变成人的模样,倒也不是不能硬把身子挤进去,可那样还不如回到店里去泡。

『这里能涌出来,说明其他地方应该还有才是』

咱试着沿着山坡找了找,但水脉大概在地下极深处,总也找不到。又试着叼起横倒的树木,拖开,再用爪子扒开较小的岩块,水量好像增大了一点。或许把这些碍事的东西都清走,这口温泉池还是能像个样子的。

『赫萝大人?』

这道声音传来时,咱正把鼻尖伸进温泉池,四处寻找水究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

『怎么,话说完啦?』

『是的。所以,那个……』

塞莉姆耷拉着耳朵和尾巴,身后则是她的兄弟和亲人们。

麻烦来了,咱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找着温泉涌出的地方一边开口。

『汝辈这么大阵势,是怎么啦?』

『愚妹给您添麻烦了』

塞莉姆的大哥看起来是一族之长,他站出一步答道。不论态度或口吻,仍是那么一板一眼的。

这群人的脑筋都很死,明明有超乎凡人的力量,却只得靠着佣兵的工作勉强维持生活。而且她哥哥还曾直言不讳地对咱说出过一句话,让咱生了好久的气。尽管明白原因大抵都在自己身上,可那次以后,咱总觉得自己不是很擅长应对他。

『有什么麻烦的,她干得好着呢』

『可是,愚妹作为寄人篱下之身,让您如此费心,实在是——』

『有损血统名誉,嗯?』

这一群狼,连带塞莉姆总共有六匹,每个人的体型都不大。即便是被包围起来,若是拉开架势咱也能一瞬间分出胜负来。

即便如此,正因如此,他们大概才如此看重名誉。

『……诚如您所言』

阿兰垂下头来,像是很痛苦。

也真是辛苦他了,咱叹了口气。

『咱只是按照掌柜的吩咐,到这里来找新的温泉。她也该到了回家归省的时候了,所以就顺便带来』

『但、但是』

『所以,以后咱还要隔三差五地来一趟。汝辈要道别就快点,每次都花那么长时间可不行』

正因为他一板一眼的个性,一旦事先摆明态度,也就很难说出反驳的话了。

阿兰的视线在地面与妹妹间徘徊了许久,才终于像放弃般转回咱身上。

『……遵命』

『唔。那,今天咱们也该回去了呗』

咱朝塞莉姆说了一声,年轻的白狼立刻毫无犹豫地回到了咱身边。一直束缚着她的某种忧愁已经不见了,咱能感觉得到。

大概迄今为止,这些人都从没有分离过,一直相依为命。同意塞莉姆一个人来到店里工作,或许他们下的决心比咱想象得还要大。

想到这里——倒也不是这个原因,但咱说以后还要来并不是随口说的。正要迈开步返回来时的路,咱突然停住了身子。

『啊, 还有一件事忘讲了』

一股紧张气氛立刻在塞莉姆的兄长中弥散开。

『这里的温泉不要乱挖,让咱按照自己喜欢的来』

『……』

『还是说,那些温泉是汝辈早就找到了的?』

『不、不是』

『那么,这阵子咱就还要再来』

这次咱真的跑了起来,小跑着穿过深夜的森林。

塞莉姆一直默默地跟着咱。尽管多少看起来还有点拘谨,或者说还有年轻人奇怪的逞强,但随着她渐渐习惯在店里的生活,随着她的兄长们渐渐安定下来,咱相信她最终能在处事中变得自如。塞莉姆虽然老实,眼下她的表情却已经证明了这姑娘内心的坚强。

而且咱也期盼着能早点给自己准备一个专用的温泉池。只要事情办妥,就是在客流旺盛的时节,咱也能毫无顾虑地在大白天,以狼的姿态跳进池子里。

这件事还是先对掌柜的瞒起来好了。

脑袋里想着这些,不知怎的涌出了一股开心的感觉。

『赫萝大人』

塞莉姆再开口,已经是回到店里的时候了。

「谢谢您」

她很快穿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对咱说道。那赤裸的身体和缪莉一样娇小,但又有着和缪莉不同的气质。

掌柜的和咱的关心看来没有给她增添额外负担,于是咱就只冲她耸了耸肩。

「咱也找到了一个新盼头,所以没啥大不了的。早点睡吧,不然明天干起活来要吃力的」

塞莉姆认真地点了点头,又一次露出微笑。走进店里,在走廊中分别时,她再一次恭谨地低下头去。这种认真也和柯尔小鬼不同,说实话,咱或许有点不擅长面对。若是没有掌柜的,咱肯定很难和她一起生活下去吧。

掌柜的一个人尽管看起来很不可靠,可仔细一想,他却能把形形色色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也不是那种临战时冲在最前列大显身手的人,但有着让一个群体发展壮大的优秀素质。果然没看错人,咱得意地想着这些,朝卧室走去……

没准现在他还醒着,正等着咱——这种念头咱并不是没有,可仔细一看,掌柜的已经呼呼地睡熟了。

钻上床,用冷透了的手脚猛地抱住他。

掌柜的醒来时首先一惊,然后像是讲梦话般地开了口。

「唔~~……你回来了」

「咱回来了」

搂着掌柜的,闭起眼睛,咱也立刻落入了沉眠。

纽希拉这个村子平日里总像是笼罩在祭典的喧嚣中,因此阿尔捷维圣人祭便显得又平凡又朴素。即便是建起巨大的人像,扛着游行,看起来也没有风光到哪里去。人们把村里的公房临时改造成圣堂,聚集在那里一同祈祷,之后就是宴会。要说最像是祭典的,恐怕也只有在公房里摆上多得吓人的蜡烛,再全都点亮的时候了。

大的市镇举行祭典时,各个同业公会为了夸耀自己的财力,都会像较劲似地竞相拿出更大的蜡烛来。在纽希拉,人们认为蜡烛的光亮代表着温泉的热度。虚荣心自然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过若是这种虚荣能让村里的温泉更多更热,拍手称快的人就不会少。只要别人的钱能给自己带来好处,那就怎么样都行,村里人们都是这样的商人气质。

这种人世的内情,在曾被称为神明,司掌一村麦田丰收的咱看来,至多只会耸耸肩罢了。塞莉姆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祭典,所以似乎兴致很高,但咱关注的只是全村人人有份的宴会罢了。

然后,以阿尔捷维圣人祭为界,下个营业季的客人们会零零星星地来到纽希拉。就算不是冬天,夏天来泡汤的客人也有相当的人数。又是一段聒噪而热闹的时节要开始了,人心里会有期待,也会有种烦腻感。

「主人在店里吗!」

咱听到这道颇有些傲慢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是圣人祭进行了三日左右的时候。

仪仗队打头旗的人——倒是不至于,但也应该是哪里的老爷要下榻,先派了他来安排的吧。

「哈利维修道院长阁下,明早将抵达此店。准备如何?」

「恭候已久。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听完掌柜的回答,使者露出满足的表情,接着便兴冲冲地享受主人抵达之前,他为数不多的,能毫无顾虑在温泉中放松的机会去了。

大战要拉开序幕,咱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却看到掌柜的一脸出神的表情。

「汝怎么啦?」

那个叫哈利维的客人每年都要来,不论是付账的速度还是住宿时的态度都很好。缪莉那丫头每年的一大盼头,就是等着看他长长的白胡子,这回又长到了哪里。

掌柜的应该也只会面露喜色,没道理摆出这样一副表情才是。

「嗯? 啊,不,只是觉得今年来的是不是有些早了」

「早了? 咱猜,他只是单纯等不住了吧」

这里是分隔人世与彼世之处的温泉乡。为逃离人世诸多束缚而前往此地的客人们,临走时甚至都会露出仿佛就要赶赴地狱般的表情。

「要真是那样就好……」

终于要跟悠哉的日子告别了,或许掌柜的是因此犯神经质了也说不定。

果然还是得有咱这个贤狼在身边才行,咱在心中得意地想。

塞莉姆也是。和兄长们再会之后她充满了干劲,就是遇到失败也会试图挽救,而不是灰心丧气。可看她头一次经历旺季,那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架势,咱还是先叮嘱一下比较好。

——这可不是打仗,就是有个差错也不至于让谁丢了性命。

虽然有一半是开玩笑的,但塞莉姆听了应该能放下不少担子。

第二天,面熟的老和尚果然来到了店里。

「噢噢,罗伦斯先生,今年也要承蒙您照顾了」

老和尚一把年纪仍有着健壮的体格,秃头和瀑布一样流下来的白胡子更让他显得身材魁梧。和掌柜的拥抱过后,又露出好好爷爷的笑容,与咱也抱了一回。

掌柜的或是柯尔小鬼有时喜欢用脸蹭咱的尾巴,其中感受如何,咱把脸埋在老和尚那堆白胡子里,好像明白了几分。

「小姐还在山里,与猎物追逐正酣吗」

「这……」

于是掌柜的便讲起了缪莉和柯尔小鬼在外面的历险记,哈维尔的脸则渐渐泛起红光。

「噢噢,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接着又把手捂在胸口上,像是声音大得自己都吃了一惊似的,不停地看看掌柜的,又回头看看他的随从们。

「呃……院长阁下? 您先请进,一路旅途想必辛苦了吧?」

「噢噢,噢噢,感谢感谢。啊,不过,听到传闻时我就隐约猜到了,没想到真的……」

魁梧的老和尚仍沉浸在兴奋的余韵中,迈着有力的步子走进食堂,坐在椅子上。

可就是坐下了似乎仍难耐心中的激动,直到看见塞莉姆给他端来酒水,才露出和善的微笑。在所有客人中,这个老和尚的和蔼可亲也是数一数二的。

「你就是那位新来的姑娘吧,有劳了」

道过谢,喝了几口酒后,老和尚哼了哼鼻子,将视线转向掌柜的。

「温菲尔王国那位轰动大街小巷,年轻有为的圣职者,果然就是柯尔君啊」

掌柜的跟咱虽然从信中逐一得知了事情的经纬,可在这深山里,柯尔小鬼跟缪莉究竟有多活跃,出了多大的风头,实际上咱并不清楚。更何况柯尔小鬼又一直是谦虚谨慎的个性。

看起来,他们俩的旅程并不像信里说的那般风平浪静,咱跟掌柜的交换了眼神。

「先是发行圣典的白话译本,又教诲沉溺于私欲的大主教,使其悔改,甚至还亲身赶赴边鄙之地,让一群数次沾染异端嫌疑的顽固之人皈依信仰正道,着实可歌可叹。唉,我第一次见到柯尔君,他才这么高!」

老和尚用那只厚厚的手比划出高度,比咱的头顶还要再高一点。

柯尔小鬼飞快地长大,长到比咱还高时,当时咱心里的骄傲和寂寞,一下子又复苏过来。

「那……柯尔他,给您和诸位添麻烦了?」

掌柜的那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咱不觉得是假装的。

确实如此。教会是足以左右天下的组织,柯尔小鬼正是为它的腐败感到愤怒,才下山意图矫正这一切。而另一方面来到这个温泉旅店的人,则尽是那个组织中的位高权重之人。

「不不,哪里哪里。谁若是为此感到麻烦,那才说明他的信仰有问题」

老和尚斩钉截铁地答道。作为接待客人的人,掌柜的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可老和尚那把胡子的底下,肯定还有没说完的什么。

「不过啊」

随着那堆胡子不安地蠕动起来,老和尚对随从使了个眼色,让他从行李中取出了件奇怪的东西来。那是一大堆羊皮纸卷,上面积满了灰尘。

「大多数人都倾听了内心良知的指引,遵从神之教诲,这是确实的。不肖如鄙人,尽管修行未至境界,却也觉得理当如此。可是,并非这样一来就能消除全部问题」

「呃、嗯——」

桌上堆起的羊皮纸卷,高得能挡住人的视线。

老和尚这么早来店里的理由咱不知道,但应该就是和这堆羊皮纸卷有关了。

「这里是温泉乡纽希拉。我听闻在这里所见的一切,离开时都会如雾气般消散。我想,罗伦斯先生您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所以借此机会,我有一事要拜托」

说了这么多,大概就是要保守秘密吧。

掌柜的将视线投向桌上的羊皮纸堆,接着露出为难似的神色。

「……这是,特许状吗?」

「正是。我们修道院,子辈的修道院,孙辈的修道院,以及重孙辈的都在其中」

手艺人的世界里,师傅会让学成的弟子出外开张自己的工坊,咱听说修道院也是类似的,当然,收取头钱也是一样。

这堆布满灰尘的羊皮纸卷,实际是老和尚所掌握的一座莫大的宝山。

「这些特许状……那个,的确细细一看,对我们而言是过多了。而神又有教诲,要人行分享的善事。再加上柯尔君近日的活跃,街巷也开始重新审视神之正教,恰逢此等机遇,故此……」

老和尚的话说到一半便开始含混起来。恐怕,是自己的良心,虚荣,骄傲和欲望正在相互较量着的缘故。

「也就是说,您希望减轻负担,是这样吗?」

「没错! 正是如此! 减轻负担! 不愧是罗伦斯先生!」

不论善恶是非的伦理,而是将事情说成像是减少背着的负担一样,或许咱该说真不愧是旅行商人出身。

「只是,原本是以救济灵魂为目的,我们才收集积攒起了这些特权之类。由此

不能轻易丢弃……于是,我便想起罗伦斯先生原本就是有名的商人……」

咱能看出,掌柜的正在脑海中翻译老和尚的话。

「也就是说,您希望把这些特许状送到最需要它们的人手中」

「噢噢,神啊! 请您祝福这位聪慧的旅店主人!」

想在欲望暴露给周围之前,抢先卖掉手中的宝物,而且还想在价值下跌前卖得一个好价钱。大概就是如此吧,咱在心里悄悄叹着气。不过看掌柜的同老和尚紧紧将手握在一起,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咱应该也能享受到一些好处。毕竟有钱可赚,晚饭的菜色就会豪华一些,若是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了。

咱从一旁拿了一张羊皮纸卷来看,上面是复杂的花纹,还有图画一样的文字。

「汝和弟兄们拿的,也是这样的呗?」

咱给身旁的塞莉姆看了看。塞莉姆和同伴们在南方得到了某座山的特许状,因此才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

「模样很像……但没有这么豪华」

她在咱耳边回答道。也就是说,这一张羊皮纸上一定记载着让人头晕目眩的特权了。而这样的羊皮纸卷,堆在桌子上足有半身高。

咱对人世的了解并没有多少,但知道大多数人都是一日挣得一日饱的穷苦人。

不管什么东西,独占都是不好的。

不对。想到这里,咱又在心中补充说。

掌柜的对咱的爱情还是另当别论吧。因为缪莉那丫头从柯尔小鬼身上榨取的应该已经足够了。

「那么……对了。我会仔细检查这些特许状,判断它们能否发挥作用的」

「拜托您了,罗伦斯先生」

老和尚像是对神捧上祈祷般庄严地说道,末了又加上了一句。

「另外,温泉浴您一定已经准备好了吧?」

毕竟这里是分隔人世与彼世之处的温泉乡。

是洗落一身俗世之尘的场所。

或许该说是不出所料,掌柜的整个人都钻进了那堆特许状里。

白天有了时间他会时不时地回卧房翻弄羊皮纸,晚饭后他会兴冲冲地回卧房翻弄羊皮纸。早上咱正奇怪他为何起得那么早,果然还是在翻弄着羊皮纸。

这桩差事好像还挺有利可图的,所以咱也没有生气的道理,话说回来,咱连闹个别扭的空都没有。

「你应该也能读懂文字吧?」

掌柜的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给咱也塞了一堆羊皮纸。虽然他看起来像是乐此不疲,可眼睛下面已经挂上了乌青的眼袋。面对这样一副面孔,咱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何况咱也希望他能快点干完这件事,再回到毛毯中来。这个季节,晚上还是冷的很。

所以,咱得逐一看看每张羊皮纸,弄明白是什么地方的,带着怎么样的特权,然后再一张张分好类。里面有不少咱不认识的地名,不过比照着店里的地图,找起来也还算简单。那地图是缪莉缠着客人们画的。当时她满脑子都是要来一场走遍世界的大冒险。每当有客人来到店里,她就会央求他们在图上标出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咱那干啥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丫头在这件事上坚持了好一阵。这张拼起来的地图准确性有多少姑且不论,内容还是十分丰富的。

特许状本身也提起了咱的兴趣。

尽管咱一声不响地干了不少工作,可难点当然是存在的。

『……总之,太多了』

咱回想着连日来的工作,把两只前爪按在地上,使劲垂下肩膀拉伸前半身,然后又把后脚也抵在地上,垂下腰来再重复一遍。

最后抖抖身体,终于感觉身体里的血流又通畅了。

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看东西是很累人的,和缝缝补补是一种不同的累。

能在店外变成狼的模样,都会让咱轻松几分。

『可那个大笨驴好像还是痴迷得拉都拉不出来』

咱叹了口气,在天寒地冻中便是一阵白雾。

『抱歉也连着你受累了』

塞莉姆蜷曲着身体,用鼻尖蹭着腰间的痒处,听到咱这么说又立马摆正姿势伏在地上,垂下头去。

『不……本来,我就没帮上多少忙,很抱歉……』

鲜少地,这句话真不是她在谦虚。

『无妨。白天的工作汝已经够尽职尽责了。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把自己逼得太紧,连咱都不好意思偷懒了』

塞莉姆轻轻笑了笑,抬头望向前几天还是满弦的月亮。

若不是月圆之时,人在黑夜的森林中大概寸步难行,可狼凭着树木泥土的气息却能走得很远。

『不过,我学到了很多。因为实际感受到了世界的广大』

『唔? 咱可听说,汝辈以前呆过的那个市镇,是在连掌柜的都没去过的遥远南方』

世界的广大,不是已经凭着自己的脚有了认识吗? 咱刚想这样说,却看到塞莉姆露出了无力的微笑。

『因为我们在旅程中一直是找到能吃的东西就吃,然后仅仅看着脚下前进而已。头脑里想着的,也只是迈出右脚,然后再迈出左脚。从南方来到了这里,至多只能发现景色有了点改变罢了』

就算这话中有几分是谦虚,可想想看自己,自己曾经历的旅途也是类似的。

虽然咱活了这么久,却好像一直只看着同样的东西。

麦子的成长,空中流过的云朵。

这一切发生剧变,也不过是和掌柜的相遇之后的事。

『确实,咱也是一样,空活了那么多岁数,可眼睛里看着的总是一样的东西』

塞莉姆再次露出那副无力的微笑。

之后两个人一同翻过了纽希拉外面的山。目的是去找塞莉姆的兄弟们,但并不是为了塞莉姆本人。她已经大概习惯了这份工作,虽然为失败懊恼的情况还是如从前一样,却不再需要人担心了。因此那次之后不时趁着夜里离开纽希拉,单纯是为了工作。

『金属磨利之后的味道,真让人安不下心呐』

塞莉姆的脖子上缠着一个麻袋,背上背着另一个。里面装着她的弟兄们建造旅舍时要用到的工具。

不知是因为他们过于勤劳,还是使用时不谨慎,这些工具没过多久就都钝了,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困难。于是咱便表示可以帮他们去研磨工具。当然不是在自己家,而是请村里的匠人代劳。相对地,塞莉姆的弟兄们则拿出了山里捕猎到的野兽作为回报。

以前店里的肉食需求,基本都靠着柯尔小鬼和缪莉进山打猎来满足。他们如今出了门,肉就必须找附近村落的猎人,或是山下市镇的商铺来买才行,可掌柜的又想尽可能在这方面少花钱,还说让咱这个贤狼出去打猎就行。

咱不能那样,是有理由的。大概是因为藏也藏不住的威严气势,森林里的野兽都对咱倍加崇敬。有时咱还能遇到地盘纠纷的仲裁,或是从猎人手里逃脱,身上伤痕累累的野兽们。

要咱去宰杀它们,感觉像是有什么不对劲。若是真的进山打猎,野鹿之类的生灵大概会排成一列趴在地上,摆出一副『请您吃掉我吧』的悲伤面孔来。

而缪莉跟柯尔小鬼则是作为人,用弓箭和陷阱来面对森林中的野兽。这是追逐者与被追逐者之间纯粹的智力较量和体力较量。当然森林中的野兽偶尔来到温泉池里的时候算作休战,这也是双方都有默契的。

所以,给塞莉姆的弟兄们帮忙,其实也是帮了自己家。

『嚯,今天是熊呗』

同他们碰面的地方,总是第二座山半山腰,那个挖了一半的温泉旁边。

今天温泉池边横着一头黑乎乎,块头惊人的熊。

「尽管我们希望与之共存……」

塞莉姆的兄长们以人的姿态等在那里,露出苦涩的表情答道。

既然是在山里开辟出一片地,借此招徕客人的生意,那就多多少少会和森林的住民起冲突。这一点放在野兽身上也是一样。眼前这头黑熊在得到自己的领地前,必定也凭着自己的力气夺取过其他的地盘。

可这群人却会为此在意,为此痛心。

咱只能在心里无奈地叹气,却又觉得这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既然开张的旅舍是以圣地巡礼为标榜,这一板一眼的认真态度必定是能起到一些好作用的。

「事已至此,只能带着敬意吃掉,然后连骨头也不浪费了。您能把道具先拿出来吗? 和往常一样,让我们来处理它吧」

『唔,拜托了』

咱对塞莉姆使了个眼色,她便走上前去让兄长们解下身上的东西,然后又抖了抖头和身子,把压乱的毛整理好。

塞莉姆的兄长们各自拿起工具,开始处理起那头熊的肉,咱自己则背过他们,趟进那片还不成样子的温泉池中。

温泉水脉果然像是是埋在地下深处,试着轻轻挖了挖,却仍没能让水量增加多少。何况原本这个池子就像是在平地上渗出的一样,本来就没多少的温泉水平铺开来,温度又下降了一些。

看来纽希拉之所以能在今天这个地方兴盛,还是有其理由的。

今天终于基本清理完了碍事的树干石块之类,可到最后情况也没有好转。这副模样,只够咱趴下来沾湿肚子的。

『有没有什么地方,挖开就能喷出温泉呗?』

咱在温泉里踱着步,溅起的泥点立刻跟水混在一起变成白浊色。用爪子四处挖了挖,想找到泉水喷涌的地方,可怎么也找不着。

「赫萝大人的爪子也不行吗?」

塞莉姆对咱说出这句话时,正在池边洗着刀具,以及自己染红到手肘的胳膊。之所以总是在这里碰面,方便清洗也是一个原因。

没过多久,熊就被剥好了皮,熊肉则用刀斩成一块一块。

塞莉姆的手好像很巧,两条胳膊看起来柔弱,但剥起熊皮却得心应手。

『若是这温泉原本就没什么势头,挖一遍也只能挖出个温水洼来』

现在塞莉姆以人的模样踏进来,也不过只能沾湿脚踝罢了。

或许咱去找找别的温泉还比较快。

「赫萝大人,准备完成了」

咱顺着声音回头一看,熊的皮毛正挂在树枝上晾干,肉则被大片叶子包了起来。带着熊皮回店里去,有可能要在村里引起话题,因此只有这部分仍留给塞莉姆的兄弟们继续处理,留待进城时卖掉。对纽希拉来说,塞莉姆的兄弟们就像是生意上的对手,所以这样的关系不大能暴露在别人的眼皮下。

『那就麻烦汝帮忙装进麻袋里吧。叼着回去的话,可能等到纽希拉肉就没了』

「毕竟肉里有不少油脂呢,我知道了」

塞莉姆和她的兄弟们笑了笑,又准备忙活起来时,咱不忘加上了一句。

『啊,别忘了把汝辈自己的份留出来。打猎到的东西要大家伙一起吃才对』

咱若是不说,他们肯定会把全部的肉都装进袋子去。虽然让人没办法,但讲情义到了这种刻板的地步,也有几分可爱。

来的时候是塞莉姆背着东西,返回时就轮到了咱。

趴着让塞莉姆的兄弟们把袋子放在咱背上时,咱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连池子也称不上的小水洼。本想背着掌柜的打理好这个温泉,等完成时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看来这个计划有必要重新考虑了。

咱并不是对现在店里的温泉有什么不满,也并不是无论如何都想要一个能以狼的模样泡进去的池子。

尽管如此,看着这个小水洼,咱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失望,而且十分灰心,甚至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的地步。

「……大人? 赫萝大人?」

『唔』

回过神来,塞莉姆等人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好像已经叫了咱不止一两回。

『抱歉,咱想到了点别的东西』

「是有关温泉吗? 不然,我们可以为您在山中找一个新的出来」

咱真笨。话刚出口才觉察到不该这么说。

『倒不至于。咱只是偶尔也想用自己的牙和爪子撒撒欢。比如挖个洞之类』

「是这样吗?」

『趁着还没晚,咱也该回去了。汝辈也有明天的工作要忙呗?』

咱站起来,脖子立刻就被固定麻袋的绳子勒了一下。从背上沉甸甸的感觉推测,袋里的熊肉分量不少。汉娜大概会很开心,可咱一想到晒干或盐腌之类的工作,就有种麻烦的感觉。

「啊,还有一件事要征求您的意见」

『是啥呀』

「您对下一次的猎物有何要求吗? 这次偶然猎得了熊,但您是否已经吃厌了平时的鹿肉」

真贴心,咱不禁悄悄感叹。

『这个嘛』

脑袋里首先浮现出来的,是山鸟或栗鼠之类的小动物。它们虽然肉少,但滋味却相当鲜美。

不过这群人既然如此认真,做事想必也循规蹈矩,一板一眼。要用陷阱抓获小的猎物大概是很难的,因此咱最终没有说出口。

『不,鹿就足够了。何况这样掌柜的就无需额外去买,倒也省事』

「明白了」

塞莉姆的兄弟们一齐低下头,就像目送国王离开的士兵一样。咱则苦笑着对塞莉姆示意,接着便踏上回路。

背着带骨的熊肉,穿行在深夜的森林里,咱突然想起某件事情来。而让咱想起那些的,正是塞莉姆兄长的那句话。

——是否吃厌了平时的鹿肉。

之所以会对那个不像样的温泉水坑感到失望,或许,是因为咱厌倦了温泉旅店里的生活。这样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店里的生活同以前在麦田中几乎一样,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话说回来,咱到底对塞莉姆抱着怎样的期待? 或许,咱是真的发自内心,希望她能为这生活带来一点波澜。

无论什么事情,人最终都会习以为常。这咱明白。明白是明白,可是否接受却是另一回事。至于能否忍耐,则又是一个问题。

不,自己并没有对现下的生活有那么多不满。试着这样说服自己,却显得相当空虚。因为昨天并不比今天多出什么,不比今天开心,也不比今天困扰。

这些事情萦绕在心头,迈着步子,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店里。就算心不在焉,时间仍然会流逝过去。

塞莉姆变回人形,帮咱卸下缠在身上的麻袋时,一股焦躁感突然袭上咱的心头。再这样漫不经心地度过每一天,自己的生活会不会也变成那个小水洼? 不是水池,也不是河。温暖倒也温暖,可至多只能濡湿脚踝而已。

接着,等到数十年过去,所有人都不在咱的身边,濡湿的皮毛终于会变得冰冷,咱也只能卧在水池里打喷嚏。

开店十多年来,咱有自信和掌柜的已经亲密到让别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可相同地,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也全都消失不见。缪莉出生之后,每天虽然过得都像风暴来临般,但咱的丫头现在已经跟柯尔小鬼一同展开了自己的旅行。

咱知道,接下来的生活又会渐渐变得重复,毫无差别。

昨天,前天,大前天,咱做了什么,还能想得起来吗? 百年之后再回过头来还能记忆犹新的事情,今后又能发生多少? 想要让整个身子都浸在温暖的回忆中,这样下去咱真能得到那么多的回忆吗?

咱好不安。

心想着这些,将熊肉全都搬进温泉旅店的冰窖中。冬天满到盖不住的雪尽管没法全都留到夏天,但放进冰窖里,还是能在夏天享受到冰凉的滋味。这可说是人了不起的智慧。但就算是森林里的花栗鼠,到了秋天也会勤快地埋下树果。

那么,咱是不是也应该这么做?

塞莉姆揉着惺忪的睡眼回房间去了。

咱看着她走进卧室,自己也回了房。

刚要伸手推开门,从门板的缝隙间,能看到蜡烛的亮光漏出来。吸一口气,闻到了掌柜的气息,兽脂燃烧时特别的味道,羊皮纸的味道,还有让咱想起柯尔小鬼的,墨水的味道。

门的另一边,掌柜的正蜷缩起身子裹着毛毯,投入地写着什么。

「噢,你回来啦」

掌柜的发现了咱后,便回过头来。明明是一脸疲倦的模样,可看上去又乐在其中。

只是,即便是这张咱熟悉的面孔,也和刚刚相遇时有了些许改变。不是蜡烛明灭的灯火所致,而是确确实实地有了岁月的痕迹。店里的生活尽管像是无尽的重复,可时间的流逝却并非如此。

往常总应该不断涌出的温泉水,总有一天也会枯竭,也会变成只能沾湿脚踝的温水洼,即便是这温水洼,最终也会消失不见。

咱理解结束的一天将要到来,理解的同时,似乎也大意了。

以为只要有所觉悟,就能到最后一刻也毫不怀疑地,尽兴欢愉。

「嗯? 怎么了?」

掌柜的露出讶异的神色。咱没有回答,而是猛地上前,从身后抱住了他。

尽管惊讶,可掌柜的似乎把这当成了咱平时的心情不定。

他没有特别说什么,而是把手绕到了脑后,轻轻抚摸咱的头发。

「真凉啊。睡觉之前稍微泡一泡如何?」

「……嗯。而且汝身上也有股酸味」

「啊」

掌柜的匆忙闻了闻自己衣袖的味道,那表情就像是在说『我应该没那么懒散吧』一样。其实这股酸味大半来自墨水。当然,咱是特地含混其辞的。

「喂,不去泡温泉啦?」

咱后退一步,放开了掌柜的。

自从来到不论何时都能泡在热水里的纽希拉,掌柜的也变得爱干净了。以前当旅行商人时他可是相当随便。

掌柜的似乎还在意着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总算是把身上的毛毯搭在椅背上,然后站起了身。

「唔~~……嗯、唔……嘿呀。 啊……以前我还能这样写一整晚的」

他说这句话是在开玩笑,但话本身是事实。

然后,总有一天掌柜的会阖上双眼。永远。

可是咱该怎么办才好?

自然的规律让咱不敢迈出脚步,可掌柜的就在咱眼前。

能做的事情应该还有很多。

首先就是不钻牛角尖,也不深究,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和掌柜的刚开始旅行的那阵子,咱因为忘了这个原则的缘故,引起了不少麻烦。

「塞莉姆的兄弟们给了一些熊肉,汝该吃一点养养身体」

「哦,熊肉啊。忘了是什么时候,我听说过熊最美味的是脚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脚掌? 那种地方怎么吃呐?」

聊着这些有的没的,朝浴池的方向走去。

只是,和掌柜的走在一起时,他提醒了咱不能那么用力地攥着他写字的手。

明明应该很幸福,却就是满足不了。咱恨这样的自己。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咱仍是择山菜。

这工作得干上好一阵子,直到山上积雪消融为止。

平时咱就觉得麻烦,如今心里又多了一个想法:现在明明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

为了必将到来的,严寒又辛苦的孤独日子,咱必须要尽可能地积攒能积攒的回忆。

为此,咱得让那些能成为回忆的事情,像涌出的温泉水般不断发生才行。

『您和老爷吵架了吗?』

汉娜看着笸箩里的山菜新芽,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汝、汝为何这样问」

咱很动摇,动摇到贤狼名号都要担当不起的程度。

汉娜耸了耸肩。

「因为看您的样子心不在焉的」

「……咱跟他没吵架」

变成狼的模样时,要藏起心里的想法非常简单。可在这人类小小的躯体里,许多感情都会不由自主地暴露出来。

而没有吵架这一点确是事实。因此汉娜露出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似的表情。

「先不提这些。熊肉咱全放进地窖里了。今天做一次满是肉的炖菜呗」

咱说完这句话,正要走开去干下一件活,又突然停住脚步。

「别跟掌柜的随便乱说,咱可真没跟他吵架」

虽然这样一来简直就像是真的吵了一架似的,可凭着这个让掌柜的把注意力转移到咱身上,跟咱希望看到的又不大一样。

咱不是对现状不满,而是想自然地,开开心心地,跟他一起过日子。

「好的好的。我知道的」

有时候,咱会觉得反而是汉娜比咱年长了二十多岁。

不不不,只是咱这副人类的模样看上去像小孩子,才有了这种感觉。咱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解释道。

「啊,炖菜要做生姜味的呢,还是大蒜味的呢」

咱认真地想了一会,回答说大蒜。

然后,便朝旅店背后走去。

靠得越近,鼻子就越能闻到一股独特的野兽腥臭。为啥做成菜端上桌时明明能散发出让人流口水的好闻香味,煮在锅里却是这样一股讨人厌的味道,真是不可思议。

旁边的塞莉姆正带着一脸生无可恋般的表情,拿着木棒在锅里反复搅着。

「喂,咱来帮忙了。汝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休息一下吧」

「赫萝大……人,咳、咳咳」

她眼含着泪水,声音也成了含混的鼻音。草草行完一礼后,便把木棒交给咱,自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这姑娘因为年轻,鼻子比咱更灵敏,做这样的工作大概也比咱难受得多。

从熊肉上剔下来的脂肪放在火上煮,煮好后就能做成蜡烛。

搅拌透彻之后,还要把混在里面的肉屑和骨渣挑出来,不然蜡烛点着就会产生浓烟和恶臭。看来这股油腻的气味,咱得闻上一阵子了。

往常这件差事要么交给鼻子并不灵光的柯尔小鬼,或是作为缪莉捅了娄子之后的惩罚。可放到人手不足的今天,就只能由咱和塞莉姆来做了。

加足柴火,搅起锅里的熊脂,看见杂质就用木棒挑出来扔掉。

第一次做的时候,咱只顾想着原来蜡烛是这样做成的,连味道都不怎么在意,可到今天这已经完全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只会让人觉得麻烦。

要做蜡烛的话,还是做好闻的蜜蜡比较轻松。

幻想着蜂蜜甜美的香味,却还得跟眼前的现实奋战。何况该做的工作还不知这一件。

「唔……做完蜡烛,下面就该去清点剩多少奶酪了」

春天也是做奶酪的季节。为了迎接下个旺季,要购入多少奶酪,必须得想清楚才能跟商家下订单。而且奶酪的种类又多得惊人,有的能保存很久,有的放一放马上就坏了,有的做法简单,有的制作却非常费工。

而且,决定买哪些奶酪还不是只看自己想吃什么就行的,客人的喜好才最为重要。

由于第一位客人来得比预想更早,若是不抓紧时间发出订单,最后就只能把冬天剩下的陈货拿出去。这种简慢一下子就会被客人看穿,紧接着外面就会传出流言来。

「再然后……啊,对了。奶酪的事情办妥,还得把送来的羊毛捻成线。然后那件衣服,那件,还有那件都得补好……啊!说起来要捻线的话,缪莉那丫头没法帮咱压着了! 储藏间里有没有能代替的东西*……对了,那屋子不扫一扫,夏天也要出虫的……只有虫子不会听咱说话呐……咱首先得干啥来着? 唔唔……」

[*注:长型纺车在使用时往往需要在锭子附近压上重物,或者用脚踩]

一下一下地搅着,咱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也被搅成了一团迷糊。

好怀念悠哉地躺在马车上睡午觉的旅行生活。

不对,是因为柯尔小鬼跟缪莉不在了,咱才这么忙的。

另一方面,咱开始痛感自己先前的生活是多么自甘堕落。

所谓忙得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就是指眼下的这种情形吧。它还会一直持续下去——这个念头让咱心里猛揪了一下。

咱并不是讨厌干活本身。

仅仅是想避免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快乐的时光早已过去,这样的情况罢了。

「总之不做点啥可就糟了……」

那个咕嘟咕嘟冒出温水的小水洼,怎么都从脑海里挥之不去。

既然如此,还不如在城里开一家商店,这样咱一天到晚都能陪在掌柜的身边。咱开始想起这些没奈何的事情来了。

那样每天肯定也会有累人的工作,何况城里到处都有人看着,咱却没法藏起耳朵和尾巴。再说年纪总也不会增长又是一个麻烦。

「唔唔唔……」

咱懊恼地呻吟起来。泡泡接二连三地从熊脂中浮出,就像是自己的不满被煮沸了一样。

话虽如此,咱还有着期待。期待这种忙碌能在塞莉姆习惯了工作之后消解,或是她的兄弟们安定下来的话,能再从其中雇一个人来。

对,再忍一忍。然后,好好地想想该怎么增加有关掌柜的回忆。

咱这样安抚自己。

「再滤一遍,差不多就可以做蜡烛了」

咱把木棒在锅边上磕了磕,叫来塞莉姆继续后面的处理。工作干下去总有干完的时候。到了下午又有新的客人上门,然后这一天结束了。

吃完晚饭,叹着气回到房间里,咱看到掌柜的正站在桌前一动不动。

「汝怎么啦?」

桌上的羊皮纸,看起来像是被缪莉乱涂过一样,可咱想起缪莉已经出门了。

那是出了什么事? 掌柜的回过头,脸上是愧疚似的模样。

「在你开始生气前,我要先道歉」

「唔,嗯?」

他接着开口道。

「新来的客人,也拿来了一堆羊皮纸」

桌上堆着多了一倍的羊皮纸卷。大概谁若是冒出了什么主意,其他人八成也会想到同样的东西。

咱不禁在心里感叹,柯尔小鬼和缪莉的旅程,还真给世界带来了不小的变化。可看掌柜的一脸沉重的表情,咱知道接下来大概不会有啥好事。

「汝要说的就这些?」

咱问了一句,他不知为何露出像是得救了似的表情,慢慢地摇了摇头。

或许是自己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吧。

「……住在其他店里的客人,又来商量了同样的事情。刚才来的」

「……」

悠哉的,和掌柜的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时间,看来是没法指望了。

只是,这样积累起一大堆工作,反过来也可以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即便很久之后再来回想,咱也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这些。何况咱喜欢跟掌柜的一起做事。两个人坐在一起,就能牢牢地压住那口黑暗的井。

这样想的话,好像也没那么坏。

「既然这样,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干了。对呗?」

因此咱用积极又乐观的语气对他答道。接着掌柜的明显像是松了口气。

「怎么,汝以为咱会生气?」

每每到了这种关头,掌柜的就坦率地直教人生气。

「毕竟这不是午觉之类小事……」

「大笨驴」

咱笑了出来,关上门,走近桌子。

堆起来的羊皮纸,实在是不少。

「何况,这样还能赚一大笔不是?」

「辛苦这么久,报酬肯定少不到哪里去。你有要求就尽管提。哪怕是蜜渍桃子,现在咱们也能买得起了」

那是仅仅一个,就与等重黄金有相同价值的,极其奢侈的食物*。

[注:相关情节见第13卷短篇《狼与蜜渍桃子》]

掌柜的这个吝啬的前旅行商人居然开出了一张没写金额的支票,看来这件差事真的大有利润可图。

「唔。让咱考虑考虑」

「只是,量可不是无限制的啊」

他还不忘再加上一个限定条件。

咱耸了耸肩,然后轻轻踩了他一脚。

「那么,该早点开工了呗」

「对,时间宝贵。搞不好,类似的工作很快又要找上门来」

他终于也经受不起更多的工作了。刚想到这里,掌柜的突然露出一副有些困扰的表情。

「可以的话我想让你帮帮忙……」

掌柜的开始支吾起来,看了看门口,接着把嘴凑近咱的耳边,小声说道。

「其实我也不怎么擅长读读写写的」

和白天的工作不同,这回掌柜的似乎真的为难了。读错的、写错的地方看来也不少。

「大概是白天干活太多,晚上不由得就要犯困」

柯尔小鬼为了学习发挥了超乎常理的热情,他会在嘴里含沙子,啃生洋葱之类的来对抗睡魔。同样的期待若是放在塞莉姆身上,就只能被称作不近人情了。

不过,咱突然回想起一点来。

「可咱去山对面找阿兰他们时,汝好像还没那么困嘛」

咱回到房间里时,掌柜的虽然有些睡意,但不至于困得东倒西歪。

「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我看见一大堆字就想睡。就跟缪莉一样」

提到那丫头,咱便想明白了。

「本来在这点上咱可是不会输给人类的」

「少得意了。你虽然能读,可写起来嘛……。既然是约依兹的贤狼大人,字不是也应该更好看一点才对吗?」

咱被戳到了痛处,于是瞪了他一眼。、

「咱的字写得比以前好多了。何况这副身体又不是咱本来的模样,手没那么巧咱有什么办法」

「明明从锅里挑肉时比谁都快?」

咱露出尖牙,掌柜的竟然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大笨驴。记住字怎么写又不能填饱肚子!」

「……缪莉也是这么说的吧」

「汝说啥!?」

听到他这样小声嘲笑,咱一口咬住了他,结果掌柜的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好啦好啦,快点开始干活吧」

在一起了这么久,他也学会了一点狡猾。

而且,咱并不讨厌这样的嬉闹。

「真是的,大笨驴」

咱嘟囔了一句,搬来椅子紧紧靠在他身边。身上的毯子当然也是两人一起裹着的。这样也不坏。

今晚发生了这些事。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然后,拿起第一张羊皮纸来。

碰。咱听到了木托盘放在桌上的声音,于是睁开了眼睛。

现在是吃完了午饭的时候,闲下来的汉娜像是给咱拿了什么来。

「太太您辛苦了」

「……这是葡萄酒呗? 真稀罕」

咱从趴着的桌子上抬起头来。温热的葡萄酒还飘着热气,那股香味不由得让人要多闻两下。

汉娜这个节约家居然会在白天主动端出酒来,这可不寻常。

咱正要开心地伸出手去拿时,

「唔,这是?」

旁边还有一个木碗,里面是咱没见过的东西。

「是客人带来的礼物。老爷出门时说让我拿给您」

碗里是白糖腌的什么。说起白糖,那是需要下山到城里坐船南下,到达海边后再换乘大船继续向南,一直到一年多半都像夏天般,连海也是宝石般绿色的国家,在那里和更遥远南方来的商船交易,才能获得的货品。

白糖要是跟盐一样能从地下挖出来,那咱觉得生活在产糖的地方,每天舔着地面过日子也不坏。

这种甜味调料就是这样诱人,可汉娜的话更令咱在意。

「……是一直背着咱藏起来的呗」

汉娜只是耸了耸肩,毫无愧疚之意。

「老爷说,您一发现,大概马上就会吃光了」

「大笨驴!」

咱又不是缪莉。这样想着从碗里拿起了一片,还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像是什么水果切成的小圆片,然后用白糖腌了起来,可形状又不甚规整。

究竟是啥水果呢? 咱尝了一口,惊呆了。

「是生姜!?」

「现在没太阳时还是很冷,暖暖身子是有好处的」

「唔、嗯……嗯」

砂糖腌过一遍后,姜片有了甜味和酥松的口感,后味却仍是生姜那股难以言喻的辛辣风味,让咱的耳朵和尾巴毛全都倒竖了起来。被生姜辣得渴了时,正好还有温热的葡萄酒。

这么棒的东西居然瞒着咱藏了起来,简直没天理。

咱一片又一片地吃着糖姜片,又对汉娜问道。

「这些就是全部的?」

「老爷吩咐一点点拿出来,让您慢慢地吃」

这话简直像是讲给缪莉那丫头的。现在拿出来。马上拿出来,全都拿出来。咱虽然很想这么说。可这就等于认了刚才那句『一发现,马上就会吃光』。作为贤狼,咱得保守名誉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这股魅力太难抗拒了。

跟羊皮纸格斗了许久,咱的脑袋都像是被煮开了一样。

眼前这又甜又辣的美味,实在是一种暴力。

纵然是贤狼,也得露出肚皮投降。

在这之前,咱好歹保住了几分理性,开口说道。

「汝、汝瞧,不快点吃完可不就要放坏了?」

「糖腌过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坏的」

「那,老鼠和虫——」

「埋在冰窖里就没问题了」

有关饮食,全店上下谁也说不过汉娜。

而且再这样央求下去,或许眼前的这一碗都要被收走了。

「呜呜……」

「慢慢吃不是也很好吗,这样可以享受更长时间的」

「真笨。一下子全吃完才叫开心!」

哎呀哎呀。汉娜叹了口气。

不过她说的的确有道理,而且咱的嘴里正火辣辣的。

咱忍着断肠的悲恸,背过眼,将木碗推向汉娜。

「汝还是收起来吧……」

「太太您也要学会坚忍,那么,在您还没改变心意之前,我先放回去吧」

「啊」

同一瞬间,咱还是忍不住又拿了一片。结果汉娜露出了无奈似的笑容。

「我先跟您说明,这些都是藏在您不知道的地方,找也是没用的」

果然就是跟训斥缪莉那丫头一样的说法。咱开始惊讶,是不是因为咱长得跟缪莉一模一样,汉娜把人搞错了。

「真笨」

「并不笨。您要是为了找这个把储藏间弄的一团糟,那就麻烦了。罐子我封得严严实实,您的鼻子再灵敏也是找不到的」

「呜呜……」

温泉旅店里最花钱的部分就在食物上,因此掌柜的赋予了汉娜极大的权力。以至于在后厨里,根本分不清谁才是主人。

而且,对咱和缪莉还百般严防死守。

后厨里有好几个地方都放着一眼就能看到的零嘴。可那些东西其实是为了打消咱的念头,就跟诱饵一样。

「明明咱都干了这么多活,无情啊……」

就算听到咱哀怨的声音,她也不肯再把木碗还来。

「我虽然不了解,但听说您和老爷的工作做完,能赚得一大笔前。到时,不论是糖姜片还是别的,您都可以跟老爷提出来呀」

「咱当然是那个打算,可这些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完呐」

咱一下子趴倒在桌上,这不是演技。

如今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客人和乐师舞娘,所以热闹了不少。客人们只要有歌舞可以看,就会一整天泡在温泉里,放着不管也不是问题。

照这样,就算事情有轻重缓急,闲着的时间也能增加一些。

可如今这些闲下来的空全都得投到羊皮纸里。不然的话一件工作没完,又有人会接着上门,或许一直到秋天都没个完。

当然做不了的话拒绝也是一条路,可客人们全都慌着要图一身轻,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柯尔小鬼和缪莉的冒险,咱心里不能说一点过意不去的感觉都没有。

何况现在接下这些差事,对以后来说大有好处。掌柜的对咱说这番话时,脸上的表情兴奋得像是要昏死一样。

为了掌柜的,咱不得不努力干。

「可是,那个大笨驴赚那么多钱,到底有什么打算?」

咱把脸贴在桌上,呆呆地望着汉娜离开的背影,嘴里嘟囔道。温泉旅店的生意应该不能算差。莫非他是考虑要开第二家店? 还是说,真打算给咱买蜜渍桃子不成? 掌柜的对咱这种本末倒置式的心意,自打开店后就少了许多。

不明白。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也得快点干完自己面前的这一份活才行。

「咱也得加油了!」

一口气喝完汉娜热的葡萄酒,然后朝卧房走去。

掌柜的出去忙村里的工作了,可他一定到了很晚还坐在桌前,因为咱还能在空气中闻出他残留的味道。

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毛毯,抱在胸前嗅了嗅,那股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咱。

「……噗」

葡萄酒和生姜这时发挥了效用,让咱的身体暖呼呼的。打开的木窗中,微微传来了浴池边乐师们的歌声。

静悄悄的午后,阳光明媚。

就一下下,咱这样心想着躺在床上,一瞬间便沉入了熟睡。

那么,来说说特许状的事吧。

有金,银,铜,铁,铅,以及包括这些在内,甚大种类矿石的采掘特权,以及计量它们的特权。勘定等级的特权。任命检查者的特权。回避检查的特权。

小麦,大麦,黑麦,燕麦贩卖时,都要被城镇划分等级,依此收取不同的税金,与其他农作物不同,麦秆因为能当作饲料,处理程序又是另外一套。若是用作麦酒的原料,这些作物则会被当作酒类而非粮食看待,葡萄酒,果酒,以及它们蒸馏做成的烧酒也各有各的特许状。在这方面,有关酒的定义本身还有更大的争议。而这些特许状里甚至包括了无视该定义的特权,以及产生争议时可指名特定市镇特定审问官的特权。

这一串东西,可以从肉类,鱼类,毛皮,金属加工品,木材加工品……等等等等无限地排下去。

「……人世,难道是无底的沼泽不成?」

——累了,不想干了。咱连这样叫唤的力气也一丝不剩,只能低声呻吟道。

「你也开始明白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了啊。好啦,羊皮纸没剩多少了,再加把劲」

看着蜡烛光照出的掌柜的面孔,像是有点老了——之类的伤感想法一点都冒不出来。倒不如说越干起活来,掌柜的越像是想起了往昔,整个人都变得充满活力和激情。

「你瞧,这是在雷诺斯贩卖毛皮的特权*」之类,「还有能管理凯尔贝码头工人的特权啊**」之类,「这可是向留宾海根输入黄金的特权,要是有了这个,当时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之类,他说每一句话时,眼睛都像是在放光。

[*注:雷诺斯位于罗耶夫河与罗姆河交汇处,是木材与皮毛的交易中心。柯尔幼时在此与罗伦斯夫妇相遇,相关情节见第6卷]

[*注2:凯尔贝是罗姆河河口的大港镇,南方人和北境居民共同居住在这里。罗伦斯夫妇曾在此与黑狼伊弗交锋,相关情节见第8卷,第9卷]

[*注3:留宾海根是南方的宗教都市。罗伦斯曾因投资失败被迫向城内走私黄金,并结识牧羊少女诺儿拉,相关情节见第2卷]

其他的特许状是咱以前见都没见过的,这些特许状似乎显示着众多市镇与市镇间的复杂联系,也让掌柜的焕发出神采,这是什么名酒和美食都比不上的。

哪怕是说梦话,他也在嘟囔着「既然那些货在这里和这里之间有特权保护……只要在那里收购,就能赚一大笔……唔嘿嘿嘿……」之类的东西。

只是,这样一边时不时偷看他的睡脸,一边翻着羊皮纸卷,咱还是开始觉得不好了。

每当看到一个离纽希拉很远,而咱又曾跟掌柜的一同游历过的地名,他就会露出开心的表情。到这里还好,因为咱也是一样的。

那时,每一天都是毫不重复的,都充满了全新的东西。闪闪发光,闪得耀眼的回忆,填满了那段短得惊人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首先觉得过于耀眼,首先说出已经厌倦了,受不了了的,正是咱。让掌柜的结束这段冒险是咱提出的。而掌柜的答应了咱的愿望,当时他还留着几分不舍,可现在已经完全见不到后悔的模样了。

换句话说,掌柜的只是单纯在怀念,在回忆那些遥远的往事。

咱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任性,可心里就是不满足。

要是掌柜的回忆起从前的旅行,露出一副热恋焦急的模样就好了。

那样咱便能使着性子,说,汝还没长够教训是不是?

然后,就可以再接着说。

「既然汝还想去冒险的话,咱——」

这是掌柜的一脸兴奋的表情,对咱提起能让免税通行罗耶夫河的特权无效的特许状,这样一种绕得人晕的东西,而咱则抄写着涉及盐税特权的那些地名时发生的事。

直到掌柜的突然静下来,咱才一下子意识到脑袋想的东西不小心跑出了嘴巴。

抬起脸,掌柜的正带着不解似的神情望着咱。

「……没啥,啥都没有」

咱把视线转回盐税的特许状上。掌柜的没有立刻接下话头,而是再望了一眼刚刚还让他兴奋得大声朗读的那张羊皮纸,然后才静静地开了口。

「我不会再去冒险的」

咱知道。

所以,自己不由得吐出了「咱才——」两个字,却接着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说,」

掌柜的又接着说道。

「你啊,是不是对我瞒着什么。从塞莉姆来了之后一直瞒着」

唰。咱能感觉到耳朵和尾巴毛一下子全都立了起来。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咱还是这样回答。

「汝说什么呀」

掌柜的轻轻抹了抹鼻子,说不准,是在忍着笑。

「我知道的」

然后,他突然把手放在咱头上。

「毕竟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背上痒痒的,耳朵里就像是有羊毛捻来捻去一样。

胸口突然一阵揪紧,接着眼泪就渗了出来。

「……大笨驴」

「不过,你心情看起来很好,这不像是装的,所以我就不明白了。而且跟塞莉姆之间也相处得不错。这样我要是想关心你却没说对话,你又要大发雷霆,所以我才一直没开口」

掌柜的直直地盯着咱的脸,可咱却没法抬头看他的面孔。

「……」

「……」

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这样陷入沉默。

接着掌柜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靠在椅子背上。

吱呀。椅子叫了一声。

「缪莉和柯尔一出门,总觉得精神就松下来了啊」

店里也变得安静了许多。

「你厌倦这里的生活了吗?」

掌柜的露出微微笑容。

「那种事——」

这是掌柜的投入了许多心血的温泉旅店。是咱的家,是咱居住的地方。若是说想不想把这一切抛下出去旅行,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咱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想不想出去旅行这个问题,不久之前咱才刚听到过一回。

咱自己,都已经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不知道……」

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回答,掌柜的依旧是笑容。

「最近,我虽然开始感觉自己真是老了,可你还是这么年轻啊」

「……哎?」

这懦弱的嗫嚅,在喉头几乎就要变成哭声。

看了看掌柜的,他脸上的笑越来越明显,换句话说,咱的表情大概已经是哭出来了。

「看到缪莉我会想,原来年轻就是那个样子的。所以说,另外一位老成的贤狼大人也是一样,要说有点厌倦了这个温泉旅店的生活,也是不奇怪的」

「咱没有——」

听他这么说,咱开始摇头。用力摇头。

「咱才没有厌倦,一点都没有」

可是,心里却并不安稳。每天都被填得满满的,没办法改变,咱的心里确实有对此的不安和焦躁。

可这些怎么想都是奢侈的任性,而且掌柜的对此也无能为力。

毕竟时间又绝对不可能停止,或是倒转。

所以咱在犹豫,究竟是不是该说出真实的想法。掌柜的是个滥好人,说出这些会不会让他有多余的负担,或是让他伤心,咱开始感到不安。

支支吾吾的时候,掌柜的露出了带着寂寞的笑容。

「狼是不是都这样爱逞强? 塞莉姆的那时候是怎么样的来着?」

掌柜的在担心咱,倾听咱,而且,就在咱无论何时都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没法一直在这里。

既然总是要说出口,那就该早点说。

咕。咱咽下了堵在喉头的什么,然后慢慢地开了口。

「咱并不是,厌倦了店里的生活」

「嗯」

掌柜的点点头,伸手用剪刀挑了挑蜡烛芯,让蜡烛的火更大更亮。

「然后呢?」

「重复的生活也习惯了。咱……咱毕竟有好几百年,都在望着麦子的成长」

季节会不断重复,但时间却不会。

「而且,现在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抓住掌柜的搁在桌上的手,他的指头像是恶作剧般地笼住了咱的。

「可是……每天都没有变化。今天跟明天,明天跟后天,上个月的事情和去年这时候的一样,下个月也肯定和明年的那时候一样对呗? 缪莉那傻丫头和柯尔小鬼不在了之后,就更是这样了」

掌柜的手指更紧地贴在咱的食指上。

比起旅行商人的时候,他的手指柔软了许多。

「要是在这样的幸福里随波逐流,重要的每一天就会全部消失在记忆里……。就算咱是贤狼,也没法把每一件事都记下来。咱开始害怕了。因为」

终于抬起了头,看到了掌柜的脸。

无论咱凝视多久,总有一天都必然会再看不到的脸。

「因为……」

「因为,我没办法永远陪在你身边啊」

掌柜的说完,在咱额头上亲了一下。

那是两个人都明白的,都有意从未说出口的,都默契地决定装作视而不见的。在斯威奈尔的那场骚乱时,因为塞莉姆的兄长,才时隔许久不得不再次直面的事。

掌柜的用力摸了摸咱的脑袋,然后接着说。

「就算我们都不在了,之后你也可以在塞莉姆他们开的旅舍里生活下去……这种保险,终归只是保险。并不能让失去的货物原样再回来」

掌柜的在咱眼里不过像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可他却浮现出成熟稳重的笑容来。

「这我也明白,所以我自己也想了很多。虽然因为说出来的话绝对会惹你生气,所以从没提起过,但我一直都想着,如何为你留下尽可能多的东西」

咱咽了一口唾沫,惊讶地盯着他。

很开心,又很伤心。因为他从心底里想着咱,又因为他已经在看着一切结束后的事情了。

两种感情堵在喉头,教人难受。

的确,掌柜的要是平时说出这些,咱一定会难受不住痛苦,冲他大怒吧。

不准想那种事情! 咱会这样大喊。

「可是,你又比谁都怕寂寞,会抱着揉成一团的毛毯直接睡下。为了不让你冷得发抖,我必须得想些办法」

「啥!? 咱、咱才、才没有……」

耳朵一下子立了起来,脸也跟着变得通红。明明在狼的模样时就不会这样,这种感觉,对咱现在小小的身体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嘛,又因为先前考虑过那些,我才会拼命努力工作,不过托了柯尔和缪莉的福,这个计划好像能早点完成了」

「……唔、嗯?」

掌柜的将手环绕住咱的头,然后用嘴唇吸走了咱流出的泪。

他的胡须在脸上一扎一扎的,让咱明白这不是梦。

「那……汝、汝、汝为什么要接下那么多活? 咱一直在意这个。是单单想要赚钱? 赚了钱汝打算做什么?」

「钱又带不上天堂去啊」

「难道说,是为了咱?」

没有那种必要——刚想开口这么说,掌柜的却不知为何,露出一副好像咱啥都没猜对似的表情。

「就算留下钱,你被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后,也会哇哇大哭着,把所有钱都拿去换成酒,或者干脆看都不看一眼,就钻回麦田里去了吧?」

「什、什么」

「不过嘛,对更接地气的缪莉,我倒确实得好好留下一笔钱就是了」

掌柜的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咱,温柔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要留下让你绝不会放手的东西,不管是在温暖的阳光下,还是在寒冷的夜里,裹着毯子时,你都绝不会放手的东西。不对」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他又害羞地挠了挠头。

「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因为太忙了,而且又怎么都没有那样的习惯……」

看他这副不得要领的模样,咱焦急地低吼了起来,结果掌柜的笑着连说了几声抱歉,才又继续讲了下去。

「是书」

「……书?」

掌柜的耸了耸肩。

「以前,你不是也这样说过吗,『咱会一直传述汝的故事,让汝的名字成为美谈永远流传下去』」

咱确实记得不知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很久以前的传说,都是这样流传到后世的。

「但是,口口相传也是有界限的。看看这堆山一样的特许状吧。世界上充满了一个人终究也没法全部记住的东西」

和掌柜的旅行了那么久,也游历过不算少的市镇,却还有许多咱从没看过,也看不到的特权存在,而这些规矩也一定只是全部的九牛一毛罢了。

「每天的生活也是一样。仔细观察的话,就算是相似的每天也会有细微的差别,有时候,这些细微的小事还能让人笑上好久。比如说,你的手腕被旱蚂蟥叮了的事情」

被这样指出来后,咱突然一阵害羞,猛地藏住了自己的手腕。

「我想,这些许许多多的事情,把它们全都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就好了。你还记得吗,那个祭祀蛇神的村子的教会里,我们在艾莉莎小姐的书库里不是也读过很多类似的东西吗?*」

[*注:相关情节见第4卷]

终于想起来了。咱确实读过。为了寻找约依兹的所在,为了寻找过去的伙伴们,咱在充满霉味的地下室里,读了许多写着古老故事的书。那些故事都是不知何人写下的,写着过去发生了何事何事。

「我想把这些东西,更认真地,更详细的记下来。其他人读了大概也不会明白什么,只有你才会知道其中的乐趣。这样一来,昨天和今天是不一样的,去年和今年也是不一样的。就算过了很久,回顾起来也能明白,对不对?」

「唔、嗯……确、确实……」

咱点了点头,掌柜的也满足地点了点头。

不过,随后他露出了害羞又为难的表情。

「话是这么说,而且我也一直在时不时地寻找空档,可是啊,写出来的东西全是跟行商有关的,写到缪莉出生之后,又都变成了缪莉的事情」

咱终于明白了。

「啊,就是汝偶尔会写的那些呗! 那不是牢骚或是抱怨?!」

咱惊讶地反问道。而掌柜的则开始苦笑起来。

「毕竟照顾缪莉真是太累人了……。不过,不是抱怨。就算是和你吵架的事情,过后读起来也能让人笑个不停」

原来如此。掌柜的的确会偶尔像是回忆似地,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和自己吵架的事情也会写。可当时咱一心以为那是为了日后翻旧账才记的,还在心里暗想『这男人怎么如此没出息!』。

「不过,咱们没富到能买那么多纸的程度,营业季里,我也会忙得什么都顾不上」

说到这里,话头似乎终于和桌上的羊皮纸有了联系。

「所以,才要赚钱?」

「嗯。本来,这种记录过去发生了什么的工作,往往是贵族老爷雇佣修道士完成的。比较大的市镇为了显示威严,也会编修年代记之类的东西。而现在,修道院的人又带着这件差事找上了门」

咱看着掌柜的滔滔不绝的模样,突然想起了旅行时的事。那时他也曾一脸痴相,念叨着『有赚钱的机会,这次可以不用搅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就赚一大笔钱!』之类的话。

和那时比起来,掌柜的一点也没变。咱很开心,胸口同时又像是被揪紧一般。

「然后呢?」

「首先,修道院会跟纸打交道。给他们做一个人情,就能买到便宜的纸」

就因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 咱只能呆呆地点头。

「然后,我希望给修道院的人卖人情,是有一个特别的理由。就是……」

掌柜的把视线转向桌子,随便拿起了上面的一张纸。

不过,那张纸不是特许状,而是咱写下的一张草稿。

「是这个。是因为这上面的文字」

「文字……?」

「你的字,不管过了多久也还是写不好啊」

「!」

咱像是尾巴被踩了一脚似的,猛然伸直脊背,拽住了掌柜的脸上的胡须。

「疼,疼,别生气啊,别生气好不好」

「大笨驴。咱写得可能确实不好看,但也没到认不了的程度!」

掌柜的也跟咱半斤八两。不过咱其实并不是很懂人写下的文字,究竟怎样算好怎样算坏。自己的字似乎是不怎么好看,咱没有否认的意思,可就算想好好写也没什么进步。

因此只能认为是这「人的手」不擅长的缘故,被他故意指出来当然令咱生气。毕竟咱努力了也没什么办法。

「不,等等,等一下。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你没学会读写文字的缘故,可你干起别的事来手又很巧。直到看见塞莉姆写的字,我才猜到了一个原因」

「那姑娘的?」

咱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提起塞莉姆来。

「塞莉姆的字嘛……也很糟糕」

「而且看东西还很慢,对呗?」

「嗯。还有,你注意过她犯的那些差错吗?」

「……?」

拿错麻绳,把蜡烛装错了箱子,跌跤,遗落下什么东西。这些之间有联系吗?

而且,这一切又跟给修道院卖人情有什么关系?

是要去求拜哪个神吗?

但是,怎么会想到这种主意?

「是因为你们两个,眼睛其实都不怎么好的缘故」

「哎?」

咱愣住了。

然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没那回事。

「怎、怎么可能。咱能看清东西。而且,就算是在夜晚的森林里,咱也能自由自在的」

「那么,你来抄一下这个字。尽量写得跟看到的一模一样」

掌柜的手指出了一个字。咱认得的,所以马上就拿起了笔。首先画一个圈,然后朝右边突出一笔,再往左下加一道短弧。

写得不是挺好的嘛。咱心想。

「真的按看到的写的吗?」

「嗯」

掌柜的突然看是猛烈地抖起肩膀来。

「你参考的这个是塞莉姆写的,而且还微妙地搞错了」

「啥!」

「大概你的眼睛还没有差到那个程度吧。所以我才一直没有确信。但是,塞莉姆的眼睛真的是相当不好。我觉得她犯错的原因也是这个。最近虽然好的多了,但可能是因为她记住了东西摆在哪里。再或者,是凭着味道」

咱突然想起了夜里穿过森林时的事情。没错,那时咱和她一直是狼的模样,是靠着鼻子和耳朵来行动的。

惊讶之后,一股悲伤感觉突然袭上心头。因为,要这样说来,咱其实连掌柜的脸都没有好好看清过。

另一方面,咱从没觉得自己看东西花眼,这也是事实。

究竟是为什么呢,心里笼罩着一股不知是怒意还是疑惑的东西,最后还是理性为咱找到了一个答案。

或许是因为咱原本就只有这样的眼睛,才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正常的.

可是,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所以,要怎么办? 像柯尔小鬼那样,对什么神拜一拜,祈祷能让眼睛变好呗?」

「不是的,所以我才要找修道院」

掌柜的说完,用食指和拇指做成圆形,然后贴在自己的眼睛上。

「是为了眼镜」

「眼镜?」

「以前旅行的时候,咱们在哪里见到过的。一滴水落在叶子上,会变成一种奇怪的扁圆形对吧? 把玻璃加工成那种形状,打磨好就成了眼镜。戴上去之后再看字就像是扩大了一样。富裕的修道院里,应该有不少质量优良的眼镜」

咱虽然没办法想象,但不觉得掌柜的说这些是在骗人。

愣愣地点了点头,接着掌柜的又把手指弯成的圈贴在了咱的眼前。

「我听说,还有一种眼镜能直接戴在脸上。虽然需要更大的玻璃,打磨也要更仔细,所以会很贵,但也能更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

然后,只要把这些看到的,和以前没看到过的,全都变成文字攒起来就好了。

就像把雪放在冰窖里一样,就像花栗鼠把树果埋在土里一样。

咱从掌柜的比划出的两个圈里,看到了他得意的笑容。

不知为何,咱觉得那副笑容比以往看上去更近,更清楚。

「戴在脸上的那种,现在虽然没法立刻就买到,但拿在手上就能把字放大的玻璃镜大概还是能买得起的。然后,还可以买一大堆纸。接着你只要再练一练字,把想要记下来的事情全都写在上面就好了」

不去等待那些一辈子难忘的大事,而是把每天发生的小事积存起来。咱并不是因为记不得每一件事,就会讨厌呆在旅店里的这种生活。在这里每天发生的形形色色,都是咱无比珍爱的宝物。

问题是,这些记忆放着不管就会流散开,最后变成趴下身子也只能濡湿一点皮毛的那个小温水洼。

不过,转化成文字之后,温暖就会长久地保存下来。

「我要好好干活,买来足够多的纸和墨水,然后你把心想的全都记下来,写到读也读不过来的地步,只要记下来的东西多到读完末尾就会忘掉开头,那样就永远不会读腻了,对吧?」

听起来每个字都像是在逗咱,可每个字听起来也都像是认真的。

实际有没有效果咱不清楚。可掌柜的为咱考虑了那么多,这本身就让咱开心得想要哭出来了。

「可是……光是一个劲地写,也可能错过更多想写的东西啊」

「我担心的,反倒是三分钟热度的你,能不能每天好好坚持下来」

咱拧着嘴瞪了他一眼,不过掌柜的却露出不慌不忙的笑容。

「反正纸和墨水就在那里,眼镜也是。你只要练好字,就可以安心了对不对? 感觉不安的话,就用它们把自己武装起来。把那些黑乎乎的东西蘸在笔尖,写到纸上去就行了」

咱心里那口黑暗的井,或许掌柜的早就知道了。

「很久以前有一个修道士这么说过」

和相遇时比起来稍微增长了几岁的他,用比那时成熟得多的表情对咱说。

「授人以鱼可以让人摆脱一日饥饿,但是,授人以渔却可以让人摆脱一生饥饿」

为了对这个胆大包天,敢向贤狼说教的前旅行商人表示敬意,咱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咱想要鱼,然后蜜渍桃子也想要」

「我知道的,所以我才每天都要忙着工作啊」

咱按耐不住自己,扑上去抱住了掌柜的。结果脑门右上撞在他的颧骨上,发出好一声响。掌柜的虽然疼得哼了一声,但咱并不在意。

因为,咱的心里,绝对比他要疼得多。

「大笨驴」

打心底深处挤出的一句话,就是这个。

「大笨驴……」

咱又说了一回,尾巴也开始啪沙啪沙地摇了起来。

现在咱好开心,因为他的这番话心里暖暖的,所以并不需要那种叫眼镜的花钱东西。虽然想要这么说,可自己终究也学到了经验。人的感觉会跟季节一样变化。有了掌柜的为咱挑选的武器,就算心里再不断涌出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咱也能保护好自己。

「眼镜咱确实想要。但是,不需要那么大的」

「嗯……啊? 反正要买的话大的总归比较好吧? 何况塞莉姆也可以用」

在这种时候居然提起其他女的,换作以前咱肯定会露出牙齿低吼起来,可现在咱不会这样。因为掌柜的就在咱的怀抱里,就在看着咱。

「给那姑娘用就行了。但是,咱不要」

掌柜的露出了有些遗憾的神色。这一定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在为咱考虑,希望咱能看到更美的景色之类的。

可是,咱自己像这个样子也活过了好几百年。

咱的世界,就是咱现在看到的这样子。

「汝想知道理由吗?」

抬起头,立刻就能看到他的笑脸。

「为了今后参考」

咱也笑了起来。

「要是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或许咱就会注意到汝的长相其实咱并不喜欢之类,事到如今,咱也不想再受什么打击了」

掌柜的露出一脸非常嫌恶的表情来。

只要咱能看到这个,就够了。

「何况,就算不靠着那个眼镜什么的,咱也在这世界上找着了汝,是不是?」

掌柜的睁圆眼睛,露出一副『糟糕,上当了』的表情来

「确实,你的眼睛要是变得更尖,我就要头疼了」

这副懊恼地找借口的模样,在咱看来还是个可爱的毛头小子。

「那,要给塞莉姆买让她看清文字的东西,或许就得买一个很贵的眼镜,你可别生气啊?」

「依据情况而定」

「你啊……」

掌柜的这副无话可说的表情也很可爱,让咱禁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的……。我这都是为了店里啊。塞莉姆也有学习的念头,把眼镜给她之后,她的读写功底总会进步的。凭着那股志气,总有一天会像柯尔那样,能把进货和支出的记录,给客人写的信,还有村里工作的代笔全都交给她负责。这样一来,我就轻松得多了」

「汝就没想过靠一靠咱呗?」

咱也一样能读书写字。

当然,掌柜的选择拜托塞莉姆而不是咱的理由嘛……咱是明白的。

可是咱还是故意问了一句。为了好好地回忆起桌上的这些东西来。这些东西记录着眼睛看不到的约定。当咱迷失了道路,只要能看见这些联系咱与掌柜的之间的丝线,应该就能打消一切担心了。

掌柜的看看咱,像是累了似地叹了口气。

实际上,他兴许真是累了。

「你忙起来,而我闲下来,这样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毕竟掌柜的深爱着咱,总是在为咱拼命努力。

「噗噗」

咱笑这个被宠坏了的自己,也笑这个不知为何心里感到空前安稳的自己。

「嘻嘻,啊哈,哈哈哈……大笨驴,真是个大笨驴啊」

「真是的」

掌柜的也笑了起来,两人一同笑了好一阵,突然又不约而同地叹出一口气来。

不是习惯了也不是厌烦了,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地凑到了一起。

「好啦,抓紧时间把剩下的工作解决,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故意用这么一种掩饰般的语气对咱说。

「嗯,快点收拾完吧」

咱突然回忆起来,过去这样的对话像是也发生过多次。

可是,咱已经不再为找不出其中差别而感到恐慌了。

「可是说起来呐」

「嗯?」

咱拿起笔,对掌柜的开口道。

「柯尔小鬼不是时常说吗? 书之类的总该有个名字。起成汝的名字呗?」

掌柜的盯着咱看了一会儿,接着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这个店的名字,你忘了?」

「唔? 嗯,确实。还是这个最合适」

和掌柜的一同写下的记忆,咱永远难以忘记的记忆。要把这些满满当当地,全都装进笔记里。

这样就应该会成为幸福不断涌出,像春天一样,像温泉一样的书(Spring Log)。

谁看了之后,都会「哎呀哎呀」地露出苦笑,耸起肩膀来。

(《狼与香辛料的回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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