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当天空的蓝色愈发浓郁,森林中溢满新绿的香味时,一年近半时间被积雪覆盖的,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也终于迎来了夏天。
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将夏日气息满满吸入胸中,又从另一点感受到夏季真的来了。
「……真是的。」
事情发生在他回到卧房,去取记账用的墨水时。罗伦斯打开门,然后发出无奈的叹息。
难怪店里到处都找不到妻子赫萝的身影,原来她已经躺在床上沉入了梦乡。床边的桌上还放着没喝完的麦酒,大概她是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躺在床上望着天空,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个季节,打开木窗就有凉风拂过面颊,小鸟的啁啾鸣声又搔得人耳痒痒的。要是再望着湛蓝天空中漂浮的云朵,就真成了无上的奢侈享受。
眼下赫萝如同懒惰的猫咪一样仰面朝天半张着嘴。她的右手放在肚上,随着一呼一吸而上下。
罗伦斯又盯着看了一会儿,那只手忽然动起来挠了挠,引得他不禁露出苦笑。
躺在床上的人怎么看都是个十几岁年纪的少女,而青春年少的女孩摆出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像样子——罗伦斯很想这么说。遗憾的是赫萝并非如看上去般年轻,甚至连少女都不是。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麦粒中,司长其丰收,体形大到令人仰望的巨狼。
因此,她的头上还有与发丝一样颜色,被亚麻色绒毛覆盖的兽耳,腰间则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这条尾巴被她日日精心打理,现在正随着吹进木窗的凉爽夏风而左摇右摆。
狼的特征不止耳朵和尾巴,还体现在她的睡相上。
寒冷的季节里赫萝会像狼一样蜷成一团,伏着身体睡觉,但随着天气变暖,她的身体也会渐渐伸展开。等到这个时节就完全变成了仰面朝天的模样。仿佛完全无所畏惧,一心只讴歌着夏日时光一样。
多么平和,不,甚至可以说是好笑的光景。
要是赫萝知道自己的睡相被罗伦斯用来判断季节到来,她一定会生气。
当然,这样就失去了每年的一大乐趣,因此罗伦斯一直悉心隐藏着。
观赏完赫萝的模样后,他又将视线转向床边的桌子上。纸和羽毛笔还被扔在那里,纸面上的文字旁则是歪歪扭扭的简笔画——画着昨天采来的醋栗,而且还真有几颗果实就被搁在那幅画旁。
醋栗不是不可以直接吃,但入口的滋味会酸得让人下巴发麻。有时赫萝会故意吃下这种酸果,让尾巴上的毛蓬松起来。
这个季节采来的满筐醋栗,可以加上砂糖腌渍,也可以用蜂蜜炖煮,或是做成果酒。
罗伦斯拿起一颗黑醋栗放在手掌上把玩。然后,他望着木窗外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在床边上坐下。
盯着毫无防备,完全没有醒来迹象的那张睡脸望了一会儿,罗伦斯拈起那颗醋栗,轻轻按在赫萝的嘴唇上。
看她的兽耳抖了一下,眼睑也跟着动了动,罗伦斯本以为赫萝就要醒来,结果却并没有那样的迹象。何止如此,眼下赫萝连狼所特有的警戒心,甚至连嘴上的防备都松懈了。
贪嘴的贤狼大人,即便在睡梦中也要吃下嘴边的食物,她一下子将那颗生醋栗含入口中——。
「嗯咕……唔……」
噗啾,果实被咬破,然后。
「唔——!」
强烈的酸味激得她立刻跳了起来。
「唔、嗯咕……唔嗯。是、是啥呀!?」
赫萝正慌忙地抚着胸口。她似乎是醒来时无意识地把整颗果子都吞了下去。
欣赏完她的慌乱模样,罗伦斯将赫萝喝到一半的麦酒递给她。赫萝刚要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似乎才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桌上的醋栗,坐在床边面露笑容的罗伦斯,要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并不难。
带着一丝赤红的琥珀色双眼立刻闪起愤怒的色彩。
「……汝这个……大笨驴!」
以前这种场面大概会让罗伦斯吓个半死,但现在他与赫萝结婚早已过了十多年。他从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咬人的赫萝手中接过杯子,又用食指为她刮去了挂在嘴边的白沫。
「醒了吗?」
赫萝瞪着一脸笑容的罗伦斯,然后双手抓住他的手腕,猛地用那只手在自己的嘴边蹭了一通,最后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才生气地把头转到一边去。
「真是的,汝干什么呐!」
爱面子的赫萝其实相当不善于防备这种突然袭击。如果做得太过头可能真的会引她生气,可偶尔用她的这副模样来缓解工作中的压力,应该不至于该受责备。
罗伦斯伸手想摸摸赫萝的头,结果被拨开了。
这副闹别扭的模样实在是惹人爱怜,但是在她生气之前最好及时开口。
「有活要干了,而且得轮到你出场。」
「……」
赫萝先是摆出一副冷眼又嫌弃的面孔,然后才叹了口气,从床上爬了下来。
罗伦斯将旧地图铺在桌上,扇起的灰尘立马让赫萝打了个喷嚏。
「哈啾……汝这是啥呀。」
她一面抹着鼻子一面不满地说。但听到她的话,罗伦斯露出了更不满的表情。
「你不记得了吗?」
「唔?」
赫萝愣了一下,她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罗伦斯的脸,然后沉吟起来。
「啊……啊,啊啾! 咳咳……原来是这个,还挺怀念的。汝怎么把它给拉出来了?」
她好像终于回忆起来了。
这张摊开的地图上记着各种各样的记号,有一部分还被酒打湿过。
这是罗伦斯和赫萝决定在这纽希拉开店之前,用来考虑详细开店位置的地图。换句话说,这是他们在北境寻找自己居所时用到的藏宝图。
「藏宝图在找到宝藏后就没用了,咱都忘了还有这回事。也就只有缪莉那丫头偶尔还会翻出来看看吧。」
罗伦斯用手巾给赫萝擦鼻子时,她摇着尾巴这样说道。
「所以,汝要干啥呀? 难不成,打算开分店?」
建起「狼与香辛料」的别馆来扩大生意……罗伦斯早就过了梦想这些东西的时候。现在小心翼翼地经营自家的旅店,让它不输给别的任何一家,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我想拜托你的啊,是从这里,到这里——」
罗伦斯的手指从纽希拉村划向西边。
那是隔着好几道山梁,连能称之为村子的聚落都没有的,森林深处的土地。
「找一条连接这两点的路。」
「找路?」
看赫萝一脸不解的模样,他进一步解释道。
「你曾经变成狼的模样,在这两个地方往返过好几次吧?」
「是有那么回事……可是,为啥呀。这地方也没路。」
罗伦斯画出的那条线,将温泉乡纽希拉和另一片土地连接了起来。
那里只有一栋建筑物。而且,曾经差点被纽希拉当作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我知道的。所以才要开出一条来。不过,你肯定知道哪些地方好走,哪些地方不好走吧? 而且还有一点,」
罗伦斯指着赫萝的耳朵。
「森林里的那些家伙,肯定也有些地盘是不想让人类踏入的。」
听他这么说,赫萝不仅皱起了眉头,连嘴也撅了起来。
那双略带红色的眼睛瞪着罗伦斯,就像是在说「汝怎么净揽这些麻烦差事」一样。
「汝怎么净揽这些麻烦差事。」
结果赫萝嘴里说出的和预想一字不差,罗伦斯苦笑着耸了耸肩。
「这不就是那啥吗,去向赛莉姆和她兄弟们建起的那间旅舍的路? 这样真的没问题呗? 咱记得他们还算是村子的竞争对手来着。」
赛莉姆是在店里工作的年轻姑娘,她是赫萝的同族,并非人类,而是狼的化身。和兄弟伙伴们一起从南方前来,到这里寻找自己的安居之所,一番迂回曲折之后,赛莉姆到了狼与香辛料店里工作,她的兄长阿兰以及其他人则不得不与她分开,在纽希拉西方的山脉后扮作修道士,经营着一家「由圣徒的奇迹创造」的旅舍。
阿兰等人在那里建立居所的传闻,还有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以为竞争对手出现,因而如临大敌的事情,罗伦斯还历历在目。
不过,阿兰等人并没有那样的打算,何况他们的旅舍既没有纽希拉那样的温泉,也容不下纽希拉那么多的客人。
再加上他们的小妹还在罗伦斯的店里工作,而对他们来说赫萝又是非常尊崇的存在。
这些理由中无论拿出哪一个,都足够阿兰这样对罗伦斯请求了。
——能否请纽希拉的温泉旅店,分担来到我们旅舍里的巡礼客人?
罗伦斯听到他的请托后,在旅店主人们的集会上报告了这件事。
这群旅店主人万事都很保守,但在生意方面却不会盲目闭塞。
他们明白了这家旅舍并不会夺走前来泡汤的客人,甚至还会把更多的巡礼客人引到村里来,这绝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如果阿兰等人的旅舍能和纽希拉连接起来,纽希拉的客人也就多了一个去处。如何慰疗长期住客的无聊,正是每家旅店各显神通的地方,而这样的办法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一个的。至于那些只住几天的客人,如果他们出门游玩,这期间店里的工作也会相应轻松一点。
大会当即全体通过了这个提案,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也就是,这条路呗?」
「哪怕只要有一条小路都好,可是就算是一条小路,随便乱走也会给森林里的它们添不少麻烦吧。」
赫萝抱起双臂开始思索,她的喉咙中发出沉吟声,耳朵则啪踏啪踏地动个不停。
森林里有森林里的法则,想要妥当地办好这件事,恐怕要费一些心思。
何况变成巨大的狼,然后凭蛮力平息不满意见,这样根本就不符合赫萝的个性。
「我估计这段距离不是人一天就能走完的,所以途中还得有一个夜宿用的小屋。附近要是就有熊窝,或者鹿经过的通道,那对彼此都比较尴尬,对不对?我想你应该能考虑好这方面的事情。」
「唔~~~……」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然后像小孩子一样伸长腿一下子坐下来。
「就交给赛莉姆去办怎么样。让她代替咱去,森林里的那帮家伙也会理解的。」
赛莉姆也是狼的化身,的确不是不能代行这份工作。
可是,赛莉姆也是旅店日日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人员。
她从早到晚,一手包揽了店里各种各样的琐碎杂务,夜里还要借着蜡烛光,戴着打磨过的玻璃——这种东西叫做「眼镜」——处理那些需要在纸上写来写去的工作。
要让罗伦斯不忌惮地说出心里话,那么在这个舒适的季节里,抵不住凉风的诱惑,一天到晚趴在床上的赫萝,大概只能顶得上半个赛莉姆。
当然这话要是说出来,一家的危机就在所难免了。身为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发挥他的智慧,对赫萝开口道。
「因为有一个理由,让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拜托你。」
「……哦?」
汝打算怎么圆了这个说法,讲来让咱听听。赫萝对他投去了这样的怀疑目光。
罗伦斯摆出一副更加一本正经的模样,凑近赫萝耳边开了口。
「来纽希拉泡温泉的客人里,有不少都是上了年纪的对吧? 要去阿兰他们的旅舍,这些人大多会走着去。」
「……汝的意思是,咱也上了年纪呗?」
赫萝已经高龄数百岁了。
她微微露出嘴唇下的尖牙,而罗伦斯则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
「什么话。之所以不能交给赛莉姆,就是因为你的外表。」
「……唔,唔?」
罗伦斯把手贴在赫萝的脸颊上,用拇指肚抚过她的眼角,又摸了摸她的头。
眼前的赫萝外表如少女一般,若是安静下来,甚至还能看出几分稚气。
「开一条新路可是个大工程,首先就为了决定路线也得争上好久。要是交给村公所,谁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去。但是,以你这副身体都能走过去的路,纽希拉的客人们也一定能走过去。所以选这条路线不会有错,这样不是很有说服力吗?」
赫萝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抬眼瞧着罗伦斯,目光看上去柔弱极了。
罗伦斯则拼尽了全身力气开口说。
「毕竟比起赛莉姆,你可要可爱得多。对村里人的说服力也不是一个等级。」
「……」
赫萝无言地用那双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宝石般美丽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又忽然闭了起来,然后视线转向一边。
「哼。」
她哼了一声,微微撅起嘴来。
耳朵和尾巴却开心地动个不停。
「汝就是嘴上会说,爱用花言巧语骗人。」
面对装出一副不悦模样的赫萝,罗伦斯加倍殷勤地低下了头。
「这样真的会帮大忙的。」
赫萝瞟了罗伦斯一眼,接着又哼了一声,这才闭起眼睛猛地用肩头顶了顶他。
罗伦斯苦笑着,紧紧抱住了冲自己撒娇的贤狼。
「所以,咱要怎么办? 随便在那些个能开路的地方画条线?」
「不,村里的猎人和樵夫,还有阿兰他们也会一起去,你跟着他们一起就行了。」
前一刻还在罗伦斯的怀抱中眯着眼的赫萝,立刻露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来。
「啥呀,还有别的人? 咱不太想那么招人眼目,何况这样也给汝添麻烦不是?」
赫萝是非人的精灵,她不会衰老。来到村子十多年来,赫萝一直尽可能遮掩着自己的外表,但她这么做还有另一个理由。
因为赫萝非常怕生。
「拜托了。我就快被接纳为这村里的一员了,如果现在你作为我的老婆能好好表现,那咱们这十多年就算是有了结果。」
狼是过着群体生活的,而赫萝则对这类话题加倍敏感。
更何况她曾数百年来司掌某个村子的小麦丰收,却没有得到过一声感谢。抱着疏离感生活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赫萝非常清楚。
脸上虽是一副嫌弃的表情,到最后,她还是松下肩膀叹了口气。
「真是的……咱可真是嫁到了个麻烦地方。」
「谢谢你。」
罗伦斯又一次紧紧抱住赫萝,她的尾巴随即开始左摇右摆。
「不过,偶尔和汝去散散步,也不坏。」
这副笑容让一股罪恶感爬上罗伦斯的心头。
赫萝愣住了,她当然也发现了罗伦斯的异常。
「嗯……唔?」
「抱歉……我必须得留在店里才行。」
赫萝当即微微睁大眼睛,噤住了口。兽耳悲伤地抖了两下,然后无精打采地伏了下去。
以为可以和自己一起漫步在山间,因此就变得欢欣喜悦。赫萝实在是太可爱了,自己究竟该如何向她……罗伦斯虽这样想,可看了看她的尾巴,然后又叹了口气。
「你啊,做戏也差不多可以了。」
赫萝脸上的悲伤神色,转瞬间就像泡影般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目光。
「哼。咱还在想,把咱赶到山上去之后,汝一个人要干啥呢。」
「至少,不会小口小口地喝着麦酒,然后躺在床上睡懒觉。」
赫萝当然明白这是含沙射影。她瞪了罗伦斯一眼。
「还是说你愿意来代替我干活? 这些事要是不快点做完就麻烦了,你要肯认真做那当然好。」
「唔……汝、汝的工作?」
温泉旅店的工作分为两种。每日的维护,以及根据时令而变的其他事情。后者往往是食物的收获、保存、加工之类,因此工作量大的同时还很麻烦。赫萝还在想这时到底有什么事要做,罗伦斯则这样对她说。
「我要晒干那些供客人带回去的硫磺粉啊。」
「啊。」
涌出的温泉水中溶着黄色的硫磺粉。这种粉末和一般的硫磺不同,对关节痛、肿块和创伤都有效果——至少口碑如此。相信其效能的客人们也会把它溶进热水里喝下。罗伦斯过去曾试过一次,结果因此喝坏了肚子,所以他不会积极向客人推荐。但作为商人,假若客人表达出意愿,那他还是得满足才行。
只是,想要从温泉中提取这些硫磺粉,就得先把水装入素烧的陶壶中,然后抽掉水,放在日头下晒干。加之客人们又纷纷要购买,准备起来实在是辛苦。可若是换用柴火烤干,工费就太高昂了。因此只能趁着夏季连日的晴天,一批一批地准备。而就是这些工序也不简单。
抽干水后剩下的硫磺是湿的,又粘又重,需要从壶中一勺勺刮出来。放在亚麻布上晒干后还要用木棒捣碎,再把干粉收集到一起。然后周而复始。
让赫萝来做,不到三回她一定就会腻味。
罗伦斯盯着赫萝,而赫萝在心中将损益的天平摆弄了一通,然后突然露出笑容,这样说。
「……算啦,咱毕竟也是这家店的一员,为了能融进这个村子里,咱也得加油才行呐。」
看来她是得出了结论,认为还是在山里走路比较轻松。
罗伦斯对赫萝投去略带讽刺的视线,赫萝立马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好像在表示「汝有什么意见」。
当然,赫萝要能干好交给她的工作,意见肯定是不会有的。
罗伦斯耸耸肩,然后叹了口气。
「我会拜托汉娜准备好吃的东西,所以真的是拜托你了。」
他的手背立马被赫萝拧了一把。
「大笨驴,汝是觉得咱每次都会被食物引诱呗?」
「那就是说你不要?」
「咱可没那么说。」
赫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她这样的反应,罗伦斯只能露出苦笑。
迄今为止,罗伦斯曾有好几次将行李捆在赫萝的狼背上,可为人形的赫萝打点行装,似乎却只有寥寥几次。他帮赫萝背好装着笔记用具与干粮的行囊,又用绳子捆紧,以免成为山路中的阻碍。
除此之外,因为要与其他村民一同行动,赫萝的耳朵和尾巴也必须藏起来不可。头上可以带着兜帽,但问题是尾巴这边。
最后罗伦斯决定为她在腰上缠一条暖和的皮毛。虽说眼下是夏天,可阳光不能照到的森林深处依然很冷,这样的理由应该正合适。
再者就只能相信赫萝的伪装,以及引起怀疑时的伶牙俐齿了。
「那,拜托你了。」
「嗯。」
赫萝身穿一套旅装,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现出厌烦,甚至看上去兴致勃勃的。
出发之际,她踮起脚尖故意将脸伸了过来,罗伦斯只好在那脸颊上轻吻一口。
「噗噗,汝在家要当个好孩子呀?」
爱寂寞又爱撒娇的究竟是谁呀,罗伦斯苦笑道。而赫萝也露出牙齿笑了起来,然后走下店前的坡道。不久之后村里的猎人们也走过来,修道士打扮的阿兰向她深深低下头去。赫萝最后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身影消失在罗伦斯的视野中。
一股不可思议的伤感爬上罗伦斯心头——却又和第一次让女儿缪莉出门办事时不太一样。罗伦斯不禁露出松懈的笑容来。
「那个,罗伦斯先生。」
背后传来声音。
朝斜后方望去,是和他来一起为赫萝送行的赛莉姆。
「果然还是我去才比较好吧……」
她披着一头颜色淡薄的及肩短发,变成狼之后则有漂亮的洁白毛皮,看上去神圣又庄严。作为店里招来的帮工,赛莉姆此刻露出这副歉疚表情确实是很自然。
以前赫萝曾以「汝就喜欢这种薄幸的姑娘呗?」为由,大肆捉弄过罗伦斯,所以到现在他也得谨慎与赛莉姆相处
「不,最近那家伙工作实在是太偷懒了。要是赛莉姆你不在,店里马上就得停摆。那家伙午睡时的模样,你也见过的吧?」
赛莉姆起先垂着肩膀一副畏缩的模样,而后似乎也回想起了赫萝的午睡场景。
她坦率地点点头,继而又开始慌忙摇头。
「不,没有,我很喜欢工作,而且赫萝大人也愿意爽快地把重要事情交给我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啊,总是想着船只要不沉就好。缺少那种加劲划船的气概。」
对比之下反而是拼命工作的自己才显得奇怪。这是他的话中之意。
罗伦斯一副头疼模样,赛莉姆则对他露出困扰似的笑容,慢慢这样说。
「或许,那就是长生的秘诀呢」
(狼与蓝色的梦 插图1)
赛莉姆不管露出什么表情看上去都像是在微笑,真是个好姑娘。
「说得对。只把砝码放在天平一端,是维持不了平衡的」
「是的」
罗伦斯也露出笑容回应赛莉姆的微笑。倘若是赫萝在身边,他这样多半要被瞪上一眼,但赛莉姆个性老实,不会把笑容当作武器来使用,罗伦斯还是想让她稍稍见一下。
「啊,还有一件事要报告罗伦斯先生。」
目送完赫萝,两人正要回到店里时,赛莉姆一边走一边开口说道。
「昨晚,我汇总了收支的计算。」
「有什么出入吗? 不,难道说是赤字?」
得到了眼镜之后,赛莉姆便不断勤勉地提升着读书写字的水平,短短一段时间过后,她就承担起了与柯尔相同的工作。
赛莉姆做事仔细勤奋而不鲁莽,这样的性格尤其适合处理账簿上的问题。
「不,是跟货币有关。」
刚一听到这句话,罗伦斯就立刻理解了。
「噢……是零钱啊……」
他叹着气说道。而赛莉姆则有露出歉疚表情,缩起了肩膀。
「我试着尽量用各种银币来付清货款,可是找零的钱还是怎么也不够用……」
「这不是你的责任,赛莉姆。」
罗伦斯先这样宽慰她,而后又挠了挠自己的头。
「村公所里我们也谈过这件事。今年不管哪片地区生意都很好,货币早就被用光了。」
「也就是说……暂时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赛莉姆缩着脖子,抬起头来对罗伦斯问道。看上去她真的在为下一次找零用的钱而发愁。
「虽然大宗交易可以使用汇票解决……可问题就在零零星星的支付,还有客人来兑零的时候啊。」
后者尤其常见。因为泡汤客人长期逗留于此的一大乐趣,就是温泉池中有舞娘和乐师演艺的宴会。面对舞娘香汗淋漓的娇艳肌肤,终日闲暇的好色老人们丝毫不会吝惜钱包中的铜币,舞娘的微笑俨然已成了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期盼。
此外,纽希拉村中也有人四处叫卖自家制作的酒和点心,购买这些食物需要零钱,带着随从的人也需要给这些随从零钱。
没有零钱,所有人都会遇到不便。
「我会想一个解决办法出来,在这之前拜托你再坚持一下。」
「我知道了。」
个性温顺的赛莉姆没有露出丝毫不愉快的神色,可兑换零钱时被客人斥责的也是她。罗伦斯心中相当过意不去。
赛莉姆低头行了一礼,然后就回去工作了。罗伦斯目送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解决办法……办法啊……」
他双手叉腰,抬头朝天空望去。
纽希拉已经处于深山之中,而这家温泉旅店则更是在纽希拉的外延。距离最近的市镇,无论走陆路或水路都需要数天时间。货币是个大问题,繁华市镇中的兑换商都要为之发愁,自己一个深山小村中的旅店主人更是不会有什么办法。
建筑物另一边的温泉池中,能听到客人们愉快的喧哗声,还有乐声。
让这欢笑与喧嚣永不断绝,是罗伦斯身为旅店主人的责任。
这里是自己和赫萝梦想中的归处,所以他不能放弃。
「话虽如此,这世上就连做梦也是辛苦的啊。」
他苦笑着自言自语一句,然后回去继续工作。
村公所的集会,在冬天和夏天的旺季里每月都有一次,余下的两个淡季则是各召开一回。除此之外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也会临时召开。
往常集会早早地就要变成旅店主人们聚在一起喝酒的时间,唯独最近却有好几次都是认认真真开完的。
「啊,然后,有关通往圣赛莉姆旅舍的道路,那件事现在进展顺利。」
因为妻子赫萝参加了勘察,于是罗伦斯便出面报告了调查的结果。至于在哪一带开路的问题也如他所预料般,『连赫萝这样的少女都能走过去』这个理由说服了大多数的旅店主人们。
另外,阿兰等人开办的旅舍,名字最终似乎还是定为了「圣赛莉姆旅舍」。毕竟出演那幕奇迹——沉眠在土地中的圣女化作了白银——时,赛莉姆就是这样直接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大主教,事到如今改也改不了了。
不过,原来那位圣女和狼与香辛料的赛莉姆竟是同一人,这一点倒应该从未有人想象过吧。
「开拓道路时的费用分担,砍伐下来的木材如何出售,以及小屋的建筑费用等等都推后讨论,诸位同意吗?」
没有异议。其他旅店主人们纷纷回答道。即便眼下不是最热闹的冬季,在这人来人往的夏天里讨论资金问题,也只会落得一团混乱而已。繁忙期中,恐怕哪家店都没空清点自己究竟赚到了多少钱。
「然后,再剩下的议题就是……」
主持者顿了一会儿。
「我们如今面对的,深刻的零钱不足问题了。」
「斯威奈尔的兑换商怎么说?」
有人好像专等这一刻似地开口问道。
斯威奈尔是纽希拉进口各类物资的来源,也是这北方地区的交通要冲。无论货币盈余时还是不足时,旅店主人们首先都要和这里的兑换商打交道。
「何止换给我们,没准他们还会反过来问我们要更多零钱呢。」
「春天不是都给了他们那么多了?」
纽希拉的惯例是冬天的旺季结束后,将村里旅店收得的大量货币交给斯威奈尔的兑换商。因为春天里停滞了一冬的生意又要重新开始,货币的价值也会水涨船高,把钱全都带到大的市镇中,就能赚来更多的钱。
「德堡商会那边呢?」
这句话是问罗伦斯的。德堡商会铸造了对北境经济举足轻重,同时也广受信赖的货币,而罗伦斯在还是个旅行商人时,就与它有不浅的渊源。
「我寄信去询问过,他们答复说夏天融雪后矿山都泡了水,没办法立即开始铸币。」
即便有造币用的压铸槌,少了原料也造不出银币来。
德堡商会拥有自己的矿山,此时却无法提高产出量。
「也难怪,有了压铸槌之后,剩下的肯定就是拼了命地找矿山了。毕竟这时候造了多少钱,他们就赚了多少。」
「啊,我真怀念亮闪闪的银币!」
「来往村里的商人们也抱怨说,最近到处都是开汇票,根本没有做生意赚到了钱的感觉。」
汇票是一种将金额写在纸上的证书。尽管它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可以让人们无需次次搬运沉重的货币,可无论多么庞大的巨款都不过是一张纸片。体会不到成就感的滋味,罗伦斯心里也能理解。
「要是给舞娘们的赏钱也能用汇票就好了。」
有谁说了一句俏皮话,引得满堂发笑。
「可就算告诉她们这纸片能代替货币,舞娘们大概也不会笑一下的吧。」
毕竟无论多么破旧,货币始终是货币的那般形状,所以大家都认同其价值。
「那么,我们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尽量让舞娘乐师,还有来村里的小贩们多花钱,把他们手里的货币想办法回收过来了。」
他们各个精明,知道把手头的货币带向何方能换来最大的好处。
遗憾的是纽希拉不在这些人的备选名单里,货币也不会被留在这深山中。
「再不然,我们就出去唱歌跳舞给客人看。」
这话激起了一阵哄笑。
话虽如此,笑声听起来也颇有自暴自弃的意味,因为眼前的货币短缺问题真的已经让人束手无策了。
「说到底,还不是只能忍过去。」
主持人一句带着倦意的话,很快就被旅店主人们的叹气声盖过。
难熬的沉默占据了会场。
「咱们虽然没办法唱歌跳舞,」
这时突然有一位旅店主人开口。他们家的饭食在整个纽希拉是最美味的。
「可先前不是说过要办节日来赚淡季的钱吗,那个怎么样?」
还有那回事? 周围传出了议论声。
罗伦斯也歪起脑袋,刚好对上了那位旅店主人的视线。
「对了,就是罗伦斯先生提出来的。」
「啊——」
罗伦斯立刻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就是那个假的葬礼啊。」
他感觉脸颊发烫,但不是因为难为情。
而是因为开心。
「噢,就是让活人躺进棺材里的那个……?」
「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回事。当时听起来是吸引人,可最后怎么了?」
人不到临终之时,即便对心爱的人也说不出珍藏于心的话来。所以就在活着的时候举行一场葬礼,借此机会说出那些平时因为害羞而说不出的话来。
纽希拉的客人集中在冬夏两季,春天和秋天却非常闲散,为了不白费这闲暇时期潜在的客人,罗伦斯便提出了上面的这个计划。
后来试着举行了一次,不论费用,活动本身受到了诸多好评,可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却因为遇事保守又不喜欢变化,纷纷以准备过程太麻烦等为由推卸掉责任,最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罗伦斯原本打算自己一手揽下所有工作,却又发现自己在村中资历最浅,这样除了风头难免要招人讨厌。
于是连他也终于忘记了这一回事,却没想到今天意外地看到了使之复活的机会。
「葬礼上可以卖献灯和蜡烛,再拿出一个功德箱来,乐师和舞娘,还有那些小贩们势必要捐钱。而且也只会抱着玩玩的心态捐零钱出来,这是最重要的。当然,要是有人捐了银币,这也是一笔意外收入。」
……原来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主持人拍了拍手。
「的确是一石二鸟。如果到了夏天还是这个样子,冬天货币的问题只可能更严重。虽说现在不能立刻开始操办,可我认为讨论一下如何在秋天举行是没有坏处的。诸位意下如何?」
往常这样的集会连琐事也决定不了,可小村子下决心要做某件事也只需要一瞬间。赞成——伴随着人们的举手和呼声,罗伦斯也目睹了自己的提议被全村接受的一幕。
「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话虽如此现在也不好决定这些那些,首先还是得收拾完通向圣赛莉姆旅舍的路啊。」
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在吵嚷的会场里,罗伦斯向那位首先提议的旅店主人投去视线。
对方立刻像是明白了罗伦斯的意思,跟着耸了耸肩。
他是一位为了客人而从不在饮食创意上懈怠的店主,所以之所以会提出这个,恐怕也不是为了罗伦斯,而仅仅是因为这个方法可能有用而已。
但无论如何罗伦斯还是很开心。毕竟这样以来,自己也离村里的圈子更近了一步。
「好了,今天就说这些,咱们该喝酒了。今年的第一桶果酒酿得怎么样,也得检查检查才行。」
旅店主人们纷纷拍手同意,接着开始兴冲冲地准备起酒菜。
虽说现在不是冬天,可夏天也有不少工作要做。参加集会就能趁着日头还高时好好喝上一杯,所以有不少人都把这当作时下最大的乐趣。
「今年夏天的松茸也采了不少。喂,木炭准备得怎么样了!」
人们将食物和酒桶尽数搬来。
以往在这样的宴会上罗伦斯都会表现得小心谨慎,但今天似乎可以喝个尽兴。
红着脸回去赫萝一定会生气,不过看在今天的份上她大概会原谅自己吧。罗伦斯心想道。
货币的问题令人一筹莫展,另一边通向圣赛莉姆旅舍的道路调查则进展得颇为顺利。
「然后呐,咱要坐下时,总是坐在刚割下来的新鲜绿草上,就是稍微翻过一个悬崖,男人们也要背着咱,有时还会用周围的树枝编个简单的肩舆让咱坐在上面。」
赫萝趴在床上,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让罗伦斯为她揉脚,津津乐道地讲着自己的见闻。
「简直就像是成了公主一样。偶尔那样一次咱觉得也不错。」
现在我不也是像对待公主一样,殷勤又周到地照顾着你吗——这句话最终还是被罗伦斯咽了回去。
「那个叫阿兰的,咱最初还以为只是个无礼的黄口小子,没想到还挺能干的。在森林里鼻子也还算灵光。那些猎人也是,以人类来看算是手段高超了,对森林里的规矩又熟悉。恐怕就是咱不在,他们也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赫萝居然会夸奖别人,这实在是很稀奇。又或许如此评价的理由,还是在于她今天回来时腰上挂着的三只兔子,以及背在背上的不少茶色松茸。那些松茸各个足有她的脸那么大,看起来非常美味。
「那,开路也应该没问题了?」
「唔嗯……唔~,再用力点儿……」
看来赫萝真的走了不少路,身体累坏了。罗伦斯稍稍用力按了按她的脚心,赫萝就立刻发出舒服的呻吟,大尾巴上的毛也纷纷倒立起来。
「呼……然后呢? 汝那边是怎么啦?」
她爬下抱着枕头,头也不回地对罗伦斯问道。
「怎么啦,你是说什么?」
「今天不是去开会的日子呗?」
往常赫萝是不会过问这些的。如果她要问起来,基本上就代表罗伦斯喝了太多酒。自己身上的酒味有那么重吗,罗伦斯刚开始怀疑,赫萝就灵巧地卷起尾巴拍了拍他的手。
「大笨驴。汝一副得意兮兮的模样可瞒不过咱。」
赫萝闭着眼睛,一副什么事情都看穿了的模样。
实际上她也确实是什么都看穿了。罗伦斯就像表示承认一样,更加仔细地揉起她的小腿来。
「嗯,是发生了一件好事。以前村里曾经试着举办一次那个假的葬礼,你还记得吧? 那个就要被提上日程了。」
「呵。」
而且或许还能顺带解决货币的问题。
倘若能就此解决村里的一大难关,罗伦斯应该会得到周围人的赞赏。
「多亏了你帮忙,我可能终于就要成为这村子的一员了。」
「唔。那可、可真是……好……事……」
罗伦斯带着欣喜与感谢仔细地揉着赫萝的腿,不知何时赫萝的尾巴已经倒向右边,再不动弹了。
仔细一看,她睡着了。半开的口中也传出了稳稳的眠声。
此时夜还不怎么深,以往正是她一边小口喝酒,一边捉弄趴在桌前写字的罗伦斯,并以此为乐的时候。今天赫萝吃了不少东西,酒却没怎么喝。或许以人的模样走在山上,真的让她感到心情相当舒畅也说不定。
罗伦斯轻轻摸了摸赫萝的头,又为她盖好毛毯。然后他本想坐回桌前再继续一点工作,可看到赫萝一脸幸福的睡颜,顿时就没了那样的打算。
吹熄蜡烛,一边留心不惊醒赫萝一边钻入同一张毛毯后,他才发现枕头全被赫萝独占了。
真是的。罗伦斯心想道。但闭起眼睛后也顷刻沉入了睡眠中。
零钱不足的问题和新道路的勘察,这两项工作尽管有许多事项要处理,可时间却像是光被花在了日常琐事上。一早赫萝背着背囊出发成了见惯的光景,夜里听她说着白天的见闻,然后沉入梦乡,这也成了恒例。
另一方面,葬礼因为眼下每家店都很忙,所以暂时推后到了秋季,然而零钱的问题却随着每一天过去而渐渐严重。旅店主人们在杂谈时,甚至提出了请石匠来打造石币*,或是实在不行就下山去各个城镇之间收集零钱之类的主意。
前者姑且不论,后者多少还有些希望。
[注:实际上石制货币真的存在于密克罗尼西亚的雅浦岛上。当地人用巨大的石轮货币做大宗交易的等价物,但交易结束后不搬运货币,只是在上面添加新的记号。这与现今美联储地下金库每天发生的跨国资金转移颇为类似。]
问题在于这个季节尽管不是冬天,但也相当繁忙。谁要担负起去村外收集零钱的责任,或者说这件事要被推到谁的头上,罗伦斯大概能预感到。
要真是那样,自己的店就得暂停营业,该怎么办……这天他心中抱着如此不安,像往常一样目送赫萝出门。
赫萝似乎已经喜欢上了在山中行走,今天她甚至带上了一个用来装蘑菇和树果的麻袋。罗伦斯仿佛看到了赫萝回来时,这麻袋被她贪心地塞得满当当的模样。为她准备一点好酒吧,他一面这样想,一面将温泉池里出来的硫磺粉摊在空地上晒干。
然后,等他抬起脸,心想大概该吃午饭时。
却突然在树荫间看到了赫萝的身影。起初的瞬间,罗伦斯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哎? 怎、怎么了?」
因为一个人太寂寞,所以中午时回来一趟——罗伦斯真希望赫萝来见自己是出于这个可爱的理由。但他和赫萝在一起了那么久,当然察觉到了她脸色略微不愉快的神色。
赫萝默默从树林中走出,站在罗伦斯面前,然后叹了一口气。
「出了点麻烦事呐。」
她带着厌烦说完,忽然将视线投向罗伦斯身后。罗伦斯回头一看,正是拿着藤筐准备收拾硫磺粉的赛莉姆。
「阿兰和猎人们现在还在山里望风,咱是回来叫人的。」
兄长的名字被提到之后,赛莉姆一下蹙起眉头来。
「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纽希拉村在边境中的边境里。隐匿而避世者,往往会逃向这样的地方来。
「他们说也不是没那样的可能。」
「呃,嗯?」
罗伦斯没从这个回答中听得要领,而赫萝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要是柯尔小鬼还在就好了……」
这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让罗伦斯更不明白了。
「柯尔?」
十多年前,罗伦斯夫妇在行商旅途中邂逅了柯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旅店经营的支柱。
要说有什么非得柯尔出面不可,罗伦斯只能想到一件事。他压低了声音。
「难道说……缪莉搞了什么了不得的恶作剧,痕迹还留在那里?」
他们的独生女儿缪莉实在是顽皮,又非常喜欢恶作剧,以前也玩过不知多少传出去定会吓昏其他村民的危险游戏。
而对缪莉来说柯尔就像是哥哥一样,所以她引发的问题大体也都是柯尔出面解决的。罗伦斯产生了这一串联想,却看到了赫萝的苦笑。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搞错了什么。
「汝也觉得柯尔小鬼和缪莉很般配呗?」
赫萝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捉弄他的机会。而后,她好像才终于解除了一直堵在喉咙口的紧张。
「不是那回事。咱说的是柯尔小鬼的知识。那些干巴巴的东西也只有他懂。」
「柯尔……教会的?」
有点麻烦的事情。赫萝是这样说的。
罗伦斯重新将双手放在妻子纤细的双肩上,以旅店主人的身份问她。
「发生了什么?」
赫萝所讲述的,的确是个有些麻烦的情况。
罗伦斯没有满臂的肌肉,也没有足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巨大财产。
他所有的,是行商时代积累来的知识,以及不算少的人脉。
「这么突然实在是太抱歉了。」
「不,不,毕竟我平时也受了罗伦斯阁下的照顾。」
身材魁梧的修道院长走在山路上,尚未干透的胡须和头发随风飘摇。所幸罗伦斯找到他时,院长正泡在温泉池里,还没有喝醉,于是罗伦斯便将事情经过向他叙述了一番,然后请他同行。
「所以才需要再请您来确认,实在是对不起……」
路上罗伦斯向院长再三道谢,但院长却向他摆手。
「我都知道的。毕竟这里是温泉水雾笼罩,连神的目光也无法企及的纽希拉。反倒是,我才应该对罗伦斯先生再三致谢才说得过去。」
赫萝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两个男人间露骨的交易。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是一所庞大修道院的院长——哈利维修道院。春天即将结束时来到温泉旅店,对罗伦斯提出某个奇怪请求的人正是他。
——城镇里正被教会改革的风暴席卷,积蓄了大量财产的教会和修道院则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可否请您代劳,将我等修道院的财富分配给那些最渴求于此的人。
当然,最渴求修道院财产的人,自然会给出最高的价格。
罗伦斯借助旅行商人的知识,当时积累下来的人脉,以及清浊并饮的商人法则,出色地完成了这件工作。
而放出去的人情必定是要收回来的。
出外勘测时,赫萝等人在山中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于是,罗伦斯便委托院长来鉴定。
「您是说,在山中找到了一位挂着可疑纹章,一命呜呼了的旅人?」
院长快步走在山路上。
罗伦斯则回答道。
「似乎是一具死亡多年的遗体。也许就是死在那个洞穴里的。」
无需赘述,院长大概也能猜测出情况如何。他低声说了一句「愿主垂怜」,而后对罗伦斯说道。
「逃亡北方的异端者为数不少,异端审问官们也追着他们潜伏在这里,所以此事在公开前必须慎重。如果让纽希拉卷入异端审问的麻烦中,再也没人能泡在温泉池里,我,还有我的同僚们就都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拜托您了。」
此处距离最近的聚落也有数日的路程,临近若是有人迷路,消息会立刻被村民们知晓。因而发现在洞窟中的那人毫无疑问,是出于什么理由才走进了深山中。
人们从此人怀抱的行李中找到了一枚奇怪的纹章,因此立刻明白他绝非普通旅客,却不能得知其详细身份。村民们既无法判断,也不敢就地将他和他的秘密一并埋葬,大概是经过一番犹豫后,才让赫萝先回到村子,找信得过的人来处理此事。
罗伦斯和院长在中途休息了片刻,又走了一段路程,然后看到出来迎接的阿兰和猎人们。到达现场之后,他们看到还有别的樵夫正在灌木丛旁烤火。
让罗伦斯惊讶的是,此处离村子实际并不远。事发的洞穴入口是一块岩石上的裂缝,外面覆盖着蕨类植物,若是不加提醒,过路人很难会注意到。
「请小心不要踩滑了。」
罗伦斯和院长在猎人的带领下,进入岩石的裂缝,小心翼翼地通过斜坡走向洞穴里。
「唔、唔……哈哈,简直就像是巡游地狱一般啊。」
院长魁梧的身材险些要失去平衡,但最终总算顺利抵达洞中。
从外部看上去像是个黑暗的裂口,但里面却出乎意料地有足够的光照。
「果真是个适合藏匿的地方。」
此处大约有一间储藏室大小,在这盛夏时节里也颇为凉爽。罗伦斯闻到了石头被水打湿后的独特味道,四处寻觅一番后,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一眼泉水。
这个洞穴并没有多深,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赫萝等人发现的遗体。
院长像圣职者一般,握住胸前的教会纹章开始祈祷。
「愿主让彷徨的灵魂得以安息。」
那具遗体保存得相当完好,仅仅是失去了水分,并没有遭到虫子和老鼠的侵害。看上去甚至如同看管烧炭小屋的老人喝完酒后睡着了一样。死者靠在洞穴最深处的岩壁上,岔开双腿坐在地上,这副模样更让人产生了如此的错觉。
旅途中看到倒毙在路上的尸体并不稀奇,但罗伦斯鲜少见到保存如此完好的例子。洞窟中有水,顶上还垂着植物的根系,简直就像是这些根须慢慢吸走了他的灵魂,使之在睡梦中死去一样。
很难说这个旅人在生命将尽之时,究竟是经历着延长的痛苦,还是在最后的最后看到了希望。
罗伦斯看着遗体,漠漠然觉得或许是后者。
「简直就像是刚刚才睡下一样。」
院长的话绝非夸张。死去的旅人用左手揽着放在肚皮上的物品,右手拿着纸张模样的东西。从远处来看,如同是读信途中睡着了的老人。
「这些也是……不知他是在修缮随身携带的道具,还是看着它们回想起了自己的工作。
院长说完,罗伦斯这才发现遗体的手边还摆着东西,尽管经历了漫长岁月后,就连其上的锈迹也被黑色的苔藓之类完全覆盖。这些工具摆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看起来又好像是旅人坐在这里摆摊叫卖一样。
「木槌,铁凿,磨片……这是手锯吗。他手上的是信? 不对……」
「这是……」
院长拿在手中的并非脆弱的薄纸,而是条件具备时可以保存千年之久的羊皮纸。这张羊皮纸没有浸水,至今仍保有当年的模样。
但看到纸上的内容后,两人一齐惊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赫萝用力掐住罗伦斯的手腕,他才回过神。
赫萝青着脸,表情僵硬。
她出现在店里时脸上的表情并非不高兴,而是紧张。
遗体手中的那张羊皮纸上画着无数狼的图案。有普通的,也有双头的,露出獠牙的,口中叼着什么的。种种狼的图案填满了这张纸。
「狼信仰?」
教会批判的所谓异教徒,平时往往是指一群将巨大蟾蜍当作神顶礼膜拜的人,但罗伦斯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其他种类的信仰。有些部族崇拜巨大的岩石或树木,有些崇拜泉水,还有供奉鹰、熊或是鱼的。狼在其中也是一个常见的门类。
他明白发现这具遗体后,阿兰与赫萝为何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了。
也明白赫萝为何会恐惧,以为这具遗体会带来更大的问题。
以狼为信仰的异教徒潜入了山中。这个消息一旦传出,纽希拉势必要迎来一场风波。
「但是仅凭这些我什么也不能判断。这些行李的内容……」
院长在祈祷之后,慢慢朝遗体怀抱的行李伸出手去。他移开旅人枯枝般的手臂,解开麻布背囊的绳口。而后一只百足虫首先从中爬出。
「失礼,打扰你休息了。」
院长没有表现出什么慌张模样。目送洞穴的原住户离开后,他拿出了袋子里的物品。那是一根沉重的金属棒,既没有被苔藓包裹,也没有失去往日的光辉。大小如同手斧的木柄,拿在院长手中又像是精美烛台的基座。
罗伦斯知道那是什么。从院长的表情来看,他对这件物品也不陌生。
「唔——」
院长的叹息中有为难和困惑,但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此事不至于变成异端的骚动了。」
罗伦斯从院长手中接过金属棒,那东西摸上去冰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赫萝也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
这是罗伦斯一生中,第二次拿起这件工具了。
「这是,货币的压铸槌吗?」
「他的纹章也是狼。」
院长朝遗体伸出手,用手指在他脖颈上那件饰物表面擦过。
除去灰尘,下面露出了狼的图案。
「这人的衣服上也到处都是。」
赫萝自言自语了一句,罗伦斯才猛地发现。
遗体身穿的服装,还有那背囊上,原本被罗伦斯认为是污垢的东西,其实都是经历漫长岁月后模糊了的狼的图案。
「除此之外……啊,果然找到了。这是他的印章。」
那是个能放在手心上的金属块,指尖拈起的部分是狼的模样。
「还有这个,这应该是给行李上烙印使用的工具吧。居然是双头的狼,真是少见的规格。」
院长又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金属片。雕刻在上面的狼图案由一个身体,两个头颅,一眼看去让人觉得怪异可怖。赫萝则露出了忌讳似的眼神。
不过,这个纹样是有所代表的。
「是那个……古代因战乱而灭亡的国家吗?」
「或许是。再不然,就是战乱时某个新兴领地上的家族,雄心未竟时埋没在历史尘埃中,见大势已去,便由一名家臣带着领主最后的希望,一个人前往北方躲避战乱……之类的情况吧。恐怕这些物品可以追溯到我祖父的时代。毕竟,如今双头兽的纹章实在是过于张扬了。」
赫萝大概仍怀着不安,她对罗伦斯投来询问的视线,于是罗伦斯解释道。
「这是模仿古时一个大帝国的纹章。」
院长又从背囊中拿出一本圣典,并开始为这个旅人虔诚的信仰而祈祷。
「狼往往被人们用来代表丰收和力量。以前,应该还有人用狼图案的货币做成首饰的吧?」
这一类货币还被寄托了驱逐狼群保佑平安的寓意,因此广受旅人喜爱。
「狼头之所以有两个,分别朝向左右,是表示其威严遍及广大领地的东西两个尽头*。但是现在诸侯割据,已经没有谁再梦想统治整个世界,所以也只有存在历史渊源的国家才会使用这个图案。」
[*注:有可能影射东罗马帝国的双头鹰徽章,而狼则暗指罗马城徽。]
赫萝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罗伦斯不多理会,继续出神地盯着眼前的金属片,然后有了新的发现。
仔细一看,上面的纹样并非严格左右对称,两个狼头的雕刻深度也不同。
「这个……似乎是磨去了原先的图案,然后重新雕刻上的。也就是说……」
羊皮纸上填得满满当当的图案,恐怕就是在这孤寂无人的洞穴中,无名工匠所做的最后一个梦残留至今的痕迹。
罗伦斯对赫萝说完这些后,她露出了哀伤的表情,紧握住罗伦斯的臂膀,望着那个死去的工匠。面对以狼为图腾的死者,她也感受到了悲痛。
院长结束祈祷,缓缓站起身来。
「这个旅人倒在纽希拉,而后又被我们找到,或许这是神的指引。我想为了慎重起见,调查清楚这枚纹章属于何方之后,应该将他好好安葬。」
「是。」
在酒肉前不知节制,当自己的修道院可能因为巨额财产而遭受非议时,第一时间求罗伦斯替他转移矛头的,正是这个院长。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罗伦斯不觉得有丝毫虚伪。
「不过,这里实在是寒冷。若是能将他埋在纽希拉的墓地中,冰冷的灵魂也会得到温暖吧。」
罗伦斯等人爬出洞穴,对等在外面不知发落如何的阿兰等人说明完大略情况后,这天的勘测随即宣告结束。
洞穴中死去的旅人,原来属于一个约莫五十年前灭亡的小国。
这是罗伦斯通过哈利维修道院长的渠道询问了其他旅店的客人,又通过那位客人找到了一位来自遥远南方,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才来到纽希拉的老领主,最后才得知的。
老领主一见到纹章,立刻露出了非常怀念的神情,而后对众人讲述起那个如今无法想像的,兵荒马乱的年代。
据他说,即便战乱平息已久,各处村落的旧仓库或农田中仍能发现此类战争年代的遗物。有些遗物的原主抓住一缕希望而成功东山再起,但更多的家族则被淹没在了时光的洪流中。
罗伦斯洗净了烙印,将它拿到太阳光下查看。果然如他所预料,原本的图样没有完全磨灭,还有痕迹留在上面。
曾经,有不计其数的人们做过这个宏大的梦,梦想过一统庞大的帝国。
无论如何,旅人的身份之谜已经解开,于是罗伦斯对其他旅店主人们说明了事情原委,并打算将遗体安葬在村子的墓地中,却不想这之后遇到了新的问题。
「不不不,您在说什么。本修道院引以为傲的历史,上可追溯至二百七十年前,旅人们逃往施坦因地区——」
「论及历史,我们教会自圣徒艾墨迪乌斯肇始,早已有六百二十年——」
「请等一下。旅人手中的圣典是皮尔森博士注解的版本,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身属里德尔宗吗! 既然如此,要抚慰这位旅人的灵魂,还是我们米雷修道院最为——」
「诡辩!」「何出此言!」「什么——!」
集会使用的仓库兼会议所此刻正一片混乱,圣职者们争论着究竟谁有资格在埋葬旅人之际担任祭司。毕竟纽希拉村聚集了全世界最德高望重的圣职者们。百位船长挤在一艘船上必定要发生争执。白胡子,黑胡子,激动得脂汗淋漓,熠熠生辉的秃头,四处挥舞的枯瘦手腕,高高挺起的肚子们全都围在桌旁吵了起来,活像是一个笼子中塞满了牛羊鸡豚。
戴着铁盔,全副武装的骑士们早就听腻了主人们之间的争吵,直到圣职者们互相揪着领子扭打在一起,他们才终于得到机会拉开了这些人。
领主们坐在铺着绯红坐垫的椅子上,用鹰一样的目光关注着场上情况。他们在自己领地上的教会和修道院中投入了大笔资金,因此自己支持的圣职者树立了权威,就等于他们本人所树立了权威。更何况洞穴中还是一位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中为忠诚、信仰与梦想而死的旅人,换句话说,是战争年代的英雄。
谁来安抚他的灵魂,这在圣职者云集的纽希拉是个不能妥协的问题。
罗伦斯在会场角落观望了一会儿,不禁发出一声叹息来。
随即他又慌忙噤住口,担心被人听到后惹来非议,却不想旁边传来了一阵没忍住的笑声。
「实在是无趣啊。」
说这话的,正是那位将旅人身世告诉村民们的老领主。他虽不是罗伦斯店里的客人,却好几次租借过狼与香辛料引以为豪的洞窟温泉,因此也与罗伦斯认识。
「对战争年代的生人,我觉得就应该按照战争年代的礼数来。」
「战争,年代?」
罗伦斯也认识一群佣兵,但要说起来战争终究会影响生意,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所以他对这些并不怎么了解。
「唔。战场上的规矩可不要什么圣职者,把亡骸埋进土里,好酒的就倒些酒,不喝酒的就埋些喜欢吃的东西。根本不需要没完没了的祈祷,或者争论由谁来埋葬。」
实用是战场的第一准则,谁都能明白这一点。
尽管这位老领主秃头又削瘦,但罗伦斯想象着他一手持剑,一手为入土的战友洒下饯别酒水的模样,突然觉得事情就该如此。
「不过,战争结束了,舞文弄墨的家伙到处抛头露面,或许这也是和平的一种证明……」
老领主又叹了一口气,又对身边人使个眼色,在其搀扶下站起身来。
「你们店里的洞窟温泉,现在空着吧?」
「哎? 嗯,毕竟现在各位客人都在这里。」
「那就好。之后我要去泡一泡。」
「明白了。本店恭候大驾。」
罗伦斯恭谨地低下头,目送老领主离开。
而后他心想自己留在这里也只会白费时间,于是走出房间去。
小小的村公所终究挤不下所有人,围观者在敞开的门外形成了一道人墙,再外侧还有添油加醋讲述屋内情形的说书人,以及其他听得津津有味的客人们。
罗伦斯苦笑起来,突然发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角。
是带着兜帽,遮住了半张脸的赫萝,她正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啊,正好,我刚想要回店里去。」
赫萝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向前去。简直就像是游玩正尽兴时被拉来教会的孩子一样,可说想要看看情况然后跟过来的,正是赫萝本人。
以往总是走在罗伦斯身边的赫萝,此时却比罗伦斯快了两步。基本上,这种时候她都是在闹脾气,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赫萝应该是嫌弃罗伦斯将她晾在了一旁。
可说自己在外面等着的也是赫萝本人,所以原因一定是别的什么。
「别在意啦。」
罗伦斯开口时,两人已经远离了村公所的喧嚣和沿路旅店的乐声,走在那条坡道上。
「汝说啥?」
赫萝头也不回地答道。罗伦斯只好苦笑着接着说。
「那里的骚乱不是你的错。」
罗伦斯询问过发现遗体的详细经过,原来是赫萝和阿兰都凭敏锐的嗅觉闻到遗体的气息,本想直接忽略,却又怕是迷路的旅人,前去确认一番后,发现此人携带着种种与狼有关的物品,于是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结果,虽然不至于给纽希拉招来异端审问的风波,却让客人之间起了这样一场争执。
个性一板一眼的阿兰当然会觉得惶恐不安,赫萝似乎也因为内疚,连日来一直显得无精打采,露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大胡子们争来争去的事,咱一点都不关心。」
但赫萝却执着地这样回答道。那为什么你要来看他们相互攻讦的场面?罗伦斯想开口这样问,又发现问出口可能会引她生气。赫萝虽然自称贤狼,也有狼这种森林之霸主重视荣誉的一面,但她同时也敏感又怕寂寞,让人一刻都放不下。
如此个性堪称为乖僻了,可也正是这样的赫萝对自己敞开了心门。想到这里,罗伦斯感到由衷的喜悦。
又或许,这就是商人的别扭个性:越是难以满足的客人,越能激发他们的成就感。
「何况,咱还在想汝那边是不是平安无事。」
「我这边?」
罗伦斯愣住了,而赫萝则蹙起眉头来。
「汝想了很久的那个,看这样子是怎么都办不成了呗。」
终于明白了她想说什么。赫萝所说的,是罗伦斯提出的那个葬礼计划。
「确实是啊……。村里要是真的办起那么一场假的葬礼,他们肯定又要为祭司的位置争个没完。看那样子,我觉得是没希望了。」
先前试行时,因为参加者很少所以不成什么问题,可若是以全村之力当作节日来举行,那么走在棺木前面的祭司就毫无疑问就是纽希拉的颜面。
那群老人纷纷涌向自己面前的模样,罗伦斯几乎能用眼睛看到了。
但让赫萝无比在意的就是这个吗?罗伦斯提出的计划似乎就要为村里做出贡献,他自己也非常期待能因此被接纳为村里的一员,而赫萝则觉得是自己破坏了他的梦想——虽然这事件说到底只是个意外……。
实在很像是赫萝可能落入的思维陷阱,不过罗伦斯当然不会这么想。
「但是关于这件事,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赫萝立马露出一副嫌弃神情,似乎是觉得他的安慰太随便了。
「是真的。毕竟,我可是一点都没想到那群圣职者对名声看得那么重。你想想看,假如没有这一次经历,直接傻乎乎地把举行活动的事情告诉他们,然后会怎么样,一定要比现在的状况糟糕得多。」
赫萝仍旧走在前面几步的位置,但开口问了一句「怎么说?」。
「因为,那可就不单单是计划终止而已了。如果这件事让客人们之间闹出无法收拾的争吵,责任要由谁来负?肯定是我啊。那样别说成为村子的一员了,以后如何待下去都是问题。你救了我一次,真的。」
罗伦斯露出真诚的笑容,赫萝这才放缓脚步,靠近了他。
「何况,举办那个葬礼本来是为了收集货币,可是现在我知道了,那根本行不通。」
罗伦斯自言自语般说道。与其说是在安慰赫萝,这更像是他的抱怨。
「本来是想用葬礼上的献灯和捐献把有钱客人们身上的零钱吸引过来,但这些钱肯定首先是到葬礼祭司的手上。村里人当不了祭司,所以得到好处的就是某个圣职者。所以其他的圣职者才会吵起来,他们在会场里争成那个样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
罗伦斯不加掩饰地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多少年没有行商,我的头脑也不灵活了啊。」
赫萝依旧没有回头,但罗伦斯能从气氛中感觉到她在倾听自己。
「我又一次只看到了赚钱的机会,却没发现眼前的大坑。这次之所以没吃苦头,多亏了平时供奉给你的那些酒和肉啊。」
最后一句话说完,赫萝转过身来在他的手腕上拍了一下。
「别糊弄咱。咱这次什么主意也没给汝出。」
「招来幸运,这不也是女神的工作吗?」
罗伦斯拉起那只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但他脸上的笑容还是慢慢退去了。因为赫萝的表情依旧阴沉。
「……你听我说。这次的事情真的,完全不是你的责任,而且也没有一个人说我给村里招来了麻烦什么的。咱们真的是在踩上毒蛇尾巴的前一刻,把脚收了回来。」
身为旅行商人,在路过的村子中被村民当作扫把星,进而遭到刁难的事情实在常有。为了人身安全,罗伦斯一直对那种气氛格外敏感。
但这次他没有嗅到危险的空气,甚至因为客人们一齐加入了这场骚动,旅店主人们还乐得清闲。
这次事件不过成了繁忙时节中的小小插曲。
「这些,咱都明白。」
那你为什么——罗伦斯几乎要这样脱口而出。
他之所以将话咽了回去,是因为看到走在前面的赫萝转过了脸,脸上的泪水眼看就要决堤。
「……赫萝?」
比起惊愕,罗伦斯首先感到的是不解。他唤了赫萝一声。
赫萝究竟是在意什么?
是因为自己对此丝毫不解,所以让她失望了吗?
各种疑念萦绕在胸中,然后。
赫萝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像脱兔一样反转身体,紧紧抱住了罗伦斯。
「噢,哇!」
罗伦斯险些失去平衡,最后才总算搂住了她。
赫萝将脸埋在罗伦斯胸前,环在他身后的双手则丝毫不肯松开。
疑惑中罗伦斯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后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赫萝呜咽的声音。
「汝,汝真的在这里呗?」
「哎?」
赫萝更加用力地搂紧他,又重复了一次。
「在这里的汝,是真的汝呗?」
「……」
赫萝抬起脸来望着他。罗伦斯看到那张脸就像是要被不安的黑暗吞噬一样。
「你啊……」
罗伦斯的声音令赫萝一惊,然后她又伏下了脸。
熟识的小贩走过身边,明显是装作了一副没看到两人的模样。
奇怪的谣传又要横行一阵子了,尽管心里有此预想,可现在眼前的赫萝比什么都重要。
「好啦,稍微到远处一点吧,这里会被人看到的。」
离旅店有一段距离的沿路杂木林中,刚好能看到一截树桩。罗伦斯拉着赫萝的手走过去,然后两人一同在树桩上坐下。从这个视角看到村子,他突然想起从前行商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吵架后尴尬和好的时候,在森林中被抑郁的阴雨连续拖住脚步好几天的时候,以及……。
桀骜不驯的公主,抽泣着依偎在罗伦斯身体上的时候。
罗伦斯用手搂在赫萝肩上,开始在心中回想。
——在这里的汝,是真的汝呗?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赫萝娇小的脊背,苦笑着叹了口气。
赫萝之所以这样的第三种可能。
做了噩梦。
「我终于明白了。你啊,该不会是觉得死在那洞穴中的人,其实是我吧?」
她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看来是猜对了。
赫萝活过了数百年的时间,几年,几十年对她而言不过是片刻的小憩而已。人的一生在她眼中更像是梦幻泡影,而就连罗伦斯有时也会猜想,眼前太过幸福的每一天都只是梦,自己其实仍是孤身一人坐在那马车驾台上,打了一个小小的盹而已。
洞穴中的尸体毫无疑问是个旅人。他手中握着的,则是被狼的图案填满了的羊皮纸。
爱钻牛角尖的赫萝,难免不会将这当作是什么暗示。
假若真是如此,也就能解释她回店里来找自己时,为何脸上是那样一副表情了。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罗伦斯笑着说了一句,她立刻抬起头,用尖锐的眼神瞪了过来。脸颊上满是泪水,嘴唇则悲伤地拧着。
「那事情就简单了。你真正害怕的,是那个压铸槌吧?」
赫萝瞪大了眼睛,罗伦斯则露出苦笑。
「喂,你也稍微信任我一点好不好。」
再怎么被批判为榆木脑袋,和赫萝相伴了这么长时间,她的想法罗伦斯大体还是能看出来的。
可是,赫萝立马露出一副嫌弃神情,小声说了一句「大笨驴」。
「没事的。我们带着太阳的压铸槌在北方辗转,在最关键的时候成功了。绝不是失败后逃入洞穴,然后死在了那里。」
赫萝的眼角又一次流出泪水,然后她伏下了脸。
只是,两人所经历的冒险实则惊险万分,以至于真的可能出现上面的那个结局。
如果德堡商会发行新银币的豪赌失败,那么自己或许就真的会变成那位旅人。
无路可逃,无处求援,和赫萝一起在那洞穴中慢慢死去。而后赫萝一定会一直留在自己的亡骸身边,直到忘了她为何会在那里为止。最终她会分辨不清眼前与梦境,将睡梦中所见的那个世界当作现实。
这种可能性,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但是,区别之处在于,我们成功了。」
因为幸运,也因为赫萝。
罗伦斯将脸贴近赫萝的耳根,嗅着她的味道。
好像晒干的草堆一样,令人怀念的香味,属于眼前的赫萝的香味。
「你说要去看他们在会场里吵架,其实是想去确认,看看那个死去的旅人是不是名叫克拉夫特·罗伦斯,对吗?」
赫萝踌躇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脸却仍旧没有抬起来。
「……」
真死心眼啊,罗伦斯想说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赫萝正在发抖。
寿命不同,让他们的世界也变得不同,其程度超过了罗伦斯的预想。
赫萝明白这一点,所以好几次打算抽身而退。
握住那只手不让她离开的是自己,因此让赫萝幸福的责任也在自己。
罗伦斯在心中坚定决心,而后将视线转向远方。现在自己能做什么呢?他心想道。抱紧她,吻她,在暖炉前陪她喝温热的蜂蜜酒,这些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可是还不够,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让他确信是自己亲手为赫萝带来了幸福。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罗伦斯坐在杂木林中望着村子,心想假若自己可以钻进赫萝的梦境中,将她所见的噩梦擦得干干净净就好了。接着他猛地回过神来。
「啊,这样就好了啊。」
怀抱中的赫萝打了个激灵。
罗伦斯有些粗暴地揉着她的头发。
「听我说,赫萝。」
他的口吻听上去轻松极了,就像是提议说去散个步一样。赫萝也终于抬起脸来。
「我虽然证明不了现在的这一切不是梦,」
赫萝的双眉立刻又不安地垂下去,罗伦斯则一手搂起她的肩膀,一手伸向膝盖,一下子将赫萝抱起,然后站起身来。
赫萝瞪大眼睛,愣住了。
「如果是梦,就让它是吧。我们来让它变成一个好梦。」
不知是吸鼻涕,还是咽了一口唾沫。赫萝的喉咙动了一下,然后她用干哑的声音开了口。
「……汝呀,要做什么——」
「很简单。」
罗伦斯在她的眉角吻了一口,然后说道。
「讨厌的东西,埋起来就好了。」
即便是夏天,夜里气温也会陡然下降。人呼出的气息则因为树木散发的湿气,变成了淡淡白雾。
『汝哟……真不知该说汝是大笨驴还是怎么……』
赫萝现在是狼的模样,语气却是这副模样下鲜少能见到的柔弱。
罗伦斯摸了摸她脖颈周围的毛,然后将锄头重新在肩上扛好。
「偶尔这样乱来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
看来就算是狼,似乎也能露出半是惊讶半是好笑的表情来。
『哼,大笨驴』
赫萝用鼻尖轻轻顶了一下罗伦斯的头,但罗伦斯发现,她的尾巴正开心地左摇右摆着。
「那么,店里就拜托你们两个了。」
阿兰因为村子的骚动,眼下正滞留在狼与香辛料里。赫萝变成狼之后,他和赛莉姆自然也意识到了事情有变。罗伦斯趁两人躲在墙角后偷看时对他们嘱咐了一句,而后两人才战战兢兢地从墙背后走出,点头表示应允。
(狼与蓝色的梦 插图2)
「那,我们走吧。」
『唔。』
赫萝和罗伦斯这番夜行的目的地,是那个洞穴。
因为给赫萝带来不安的,那个带着羊皮纸与压铸槌的旅人,正是沉睡在洞穴中。
那么,只要用自己的手快些挖开三尺地将他埋葬就好。这样,即便眼前的一切是梦,两人的视线也再触及不到能打破这幸福梦境的东西了。
以前的赫萝或许不会喜欢这种理论,她会想办法寻求证实,而不接受敷衍的解决方式。但是,岁月流逝,两人的关系也改变了。
赫萝会相信罗伦斯的话,会陪着罗伦斯做傻事。
赫萝在前面带路时,罗伦斯像孩子一样追着她的尾巴跑了起来。往常夜晚的森林实在教人生畏,但和赫萝在一起,他什么也不怕。
罗伦斯迈起大步,却不想眼前的尾巴突然停住,他刹不住脚,一头埋在了毛里。
「哇噗,喂,赫——」
这句话,连同他的脑袋一起被赫萝的尾巴盖住了。
『有人。』
赫萝小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喉咙深处的低吼一样。
罗伦斯噤住口,从尾巴的毛中探出头来,仔细查看周围。
树林的另一端,很远的地方,能看到微弱的灯火。
『好像,打算做傻事的还不只咱们俩呐。』
「怎么说?」
赫萝露出了嘴巴一侧的牙齿。这是在苦笑。
『恐怕,那群家伙争不出个高低,于是打算来凭实力解决,碰巧被咱们撞上了。』
罗伦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被赫萝带着,一同露出了苦笑。
『怎么办? 咱现在跳出去,给他们上演一出森林使者降临了的戏码?』
赫萝低下头,撒娇地用脸颊蹭着罗伦斯的身体。
就像是在说『现在咱什么傻事都愿意帮汝干』一样。
罗伦斯用手抚摸着她脸上的毛,开始考虑起来。
「那样是有不少看头……不过,之后这里就又要多出一个奇迹名胜了。」
『不好呗?』
「然后那边的家伙们肯定会说,奇迹是在自己眼前发生的,所以掌管这里的也该是自己。这样绝对要惹出新的问题来。」
『唔……』
赫萝摇着尾巴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是,真没想到居然有好几个人都想要趁夜把遗体运出去……真是的,这样还不知何时才能等到下葬。」
罗伦斯说完,赫萝巨大的眼睛慢慢眨了眨,然后又眯起来。
『要是真有魂魄之类的,咱真想直接去问问本人,然后也没这么多麻烦了。』
「确实,那样问题立刻就解决了。」
罗伦斯笑着表示同意,紧接着,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直接,问灵魂?」
『……怎么,汝觉着自己耳朵比咱还灵不成?』
赫萝的狼耳大得甚至可以供幼童遮雨。她歪起脑袋,坏心眼地想用耳朵把罗伦斯罩住,让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老鼠一样。他一边躲着赫萝的耳朵,一边仍在继续思考。
「不对……那个旅人的愿望,不是很明显吗?」
『嗯,唔?』
「所以说……呃……」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脑筋也不再那么灵活了。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停在了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赫萝先是直盯着他,然后又朝洞穴方向望去,最后再把视线转回罗伦斯身上。
『汝是想替他造出货币来?』
旅人的梦就是这个。因为货币铸造正是领主权的象征。
「是这样没错,可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为货币的事情头疼啊?」
赫萝微微缩起脖子,眯起眼来露出了狼打量猎物的视线。
『……咱可是贤狼赫萝,别小瞧咱。这还不是因为私自轧出货币后,领主就要为谁说了算的问题找上门来?』
「完全正确。何况,我们也没有矿山。」
『把别的钱熔掉不就成了。』
「嗬,你还挺有办法的啊。」
『……』
赫萝用鼻子撞了罗伦斯。这次是认真的。
「好啦,我错了,我错了。」
等罗伦斯道歉后,她才哼了一声。
『大笨驴。何况,还有一个问题呐。』
「嗯?」
『汝以前不是一直这样说呗?』
罗伦斯抬起头望着赫萝庞大的身躯,像是乞求神谕一样张开双臂耸了耸肩。
『钱财是带不上天堂的。到底怎么办,才能告诉那可怜旅人,说他的梦已经实现了?还不是像那个秃头说的一样,按照从前打仗时的规矩来。把轧出来的货币埋在墓里——』
就是这个瞬间。
在黑暗的森林里,罗伦斯看到了明亮的光。
「就是这个!」
他不由得大叫起来,同时被巨大的什么东西压倒了身体。
是赫萝的脚掌,而她本人正伏身朝灯火处张望。
『大笨、大笨驴。』
「……对不起……」
之后两人屏息了一阵子,所幸似乎并没有被发现。
『所以呢?汝想到啥主意了?』
赫萝趴在地上,对他投来惊讶的视线。
就像是,愚蠢商人无数次朝赚钱的机会高歌猛进,最后却屡屡遭到挫败,陪伴他走完这一路后,伴侣露出的疲累眼神。
可她半咧的嘴却又像是在愉快地期盼着,等着罗伦斯说出新的,不着边际的计划。
当罗伦斯说完他的想法,赫萝果然摇着尾巴露出了开心的模样。
罗伦斯想到的方法对他一个人而言就像是画在地上的饼,要让饼从图画变为现实,他就需要相应的协助。
安排好诸多准备事项后,次日一早,他来到了依旧吵个不停的村公所里。
「所以说,先前我已重复过多次——」
「我们也同样反复申明,不承认这种——」
「你们一直这样空谈,难道对信仰——」
在这无休止的争论声中,罗伦斯等人拨开人墙走向前去。
看热闹的观众,领主,以及领主的随从们,纷纷对他投来奇异的视线。
但没有人阻拦他,因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老领主。
「归根到底,我们所求的难道不是救济羔羊的灵魂——」
老领主忽略了圣职者们的唇枪舌剑,在他们当中将长剑高高举起,连鞘砸在桌上。面红耳赤的人们立刻像陷进沼泽的野雁一样,伸长脖子陷入了沉默。
「没错,是要救济灵魂。」
有个活像是咽下一块石头般的圣职者,终于勇敢地开口说道。
「……所以,我们正在辩论其方法……」
「其方法?」
在往昔战场上的旧强者面前,以神之侍从自居的圣职者闭住了嘴。
从这位老领主的年龄来看,恐怕他的子辈,甚至孙辈都已经长出白须了。
「方法还不够明了吗?」
老领主大声说完,挤满了人的村公所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此人为梦而生,为梦而亡。那么除了实现其梦想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途径?」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把货币的压铸槌。
「不、不对,这可不行」
一位壮年领主从华丽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惊愕。
「你不要冲动。这办法是不会有出路的!」
别的领主也慌忙起身阻止。连圣职者就要扭打成一团时也不在意的他们,此刻却为一把压铸槌而惊得脸色煞白。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把槌子一旦被拿出,问题就要扩大上数倍。
「嗯?你们怕什么。你们以为我这老头子能拿它做什么?」
历战的老领主如同狐狸般笑了起来。疑惑的领主和圣职者们,这才意识到还有罗伦斯等人站在老领主身旁。
「做什么……不,这不重要,你身边的是旅店里的人吧? 你们,难道要给这村子招致灾厄吗?」
「完全不是。」
回答的人是村公所的主持人。他经营着村里历史最久的温泉旅店。罗伦斯事先阐明想法后,他当即便表示愿意为了村子的安宁而尽全力提供帮助。
「除了让来访纽希拉的诸位能在这里安心享乐外,我们别无所求。因此,我们也希望能在旅人的问题上发挥一些作用。」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你们说要制造货币,也是为了解决眼下的货币难题吧? 别天真地以为这是什么一石二鸟的好主意,更别天真地以为,你们也能像德堡商会那样简简单单就造出货币来!」
反驳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慌张,好像暗示这些事情只是出现在脑海中就成了大罪一样。于是老领主再次开了口。
他挥着手中的压铸槌,活像在驱赶苍蝇般。
「谁说要制造货币了。我们都是虔诚的信徒,因此才要遵照着神的教诲,为那旅人实现未竟之梦。」
「不,可是……旅人的梦想……不就是……」
老领主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支吾的圣职者。
「当然,就是用这压铸槌和印章,让刻有他们纹章的东西广为流传。如果人人手中都有这把压铸槌印出的东西,他想必也能感到心满意足了。」
老领主的回答听上去像是在嘲讽所有人。这立刻激起了年轻领主们的愤怒,毕竟坐在这里的领主大多都积累了相当的业绩。
「所以我们才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压铸槌不用来制造货币,还能用来做什么。当作擀面杖吗?」
『没错,就是这样!』房间中爆发出激愤的声音。
「这个嘛,诸位说对了八九分。」
老领主却只是淡淡一笑,其他人的势头顿时削减了不少。
紧接着,饱经风霜的领主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罗伦斯等人揭开了罩在手中藤篮上的布。
「这、这是?」
会场中顷刻间充满了甜美的黄油味道。
「我老了,对食物不怎么关心,所以不怎么了解。但据这位曾游历世界的罗伦斯先生说,这种奇怪的干面包是某个小村的特产。于是我们稍加改进了一番。」
罗伦斯捧着篮子走道领主们面前,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呈给他们。
「这是……无酵饼?」
「不,不单单是无酵饼。这莫非是曲奇?」
「唔……和南方的曲奇也有不同……」
不愧是阔绰的领主们,他们对食物相当了解。准确地说,这是加入超量鸡蛋与黄油后,将柔软的面包胚切薄后烤成的。
很快,他们也注意到了干面包上的花纹。
「啊,这是压铸槌上的花纹,是面包的货币吗!」
「如此一来,还有哪位领主对此有异议?」
「我们村落中也没有面包坊公会。」
村公所主持人又加了一句。
「何况我相信有一件事,这村中不少人,包括罗伦斯先生,也包括在座的各位,大家一定都想过。」
罗伦斯接着老领主的玩笑,将计划的重点说了出来。
「——用货币,把肚子填得满满当当。」
在座的人们中有不少都积蓄了丰厚的财产。罗伦斯听到有人发出颇有深意的困惑苦笑,不过,眼下谁都不会将怒意表露到脸上来。
老领主又接着说道。
「我曾走过从前的战争舞台,追着那些为旧梦而生的人们。战场上没有吃,没有喝,更不会有神的庇护。随军祭司不知多少年前就在山中停下了脚步,永远沉睡在那里。祈祷之后再埋葬战友,这种奢求我从来都不敢想过。不过是能挖出一个坑,放下一片肉干,倒下些许酒水,权当墓碑的代替而已。」
老领主的一席话,让那些打算搬出战功来炫耀的人都闭住嘴,露出了一副认真表情来。‘’
「作为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我认为尽力实现故人的遗志,才算是对那个时代真正的饯别。」
领主们一齐离开椅子,单膝跪地表示敬意。
如此一来,圣职者们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如果不能和这些领主构筑良好关系,今后他们返回故乡就会变得相当麻烦。
老领主以压倒性的态度等了很久,等着圣职者们反驳的声音。
然后,看到所有人都低伏下视线后,他开口说。
「我要按照战场的规矩,以战友之礼埋葬故人。圣职者诸君——」
神的羔羊们抬起视线来。
「希望诸位能为埋在坟墓中的这些面包货币捧上祈祷,让它们抵达神的天国去。」
人们面面相觑。
此事无关谁比谁地位更高。
毕竟,谁都不知道这些面包货币是因为哪个人的祈祷而升入天国的,也不会有人因此感到面子上低人一等。
「这样的话……那就……」
听到支支吾吾的同意声传出,老领主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决定了! 全员,开始行动!」
啪,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
于是,险些降临纽希拉的一场骚乱,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抬着棺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发向旅人沉睡的洞穴。有几位旅店主人也跟在后面,但彻夜未眠的罗伦斯只是目送他们离开而已。
昨日和老领主说明计划,得到了他的首肯与支持后,罗伦斯又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找过了村里的旅店主人们。仅仅如此就花费了相当时间,而后他回到了狼与香辛料叫醒汉娜,与阿兰和赛莉姆一起揉面,再用印章,烙铁和压铸槌给炉子里的面包轧出花纹, 等这一切都做完,天眼看就要亮了。
现在他的肩膀和腰都累得发酸,眼窝后也隐隐作痛。
年轻时自己做起生意来,明明可以三天三夜眼皮都不合一下的,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
等到人们都走进山,他才开口说。
「回店里去吧?」
一同跟来的赫萝点了点头。罗伦斯用沾着面团碎屑的手牵住她,赫萝便开始用指甲挠起他的手来。
「喂,很疼的。」
赫萝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用指甲抠掉那些洗也洗不干净的面团屑。
「还是说,去看着他们下葬?」
这句话说完,赫萝的手指不动了。
可是走了几步,她又开始挠起罗伦斯的手来。
「不去。」
赫萝的口吻就像是闹别扭的少女一样。
「说得也对。危险的东西,已经入土为安了。」
赫萝哼了一声,似乎是表示之所以没有继续抠罗伦斯的手,只是因为她腻了而已。
然后两人默默走回村去。以往热闹喧嚣的大路,此时因为无人的缘故变得非常安静。仿佛连日来的那些骚动,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你害怕自己睡着吗?」
赫萝一下子站住脚。
彻夜烤完面包后,赫萝喝着酒不肯去睡觉的理由,只有一个。她害怕自己再睁开眼时,就会从这场梦里醒来。
因为害怕,她才跟着罗伦斯来到这里。
罗伦斯笑了笑,走到赫萝面前,然后手伸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掏出了一枚印着狼图案的薄面包。
「给你。」
把面包递到赫萝嘴边,但她一脸嫌弃地拧过头去。
罗伦斯耸耸肩,掰下一半面包,自己吃掉了。
「剩下的你还是拿着吧。」
他把另一半装进了赫萝挂在脖子上的袋子里。原先的袋子已经给了女儿缪莉,这是个新的袋子。
赫萝没有抵抗,只是投来一副『汝有什么打算』的视线。
「这样,哪怕一觉醒来之后你发现自己是一个人,在哪里的麦田里——」
话说到一半,赫萝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罗伦斯则笑着用双手夹住她的脸颊。
「哪怕是这样,你只要顺着这块面包的味道找下去就好了,我一定,就在那里等着你。」
赫萝凝视着罗伦斯,看到罗伦斯的笑容,她的眼眶中滚下泪珠。
接着,她才好像回想起贤狼这个自称来。
长着亚麻色兽耳和尾巴的贤狼,深深吸入一口气,用力挤出笑容说。
「那就别用面包了,改成香辛料呗。」
「因为这样吃起来比较好吃?」
罗伦斯大笑起来,而赫萝则紧紧抱住他。
罗伦斯也搂住赫萝娇小的身体,开口说道。
「好啦,回去吧。回到我和你建起来的店里去。」
赫萝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点点头,拉起罗伦斯的手。这一次,她的模样不再像是欲言又止了。
两人一同走在路上。
在这纽希拉短暂的夏天里。
抬头望去,天空蓝得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狼与蓝色的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