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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卷全

他人事

这场景,我曾在电影上见过,却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卡在翻落悬崖的车子里。伸手摸摸膝盖,指尖陷进烂桃子似的肉里,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被安全带倒吊在半空中而呼吸困难,这种感觉更胜疼痛。前方裂成白茫茫一片的挡风玻璃,像腐朽的栅栏倒在引擎盖上。我的麦当劳奶昔和凉子的可乐飞出杯架,泼洒在撞得凹凸不平的车顶上,连同高速公路的收据和零钱一起散落在那里。原本摆在置物箱里的手机,不晓得哪里去了。脖子好重,不想动。视线这么模糊,是血流进眼睛里的关系吧?车子都已经这副模样了,电力系统居然还能继续运作;从冷气孔吹送出的温冷风,羼着轮胎的焦臭味。遇到这种惨事,收音机里的冷感女人依旧淡然播报着道路壅塞的消息,感觉真诡异。耳里听到某处传来的滴答水声;幸好没闻到汽油味,看来油箱应该没事。

「你要不要紧?」

我的声音像吞了药粉般沙哑。

凉子没有回答。扭曲成乀字形的车顶挡在后座和驾驶座中间,只剩下一条铅笔盒盖微开大小的缝隙,我根本无从得知她的状况。

「你还好吗?我的脚夹住了,动不了。」

呻吟声……一咳。

一听就知道是凉子。

「我想没事,只是不太能动……问题是……」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喊:「亚美不见了!亚美!亚美!」

「不会吧?看清楚点!」

「她真的不在!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啊啊!她不见了啦!」

我也染上凉子的慌乱,反射性大声喊叫起来。

这时突然传来个男人的声音:

「喂!没事吧?」

我和凉子没料到会出现这声音,冷不防立刻闭上嘴巴,下一秒又旋即放声呼救。结果,灰色长裤的下摆和沾满泥巴的黑色皮鞋出现在碎裂的玻璃缝处。

「对不起,我们的小孩不见了。」

「她在呀,在这边,受伤喽。」

男人的声音有些含糊,听不清楚。

「拜托你帮帮我们!拜托你!」凉子尖声高叫。

「拜托你帮我们叫辆救护车!」我也跟着说。

男人的鞋子便快步走离车子。

「亚美!亚美!」凉子拚命喊:「你可以说话吗?妈妈的身体动不了!裕一!到底出什么事?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们掉下悬崖。」

「怎么会?」

「对向车道的车子突然越过中线朝我们开来,不闪开直接撞上去的话,我们就死定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倒霉撞断护栏……」

「都怪你开太快了!我还在想会有危险……」

突然听见亚美那孩子虚弱的哭声。

凉子再度发狂似的叫着亚美的名字;然而那孩子只是呻吟和哭泣,没有回应。

「你出不去吗?裕一,你可以想想办法出去吗?」

凉子说完,我再次想办法企图恢复自由之身,但被夹在破碎仪表板底下的腿动弹不得。

「不行,我的腿整个被压烂了。」

我隐约看见满是鲜血的手指出现在我和凉子间的缝隙处;原本涂着美丽指甲油的手指甲几乎被硬生生剥去,露出椭圆形的指肉。

「你看来很糟……要不要紧?」

「我的眼睛……看不太到……」

这时脚步声回来了。我看见刚才的皮鞋和裤摆。

「有劳你了!救、救护车……现在情况如何?电话打通了吗?」

「姑且算打通了。」

「谢谢你!啊啊,得救了。小孩在你那边吗?」

「有个女孩子倒在这里。」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帮忙看一下她的情况吗?拜托。」

「叫谁去看?」

「呃?……当然是你啊。」

「我求你!」凉子大叫。

男子喃喃地说些什么,一边往亚美身旁走去。

……哎呀呀。

男子这么说。

「她精神很差。」

我听见凉子倒抽一口气。「啊啊,怎么办怎么办……她叫亚美,你可以和她说说话吗?她还有意识吗?亚美!」

「还有没有意识……谁知道呢?」他的声音悠哉的彷佛在回答天气好不好。「我也不清楚呀……我又不是医生……」

「求求你!只要喊喊她就行了!帮我握握她的手让她放心!求求你!」凉子不死心的说。

「要我摸她?感觉很脏耶,有点……恶心。」

「怎么这么说……那你帮我跟她说妈妈马上过去,要她别担心,妈妈和叔叔都没事……」

「说那种话,你都浑身是血了,哪里像没事?」

「骗骗她也好,就当是给她勇气嘛!」

我也插嘴说:

「拜托你告诉她我们马上带她去医院,要她别担心,让她放心!」

「意思是,你们想对个快死的孩子撒谎?」

「啥?你说什么,废话!」

「啥?你说什么,意思是,我必须骗个快死的孩子吗……?」

「拜托你!求求你!怎样都好,拜托你帮帮她!」

男子大大叹口气,离开车子。

我们竖起耳朵等着男子开口,却什么也没听见。

脚步声回来了。

「你们还是自己去说吧,我又不是你们的遥控玩具。」

「遥控玩具……?你是真心的吗?认真点行不行,王八蛋!」凉子怒骂道:「小孩都快死了,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快点去说!你是男人吧!没用的废物!」

男子没有反驳。听不见咳嗽声,也听不到脚步声,他像突然消失般,四周只剩鸟鸣声,以及风扰动树木的飒飒声包围着我们。

「喂!你还在吗?你在那边吧!」

凉子耐不住沉默的喊道。

「……氓……啊……人……」男子的声音夹杂着叹息。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女流氓!我在啊。怎么会有这么粗鲁的女人……」听得出男人离车子有段距离。

「求你别闹了!我只是挂心孩子罢了!你应该能够体谅的呀!」

「真搞不懂你那张嘴是怎么回事。体谅?我只觉得你根本是个疯婆子,突然就对素昧平生的我怒吼,做事情也完全不合常理。明明连见都没见过我,还说得那么好听……你的女人真要不得耶,简直就像……像个不良少女!没被男人教训过……很像以前看过的漫画里面出现的不良少年;那家伙明明是个高中生,却沉迷夜生活……」

「现在还说那种事?」凉子大喊:「你有完没完啊!」

男子再度沉默。

「妈妈……」接着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亚美!」凉子回应:「妈妈就在你旁边!别怕!不用怕哦!」

「没那么旁边吧……」男子喃喃说:「距离大概有十公尺……不对,不到九公尺,大概八公尺再多一点……八公尺七五?或者八公尺九五……不管怎样,总之没那么旁边就是了。」

「好痛喔……肚子好痛……」

亚美的声音听来微弱难受。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拜托你先帮我们看看孩子的情况吧!」

「恩?……啊……有东西跑出来了……各式各样红的白的……环状的、绳状的、管状的……」听到他这么说,我全身寒毛倒竖。怎么会这样?亚美活不成了!

「有流血吗?能够止血吗?你只要按住伤口就行了,拜托!求求你!」说到最后,连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惨叫。

「那样会把手弄脏吧……手弄脏的话,我怎么办?附近又没有水……擦在衣服上?不立刻洗起来,会渗进纤维里;洗衣服时,还得和其它衣服分开才行;再说,衣服掉色的话,我会很低潮、很失落……」

「无聊透顶!你简直不可理喻!那么,你把那孩子挪近我们一点!」

于是男子走开,回来后,抛了个什么东西到后座。

「这是什么?裕一,你看得出来吗?」凉子捡起那东西,从缝隙间递过来给我。

那小东西上面还附着指甲……

「是那女孩的手指啦。」男子说。

「不会吧!」凉子低声说完,细声啜泣起来。「太过分了……你不是人……」

「喂喂,别傻了好不好,那手指就掉在女孩旁边,是你自己说『把那孩子挪近我们一点』(注1)的呀……讨厌的女人,要装女王颐指气使也该有个限度吧?头痛的家伙……累死人了……」

「亚美没事吧?」

「关我屁事啊?不干了,你们这些家伙真的很麻烦耶,两个人一起联手,搞得我好像是坏人,烦死了。」

「我们没那意思,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帮帮忙而已。」

「就会叫我做这做那!给我去做这!给我去做那!向右边!向左边!不是那样!是这样!——我为什么非得当你们的奴隶不可?你们这些家伙在学校是怎么学的……」

「我能理解你当然会生气,可是你能不能冷静考虑一下我们的立场?我们身陷这般处境,既没办法靠自己逃出去,也没办法救孩子……我们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才……」

「动弹不得?走投无路?车子出意外害小孩子飞出去,有这么了不起、这么得意吗?会出这种事,还不是你们自己爱摔下悬崖来?我有去碰你们的方向盘吗?」

「你说得没错!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你能不能看在人情的分上帮个忙,试着从外面把车门拉开?帮我这个忙就好,剩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不会再麻烦你。」

过了一会儿,男子的鞋子进入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想看看他的脸,却只能看到随处可见的灰长裤、白衬衫和上半身的一部分:肚子突出,但算不上胖。他将双臂交在胸前,说:

「这车门撞得乱七八糟的,好像会割手,我搞不好会受伤耶……」

「求你了,试一下,感觉不妙的话就停手。」

「我如果受伤的话,怎么办?搞不好会破伤风哦!」

「哪会……不过是开个门而已呀……」

「但你不能否定这种可能吧?如果你们在我的帮助下获救,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我却得了破伤风,必须自己一个人终其一生对抗这难治之症,我这是何苦……」

注1:日文双关语,「挪近一点」另也可解释成「拿一点过来」。

「无论多少我们都会补偿你!这可是关系到小孩子……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命啊!拜托你!」

「哼,无论多少都会补偿……你可真有钱呐……看得出来,还有你的女人也是,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以为是的铜臭味!」

「我没骗你,」我脱下手表抛向男人脚边。「这是劳力士。」

男人伸手捡起手表。

「坏的……」

「那,这个怎么样?」我扭过身体,想办法拿出钱包,伸手递向窗外的男人。这个过于勉强的动作,让我的肩膀一阵剧痛。

「你以为有钱就能解决一切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证明我不是说说而已。钱包里面有我的驾照,这样一来,你就知道我是谁,我想逃想躲也没办法了。」说到这里,我的手突然失去力气,钱包掉了下去。

男人看样子正在考虑。

「叫那女人向我道歉,说:『我感到万分抱歉,都怪我没礼貌,我绝对不会再说那种话了!』她如果向我赔不是,我就考虑帮你们。」

「喂……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她只是因为小孩子有生命危险,情绪有些不稳,你了解的嘛!这些小细节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来好好谈……一

「资本主义走狗的说法!这辆也是进口车吧?什么牌子?」

「你别再浪费时间了!」

「时间要怎么浪费,是随我吧?」

说完,男子开始吹起口啃。

这时候,凉子呵呵笑了起来。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的语气若无其事到叫人不舒服。「裕一,没有用的,就是这家伙!就是他的车子害我们掉下悬崖来!现在他企图掩饰这桩意外,所以才不打算救我们。杀人魔!你在等着看我们全死光,对吧!」

「既然被揭穿,那我也没法子了……」男子忍住笑。「我还以为你们会更早注意到呢……」

我原本也差点发怒,仅剩的理智却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情。

「等一下,这样不合理啊,他又没撞到我,如果他是那辆车的司机,为什么要特地回过头来找我们?根本没有对撞的证据呀!」

「你还不懂吗?他是疯的!是个疯子!彻头彻尾发疯的疯子!疯子的行为举止不合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对,很可惜不是他。虽然仅仅一秒钟,但我有看到挡风玻璃后头不只一个人,至少可以确定副驾驶座上还有个女人,而他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他把她也杀了!那女人知道他造成交通意外,所以他杀掉她之后再下来!」

「不正常的人是你吧,大——婶?」

「总之,你刚刚说已经打过电话了,没错吧?」

「是啊,我打了,打回家。晚归的话,我老婆会罗唆。」

「啊啊……」小孩子有气无力的叹息。

「亚美!妈妈在这!妈妈在这里!」

「嘴巴在动,她好像在说话,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真像鲤鱼。」

「求你去看一下她!拜托!」

「那边那位女王陛下怎么说?」

「拜托你……」凉子小声说。

「应该要说:『请您帮帮贱妇』……这样才对吧?……还要低头行礼。」

「请……您帮帮……」

「还少了几个字哦!」

「请您帮……帮……帮帮贱妇……」

口哨声与脚步声一齐远去。他吹的曲子是(圣者进行曲)(注2)。

「……她在说谢谢……啊!断气了。」

凉子凄厉惨叫。

「求你帮我们打电话叫救护车!你现在手中握了三个人的性命,拜托发挥慈悲心,到时不只是我们,全世界都会为你的义行而感动!」

「太晚回家,我老婆会不高兴。」

「她既然懂得选择你这么优秀的男性,一定能够谅解的!你绝对有副好心肠,展现出沉睡在你体内的善良本性吧!」

「就像英雄那样?」

「没错!你会成为英雄!不是漫画或电视上那种骗人的东西,而是真正的英雄!」

沉默。

「你白痴啊?」男子的声音对我完全藐视。「说什么『你会成为英雄』……蠢毙了,你如果之后有机会进城的话,最好去检查一下脑袋。」

「没用的……对这人说什么都没用。为今之计,我们只有靠自己想办法……」

「尸体已经冰冷了吗?小孩子速度真快……啊,连蚂蚁都聚过来了……」

「住口!」凉子大叫。「给我住口!」

「我说你啊,你还真有勇气和这种女人搞不伦呢,没其它更好的选择吗?」

「你说什么?」

「别再掩饰了,这小女孩不是你的孩子吧?她一直叫你『叔叔』,难不成是那边那女人要小孩叫自己的爸爸『叔叔』?」

「不关你的事!」

注2:(圣者进行曲)(WhenTheSaintsGoMarchin'Ih),美国黑人葬礼时演奏的乐曲。

「真是自掘坟墓,既然这样,你们会遭遇这种意外,就是老天爷的惩罚,我如果帮你们,就是忤逆天意了。」

「喂!别闹了!这只是单纯的意外啊!」

「是吗?是天谴还是意外,可不是你这个罪人说了算的……」

男子话说到这里,开始绕着车子周边行走,一边轻踹车子,像在确认车体强度。

「你在做什么?」

「呵呵,这车子根本就是老天爷的杰作,说偶然也未免偶然得太巧夺天工了。」

男子回到我身边,把手机摆在附近地上。

「你自己打吧,看是要打给警察还是哪里都好,不过啊……你的车子现在是勉强被一小块树根撑着,如果失去平衡,你们两人就会恩恩爱爱的往更下面……嗯,我想大概有一百公尺吧……掉下去。」

「手机给我!你摆在那里到底有什么打算?」

「太阳—下山,我就会带着手机离开这里。时间快到喽……」

不用说我也知道。照耀山峦的阳光早已染上一片橙色。

「我会活下去!电话……把手机给我!」

「你真的是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家伙耶。」

我心一横,解开安全带;车体剧烈晃动,往河谷方向倾倒;前方挡风玻璃处的景色更加歪斜。我撑住身体,试图把手伸向手机,却还差十五公分左右。我再度扭转身体,结果全身体重加诸在压烂的肌肉与骨头上,换来一阵剧痛;我紧咬牙关,痛苦闷哼一声。

「没用的男人,你妈可不会救你哟。」

「没办法,脚夹住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喽。」

「不行,我已经尽力了。」

「我帮你吧。」

男子起身离去。

这时候,一个画面闪过我的脑海,我记得自己看过那身灰色的西装。

就是他!在杳无人烟的休息站长椅上,以无神眼睛望着群山的男子!来这里的途中,我们在那个休息站稍事休息,男子就坐在凉子和亚美旁边。他看到上完厕所回来的我,露出胆怯的笑容,连忙坐到另一张长椅上去;那家伙身上正是穿着灰色西装和皮鞋。

「怎么回事?」

「不晓得,他突然过来搭话。」

「嘻皮笑脸的家伙,该不会是变态吧?」

「小声点,会被听到的。」

我催促两人起身离开休息站。走出建筑物之际,我抓过男人给亚美的果汁,狠狠丢进垃圾桶里去。

撞击声意想不到的大。

「他在瞪我们。」

「有意见的话,就来找我单挑啊,我随时奉陪。」

记得那时还有这段对话……

「凉子!你不要动!车子很危险,可能会掉下去!」

凉子没有回答。

「凉子!凉子!」

连呻吟声都听不见。

「啊——啊,脖子侧边裂开……看来没救了。」男子突然开口。「没想到血渍看来这么肮脏,不过她不再开口真是谢天谢地,接下来就换我们两个男人好好谈谈吧。」

「喂,拜托你帮忙呼救吧。」

结果一个四方形的东西抛过我面前;那是个弯成ㄈ字型的金属棒,上头有锯齿状的细铁片刀刃。

「线锯,用来锯骨头绰绰有余,锯吧,别客气了。」

我拿起线锯,手掌里真切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与铁的冰冷。

「疯了……你这家伙真的疯了!」

「你想证明人类的善良天性和勇气,对吧?我不适合那么光明磊落的形象,就交给你吧,大师,示范一下!」

我原想多骂骂他的人格卑劣,又想到这只是浪费时间,旋即作罢。我试着把线锯抵向灯芯绒长裤——从左边来?还是右边好?……应该先担心是不是真的能够整个锯下来吧?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过头,却只看见男人的鞋子。

「喂,如果你还在意休息站那件事,我向你道歉,我没有恶意。你也已经好好报复过了呀!」

「你再继续浪费女人和小孩的时间吧,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帮我把手机拿过来!」

「我才想问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

「只要让我打一通电话就行了!」

「你真的很爱摆架子呐。不动手,我就当着你的面把手机踩烂。」

抬起的皮鞋暂停在手机上方。

「你到底为了什么要搞出这整件事?」

「我想亲眼见识英雄诞生呀。」男子转向后方。「……这女人不行喽,正在痉挛,像只产卵后的鲑鱼。」

我铁了心,手狠狠一拉线锯,感觉到刀刀陷入棉被的触感,火烧般的疼痛在大腿上漫开;我大声惨叫,却没停手。已经没有退路了,要继续锯完还是停手?不能半途而废!耳里听到仿佛削割融化冰块的声音;切口处的肉屑愈堆愈高,同时大量的血雨降落在我脸上。

「英雄!你是我们城市的英雄!」男子咯咯笑了起来。「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

「我要杀了你这王八蛋!」

我紧咬牙根、强忍剧痛,齿间发出诅咒般的喊叫。

「很感谢你有这份心,但我看你是办不到呐!不快点一口气砍断,会失血过多昏倒哦,到时你们就全死定了,这座山里有不少熊和狸猫,你们三人三天后等着一起从野兽的屁股后头出来吧。」

鲜血像小便般从大腿间扩散,疼痛让我知道接下来锯到坚硬的骨头了。我满是鲜血的手重新握好线锯;惨叫的同时,线锯的刀刃如火车车轮般转动。我要杀了他!要杀了这男人!……支撑我的手继续移动线锯的力量,不是为了要救另外两人,而是我一心想杀了这男人。

「动作快!失败的话就前功尽弃了!这可是场不是全赢、就是全输的战争呀!」

「混帐东西!我一定要杀了你!绝不让你逃掉!」

「我没打算逃啦,不过你也杀不了我。」

「哪管你怎么抵抗,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才不会抵抗呢,对天发誓。」

在血雨及剧烈疼痛的交相攻击下,我渐渐无法与男子对话。

在我几乎快失去知觉之际,线锯的刀刃突然不再遭遇抵抗,一条腿成功锯下。我自断左腿,身体顺利跌落车顶;这时候车身大力摇晃,车顶翘起呈溜滑梯状。我学着蛇的动作爬出车子,抓住手机。就在这一秒,有某个东西滑动,地面震了一下。我转过头,只见车子成了黑影,滚落到另一头去。山谷间响起两三声冲撞声,然后恢复寂静。

「凉子!」我大喊着,来回看看四周。

有个人在那里。

就在我面前。

不是在休息站遇见的男人。

是个不曾见过的家伙。

脸上表情像是在笑,但视线却不是看着我。

刚刚看过的皮鞋,悬在距离地面二十公分左右的半空中。男人以一条细绳,将自己的脖子吊上橡树,身子悬空。

灰色的长裤上留有大片失禁的痕迹。

痛楚消失了。我爬到亚美身旁躺下。

对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只知道一项事实——凉子和亚美已经死了。

我无心止血。

抬起脸,耳里听见往山上来的警笛声。

是男人上吊自杀前打的电话吗?……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了。

我摸着亚美的手,抬望满天夕阳余晖,深深吸了口气。

山林的宁静与大地的湿润,真舒服。

我从来不晓得,原来无意义的死亡,是这么平静安详啊。

支解吾儿

咱们家有个怪物,就住在上楼左边最后一间房间里头;高一百八十七公分,重应该超过一百二十公斤。制造者是我和我老婆;我释放出的蛋白质基因体在老婆肚子里结果,等那家伙取得肉身后,待不了十个月就破他娘的子宫出世;回想起来,那怪物连出生的方式都很任性。我忘不了在妇幼医院陪产的岳母打电话到我公司那一夜。岳母慌乱不已,只顾着大叫,完全不知所措,反而由护士透过电话告诉我,我太大胎盘剥离,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呈现假死状态。

「这情况称作『胎盘早期剥离』,不快点把小孩弄出肚子,他会死掉。」

护士的冷静声音听来彷佛一切与她无关。

「那就快点把他弄出来!那不正是你们的工作吗?」

「……我们当然会把他弄出来,只是现在有一个问题——不能打麻醉。」

「为什么?什么意思?」

「母体全身麻醉的话,会影响到胎儿,特别是现在这状况,胎儿恐怕会窒息死亡。」

「死掉的话还有什么意义!你是护士长还是一般护士?」

「我是一般护士,但这工作我已经做了十年。先生,要让胎儿活下来的话,就不能麻醉。」

「那就别麻醉呀!又不是每个生孩子的都要麻醉!」

「话是没错,可是您太太的情况必须剖腹生产;上皮与真皮层能够轻易用手术刀切开,问题是再往下的肌肉及子宫本身,必须动用外科剪才剪得开,那种痛,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我听到一声闷响;是岳母昏倒、撞到诊间病床弄出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她必须在清醒状态下,直接让剪刀剪开子宫?」

「是的。」

「没有什么比较不痛的做法吗?」

「有,只要您们放弃胎儿,施打全身麻醉,就可以免除疼痛。我明白这问题很难立刻做出结论,但无论如何您必须快点决定出一个方法……」

我请对方等一下,抽了支烟、仔细思考完,最俊要她去问我太太本人,便挂了电话。担心归担心,但又能如何呢?毕竟我现在是外派在纽约啊!

隔天早上,岳母在我纽约公寓的电话答录机里,絮叨着手术已经平安结束,但母子二人仍须静养云云。

事隔三十三年,我愈来愈后悔当时的决定。偶尔窥到老婆洗完澡的身体;年过五十、满是皱纹的肚子上现在仍像攀了条黄喉蛇——暗红色的伤痕由阴毛延伸至肚脐,只有那伤痕没有受到岁月催化,光泽耀眼得叫人不快。

老婆在子宫肌膜让手术刀划开前,都还能耐住疼痛,直到外科剪咬进子宫壁,一点一点割开肌肉纤维,她才开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以及地鸣般的喃喃低语。据说那天晚上偶然与老婆同病房的另一位孕妇,隔天立刻转往其它医院去。而老婆的子宫也因为这愚蠢的决定,再也不能使用;当时还以为往后想再怀孕的话,剖腹生产就能解决了,却没想到子宫肌膜因为外科剪切开的关系,再也没有韧性承担收缩膨胀,变成老天爷特地留给我们的没用残骸。

「你手上那型,大部分的骨头都能处理。」身穿前挂式皮革围裙的刀具店老板开口:「不用说鱼,鸡头也可以轻松剁下,可惜刀尖比较不耐用就是了。」

「再粗点的骨头可以砍吗?」

老板打开陈列柜,由排列在红色天鹅绒上头的菜刀中,拿出最大的一把给我看;它的刀柄部分设计成便于手握的弧形。

「这把无论砍多少东西,刀刀都不会坏,因为它是大马士革钢打造。我这里还有氧化钴陶瓷封膜刀,不过更好的东西,价格上当然相对会高一些;它的硬度只差钻石一等;不是金属,所以不用担心生锈,但必须事先订购,等上几天才能拿到货。」

我含糊回应后走出店外,没打算买。每次回家前过来逛逛刀具店、工具店,曾几何时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打开暌违一个月的玄关大门——「你回来啦。」和江出来迎接。头发散在侧脸颊上方,遮住又挨揍的瘀青。

这景象已经频繁到我连一声「怎么回事」都懒得问了。

「型录寄来了吗?」

「来了,我摆在餐桌上。」

和江的拖鞋声回到厨房去;她原本是个不表露情感的女人,现在却似乎对那份型录有什么想法。

「……把他杀了吧。」上一次回家时,我这么说。

和江手掌擦了擦和我一对的茶杯,回应道:「要动手了吗……」

「你和我也差不多忍到极限了,要杀他的话,就必须趁现在还有体力,否则再下去等咱们俩上了年纪,就杀不了了,到时候,可就真的是地狱了……」

和江像泄了气般深深叹息。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一阵。

「可是,恐怕会很费力,他一定会反抗的……」

「我已经有必死的决心。咱们不是一直想他死?所以必须先下药让他睡着。」

「下药……他现在也会注意饭里有没有被下药……这……可行吗?」

「非想个办法让他吃药不可,这可关系到咱们的性命啊,必须让他确实吃下去才行。」

「下药……下药……下……有什么方法呢……怎么办才好……」

和江抬头望着肮脏昏暗的天花板。

两人头上正好就是儿子的房间。

「总之,咱们先确认彼此的共识……结论就是『杀了他』,没问题吧?」

和江不发一语。

「怎么了?」

「那孩子,曾在我卧病在床时,拿冰枕过来;才幼稚园中班而已,他却自己搬张椅子踩上去、打开冷冻库……」

「那件事……你干嘛突然旧事重提?」

「他老爱跟着我上超市,还常常帮我提采购的东西。一到夏天,他会帮我拿西瓜,说:『因为这是我要吃的。』……那时候他小学二年级,整张脸红通通,拎西瓜的手掌和手臂上,留下西瓜绳子的红色勒痕……」

「别再说了!为什么要说这些?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于那时候了!那时候的他已经不在了!所有善良的他都蒸发到别处去,只剩下没用的成分了!现在的他,只是个人渣!」

和江扭曲着脸开始啜泣。

「这都要怪霸凌……是霸凌害那孩子变成现在这样!那间国中太过分了,害他上高中后还是有阴影……」

「少学报纸上的胡说八道!高中联考没考好,只能念公立高中,是那家伙自己的问题!别老是把责任归咎其它人!还不是有人在学校被欺负,仍旧能考上高中?不甘心的话,就把那股怨恨当作动力,去念好学校、进好公司当作报复,这样不是很好?很多人都是这样啊!他却连面对霸凌、转化动力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逃避,结果呢?终究只换得一顿欺负罢了,动力?连声屁都没有!」

「你要喝什么茶?」

「铁观音,热的。过几天型录会送来,帮我收起来,别让他看见。」

「型录?」

「处理尸体用的菜刀和支解工具的型录。买太多种只会浪费钱,我打算找一把就能够处理所有问题的工具。反正只会用一次,必须考虑经济效益才行,毕竟我们已经在那家伙身上花太多钱了。」

「菜刀的话,我们有啊……」

收好茶杯,和江打开抽屉,拿出菜刀。

「猪脑袋!你打算拿劈开儿子尸体的菜刀做菜吗?」

「啊啊……也对……你说的是……」

型录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上头刊载的工具只有两种。

「这是链锯吗?」

「不是,这刀刀不会像履带一样转动,是一般用来支解食用肉品的电锯;美国常用这东西剖开吊在半空中的冷冻牛等等,不费吹灰之力。」

刀刃长二十公分的「五O五—Q」型约重三千五百公克;刀刃长四十公分的「八O八—R型」重约四千四百公克。

「这能锯断骨头吗?」

「刀刃每分钟八千转——这种速度,人类做不到吧?」

和江拿着老花眼镜凑近纸面看。

「用途……『可自由直劈、横刦、斜切、逆向砍,无论您想要开背、刦胸、分四份、想要切断肿骨、臀骨、背骨、肋骨、带骨腿肉,想要切成喜欢的形状、切口,都能够极其简单、迅速、安全达成!』唉呀……开背剖胸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想把那孩子直直劈开呐。」

「别尽想些无聊事!」

「十五万元(注3)……好贵。」

「因为这是业务用的机型,用来支解个数百头牛,一下子就回本了。」

「我们只用一次就丢了吧!」

「考虑到我们还要善后,这把算来最符合经济效益,不用找太多种工具,只要一把就可以搞定一切。儿子的身体那么壮硕,下可能要咱们两个老人家用手慢慢锯吧?」

「我……没意见……不贵,只要是为了那孩子,这种价钱我也愿意出。」

和江的双眼开始缓缓一只向左、一只往右。

「咦?你开始斜视了,又发作了吗?」

「糟糕,傍晚他又揍我,所以我忘了吃药……」

和江的脑袋侧边因频频遭儿子殴打,经常抽筋,于是医生开了抗痉挛的处方药,她必须一天服用三次。

「药吃了。」和江露齿而笑,白色粉末留在她的唇边。

「反正你去和医生说你睡不着,尽量多收集一些安眠药。医院不是只有一家,多去几家试试。」我竖起耳朵,听到二楼隐约传来音乐声;若有似无的音乐中混着外国人的不断嘶吼,总之是很吵闹的曲子。

「他最近怎样?」

「还是老样子。半夜我把饭菜摆着,隔天清晨或早上,门外就会看到端盘。他在网路上订购的东西一送来,我就帮他摆在房间门口。他什么时候洗澡我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上上礼拜用过浴室。」

「厕所呢?」

「大号在二楼的厕所,不过小号……」

「还是用保特瓶吗……脏死了。」

「已经成习惯了吧。」

儿子开始茧居到现在已经半年,家人很少看到他;吃饭在房里,洗澡、洗脸似乎都趁半夜父母睡了之后。二楼也有厕所,但这个岂有此理的家伙只肯等到非得走出房间时,才会把积存在保特瓶内的尿液拿去厕所一次倒掉,或者干脆直接丢进院子里。

「他已经疯了。」

注3:本书中提到的金额均为日币。

「是霸凌的关系,受到欺压……」

「够了!」

「你要喝什么茶?」

「茉莉花茶,热的。」

我喝着茶,没说话。二楼传来男人的喊叫声、金属声和不知名的声音。网路加上手机……现在即使待在家里,仍然摆脱不了与世界的纠结。从前哪儿有这种事?在我年轻时候,门内是门内、门外是门外,壁垒分明。然而时至今日,即使身处家中,仍然和待在门外一样,家庭的本质因为网路、手机及电动玩具而消失了。将来史学家回顾历史时,一定会笔伐这些对人类的危害程度仅次于核弹的科学技术。

「不过仔细想想,那孩子不在的话,日子的确会好过很多。」

「别说些奇怪的话。」

「因为他只会浪费钱啊……」

和江从摆放衣柜的隔壁房间拿出宅急便的箱子。箱子里头装着成堆没打马赛克的黄色书刊与电动按摩棒等,也就是所谓「大人的玩具」。

「这怎么回事?」

「这些花了三万呐。真伤脑筋,一批接着一批来……」和江拿出黑色的电动按摩棒,打开开关,那玩意儿开始振动绕圈。

「连这种东西都买,干嘛帮他付钱!」

「不付钱儿子会生气啊,再说,宅急便的先生也会很困扰吧!错又不在他们。我也不喜欢在玄关那儿推托争论……」

「我才说你是猪脑袋!竟然买这种东西!他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工作赚钱啊!」

「我又能怎么样?只有我一个人,又能拿他怎么办?我只有一个人啊!你老是不在,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的我又能做什么……我会怕啊……」

和江手遮着脸。电动按摩棒在她瘀青的侧脸旁嗡嗡转动。

「住口!别再说了……把那蠢东西也关掉!把它关掉!」

和江关掉电源,将死蛇般的按摩棒放进箱子;按摩棒发出廉价的声音沉进箱底。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喂,」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沙哑。「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东西?」

「那家伙什么时候开始买这种东西?」

「呃?从开始茧居时就买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发脾气,所以一直没说……你也要打我了,对吧?」

「不,我不是问那个。」

「我也是个人啊!被老公打,又被亲生儿子打……我好命苦……」

「我问你电动按摩棒啦!」我站起身。「他为什么要买电动按摩棒?他是男人啊!」

隐瞒的事情露馅了!——胆怯、后悔、紧张、放弃的表情轮番在和江脸上出现,又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过去的报纸新闻与电视报导闪过我的脑袋,我的胃一阵紧揪。「你一定知道吧……」

「是最近……电动按摩棒真的是最近才买的,去年买的……」和江频频点头,像在说给自己听。

「几个人?」

「什么?」

「那家伙的房间里,现在有几个人在?」

「两个,那孩子……还有一个女孩。」

「几时开始的?」我勉强挤出声音,胸口逐渐难受了起来。

「去年底。」

「搞什么!」

「要喝什么茶?」

「不喝!」

「……你生气了……生气了,对吧?」和江站起身往后退向厨房角落,日光灯下的脸庞异常苍白。「我又要被打了、又要被打了……你要打我了……狠狠打我……我的耳朵又要耳鸣了,骨头又要吱嘎作响了……这是今天第二次……虽然我药已经吃了,还是要被打……你要打我了、你就要打我了……」

和江屈着身子,莫名其妙地开始深呼吸。根本无法想象眼前的她,是三十多年前那个脸上映着初夏阳光、露出活泼笑容的女性;这里剩下的,仅是脱下的壳、仅是残渣。另外,在她对侧墙上的镜子里坐了位老人;死人般的眼里浮现绝望,过大的衬衫衣领与过瘦的身躯不相称,脖子看来似被某种生物的喙子咬住。我伸手碰碰头发,镜子中的老人也摆出相同动作。

「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说过,说了好几次,可是你都不听。」

「混蛋!这种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听漏?分明是你没说!」

「我说了!上次说了、上上次说了、上上上次也说了!」

「撒谎!不可能!」

「每次我在和你说重要事情,你都不肯听,你自己也很清楚啊!」

我不自觉举起手,和江立刻惨叫,奔进外头走廊的厕所里,把门锁上。不论我怎么叫唤、怎么敲打,她都不回应。

我回到餐桌前,花了快一个小时才下定决心,起身走向二楼;为了预防万一,我带着菜刀。一进玄关的左手边,就是座简单的木造螺旋楼梯;楼梯两侧的墙上贴着薄薄的象牙色壁纸;我不在乎价格昂贵,坚持选用明亮色系的壁纸,因为咱们家与隔壁房子距离太近,阳光射不进来。这壁纸现在已被指甲、刀子、球棒割穿划破到几近面目全非,楼梯的踏板也多处碎裂,穿拖鞋走过仍免不了受伤。就算我准备转卖这幢房子,也没有多余的钱重新装修,只能够以现在这屋况脱手,如此一来,非但建筑物等同没价值,还会拖累土地价格连带变低。

虽说处理掉那家伙,咱们俩的老年生活也不见得明朗,但如果让他继续活着,我和老婆总有一天会落得曝尸于市的下场。无论如何,我都要避免这事情发生。

二楼的空气凝滞不流通,充满生鲜垃圾腐烂的馊味与尘味,感觉那味道似乎要渗进身体里了。快抵达二楼前,我在往常避难的位置上停下脚步。音乐停止了,房里传出电视声。我盯着眼前的房门看,胃部深处下舒服的翻搅,彷佛下一秒会有个手拿铁锤的巨大影子狂奔而出——「杀了你!臭老头!」十年前,那家伙从门内飞奔出来,一锤打碎我的肩膀。「杀了你!你这王八蛋死掉算了!」肩膀的骨头无法完全复元,要动第二次手术,我被迫必须常跑医院,也因此失去了公司里的职位。我的儿子早在那时候就死了。杀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我好几次想出声喊,又打消念头。他不晓得我已经知道他绑架监禁女孩子。我好几年没上二楼来,更别提见他了;如果我突然进他房间,他搞不好又会误会什么而抓狂。最后我只探了探他的动静,便回楼下去。走到一半,耳里听见幼猫之类的叫声,我只当那是自己的幻听,然那声音却深深嵌入我耳朵,怎么挥也挥不去。

隔天开始,我又要出差一个礼拜。早上起床,昨天占据厕所一整晚的和江似乎忘了昨天发生的事,表情轻松愉快的现身厨房;而我昨天夜里却必须在浴室小便。

「你要喝什么茶?」

「铁观音,热的。」我边看报纸边说。

「工具在我回来前应该会送来,小心点,把它藏好。」

「女孩子该怎么办?」

我沉默。

「交给警察?」

「蠢货!交给警察的话,还不引起大骚动吗?到时你也脱不了干系啊!」

「我什么都没做呀。」

「窝藏犯人可是犯罪!犯人是你儿子,你却没举发他,还协助监禁。被当作共犯,你就等着进监狱了。」和江嘴巴圆张:「不会吧,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要进监牢吗?我没去过那种地方啊。」

「我有个想法,交给我吧。总之你尽量收集安眠药,记住了吗?」

和江点点头。

「那女孩现在还活着吗?」

「应该活着吧,昨天垃圾里头有用过的卫生棉,我买了摆着的……」

「搞什么!」我抓起旅行袋出门。

一个礼拜后,就在离家还有五分钟距离的地方,有人出声叫住我。那名三十岁出头的女人行了个礼,提到老婆的名字。

「您是她先生吧?敝姓绪方,是校园问题的心理谘询师。尊夫人和我谈过不少事情,一开始她是因为令公子的茧居问题来找我……」

「很感谢你的协助。」

「不过我介绍令公子去的医院告诉我,令公子最近都没有过去看诊。」

「啊啊,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现在在我朋友的公司工作。」

「我不是要问这个。只是认为有必要对两位说明,好几次请夫人通知您,希望你们能一起过来,可是您似乎很忙碌,所以我现在正要去您家拜访……」

「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打电话过来预约时间!告辞。」

我单方面断然抛下那女人,转身离开。这些家伙硬推销过来的善意,我已经受够了!这些一帆风顺的家伙、以为人性本善说在世间通行无阻的家伙,怎么可能了解我们的辛苦和拚命?现在这时候,最该离这种人远一点。

「八O八—R型」比想象中好用。

「只要扭一下这扳机就能启动。接上那边的卷轴延长线,就可以拿着在家里各处使用了。」

三天前送到的工具,已经卸除包装,摆在餐桌上。「很有机械感呢。」和江手里拿着装满药的袋子,满意地点点头。「那么,要在哪里支解尸体?」

「浴室。趁着白天时间动手。先跟邻居打声招呼,说我们要自己更换浴室壁砖。药呢?」

「我到处要了不少。话说回来,咱们要在浴室里待上一段时间才会顺手吧?这样子我会开始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那种小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把药混进饮料里,端去给他!」

「他会喝吗?」

「想办法让他喝。我只请了三天假,今天晚上不动手把事情做个了断的话,我的年假就用完了。」

「那女孩呢?」

「这么做虽然可怜,布置成被那家伙杀了吧。」

「咦?」

「也让她喝下羼药的饮料。」

和江摇摇晃晃瘫坐在地。

「这是杀人啊……是杀人呀……」

「是,没错,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去杀人!为了往后能够轻松生活,我们要去杀了亲生儿子,以及陌生人的女儿,好换得幸福的日子。有什么关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这样子践踏别人活下去的呀!只有这种人,才能够得到幸福的人生!」

「你……疯了……」

「不动手的话,我就离开这里,抛弃你和这个家……」

和江凝视着自己的手,最后只小声说了句:「……我要。」

「什么?」

「房间,我要那孩子的房间。那房间是家里日照最好的地方。我想摆上花朵和各式各样的装饰。给我那房间的话,我就忍。杀了那孩子之后,我要那间房间。」我执起和江的手,告诉她一切依她。

晚上十点,和江端着饮料上二楼。

两个小时后,去偷看情况的和江,拿着空玻璃杯回来。

「看来他们喝了。」

「平常不会这样的,真奇怪。」

我拿着准备好的绳子站起身。

「不会有事吧?」

「只要喝下药,就跟死了没两样。我会确定那家伙睡着后再进去,到时再打暗号叫你上来。」

和江顺从点点头。

楼梯大声吱嘎作响。来到他房门前时,我再度感觉这屋子该修理了;走廊的木片地板一团槽,门旁的墙壁上残留着和江的血迹及一些头发。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我敲敲门。没有回应。

我竖起耳朵注意听,只听见细若游丝的啜泣声。

「喂!你在里面吧!是我!有话跟你说!出来!」

我没听见儿子的声音,只听见啜泣声变大。我以身体撞门,这房子原本就盖得随便,撞了四次,扣住门闩的金属框便弹飞出去。在打开这扇门之前,我费了多少功夫呢?

叽——我用力推开喇叭锁,门吱吱嘎嘎地开了。门内是灰尘与异臭的巢穴,里头到处挂着蜘蛛网、溢满垃圾。房间尽头书桌上的台灯仍然亮着,一个长发人影趴在桌前。另一侧角落,一名半裸身子的女孩嘴巴被塞住、眼睛惊恐大睁,被手铐扣在双层床的床柱上。我一靠近,女孩立刻闷声哀嚎,开始挣扎。

「没事……别紧张。」我对女孩这么说,一边重新拿好手上的绳子,伸手摸向书桌前儿子的身体。下一秒,我注意到儿子身上有个东西闪闪发光。

那是早巳生锈的刀柄。

从衣服外头也能感觉出儿子身体的僵硬。我一碰他,他便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摔落地面,弄出声响。那是我不曾见过的脸——不对,他的确是我儿子,只是脸颊萎缩如风干橘皮,眼窝只剩黑漆漆的空洞。

儿子成了干尸。

——我要杀了你,臭老头……

背后彷佛传来儿子熟悉且阴沉的声音。

我听见女子的尖叫声与激烈的马达声,转过头,只见和江正拿着「八O八—R型」朝我挥下。

只吃一口就……

「我刚刚绑架了你的女儿。」

某天傍晚,我打开门,一名男子这么对我说。

「咦?您是哪一位?您刚刚说什么?」

「我只说最后一次,不会再说了,你注意听好……我刚刚绑架了你的女儿。」

男子,或者该说老人脸上微微一笑。

「您真爱说笑……」我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

男子缓缓摇头,拉着大型行李箱走进玄关,把门关上。

「我是说真的。」男人伸出手。「今天是学校运动会的补休日,没错吧?」

男人手里拿着绣有女儿名字「熏」的手帕;那的的确确是中午过后,她说要去朋友家玩时,我让她带在身上的手帕。

「你想做什么?把小熏还来!」

我下自觉近乎惨叫的大喊。

男子举起手制止我。

「大声喊叫不太聪明,我被逮捕的话,你们的女儿就永远回不了你们身边了。」

我当场瘫坐在地。

「起来吧,太太,你这样做,对你女儿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该怎么做才好?钱吗?」

「我一毛钱也不要。」男人像听到什么蠢事般的摇摇头。「只要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你先站起来。」

我站起来俊,男人拖着行李箱走在我前头,往屋子里去。

「恩,名人的家果然不一样。」

男人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两厅一厨的房子,感慨万千的说。

「只是外表好看罢了,毕竟住的还是一般公寓大厦,我们没赚那么多。」

「这样吗……」

男人走进厨房,打开抽屉,拿出菜刀,拇指摸摸刀刃,试试锋利程度。

「不出我所料,工具也媲美专家,每一样都很完美。」

男人凝视着我,脸上有些发红。

我感觉到那抹红带有几分愤怒。

「不晓得材料够不够?」

男人来到冰箱前。

「奇异的呀,这台多少公升?」

「这个嘛……那是我先生买的,细节我不清楚。」

「六百……恩,应该有七百公升吧。」

男人打开对开式冰箱门,看看里面,由上到下依序检查冷藏室、冷冻室、零度C冰温保鲜室、蔬果保鲜室。

「小熏她人现在在哪里?」

「你先生自己也做菜吗?」

「拜托你别对那孩子动手!她是我接受不孕症治疗,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

男人叹口气。

「太大,我打算很绅士的处理整件事情,否则我大可采取其它方法,譬如把你绑在那边那张椅子上,拿钻孔机在你膝盖骨上开个小洞,打发时间,或者削下你的鼻子、拿剪刀剪下你的舌头。」

「想都别想!」

「是吗?即使我告诉你,这样做,你女儿就能平安回来,否则你永远别想再见到她?」

我坐在比客厅高一阶的和室边缘,开始哭泣。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我保证只要你听从指示,我就不会乱来,而且一定会把你的女儿送回来。但倘若你违反其中任何一项,一切到此结束。全部端看太大你的表现了。」

「……你这么做,一定会被警方逮捕!」

「或许吧。不过就算真变成那样,我也绝不会透露你女儿的行踪。警察先生究竟能不能平安保住你的女儿呢?咱们拭目以待吧。」

「太过分了……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男人离开冰箱,来到我面前。

「我想再一次为你先生做道美味的料理。」

我老公是当红的料理评论家,是目前各方报纸、电视、讲座等争相竞邀的红人。

「我的心愿只有这个……只有这个……」

男人反复说着,低下头。

「我先生说了什么话影响到你的店或者工作吗?」

「这点你要自己去问你先生。」

男人回到厨房,开始查看冰箱里头,接着了然点点头,站起身,说:

「我们去采购吧。」

超市里,我拿着购物篮,男人把马铃薯、红萝卜、洋葱等摆进篮子。

「哎,你好。」

来到生鲜区时,突然有人出声对我们说话。

对方是女儿同学的母亲。

「你好。」

男人先我一步点头打招呼。

「小熏的爷爷?」

「呃,是啊。」

我含糊笑了笑,盯着对方的脸。

眼角看到男人正注视着我。他嘴上虽挂着笑容,目光却犹如准备捕蝉的螳螂。

「怎么?我的妆太浓了吗?」

对方轻声笑了起来,男人也跟着哈哈干笑。

「啊,对了,中午左右,我看见小熏正要去早纪家。」

我感觉到男人深深吸了口气。

「我家小孩也去早纪家一起打电动,却说没见到小熏。」

「是啊,那孩子因为身体有些不舒服,半路上就回来了。」

「哎呀,这样啊……可是她的脚踏车还摆在早纪家的大楼停车场那儿耶!」

一瞬间,我身体里的某个东西崩塌了。

我真想就这么蹲在现场大哭;这股冲动充满我的全身,就快操控住我了。如果真这么做,女儿铁定回不来,但我真的已经忍到极限、快不行了……

「太太,我正好遇见我孙女,她说肚子痛,我便要她把脚踏车留在那儿,开车送她回家了。当然之后我们会去把车拿回来。」

男人介入我和她之间,说完,便告辞,领着我往冷冻区离去。

「等一下如果又遇见认识的人,装作没看见,或者简单打声招呼就好。」

男人的嘴唇颤抖。

额头上的汗水完全无视冷气的强烈,不断湿淋淋地渗出来。

「坐下。」

男人这么命令完后,走进厨房,换上厨师帽与厨师服,从行李箱里拿出压力锅、菜刀等做菜工具,以及一整套调味料,完成前置准备。

他在厨房看得见的地方放了张椅子,要我坐下。

除了有个男人待在厨房之外,家里没有任何不同。

摆在对角线处的大型电视上、角落的观赏用植物盆栽上、和室壁龛的架子上,都挂有小熏折的纸鹤。这一切情景和昨天……不,和今天早上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内情的人看见,八成只会以为是人气料理评论家的妻子请厨师到府服务。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平底锅煎肉的滋滋声。

男人手法利落,明显看得出他是位专业厨师。

从他突如其来造访到现在,已过了五个小时。

我想设法联络上老公。

他昨天刚从外县市回来,今天一整天都在市内拜访、接受访问。

我和老公是学生时代在打工的便利商店认识。

当时他是兼职人员。说老实话,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槽糕。

整个人阴沉晦暗,很难叫人记住。

只知道他是店长的朋友,其它一概不清楚。

我在那里打了半年工后辞职。

多年后,我为了食品产业情报志外出采访时,我们再度相遇;他正好是我准备采访的料理研究家的助手。

直到他出声和我打招呼,我才知道他是之前打工时见过的那个人,由此可以想见他的改变有多大;打工时迟钝笨重的胖呼呼体型转为精干,头发也剪短了,整个人清爽干净。

老实说,我没想到他这么好看。

他似乎看到我的名片时就知道是我。

我当时已经有交往对象,即便如此,他仍不顾一切地热烈追求,最后我被他的热诚打动,开始和他交往,没多久就嫁给了他。

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代,原本担任助手的他,渐渐也在媒体前崭露头角,以个人独特的感性及敏锐的味觉技压群雄,闯出一片天。

「我的舌头遍尝人间味」——这是他的招牌口号,在潮流的推波助澜下,他成了地位无可动摇的美食评论家。

受欢迎的原因之一,是他的评论毫不矫饰,无论该料理人多么知名,只要他认为难吃,就会毫不留情地尖锐纠举。也因为这缘故,导致不少名店歇业,其中多数长年顶着老店招牌、大模大样的经营。不过一般大众相当支持他。

既然如此,当然免不了树敌众多。

遭到他毒舌批判的料理店、餐厅之经营者和料理人,甚至被他夺去工作的同业……这些人的怨恨与他的名声,已经势同水火。

过去也收到不少恐吓信,或包括无声电话在内的恶作剧电话。我们家的电话、住址当然没有刊载在电话簿上任人阅览,但只要和相关产业沾上边者,大致都有法子弄到我们家的联络资料。

话虽如此,我却不曾想象,真有人连绑架我们女儿都干得出来。

料理人中有不少人视工作为人生的全部,这点凭我在业界情报志工作的经验,以及老公的谈话中,早巳充分了解,因此能够想象他们的能力遭否定时,有多愤怒。只要一想到,有时甚至会感到背后一阵凉。我原本一直认为,这一切终究不会跳脱料理规则,大家会乖乖在规则内斗争。然而眼前这男人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脱离规则,甚至舍弃了自己身为料理人的未来。

即使舍弃一切,也要做出让老公说好吃的料理,才肯罢休;只为了一句话,抛下自己的职位与今后宝贵的人生,有必要吗?

我无法理解。

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厨房的灯仍亮着。

「剩下的,只要等它入昧……」

男人低声说完,走出厨房,拿了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我问你,只有这种方法吗?」

我问。

男人听到我的问题,挑挑眉,似乎很意外,陷入短暂的沉思中。

我站起身打开灯。

「明明有人在,屋里却黑漆漆的,反而会让人起疑……」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男人瞪着我。

「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吃下东西,还会说好吃的吧?再说,假使说了好吃,你真的会相信吗?」

男人没有回答。

屋子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但,我注意到男人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

「他不可能说『好吃』。如果说了,就证明他是妖怪。」

「可是,那不正是你的目的吗?你做的菜曾被我先生贬得一文不值,才会想出这么卑鄙的报复手段,不是吗?」

男人看着窗户,似乎没听进去。

「我国中还没毕业,就进入料理的世界。当时环境的严苛,是今日比不上。我那时还常被师父用刀背打。后来总算和学徒时认识的女孩子共组家庭,开了间自己的店,没想到却门可罗雀,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担心明天该怎么办、后天该怎么办……睡觉时也满脑子操心下一餐有没有着落。那时候我想到了『炖牛肉盖饭』,用浓浓的牛肉酱汁炖煮五花肉块,煮到软烂后盖在饭上,果然大受附近学生欢迎,我和老婆也很开心,单纯的以为我们会这样顺利走下去,岂料……」

压力锅传来蒸气流泻的声音,屋子里充满炖肉的香甜昧。

「炖肉对我而言原本是幸福的象征,却突然结束了。」

男人正面凝视着我,说: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最重要的独生女被杀了,犯人正是经常光顾我们店里的国中生。他不但把我女儿勒死,还性侵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竟然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远处传来警笛声。我期待着是女儿偶然被救出,期待却落空,警笛声远去,最后终至听不见。

「我老婆从此失去生存意志,我们仍然必须活下去。我莫名涌起一股不愿被那杀人犯摧毁人生的志气,于是把店迁到新上地上重新来过。那段时期真的是地狱啊。」

男人轻轻叹口气。

我没有被打动或感动,只对眼前这个绑架他人女儿、叹息自己女儿死亡的奇怪生物,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地狱般的生活持续了十年,好不容易店里的生意能让我们俩夫妻不至于饿死。」

男人话说到此停住。

「我能够了解你的境遇,但我先生绝不是恶意击垮你们的店。」听了我的话,男人抬起脸来浅浅一笑。「你什么也不知情。」他站起身,回到厨房。

跟着,手拿装了炖肉的盘子回来。「这是要给你先生吃的,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尝尝……」

餐桌上的盘子里,散发出炖肉惯有的香味。

调理包的味道……老公最讨厌的味道飘了过来。

「请尝尝。」

我听男人的话,拿起汤匙,先舀了口炖肉酱汁送进嘴里。随处可见的口味,没有丝毫过人之处。这道炖肉足以证明眼前的男人只是个二流厨师。

接下来,我拿起叉子,试试煮得熟烂的肉块。

肉质干巴巴,味道也怪。乍看之下似乎是高档肉,事实上八成是肉品批发商那儿买来的劣质货。我在心里叹息——这种料理,老公怎么可能认同?有女儿当作人质,老公或许不至于破口大骂,但我看他是没可能撤回以前批判过的那些意见……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

只吃了两块肉,我便放下叉子。

「不合你的口味吗?」

「我没什么食欲。」

男人冷哼一声,这时候门铃突然响起。

「我先生回来了。」

我正准备起身、男人敏锐的低声说:「自然点,吵闹的话,你女儿就没命了。」

我打开门,门外的人正是老公。我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先一步进屋子里去。

「怎么了……」踏入客厅,老公话说到一半停住。

餐桌上已经备好炖肉,男人站在那里。

「你是什么人?」

老公看看我和男人,瞬间察觉到不对劲,正准备上前抓住男人衣襟……

「想要你女儿死的话,尽管对我出手吧。」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小熏在哪里?」

老公转过身,我告诉他男人绑架了小熏。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根本不认识你!」

男人的眼里闪着锐利的光芒。

「自以为是的话就省了。要你女儿活命,就坐下来把那给吃了,大师。」

听到男人强硬的语气,老公选择姑且坐下。

我也在他对面坐下。

「把那盘子里的东西吃完,我就放你女儿回来。」

男人回到厨房,装了杯水喝干。

「你去过他的店吗?」

「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不晓得小熏有没有事?」

「他自己说的,看来不像在撒谎。」

老公尝了一匙炖肉酱汁后,皱起脸来。

男人双臂抱胸,愉快观赏着老公的反应。

接着,老公叉起一块肉,送进嘴里。

下一秒,只尝了一口肉的老公突然发狂,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掀翻桌子,拖过厨房里的男人猛烈痛殴。

「住手!小熏、小熏会死掉啊!」

我眼见男人面对老公的殴打毫不抵抗,上前想拉住老公的手,害怕老公把他杀了。

「你竟然、你竟然杀了我女儿!算你狠!你有种!」老公哭了。

「什么?怎么回事?老公,你在说什么?」

「畜生!王八蛋!」

我立刻冲到电话旁报警。冷静想来,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快没气的男人继续被痛殴。

「唔哇!」男人吐出大量鲜血。「我的女儿也被吃掉了呀!」他闪避挥来的拳头,对着我大喊;从他满是鲜血的嘴里,溢出香槟般的泡沫。「我的女儿也被那名杀人犯吃了!记住!别忘了!」男人突然像断线般,动也不动地闭上双眼。

……老公杀人了!

我惨叫,旋即失去意识。

小熏被监禁在公寓里头的一间房间。男人的行李箱中留有写着住址的纸条。悲惨的是,小熏的臀部被锐利的刀子割下一块肉。

小熏从此不良于行。

警方将压力锅里剩余的肉片带回去做DNA比对,结果除了总重量减少若干外,可以确定那是小熏的肉。听到当时,我立刻吐了起来。

小熏作证,说男人在割她的肉时,边哭着边道歉。

「他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在厨房喝水时,应该正服下自己带来的毒药;警方赶到时,他早已气绝身亡。老公对男人的暴行,最后获得不起诉处分。男人的身分至今仍是个谜。媒体大幅报导整起事件,让老公愈加受到瞩目。

听说最近愈来愈多机关团体邀请老公畅谈「犯罪事件受害者的心理辅导」等主题。我从这事情之后,患了严重的厌食症;虽然进展缓慢,现在已逐渐恢复中。

我们一家三人在河畔堤防上散步,沭浴着温暖的阳光,事件彷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儿支着拐杖,老公扶着她。我相信女儿一定不会有事。

至于我呢……只有一件事,宛若拔不出的刺,始终卡在我心里。

每到深夜,女儿回房间去,只剩下我们夫妻俩独处时,凝视着老公的睡脸,那根刺,就会涌上喉头刺。

总有一天,我会问出口吧,等我无须再瞻前顾后那天到来时,我会开口:

「老公,为什么那时候你只吃了一口,就知道那是小熏的肉……」(注4)

注4:主角先生的招牌口号「我的舌头遍尝人间味」亦有「我的舌头尝过人肉」之意。

老妈与齿轮

「阿广……」

手机里茶子的声音怪得令人毛骨悚然。

「时间很晚了……我会被骂……」

现在是晚上十点,已不算早;男朋友在这不算早的时间打电话给女朋友,应该没关系吧?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时间不算晚。打了电话后,茶子的声音叫我挂心。

「……我没事,阿广……好痛……」

手机断讯。

我赶忙重拨了好几次,茶子却不再接听——只要再听一次她的声音就可以放心,但我听到的却是「您所拨的号码目前无人回应……」——全日本最滑稽可笑的女人声音;那冷感的女人妨碍了我们,却若无其事。

我抓起老妈和自己的钱包奔出家门。事后回想起自己的行径,我仍是一点也不俊悔。老妈钱包里的十万元,八成准备用来供养和尚。我的补习费都筹措得很勉强了,那个臭老太婆竟然还能送几百万给和尚?真搞不懂。赶上电车,焦虑不安地来到茶子家所在的车站——因为她说「好痛」。那不是普通的「好痛」,而是说了「我没事」之后的「好痛」,意思不就是「痛得快死」了?

再加上茶子现在和父亲两人同住;那位父亲并非茶子的亲生父亲,而是亲生母亲第二次再婚时嫁的对象;他是位刺青师,体重有一百二十公斤左右,不晓得受到什么宗教影响,头发高绑到头顶上,看来像只角,因此我叫他(当然是私底下)「哥梅斯」,就是「超人力霸王杰克」(注5)DVD中登场的古代怪兽。哥梅斯后来被娇小的原始怪鸟利多拉杀死。茶子的母亲和年纪比自己小(话虽如此,也已年过三十)的地方巡演演员私奔。

哥梅斯不但高声公开表示「家人就是父亲的沙包」,也确实言出必行。茶子转学来的第一天脸颊肿胀,第三天手臂出现大片瘀青,第五天一边腿不良于行,第七天戴上眼罩。如果举办全国高中受虐儿大赛的话,茶子早就优胜了,班导却完全视若无睹,当她是透明人。班上同学也是。只因为茶子转学来没多久、模样又阴沉吗?废话!别人是每天吃饭,她是每天尝拳头啊!有可能摆出爽朗的表情吗?我完全明白,因为我家死掉的老头也是如此。

幸好我家老头被知名运输公司的卡车辗毙,苦难才告一段落;我和老妈拿到他下辈子也赚不了的庞大赔偿金,以及供我念到大学毕业的学费。而茶子却是受虐中。家庭不是避风港的人,犹如始终盘旋空中、寻找陆地的海鸥,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看在其它幸福海鸥的眼里,只觉碍眼。于是茶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被班上同学列入「教训名单」中。

茶子家位在闹街角落一幢大楼里;大楼像穷人吃的蛋糕一样单薄。一楼是韩国料理店:二、三楼是麻将店、马杀鸡店、代书事务所;四楼是哥梅斯的刺青店;五楼是挂了块亮光漆名牌的某某组;六楼是茶子家;七、八、九楼我没上去过,信箱上也没写名字。

注5:「超人力霸土杰克」,是日本知名特殊摄影连续剧「超人力霸王」(ウルトラマン),台湾原译「咸蛋超人」)系列作品之一,原名「ウルトラマンQ」,一九六六年在日本上映时,还未出现「杰克」之名。古代怪兽哥梅斯(ゴメス)与原始怪鸟利多拉(リトラ)为首播时登场的怪物角色。

房门敞开着,一进门,就听见哈密瓜落地的声音。

茶子脖子被勒住、满脸通红地倒在客厅地板;哥梅斯骑坐在她身上。我根本没考虑输赢,第一个反应就是冲过去撞他。岂料哥梅斯的身体远比想象中要厚实,我像撞到墙壁的网球,反弹滚到钢琴底下。我睁开眼睛,抬眼死瞪着抓住我脖子的哥梅斯,接着脸上遭遇到炸弹爆开般的冲击,伴随剧痛及头晕目眩,彷佛一口气吃下了整条芥末酱。我的鼻孔喷出热热的液体,是鲜血。哥梅斯快速抓住我被打飞出去的脑袋,给我一记头槌。

光是这招职业级的攻击招式,就让我失去战斗意志。我的精神力量实在无法又要忍耐落在脸上核弹等级的痛楚,又要为了爱与正义而战。哥梅斯的串头从衬衫外头抓住我的胃,打算一举捏碎。肚子快被扭下了。我边喊叫边像个蠢蛋似的晃动身体。

哥梅斯在冷笑……怎么会这样?我这么痛苦,他才用不到五成力吗?这时候茶子一边喊叫一边跑过来。我看见她拿着剪刀。「咯!」感受到一股冲击,哥梅斯瞬间停住动作,下一秒,茶子遭打飞,像块垫子轻飘飘摔向房间角落。哥梅斯放开我。我倒在地上呕吐。

我和茶子四目交会。都这种时候了她还在笑。哥梅斯冷不防踩住茶子的后脑勺。茶子的脑袋发出贝壳碎裂的声音,然后我便消失在她眼中;茶子对着我的眼睛,就像充满杂讯的传统电视或突然成了冷光显示器,看不到我了。

我起身缠住哥梅斯,双手顺利锁住他的脚。他重重摔倒在地。茶子仍旧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我站起来准备逃走,脑袋却被抓住,顺势撞向墙壁,脸颊发出被湿毛巾打到的声音,让我想起从前老妈打苍蝇的画面。接下来我就失去意识了,我的身体八成不再是我的,而成了哥梅斯的玩具。

回过神时,发现有人在摇晃我。昏暗走廊的天花板底下,有个人影在我面前。要被打了——我下意识缩起身子,眼前的人竖起一根手指要我冷静。是茶子。

「阿广,我们快逃!」

我没有多问。听到这句话就够了。我和茶子一起逃出去。

「帮我看看我鼻子里有没有跑出新干线来?」

「你的鼻子没那么宽啦。」

「被揍得乱七八糟……我现在的样子很像Guts石松(注6)吧?」

来到大马路,搭上计程车,随便要司机载我们去个地方。我原本想带茶子去茅之崎,因为茶子说想看海,但司机从照后镜里偷瞄的眼神让我不快,于是我们半路上就下车了。

现在我们坐在平价的中华料理家庭餐厅里。去小便时,我突然看到一张和着鲜血、样子像汉堡排的脸,吓得放声大叫;对方也吓了一跳,从镜子里看着我。小便呈黑色。想到小便混着血,就觉得可怕。

「你的脸看来很痛耶!」茶子说。老实说茶子的脸也是一片乌青,连嘴唇都紫了。

「烫烫的,不是太痛。刚刚摸摸嘴唇,感觉好像在耍弄别人家的房间门把,搞不好现在可以整个扯下来。」

注6:ガッツ石松(Guts石松),前WBC世界轻量级拳王,引退后,现为大学教授及艺人。

「别闹了。」茶子握住我的手。我们并肩坐着,所以我能够触摸她的身体。丑陋冷漠的女服务生不耐烦地啧啧出声,放下咖啡。看样子她是见不得我们恩爱。我点了杯便宜咖啡。

想到要拿起来就觉得累,结果一直摆着没动。我的嘴里此刻犹如火山熔岩,惨到不行。我们两人叹了快两个小时的气,闭上眼睛,握着彼此的手,然后走出家庭餐厅,再度搭上计程车。路上看见爱情宾馆,决定在宾馆过夜,便下车往回走。我和茶子的外表看来都不像高中生。幸好半年前退出了棒球队,那时的我是小平头。

住进宾馆,放了不太热的热水泡澡。

我先进去,接着是茶子。

茶子围着浴巾的胸前有只蜥蜴。那是哥梅斯刺上的。蜥蜴正好位在左右两个隆起物中间,样子仿佛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停在那里。

她在学校里总是拚命掩饰那只蜥蜴的存在。我之所以偶然看见,是因为某次体育课忘了东西回教室去拿,正好撞见茶子从我的桌子拿出钱包。

「你常做这种事吗?」我一问,茶子用力摇头。「还我。」伸出手,茶子不发一语地递出钱包,接着自己解开衬衫钮扣。解到第二颗时,我阻止了她;吐司面包般雪白柔软的肌肤,从大尺寸的胸罩里满溢出来。可是吸引我目光的,是上头的「蜥蜴」——就在她不知所措弯下腰时,被我看到了。我答应不对其它人说,她同意让我近距离欣赏那只蜥蜴。哥梅斯在刺青方面也是高手。那只蜥蜴彷佛转印上去般。我无意识地舔了那只蜥蜴想让它更生动,舌头一离开,只见蜥蜴浅黑色的背上湿淋淋反着光,好像快动起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和茶子开始了高中生应有的纯洁异性交往。

「身体好沉重喔……」回到床上来的茶子懒洋洋的小声说。她的身体好冰冷。摸摸她脖子后头哥梅斯踩过的地方,骨头的位置感觉不正常。

「不痛吗?」

「不要紧。」

我信了她的话,闭上眼睛。肿胀的脸部像演奏中的木琴一样,跟着每次心跳搏动。我睡不着,茶子也是。我们不断地不断地翻身和叹息。

隔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离开了宾馆,走到车站,搭上第一班电车,准备前往茶子想看的海边。在电车上,我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茶子身体——最初原以为座垫本来就是脏的,换了两次车后,我发现茶子还是沾到东西。

「手好像怪怪的。」茶子看着窗外的景色,一面反复张开、握上手掌。这么说来,我今天早上也觉得手指间有点奇怪,感觉很不踏实。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好奇怪喔……自己好像快冷掉的年糕……」

曾想过应该去看个医生。我的脸变成紫黑色,肿胀还没消退,去看医生似乎不是个好主意。我让茶子决定;茶子也是面带死灰。

「我想看海……」

于是我们依着她的意思,在海滨车站下车,往沙滩走去。时间还不到七点,夏天的阳光已经晒烫我们的头发。我们直接坐在沙滩上望着海浪。冲浪手像蝌蚪般涌现,他们摇摇晃晃地随浪滑行;远处有艘邮轮通过,眼前渔船来来去去;一大早不少人牵着狗散步,还有学生悠闲走过。

我们在便利商店买了两个面包和果汁,却吃不下。

「没有味觉。」我吐出食物,茶子也点点头。

「肚子不饿。」我躺下,茶子将她的身体借我靠。这时候我终于找到刚刚一直在意的味道来源。茶子身上的强烈花香几乎胜过潮汐的味道。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会被送到社会局之类的地方吧?那个家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还剩下六万元。」我看看钱包里面。「够我们自由个两三天。」

「这样啊。」茶子落寞的点点头。

我们在沙滩上躺到傍晚时分。明知道自己还有其它事情该做,可是只要躺在茶子肚子上、大腿上,我就觉得其它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我伸手挡住夕阳光,突然注意到手指末端是紫色的,就像死人的手指一样。碰碰右手食指,指甲松动,似乎可以轻易拿下也不觉得痛。

(这是怎么回事……)我身体深处涌上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怎么了?」发现我不断看着手掌,茶子开口问。

「没事,没什么。」

「阿广,有件事情我应该要早点说的……」

「说什么?」

茶子坐起身,开始动手解开衬衫扣子。

「喂……」我话说到一半,出手打算阻止,茶子从衬衫缝隙让我看她的皮肤;原本雪白的肌肤不见了,在那儿的是如橡胶般的浅绿色皮肤。

「手,借我。」

我伸出手,茶子拉着我的手往衬衫里探去,我摸到比汗水更黏稠的触感,也摸到了肉的裂口。我的手指在探索裂口时,茶子始终闭着眼睛。脓血沾上了我的手指。

「我受伤了,被那家伙深深挖了一个窟窿。血已经不流了,对吧?」

「你得去看医生。」

听到我的话,茶子缓缓摇头。

「受伤的是我的『体腔』,里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意思?」

「我已经跟死掉没两样,再加上溃烂。」

我定眼看着茶子,明白了沾在电车椅子上的物体到底是什么。

「我的眼球开始变白了吧?刚刚还黑白分明的。」

她说得没错。中午过后,茶子的眼睛变得像老人一样,黑眼珠的边界模糊了,整个眼睛像蒸荷包蛋一样混浊。

「应该也开始发出臭味了吧?从刚刚开始就有不少苍蝇跟着我。」

「如果你跟死掉没两样,我也差不多吧?我被打得可比你惨呢。」

我让她看看变色的手指。茶子一开始惊讶地盯着我的手指看,最后微微笑了起来,说:「能够和阿广一样,真开心,可是,对不起,拖累了你。」

「我已经对一切厌倦透顶,不管是老爸或老妈,看到那些家伙,我就觉得活着真累。所以这对我来说,正好是个机会。没关系,我们一起腐烂吧!还剩下六万,我们以人的身分把钱花个精光,再找个没人的地方等死。」

「恩。」茶子把头靠向我的肩膀。血水从她耳朵流出,我也不在意。

我们等夕阳完全下山后,站起身搭上计程车,但还不到一公里,司机就把我们赶下车,因为太臭了。我们想在附近的家庭餐厅休息,也被店家以同样理由拒绝。

「我不想勉强自己吃东西,反正再过大概三天,我就会消失了……」走在街灯零星的马路上,茶子低声说。

「笨蛋,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快点做些人做的事情,否则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再说,约会不是一定要吃饭吗?」

「可是……」我的视线从低头喃喃自语的茶子身上转开,看到一个拉面摊。

「有了!」我拉住茶子的手。她的手比想象中还要冰冷、还要无依无靠。

运气真好,摊子卖的是大骨拉面。帘子上只写了「古早味」几个字;店老伯对我们身上强烈的臭味没有任何抱怨。我们两人各点了一碗面。

「小弟,你的脸真惨,和人打架吗?」店老伯看到我的脸,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不再开口。我们捧着递过来的面吃了起来,毫不在乎面还冒着大量热气。感觉不到烫。店老伯打开小型电视,开始看起夜间棒球转播。

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脚边,往下一看,只见茶子刚吃下的面,全从肚子的洞掉了出来,散落一地,还弄脏衬衫的一部分。茶子发觉我的注视,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我泰然自若地付了钱,拉着茶子离开面摊。

「是我不好,勉强你吃东西。」

「我想我的胃,还有洞里的其它器官,大概都不见了。」

我们走在街灯稀少的路上,来到儿童公园。

茶子看到公园角落的公共厕所。「我去清洗一下。」说完,走进残障专用厕所。我坐在秋千上摇动。今天是满月。远处传来电视的声音。旁边有幢大楼,大楼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这时我听见茶子尖叫,跑向厕所,看到茶子在洗手台前颤抖。

「发生什么事?」循着茶子的视线看去,我看见混着脓血的光溜溜老鼠掉落在地。「要不要紧?」

我一出声,茶子便瘫坐地上,用力翻起裙子露出大腿。我清楚看见妤几条红线从大腿流到小腿。来回看看茶子挂着数条红线的大腿,以及光溜溜的老鼠。

那不是老鼠,小归小,那东西仍有着人类的手指与眼鼻。

那是个胎儿。

茶子突然站起来用力踩踏那东西。

「住手!」我抱住茶子。八成是我抱得太用力,茶子的肩膀骨头发出叫人不舒服的声音后脱臼,她仍不以为意地用脚上的运动鞋踩踏胎儿。最后终于手捣着脸,静静哭了起来。

我卷起三张卫生纸,一点一点把胎儿拾起,丢进马桶里,心想,要是被发现,可就大事不妙了。胎儿的眼球像惊吓过度般,飞出被踩烂的头部。来回捡了四次,总算销声匿迹。我伸出手准备冲水,茶子却抢先一步拍打按钮。猛烈的水势把胎儿吸进污水管中。

「……这就是他想杀我的原因!那天,我要去堕胎的事情,被他知道了……」泪水涌上茶子的眼睛,然后流下来。「他怪我想杀了他的孩子……怎么可能生下来!那家伙疯了……」

「够了,别说了,我明白。」我伸出手把茶子拉进自己怀里。茶子像个婴儿般抽搭个不停。在哭的同时,她的头发散落地面。

之后,我们改搭计程车,来到水库湖附近下车。我记得这附近以前有个废弃的木材小屋,也知道太阳升起后,茶子的模样会惨到无法想象,因此决定快点找个避难之处。

茶子的头发大部分都掉光了,皮肤变得像破纸门一样,全身腐烂生脓;幸亏肚子上的洞不断排出脏器的汁液,茶子才没膨胀到巨人那么大。天还没亮,左边眼球就像干香菇一样往眼窝里萎缩进去。

茶子看着自己七零八落的身体,发着抖说:「我好怕、好怕……」

「我会陪你一起死,放心……」

我说完,让她看我烂掉的手指:她安静下来,才一会儿,又想起了害怕而开始颤抖。我努力想让紧抓住我的茶子冷静下来,却突然看到自己的手指,吓了一跳;指甲根部长出薄薄的甘皮,似乎打算修复指甲剥落的地方。

「阿广你果然不会死,」茶子小声说:「好好喔。」

「不,无论如何,我都会死。」

「谢谢你,可是,没关系的,你不用勉强。」

「不,我一定会死,一定!」

茶子不再开口。

黎明时分,茶子准备站起身,整个人却坍塌,是的,就是「坍塌」——只听见湿泥甩在地上的声音,一看,她整个人散得支离破碎;腿离开了她的身体,一边手臂掉落。茶子睁大眼睛看着散落在自己四周的手和脚。

「我好怕喔……阿广……」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拉近茶子的身体,紧紧抱住她。她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还轻,就像中空的树干一样。

「我会陪你一起死,别担心。」我在茶子耳边轻声说。

「我死了无所谓,我害怕的,不是死,而是……我下想和那家伙去同个地方。我,杀掉那家伙了。我想会变成这样,一定是那家伙的诅咒。阿广,那家伙把你撞向墙壁时,我拿着剪刀一口气剪下了那家伙的脖子。不难哦。那家伙一脸惊讶的转过头,嘴里念着什么咒语,然后硬是给了我一吻。我可以确定,那家伙死掉了。」茶子凝视小屋的天花板。像发高烧的谵语般喋喋不休。「我不要和那家伙一起去地狱……我不要……」

我点点头。

「阿广,我不要这样,我不要离开你、去那家伙在的地方,我害怕的是这个,我好怕喔……」

直到傍晚,茶子仍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唯一不同的是,开口说话的次数愈来愈少。

「阿广……阿广……」身上只剩下左手臂的茶子缓缓睁开眼。

太阳已经下山好一阵子了。

「我走喽。」

「茶子……」

「阿广,等你变成老爷爷时再来找我,别去自杀,你如果自杀的话,就会被带到其它地方,遇不到我了。」

茶子的身体开始小幅度颤抖。

「梦里的女人告诉我,我要去的地方,不会遇到那家伙……」

「是吗?」我点点头。

「阿广,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说完,茶子的身体变轻。

「茶子……」

她已经不再开口;胸前蜥蜴褪了色。

我抱着茶子哭到黎明,最后将她的身体和散落的手脚,一起埋在小屋里。

还剩下三万。我原打算跳进水库自杀,又想到茶子说——会被带到其它地方,遇不到我——于是招了计程车,直接回家。

不出所料,老妈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你到底在搞什么!」

我好想睡觉。「现实」成了活生生的重量,把我消耗殆尽。

「晚点再说。」

我不耐烦地准备走进房间,老妈一边喊叫一边紧追过来。

「你偷了我的钱包,对吧!就知道做坏事!」

我停下脚步。

「看来还得多拜托神明帮帮忙才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能不能给我认真点!」

我没说半句话,走进房里,打开窗户。一瞬间,我彷佛闻到了茶子的味道。我明白今后不论看到什么,再感受不到发现那只蜥蜴时的新鲜感了。

幼猫与天然瓦斯

「你看,它被雨淋成这副湿淋淋的模样……」

那女人把她怀中犹如易碎物的幼猫递近给我看。

「是啊……不过……」

静枝含糊点点头,还在犹豫要不要接过猫咪。

「怎么样?」

女人别有深意地窥看静枝的脸。静枝感觉对方在打量自己。

「放着不管,它会死掉呀。」

女人身后那场午后的大雨,强力拍击着柏油地面。这里是市郊的住宅区。住在这地方的人们,即使住宅长相都相同,仍不忘致力于让自家的门柱样式、门牌、信箱色彩与众不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不随波逐流。草坪鲜少用来走动,只在上面摆两张野餐桌。而这幸福的代价就是每天必须早上六点钟出门。到了假日,整条路上静悄悄地彷佛一座死城,这不光是下雨的关系,大多数丈夫因为平日通勤,一到假日就累瘫无力外出,因此每到放假日,这一区就像疗养院一样寂静。

「它在你家门口哦。」

女人再一次低声说——看我多么温柔啊!我可是一看到淋雨快死的猫咪,就坐立不安耶!你为什么不能和我一样呢?你这人没有爱心吗?——女人全身上下都在挑毛病。

没错,那只幼猫的确被装进箱子、摆在静枝家门前的人行道上。下雨时,静枝也有几分在意,偷偷望了望,发现猫咪的箱子正好在银杏树底下,于是决定不过去看。

女人住在马路对面,年纪还不到六十,老是把一个人独居的静枝当作怪人;在路上遇到,除非走近到伸手可及的距离,否则和她打招呼,她不会理人。垃圾集中场的赶乌鸦网子底下如果放满了,她会把静枝的垃圾桶拖出来,把自己的塞进去;这情况静枝已经亲眼目睹过好几次。

即使如此,静枝还是不以为意。无论走到哪里总会遇到「乌鸦」,想排除价值观与自己不同、「颜色」与自己不同的家伙。静枝只想静静在这妤不容易买下的二手屋里生活,因为她累了。才四十五岁就已经对人生倦怠至此,可以想见她这辈子回顾起来有多么困难与复杂。

「你家养狗吗?还是准备要养狗?」

「没有。」

「那不正刚好,反正你一个人也寂寞嘛……」

女人特别加重语气在「一个人」之上。她经常偷窥静枝家。也因为这原因,静枝必须把客厅窗帘从薄蕾丝换成厚重的双层布,害得她无法实现晴天开窗的梦想。

「它长大后一定会派上用场的,再说,你的脚那样子……」

女人坏心眼的望向静枝的腿。

静枝右侧膝盖以下空无一物。只是在家里面走动的话,不需要拐杖;出门在外被人发现是义肢,也没什么好尴尬。她只在入浴时以及晚上上床睡觉时,卸下义肢。

「可是要我照顾有生命的东西,我实在……」

「没问题的,只要你『还有手』打开罐头、把食物倒进饲料碗里,它就会自己去吃。」

静枝无言以对——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养在你家?女人家里这些日子也只有退休丈夫在家而已,又没有养其它动物。

「你们家……」静枝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马路对面传来喇叭声。女人的丈夫回来了。

「我得回去了。咱们家不能养动物啦,我先生会过敏。对不起。」

女人把幼猫摆在地上,粗暴地拍了下它的屁股。幼猫受到惊吓,往静枝家里窜去。

「啊!」静枝还来不及喊叫,女人已经边嚷嚷边往车子方向走去,原本被她身体压住的大门关上。静枝回到屋里没看见幼猫的踪影。不晓得躲哪里去了。

她叹口气,走进厨房热好牛扔,装入不锈钢小碗中回到客厅。

要怎么叫猫眯出来才好?狗只要吹口哨就行,但猫……静枝只好无可奈何地拿着牛奶碗在阴暗处来回寻找。看了看客厅窗帘底下、电视柜后侧、沙发角落,却连声猫叫都没听到。她感觉连接义肢的断腿处僵硬麻痹;是站在门口和那女人讲话时吹风造成的吧。不知如何是好的静枝打开客厅深处的门,来到通往浴室的短廊;短廊一侧是小小的收纳空间。

「小猫咪……」静枝小心喊着,避免吓到猫。结果听到「喵」的叫声。

声音来自静枝背后。

……它果然在客厅。

静枝回到客厅,听见有人叫了声:「阿姨。」

定眼一看,两名年轻人走进玄关来。两人她都见过,差不多是路上遇到会打声招呼的认识程度,他们都是有着爽朗笑容的运动少年。

「阿姨,晚安。」右手边的年轻人再度开口;他患有颜面麻痹,听说是小学时骑脚踏车发生意外造成的后遗症。记得他今年应该刚考进东京大学。静枝正要开口说「晚安」时,听见了幼猫的声音。旁边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抚摸怀里的东西。

「这是阿姨的猫吗?」他这么问。他是牙医师的儿子,没记错的话,今年春天应该已经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牙医系。

「不是,它是别人寄养的。有人觉得它被抛弃很可怜,所以拿来寄放……」

结果两名年轻人面对面冷笑。

「太奇怪了吧?觉得可怜就应该自己养啊!」

「是啊……你乱说的吧,阿姨?」

眼前这两个冷笑家伙从刚刚开始就让静枝莫名紧张,这种感觉,就像导火线明明已经点燃了,却还默不作声地把烟火收进怀里。

「我才没说谎!」静枝的声音有些嘶哑。她把牛奶碗摆在脚边,少年怀中的幼猫立刻一扭身跳到地上,冲向牛扔碗,开始大声舔起白色液体。

「哈哈,野兽。」

「果然是野兽呢。」两人大笑了起来。

静枝笑不出来;牙医儿子身上穿的白色T恤写着诡异的文字——「不能用天然瓦斯自杀」——那抹恶毒的红,在昏暗的室内仍旧清晰映入眼帘。两人笑完后不再动,但是他们脸上仍然残留着「笑」。那个表情,花了不少时间,才从他们脸上慢慢蒸发不见。

屋子里只听得见幼猫舔牛奶的声音。

笑脸消失俊,取而代之的是「干我何事」的冷漠表情。这种表情,在拥挤不堪的电车上、队伍间、书店里经常可见。

「话说回来,你们两位有什么事?」

静枝耐不住沉默,开口。「啊……」颜面麻痹男打了个大呵欠,双手伸向空中:粗壮手臂上爆出血管,看得出来他正在使力。「啊啊……可恶!」他吐气吐到满脸通红为止,粗鲁放下双臂,微笑望着天然瓦斯男。

「喂,听到我问话吗?我说你们两位有什么事?」

静枝的话里,充满着想结束这场莫名其妙闹剧的心情——她感觉自己正穿着跑进小石头的鞋子走路。

「啊……」颜面麻痹男继续打呵欠,开始扭转脖子,双手手指交握,手掌朝着静枝伸展,指关节不断发出踩到小树枝的声响。

「喂,你们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吧!」静枝没想到自己有勇气这么大声说话。「有什么事快说!没事的话就快点滚出去!」

结果天然瓦斯男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开双腿,上身向前倾,开始做起伸展运动。

「我们有事哦。」

颜面麻痹男对天然瓦斯男使了个眼色,小声说。

「什么事?」

「我们想玩激爆摔角(注7)。」

「什么?」

「就是摔角游戏喽,艾迪•葛雷和威廉•瑞格(注8)他们表演的那个。没听过吗?」

「你们两个是说真的吗?」

两人理所当然地频频点头。

我还在想「这两个孩子怎么这么奇怪」,下一秒就已经骂出口:

「开什么玩笑!我家为什么要借你们玩那种莫名其妙的游戏?你们有毛病吗?突然跑进来说要在这里摔角?……最好真有人会答应你们!给我滚出去!」

「我们一直梦想能够来场真实摔角嘛!」

注7:激爆摔角,是PS、PS2、PSP、Xbox、Wii等电视游乐器的摔角游戏,原名「ExcitingProWrestling」

系列一至七,更换发行公司后,新发售的游戏改名为「WWE2007SMACKDOWNVS.RAW」、「WWE2008SMACKDOWNVS.RAW」。

注8:艾迪•葛雷(EddieGuerrero,1967—2005)与威廉•瑞格(WilliamRegal,1968—)均为WWE摔角选手,曾多次称王摔角界。

颜面麻痹男说完,天然瓦斯男点点头。接着他下腰,把身体弯成拱型,颜面麻痹男坐在他肚子上。

唔呵、唔呵、唔呵……坐在上面的颜面麻痹男只要一跳动,底下靠手指及额头倒立支撑两人体重的天然瓦斯男,就会发出怪声音。

「别胡闹了!」静枝走向挂在墙壁上的电话——我怎么可能陪你们干这种无聊事?今天我可是打算吃完热腾腾的食物,早点上床,把看了一个礼拜的悬疑小说读完耶!那可是一本让人相当期待结局的优质作品呢!

静枝的手正要伸向电话,手上便感觉到一股冲击,下一秒,墙壁上的电话发出巨大声响与烟尘,支离破碎,同时地板上传来一阵沉重的恐怖震动——装饰架上的青铜像滚落地面晃动——那是静枝的父亲认为长得像女儿而买下的少女座像。

「耶——!」颜面麻痹男与站起身的天然瓦斯男互相击掌。

「你们……」静枝全身发抖,她领悟到眼前这两个脸上挂着笑容的年轻人,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样子违反规定哦,重来、重来!」颜面麻痹男低声说,换他开始做起暖身运动。

「你们给我差不多一点,别在这里玩摔角!回你们家去,随你们怎么摔呀!」静枝的语气中有着哀怨;她并没有打算摆出低姿态,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自动反应、楚楚可怜地拜托。

「阿姨,你误会了哟。」张开双腿坐在地上的颜面麻痹男抬起头。

「是呀,一天然瓦斯男也点点头。「我们不是想玩摔角,而是想和阿姨你摔角,我们俩的对手就是你。」

静枝怀疑自己听错了,陷入错乱。

……他们刚刚说了什么?想和我摔角?

太蠢了吧?静枝差点笑出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

「阿姨和猫咪一组,我们两个一组,有没有问题?」

「等一下,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还没搞懂你们说的……」

天然瓦斯男无视静枝的话,往厨房走去,打开餐具柜,翻出碗和色拉盆等容器,拿刀子敲击确认声音。不晓得敲到第几次,碗发出干涩的声响,他才满意点点头。

「这个声音可以吧?」

「恩?不错。」听到天然瓦斯男的问话,颜面麻痹男回答。

静枝看向脚下四散的电话残骸。倒落的青铜座像高三十多公分,静枝要把它拿起来擦架子、地板时,还非得两只手一起,才能把那沉甸甸的重物抬离地面,对方居然能够把这东西

从那边丢过来……静枝与下腰摆出拱桥姿势的颜面麻痹男四目相对。他倒立充血的脸对着静枝咧嘴冷笑;交叉胸前的双臂上头,粗大的血管像叶脉一样浮出突起。

天然瓦斯男从厨房拿着碗和刀子回到颜面麻痹男旁边。

「规则采唯一场地竞赛制。这是场正式的比赛,所以没有暂停或投降。另外,如果卑鄙使用凶器攻击,处罚就是由对手选择个人喜欢的方式重新开始,这点要注意。基本上,摔角擂台就是这整个客厅,以击掌方式换手。」

他们两人往静枝对角线另一侧的墙壁走去,然后天然瓦斯男大声说明:

「红色角落——!一百八十磅!凤凰表人!蓝色角落——!一百磅!阿姨!」

颜面麻痹男双手伸向半空中,原地旋转一圈,向无形的观众介绍。他对静枝发出戏剧性的声音恫吓道:「我可不会输哦!吓!」

静枝曾在电视上看过几次摔角手威吓对手的场面,这宣示着接下来是场赌命的生死之争。静枝打心底升起一阵恐惧,丝毫不觉得眼前这情况哪里有趣。

「铿!」碗响了一声。

「等一下!」静枝伸出双手想制止小跑步靠近的颜面麻痹男。

颜面麻痹男来到手掌正前方,快速下沉、消失,下一秒,静枝的右腹侧遭到铁举重击,整个人往后飞去,背部撞上墙壁。她的身体摔落地面时,手肘以不正常的姿势着地,撞出叫人发毛的声音;脖子因为脑袋异常高速上下晃动的关系喀喀作响。静枝的眼前瞬间一片黑。

「出现了!闪耀击坠!」天然瓦斯男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静枝的手腕关节被对方用力扯起,传来一阵剧痛,接着身体被扭住按倒,鼻子和下巴贴在地上。

「唔啦啦啦啦!」

颜面麻痹男在背后叫喊的同时,静枝手臂正中央突然发出一声「啪」,使不上力了。静枝愤怒的大叫挣扎,身体终于恢复自由。在模糊视线的前方,静枝看到颜面麻痹男正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自己。

「等等、等一下!」静枝倒在地上大叫。有个东西不断打在她脸上;仔细一看,自以为举起的手臂居然软趴趴地往下垂——她的右手肘被逆向折断了,关节一带内出血,发红肿胀成从未见过的模样。

「别小看我!吓!」颜面麻痹男大叫,狠狠踢了断臂一脚。

「噫!」静枝嘴里无意识地进出惨叫:她以为手要掉了,结果断臂只是转了一圈又打着她。

「住手……别这样……」静枝翻过身,伸出剩下的左手比出「暂停」姿势,企图制止颜面麻痹男。

颜面麻痹男无视静枝的举动,抬脚准备践踏静枝,却在半空中停住,稍微后退几步,双手挑衅的比着「过来过来」。

「站起来!王八蛋!来啊!混帐!」

静枝瘫倒在地。颜面麻痹男开始踩踏她脱臼的关节。

「唔——咕——姆咕……」

「过来呀!王八蛋!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臭小子!」

静枝呻吟着要起身,脚下一滑又趴下。颜面麻痹男喊叫着,拚命践踏她要她起来,她又脚滑,践踏又脚滑的戏码不断重复,静枝努力把自己的身体剥离地板——在她泪眼婆娑的眼睛看来,屋子里没有什么太大变化,还是和昨天一样……昨天,很幸福,生活平稳安静,怎么晓得在同一个地方过了二十四小时后,却变成这副手臂关节碎裂、口吐鲜血的模样?

静枝心里祈求着时间能够倒转回到昨天。她站稳如坐船股摇晃的脚步,勉强站起身,颜面麻痹男立刻从她身后扑上来,把她的上半身压得向前倾,下一秒,身体突然轻飘飘飞起,接着脖子冷不防遭到重击,像被大型油压机打到一样。回过神来,她已经成大字型躺在地上。嘴巴妤像塞进一堆石头,静枝连忙吐出嘴里的东西,一些沾了血的白色物体掉出来,是牙齿。一看,颜面麻痹男已经退到墙边,换天然瓦斯男上场。他戴着黑底红边的面具。

天然瓦斯男不像颜面麻痹男那样叫静枝站起来。他快手翻过静枝,抓住她完好的那只腿,轻松自在地扭转自己的身体压下来。

静枝的脚底窜上一股火钳插进般的剧痛,她放声大叫。

天然瓦斯男再度站起身,这回改抓住静枝没受伤的手臂。

「啊……那只手不行……」天然瓦斯男却毫不在意静枝的话,和她的身体躺成九十度,以膝盖牢牢夹住她的手臂,稍微抬起腰部,将手臂往关节反方向用力一折——「哦!哦!哦!」静枝像鱼一样跳动,嘴里吐出血沫,剧烈疼痛窜遍皮肤、肌肉与骨头之间,她根本无暇去管身体底下另一条弯曲成不自然形状的手臂。全身滚烫难耐,天然瓦斯男仍继续将手臂折至骨头弹性的极限,最后终于听见踏破三夹板的讨厌声音,关节四周也跟着碎裂。静枝彷佛大型扩音器,拚命大喊、不断大喊,叫哑了,疼痛仍在。

「阿姨很痛苦!很痛苦!」天然瓦斯男从面具后头悠哉播报着。

静枝开始全身痉挛,接下来是撕裂身体的痛。

天然瓦斯男打算拉断骨折的手臂。他双脚使劲踩住静枝的脸与侧腹,一面扭转断臂一面拉扯。失去骨头的手臂被这样一拉扯,发出「啪滋啪滋」的声音,好像身体里面有什么要被揪下了。

「啊啊!厉害!要弄下来吗?弄得下来吗?弄下来了吗?」兴奋的颜面麻痹男像马赛人(注9)一样又跳又叫。

「咕哦哦哦……」天然瓦斯男使尽浑身力气踏稳脚步,继续扭转。

静枝看到那彷佛不是自己手掌的东西在愈来愈远处摇晃——手竟然伸到那么长!——已经没有知觉了,不可思议的是,手掌仍会随着天然瓦斯男每次扭转而一张一握。突然,一股猛烈的吐意从胃袋街上静枝的喉头,才听见水被吸入排水孔的声音,呕吐物已经从她的嘴里喷出,直接喷到天然瓦斯男龇牙咧嘴用力中的脸上。

「唔哇!」天然瓦斯男像是被热水泼到,放开静枝,滚倒在地。

「好样儿的!阿姨的毒雾攻击!」颜面麻痹男拍手狂笑。

静枝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

「脏死了!」天然瓦斯男站起身,准备找东西擦拭弄脏的面具,结果脚下一个不小心踩到静枝的呕吐物滑倒,粗心大意的他往后一仰,俊脑勺撞到静枝义肢内藏的钛合金转轴,发出闷响,天然瓦斯男呻吟了一声,跟着开始痉挛。

注9:马赛人(Masai),东非著名的游牧民族,分布在肯亚南部及坦尚尼亚北部一带。

「啊!你要不要紧?」颜面麻痹男跑近天然瓦斯男,要他振作点。

静枝突然看见幼猫靠过来舔自己因内出血而肿成数倍粗的右手指。

「痛死了!」天然瓦斯男缓缓坐起身。「搞什么?一定有问题!」他手撑着自己摇摇晃晃站起,粗暴掀开静枝的裙子。

「这是什么?」

发现义肢,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这根本违反规定嘛!竟然偷带凶器!」天然瓦斯男抓住义肢的脚踩处用力扯下,开始胡乱殴打静枝。

二十分钟后,天然瓦斯男终于打累了,甩开沾有静枝头发、皮肤和头盖骨碎片的义肢。地板上有摊衣服包裹的人型肉酱。

「要压上去倒数了吗?」颜面麻痹男问气喘吁吁的天然瓦斯男。

「压上去?我才不要咧!恶心死了!」天然瓦斯男脱下面具,用T恤袖子擦擦汗水淋漓的脸。

他们两人一起在静枝的尸体上撒尿后,关掉屋子里的电灯,准备走出外头。

「这回算我们赢吧!」

「应该是平手吧!」颜面麻痹男对天然瓦斯男说。

「搞什么,这么严?」

仔细一看,幼猫正坐在静枝旁边。

「过来。」颜面麻痹男一呼叫,幼猫便快跑靠近。他双手抱起猫。

「它该怎么办?」

「恩……就养吧。」

「喵——」颜面麻痹男怀中的幼猫轻轻叫了一声。

退休日大逃杀

「……感谢您长期以来为公司发展尽心尽力,希望您往后更加活跃,在人生第二个舞台上继续加油。」

「谢谢。今后我国的经济情势依然严苛,还望各位抬头挺胸继续努力。」

总经理——犬山昔日的部下说完,女职员恭敬递上捧花。犬山接过花,再度面向排成一列的课员,一手行礼,一手高高举起花束。

所有人齐声鼓掌,微笑看着犬山。

犬山分别看向三十名部下,一一颔首。

没看到任何叫人不安的视线。

幸好,果然只是杞人忧天。在公司里我虽属强势派,但我不记得自己曾对部下有过任河不合理的要求。——今天是犬山退休的日子,也是举行退休猎杀的日子。他没有雇用街头补尾流传的「保障服务」;该服务不仅收费高昂,且只服务一次。为了能够平安回家花上则十万,算来实在浪费。再说请五、六位保全充当保镳、包围在自己前后左右,这样对过去的同袍多冷漠、多失礼啊,八成还会被批评很世俗吧。事实上,他多少也希望自己能以漂亮的姿态,留在同事的回忆中。

犬山心想,放眼望去,除了新进职员外,这一列全是受我照顾而成长至此的男人。我费尽心力,将初出校园时还左右不分的他们培养成企业战士。想想连客满电车都不敢搭的他们,如今已成为年营业额一兆日圆的商社要角,该庆幸公司有我这么鸡婆的人在啊。

他们一个个接收到犬山的视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像看到什么过于耀眼的东西而眨了眨眼。

「谢谢各位……」

鼓掌完,犬山再一次小声道谢。

「好,到此为止。各位回去工作吧。」

所有人开始动作。这时候,犬山注意到总经理看了眼手表又看向自己,眼神中孱杂着叫人挂意的怜悯。

总经理快速转开视线,犬山也没有继续追究,准备打包剩下的私人物品。他来到离自己座位两个桌子远的地方,一名男职员突然站起身挡住通道,害得犬山狠狠撞上对方的背。眼镜被撞歪,脸上的冲击直达鼻腔深处。

「喂!」犬山立刻大叫。

该名男子两年前才从资材课调来。没记错的话,半年前他长子出生时,犬山还送过他玩具反斗城的礼券。

男人沉默站着。平常只要一叫唤这位名叫户部的男人,他就会露出微笑,所以有「微笑部」的称号。微笑部正以死人眼神盯着犬山。

「这样很危险。」犬山知道自己说到最后,语气不自觉缓和了下来。他不是我所认识的微笑部。人们看着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时,眼神多少会有不同。

从微笑部的眼中,犬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用力推了一把,犬山差点摔倒。

转头一看,犬山站的位置上,有个年轻男子粗暴拉出椅子准备入座;铁制的球形椅脚正好狠狠撞上犬山的左脚踝骨。

「啊!啊!」犬山当场痛苦跪倒,彷佛被铁锤砸到脚踝。结果撑在地上的手背遭椅子辗过,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唔哇!」抬头一看,那名年轻男子肩膀上挟着电话,正悠哉开始工作。犬山好不容易抽出手;手已经破皮肿起、开始渗血了。「喂!你!」犬山愤怒站起身,伸手搭上年轻男子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男子没有回头,只顾着一边写笔记,一边与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喂!王八蛋!」犬山忍不住抓着肩膀。男子仍旧视若无睹,逼得他动手摇晃,结果话筒滑出男子肩膀,大声摔在办公桌上。声音之大,让犬山瞬间回过神。他注意到周遭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

「啊,对不起,电话线路似乎不太稳定。好,我马上回电。」

男子微笑挂下电话后转向犬山,脸上立刻变得面无表情,叫人毛骨悚然。这一刻整间办公室里听不见任何说话声。犬山感觉三十对投射过来的视线如芒刺扎着他全身。

「枉费我们打算让你好好离开。」

「所以我不是说了?犬山笨嘛,全都是这家伙自己搞砸了。」

「蠢到无药可救!当个人也是浪费粮食!」

办公室到处响起语带怒意的声音。

「说什么……你们是怎么回……」犬山的话没能说完,年轻男子已经出手。痛苦在身体中央炸开,他知道那里是胃。上一次同个地方遭到强力重击,是犬山二十岁那年在新宿居酒屋遇上小混混时。

「喂喂,这么快就发飙啦?」有人笑了出来。

「这个臭老头真让我火大,杀了他!」

苦涩的液体逆流至口中。弯着腰的犬山看向自己的笔头;满是皱纹的手上胡乱浮着紫色的血管。他了解自己的力量绝对赢不了对方。

「等等,有话好说……」的「说」字都还没讲完,犬山脸上便遭到头锤猛击,眼球被压进眼窝里、耳朵嗡嗡作响;后仰倒下的腰骨在身体里发出不正常的碎裂声;呼吸不过来,还有些漏尿。犬山举手说:「喂!等等!给我等一下!等一下……」的「下」字还没说完,嘴边就挨上一踹。他看见自己的假门牙如火箭飞射出去。

「咿!」犬山发出娘儿们似的叫声,倚身办公室角落。

年轻男子看到犬山这副模样,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换另一位职员站到犬山面前。

「你这家伙,我说要去参加儿子的运动会,你嗤之以鼻,是吧?」

「我有吗?」

这位年约四十的职员,之前在即将与达姆建筑资材公司签订采购契约时,突然申请休假。

「好啊,要装傻尽管装。你当时冷笑完,还假装心脏麻痹倒下,说:『啊啊……被你吓死,我还以为死定了,你别开玩笑了!』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学给你看!」

「你说什么?」该名职员把手摆在耳边半蹲。「我听……不见!」

四周传来嘲笑声和呻吟声;嘲笑的主要是女职员,而男职员则是蹙眉、厌恶地龇牙咧嘴。

「就是那样、就是那样!」

「他也对我那么做过!」

「那天,我儿子徒步竞走拿到第二名。他说因为爸爸没去帮他加油,所以没能拿第一。」

「哪有这种事……」犬山拿着变形的眼镜站起身。

「他现在成了茧居族,对家人施暴,还责怪我——需要商量的时候,父亲却不在身边!——有多惨你可知道?这一切全都是那次运动会造成的!」

男子抡起拳头。这时有人从他身后抓住他的手。

「等等,我也有话要说。」

犬山因为事出突然而愣住;介入两人之间的是总经理。

「都是因为你,我老婆害死了孩子。」

办公室内一片哗然。

「我什么也没……」

「你是想说你什么也没做吗?那么你解释一下,当时把贺曾利物产浅葱先生的损害赔偿案子硬推给我的人是谁?」

「那件事情,是贺曾利物产指名要你出面啊!」

「那天,正值预产期的老婆快临盆了,你这王八蛋却说:『马上就能处理好。』叫我去处理小学生帆布鞋的索赔案。」

「因为采购人员是你……再说我认为退货和二次加工时,可能需要和中国方面交涉。」

总经理走近犬山,狠狠踩踏他的脚尖。

「你继续说啊!四课的香山或二课的古里不也可以去处理?这明明是个跨课企画案,你却执意派我去处理,只为了让业绩算在我们课!」

肮脏的家伙!有人大喊。包围犬山的人群比刚刚朝会时更贴近;他面前的每一张脸上,此刻都浮现浊黑的怒气,看来像是在压抑「暴力本能」破体而出。

……这就是退休猎杀呀。犬山后悔自己过于天真的评估。这才发现,到昨天为止的忠实与友好,全是他们为了今天而做的掩饰。

「当我人在昏暗的仓库里检查鞋底裂痕时,我的老婆羊水破了。叫计程车连忙赶到医院时,胎儿已经死亡。是个女婴。」

总经理的声音哽咽,彷佛是在说昨天才发生的事。

「但你那时候不是告诉我,你老婆有母亲陪着?」

「我岳母是瞎子,要怎么到街上拦计程车?她只能不断打着打不通的叫车电话!三更半夜一边听着破水的女儿惨叫,一边抵抗着胎儿会死掉的恐惧,不断打电话!」

「我只知道怀孕的事,如果你告诉我……」

总经理呆然张着嘴,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环视众职员的脸。

「你是说……小孩死掉要怪我自己?怪我没告知你和公司我岳母是瞎子、因为我找不到人帮忙只好拜托她?」

「不,我没那么说。」

「你明明说了!还是你想说——没事让自己眼睛瞎掉,这种母亲杀掉算了?」

「我哪有……你疯了。」犬山叹息。总经理揪住他的领带左右摇晃。脖子两侧顿时一股热,没办法呼吸。

「为什么你不去!为什么不去啊!」

「是啊!都怪这家伙,害我没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刚刚还站在总经理身后的女职员跳出来抓花犬山的睑。

接着全体一起上前痛殴犬山。

「害我没办法陪儿子动手术!」

「你害我变得歇斯底里!」

「我没赶上相亲,都是你的错!」

「我去不成滚石合唱团的演唱会!」

「联谊迟到!」

「讨厌你的长相!」

「你有口臭!」

众人像在唱诵咒语,纷纷大吐自己的不甘心、愤怒与不平不满,同时殴打犬山的脸、用指甲狠抓、勒他的喉咙、踹他的胸口、撕裂衣服、膝撞他的背骨。他浑身发烫,疼痛从体内随着心跳流贯全身。肩头响起不舒服的啪喀声时,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窜出。

「呀啊啊!」犬山凄厉喊叫。众人顺势将他的身体抬起,一面冷笑一面奔出走廊。

「啊?犬山先生退休了。」擦肩而过的其它部门男子说。

「闪开闪开闪开闪开闪开!」他们将犬山扛到楼梯处。「预——备——丢!」把他抛向下一层楼的楼梯平台。身体感觉一阵轻,随后全身遭遇爆炸性冲击,头部发出不舒服的声响,眼前顿时一片黑。

回过神来时,部下们已经不见踪影。自己的脸正趴在冲撞后呕出的呕吐物里。行经楼梯的职员避开犬山,眼神犹如看到秽物。为了今天特别穿来的上等和服已经成了破窗帘,一只鞋子也不知去向,犬山却没勇气再回办公室去找。光是要起身,就觉得痛楚彻骨。

搭电梯是最好的方式,但又担心不晓得会遇到谁。

犬山决定一步步走下楼梯。花了快一个小时来到六楼时,他看到墙壁上有人用手指蘸了红色鲜血写着:「退休了仍是人啊!」旁边则用麦克笔补充:「否决!」

好不容易走到外面。今天早上还会和他敬礼的保全,此刻对他完全视若无睹。

亏我还经常送他土产——犬山准备瞪他,想了想还是没做;搞不好他是哪里的运动社团出身,如果再被殴上一顿,我铁定会死。退休日变成忌日,不就称了大家的意?这时手机响起。是同期的冈村。他比犬山早一个月退休。

「你很惨吧?哈哈哈,谁叫你要逞强。」

「罗唆!看到了还不帮忙?」

「没办法。我是看到你出来才知道的。」

抬起头,马路对面一个身分不明的痞子打扮男人正在挥手。

那是冈村。

「有什么办法,这是每个人必经之路。再说,我们像他们那样时,也曾对前辈做过同样的事情啊。」

「恩。」犬山在公共厕所换上冈村准备的五分裤、宽松运动服,戴上太阳眼镜和印花大手帕。两人往代代木公园的树丛茂密处钻进去。

「你还不是把菊池董事长的肋骨击碎?和当年相比,现在的退休日已经理性多了,必须立刻送医急救的家伙也减少了。」

「废话,那家伙偷了我的女人啊!」

「哦?你敢说自己不曾对部下的女人出手?」

犬山没有反驳。

「不管怎样,你在今天、此刻、这一秒开始,已经被流放到丛林了。过去,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够活下去。今后,想活着就得设法延续生命。」

「所以第一件事是打扮成这样?」

「没错。如果让大家知道我们已经退休,下场恐怕会很惨。装扮成看不出年纪比较安全。」

「所谓『老人独立支援促进法』(注10),虽说是为了节省国库开销,也未免太奇怪了。仔细想想,根本是乱来。只要一超过六十五岁,不只是行政部门,连司法机关的服务都需要收费。还没到六十五岁前就可以拚命使用……」

「恩,过去无论是遭小偷还是遇到机车强盗,只要报案警方都会受理,可是今后报一次案就须缴一次钱,而且费用远超过征信社的收费。假如被杀,而家人也愿意支付搜查费,还必须要看支付的金额有多少,才能决定要怎么敷衍塞责。总之,国家已经认定我们这些普通老人等于『弃民』。事实上老人太多了。你知道这条法律在美国称为什么吗?上个礼拜的《时代杂志》中提到过。」

「叫什么?」

「(旅鼠法)。杂志上盛赞它是条划时代的法律。」

「怎么每个家伙都这么乱来。」

「害民之政犹如深夜的白雪,在不经意的时候悄然展开,一不留神,周遭已人事全非。」

「我们需要武器,有危险时才能够反击。」

注10:本篇中的法律均为虚构。

「别说傻话了!假使被害人还没届退休年龄,就能够申请免费搜查,而下手的老人会立刻被逮捕、判以重刑。关进监狱后,还要支付相当于饭店住宿费用的金额,才有饭吃。饿死、冻死、病死——即使囚犯有什么万一,狱方也完全不出手相助。形形色色原因造成的众多尸体,听说现在已经辗转流入狗食店了。」

两人一起叹气。

「唯一可靠的就剩下家人了……」

结果冈村噗嗤一笑。

「你当真这么想吗?」

「是啊。我老婆年轻,还有十年才退休,很多方面可以仰赖她。」

「太天真了……」

「你说什么?」

「我上个月和小我八岁的老婆离婚了。」

「为什么?」

「蠢蛋,你回想一下过去怎么对待老婆小孩就明白了呀!再说,对方现在可是受到国家权力保护,而我是一无所有。想到这里,我就恐惧得决定离开家了。」

「太夸张了吧。既然是夫妻,虽然有过各种辛苦的时期,但夫妻本来就应该同甘共苦。老婆一定能够明白我们的辛苦,还有小孩也是……」

「呵呵……你认识开发部的板垣吧?就是鼻子附近有颗痣的。」

「是那个身高体壮的家伙吗?我记得他上个月退休了。」

「他死了。」冈村没有得意,只简单这么说。「被他老婆开车辗毙,最后视为单纯的意外,获得不起诉处分。他老婆后来和小她六岁的男人再婚。反正他们也没小孩。」

犬山咽了下口水。

「你打算怎么做?和我一起走还是回家?」

我……犬山正要开口,这时候背后的树丛发出沙沙声。

「YO!这里有两个怪胎耶!」

转过头,只见一群身穿五分裤、戴着印花大手帕、银饰、耳环的少年郎将两人团团围住。

「你们这些家伙要干什……」

冈村打断犬山的话,开口:

「哟!YO!你、你、你们几个、在、在、在这地方、有、有、有何指教!」

冈村以奇妙的节奏说完,扭着身子模仿街头痞子的动作。

结果少年郎彷佛看到什么珍奇异物,各个露出冷笑。其中一人配合冈村扭曲身体,霹雳啪啦地快嘴说话。

冈村也呼应对方,用上全身力气使劲大喊,要大家放过他们两人。他的姿势之滑稽,彷佛快坏掉的玩具拚老命吸引小朋友再拿起自己来玩,叫人没来由地感觉悲哀。

「哈哈哈哈!MAN!老伯,很屌嘛!不过你们两个怪胎还少了个东西哟,MAN!」

带头的少年来到冈村面前。

「别这样嘛,我们是伙伴啊!」

「是呀是呀。」说着,少年退离冈村一步。「酷!」周围其它人大喊。「这样子就很完美啦!HAHAHAHA!」少年突然对冈村和犬山伸出双手、弯曲手指,大叫:「YA!」其它少年郎也摆出和他同样的动作。

冈村缓缓转过身面向犬山。一支免洗筷模样的金属棒,深深插入写着「AMERICANBIMBO」的涂鸦运动服中央。

「痞子一定要有体环啊!帮你装上!而且是很大一个!YEAH!这是一定要的啦!」少年一转身,冈村无力跪地,呼吸逐渐衰弱,嘴唇开始痉挛。

「看来那家伙不是第一次刺人。一下子就插到死穴,直接刺进心脏正中央。真服了他了。」

犬山轻轻让冈村躺在草坪上;他的胸前渗出了更大片的血渍。

「我去叫救护车。」

「别傻了,哪来的钱啊……?」

犬山准备起身,冈村抓住他的手臂。

「算了吧,老实说我也累了……只是在你面前逞强而已,我的人生根本没有未来可言。这样正好,我已经受够了。」

冈村微笑。

「听好,你回到家之后,只要稍微觉得不对劲,就快点准备离开,有能力的话逃往国外去。记住这点。」

「我知道了。不过,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么多?」

「一九九五年度上半期……多亏有你帮忙,偷偷把自己课里的业绩转给我们,才让我们部门达成营业目标。照理说,我应该力主那是你们课的成绩,但当时的我正处于如火如荼的升官战争中,我和同样出身二流国立大学的你相同,都有难以跨越的不利条件。幸好有你那次的帮忙,我才得以在剩余的公司岁月里有好日子过。」

冈村满是鲜血的手握住犬山的争头。

「我一直很感激……谢谢你。」

犬山点点头。

冈村微微抽搐了一下,突然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喃喃说了声「妈」,便不再动。

回到家门口,妻子蓟和儿子跑上前来。

「老公!你没事吧?」蓟看到犬山一身破破烂烂的模样,上前抱住他。

「啊啊……没事没事,我到家了、到家了!」

犬山在放好洗澡水的浴缸洗去汗水,脑子里想起许许多多往事。

回想起来,我从未顾过自己家里,脑海中浮现的总是老婆可怜兮兮的哭泣脸庞,以及儿子挨揍被踹时紧咬嘴唇的模样。那时候,大家总把老婆小孩当沙包。可是,犬山自信自己有让他们过好日子、好生活。

洗完澡出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全部都是犬山最喜欢吃的东西。

「辛苦了。」妻子帮他倒啤酒。

「谢谢。」

「接下来请慢慢享用。」

冰凉的啤酒像要挤破喉咙般地流进胃里。畅快!

儿子又将喝空的玻璃杯装满。

「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你也是,差不多该独立自主了吧?」

犬山忍不住又对年过三十、仍然没有一份正职工作的儿子耳提面命。

「败给你了。」儿子搔搔头。

「这孩子,从一大早就一直担心着父亲是不是能够平安回来呢。」妻子微笑。儿子点点头。

「不要紧,我能够回的,只有这个家了。」

舌头麻麻的,话说到最后变得口齿不清。

「他坐立不安,担心你会不会被其它人刺死或杀掉。」

玻璃杯自手中滑落,双手无力垂下,身体彷佛不是自己的,动弹不得。

「如果你被其它陌生人给杀了,我可是会呕死!」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犬山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你必须由我这双手亲自大卸八块才行,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

「我也是。如果不能亲手杀了你这臭老头,我会疯掉!」

儿子起身走近。

妻子的眼睛闪烁暗红色的光芒,手上的切肉菜刀也闪闪发光。

「话说回来,那医生的药还真有效呢。」

「把他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吧。」

犬山终于在两天后断气。

召唤恐惧

我到现在仍然没办法迟到,是什么缘故造成,自己也不清楚,大概是当我还穿着吊带裤、彷佛父母宠物的那年纪,曾被老妈揍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关系,导致这习惯彷佛诅咒般深植我身。如果没在三十分钟前到达约定地点,我的屁眼就会张开,腋下就会冒出大量冷汗。

这天我也在三十分钟前就抵达事务所前面。既然到了就进去啊!可是这次不行。如果这么做,其它人会怪我太认真,或认为我明明是个男人,心机却这么重——想到这里,我的屁眼又张开,腋下又大量冒汗。

因此我还是一如往常——在三十分钟前抵达,却比约定时间晚十分钟才进去。当然其中有些人偶尔也会严格遵守时间,这种时候我会听着对方训斥而开心或僵硬。

走进事务所时,老爹和尼娜(注11)已经坐在沙发上。

「太慢了吧?」

才进门,就听见老爸怒骂。

「对不起。」

「还嘻皮笑脸!你怎么每次都这样?」

「很抱歉。」

「还笑!」

「不好意思。」

我在大哥示意的角落椅子上坐下。

「事务所里只有老爹、尼娜、大哥和老爸。年轻人似乎全离席了。

「你带他们去『清水沟』吧。」

「咦?带他们去吗?」

「对。他们有点玄机,是前阵子在中国生产毒品那些家伙介绍来的礼物。你知道阿野吗?」

「知道。」

「他在深山的毒品村抓到他们,不过这两个不是毒虫。」

「他们擅长空手道或什么杀人技吗?」

「好像也不是。不过听说可以当作厉害武器。你去确认看看,带着摄影机去拍下『清水沟』的过程带回来,后头我们要看。」

「什么?如果他们什么都不会怎么办?对方可是『水沟』呀……」

「那种家伙要逃、要死、要杀都无所谓,反正不过是『水沟』,到哪儿都违反仁义道德的家伙,无须在意。」

「是……」

「首先是车高短(注12)兆治。你现在去他那边,他应该在。」

注11:尼娜:原意是「反圣婴现象」(LaNina,源自西班牙文。反圣婴现象会造成原本的特性更加强烈,譬如夏天更热、冬天更冷等。

「不会吧,车高短?」

我接过车钥匙,带着摄影机、老爹和尼娜出门。

「你是『低级』吗?」

老爹一上车就开口问。

「呃?低级?什么意思?」

「上下关系,下面的人,低级。」

「啊啊,你是说『低阶』啊,在那家公司是那样,不过也不是那样。」

「啊,是吗?失望。」

「为什么?低阶的人比较好吗?」

老爹没回答,望向窗外。

「日文说得真好,在哪边学的?」

「本日(13)。善领时。」

「善领时?」

「战争。」

「战争?啊,不是『善领』,是『占领』啦,哈哈哈哈。」

尼娜在后座闭目养神。脏兮兮的白色连身裙底下露出膝盖。

车高短兆治,这绰号顾名思义是因为腿短到不行的关系。兆治原本在咱帮老爸底下工作,从他沾了安非他命的原料源头后,性情大变,不再把钱呈上来,还把底下的人杀到半死,最后更陆续使出高难度动作,把原料卖给其它帮派中饱私囊。也因为如此,他遭到追杀,手指只剩下左手三根,脑袋像除夕夜的钟一样遭球棒狠打,早就不太正常。帮里原准备就这么放过他,结果我们不断收到抱怨,说他偶尔会假借咱帮的名号喝霸王酒、白嫖。

「话说回来,老爹,小心点,对方不是普通人喔。」

「我知道,他胸部很大,对吧?」

「是啊,胸部很大。」

老爹要尼娜自己躲好,站到门前。

我扭开门把:不出所料,门轻而易举就打开了。没有小偷会进这种地方,所以根本不需要上锁。

房间里是大五郎烧酌、碳酸水、鸟龙茶保特瓶的坟场。

在我后头是老爹,他牵着提心吊胆的尼娜。

遮雨窗关上的关系,房间里一片昏暗,充满酒臭味、如内脏腐败的人类呼吸臭味、垃圾味及霉味。里头的房间传来很像吸鼻水声音的打鼾声。

打开纸拉门,老爹倒抽一口气。

注12:车高短,日文汉字直接沿用,是汽车底盘低的意思。

注13:本日,指日本。

车高短满身通红的躺在压扁的睡铺上,肚子和脸上都沾着血,紫色嘴唇露出的牙齿也都是血。

「嗯……」

我不自觉出声。

车高短睡成大字形,右手拿着猫头,左手拿着猫尾巴到猫肚子正中间这段。看来猫似乎是被他撕扯断或咬断。

感觉到车高短的存在,尼娜喃喃说了什么,紧紧抱住老爹。

「你们可以做些什么呢?」我按下录影按钮,把摄影机安置在不妨碍他们行动的地方。

答啦啦答答……

车高短睁开肿得像鳄鱼子的眼睑,忽地起身,注意到手上的半只猫,鼻子凑近嗅嗅猫的臭味。

「低级!出去!」老爹把我推到门外去。「出去!出去!低级出去!」

「她呢?」

我指着尼娜。

「尼娜没关系,尼娜会动手,低级出去!」

「什么啊,出事我可不管喔!」

我直接从玄关走出门外去。

背后传来车高短的呻吟声。

在车上等了五分钟左右,老爹敲敲车窗,动动手指,要我过去。我飞快地回到车高短的房间。

尼娜和老爹一起站在门前。

「他呢?」

老爹耸耸肩。

我顺手抓起旁边的断棒,鞋子没脱,直接走进屋里。

「呜呼呜呼……」车高短所在的房间传出奇怪的声音。一看,他人正趴在角落,不晓得在做什么。

我拿起摄影机,靠近车高短继续录影。他边摇头边扒着榻榻米。溢出的眼泪和口水一起流淌到下巴滴下。

「咿!咿!」

那家伙突然变得红通通,停止揪胸口。不是死了,他的胸部仍在起伏,可是以脚用力踩踏他的脸,他也没有反应。挪开脚,只看到他呆然望着天花板的脸。如果这是意志力造成的话,真的太厉害了。

「尼娜,没有家人,大家都被杀掉了。」三人坐在Denny's家庭餐厅里。老爹边吃圣代边说。

「战争之类的原因?」

「不是,被村民杀掉了。因为尼娜太强了。」

尼娜双手拄在桌面,支着脸颊。她已经喝掉三杯冰淇淋苏打。

「我会说『本日语(注14)』,为了国家,为了人人讨厌的军队。被叫去,晚上可以看到郁美哭着和可爱的苏道别~」老爹配合奇妙的曲调打拍子。「我做完工作后,就能拿到钱,和尼娜一起去找达赖喇嘛,请达赖喇嘛让尼娜恢复正常,在那地方生活到死为止。」

「钱?老爸会给你吗?」

「我们约好了,男人与男人间的约定。」

我帮老爹又叫了份圣代,开始确认录到的影片。

画面中可以看到我出去之后,车高短把猫丢向老爹,从睡铺跳起来。

影片突然出现线条,然后车高短的动作变得很诡异。

他开始用手想要挥掉什么东西,跟着顺势倒在睡铺上舞动四肢。到这里,老爹牵着尼娜的手离开房间。

「这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低声说。

「帝王的灵光。」

老爹似乎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却不肯告诉我什么意思。

下一个清除目标是皮条客阿平。这名男子最擅长拐骗女子,让她们染上毒瘾后,逼她们去卖淫。他害帮里相关人士的女儿染上毒瘾,还打算把她卖了,结果被砍到半死不活,双手双腿都被砍断,现在连鼻屎也不能挖。听说这样大家还是饶不了他,偶尔欲求不满的年轻小弟会突然袭击他,把他打到不成形。

那家伙的家就位在车站垃圾场后侧。

省去招呼,我踢开简陋公寓的简陋门锁,进入屋内。这里也是垃圾场。我深切感受到中高年龄层卫生教育不彻底造成的遗害。

「谁啊?」——他说话的意思是这样,不过现场听到的声音要更加懒散、含糊,和他本人一样。我理所当然地穿着鞋子直接走进屋里,打开里头的纸拉门;便宜公寓的隔间基本上到哪里都一样。

「谁?」

让我惊讶的是,阿平已经几乎不成人形了。墙上留有他本人的血手印;那个印子现在看起来应该只会感觉怀念吧,他手脚的手肘、膝盖都被切断。肚子太大,让他看来好像一只穿了衣服、躺在地上的电锅。

「喂,阿平!」

「谁啊?」

「喂,阿平!」

注14:日本语。老爹的日文很差,经常说错。

「你是谁呀?」

对手是眼睛看不到的家伙,两三下就能够解决了——我叫老爹和尼娜进来。尼娜还是一样畏畏缩缩。当然啊,如果我十岁时也像她一样,老是要到恐怖的地方探险,一定也会发抖。

「低级,是这家伙吗?」

「是的。」

老爹看到阿平四周散落的针筒,皱眉。

「那身体要怎么用这些针筒打?」

「的确很神秘。」

我双臂抱胸。这时候电锅突然猛烈旋转起来,以他的扫堂腿绊倒我,跟着一个沉重的物体重重压在我肚子上,我感觉自己的胃液涌上喉头。

「哇啊!」

阿平突然龇牙咧嘴咬上我脖子的柔软处;我用手臂勒住他;阿平用尖锐的牙齿狠咬,我的手臂上一阵剧痛;接着他趁我松懈时,以断臂残骸从正上方抵着我的脖子,整个体重压在我身上。金属断裂处快插进我的脖子了。

「嘿嘿嘿,我不会总是坐以待毙啊!呸!下次杀了你下次杀了你!我呸!什么拿我当沙包练习?我呸!」

阿平每开口说一次话,就会对我吐口水。

「老爹!快逃!快离开房间!」

可是,也不晓得老爹是愚蠢还是人太亲切,他打算把阿平扯离我。

「住手!」

阿平突然用剩下那只手狠狠揍老爹。

闷闷的金属声响起的同时,老爹跌到尼娜脚边。

尼娜惨叫……

就在这瞬间,我置身在完全黑暗的狭窄袋子里,呼吸困难。吐气、吐气全是二氧化碳,我要呼吸的氧气只有那么一点点。焦急的身体发热。什么也听不见。耳朵因为寂静无声而开始耳鸣。「喂!」我喊叫,身体挣扎,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我扭动身体挣扎。类似胶带的东西贴上我的脸和鼻子,只剩下胶带和鼻梁间偶然形成的缝隙,以及扭动嘴巴时弄出来的空隙还能够呼吸。耳里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再叫一次,没有回应。

狠狠深呼吸一口气,空气却只够充满半个肺。必须不断呼吸好几次,否则肺部会没空气。空气稀薄。毛细孔开始一个个发痒。不,已经没办法呼吸了,氧气没了。我心一横改用嘴巴呼吸,可是痛苦仍然在,完全没有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肺部和鼻子只是在空荡的空间中自主动作罢了。胃部深处往上压迫寻求空气。我前后移动自己的身体,手脚无法自在行动,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等待窒息死亡的一刻到来。我大叫我叫我叫我叫……。

突然有人拉住我的手臂。猛然回过神,我看到老爹的脸。我太过害怕,还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的房间景象,没办法轻易庆幸自己得救。我来回看着天花板,确认这不是那个讨厌的窒息空间,终于出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害怕到口齿不清,无法好好说话。窒息的梦是我从小就害怕的噩梦之一,最近几乎已经不再梦到了,但小时候我常因为这梦而昏厥过去。在梦里的我真的因为窒息而昏厥到天亮。这种事前毫无征兆就出现的噩梦,可说是我最致命的心灵创痛。刚刚我突然被这梦包围了好久,而且又真实的难以置信。

我听到旁边传来铿铿声。一看,阿平睁大眼睛,嘴巴一张一合,身体只是偶尔抽动,脸上则是不折不扣的恐惧表情。

「这家伙也窒息了吗?」

「不是,这家伙有这家伙的恐惧症,你有你的恐惧症。」

「恐惧症?」

「恐惧症,就是你害怕的东西。有人怕针、有人怕高、有人怕水、有人怕狭窄空间、有人怕蜘蛛,千奇百种。尼娜只是让人陷入恐惧而已。」

我看看尼娜。她正一脸惊讶的吸着手指。

「尼娜让人陷入恐惧,我负责解除幻觉,所以你才能够出来,那个家伙则如你所见。你因为和那家伙纠缠在一起,才会一起中了尼娜的幻象。」

「如、如果幻象没解除,我会怎么样?」

老爹握拳的手在脑袋旁边转了两三次后,张开手掌。

「就会——啪!」

正如他所说,阿平翻白眼、嘴里像螃蟹一样吐出大量白沫。

「心脏无法负荷,大家都会死掉,看到最害怕的东西,而且不断持续,心脏应该会坏掉。没有人受得了,所以……」老爹话说到这里停住。「大家都生气的要把尼娜和她的家人一起杀掉。我想阻止。我是和尚,和尚不杀人。」

我缓缓站起身。尼娜在微笑,但我的表情僵硬到无法回应她。

那天晚上我不敢睡,全身上下都还记得当时的恐惧。

我意识到在孤独中死去的绝望。窒息——最痛苦的痛苦。我自以为克服了那些,不把消失的东西看在眼里,太天真了,殊不知那些东西只是如地层般扎实沉积在我的意识底层,而尼娜就像个考古学家,把那些东西一举翻出来。

我抱着膝直到天亮。

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

隔天、再隔天,我继续带着老爹和尼娜忙着「制造废人」。

我原本就不认为那些人活该,尤其在我亲身体验过后,看法更是大变。这么说有点奇怪,总之我觉得他们有点可怜。

既然帮里人不中意的状况一再发生,何不干脆把那些家伙塞进汽油桶,把他们卖去拍同性恋影片,或者让他们搭鲔鱼船(注15)?搞不好有些人死了比较好。

我想起痛苦翻滚喊着「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的家伙,和瞬间白发的家伙。

「啊?」这天,我看到清理名单上最后的名字时,叫出声。

……矢岛孝之。

「这家伙约莫半年前捣毁咱们帮里出资经营的赌场后逃走。怎么?你认识?」

「恩。」

「之前那些垃圾都是些脑袋不正常的小角色。这家伙看来没嗑药,头脑也不错。如果能让这家伙失常,就证明小女孩真有本事,刚好做个验证。前天帮里说要挂了他。你去处理一下。」

「他是我高中死党。」

「那又怎样?」

大哥挂了电话。名单上的照片影本有些模糊,但我确定他就是那个矢岛。

我很自然地打电话给矢岛谈正事,要他一个人到抵押给帮里的出租大楼房间来。那地方到上个月为止还经营着按摩店,警方临检过后,客人渐渐不再光顾而倒闭。

我要老爹和尼娜在隔壁房间待命,自己在约定地点等待矢岛。

约定时间一到,门上响起敲门声,然后是开门的声音。

「你在混黑道吗?」

进来的矢岛看到我,惊呼一声。

「彼此彼此。」

「算了……找我来做什么?」

矢岛从西装口袋拿出香烟点燃一根。

「香澄好吗?」

「搞什么,没头没脑的,现在是叙旧的时候吗?」

「她好吗?」

「啊啊,好得很,老是在陪小鬼玩。」

他一瞬间想起她害羞抬头的表情。

「矢岛,你快逃。」

「你说什么?」

「不快逃就糟了。你已经回不去香澄身边了。」

「你要杀我吗?」

「更糟。」

矢岛笑了笑。

「你还是老样子,就爱咬文嚼字。快点办正事吧。」

注15:搭鲔鱼船,据传日本黑道过去会让欲教训的对象搭上鲔鱼船,帮忙捕鱼,乘机推进海里喂鲨鱼。但此说法并未获得证实。

「你确定?」

矢岛没有回答。

我叫老爹和尼娜进来。

「怎么回事?要开始街头表演了吗?」

「永别了,矢岛。」

我说完,离开房间。

我在一楼的摩斯汉堡杀时间,看到老爹下楼来慌慌张张对我招手。

「矢岛!」

我出声喊叫时,周围已是鲜血四溅。

「刀子,他带着刀子。」老爹大叫。「进里面去了。」

尼娜抱膝坐在一旁。

「矢岛!」

他人在房间正中央。我听到啜泣声。他看着我,可是表情严重扭曲、耳朵朝着正面,不断发出噼哩噼哩的声音。我终于看懂那家伙在做什么了,他正在剥下自己的脸。

「虫……虫……虫……」

他剥到一半,手突然离开脸,拿匕首猛刺自己的大腿。接着他猛然跪下,双手顺势抓住下巴的脸皮用力扯。我看见他的牙齿像骷髅般整齐排列。他的眼球像要昏厥似的翻转。

「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对老爹耳语道。

「没办法,偶尔就是会发生这种事。强者就是会变那样。现在解除他的幻觉也救不了他了。」

「啧!」

我留下矢岛,带着老爹和尼娜离开。

「意思是,只要那女孩看一眼,就会引发幻觉?」看完录影带后,老爸喃喃说。

「是的。」

「眼球上有什么特殊装置吧?」老爸看着尼娜微笑,尼娜的表情还是没变。

我和老爹、尼娜一起坐在事务所里。

老爸问了许多事情,我说明,不知道的地方再问老爹。

这时候大哥把我叫到角落。

「再过一会儿,老爸就要付钱给老爹了,你让小女孩喝下这个。」

「这是什么?」

「安眠药。连马喝下都会睡着,省得到时候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什么意思?」

「小女孩反抗啊!你算好小女孩喝下药后药效发作的时间,让她睡到隔壁房间。那老头我们处理。」

「你们想怎么做?」

「废话,当然是让他消失。我们要的只有小女孩,不需要臭老头。」

大哥把药包和汽水瓶塞给我,回到其它人那里。

我别无选择地把药倒进瓶子里。

「好,我们付钱。」

听到老爸的话,老爹心情大好。

「太好了、太好了。这样子我们就能去达赖喇嘛那里了。」

老爹用家乡话对尼娜说明,尼娜开心的高举双手。

「要不要喝点东西?」

装了现金的公事箱已经摆到桌上了,我却还没拿汽水出来,老爸焦急的说。

「好。」

我从厨房拿出药已经完全溶解的汽水;端给尼娜时,故意没放好把它打翻。

「王八蛋!」

「对不起!」

大哥揍了我一拳。

「好,我们走吧,尼娜。」

老爹突然抓住公事箱准备起身。

「喂喂,老爹,让尼娜喝个汽水吧,我马上叫人换杯新的来。」

大哥挡在老爹面前说。

「不用。」

「为什么?别糟蹋我们难得的好意啊。」

「请让开。」

老爹想离开。

「真拿你没办法。」老爸拿出手枪。「告诉小女孩,随便乱来的话,我就杀了老爹。」

尼娜低着头,似乎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没错,你们想要的是尼娜的能力。想要尼娜的眼睛是吧?」

「没错,你很懂事嘛。」

听到老爸的话,老爹突然咬上尼娜的脸……看来是这样。

「呀啊!」

噗!呸!

「恶!怎么会有这种老头!」大哥叫道。

老爹吸出尼娜的眼球吐在地上。

尼娜伸手遮住原本有眼球的双眼,当场蹲下。

「臭老头!」老爸气得满脸通红。

「流氓!给我听好!我们为了能够和平生活所以做坏事,是为了钱!我本来早就想对尼娜这么做了!这孩子没有眼睛比较好。可是最后,用来活下去的力量却被用来做坏事。钱我们不要了。尼娜已经没用了,拿去啊!」

「混蛋!」老爸举枪对着老爹。

下一秒,老爹靠近老爸,抢下手枪。

「快出去!尼娜!」老爹把公事箱交给我,拿老爸当人肉盾牌准备出去。

这时候正好开门进来的喽罗冲向老爹,两人扭倒在地。

「这个臭老头!」老爸立刻抢过大哥的枪,对老爹开伧。

「不要!」老爹发出苦闷的叫声瞬间,尼娜喊了句中文。

事务所的模样溶解了。

我被吸入那个窒息空间,透过薄膜看到老爸和大哥,虽然仅仅一瞬间。

老爸躺在回转电锯台上,从脸被劈成两半。

大哥的眼睛插着针。

此外还看到其它事务所的家伙。

有人一直往下捧。

有人被铺路用的压路机从手指整个辗过。

现场一片凄厉,犹如地狱。

我也跟着张开嘴,真正的窒息感以及快压碎肺部的压迫感席卷而来,我快不能呼吸了;不论鼻子怎么吸气,还是呼吸不了。

意识愈来愈模糊。

突然有人拉住我的手臂。

一看,我正望着天花板。

躺在我身边的老爹看着我微笑。

尼娜把脸凑近老爹的身体。

「尼娜,达赖喇嘛。」

老爹对我说完,接着对尼娜说了什么之俊,便不再动。

我问尼娜:「怎么办?」

尼娜摸了两次老爹的脸颊后,站起身。

老爹吐出的眼睛在墙角闪闪发光。那是义眼。

「尼娜。」

听到我时叫唤,尼娜缓缓摸索走近,紧握住我的手。我们捡起掉落的公事箱,抛下那堆哭喊、痉挛中的大男人,离开事务所。所里应该马上就会安静下来了。

「总之我们往北边去吧,应该会有船愿意载我们。」

我这么说。

传信猫

为什么大家不能对所有事物更体贴?如果每个人都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重视、把别人的梦想当成自己的梦想一样看重,只要这样,世界就会充满希望了呀……

千纱抱膝坐在房间角落,恍惚望着榻榻米上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刚刚的泪水已经停了。

榻榻米另一头有张床,床上方的窗户稍微开了点缝。

为了让纱千能够回来。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四周渐渐暗了下来。

千纱仍旧忘不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即使她吃下止痛药整个人昏沉沉,唯独那件事,还是会在睡意侵袭之际偶尔苏醒于脑海,让千纱的胸口一阵罗心。

今天早上,她前往垃圾集中处倒垃圾途中,遇到三名小学生聚在一起。

仔细一看,他们正用雨伞尖端戳弄着路上的某个物体。

还以为他们正互推肮脏的手帕玩闹,不对,手帕在「叫」。

忍不住走近一看,是只雏鸟。

附近并没有能够筑巢的行道树,千纱想不透那东西为什么会掉落在住宅区的正中央。围着它的小学生们拿塑胶雨伞的尖端,打算翻过不断颤抖的雏鸟。

「快住手,别这样,它太可怜了!」

听到千纱的声音,小学生一起回过头。

「阿婆,这个是肮脏的乌鸦耶。」体型最大的少年轻蔑地说。

的确如他所说,那是旧抹布颜色的乌鸦雏鸟。

「可是它很害怕,而且可能受伤了。再说,你怎么可以叫二十岁的女性阿婆?」

「可恶!」

「罗哩八嗦!」

千纱右手边的两个女孩子小声说,回瞪千纱。

「射门得分!」

第一个说话的少年突然抬脚一踢。

啪叽一声,雏鸟像湿抹布一样撞上墙壁后掉落,动也不动,真的像坨抹布躺在干泥地上。

「你们做什么?」

雏鸟张开的嘴里有鲜血和舌头。刚刚还耀眼夺目的眼珠,此刻已经什么也看不见。雏鸟像被关掉了开关,死去。

「可恶的老太婆!」

「罗哩八嗦的老太婆!」

小学生们当千纱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大摇大摆离去。

千纱想拾起雏鸟尸体,却无法移动。她从来不敢碰死掉的东西。

心里想碰,实际上身体却愈来愈僵硬。最后她无计可施,只能伫立在那儿直到回神,才回自己家里。她疲惫得浑身无力。吃下药,坐在房间角落。

纱千想出去,千纱帮它把窗户开了道缝。它摆动长尾巴像在说再见,钻出外头散步去。窗户另一侧正好是隔壁人家的围墙。

千纱住的公寓不准养动物。

她又吃了一次止痛药,闭上眼睛。身体好热,发烧了。脉搏跳动阵阵来回于手指与全身。愈是这种时候,她愈是确切注意到自己其实还没脱离聪史造成的心灵伤害。

还没向父母报告大学退学的事。当初明明不惜重考也要念,却因为和聪史谈恋爱而全变了样……源自嫉妒的暴力行为、分手俊的跟踪,以及精神面的危机——这一年彷佛生活在地狱,别说警方,连朋友都不愿伸出援手,更甭提如果告诉乡下的父母,他们原本打生理上就反对独生女一个人上东京来念书,被知道女儿卷入麻烦事,而且还是因为恋爱的话,铁定只有强迫回乡一途。千纱很害怕,因为这对于希望成为服装设计师的她来说,等同宣判了死刑。

她现在只想快点养好身体,找个服饰业相关或高级服装店店员的兼职工作、累积人脉,并且去念服装相关专校。

……我想要魔法。千纱衷心企盼。

一叹气,药的成分就会慢慢抒解她的紧张。

她抱着膝顺势躺下,没打算上床去睡,就这样瑟缩在房内一角。

像猫一样、像雏鸟一样……

一留神,散步回来的纱千发出柿子落下般的声音,从床上跳下榻榻米。

千纱喜欢背对去听那声音。只要她一背对纱千,它就会用身体磨赠过来,像在抗议:「看我这边!」平常总是冷冰冰的纱千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撒娇,这对千纱来说非常重要,特别是今天这种心情低落的时刻,纱千的「黏」格外能够抚慰她的心。

纱千的柔软肉垫摩擦着榻榻米、朝千纱的背后靠近,然而它却一反期待地没有磨赠上千纱的身体。一看,它正蹲在床下一角窥着千纱,边舔着前脚。

「怎么了?」千纱起身。脑袋还昏昏沉沉,但大致上已经不痛了。

房间黑漆漆,纱千所在的床脚下更是消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千纱起身开灯。日光灯的白色光线清楚照亮整个房间。纱千正抓着一个白色钢笔盖模样的物体。

上面有指甲。

「纱千!不行!」听到千纱毛骨悚然的声音,纱千赶忙跳上衣柜避难去。它叼着的那个物体半路掉在床上。

那东西滚落在鲜红色的床罩上,看来很像吃到一半的千岁饴。

纱千一直静静注视着千纱的举动。

那是小拇指。从根部被切下,连第二指关节都完好留在上面。指甲上涂着鲜艳的橘色指甲油。

千纱看看衣柜上的猫。

「你为什么有这东西……?」

纱千张大嘴伸懒腰回应,然后搔搔耳朵后方。

千纱拿免洗筷将手指夹进酱油皿,摆在餐桌上。除了橘色之外,手指上没有称得上色彩的颜色。皮肤颜色与切面中央的骨头相近;手指的切口像洋装裙摆一样扩散开;凑近鼻子,就会闻到一股很像纱千猫粪的臭味。

手指还在床上时,千纱曾两度拿起手机。第一次是立刻反应;第二次是带点犹豫……最后还是没能报警。报警的话,养猫的事情就会被揭穿,搞不好警察会通知爸妈,老爱操心的爸妈一接到警方电话,隔天就会赶来东京,开始一如往常地追根究柢,而我一定会自动坦承退学一事。加上房屋中介在打契约时已经数度叮咛不准养宠物,养猫的事情一旦被知道,中介恐怕会要我隔天就搬出去。

即使知道不能养,她还是养了纱千,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房间位在走廊另一侧最边间,再来是猫眯出入只要利用靠近隔壁住家围墙那扇窗即可。那天,千纱没办法对弃养在公园长椅处的小猫视而不见;小猫在瓦楞纸箱里淋着雨一边鸣叫、触电般的颤抖:身旁是已经没动静的兄弟。看到小猫怎样也不愿离开她伸进去的手,千纱想起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之丝》(注16),忍不住把猫抱了起来。

她希望小猫幸福,于是为它取了和自己名字相反的「纱千」(注17)。

千纱再次凝视酱油皿中的手指。手指的主人怎样了?这附近虽有下少家医院,但没可能是纱千潜入手术室偷来的吧?也没有火葬场。这时她注意到指腹侧面有「割痕」,看来像是美工刀造成的痕迹。千纱拿起手指细看。冷冰冰的手指拿在手上只觉得像是电影的小道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她注视着割痕;割痕下只一处,指腹、整根手指都有;不是机械弄出来的伤,割痕与割痕彼此交错……千纱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拿来酱油罐在伤痕累累的指腹上滴了一两滴酱油;褐色的液体为伤口着上颜色。

千纱吓得屏息。

「你在哪里捡到的?」

纱千下颚摆在前脚上,只是看着千纱。

「你从谁那儿拿来的?」千纱边说,边看向酱油皿里的手指,声音在发抖。

白色的指腹上浮现伤痕组成的文字——「救我」。

「纱千,哪边捡到的?」听到千纱大喊,纱千伸伸懒腰往窗子外头离去。

注16:《蜘蛛之丝》,芥川龙之介一九一八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内容说释迦于天上散步时,无意中俯见万

恶大盗犍陀多在地狱中受苦,想起他曾救蜘蛛的事,顺手牵了一根蜘蛛丝垂向地狱让他爬上,结果其它受苦众生也跟着要爬上,却被自私的大盗赶下,一阵拉扯,蜘蛛丝断了,大盗跌下更深的地狱深渊。

注17:纱千,日文发音「SaChi」,是「幸福」的意思。

千纱自己也连忙朝走廊追出去。猛力打开房门,另一侧发出一声闷响,跟着是抗议的声音,一看,隔壁房间的中年男子正瞪着自己。

「喂!很危险!轻一点!」

对不起!千纱鞠躬道歉完,快步跑开。她看见沿着隔壁围墙离开的纱千,正温温吞吞地在马路上前进。

千纱追着快要被黑暗吞噬的白色身影。

离开巷子,来到四线干道上,直直往前走就能到达当地很有名的赏花公园。千纱跟着走在人行道上的纱千后头,走了一阵子后,来到樱花林荫道。纱千突然跑起来。千纱慌慌张张追赶也没用,最俊只有目送纱千的背影离去。

纱千跑进一个老旧的大社区。

无计可施的千纱只好回家。那个社区的确住着不少流浪猫。听说曾经有一段时期,喂食流浪猫的旧居民和新搬来的居民间曾发生争执。

回到房里,手指仍躺在酱油皿中。

——救我。

酱油干了,颜色褪去了,却让这两个字更清晰。

……自己切下来的。

所以手指切口这么不整齐,这么想就合理了。这手指的拥有者拿美工刀等工具把手指切下。皮肤、筋膜、肌肉、血管,这些东西不是全都那么容易切断,特别是要割下神经与骨头时,必须忍着让自己不昏厥过去。做到这种程度只为了获救,拥有者一定被监禁在某处了!

绑架……两宇浮现脑袋,如果是这样,也就无怪乎报纸新闻没有报导、无怪乎她不知道。媒体自律规范管理,所以遇到这类事件,除非犯人遭逮捕或被害人死亡才会报导。蹦地一声,纱千再度回到床上。

「你刚刚去哪里了?」千纱还没说完,注意到猫脖子上的项圈。

上面夹了个东西,是张纸。千纱压住抵抗的纱千,拿下纸。纸上写着手机号码——090—XX34,67XX。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

萤幕上没有任何名称显示。千纱犹豫了几秒,还是接通。

「喂……」对方没说话,但确实能够听到呼吸声。「喂……」

「……杀掉……」粗哑的男人声音黏上耳朵深处。

「呀啊!」千纱忍不住甩开手机,起身关上窗,确认门锁。看看钟,时间已近十一点。

脑子里有个声音叫她要报警。可是另一方面,报警后会带来的问题又该怎么办?她不知所措。一阵令她昏厌的睡意突然袭来,麻痹了她的身体中心。自从太阳穴遭聪史拿铁制哑铃殴打过之后,她偶尔会像这样思考到一半断线。二流医生企图以「局阶脑功能障碍(注18)」说服她,她自己却没有实际的感觉。总之,睡吧。千纱拖着身子,再次确认门已上锁后,倒向睡床。

注18:高阶脑功能障碍(HigherBrainDysfunction),脑损伤引发各式神经心理学症状,如记忆障碍、社会行为障碍等认知障碍。

她突然注意到餐桌附近隐约有些光亮。电灯明明开着没关,房间里却一片漆黑。

「纱千……」轻轻叫了声,没有回应。

喀喽……嘶。流理台那边传来什么东西拖行的声音。

喀喽……嘶。喀喽……嘶。有个人影朦胧出现在黑暗中。对方似乎对餐桌上隐约发光的酱油皿很感兴趣。那是位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丑老太婆。这时肩膀突然被抓住,转过头,一个整脸溃烂的人从身后抱上来——被抓住了!——千纱鼻子里闻到血腥味,同时失去意识。

隔天睁开眼睛,房内没有异状,纱千正待在衣柜上头洗脸,酱油皿也仍旧在餐桌上,唯一的差别是手指已经因为布满无数的蚂蚁而一片漆黑。千纱连忙喷上杀虫剂,以拖鞋击打蚂蚁。几只蚂蚁头部才探入指肉缝隙就死去。清理蚂蚁时,千纱想起昨天的老太婆,浑身打颤。

过了中午,纱千频频拨着窗户想出去。千纱虽不想放它出去,但必须让它去上厕所。千纱害怕臭味熏染房间,所以让纱千在室外大小便。

「你别乱来喔。」千纱说。一打开窗,纱千连忙飞奔而去。

这时候手机再度响起。萤幕上什么也没显示。千纱有股冰冷的预感。

「喂?」

「真是只可爱的猫啊。」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谁狠狠紧揪。

「纱千!」她忍不住大叫出门,拚命狂奔。看到她那个样子,公车站的老人都好奇地抬起头。纱千被谁狠踹、摔开的模样一个接着一个在千纱的脑子里浮现又消失。泪水不知不觉地涌出、渗入视线范围。即使如此,她却没办法大声呼唤爱猫的名字。她追踪着纱千,一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那个老旧的社区前面。屋顶上站了成排乌鸦。看到那些乌鸦,她也不会涌起在那只可怜雏鸟身上感觉到的亲切。此刻在那儿的乌鸦,对千纱来说、只是不吉利的象征。

她找着纱千的白色身影,但眼睛所见只有几间干巴巴水泥牢笼般的「屋子」:阳台上的花朵干枯、脏兮兮的衣服七零八落地垂挂窗前;生锈的三轮车、破损龟裂的墙壁、剥落的铺木地板;秋千发出猴子的叽叽声,听来刺耳。无可救药的废弃房子。千纱决定回家。

才回到家,就在入口处遇到昨天的男人。千纱尽量不和男人眼神交会地走近,结果男人开口:

「你是不是养了什么东西?别误会,我没什么其它意思。」

「什么也没养。」千纱冷漠僵硬地回应完,不管对方反应就进了屋里,脱下凉鞋。她听见男人的呻吟声,门上还被敲了一下。

纱千没回来。千纱抱膝缩在房间角落。室内充满讨人厌的臭味。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纸掉落在地上。千纱决定打打看那支电话。打通后,如果对方抓住纱千,她要相对方交涉,并告诉对方如果下把纱千还来,她会带着手指去报警。

电话嘟嘟声持续,然后有人接通。

「喂……?」

千纱开口前,先听见了男人的喊叫声,以及其背后女子哭喊的惨叫声。

「喂……」

千纱挂掉电话;她没办法继续说下去,那名男子一边拷问着女子,一边接电话。仔细回想起来,那声「喂」里头好像还潜藏着笑意。「变态凌虐狂……」千纱为自己太过轻敌而战栗。在那个社区深处某个众人忽略的地方,一定有「神秘房间」——男人将女性诱拐拖人那间外表看不出异状的刑房,加以凌虐。

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己背后有股视线,回头,看见有人正从缝隙偷窥房间里头,就是那名白发女子。女子以完全发狂的眼神对千纱笑了笑,便消失身影。

千纱往门外走、准备追出去时,听到「喵」的声音。

一看,纱千和平常一样从窗子跳下床、榻榻米,往衣柜轻轻移动。

「纱千!」她不禁叫出声,抱起猫,无视它的反抗,不断摩擦它的脸颊。「有没有事?受伤了吗?怕怕喔。」

纱千没什么异状。等到好一阵子的欢迎仪式结束后,纱千像尽完责任似的回到衣柜上头。

「现实的家伙!」千纱脸上浮现安心的笑容,突然注意到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有个奇妙的印子。一条手指画上的红线附着在墙上。靠近一看,毫无疑问地那是血痕。结果手机再度响起。萤幕上出现刚刚的电话号码,也就是便条上的号码。

「喂……」

「……我……」男人的声音很难听清楚。「……等着……千纱。」最后一句话让千纱感觉到下半身要崩塌的恐惧。她抛开手机,发抖瘫坐地上,看向隔壁房间忘了关的电视;昏暗的映像管脏兮兮。千纱压抑着身体的颤抖站起身,来到电视机前,按下遥控器的开关。就在电视画面大放光明的同时,那东西像着火般露出真面目——萤幕上贴了个干涸的黑色手印;少了小拇指的手印往下方延伸出的东西,毋庸置疑是血滴。千纱面对这冲击的事实,感到胃一阵翻腾;她快吐了。

……那些家伙知道这里了!

同时千纱想起曾经听过的男人声音,她不很确定,但脑海里浮现一个高压且时而暴力相向的男子身影。这时候,纱千从衣柜跳下来到自己脚边,一个翻身露出肚子,它的肚子上用黑色麦克笔写了「千纱」。恐惧与战栗让她目眩。聪史……那家伙的确有可能跟在纱千后头找到这房间。

那家伙有可能。窜满全身的肾上腺素驱使千纱移动,她开始将换洗衣物塞进手边的包包里。必须快点离开这里!接下来会被杀掉!那个男人在我耳边这么说了!抓起钱包、捡起手机。这时候千纱感觉聪史的手臂像条蛇伸向自己的腹侧。她忍不住大叫。

「过来!」纱千看见她脸色大变而害怕。千纱正准备抓住纱千时,门外突然有人激烈敲门,传来男子不晓得在喊叫些什么的声音。

「救命啊!」千纱全力放声大叫,急忙抓住纱千,把它塞进外出用的笼子里。

她注意到房门的喇叭锁突然转动。

「住手!」她边大叫边贴着门,抓住门把不让门被打开。拚死的阻止终究无用,门把离开了她的手,门被用力打开,千纱因为拉力过大,顺势摔出房门外头。

那儿有好几只男人穿着皮鞋的脚。

千纱扑上最靠近自己的男人,在对方戴着眼镜的脸上狠狠一抓。

白衣男子突然在千纱的手臂打上一针。

「你做什么!」手臂被用力扭住,她无法抵抗。

扭住手臂的人是警官。

「啊啊,果然不出所料。」

走进房间的白农男子看看酱油皿里的东西后,无奈的说。

「千纱,你为什么要从医院跑掉?」表情悲伤的老人苦涩开口。「幸好你有打电话来。」

老人说到这里便沉默了。

男子带着千纱回到房内。

「这是?」白衣男子开口问酱油皿里的小拇指。

「纱千……我家猫咪叼回来的。我不清楚。」

「猫?猫在哪儿?」

「在那个笼子里。」

她还没说完,白衣男子已经打开笼子门。从里头滚出一个猫布偶,孤零零掉落在榻榻米上,肚子上还用麦克笔写了「千纱」。

刚刚打的针开始作用了吧,千纱突然感觉脑子里的雾散了。她看见眼前一位白发老太婆缓缓举起左手,凝视着自己失去的小拇指。

在她面前的是一面豪华的全身镜。

伤脑筋的烤肉

从老板到前辈,阿彻全都低头拜托,请大家代理工作,好不容易在众人的协助下,总算取得假期。阿彻刚满二十四岁,胆小、瘦弱,老是一副疲惫的模样;老婆楚楚美四十六岁,比他大了快两轮。雨人的孩子泰造即将满四岁。

「是男人当然要去烤肉啊!」

在工厂里制作锅子的压模时,义男这样告诉阿彻;那是一个月前,也就是义男的袖子被卷入压模机、手指被锯齿切掉前。

「烤肉?」

「是啊,去河边生火,然后把肉放上去。」

「要放肉啊?」

「没错。改天我再教你怎么『点燃木头』吧。」

结果义男切断了手指,没能教阿彻怎么「点燃木头」。不过去他公寓探望时,义男躺在铺了几百年没收的睡铺上,画了张地图给阿彻。

「去这边。很棒哦。河流也很棒。可以钓鱼,也适合烤肉。」

纸上画的是前往丹泽河边的路线。伤脑筋的是,他画在粉红沙龙(注19)广告传单背面,正面写着:「有酸溜溜的花办味!」

现在是初夏,天气不错。阿彻喜欢待在公寓数榻榻米的线条,或者把手伸进储米箱里(这是阿彻的坏习惯)享受冰凉触感。可是泰造比去年更吵闹,而楚楚美则苦恼于打工处的老板对她耳朵吹气,还有路人擦肩而过时磨赠她的身体。于是阿彻请了久违的假,说:「我们去烤肉吧!」

义男画的地图理所当然地粗略。配合手边的道路地图集来看,沿着河岸走,仍旧找不到林间小路的入口。为了节省高速公路过路费,阿彻选择走一般道路,还没到达目的地,欣赏山峦的楚楚美和泰造已经累到张着嘴睡着了。林间小路比想象中狭窄;右侧是茂密的杂树林,左边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侧的丛林间偶尔能够窥见白色的河畔。方向盘如果没打好、逆转的话,车子会直接掉下悬崖去。阿彻紧张的夹紧臀部。

「老公,安亲班又涨价了。」

原以为已经睡着的楚楚美突然出声。

「为什么?去年不是才涨过?」

「不晓得……只说要涨。而且我们已经没钱了。」

「现在才月中耶?」

「恩,可是真的没钱了。」

「还剩多少?」

「三万左右,可能还不到三万,大概两万多。」

注19:粉红沙龙(PinkSalon),日本特有的风俗业种之一,店内小姐为客人提供口交、乎淫甚至性交等性服务的地方。花办是暗指女人性器官。

「房租已经缴了吧?」

「房租缴了,可是安亲班学费和看牙齿的钱还没付。」

「钱还没还给牙医吗?」

「因为要买这次烤肉用的烤肉炉,还有椅子、帐篷、野餐桌、木炭……小热狗……点火枪和工作手套……工作手套还是白色的好,十组才五百元。你说要买有橡皮颗粒的手套时,我还在想:「啊,如果有白色的就好了。」

「恩,不过有止滑颗粒,拿镰刀时比较安全,我才会叫你买有橡皮颗粒的手套。」

「徒手就行了呀,人类天生徒手拿武器。」

「没办法,反正你已经买了。」

「我没有浪费钱喔。」

「我没说你浪费钱。」

——又预支薪水了。

阿彻想起老板死人般的眼睛。指派领不到钱的加班工作时,老板总是笑嘻嘻、很好说话,可是只要提到机器太旧很危险、要换新,或是累积的铁粉刺激眼鼻,要他请业者来清扫,他的眼睛就会突然变成死人样,动也不动。不动的不只是眼睛,表情也是,害阿彻很担心,不晓得自己说的话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面对老板极度沉默的死人眼时,阿彻甚至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结果好几次都没把话说完。

唯独这次预支薪水,他硬是忍下来,求了好几次,无视老板彷佛没了呼吸的表情;阿彻迳自直盯自己沾染机油的手与全黑的指甲,不断鞠躬请求,好不容易才预支了三万元。

看来只有让自己受伤了……阿彻突然有这个想法。割腕或压断手指,再告诉老板需要医药费,这样子老板应该能够体谅。当然不能真的受重伤,以免花太多医药费,只要稍微用手肘或中指去碰研磨机或油压机,让指甲整个剥落或隐约露出骨头即可,然后面带伤脑筋的表情跟老板说要付医生钱,这样不就搞定了?工作上出意外会让人有不良印象,所以要算好时机,在工厂加班结束时制造受伤,然后回家路上顺便去看医生,借口说是遭到喝醉酒的家伙纠缠,自己什么也没做却遭痛殴——应该会很顺利,搞不好老板还会给我慰问金呢!阿彻想到慰问金,不禁忘我。

「老公,人家对烤肉一无所知哟。」楚楚美抱起开始撒娇的泰造,担心的说。「人家不曾烤过肉。」

「放心,交给我。」阿彻自信满满地回答。事实上他也一无所知,却想装懂,希望楚楚美认为他是个什么都懂、有深度的人。

「我很期待呢……」

听到高中时期拿掉父亲小孩的楚楚美这么说,阿彻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他们开着小车子走过林间小路,耗时不到一个小时后,在稍宽的路旁停车,估计方向,往下方走约十公尺左右,来到空无一人的河岸边。河川缓缓婉蜒,转弯处的河岸前方正好是充满茂密森林的群山,靠近他们这边则是荒凉的林间小路,正好适合阿彻这类在意他人目光、别人一看就会扭捏、什么也做不好的初学者挑战烤肉。由主流溢出的支流在河岸边形成一个个的小水潭。

楚楚美带着泰造把手浸到河水里;他们早已换好泳装;楚楚美包裹在黑色泳装底下的肥厚浑圆身体,在搭帐篷的阿彻看来,好像一颗大煤炭球。

阿彻花了三十多分钟架妤简易自组式帐篷后,拿出烤肉炉,把可拆式炉脚装上。

听到小猴子叫唤般的声音,他猛然抬起头,看到泰造被河水淹没到膝盖处,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煤炭球楚楚美则像个灯笼一样仰躺漂浮在河面上。瘦巴巴的泰造攀上母亲。阳光温暖照射在他身上;安稳的风吹过河岸,耳里听见电视上才能听到的鸟鸣声。太阳已经越过头顶了。阿彻连忙看看手表,时间已过下午两点。他打开携带型保冷箱,确认里头的面、高丽菜、猪肉片、淡烧酌(注20),急着开始生火。

阿彻在书店找到野外休闲书,偷偷用手机相机拍下「人人都办得到!简单生火法,一那一页。他现在正一面看着照片,一面把报纸铺在烤肉炉底下,上头摆上木片,涂上助燃剂,堆上碎木炭,用点火枪点火。火势超乎想象的大,他拿着圆扇开始拚命扬风。手机收不到信号,干脆关机。楚楚美注意到烤肉炉升起白烟,带着泰造回来。烟雾正好熏到和烤肉炉差不多高的泰造。泰造被烟呛到而惨叫。

「啊啊!有火了!好厉害呢!老公好厉害!」

「还下行,火必须烧到木炭才算成功。」

「老公懂好多喔,连这个都知道!」

阿彻满足地点点头,拿着火钳慢慢加入粗木炭,同时忙着掮扇子。搧风的角度让木炭轰然一声散出火星。阿彻的背后与额头全部汗涔涔。

「你流好多汗。」楚楚美用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擦擦阿彻的脸。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火正式烧到木炭上。阿彻把铁板架在烤肉炉上。楚楚美让泰造躺进帐篷里后,拿菜刀在保冷箱盖子上开始切起高丽菜和肉片。

「我去小便。别让泰造接近烤肉炉啊。」

正在喝冰啤酒的阿彻突然感到一阵尿意而走开。

他注意着脚下,来到小水潭边,拉下五分裤的拉链,开始小便。回想起来,从离开家后他就一直忍到现在。小便的时间长得吓人。小水潭的水与河水不同,看来淤滞混浊,似乎有股腐败味道。树叶与树枝聚集在崩落的悬崖边,成了类似河川底泥般莫名其妙的堆积漂流物。水潭上还漂浮着两根较粗的木头。

阿彻放了两次屁,就像校长先生清喉咙的咳嗽声。这时候,他注意到某个奇怪的物体;那东西就位在伸展到小水潭上方的树荫下。原先还以为只是剥去树皮的粗树枝,仔细一看,那是只又白又长的人手。会误以为是树枝,是因为手腕以下被聚集在水潭的落叶成堆包覆,看不清楚。阿彻感觉胃附近一阵冷。他有点不太相信,拿起脚边的石头连续丢了两三颗。其中一颗打中手臂正中央,让那物体整个动起来,手臂、趴伏的头部从石头阴影处出现,像个皮筏般缓缓朝阿彻漂过来。长长的头发间可以窥见雪白的皮肤,上头还有一条犹如西瓜剖开的大裂痕。原本停在头发上的白色蝴蝶翩翩飞舞,擦过阿彻的鼻尖。

注20:淡烧酌,烧酌加果汁等冲淡的罐装酒饮。

「那是什么……」

阿彻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转过头,看到楚楚美正蹙着眉。

「尸体,小孩子的尸体,有小孩子死掉了……」

楚楚美说完,静静盯着阿彻看。

「不是我干的。」

「废话。你继续在这里游荡的话,火会熄掉。」

楚楚美拉着阿彻的手臂,往升着白烟的烤肉炉方向前进。与阴暗的小水潭不同,白色的河岸处新买的帐篷闪闪发光。泰造的蓝色拖鞋随意滚落在入口处。

「炒面!高丽菜快萎缩了!」

楚楚美的眼睛像发炎般火热。

阿彻应了声,脚步僵硬的跟上楚楚美,离开小水潭。

烤肉炉上的铁板已经滚烫,倒上色拉油,立刻滋地瞬间化为白烟。阿彻放上高丽菜,拿炒菜铲拌炒。楚楚美去帐篷看看泰造。阿彻看着宽广的河岸与对面的群山,拌炒着炒面材料,模样看来好像正在发呆。他一边用水松开炒面,偶尔无心地看向小水潭。铁板发出的嘈杂声消散在空气中,可是——如果突然有什么湿淋淋的东西站在背后,我该怎么办?——这想法却消散不去。

「喂!」听到尖锐的声音,阿彻才注意到楚楚美正抱着泰造从帐篷入口处瞪着他。「我说你啊,陌生人和家人谁重要?」

「什么意思?」

「我说,现在在你眼前的家人,和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到底哪边重要?」

「这不是废话吗?」

「那就开心点!为我们开心点!如果你那么在意那具尸体,我们就此结束、回家去吧!我很清楚你介意那具尸体。我们特地花了钱、花了时间,也让火烧得这么旺,如果你这么在意的话就结束!不管是今天也好、明天也罢,或者后天。我知道你想去报警。报警的话,警察会不断地纠缠你,因为他们很闲。可是我们的烤肉却要因此结束,全都是因为你介意的关系。」

「好啦。」阿彻无力点点头,也对自己说:「我知道了啦。」

「和警察牵扯上,会很烦喔!真的会很烦!绝对比你想象中麻烦上千倍万倍!」

「我知道了啦!」阿彻手上的炒菜铲用力撞击铁板。「反正我不去报警,也会有其它人发现,毕竟那具尸体都已经从树荫下漂出来了。」

楚楚美的脸上绽开笑容。「没错!老公!你真棒!看来不只是会生火。说得好!对极了!那女孩子的亲人一定会发现尸体,这样那孩子也会比较高兴。这决定好!这样做最好!」

楚楚美起身冷不防亲了阿彻一下。有湿抹布的味道。

之后阿彻专心炒面。过了三点,三人一起坐在河畔吃炒面。

「搞不好我会喜欢上烤肉。」楚楚美微微一笑,油亮的嘴唇上沾着青海苔。「搞不好我会喜欢上烤肉,对吧?」

「喜欢好啊,很好……」阿彻望着橙色的太阳说。可是他没有笑:笑的话,未免太不把小水潭那边的尸体当一回事了。

阿彻为了避免自己的心思被发现,眼睛看着河流。突然有个东西碰上自己的手臂,一看,泰造正天真无邪地要爬上阿彻的大腿。阿彻拉起他,继续看着河流。泰造柔软的头发飘来肥皂和温柔肌肤的香味。阿彻把鼻子贴近他的脑袋嗅个不停。他最喜欢小孩子头部的味道。这举动能够让他忘却讨厌的事情。

「那个女孩不是死了,她只是想吓人,故意模仿浮尸的样子。」

阿彻突然说出这些话。楚楚美把头靠上他的肩膀。

「是啊,一定是这样。」

泰造误以为河水时而飞溅的白沫是鱼,只要一溅起白沫,他便鼓掌叫好。

这时传来踩踏石头的声音。

楚楚美吓一跳抬起头,看向阿彻身后远处的小水潭。

一名蓬头蓄胡的高大男子身穿深蓝色工作服,背着木架子、戴着毛皮,一副猎人模样,站在小水潭边盯着阿彻等人。男人脸上露出极度不愉快的表情,正面迎向阿彻的注视,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先挪开视线的是阿彻。男人来回看看小水潭里以及阿彻等人,搔搔下巴上的胡子,似乎想开口说话。

「老公……」楚楚美害怕的开口。

「别看他,假装没看见,和我们无关,我们只是从都市来这里烤肉,什么也没注意到,什么也没看到。」阿彻故意说得让男人听见,接着站起身。「我们该回家了。」

「啊?也对。该回家了。」楚楚美接过阿彻手上的泰造,跟着起身。

阿彻没想太多,只想快点冷却烤肉炉,而直接浇水在仍冒着烟的炉子。烤肉炉发出惨叫般的声音,水花飞溅,白烟猛然升起。泰造害怕的呻吟。

「嘿嘿,别紧张,这样子比较快变冷。」阿彻感觉到男人动也不动手擦着腰注视他们:他一边说,一边微笑制止楚楚美开口责骂水花溅到泰造。

男人转向小水潭,拿起掉落在一旁的长树枝,开始拨动水面,就在阿彻和楚楚美两人的注视下,男人轻而易举地把少女从小水潭里拉上河岸。

「咦?他在做什么?」楚楚美不自觉堵住泰造的嘴。泰造呼吸困难,再度把母亲的手拨开,大叫:「叔叔!你在做什么?」

泰造的叫声响彻河岸。男人原本一直盯着捞起的少女,听到叫声,又把视线转向他们这边来。阿彻等人立刻转向一旁,继续收拾野餐桌附近。

「我先把保冷箱拿上车。」阿彻收拾好手边的东西后站起身。

「不要,要走一起走!」楚楚美手遮着泰这的嘴巴,走近阿彻。

「我把车子开过来一点。一下子所有人都不见反而会遭对方怀疑。他看到你们还在这里,才不会觉得我们是逃跑,而是真的烤完肉要回家了。」

男人双臂抱胸继续凝视着少女。

样子看来不像是警察。

「那你要快点回来。」

楚楚美一脸怒意,抱着泰造进帐篷里去。

阿彻尽量保持正常的步调,从河岸走向林间小路。

男人转过头一直看着这边。这时候阿彻第一次发现他的腰上挂了一个木制刀鞘。阿彻心想,那应该是把镰刀。

车子还在原本停的地方,可是一眼就看出有些不对劲,走近一看,驾驶座的玻璃整个不见了,正确的说法是整个被打破了。阿彻瞬间吓呆在原地。他赶忙上车发动引擎。没有任何声音。车钥匙转了两三次,车子还是没有任何发动的声音,完全像死了一样。阿彻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打开引擎盖查看,预感果然正确,电池整颗消失。阿彻突然觉得想吐而当场大口喘息。他忍住慌乱的呼吸环顾四周;电池如果被丢进这片茂盛的树林里,铁定找不回来了。

阿彻将车钥匙收进口袋,回到楚楚美他们身边。

脚步不自觉加快。

回到河岸时,他看见楚楚美和泰造在距离帐篷有些远的地方。

小水潭边的男人不见了。

「怎么了?」

阿彻问呆然的楚楚美,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怀中的泰造也是一脸僵硬。

「喂……怎么……」

这时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阿彻知道自己身体僵住。楚楚美以眼神示意要他看看帐篷里面。

男人正背对他们弯下腰。

啪!

他的脚下露出少女躺倒的双腿。

剥!

男人每次举起手、放下手,就会听到声响,也会看到少女的身体弹跳。

啪喀!

男人的前臂染成鲜红色,手里握的镰刀上不断拉出细细的红线。

他将拉上岸的少女支解了。

「我们待在帐篷里时,他突然拖着少女尸体进来,开始支解……我已经没办法继续待下去了……」楚楚美在发抖。「我们快逃吧!别管烤肉了……」

「车子被破坏了,要逃也只能用走的。」

楚楚美的脸色泛黄,身子开始摇晃。

「我们该怎么办?」

「总之装作不知情。我们有泰造,打起来很危险。别多话,悄悄离开……」

阿彻开始慢慢沿着河岸往下游方向移动。

「……你们好。」

突然有人叫住他们。两人停下脚步。泰造把脸埋进母亲怀中。

男人一只手上拎着镰刀,缓缓从帐篷阴影处现身。他的脸上溅着点点鲜血,看来像长了青春痘;镰刀和右手上也染满鲜血。鲜血像麦芽糖一样从镰刀的刀刃处流下,滴落在河岸的石头上。

男人来到自己面前时,阿彻觉得自己真的软弱。他根本赢不了这男人。

「有什么事?」阿彻心里祈祷着对方不要注意到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我女儿?十或十一岁左右……身高大概这么高。」男人说的根本就是小水潭少女的特征。他像熊般凹陷的眼睛来回看着楚楚美和阿彻,偶尔也看向泰造。

楚楚美受不了男人身上飘来的血腥昧,不断干呕。

「这、这……不清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不小心来到这里的。」

「是吗……伤脑筋啊。她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女儿。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男人噤口。

没有半个人说话。

「那个孩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男人突然手指向泰造。楚楚美大声哀嚎,弯下身子。

「这位太太,你是害喜吗?真辛苦啊。」

「啊?是啊,我老是在害喜。」

「那个孩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孩子刚刚一直和母亲待在帐篷里休息。」

「你呢?」

「不知道,真的。」

男人面露沉思的表情,左手摸着脸颊和下巴。血迹横抹在脸上。

「是吗……伤脑筋啊。她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女儿。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

「她明明被叔叔杀掉了!变得乱七八糟的!」

泰造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

楚楚美连忙把他压进肚子,企图塞住他的嘴巴。泰这的惨叫声不断从楚楚美肚子的肉之间传出来。

「什么?这孩子刚刚说什么?」

「他有说什么吗?」

「恩,他说了,我记得他说到杀人,没听错的话,他是说我杀人。」

阿彻和楚楚美快速摇头。

「听错了听错了!」

「可是我的耳朵的确听到他这样说,说我杀人……对,就是杀人。」

「呜咿!」泰造的声音响起。

「这孩子老是说这种话吗?你教他的吗?」

「不是。」

「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只对我说这种话?你是他父亲?父亲应该清楚吧?为什么?」

男人把镰刀举到阿彻面前。

光是这样,阿彻的双膝已经开始不断打颤。

「我、我儿子他……」他说到这里停一下,湿润嘴唇。「他偶尔会没凭没据的说谎。小孩子嘛,小孩子常常乱说话、乱、乱说……」

「听起来不像乱说啊。我可没见过哪个孩子随便说人杀人的。让我问问他本人是不是在说谎。」

男人走近一步,要楚楚美把泰造抱离肚子。

泰造抓着母亲,从手臂后头露出半张脸。

「喂,小鬼,你说叔叔杀人?老实说,你是在说谎吗?」

「你是在说谎,对吧。」阿彻忍不住插嘴。「说你是在说谎!跟叔叔道歉!说啊!」

「快说!」楚楚美也替阿彻帮腔。

泰造眼睛圆睁看着双亲,接着开始掉眼泪。

「对不起,我撒谎了。」

楚楚美明显地松了口气。

男人抓住泰造的脑袋。

楚楚美僵住,阿彻后退一步。

「原来你真的是说谎啊。」

「恩,我是坏孩子,才会说谎。」

泰造说着,大声哭了起来。

男人双臂交在胸前,不发一语,终于静静开口:「这样的话,必须治一治才行。」只说了这一句。

「治一治?需要治疗吗?」

「用我们的方式治,也算是咱们有缘。」

「谢谢你。」阿彻无意识地低下头,心想:「糟了!必须想想其它办法……」

楚楚美眼露呆然的表情。

「进去那里面。」男人手指帐篷。「在我说好之前,谁都不准开口。一开口,谎言又能够呼吸了。闭起嘴巴不说话,谎言就会死去,因为谎言的养分是空气。进去!」

阿彻和楚楚美面面相觑。泰造不断抗拒。最后两人也听从男人的话,进到帐篷里。

「好了吗?我说开始之后,谁都不准出声,否则就失败了。」

帐篷外传来男人的声音。

楚楚美将掉在角落的东西交给阿彻。

那是把瑞士刀。

阿彻拉出叉子,说:「他没打算杀我们,如果要杀,我们早就被杀了……」

「人家不要!人家不要待在这里!」泰造大叫。

「还在说话,还在说话。」男人低声说。

楚楚美把泰造紧紧抱在胸前,似乎太用力的关系,泰造的脸痛苦扭曲。

「老公?你会保护我们吧?对吧?会保护我们吧?」

「会会会。」阿彻把叉子折回去,手紧握住瑞士刀。

「开始!」男人的声音响彻四周。

阿彻与楚楚美互看对方。

过了一会儿,男人的脚步声开始在帐篷四周绕圈子。

阿彻心想,如果那把镰刀砍过来,这帐篷一点保护作用都没有。

沙……沙……沙……

脚步声在帐篷四周忽远忽近绕着圈子走了好几次。

不晓得经过多久……

一留神,脚步声已经消失了。

楚楚美松口气正要开口,阿彻伸手制止她。感觉有股诡异的气息。

撕……撕……

厚厚的帐篷布突然发出撕裂声。阿彻和楚楚美转头看向声音出处。

有只眼睛正窥视着他们。

男人的眼球从帐篷撕裂处凝视着他们。

楚楚美吓得倒抽一口气。

可以感觉到她的害怕与僵硬。

那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们。

像在瞪人似的,视线一动也不动。

过了很久。

怎么能够这么久都不眨眼睛……想到这里,阿彻全身像浇了冷水般起寒颤;楚楚美似乎也想到同一件事情,首次发出苦闷的声音。

沙……

脚步声,眼球与之呼应,暂时离开裂缝,换另一只眼球窥进来。

那只眼睛眨了眨,环视帐篷内一圈后移开视线。

阿彻更加确信刚刚他是把少女的头按在裂缝处。

撕……另一个地方撕裂。撕……又一个地方。他在帐篷上开了好几个洞,以眼睛窥视里面。

低处、高处、和阿彻他们等高处、眼睛等高处……眼睛和眼睛和眼睛窥视着阿彻他们。

楚楚美喉咙深处咕噜咕噜作响,脸色僵硬。

帐篷就这样遭到眼球的蹂躏。

阿彻似乎因为视线的压力而诡异了起来,很想立刻握着瑞士刀冲出去,刺杀像苍蝇一样待在帐篷外的家伙。可是这只是绝对成功不了的梦。一出外面,男人会等在入口处,一眨眼就用镰刀砍下他的脑袋,一命呜呼了。阿彻想起少女脑袋上西瓜裂痕般灼伤口。

突然一声尖锐的笛音响彻河岸。

听到这信号,眼球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最俊一个眼球消失后,四周一片寂静。

他们两人等着男人的结束信号。

可是男人似乎已经不在了。

阿彻缓缓移动身体,小心翼翼地窥向帐篷外。

夕阳已经西下,前方的群山边缘升起白色的月亮。

阿彻无言走出帐篷外。

男人与女儿的残骸消失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只有多了好几条裂缝的帐篷。

「如何?」

楚楚美慢吞吞地走出帐篷。

「不见了……不晓得去哪里了。」

楚楚美正庆幸松口气,突然发出短促的惨叫——她紧抱的儿子睁着眼,瘫软在她怀中。

「泰造!」

两人边呼唤他的名字,边按压他的胸腔,努力想让他恢复气息,可是儿子却不再呼吸。

阿彻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又杀了自己的孩子……」楚楚美低声说。

「蠢蛋,看仔细点!这个调皮鬼只是睡着了。」

阿彻吐出这句话。原本看着泰造的楚楚美也跟着点头。

「哈哈,真的耶。也对,哪有一家子和乐融融来烤肉却死掉的?」

他们两人无力笑了笑,一边对着开始变冷的儿子说话,一边有气无力地走回月夜降临的林间小路。

雷萨雷很可怕

学年主任的工作日志

◎月二日,晴。

第二节课下课时,二年D班的导师井野前来找我密谈。

他的样子实在很不寻常,我于是在理科休息室听他说明;他拿出一封密函。

根据该导师的说法,密函似乎是前一天晚上丢在他家大楼一楼信箱内。

邮戳日期是前天。印着卡通人物的粉红色信封正面,以乍看之下很像小孩子的字迹写着班导师的地址。寄件人是「供品」。

学年主任给教务主任的字条

今日,二年D班导师紧急找我商量,内容系如报告所示,请予指示。

供品的来信内容

老师,我已经受不了了。

学校对我而言是地狱,我非常非常不想去上学。

老是被雷萨雷欺负,去D班真的好累。

我决定在本月八日一死了之。诅咒那家伙下地狱。

教务主任的日记

从学年主任那儿听说二年D班导师家里收到预告自杀的密函。放学后,我把两人都找来了解情况。听该导师的说法,他们班上完全感觉不到有什么霸凌事实发生,搞不好只是单纯的恶作剧。我已经指示他们按兵不动先观察。

向学园长报告也是个具体的做法,等教职员会议上大家讨论过之后再行动。

信里提到的日期即将到来,我不禁感到一抹不安。

学年主任的工作日志

◎月三日,晴。下午我找来井野导师询问D班同学的情况,没有什么明显的异状。导师对即将到来的自杀预告日相当不安。

其提交的D班学生生活指导纪录中,也没有什么必须注意的地方。

两项纪录内容如下:

五月下旬,教室窗户破损。

七月上旬,有学生连续迟到超过五天。

关于五月那件事情,起因于该班两名学生在教室里(窗边)互相嬉闹,不小心手肘撞破窗户玻璃。学生立刻前往教职员室向导师报告,没人受伤。窗户马上找来佐佐木窗户施工行处理,当天即修缮完毕。

隔天,由两名学生的监护人平均分摊修理费九千八百元,完满落幕。

此后再没有发生过相同的意外。

七月那件事情,是因为该生(深津良)不明原因身体不适,当时也已提出医师诊断书。此后该生未曾再迟到。

三创学园入学简介

创办人三津御义秀先生期望每位学生能够发挥个人特质、成为大人物而办学。本校的校训「三创一心」,意思是发挥学生的个性,「掌握知、仁、技三大核心,彻底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物」。本校的目的,在于开发每位学生的内在力量与资质,加以锻链,使成为社会「中坚分子」。

本校于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O年)成立三津御预备校(注21),昭和四十九年(一九七四年)成为学校法人,创立三创学园高等学校。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创立三创学园中等学校,直至今日。以预备校时期开发出的三津御式考试法作为基础,彻底执行一对一指导,并根据教育时程表管理,使得本校毕业生进入东大、京大、其它一流国立大学的升学率亦为个国数一数二……(略)

创爱会的参加简介

各位同学以及监护人,恭喜进入本校。

创爱会是学生与学校的桥梁,由未成年者完全自主营运的团体。

每月一次敦睦会,老师也会一同参与,另外还有同学的生日会、耶诞会、感恩会等。本学园里的孩子透过这些活动,提升勤勉向上的欲望,培育出敌对心理,让未成年者了解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摸索何谓三创学园的哲学。(中间省略)营运会费每月三万元,另外各活动有各活动的必需经费。希望各位务必参加。

第二频道BBS板(注22)

834: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29:43ID:VrB5/mNmO

注21:预备校,日本特有的教育机关,主要在指导升学、资格考试,类似台湾的补习班。

注22:第二频道BBS板(2ちゃんねる揭示板),日本知名BBS板,类似台湾的批踢踢(PTT)。

三创真是土匪!入学金、捐款要K万元……(。O。;)

835: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41:43ID:iQcRDXiOO

咦!一般老百姓根本读不起吧!

836: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41:43ID:SWrEWkkK0

而且还强迫要加入创爱会之类的鬼东西!下个月要在市中心五星级大饭店举行生日会,费用由当月生日的同学爸妈支付!走错地方的上班族家庭必须拚命筹措学费等等开销,变成爸爸狂加班、妈妈狂打工!

837: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41:43ID:v1G94AUa0

学生本人也必须打工吧!

838: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41:43ID:VrB5/mNmO

没办法,学校禁止学生打工。还听说有上班族家庭一家子被逼到全家自杀。所以学校从以前就多半是医生、律师、政治家的小孩在念。

839:最爱真名攻击的KITTY:2006/@/03(Mon)21:41:43ID:VonD7R3iO

尽是些出身自观念歪斜家庭的小鬼,他们欺负人也都喜欢来阴的吧~。

全体教职员会议纪录

◎月四日,晴,下午六点于教职员室。记录:河西。

各班导师的例行报告。

上次会议中的提案「本年度运动会是否比照往年举办骑马打仗?」已汇整到众多意见。体育老师莲见表示:「只要有充分的练习与暖身,必然能够避免意外的发生。」但基于大考在即,最后只让一、二年级参加,且对战方式与以往全体混战的形式不同,改采一对一的殊死战方式。

接着正要进入期末考相关议题时,二年级的池谷学年主任提出紧急动议。

二年D班导师井野前天在自己家收到学生亲笔写下的自杀预告信,因此希望能及早讨论对策。

听过井野老师的说明后,全体教职员、教务王任、校长认真进行讨论。

历经三个小时的讨论,全体教职员决议出以下三项结论:

一、最优先事项就是找出D班该名学生。

二、进行面谈调查,调查D班内的霸凌事实。(井野、池谷)

三、询问附近班级与社团。(全体教职员)

其后,学园长发表特别注意事项。

主旨如下:

学校严格禁止扰乱学生心情,因此发布消息时必须小心翼翼,不宜在此刻公开自杀预告信一事,必须借着一般指导时间进行霸凌事态调查、观察各班情况。首要任务是再一次仔细阅读该预告信,过滤出可能的学生。

对于信上写到的「雷萨雷」,各班导师都没有概念。虽是找出该生的线索,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此后如果发现任何异状或有力情报,直接向学年主任以及敦务主任报告。另外,学园长也做出指示,此事暂时下通报市教育委员会、教育辅导中心、学校辅导机构。

学年主任家里电话(五日/半夜O时四十分接通)

「您好,这么晚了真是抱歉,我是三创学园的井野……」

「井野老师,这么晚,发生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那个……」

「怎么了?我听不太清楚。」

「自杀预告信,又来了……」

「什么?(沉默)……写了什么?寄信人一样吗?」

「内容大致相同,写着:『我已经受不了被欺负了,八日自杀。』……没写寄件人地址,只写了供、品品品……」

「请你明天务必把信带到学校。井野老师,你还是没想到什么吗?」

「是,啊啊……不一样不一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像你,冷静点。」

「有……有四封,全都是不同的字迹和信封。」

教职员临时会议纪录

◎月五日,晴天,早上七点于救职员室。记录:河西。

接获报告,二年D班导师井野又收到四封自杀预告信,因此紧急于本日召开临时会议。

首先将影本发给全体教职员。根据池谷学年主任的说法,他和井野老师讨论过后发现,预告信内容虽然几乎相同,但五封信的写信者极可能并非同一人。

「五个人选在同一时间各自发出自杀预告,未免太离奇了,这五个人或许有关系吧?若是这样,也不无恶作剧的可能。」发言者是三年级的学年主任四谷。三年B班的导师今井也说:「如果私底下真的发生霸凌事件,会不会是那些受害学生集结起来企图引发恐慌呢?」

听到他的发言,议场一阵紧张。

池谷学年主任认为自杀预告日期迫在眉棺,建议应召开班会,让各年级导师直接询问学生,但二、三年级各班导师认为下礼拜就是期末考,应该避开这段时期。另外也有意见表示行动若过于明显,创爱会必然会追问原因,到时候恐怕搞到众所皆知。

接着,首先决议通过昨天提到重点项目之一「过滤出写信的学生」。不只D班,还包括二年级学生全体。

这时候,化学社的布施老师提议对D班学生进行无记名测验,请学生在纸上简短写出「现在烦恼的事情」、「现在想投诉的事情」,用来与自杀预告信上的字迹进行此对。

测验使用电流传导实验使用的感光纸;事先拿透明墨水在纸上写下座号,这样一来便能够找出写预告信者。纸条表面上看来和普通纸没什么两样,背后拿黑光(注23)一照,就能够看到座号。发纸条的时候要和发考卷时一样,直接按照号码发到每个人手上。

学年主任同意采行此做法。

其后,学园长表示:「希望各位审慎进行。不管是不是恶作剧,倘若这消息传出去,必然动摇本校未成年者的信赖基础。另一方面,如果为霸凌所苦的五名学生当真自杀,亦会危害本校。」

放学后,二年级全体导师将分析回收纸条。

散会时,D班导师井野含泪对全体教职员道歉道:「都怪我领导无方,给各位带来麻烦了。」不过众教职员没有回应。

供品的来信

老师,我已经受不了了。

对不起。去上学真的很痛苦。

雷萨雷欺负我欺负到我觉得走进D班都累。

我决定八日礼拜天一死了之。

诅咒那家伙下地狱。

二年级教职员会议纪录

◎月五日,晴。下午五点于理科休息室。记录:河西。

D班全体三十六人的纸条已经回收。

全体教职员比对自杀预告信影本上的字迹,挑出笔迹类似者。

结果五封信各找出以下相似字迹。

A=二张;B=三张;C=二张;D=二张;E=二张。

接着由布施老师配合座位表进行记号比对,找出八名男同学、三名女同学,共十一名学生。

井野老师依此结果,今天晚上开始进行家庭访问。

其它教职员只须等待结果。

注23:黑光(BlackLight),近紫外线。用在宝石监定、捕虫灯的光源等。

西校舍一楼男厕的涂鸦

雷萨雷好可怕。

教务主任日记

晚上十点学年主任来电,报告井野老师前往各可能学生家里进行家庭访问。十一名学生中有三名不在,八人在家。老师为避免遭到学生本人及其家人怀疑,只在门口站着谈五分钟左右,靠感觉判断该学生是否遭到欺负。但是一问到「知不知道『雷萨雷』?」,其中一名女学生说,最近常在校内看到「雷萨雷(?)好可怕」的涂鸦。明天将就此进行调查。今天又收到另外三封预告信。

供品的信

老师,你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在看哪里?那家伙悄悄潜藏起来,快把他赶走啊。雷萨雷装作一副好学生的样子,背地里把大家推到地狱去。快点帮帮忙,否则我们大家将在八日礼拜天一起跳下电车月台。拜托,机灵点,求你了。上学真的很痛苦。我不想被雷萨雷欺负、活生生地死在他手里啊。雷萨雷,给我下地狱去啦!

全体教职员会议纪录

◎月六日,阴天。上午八点于教职员室。记录:河西。

井野老师针对「雷萨雷」的涂鸦提出报告。根据报告指出,「雷萨雷」的涂鸦在校园内七个地方被发现:西校舍一楼男厕所、西校舍楼梯平台、D班扫除用具柜、D班走廊墙上、体育馆舞台防火墙、音乐教室、理科教室等处。每个涂鸦都是最近刚写上去。另外,二年级的富田老师表示,大约十天前曾在西校舍一楼男厕前看到学生打架;他一出声喊他们,两名学生立刻逃跑。他说出手打人的学生体格健壮,可是他没看清楚两人的长相。他请井野老师询问昨天那八名学生有没有什么线索。

持续收到预告信。可具体窥见自杀内容,让人不得不重视。

预言将自杀的礼拜天就是后天了。也有教职员表示应该向教育中心或市教育委员会请求协助,但学园长不允许。

学园长的意见如下:「本事件必须由本校教职员全权处理。一旦确认这是事实,学生当真集体自杀,本校免不了毁灭性的打击;如果这只是恶作剧,却去请求市教育委员会与教育中心协助,最后传到媒体耳里,将会贬损本校的格调,而逐步走向毁灭。自杀预言日当天,全体教职员前往学园附近的车站,跟踪可疑的学生,监视其行动,坚守本校声誉。」

教职员没有异议。散会。

摆在导师井野桌上的密函

支配这里的是我。处刑日当天将掀起腥风血雨。雷萨雷。

全体教职员紧急会议纪录

◎月六日,阴天。下午三点于教职员室。记录:河西。

针对午餐时间过后在井野老师桌上发现的密函讨论。当时出入的学生众多,没有人注意到是谁放信。决议今后必须特别注意老师不在的办公桌。井野老师、池谷学年主任以及有空的教职员依据上次回收的纸条,对照这封密函,进行笔迹调查。这次密函的字迹刻意潦草,比对困难。学园长向化学社的布施老师建议进行指纹比对,也就是要采集信封内侧指纹,用来和回收纸条上的进行比对。采指纹也是科学社的活动之一,因此该社备有指纹采集工具。

「这要花不少时间呢。」布施老师这么说,结果学园长断然回应道:「事关你的前途,给我做就是了。」

最后包括布施老师在内,所有理科老师全都动员帮忙采指纹。

学年主任的工作日志

◎月六日,阴天。井野老师等人一起比对「雷萨雷」自杀预告信与回收纸条上的指纹。

要检查指纹必须戴上工作手套。情况不是很顺利。晚上八点稍事休息。这时候井野老师的手机接到公共电话打来的电话,有人匿名通报有学生在涉谷的居酒屋违反校规打工。井野老师听说现在正是该生打工的时间,于是中途离席前往打工处。晚上十点半,井野老师回到学校。该生是深津良。老师将学生送回家,通知在家的母亲此事将提交下周一的校务会议。学生本人态度不佳、闹情绪、不肯说明打工的理由。午夜十二点,布施老师等人已经疲惫到极点,于是决定暂时解散,明天清晨再度集合继续进行。回家后,井野老师报告又收到两封密函。有必要规画八日当天教职员的轮班监视体系,可是事到如今,到底该监视三十六名学生中哪几名,完全没有线索。

全体教职员紧急会议纪录

◎月七日,阴天。上午八点于教职员室。记录:河西。

学年主任认为须监视学生人数有必要由当初预定的大幅增加。但是也有意见指出人员不足,无法全数跟踪。井野老师说:「我请了妻子帮忙。妻子应该不会泄漏消息,毕竟我们是命运共同体……」因为这缘故,其它老师也提出申请,要动员家人帮忙,相当有决心要监视D班全体学生。

于是,众人讨论起监视开始时间、结束时间,以及如何监视等议题。

讨论焦点聚集在——难道要从密函所写的八日这天凌晨零点开始吗?这样的话,在家里的学生该如何监视?结束时间就是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吗?另一方面,监视时间内都待在家里的学生该怎么办?还是联络创爱会,请求提供末成年者保护协助吧?——总之就在无法达成决议的状态下,来到中午十二点午休时间。

学年主任的工作日志

◎月七日,阴天。上午众人讨论热烈,却始终商量不出好点子便进入午休时间。就在井野老师确认昨夜打工学生的个人纪录时,富田老师偶然看见,表示感觉很像是在厕所前遭到殴打的学生。井野老师说明该生打工的事情以及家庭环境——「父亲是普通上班族,母亲是外国人」。有老师说:「搞不好他知道什么老师们不知道的消息。」于是紧急把该生找来。

下午三点,该生来上学,井野老师和我与他会面。深津同学只用简单几句话为打工的事道歉,但对班上的怪事却绝口不提。这时候富田老师也加入,提到厕所前打架的事情。深津同学否认说不是他,但我们可以确定他在说谎;他汗流浃背。井野老师再度追问班上的怪事,只见他蹙眉说想回家。我等离席,从班级日志取下深津同学的字迹,比对「雷萨雷的信」,还是无法判别。于是学园长下令采深津同学的指纹,说:「这也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我拿出「雷萨雷的信」给深津同学看。他一看到,突然站起,当场呕吐昏倒。我们送他去保健室休息。后来问他:「信是你写的吗?」他只是沉默。无计可施,我们只好取得同意采他的指纹,由布施老师在他左右五根手指涂上墨水、捺指纹。过了一会儿,布施老师宣布:「就是他。」众老师纷纷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井野老师告诉深津同学指纹结果后,深津同学坦承信是他所写。接着,学园长表示要他与父母商量,看是要在下礼拜一之前自行提出休学申请,或者由学校强制惩处退学。根据井野老师的说法,深津同学承认厕所前遭遇的暴行,却不承认霸凌。之后透过D班的联络网通知众人:「雷萨雷的真面目已经知道了,请放心。一不过监视行动姑且继续进行。

导师井野家垃圾桶中那封深津忠臣的来信

您好,前阵子我儿子良的事情造成老师莫大的困扰,真是抱歉。良是我和前妻生的儿子,从小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也因此很难融入其它人之中,但他是本性善良又体贴父母的小孩。那天,学校禁止打工,他还是照去不误,也是因为今年夏天我突然遭公司解雇,家计清苦的关系。良很高兴能够就读三创学园。连同本信一起送上良写给班上同学的信的影本。我遭解雇后、进入现在的公司之前,儿子原本已经做好转学准备了。那天夜里他打完工后回家的路上,突然自己跑到卡车前面,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我这辈子将会不断探寻答案。

深津良的信

D班的大家,很抱歉,因为父亲失业,我必须转学。北见同学,一年级参加夏令营时遇到午后雷阵雨,多亏有你借我伞,谢谢。吉田同学,你总是第一个对我说早安,谢谢你。饭野同学,你总是把便当配菜分给老是吃面包的我,谢谢。各位同学,谢谢你们。

导师井野桌上的信

老师,很抱歉用电脑打这封信。辛苦您了。那个垃圾终于消失,大家都感到相当欣慰。我们是考生,希望相互竞争的都是相同水准的伙伴,光是想象自己被深津这类下等平民超越,就觉得毛骨悚然、让人想死,因此我们选择使用暴力,大家一起解决那家伙。虽然我们原意并没有打算逼死他,但他还是死一死比较痛快。老师,谢谢您。这样一来,D班全体就能够心无旁骛地迎战升学考试战争了。人要死还真简单啊。所谓「雷萨雷」是撷取电玩游戏里的咒语「雷萨雷克森」(注24)当作此次作战名称。「复活」的日文发音与「深津」(注25)很类似,对吧?那家伙注意到了,但因为他父亲是透过OO父亲的介绍才进去现在工作的公司,加上那家伙的母亲身体不好,一年到头都在洗肾。如果告状的话,父亲的工作恐怕不保,所以他到最后都没有说出真相,真是了不起的家伙。就是这样!雷萨雷作战结束!

P.S•这封信验不出指纹,请见谅。D班有志一同。

注24:雷萨雷克森,英文「RESURECTION」,意思是「复活」。

注25:「复活」的日文发音Fukkatsu,类似「深津」Fukatsu。

疯狂甜心

1246/2500。

「啊啊!王八蛋!死掉了!」

亚伯(注26)悔恨的狠狠殴打急救无效的高田,抱住头,下一秒,他从枪套掏出手枪,嘴巴咬住枪身。我退离细矢的身体,暂时停止急救。

今天已经第六次看到有人咬住枪身了,却没几个人真正漂亮打穿脑干。因为他们手发抖。发抖造成枪身斜叼在嘴角,或者枪口偏离上颚、改对着喉咙深处或上颚牙根,这样一来会如何?我们的用枪是过去被称作「454CASULL」的麦格农枪(注27)改良版,因此火力是「44麦格农」的两倍。如果能够干净利落地打穿脑髓,我也没什么好抱怨,问题是没打好时,子弹不只在当事者脸上重要部位穿孔,还会袭击、贯穿侧面或背后的其它人。午饭后我看到的两名死者,就是站在侧面和后面的家伙;他们的脑浆准确四射在走廊上,人则往西方极乐世界旅行去。

扣扳机的当事者则是呜呜啊啊的呻吟死去。

基于以上经验,我决定离亚伯远一点。

他却没扣下扳机。

我们看到电子布告栏上写着1100。

「啊啊,王八蛋!」

亚伯再度喊出相同台词,站起身,对死掉的高田开枪。

高田的肋骨、肌肉碎片一同飞向我这边;我的耳膜麻痹了。

碎肉正好贴到我睑上,感觉像有只青蛙吸上我的脸。

一点也不好玩。

接着他对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可是我耳鸣听不见。

我耸耸肩,自己确认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我们之外的生存者。

没有。

一开始逃进这间储藏室时,除了高田和细矢之外,原本就没有其它还留有人类原形的家伙在。后来也只看到彷佛被推入果汁机、打成综合果汁的泥状物,黏稠稠地贴附在走廊、墙壁、天花板等地方而已。仔细一看,那些鬼东西上头还有脸、头发、鼻子、脸颊、下巴,因此姑且能够判断那些泥状物的原型是人类。

布告栏上的数字再度减少。

1061。

不会吧,气势真强大。

耳膜的功能恢复后,亚伯的怒骂声和那个要让耳朵垄掉的曲子,再度回到我耳里。

「唯一的出路,只有走廊吗?」

注26:埃布尔,原文Absolute,「绝对」之意。

注27:麦格农枪(Magnum),火力与火药大过一般同口径手枪的枪种皆称之。其中「44麦格农」是过去人称最强手枪,经常可在电影或漫画看到。「454Casull」的威力则是「44麦格农」的两倍。

那家伙这么说。不过要确实听懂他的话,必须听五遍才行。

事实上大概是这样。

「杰姆(注28)!(拜托拜托,不要伤害我)只有(人家的心)走廊(会一阵阵刺痛),杰姆!(不要盯着我看)其它的出口(甜心变身!)(注29)。」

这是听了五遍、重新组合程序碎片后的样子。果然不出所料,亚伯对我说的是:「杰姆!有没有其它路?只能往走廊去吗?」

「没有……不,这间储藏室里应该有间控制室才对。这里是V9吗?」

亚伯不耐地看着我。

他也听不见。

因为全区扩音喇叭正以最大音量播放曲子的关系。

(最近流行的女孩,是小臀部的女孩。)

亚伯转而对扩音喇叭开枪——没打中。应该说,扩音喇叭在这座边境行星开发基地上担负着攸关生命的播音联络任务,因此喇叭本身包裹着坚硬的装甲网——麦格农奈何不了它分毫。

跳弹擦过我的肩膀。我踹了亚伯一脚,嘴巴贴近他的耳朵大喊:

「这里是不是V9?」

「谁知道!」

亚伯站起来擦擦天花板一带的墙壁;那里黏着一套海峡模样的小肠,我实在不太想靠近。「V9」小肠底下出现油漆文字。我跑近前方右侧。宾果!倒下的置物柜挡住入口也遮住了门。我打算扶起置物柜,亚伯却把它像瓦楞纸箱一样摔开。

我们奔进门内。

音乐听来有些遥远。

我们顺利打开控制室里头的电脑,管理画面还存在。

我输入关键字,调出基地内状况。

「妈的!还有两只!」亚伯叨念道。

他说得没错,居住区的画面地图上有两个蓝点,一个标着h—O,另一个标着h—1。它们周围的红点表示人类,有些红点在移动,有些则逐渐消失。

「已经快破1000了。」

画面左下角的数字是1040、1038、1033、1027、1022,不断变化,然后来到1O18/2500。

注28:杰姆,原文Jam,「困境」之意。

注29:章名(疯狂甜心),改编自日本知名漫画动昼「甜心战士」(CutieHoney)。《甜心战士》是作者永井豪一九七三至一九七四年的作品,内容在描述拥有七种变身能力的女型机器人如月甜心与世界级犯罪集团「豹之爪」战斗的故事。二OO四年改编重拍成真人电影版,同名主题曲也由幸田来未重新诠释。但本篇人物及故事皆与原作无关。括号内容则是「甜心战士」主题曲的歌词。

这数字的分母表示这颗行星及基地内的人类总数。

分子在一般情况下代表能够通讯的人数,现在是紧急情况,因此设定值是——生存者数量。

我们两人也包含在这数字之中。

意思也就是,在我们看着萤幕这段期间,已经有二十二人被杀——被甜心战士杀掉。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亚伯问得没错,明明六小时前还一如往常,大家都在进行边境行星开发工作。这颗XⅢ星球一百年后将是地球的第六号移民星。为了进行地球化开发,包括我和亚伯等二千五百名囚犯被送到这里。

「没有什么方法能够阻止她们吗?」

「只有请地球传送操控终止的密码过来了。我已经联络过地球那边,回应却迟迟没有下来。」

「远端管理应该能够掌握这边的情况吧?」

「当然。不过现在这颗行星的位置正好进入太阳后方,大气电磁波等恐怕影响地球的信号接收,大约要一个小时后才能与地球联系上。」

「一个小时……」

亚伯边说,边确认萤幕上的数字。

这时候彷佛发自丹田的爆炸声与震动,由脚底窜上来。

923/2500。

数字一口气大减。代表甜心战士的蓝点一瞬间停止动作后,再度开始移动。

我们两人吐出屏住的呼吸。

「喂,对方是不是也能清楚看见我们的行踪?」

亚伯看着蓝点直向横向移动说。

「这个管理画面中出现的情报,她们应该也看得到。」

(丰盈的女孩……)

一沉默,音乐便传进我们耳里。

「想想办法啊!

「这座基地外头是零下十五度,一出去准没命。我们能做的只有躲起来等密码传送过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尽量找这个地图上没有记载的方式移动。」

「什么意思?」

「甜心战士是利用毁损的墙壁与管线移动,特别是这幢建筑物内的空调管道最有可能为她们所利用。我们必须离开房间去搜索遭到破坏的部分。不过在那之前,先透过程序看看是否能够操控甜心战士。」

我利用基地管理者密码找到甜心战士,开启档案。

「这个是h—O,通称甜心欧。」

「我完全看不懂。」亚伯看着整排数字,呆然地说。

「我也不是专家啊,特别是这种军用程序又有众多特殊用语。」我试着唤醒我自己在另一个房间的电脑。「如果房间没有遭到破坏,应该能够连得上。」

数秒钟后,我的个人电脑回应了。我从电脑里调出检索分析程序,输入「矫正」、「破坏」、「歼灭」、「消灭」等关键字查询。

「超过十亿个项目,要花上二十分钟。」

听到我的话,亚伯拿出香烟,点燃一根。

「哈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画面上的数字来到777。

「居住区终于全数遭到歼灭了呀……」亚伯偏着头。

「啊啊……剩下观测区和开发区了。那边清完后,她们大概会一个个找出像我们这样的生还者,然后一次解决掉。」

甜心战士开始进行杀戮时,我和亚伯正好从距离这里二十公里远处结束冰河地质调查回来。一下极地移动用车、正要从后门走进居住区的餐厅时,我发现从门底下流出了什么东西。

是血。

前暴力集团的清扫人员亚伯依据过去习得的技巧下意识移动,搜查建筑物内的动静,他说大楼里有东西。

就在此时,那个音乐开始响起。我们哑然看着眼前的居民守望相助队全部变成肉片。

我们回到极地移动用车上,往仓库移动;到了那边,我们拨开同样的人类残骸找寻生还者,一边掌握状况一边前进,终于抵达V9。这时候发现高田与细矢——他们身体大部分都脱落断裂,但姑且仍保持人形。我们正准备问他们甜心战士的管理员御茶水的去向时——

「好,找到了。」

我看到检索程序的鼠标停在犹如光之瀑布般高速卷动的C语言海中。「Tatohiru」。

「什么意思?」看到我的脸色大变,亚伯大叫。

「这是禁忌程序,全地球联邦通用,不论是使用或者写出这程序,都需要联邦政府许可。」

「这是什么意思?」

「Tatohiru,原意是阿拉伯文的『消毒』,意思也就是让不需要的分子消失。我们基地里并没有任何不需要的分子,但甜心战士们只攻击躲藏人类的建筑物,由这点看来,也就是说,要消毒的对象就是我们人类。」

我试着去变更该程序,变更权限却禁止发给「本基地」。

「没办法,无法变更权限。果然还是需要超级密码。」

「可以搜寻看看吗?」

「手动搜寻的话,Yotta(10*24)级(注30)的CPU也要花上一百年。政府没有对国民公开相关的暗号公式定理。」

数字终于突破50O。

我将监视器画面纪录倒转到「消毒」程序开始执行时。

些许杂讯后,甜心战士的管理员御茶水出现在画面上。

「这个混蛋胖宅男……」亚伯喃喃抱怨道。「都怪这家伙把那首讨厌的复古旋律设定在甜心战士身上。」

御茶水让其中一台甜心战士躺在床上,另一台站着。

两台均是全裸。

甜心战士表面上的用途是军用泄欲机器人,也是被派到这偏远星球来的男性们不可或缺的用品。

这座基地原本配给了十台甜心战士,却因为战士们受到意想不到的粗暴对待,最后只剩下这两台还完好。其中也有些人等不及轮流使用甜心战士,顺手就抓了身边的男性发泄;这种情况屡屡发生;早晨的厕所、仓库、停机坪等阴暗处都被弄得黏答答,脏得叫人不想行经这些地方。基地也向政府申请要求新的战士,可是从最近的市场星球送过来,最快也要耗时五年。于是御茶水成了甜心战士的皮条客。他修好坏掉的战士,让她们得以在男人间周旋。没办法再修理的甜心战士就拆下零件,供还能用的甜心战士替换。现存的两台战士外表看来正常,事实上全是其它战士身上拆下的零件七拼八凑而成。

「啊,那个混蛋!」

亚伯看到画面开始大叫。

御茶水跨坐在床上的战士脸上排泄。

接着他从角落电锅里盛起一碗刚煮好的饭,在饭里面小便,然后要站着的甜心战士把那碗饭吃掉。

「女儿们,如何?好吃吧?」

「是的,爸爸,非常好吃。」

「是的,爸爸,非常好吃。」

听到吸食与咀嚼的声音。

亚伯脸色变得像烂柿子一样。

「这个王八蛋……大家都和甜心战士接吻、做爱……」

「这家伙真阴沉啊,一肚子坏水又阴沉。」

「为什么之前都没人发现?大家应该都看得到啊!」

「因为监视器不是每个画面都记录,而且录下来之后,他可能又以手动方式消除纪录,自己则录下备份影片欣赏。」

「呵呵,继续吃,继续长大吧……最好是会长大啦。」

御茶水让两台甜心战士端正坐好,对着她们的脸撒尿。

「没洗澡,没洗澡,完全没洗澡~」

注30:Yotta,电脑的最高计算单位,表记「Y」,台湾称「佑」,等于十的二十四次方。

他把阴茎摆在两台甜心战士头上。

「发髻,武士!武——士大人!」

这时候看到其中一位战士咻地一晃。

下一秒,御茶水停止动作,目光呆然从甜心战士转向自己的性器。那儿只剩下红黑色的孔。

「呃!」御茶水话还没说完,刚刚的战士高速移动,将御茶水的脑袋单独摆在床上,穿着白色衣服的身体成了烤肉材料。战士让另一台甜心战士站起,打开她头部的小门进行某种变更。床上的御茶水嘴巴一张一合,最后终于缓缓闭上眼睛。

变更结束后,第一台战士亲吻第二台战士。第二台战士响起重新开机的轻微驱动声,也开始动了起来。两台战士互相对看,点了一下头,奔出走廊去。

下久,便开始听见惨叫声与猛烈的枪声。

「要是我,也会杀了那家伙。」亚伯低声说。「可是「消毒」命令会让她们做出这些事情吗?」

「我也不清楚。他自己大概没想到长期对东拼西凑的机器大小便会有这番下场吧。」

「那个蠢蛋!」

这时候建筑物开始剧烈晃动了两三下。

我们站起来时,萤幕上的数字来到347。

「是开发区。八成有人引爆炸药想炸飞甜心战士。」

扩音喇叭的声音中断。我们离开控制室来到走廊上。想接收、启用超级密码的话,无论如何都得前往位在居住区的管理中心。

(拜托拜托,不要伤害我。)

听到歌曲再度播放,亚伯啧了一声。

居住区的毁坏情况没有想象中严重。居民大概没什么抵抗就全数遭到歼灭了。众男性的肉块如纸层般到处散落;空气中飘散着血与内脏的腥臭味,让人想起动物园。

距离通讯恢复还有三十分钟。

我们小心不让甜心战士发现,徒步走下足足十层楼的楼梯。

管理中心的大门理所当然锁着。

「让开!」亚伯从腰部取出数个磁石和针之类的东西,蹲在电子锁前。

这时候上层楼梯传来干涩的喀嚓声。

我们两人同时停止动作。

好一阵子后,楼上的声音突然喀喀喀喀地加速。

「亚伯!」

「我知道!」

亚伯的额头上滴下汗水,继续对付电子锁。

我把枪对着楼梯。手上的枪虽然威力不小,可是老虎当前,我感觉自己好像正握着蕃薯。

「杰姆!开了!」

亚伯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有个东西贯破天花板,降落在我们面前。

是甜心战士。

(最近流行的女孩……)

声音很小,不晓得被什么塞住了。

甜心战士很美。鲜血、恐怖、烟硝与爆炸的烟尘染满她,她的眼睛仍旧闪闪发光。一瞬间,我心想,被她杀了也无所谓……

哆!

甜心战士失去平衡。

亚伯抓住我的肩膀,像抛球般把我丢进开启的房间内。

我一回头看到他正钻进门里。

不料沉重的水泥门夹住了他的脚踝。

我站起身打算再度打开门。

「不行!杰姆!」他抓住我的脚。

「让门关上!一开门我们就没命了!」

亚伯的右脚踝以下部分在压碎螃蟹壳般的声音中消失。

他只低吟了一声。

「别管我!快点接收超级密码!」

我启动操控面板,调整离子天线方向,萤幕上立刻出现地球管理官的影像。说明完情况后,对方虽受理了超级密码的申请,却说要二十四小时后才能发给。

「我们现在正遭遇袭击啊!」

「规定就是规定,必须经过审查才能发给密码。我们能够依您的受害状况优先标记过度杀戮的机器人型号。保持联络。」

「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已经……」

面板上的数字是324。

「从中午到现在已经有两千人被杀了!」

「因为贵星球的居住者种类是K—10。」

萤幕断讯。

听到这,亚伯笑了起来。

「对啊,我都忘了我们是K—1O,虽然可逃过死刑,地位却比K—9的狗还要低。哈哈哈哈。」

我操控着离子天线,向最近的行星发出求救信号。

哆!房间像遭到翻转般震动。

不敢相信水泥门朝室内凹了个洞。

「怎么会这样……」

这时候,萤幕上出现个男人的影像。

「这里是XⅢ星球,求救求救,SOS。」

中年男子表情严肃的轻轻点头。

「看来灾情相当惨重。你们那边的情况透过这边的萤幕也能看得到。我们是矿物运送船『诺斯菲拉』,位在你们轨道上五千公里处。」

「我传送资料给你,我想知道这台机器人的驱动操控密码。」

我传送写着甜心战士机种、制造编号、制造年月日与制造工厂等资料的档案过去。

「这是我们公司制造的产品。过去的确出过几次意外。系统回路须避免接触到共轭酸,阿摩尼亚类的硷性物质更会造成机器人失控。我们设计当初认为应该不会有人让军事用机器人吃屎喝尿。星球上有些地方富含氯化氢,应该禁止让机器人靠近那些地区才是。」

「事实是机器人早就失控了,已经有两千人被杀。能不能帮忙申请密码?」

「我们单位也受理密码申请,只要等二十四小时。」

「没办法等,这个星球上的生存者……」

「怎么了?」

听到我话说到一半,对方开口问。

「剩下八十人。」

「我这边直接向公司申请,应该五分钟就能够拿到超级密码了。」

「麻烦你了。」

「我拒绝。」

原本一直低着头的亚伯抬起头。

「为什么?」

「我刚刚收到你们星球上的人员名单。小野悦男在你们那边。那家伙杀了我妹妹的孙子。很抱歉没办法帮你们。」

房间再度遭到冲击,已经能听见歌曲了。门上的扭曲加剧。

「那家伙搞不好已经死了呀!现在被杀害的只是不相干的其它人啊!」

「抱歉,对被害者来说,杀人犯全都相同。」

那家伙冷笑。

咯!天花板处门的基部跟着转轴一起掉下。

「杰姆!走了!」亚伯悠悠站起身抓住我。「我记得再过去点有台运输机,发动它!」

我按下面板上的按钮。

「那只能单纯飞行使用,没办法飞出宇宙啊!」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背后再度传来冲击声,还有歌曲。

(人家的眼睛,会泪汪汪开始落泪。)

我们搭上运输机时,我知道甜心战士抓住了机身。

重心偏离,运输机就快要狠狠撞上库房的柱子了。

「喂!你看萤幕!」

2/2500。

「剩下我们了……」

这时候我感受到另一波冲击。

一股惊人的音量大吼着:「甜心变身!」

「妈的!被两个机器人抓住,太重飞不起来!」

亚伯握着操纵杆大叫。

正如他所说,运输机一瞬间往天空飞去,下一秒又失速往下掉。

「要坠毁了!」

四周只听见巨大的响声与甜心战士的歌曲。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被摔在雪地上。

身旁是甜心战士的脚。我不自觉地起身。

甜心战士的上半身不见了,被运输机的喷射口熔掉了。

亚伯摔在我的脚下。我出声喊他,但他已没有回应。

(人家的心,会一阵阵刺痛。)

另一个甜心战士从运输机残骸里走出来。

眼睛直直看着我。

我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一是此刻在这里和大家一样死去。

二是活下去。

我赌上程序名为「消毒」;这点。它不是「杀戮」,也不是「歼灭」,而是「消毒」。对军用机器人来说,消毒的定义就是将特定区域无人化、无力化。我冻僵的手丢下枪,开始脱衣服;连鞋子、袜子、内衣裤全都脱掉。

甜心战士好一阵子盯着我看。

(变身了哟!)

她留下这句话后,把我留在零下十五度的土地上,往基地走回去。

密码明天就会传送过来了吧。

达尔文与越南西瓜

莫理出声叫我,是大夜班结束后、我从厕所出来时。那间厕所的水龙头莫名其妙地紧,大家都要费上一番力气才扭得开,所以大部分的家伙省去扭水龙头的麻烦,不洗手便走出厕所。这可不是乱说,我已经亲眼目睹过好几次,尼可拉斯啦、乔伊啦,大家都这样,我不想和那些家伙同类,因此我一定会努力扭开水龙头,洗好手才离开厕所。

「金巴力,过来。」

配送总管莫理左手擦腰、挥舞右手叫我。他的条纹衬衫上沾到了汉堡酱汁;那是昨天穿的衬衫,我知道;这家伙因为小气过头,六年前被老婆赶出家门,从那之后,他加倍小气,三天才洗一次衣服;即使是夏天,腋下的汗渍弄得像奶油一样黄,也坚持不洗。

「什么事?」我边回应,边看看四周。

「就是你啊,金巴力,你这个月的迟到次数到达E级喽,恭喜恭喜。」

「什么?怎么可能?我应该是D级边缘啊!」

「错,是E,纪录上这么写,看!」

莫理让我瞄一眼细窄的纪录影本。

「我的确经常稍微迟到,但不是只要在一分钟内就不算吗?上班时间是七点四十五分,所以四十六分之前都……」

「那是上个月的规矩,从这个月开始规矩改了。你的迟到虽是上个月,但这个月才算薪水,所以你的纪录累积到E级了,给我滚回家吃自己吧!」

「哪有这种事!等一下!」

我的胃部一阵热,嘴唇发干。我现在的工作仅够一家六口勉强餬口而已,若真被开除,就得饿肚子了。

「这个月我家老大校外教学,老三中耳炎必须动手术,老二足球队的制服要换新,最小的也……」

「你说老三怎么了?」

「中耳炎。耳朵里面积满脓,撑破了耳膜,流出异常的分泌物。」

「中耳炎还好,分泌物就麻烦了。」

「是啊,一整晚哭个不停,可怜得叫人不忍心看。」

「不是啦,我是指臭味,分泌物黏黏的吧?」

「是啊,发出很浓烈的臭味,好像西瓜腐烂的味道。」

「他还年轻所以臭味像西瓜。黏黏的吧?」

「是啊,黏黏的。」

莫理抬头看向空中。我们头顶上是一片宽广的很讽刺的青空。

「黏黏的西瓜……西瓜黏黏……越南西瓜(注31)。」

他像在念经一样,嘴里喃喃念个不停,稍微笑了一下,未经修整的胡子间隐约可窥见满是烟垢的牙齿。

注31:「黏黏的」(betobeto)日文发音类似「越南」(betonamu)。

「我有事和你谈。」

莫理告诉我,想要改回D级的话,去打个工。

「你等一下去当Q路线的司机。我已经和那边的配送主管打过招呼,你用我的名字、拿我的资料去,对方会下指示给你。只要等一下能够顺利成行,我就把你的纪录改回D级,让你保住工作。」

「薪水怎么算?」

「我不是说了,我会把你的纪录改回D级,让你保住工作。」

我举起双手表示明白,接过莫理给的资料,离开现场。

「年轻时才会有西瓜臭,长成大人后,就会变成虾米臭,只有现在这阶段才会是西瓜臭,你可别忘了啊!金巴力!哈哈哈!」

莫理怒吼般大叫,倒三角形的身体在耀眼阳光的照射下,在地面上映出黑洞般的影子。

Q路线不是我们这种一般送货司机有资格担任的,听说工作内容和政府有关,详细情况属极机密,不得而知,我也不曾见过哪个家伙炫耀自己开Q路线。

我走在咱家公司所在建筑物的另一角;那里设有好几处栅栏,聚集着佩带手枪的警卫:我一一对他们出示莫理给我的资料,进到里头;那儿感觉很像医院。

我终于找到Q路线的送货负责人。

找人并不难,只是因为这片区域没有人可问。

「好,马西亚斯,你坐进十三号车等客人上车。客人上车后,听从客人指示,等客人办完事情,你载客人回到这里。听懂了吗,马西亚斯?」

负责人是个脸上毫无表情的男人。

「知道了。不过我不是马西亚斯,我叫金巴力•乔瑟夫……」

男人凝视着我,表情宛如一片空白的公布栏。

「你是马—西—亚—斯,对吧?」

我和负责人站在宽阔的送货区内。远处传来堆高机倒车的警示音。一阵风吹过我们两人中间。

「啊,是的,我是马西亚斯,没错。」

我这么回答完,负责人递过装了车钥匙与许可证的小塑胶盒及文件夹。

「别对客人多问,马西亚斯。如果客人知道你不是马西亚斯,你将会被逮捕,运气好一点则是明天开始失业。」

我听到自己喉头咽了下口水的声音。

十三号车看来很像大型冰淇淋兜售车。

我检查驾驶座附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或没见过的装置,松了口气。接着我绕到后面,打开对开的后门,里头有个安置病患用的窄床,车厢壁上有圣经、照明灯具和医药用品架。奇妙的是窄床上有数条皮带,手腕、胸部、腹部、双脚……如果全数绑上,连熊都只能乖乖就范。车厢壁架上还有电击枪与手铐。

我试着握握电击枪的枪柄;枪的重量大约一个平底锅,只有最前端电极部分露出闪亮舶金属,其它部分全是黑色。我看到架子下方有个涂鸦,像指甲抓出来的文字写着「神」。我把电击枪摆回原处,离开车子。

我开着冷气在驾驶座上等了约莫三十分钟。

窗外传来叩叩敲击声。一个身穿西装的男子轻轻举起手。

男子的体格与莫理差不多臃肿,却不讨人厌。

「我是尼古拉,麻烦你了。」

「我是马西亚斯,请多指教。」

「出发吧,检察官和医生已经搭其它车子出发了。你知道地方吧?」

「是的,」我说出资料上确认过的地点。「阿苏粪(注32)。」

「没错。」

车子轻快起步,没有想象中沉重。

我们在单程两小时左右的车程中聊着天。这是好倾向。两人独处却沉默以对的话,简直像吞牛粪一样难受。

他称自己是「Pusher(注33)」。

「不是毒贩喔,是这样子按,工作上使用的主要是我的右手大拇指。」

我不太说话,乖乖当个听众。假如不小心得意忘形、脱口而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就完蛋了。不过话说回来,尼古拉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八成在医学方面有所擅长吧,不断告诉我些奇妙的话题。

「肛门的世界有所谓『达尔文奖(注34)』,听过吗?」

「肛门的世界?」

「这是属于SM和同性恋世界的奖项,达尔文奖的给奖标准是根据从肛门出来的东西决定。去年是手机男。那家伙瞒着老婆躲在公司厕所里享受,结果一不小心手机跑进直肠更深处去,那家伙当然急着想把手机拿出来,结果手机穿过S状结肠,没办法靠自己拿出来,到了这种地步只好上医院了。这件事在那阵子还引起一场大骚动。」

「为什么?」

「那家伙的老婆告诉警方,不断接到从老公手机打来的莫名其妙电话,接起电话,只听见男人诡异的闷声。她对着电话说:『喂喂,老公?』对方没有回应,只听见「恩恩」的声音……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

「重拨键?」

注32:阿苏粪,日文「アソクソ」,有「乱七八糟」之意。

注33:Pusher,有按钮者、推乎、毒贩等意思。

注34:达尔文奖(DarwinAward),每年定期颁发的讽刺奖项,用意是「蠢蛋因为愚蠢的行为而死,幸好那愚蠢的基因没有遗传给予孙,颁奖以资恭贺」。

「是的,那家伙的大肠按到了重拨键,屁股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婆泰子。」

我的肚皮整个扭曲。搞什么啊,第一次和这么有趣又愚蠢的对象一起搭车。「尼古拉,你棒呆了!」

我们半路上去了赵小吃店。

这段期间,尼古拉继续说着肛门世界的达尔文奖。

「就我所知,有个脑袋有问题的落魄前卫艺术家曾把水泥浆灌进自己的直肠里。我想可能是嗑药还是什么原因,让他干出那种事。水泥凝固后可凄惨了,后来当然必须动手术摘除,从肛门到小肠一带全部撕裂,光是混了各种东西的水泥浆就重达三公斤,那家伙可怜的肛门就像台风天的雨伞一样整个翻开……」

「后来怎样?」

「装人工肛门啊。原本的肛门塞住,在肚脐附近开个洞,拉出肠子装上人工肛门。那家伙现在仍把那块水泥当作艺术品装饰在自家玄关处,标题是『分娩而出的艺术』。」

我的冷汉堡排和尼古拉的治烤牛肉总算送上来。

「回程如果也能听到这么迂腐的故事,我可会感激涕零。」

「今年的达尔文奖得奖者,是个军人退役的六十岁老爹。」

「同性恋吗?」

「不是同性恋……不,我也不是很清楚,搞不好真是同性恋,不过这次的事件与同性恋无关。老爹有严重的痔疮,看起来像是屁眼冒出很多根香菇,不管怎么塞,疣还是会像打地鼠一样冒出来,在内裤上来回着色,连妓女看到都蹙眉。」

「会影响勃起吧?」

「是啊,他有勃起障碍。老爹和痔疮的疣对战好一阵子之后,觉得该想个法子一劳永逸,这时他看到葡萄酒,想到可以塞个栓子把肛门堵住。」

「塞是可以,可是改天要拿出来时,怎么办?」

「陆军出身的人不会想到那么远。正当他很高兴一切按照计画顺利进行,不料却引发严重的便秘,肠子搞到像胖子的长袜一样快爆开了。把老爹送到医院去照了X光后,看到里面有个奇怪的物品,医生问那是什么,老爹说,那是高射炮的炮弹。他把以前偷藏起来的炮弹塞进肛门里。医生吓了一跳,紧急动手术。可是,就在局部麻醉完、准备动刀时,医生几分担心的问老爹……」

「问什么?」

「他问,那枚炮弹应该是死弹吧?老爹突然起身大骂:『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会用那种垃圾吗?这是完整无瑕的未爆弹!里头有火药,雷管也好好的,像战斗机一样随时都可以发射!』」

「居然有这种事。」

「全体医生抛下老爹,和全院患者一起一个不留地逃到医院外头紧急撤离,然后呼叫炸弹拆除小组前来处理。老爹在拔除雷管这段期间,一直保持丢脸的姿势。结果炮弹拔出来后,一堆意想不到的爆裂物跟着喷出,袭击拆弹小组。」

我和尼古拉抱着肚子狂笑。

总之我们一路上都是这个样子。下午三点过后,终于抵达阿苏粪。

阿苏粪比传说中还吓人;干燥的土地上处处有着工厂废弃液体形成的水洼;很难想象这里的居民要怎么在这个贫民窟活下去。

「他们在距离这里稍远的垃圾场拾荒卖钱。典型的贫穷黄种人。」

进入小路后,尼古拉变脸小声说。整排铁皮屋摇晃,吱嘎作响。

来到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我看到一辆警车停在该处,便把车子停在它旁边。

「你在这里等。」尼古拉下车,和警官模样的男子说话。「马西亚斯,把车子停到那边的愉树荫下。」

我照着他所说,停好车子后下车。铁皮屋内、屋外的树荫底下坐着的人全盯着我。我以狠睛礼貌示意,却没有得到回应。

一看,警车停放处附近的铁皮屋里人山人海。入口处有个胖女人双臂抱胸,时而按按太阳穴一带。她的脚下缠着两个小家伙。女人身旁是高中生模样的男女忙碌进出,同时对警官与尼古拉投以锐利的眼神。接着从里头走出两名和我们相同的男子,向尼古拉打招呼。

我的背后突然窜过一股不舒服的预感,叫人感觉毛骨悚然。

「喂!」尼古拉叫我。

「这是司机马西亚斯,介绍一下,这位是检察宫都肯先生,这位是监狱医生史蒂芬先生。」

「我是杰佛瑞,看就知道我的工作了。」

「是。」

警官用力握住我的手。

「判决结果已经宣布,当事人也接受了,行刑上没有什么问题。」

都肯摸着嘴边的胡子低声说。

「这些群众没有影响吗?我担心他们会闹事……」

「别紧张,黄种人顶多只会眼里怀着恨意瞪你,不会抵抗。特别是这些吉普赛家伙,会失去祖国也只能怪自己的政府愚昧;现在在别人家院子里当食客,仰赖他人照顾,不论受到什么对待,也早已有所觉悟了。」

听了尼古拉的话,警官吐出嘴里混着烟草的口水。

「好,步骤照常,现在给当事人最后的时间,三十分钟后送他上车,记住了。」

检察官说完,除了我之外的三个人点点头。

我发现自己面对的「打工」非同小可,是颗超狗屎的定时炸弹。我开始想吐。

猛然一转过头,围观的群众比刚才更多了。

还能听见某处传来的狗叫声与女子的啜泣声。

「那么我们在车子上待命吧。」

检察官与监狱医生朝铁皮屋的阴影走去。那边应该有台附司机的高级黑头车。

「可恶!热毙了!」杰佛瑞擦擦脸上的汗水,坐在铁皮屋的阴影处。大人后退避开他,小朋友则像看什么珍禽异兽般远远围观。

「马西亚斯,我们该准备了。」

进入车子后头,尼古拉要我拿沾了酒精的抹布擦拭那张床。

他则一个一个仔细测试床上的皮带是否牢固。

「不这么做,有时遇到凶暴的家伙就麻烦了。」

接着,尼古拉打开嵌在车厢壁上的壁板,那里头有个摆干电池的框。

「马西亚斯,打开那扇小门,从里面拿出管子来。」

我照着他所说,打开出入口附近的小门,里头有三个窄水壶大小的水箱。

「把那些全部拿过来。」

拿给尼古拉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三个水箱分别插在刚刚那个有干电池槽的壁板内。

「这回这玩意儿应该会奏效吧。」尼古拉用手指敲了敲其中一个水箱。

「巴比妥盐……」我念出贴在正面的标签。

「这是改良型麻醉药,之前用的药太糟糕了,不论等多久都睡不着。我自己的经验是三个人里面会有一人不奏效。你呢,马西亚斯?」

「跟你差不多吧。」我半带笑意回答,避免被发现在说谎。

「业界目前也相当正视这问题。第一步先以巴比妥盐让受刑者睡着,接着用这边的肌肉松弛剂让肺功能停止。再来是用这边的氯化钾让心脏停止。」尼古拉伸出手指。「这种是展示会上的说明方式,事实上让他们睡着用的巴比妥类麻醉药并非对所有人都有效……那场面真的叫人惨不忍睹啊,活生生的人二十分钟后没办法好好呼吸,然后心脏停止,脸胀得像腐烂的西红柿一样红,有些人还会从耳朵和眼睛流出血来。我曾经看过有些家伙因为太痛苦,而自己扯下肩膀骨头或折断手腕。注射死刑真是叫人反感……」

我拚命不去意识手指的颤抖。曾听说死刑执行巡回车的存在,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当事者。

尼古拉对跌坐在地上的我笑着说:

「你也累了,去外头吹吹风吧,还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再回来就行了。」

「抱、抱歉。」

我结结巴巴道谢后,飞也似地奔出车外,远离铁皮屋,边跑离边咬着准头,因为我感觉自己胃部一带酝酿着要大叫出声。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起。

「爸爸……」我听见小不点的声音。「今天一起吃饭吗?」

「啊,好……」

接着我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电话换老婆接听,我们聊了两三句话。老婆的声音温柔又平和。

「他妈的!莫理那个王八蛋!」挂掉电话,我踹着地面、抱头、当场瘫坐在地,茫然望着工厂烟囱吐出的煤烟;细细的烟囱让我想到死神的手指。

根本没听说过行刑者居然雇人打工。正牌的马西亚斯因为某个无可奈何的原因避开,私底下悄悄找替死鬼,而这个替死鬼就是我。这件事情曝光的话,我八成会被抓去关。找突然听见口琴声。

彷佛受到那声音的牵引,我定近孤立在稍远处的一间铁皮屋。倚靠着墙壁的十来岁小孩看到我吓了一跳。

「吹得真好。」

小孩紧张的看着我。

「可以再多吹一会儿吗?」

于是小孩再度吹起口琴。那是我听过的怀念曲子。他身上穿的大概是大人的衣服吧,宽松的裤子底下看得见细小的膝盖;小腿与手腕也细得吓人。

「你几岁?」

「十二。」

「叫什么名字?」

「伊藤高史。」

「口琴……谁教你的?」

「爸爸。」

「真厉害。」

我摸摸他的头。高史在发抖。

「时间到。」

检察官看看骨董怀表后说。听到他的话,警官和医生开始动作。

尼古拉命令我在床边待命。

「先让犯人躺在床上,用皮带固定。史蒂芬医生会装上静脉注射用的针管。之后你、我和史蒂芬同时按下这个按钮。」尼古拉让我看模样很像呼叫护士时使用的开关,上头附有按钮。「上面有三个按钮,每个按钮各和一个水箱连动。你代表市民来按钮,明白吗?」尼古拉看到我的脸色,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时候外头传来女子更大的哀嚎声。警官带着犯人上车来。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了。戴着手铐的,正是刚刚吹口琴的小孩。

「你不要紧吧,马西亚斯?」

我含糊点点头,忍不住开口问了原因;问问题很危险,可是我无法不问。

「尼古拉,这家伙做了什么过分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去抢便利商店,拿玩具枪射击老板娘,抢了些零钱后逃跑。」

「射击老板娘?用玩具枪杀死了老板娘吗?」

「心脏麻痹。那个老婆婆听到空炮弹的声音吓死了。结果还是以杀人罪定识。哎,因为他是黄种人,判决才会这么快。」

「没必要判死刑吧?」我低声说。尼古拉没有回应。

小孩躺到床上来。

我系上手腕的皮带时,与高史视线交会。从那之俊,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过我。我这时候终于理解马西亚斯为什么不来了。

「喂,帮我拿一下。」

尼古拉把开关递给我。

除了警官守在车外,其它人都在车上。

「行刑!」

都肯的声音响起。我的眼睛从高史身上转开,按下按钮。我感觉自己全身血液彷佛正从毛细孔流出。

高史开始气息紊乱,看着我的眼睛渐渐失去光芒。他的胸口大幅度上下起伏了两三次,脸不情愿似地左右摇动。

然后结束。

史蒂芬医生检查脉搏与瞳孔,宣布了时间。都肯以手机回报上级。

他们将遗体搬到担架上,送到车外,一名父亲模样的男子立刻上前抱住少年。

我想用视线烧死他。

「没想到这么顺利。」尼古拉收起担架,对我击掌。

击掌声惹来数名居民的瞪视。

四点半行刑结束。回程又是我和尼古拉两人独处。他不断继续说着前年、大前年、再前一年的达尔文奖话题,可是我已经不觉有趣。

在车站让他下车后,我回到车上。家里打了好几次手机来,我都没办法接。

灵魂全部变成了沙粒。

我绝望于不好不坏活下去的自己,今后除了欺瞒、背叛、颠倒是非之外,没有其它路可走。

人间失格

穗场走到桥中央时,正好见到一名女子在跨越栏杆。

「等等!」

听到他的声音,女子僵住,看向穗场,紧咬住下唇。

「你在做什么?」

女子没有回答。

她的胸部以下隐身在黑影之中。女子静静地反复深呼吸,来回看看数十公尺下的黑暗河面与更加黑暗的虚无天空。

雪已经不再下,桥上各处彷佛被撒下白色粉末。

「河水很冷,你跳下去,还到不了岸边就会冻死了。」

穗场边说着边踏前一步。

雪发出了声响。

「你别干扰我……」

女子的脸颊上留有数道泪水的痕迹。

「这必须视你打算做什么而定。」

她没戴手套的手正抓着栏杆边缘。

「都已经半夜三点了,居然还会有人过来……」

「这里很出名,已经有无数个愚蠢的家伙从这里跳下去了。」

女子大衣底下的胸口大幅度起伏。

「我知道,因此这里称作『愚者之桥』。」

「没错。」

穗场脱下手套,拿出香薛点火。每个动作优雅到足以称之为缓慢。女子不发一语地凝视着他的动作。

「原因呢?」

「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你打算事后缅怀我吗?」

「如果你希望我那么做的话。」

「随便你。再见。」

女子再度面向河川。头发随着底下吹上来的风摇曳。

「你会变得光溜溜哦。」

手正准备离开栏杆的女子停止动作,再度看向穗场。

「光溜溜……懂吗?就是全身一丝不挂、全裸……」

「什么意思?」

「你这样子跳下去,外套和裙子会因为冲击而剥落,衣服会往上翻到胸部上,变成不忍卒睹的半裸模样,顺流而下漂到十公里左右的下游河堤处。你应该知道吧?那附近其实是下贱的花柳街,有不少超出常轨的不三不四家伙。听说漂流到那边的年轻女孩遗体会消失一阵子,不晓得被运到哪里去,等到完全腐烂了才会被发现。」

「为什么?」

这个嘛——穗场欲言又止。

「说啊!」女子态度强硬的说。「你少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只是觉得直接告诉你真相似乎太残忍。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告诉我。」

穗场深深吸了变短的香烟最后一口,吐出烟,走近栏杆,将烟屁股弹到桥下去。火星飞舞,烟屁股被吸入河面。

「那群家伙中有些人只要见是年轻女孩,不在乎是死是活,都会毫不犹豫地做爱。」

「你说什么……骗人的吧……」

女子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不只是冷的关系。

「被找到的尸体虽然腐烂了,但基本上都还能有个可以看的样子回家;另外也有一些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不好运的那些是?」

「再往前一点有许多养猪人家,里头有些猪只特别喜爱人。促进食欲的关系吧。」

女子浑身颤抖。穗场看见她重新抓好栏杆。

「死、死都死了,无所谓。」

「你是无所谓。假设你倒霉地成了猪只的排泄物「接获通报前来的警官看到你,心里作何感想?这样一来,你爸妈必须把你充满粪便味道的尸体残骸堆在棺材里,这对失去女儿的父母亲来说,太可悲了吧?」

「真是讨人厌的假设。如果我的尸体没被找到,你会通报警方吗?」

穗场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自杀?」

「我不想提。」

「你几岁?」

「二十二,明天满二十三。」

「应该已经二十三了吧?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

「咦?」女子沉思一会儿,抬起头。「恩,没错,已经二十三了……我真是笨。」

「比我小五岁。有什么原因非死不可呢?」

「再活下去也没意义,反正我活不到你的年纪。」

「如果让你就这么死掉,我会很头痛。」

「什么意思?」

「我也要来自杀的。」

穗场从口袋拿出小塑胶瓶,把药丸倒在手上,没一会儿就听见咀嚼声。

听到那声音,女子眼睛大睁,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

「我和女朋友半年前一起在这里跳河自杀,却只有我获救,所以今天晚上我要来自我了断。本来以为这种时间来,就不会有人打扰了。」

穗场把药丸全部倒在手上后,再度把小瓶子丢进河里去。

「这样你明白了吧,我们两人立场相同,没必要莫名其妙地假装同情。」

穗场凝视着桥下那片无垠的黑暗。

「你男朋友是怎样的男人?」

「什么?」

「男朋友,应该有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长得很漂亮。」

听到穗场的话,女子露出愤怒的表情。

「你现在是在嘲笑我吗?」

「人都要死了,我还骗你做什么?你如果骗我没男友,也很没意思。」

女子好一阵子低着头。

雪又开始下了。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声。

「有是有,但已经死了……」

女子坚强地抬起下巴,眼神坚决地告诉对方:如果有那么点讽刺或廉价的同情,请不要说出口。

「抱歉,你可以改天再死吗?」

「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不要,我一定要死!」

「你这样我们会被误会是殉情啊,大家误以为我和你是一对恋人……」

「开什么玩笑,我们只是陌生人啊!」

「你以为我喜欢吗?别叫这么大声,如果有人跑去报警就麻烦了。这种下雪的夜里,声音特别容易传开……话说回来,我又能怎么办?『为情所困?再度有年轻男女跳下愚者之桥』——媒体就爱这种腥膻话题。」

「我才不要!你选其它天再自杀吧,让我先死。」

「怎么可以?我很早之前就决定今晚自杀,连租屋都解约了。从失去女朋友之后,我每天都望着这座桥,为她服丧;满心为了当时只有自己活下来而后悔、愤怒,思考着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或许是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

「她要我继续活下去。我并非偶然获救,而是她救了我。」

「你们不是说好一起死吗?她为什么又要救你?」

穗场叹口气。

「这很难解释,你又不认识她……」

「的确很难。那么我先告辞了。」

女子开始动作。

「你跳下去,我也会跟在你后头。如果因此被世人误会是殉情,虽不愿意,也只好由他们误解了。」

「为什么?你不是要继续活下去了吗?」

「我已经吃下那么多药,你刚刚没看见吗?我的身体里已经充满超过致死量的药物了,因此不管怎么做,我只有选在今晚一死。」

「过分……真不敢相信……」

「以一个想死的人来说,你还真有精神呢。」

穗场苦笑。

「你在捉弄我吗?这样做有趣吗?」

「不是,只是我有一定要选在这里跳河的理由,而你似乎没有。再说我也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死。真的非死不可吗?不是为了什么歇斯底里或没意义的嫉妒吧?真的有什么值得一听的原因吗?」

女子动也不动,看来她似乎僵住了。

穗场抬头看看桥上的路灯。雪仍继续在下。无数的白雪在冰冷的灯光下闪耀,开始掩盖马路上描绘的中央分隔线。

「有啊……」

以黑暗为背景的女子小声说,低沉的声音中带有几分凄凉。

穗场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直竖。

「我……医生已经宣布放弃治疗了。我全身的神经慢慢失去作用,已经无药可救,顶多只能再活两年,可是在那之前,我会先无法自己行动,上个月医生明白告诉我,三个月之内,管理运动方面的神经将会麻痹。」

穗场目不转睛注视着该女子,但女子没有看向穗场的眼睛。

「麻痹进展到无法行动的阶段,接着就是无法排泄,最后停止自发性呼吸,以植物人状态等死。在那之前,我的大脑很可能被摘除。」

「这……我该说什么好?」

女子摇摇头。

「什么都不用说……你应该懂吧?我并不希望你说什么。」

「恩,我懂。可是……这样妤吗?你看来还不像穷途末路到非得『今天』、『现在』、『在这里』自我了断,不如好好把握剩下能够自主行动的时间。当然我这么说也有几分请你让我先死的意思。」

结果女子发出干笑。

充满自嘲的味道。

「我说错了什么?」

「你真的什么也不晓得耶。注意到那边掉落的东西吗?」

听了女子的话,穗场看了看四周。

在女子站立的栏杆内侧的昏暗雪中,有个棒状物。

「你是说这根手杖?」

穗场将它拾起,那是盲人专用的白色手杖。

「我的眼睛早已看不到了。现在医院应该正在大骚动吧。要是被带回去,我不会再有机会跳河。对你来说跨越栏杆没什么,可是对我来说,光是这点就很吃力。」女子转向穗场,彷佛正在看着他。「我和你一样,我男朋友前天死掉了,因为意外。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了……」两人沉默伫立。

这期间寒风吹过好几次。

「伤脑筋……」

穗场喃喃说完,伸出手杖轻轻碰了下女子的肩。

「我已经不需要,用不到了。」

「你这样子令我很困扰,我也已经活不成了啊,手指不断在痉挛。」

「你不要在这边死!去其它地方!拜托!拜托你!」

穗场的膝盖当场跪地。

「怎么回事?」女子近乎惨叫的喊出声。

「药效发作了,现在双腿无力,哈哈……」

他就地瘫坐。

「别这样!我不管!你爬不动吗?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去不知名的地方等死!」

「哈哈,说什么蠢话……」

穗场缓缓躺倒在雪中。

冰冷的雪冻住他的脸颊。穗场抬望天空一会儿后,缓缓闭上眼睛。

「我开始想睡觉了……」他自言自语小声说。

耳里听到白雪降下堆积的声音。突然有个冰冷的手指碰着他的脸,下一秒穗场感觉到激烈的摇晃。

「喂!要不要紧?振作点!」

他睁开眼睛看到女子的脸。

女子靠着手的触感越过栏杆,回到桥上。当然她的眼睛看不见,却半紧咬牙根拚命叫唤。

「你怎么过来了……」

「你听好!」女子双手捧着穗场的脸,靠近说:「我把你搬到桥的另一边帮你叫救护车,相反的,你别打扰我自杀,拜托,我真的很想死,求求你。」

女子说着,鞠了好几次躬。

「我也想……」

「你还不要紧,你的选择比我更多。」

「少自作主张了!」

结果女子把穗场的手拉进自己的衣服底下。温热的肌肤温暖了冻僵的手。

「你做什么?」

穗场想抽回手,女子却握得更紧。

「我感觉得出来你还想继续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更棒的女孩。」

女子的体味顺着掀起的衣服扬起,传到穗场的鼻腔。那是股勾起人温暖回忆的怀念味道。

「笨蛋,这样你会感冒。」

「我还会在乎吗?」

女子笑了笑。

穗场的手开始动了起来。

脱离女子的手,靠自己的意识移动。刚刚指甲一直碰触到女子的胸部,穗场伸手握住柔软有分量的乳房。

「唔!」

女子轻声惊呼,但没有排斥。

穗场的眼睛看向女子看不见的眼睛,两人注视着彼此。接着穗场轻轻抽出手。

女子深深叹息。

即使把手插入雪中,穗场还是可以感觉到指尖残留的温暖。

「你男朋友是怎样的男人?」

「普通人,真的很普通,却是全世界最棒的人。」

「你似乎很后悔没和他上床?」

「喂,够了吧?我们过去桥那边吧,然后打手机叫救护车。」

女子打算扶起穗场,他却抵抗。

「不好意思,我不搭救护车。」

「为什么?」

「我要杀了你。」

「什么意思?」

「说来丢脸,我的口袋里事实上另外有一瓶解毒剂。等我喝下解毒剂,恢复精神,再把你抛弃在栏杆旁边。」

听到这番话,女子的表情顿时开朗了起来。

「你说真的吗?」

「是的。我只有一个条件,如果你决定不死了,我希望你当场明白说,即使我已经领着你到栏杆旁了也没关系。你答应我这项条件,我就帮你自杀。」

「好。」

「我现在真的很痛苦。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好笑,除了我女朋友之外,从来没有人肯定过我。可是我的心此刻却感觉很温暖,因为有你在。你刚刚的举动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

「我不觉得你是那么自卑的人,你穿的衣服质料高级,还使用古龙水,一定很讲究仪容。你从事什么工作?」

「……神经科的实习医生。我父亲经营一家综合医院。」

穗场小声说。

女子一瞬间有些吃惊,旋即又恢复黯然的表情。

「你的症状,我想应该属于提克里斯氏症的次种(注35)。那的确是不治之症。」

「病名太复杂了,我记不住,只听说叫作『神经坏死症候群』。」

「那是日文名称。你的病欧美人研究得更热烈。去年获得世界级权威大奖詹纳奖(注36)的,正是比利时研究团队关于提克里斯氏症的相关研究报告。将来透过治疗,有百分之百痊愈的可能。」

听到穗场的话,女子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也对。我先喝下解毒剂。」

穗场从口袋拿出迷你瓶子,一口气喝光。

「喝了吗?」

「恩。」

「好多了?」

「要再等一下。」

女子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写字。

「诗织……」穗场把她写的字念出口。

「我的名字。」

「我叫英一。好,已经没事了。」

穗场牵着诗织的手扶她站起来。

「好冰喔。」

穗场说着,对诗织的手哈气。诗织默然接受。

「你真温柔。你的女朋友之前一定很幸福。」

「我根本没能给她幸福……我太软弱了。」

诗织在穗场的引导下跨过栏杆;栏杆另一侧有个宽十公分左右的突出平台,穗场告诉诗织脚要朝哪边、怎么摆,让她稳稳站在平台上。这段期间,两人的手一直紧紧交握。

诗织的手无心发抖。

「你还是决定要跳吗?」

注35:提克里斯氏症之次种:此为作者虚构的病名。此种神经萎缩疾病在台湾称作「运动神经元萎缩疾

病」,与渐冻人的「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ALS)类似,不过前者是神经萎缩,后者是肌肉萎缩。此症早期症状轻微,可能只是末梢肢体无力、肌肉抽动及抽搐,容易疲劳等一般症状,渐渐进展为肌肉萎缩与吞咽困难,最后产生呼吸衰竭。如经判别是神经萎缩,目前有治疗成功的案例。

注36:詹纳奖,虚构的奖项。詹纳是爱德华•詹纳(EdwafdJenner1749-1823,英国医生,以研究及推广牛痘疫苗,防止天花而闻名,被称为免疫学之父。

穗场问。诗织没有回答。

「明天应该不会再下雪了。」

「英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诗织……去我父亲的医院接受治疗吧?」

「你在说什么……」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所以……我希望你能待在我身边。」

诗织抬起头,看不见的眼睛回望着穗场。

「不可能。」

「可能!我会试着说服爸妈,所以……请待在我身边。」

「别说傻话了!我的眼睛看不见,只会成为你的负担啊!」

「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这样就够了。」

诗织碰了碰穗场的脸颊,发现他正在流泪。诗织有点喘不过气。

「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你这种人……」

「我或许很蠢、或许很笨,但我宁愿当个笨蛋!」

两人一瞬间放开交握的手,诗织往半空中倒去,下一秒,穗场伸出双臂牢牢抱住她。

「对我说好!告诉我你愿意待在我身边!只要你活着这段日子,只要这样就好!」

诗织说不出半句话,一阵阵涌出的泪水让她哽咽。

「说你愿意!」

穗场的话让诗织脑袋中某个东西弹开,她不自觉点头。

「……我愿意。」

穗场抬起头。

「你说真的吗?生日快乐,诗织,我爱你。」

「谢谢,英一,真的谢谢你。」

两人的嘴唇自然而然地贴近……的时候。

穗场的手机突然响起。

「啊,喂?」

穗场的身体离开诗织,背对着她开始讲电话。

「你看到了?小笨蛋!才没有接吻咧!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做做样子!」

「你在做什么?」

诗织的声音在颤抖。

「啊?讲手机,是我女朋友,她用望远镜从那边的大楼看着我们。我很想看人濒死的样子,才搬到那幢大楼。后来渐渐觉得只是看很无趣,于是开始玩起游戏,随便乱说一些话,让准备自杀的人燃起一丝希望后,再度把他们推入万丈深渊。临死前,人都非常单纯好骗呢……」

诗织的脸色变得深沉黑暗。

嘴里发出噗吱一声,舌尖咬断了,鲜血从嘴唇流出来。

穗场从口袋拿出数位相机,对着诗织按快门。

「呵呵,这表情超棒的。」

下一秒,在穗场的相机闪光灯之中,诗织带着愤怒的表情,摆出十字架的姿势往后仰躺,消失在栏杆处。

一会儿后,遥远的下方传来水声。

穗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收起相机,边讲电话边走开。

「哎呀,真是好骗,这回的家伙也完全中计。恩,只是得了不治之症的家伙。跟你说没亲到啊!没有!思,好,改天带你去迪斯尼乐园……」

栏杆上诗织的小手印,后来也在朝阳中融化殆尽。

老虎的肉垫是消音器

在我犹豫时,冈哥说了句:「带她去动物园吧。」

「为什么是动物园?」

「和子对吧?五班的?和子的话带去动物园准没错。有什么不好?反正很近啊。」

「可是,动物园会不会太突然?不是应该去看个电影或去迪斯尼乐园?」

「动物园一定没错,相信我。」

高中时代,冈哥对于我和长渕来说,是无可取代的重要伙伴;他身材高大、脑袋聪明、拳头硬;挨他一拳,会痛入头骨。

于是我照冈哥所说,邀和子到学校正后方的市立动物园去。

「如何?」

隔天,冈哥一问,我比了个胜利手势。

「很顺利吧?」

「我们接吻了,也摸了她的胸部,虽然只是隔着衣服。」

「太好了。」

冈哥鼓起鼻孔开心殴打我的头。真的很痛,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打得那么用力,不过看来不像在生气,我对他嘿嘿笑了笑,就当他是在为我「祈福」。

顺带一提,「祈福」这字眼是我过世爷爷的口头禅,当我想用点特别的说法时,就会想到它,可是说出口八成会被嘲笑,所以我只想在心里,嘴上不讲。

在聊这话题时,长溯走过来,出乎意料地也说他要去约会。

对象是三班的千佳。他同样为了不晓得去哪里约会而伤脑筋。

「去电影院。」冈哥说。

「为什么不是动物园?」

「因为对方是千佳啊,干佳的话就去电影院。」

「喔,好,就去电影院。」

「等等,为什么和子就是动物园,千佳却是电影院?」

「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摸到胸部了?」

「恶!阿茂,你已经进展到胸部了?」

「你的意思是约会对象是我,所以适合去动物园吗?」

我罗哩八嗦地追根究抵,惹得冈哥不耐烦地突然一举打向体育馆墙壁,发出一声巨响。我下意识庆幸那一笔不是打在我的脑袋上。

「因为和子是笨女生!笨女生只能带去动物园!笨女生喜欢动物!没办法和笨蛋沟通也无所谓,只要让她看看老虎、猴子,就能够有机可乘!女孩子的下体会像平底锅炒过一样变得很湿!」

「和子的确是笨女生。千佳一年级时,数学曾拿过七十分喔。」长溯一副了不起的模样说。

「知道了吗?和子很湿,很湿的女生最喜欢动物了。」

冈哥这么说完,长渕也附和道:「和子很湿。」

我哭了。没错,隔着内裤轻轻摸到和子的下体时,的确很湿。

这是高中二年级的事。毕业后我们开始工作。我在名为「宫城屋」的中华料理店工作,老板听说是从上海修业回来。长渕继承家里的文具店。冈哥则在HOYOTA汽车工厂的生产线上班。冈哥说他的工作是制作自用车的车身外壳。休假日偶尔见面时,感觉冈哥充满社会川的一板一眼,很有精英的架式,有点恐怖。当我挥舞着中华炒锅、长渕对小学生推销橡皮擦时,冈哥正快速制作国家经济根基的汽车车身外壳。工作的伟大程度硬是不同。

我喜欢长渕也喜欢冈哥,因此很为他们高兴。感觉冈哥好像也连我们的份一起为国家效力。

「这叫作『汽车普及化』。」

冈哥傍晚来到居酒屋,就不断大谈日本汽车如何支配全世界的话题。咕噜噜大口喝下啤酒的姿态完全像个大人。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同班同学享用日本酒的模样。他点了「热焖(注37)」。喝酒的样子实在非常大人,让我和长渕也心痒地跟着点了一杯来

喝。哪知道酒杯才举到嘴巴附近,羼着猛烈酒精味道的刺激热气扑鼻而来,让我们连咳了好几声。

「你们真的是小鬼呐!」冈哥哈哈大笑。

冈哥工作的生产线摆放着数台巨型冲床。

「金属板会从这边柔软流出来,然后冲床从上面压下,裁出形状。」

生产线一天会压裁出数百片车身外壳,接着再将四周多余的金属摘去。

「我们工厂员工有上千人,午餐时间很吓人喔。」冈哥经常发牢骚。

他每次总在抱怨午餐时间员工餐厅人多混乱到难以置信。已经不想吃老妈便当的冈哥(废话,从国中起连续吃了六年。出社会工作后还有人喜欢小热狗或盐烤鲑鱼的话,那可真是恋母情结了),带头第一个冲出厂房去,但可怜的是,工厂正式的出入口只有一个,而且前辈依辈分被安排在靠近出入口处,冈哥等新来的统统排在生产线最后头,因此再怎么抢快,还是得遵照正规的规矩,排在最后面。这里有一处盲点,亦可称死角;冈哥面前的输送带另一侧有个传送材料出去的出入口,那里平常总是开放。

「输送材料的输送带旁边,正好开了个能够容纳一个人的缝。」

再加上要走正式出入口,必须绕过整幢工厂建筑才行,走这个捷径能够把路程缩短至四分之一,就可以轻而易举第一个抵达员工餐厅。

「既然这样,走捷径不就好了?」

「你会这么想对吧?」冈哥拿过我的香烟,抽了一口。「问题是,必须下很大的赌注。」简言之,员工虽有休息时间,生产线还是一样继续动作,因此要抵达那个捷径,首先必须想办法越过眼前的输送带。输送带持续载送、压裁着金属板,所以必须看准冲床打开那瞬间——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台机器除了中元节、过年和修理时之外,几乎全年无休持续压裁。只能利用打开那瞬间钻过去。

注37:热焖,加热的日本清酒。

「那是五千公吨的压力。冲床打开,板子就定位开始压。压出形状、吐出板子、下一块板子跟上、压裁。压裁时冲床台子会升起,吐出压好形状的板子,因此在下一块板子送过来前有五秒钟的空档,只要能够趁这五秒时间翻或爬过另一侧去,就能够吃到期待已久的鸟笼面或是咖哩饭,无须等待。」

不用说,公司当然禁止这项行为。可是挑战者络绎不绝。

「特别是捷径正前方那台机器虽然名为编号十二号……」

仔细看看冲床台座处,会看到刻有「正一」。

「那是遭击溃的员工人数。所以那台冲床大家称为『正一』。」冈哥说他偶尔也会走捷径。我和长渕只认为那是冈哥特有的夸张说法;他想在我们面前摆出领袖姿态,所以故意那样说。而我们也希望他继续当老大,因此装作完全相信的模样。

可是,原来我们想错了,冈哥是真的抄捷径了。工作第三年时,冈哥右边膝盖正中央以下,全被冲床压烂。

「嘿嘿,遭暗算了。」躺在医院、大腿以下卷着纱布的冈哥,对我和长渕笑着说。听他母亲说,是残留在冲床上的金属板钩到他的裤子。

结果,不是。

「大家都逃难似的跳过去,我也一样,可是我突然很想看看冲床内侧。」冈哥说他想看看冲床压裁面上的花样,因此放慢了速度。「整个机器上了油而一片黑,压裁面却是亮晶晶的银色。拆解清理时虽然也看过,但毕竟清理时没插电,像死掉了。说它死掉有点奇怪,不过插电运转时就会感觉它很有生命力。吓我一跳。上面雕刻了很多很像古代壁画的花样。」

公司提议将他调离该线,冈哥却向工会提出抗议,拒绝调离,因此他再度回到编号十二号,还当着伙伴面前,在冲床台座上刻下「正二」。

然后隔年,冈哥的同一只右腿又被压烂,这回压到大腿正中央。前辈紧急按下停止钮,抱起摔到另一侧的冈哥。断腿处的绷带撕裂,血染得通红,绷带底下的腿肉压得乱七八糟,生产线因此停工三个小时。最后冈哥遭到革职,回老家开的便当店帮忙。去店里看看,只见冈哥坐在椅子上,头戴帽子,身穿围裙,将饭团塞进便当盒里。一阵子之后,他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抓狂动粗。去喝酒时,偶尔他会回应不确定的答案,叫人毛骨悚然;没了气势的冈哥实在令人担心。长渕八成也是同样想法吧,所以后来大家渐渐不再见面。那时候即使遇见冈哥坐在公车的博爱座上,也会装作不在意。

大家后来再见面,是长渕结婚时。听说是相亲结婚。长渕开心的在市民广场的宴会厅办喜宴。我见他那样也跟着开心。冈哥也被安排在同一张桌子。婚宴结束时,新娘、新娘的父母亲、长溯和长渕的父母亲全都哭了。

因为这个契机,让我们再度开始见面。

我和冈哥都还单身,所以经常追问长渕婚姻生活的点点滴滴。

「伤脑筋……」结婚两年左右,长渕叹气。

「怎么回事?」

「生不出小孩来啊!」

我是没什么概念,不过结婚两年了,小孩还没着落,冈哥说那的确是很大的问题。

「我们都还没生,老婆的妹妹下个月却要奉子成婚,真丢脸。」

我们也想办法安慰了,不过看到长渕的脸就知道一点效果都没有。毕竟那些只是我们嘴上说说的安慰话罢了。

「奢侈啊。」冈哥在长渕被老婆叫回家去之后,小酌着沙瓦(注38)一边小声说。「别说老婆了,我连女朋友都交不到。」

「别担心,冈哥,你会找到很棒的老婆。」

「或许吧……」冈哥瞥了我一眼,是以前那积极的眼神。

现在我正往车站前的居酒屋前进。

长渕的牢骚轰炸后又过了两年。

「喂,今天去喝一杯吧!我也找了冈哥。」

那家伙莫名兴奋是有原因的,因为有孩子了。那次发完牢骚后,长渕和老婆去接受不孕治疗,因而得知长渕的精子几乎是濒死状态,进入子宫后立刻全数灭亡。后来医生想办法让长渕的精子恢复活力,让卵子受精。终于在去年治疗奏效。

「早知道就早点去检查。」在居酒屋里,长渕说完老婆怀孕的事后皱眉。

我们取笑他,谁叫他要偷偷吸食稀释液(注39)。

「是吗?原来是稀释液的关系啊。但那只会破坏大脑吧?大脑和睾丸不是距离很远吗?」

「淋巴循环啊。任何病都是从淋巴开始,健康的、不健康的,全部和淋巴有关。好运霉运也和淋巴有关。」冈哥红着一张脸说。没了腿之后他胖了不少,最近更是三不五时一直在吃东西。便当店的生意变差后,现在店内一角也卖起了健康食品。

「淋巴这么重要啊?」

听到我的惊呼,冈哥感慨地摇摇头,说:

「仅次于血管。」

「无所谓啦!」长渕从头到尾不断说着要生小孩了。我们为此干杯。

今天中午我外送回到店里后,老板娘板着一张脸瞪着我,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告诉你朋友,有私事请在休息时间再打来。」问她朋友是谁,一听到是长渕,我立刻知道原因,想告诉老板娘他没恶意,于是我说:「一定是小孩生下来了。」结果老板娘没有丝毫惊讶或开心的神色,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便开始把炒饭封上保鲜膜。平常女性一听到这种消息,总会开心骚动祝贺的,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也不禁心想,现在在日本生孩子已经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了吗?

注38:沙瓦,低酒精度气泡酒,通常为女性饮用之酒品。

注39:稀释液,种类包括丙酮、松节油、甲苯等,主要用途在稀释油画颜料、油漆。

「总之中午时间不准。店里的电话只供外送使用。」柜台后头做着叉烧面的老板瞪着我说。

我送完下一个外送、回店里的路上,打了通电话给长渕。果然是小孩出生了。是个女孩子,而且听说生产过程不是很顺利。总之他希望大家见个面,于是约在车站前的居酒屋。我和最早到的冈哥等着长渕。长渕害羞地微笑现身。

「哟!孩子的爹!爸爸!」我们两人故意糗他。「哎呀,真是……」他搔搔头坐到桌前,拿送来的小毛巾擦擦脸。今天是为了庆贺,于是我们点了河豚火锅,各喝了一杯沙瓦和啤酒。长渕说他前两天一直待在医院。

「总之她一直说腰好痛腰好痛,我按照指压的方式帮她按摩,却完全没舒缓。搞到后来我的大拇指也受伤……」怀孕后,老婆胖了十五公斤,医生训斥会引发「妊娠中毒(注40)」。

「产道因为脂肪附着而生产困难,一定也是过胖的关系。」昨天正逢月圆,医院有不少孕妇等着生产。「刚好有个女人和老婆一起开始阵痛。因为那女人大痛了,护士把她送入分娩室。结果哪知道她只是一直喊叫,孩子完全没有要出来的样子。」

长渕的老婆等在走廊沙发上,就在那里破水了。长渕说,护士连忙把刚才的女人推出分娩室,换他老婆进去,结果孩子马上就生出来了。

「那个臭娘子真的很爱演,到我回家时,小孩都还没生出来。」

「真爱拖啊,拖拖拉拉的臭小鬼。」冈哥点点头。

「是啊,爱拖的肚子生出爱拖的孩子。」我说完,长渕也点点头。

接着我们往朝鲜俱乐部去。平常不上那种地方,不过今天例外,冈哥带我们去他老爸有寄酒的店。在那里,我和名叫京子的女孩子感觉不错;长渕逼着广美小姐给他祝贺之吻而被讨厌。两点左右店家关门,我们踏着蹒跚的醉步走在街上。

满月仍浮在空中。

「接下来呢?回家了吗?」我说完,拄着拐杖的冈哥点点头。

「我们去动物园吧!」长渕突然说。

「哪间动物园?」

「穷酸动物园啊!」

就是我带和子去的那间动物园。

「现在去动物园?」冈哥呆然大叫。

「有什么关系,那间动物园又没有门,随时开放的呀。好啦,我们去看看?」

我和冈哥面面相觑。唉,就当是去庆祝吧。

那地方正式名称是「市立木崎动物公园」,但没有人这么称呼它。听说以前是本地相当受欢迎的动物园,但在我们的认知里,它只是个角落躺了狮子、老虎、没什么人气的公园罢了。园内从鸟到大象姑且俱全,但气氛上比较像是远离繁华市街的脱衣舞店。我们半路上经过便利商店又买了些酒。下计程车后,缓缓走上公园通往动物园的斜坡。然而通往动物园的路上却出现我们不曾见过的巨大铁门。

注40:妊娠中毒症以水肿、高血压、蛋白尿为主要特征,严重时出现抽搐、昏迷、心肾功能衰竭,甚至发生母婴死亡。此症多见于初产妇、体型矮胖者。

「啊……果然,看,过不去了。现在已经和那时候不同了。」气喘吁吁的冈哥失望的说。

「没办法了。」我说。长渕在大门附近到处查看,不晓得什么时候不见踪影。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冈哥叼着香烟,手上灵巧拄着拐杖,同时拿出ZIPPO打火机点火。

「啊,厉害。」

「嘿嘿,这招可是我的独门绝技,很受女孩子欢迎喔。」

冈哥伸过ZIPPO打火机,我很自然地把香烟点燃,吸了一口。

「那家伙的人生似乎一帆风顺呢。哪像我已经不行了。」

冈哥扯扯自己腹部的赘肉,约有《周刊少年JUMP》(注41)的厚度。

「别想太多,冈哥一定没问题的。」

「那种话我已经听腻了,也懒得再反驳了……那些话已经……够了。」

「是吗……」这时我听到脚步声。转过头,长渕意味深长地站在那儿微笑。

「你在做什么?该走了。」

「前面有个破洞。」长渕莫名诡异地咯咯笑着。「沿着门往后头走去虽然一整片都是铁丝网,有个部分破了个洞。果然不出我所料。」

「你想从那边进去?」

长渕点点头。

「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

「别担心,我们撑起网子,你就过得去了。」

「我不要。」

「为什么?人都已经到这里了,再说我们是来为我庆祝的呀!」长渕费尽唇舌总算说服冈哥。我们三人从铁丝网破洞钻过去,冈哥被卡住,我和长渕用力把破洞扯得更大。

半夜的动物园充满野兽的气味。

鸣叫声此想象中更吵闹。

「和白天的气氛完全不一样耶。」

「是啊,完全不一样。」

我们怀念的到处闲逛,随便找个长椅坐下,开始喝起带来的酒。一人一瓶威士忌。三人好一阵子沉默喝酒。气温到了夜晚仍旧没下降;汗水从腋下流下,引来一阵痒意。咕噜咕噜咕噜,不晓得是谁一定要喝出声音。云遮住了月,四周一片黑。远处可听见猴子的哀号声。

注41:《周刊少年JUMP》,日本集英社出版的知名漫画杂志。

「想想,值得庆祝的事情,差不多都庆祝完了。」长渕突然阴沉开口,吐气中混杂着酒精的甜臭味。「接下来的人生就只剩下拚命工作拚命工作成为小孩与房子的肥料而已了。」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冈哥打完嗝说。

「我还以为可以有所不同。」

「人生根本不值得期待。我原以为不过是少只腿,没什么大不了,有没有腿果然还是有差。」冈哥大口大口喝下酒。

「我的人生目标也走偏了呀。听说我们店老板曾在上海修业,以为多少能够偷学点技术,没想到他是在名叫『上海』的冲绳料理店修业。」

两人哈哈哈笑起来。

「生孩子是件好事啊。」我说,冈哥也点点头。

「小便。」长渕站起身,消失在黑暗中。

我和冈哥继续喝着瓶中的酒。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已经找到避难所。我可能会在今年内自杀。已经决定了。」冈哥注视着我,又抓了抓腹部的肉。

「老虎!恭喜我啊!」突然传来长渕的声音。

我和冈哥看向声音的来处。

「这边这边!」长渕挥手。

他爬上栅栏去了。

「你在干什么啊!」

「会摔下去啦!」

「我要把我的好运分给这个被囚禁的可怜家伙啊!」

长渕攀爬的栅栏上挂着写有「孟加拉国国虎♂♀」的牌子。

「别干蠢事!」我一大喊,冈哥拉拉我的衣袖。

「这么晚,老虎应该在笼舍里了。」

栅栏另一头像地狱般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老虎在的话,应该会发出声音。长渕那家伙很清楚这点才敢这么做的。」

「可是摔下去的话也会受伤吧,这么高。」

还在说着,长渕已经跳到栅栏另一侧去了。

「啊,笨蛋!」与我们两人的声音同时,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不断听到瓶子破碎的声音。

「笨蛋!快点上来啊!」冈哥大叫。只听见黑暗中长渕应了声:「嘿嘿,没事没事!」

「那家伙真蠢!」

「这样子小孩太可怜了。喂!要不要绳子?」冈哥问道。

没有回答。

「喂!」我也跟着出声。

突然听见类似木板破裂的声音。

接着是喝水之类的声音。

「喂!长渕!」

我们两人看向彼此,然后再度面向地狱般的黑暗处。

黑暗中飘来一阵血腥味。

「我先回去了……」冈哥无力的喃喃说着,拄着拐杖一拐一拐走开。

不断地不断地偏着头说:「搞不懂……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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