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Fragment1

鸽子死了。

那一动也不动的模样,倒也颇似一句精巧的木雕摆饰;只不过,宛若挖了无数小孔后使劲挤出的的红色飞沫,将灰色的羽毛糊成一片,而那犹如抽去骨骼萎缩的全身,比起尸骸,更像块破烂的抹布。

鸽子被塞在盒中,少女对那盒子亦有印象——上头印着精美的店名标志,是出自市区的知名手工蛋糕店。平时只要揭开那戒严的祖母绿细绳,打开上有标志的纸盒,即使不是少女,也会感觉一道甜美的影响由脑髓直入口腔。木莓奶油冻、西洋梨塔、泡芙、欧培拉蛋糕……每一种都是该店引以自豪的绝品;然而眼前的,却不是其中任何一样。

倘若鸽子是陈尸路边,少女肯定不会觉得有何异样吧!然而,塞进盒中的尸骸却带着少女前所未见的滑稽及血腥感。纸盒、细绳,以及与纸盒有着相同标志的手提袋——包装越是走童话风格,越助长了整体的异样感;犹如扮家家酒的孩童误将死婴当成洋娃娃嬉戏般地格格不入。

打开纸盒的女人在少女眼前愣住了;由于过度惊讶的缘故,他的双眸变得与盒子的鸽子一样空洞。仅仅数秒之前,她仍与少女共享着对蛋糕的期待;那期待的痕迹化成凝固水泥似的抽搐微笑,残留于嘴角之上。

或许是为了抑止冲口而出的尖叫吧!她捂住口,劲道猛烈得像要对自己掌嘴。然而,隔了一秒之后,如警笛般高鸣的声音变响彻了整个房间。

少女凝视她,注意力已完全从盒中的鸽子装移至眼前的女人身上。

女人是少女的家庭教师,毕业于某个女子大学,现正进行新娘修业。

话虽如此,其实她本人并不打算结婚,也没有工作的意愿,只是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后来透过熟人介绍,才来担任少女的保姆。她也是出身于富裕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不是为高额报酬所吸引,只是认为正好打发时间罢了。

当然,大人们的考量少女并不明白,也不具意义,对少女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她将代替家人陪伴自己,有自己能否喜欢她而已。少女喜欢她,甚至可说是崇拜着她。

初次引见时,她的美貌令少女忘了呼吸;当时少女的第一个念头并非是惊艳于天下间竟有如此绝色佳人,而是不敢相信她与自己同为三维空间的存在。那清澈的声音、慈爱的微笑及洗炼的举止,在在都属于少女所未知的另一个高贵世界。

看在少女眼中,她如母亲般充满了慈爱,却又不带母亲的现实感,宛若超越了血肉束缚的存在。起先与她相处时,少女甚至抱着某种近似畏惧的羞涩,直到最近,才有余力庆幸自己能与女神般的完美人物攀谈并咀嚼这份喜悦。

当然,少女只知道陪伴自己时的她。少女全然不知她任性娇纵,被同辈视为喜怒无常又反覆不定的千金小姐而敬而远之;也不知道为她美貌所吸引的男人们,暗地里都埋怨她心情好时还好相处,但使起性子来却难以应付。

对少女而言,她是无所不知的老师,总能毫无窒碍地回答自己单纯的疑问;但看在认识她的成人眼里,她却是个无知又缺乏常识的女人。

年幼的少女自然无法想象自己的认知与世间有多大的差距。对少女而言,她是个美丽成熟的女人;即使自己将来长大,也绝对无法变为那般高雅玲珑的完成品。她是个纯粹的崇拜对象。

然而,现在的她却狼狈万分。盒中的尸骸令她陷入了恐慌,虽然容貌并未改变,困惑却将她惊人地扭曲丑化。对少女而言,这是她初次显露的丑态。

盒中的死鸽确实也极为丑陋,然而对少女来说,却没有崇拜对象的剧烈变化来得有冲击性。是单纯的好奇心使然。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她正在眼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犹如观看电影特效中大海吞噬山脉的场景一般,少女被她的表情深深吸引。

陪伴小孩时的她总是表现得优雅美丽,但现在却是她流露平常幼稚面貌的瞬间。当然,这件事少女并不明白;对少女而言,她这平常的面貌正是最不平常的,少女只能茫然地注视这异样的光景。

——你在看什么……?

她似乎略微冷静下来了,发现少女的视线后,她如此说道。不,以「说道」来表现并不正确;听在少女耳中,那不像人类发出的语言,倒像是猛兽的威吓之声。仅仅数十秒前——亦即解开祖母绿色的带子、掀开纸盒前——有着人类声调的女人已不存在。(我买了蛋糕来,一块儿吃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这是我做的?

她一面怒吼一面起身,将死鸽连同纸盒一并从桌上扫落在地,那举动粗鲁得叫人难以相信刚才她还为了同一具尸骸而战栗不已。

自己的狼狈丑态似乎更令她觉得屈辱,但平时围在身边供她泄愤的男人们不再此地,因此她立刻认定眼前的少女该负起责任。她的眼球因憎恨与愤怒而贲张,牙龈也一览无遗;她一厢情愿地误解少女正愚弄并嘲笑自己的丑态,是以自行爆破理性,以便解放愤怒。

少女过于年幼,无法理解自己的视线已被不成熟的成人曲解为成人的意义;而少女又过于恐惧,恐惧于心目中的女神竟变身为前所未见的魔物。

魔物的手一闪而过,紧接着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室内。事情来得突然,少女甚至来不及领悟自己挨了一耳光。

——这个白痴!

魔物叫道,似乎无法决定是否再给少女一耳光,又难以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是以不断地跺脚。

——白痴,你真是个白痴!我从之前就这么想了,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讨厌小孩……啊!真是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得陪这种白痴小鬼?烦死了,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工作,我不干了!

对于她这样的反应,少女连一半都无法理解;等少女终于察觉到她似乎为了某件事生气时,她早已踩着几乎要踏穿地板的步伐离开了房间。

少女被独自留了下来,旁边则是自盒中倒落出来的死鸽。

她那被刮了一巴掌的脸颊终于开始发热;她没有余力忍住疼痛,只能一味地继续哭泣。虽然她隐约明白自己遭受了极不合理的对待,却无法理解那持续温热红肿脸颊的泪水有何意义。

土崩瓦解的影像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她的一举一动,与她共享的快乐时光一直是少女珍藏于心的宝物,如今却全被巨浪吞没、撂倒、攫夺而去。

少女奋力打捞宝物的碎片,碎片却尽数流走,宛如嘲笑她的努力一般。面对自己无力扭转的心灵异变,少女只能恐慌畏惧。

全毁了,刚才还闪闪发亮的物事毁灭殆尽,成了血腥的死尸。

正如地上的死鸽……不,正如不断茫然流泪的少女本人一般。

SCENE1

「为什么没人发现?」白鹿毛源卫门突然大声说道。他有数十年的威吓经验,深知震慑人心的时机。「被说是监督不周也怨不得人!你们打算怎么负责?」

如他所料,齐聚于书斋中的四名中年男女全都从地板上跳起了数公分,连刚才还一脸事不关己地站在窗前眺望天平台彼端的二女婿也不例外。平台的另一端是一片足以称作树海的广阔庭园,令人无法相信是位于市中心的主宅区;园中点辍着数不清的庭园灯,教人每每望而兴叹。但眼下的气氛,已不容许他悠哉地欣赏这片景色。

「你话是这么说,爸爸。」心浮气躁地看了那活像吞了个棒子似的入赘丈夫一眼后,长女终于重整旗鼓。「但小玲应该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

「蠢材!」源卫门一面怒吼,一面站了起来。与孩子们相比,他的个头并不高,但他那不似老人的笔挺体态与流露于外的风范、眼神,投下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你就等于是她的母亲,说这是什么话?就是因为你这幅德行,才会发生这种不幸!干夫!」

「啊!」见矛头比预料中的还要早指向自己,女婿干夫勉强在泫然欲泣的脸孔上制造出笑纹。「是……是!」

「亏你把孙子们教得那么有出息,最重要的老婆却没教好!」

「惭……」虽然他深知此时乖乖认错会惹妻子君江不高兴,却无法不低头。「惭愧得很,总裁。」

「可是,爸爸。」与生来就一脸怒容的君江相比,总显得顶着张哭脸的次女打起圆场来。

「或许我们是该骂,但小玲也已经是大人了……」

「才二十二岁,叫什么大人?还是个小女孩,分不清是非,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源卫门共有八个孙子,其中包含君江夫妇的四个孩子及次女黄丹、泰叶夫妇的三个孩子;这些孩子之中已有三人成家生子,因此他还有两个曾孙。然而,比起疼爱有加的曾孙,他更宠爱的是第八个孙女白鹿毛玲。

玲是源卫门的么女绘理留下来的宝贝;绘理与她的丈夫在玲两岁时因空难过世,之后源卫门便把玲当成女儿般抚养长大。他对玲的溺爱,可说是对死去的么女的遗憾及哀怜而生的反作用力。

「追根究底,一开始让她上那种乡下大学就是个错误!为什么没人反对?」

「不过……」被源卫门一瞪,泰叶的丈夫——黄丹在嘴里咕哝着「至少那是间国立大学啊。」

他想起玲决定进高知大学时,这个岳父竟然刻薄地问说「那是本岛的大学吗?」

「我不记得曾要求她读公立大学。读私立就好了,东京多的是女子大学。」

源卫门本人虽如此感叹,其实他当时见了兴高采烈地迎接大学生活的玲,根本什么也说不出口;被说反对了,他甚至笑眯眯地表示要赠送入学纪念礼物,问她喜欢什么。两对夫妻档都心痒难耐地想要指出这个事实,却只是彼此牵制似地交换视线,最后谁也没说出口。

「也不需要勉强找工作啊!慢慢来,先做新娘修业也行,干嘛没事找事,在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再说,回这边,随便要进我哪个旗下企业都没问题——」

源卫门以「不幸」二字形容、大为愤慨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今年三月将从高知大学毕业的玲,竟然前往去年刚于高知创校的市立女子二专应征行政人员,且被录用。众人做梦都没想到玲会在源卫门口中的「鸟也不生蛋的地方」找工作。

「学生时代要在乡下过就算了,想离巢的心情我也懂;但是为何要在那种荒乡僻壤找工作?要是换作古代,高知那种地方肯定是流刑之地!简直是流放外岛嘛!」

「总裁,」广岛出身的干夫这下可不能默不作声了。「现在的高知没那么偏僻,市中心和东京也差不了多——」

「谁在跟你谈这个问题啊?」他重重地槌了书桌一下,劲道猛得活象要把桌子劈成两半。「反正给我想办法打消她的念头!我不许她去工作,而且还是行政工作!别开玩笑了,带她回来!毕业以后马上——」

「咦?带她回来……谁来说服她?」

「你在说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不满地耸了耸肩的君江。「当然是你们啊!蠢材!连个代理母亲都当不好,要怎么对绘理交代?」

「我倒是觉得,不如爸爸去说服她吧?」

「什么?」

「您想想,小玲会听我们说的话吗?那孩子表面上的确很乖巧,不管说什么都是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但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就像使劲打棉花、拿钉子钉豆腐,虽然像修女一样温和,却绝不改变自己的意志,对吧?要怎么说服那孩子,带她回来?至少我没这个自信。说穿了,根本是白费力气。假如爸爸坚持不是白费力气,就请您亲自去说服她吧!我这话可不是讽刺,是真的只剩这条路了。」

源卫门犹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矮小的身躯沉入了椅子中;刚才给人的压迫感已烟硝云散,弥漫着一股枯木似的老人气氛。他不得不承认,君江的指责毫无反驳的余地。源卫门自己也没自信说服玲,莫说他一见玲那泰然自若的笑容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就算他能严辞以对,也必然会她以岩石般的冷静态度步步逼退。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他忆起绘理,自言自语地说道。过世的绘理也和玲一模一样,以从容不迫的微笑排除父亲的反对,与当时仍是学生又比自己年轻的男人结了婚。「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如让人小玲去做她喜欢的事吧?那孩子已经是大人了。」她察觉父亲又要激动起来,便抢先说道。「再说,爸爸太在乎小玲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才说出来,其实贤治和悦子小时候很嫉妒呢!说爷爷只疼小玲一个。」

「说什么蠢话!贤治和悦子一样都是我的宝贝孙子,其他人也是,我并没特别偏心小玲。」

「既然这样,不就好了?悦子嫁到神户去,阿悟也在大阪娶妻生子;您可爱的孙子们总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的,不会只有小玲例外。」

「神户和大阪的情况不一样。高知耶!不是搭几小时新干线就能到的地方,那可是离岛耶!」

「高知和四国间还是有陆地相连,」干夫一板一眼地插嘴。「有濑户大桥。」

「反正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被诉之以理,源卫门竟然如孩童一般耍起赖来。「想离巢,可以到其他地方去,看要到北海道、九州、冲绳都成,去美国或澳洲也无妨;不过高知不行,绝对不行!我不准,绝对不准!」

虽然这话听起来只要别是高知即可,其实说穿了,他是不满宝贝孙女要离开自己的掌心到远方工作;假如小玲选择到北海道就业,他肯定要怒骂「去高知没关系,但北海道不准!」换成九州或澳洲,情况亦然。

「爸爸!」连黄丹都觉得不敢领教。「北海道和九州也就算了,但搭飞机到高知可是比到其他地方还要近的多。」

「反正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就请爸爸……」君江似乎已不胜其烦,冷冷地说道:「亲口对小玲说吧!」

宛如欲掩盖源卫门哑口无言的表情一般,敲门声响了起来;一个如幽灵般气息稀薄的修长削瘦男子走进书斋。名义上,他是源卫门的秘书兼司机。「很抱歉,在您忙碌时打扰。」

「什么事?黑鹤。」

「有件事想向您报告。」

「是急事吗?」

「是的,其实是关于玲小姐的事——」

「什么?」

「属下知道是自作主张,但属下明白总裁想带回小姐的心情——」

「够了,说重点。」

「属下关注的,是小姐的动机。」

「动机?」

「即是小姐留在高知的理由。」

老人与四名中年男女困惑地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当然……」黄丹依常理发言。这段话可看出他的警戒心——由于不明白话题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姑且下个中庸的结论。「是因为想独立吧?想离开父母身边。」

「说不定她喜欢上高知了呢!」即使面露笑容,看来仍像哭脸的泰叶也跟着丈夫附和道:「我听朋友说过,高知这地方挺不错的,鱼又好吃;小玲不是喜欢吃鱼吗?所以才——」

「我看是男人吧!」君江像是刻意刺激父亲似地喃喃说道。「一定是有了男朋友。」

「这点属下也想过,」黑鹤委婉地制止咕哝着男人二字、险些口吐白沫的源卫门。「不过小洁若真有意中人,应该会坦白说出来的。」

「什么?」

「玲小姐的个性比较……呃,大方,不会隐瞒这种事,有什么理由会毫无顾忌地坦白说出来,即使明知会被反对,也不放在心上。她和夫人很像,这一点总裁应该也很清楚。」

「嗯……」源卫门静静地摸了摸胡须。他刚才险些为了君江的「男人」一说发飚,现在却完全冷静下来了。「原来如此。」

「然而,这回却不见『因为意中人在高知』或是『喜欢高知所以想留下来』之类的具体理由;小姐什么都没说,让属下觉得非常奇怪。」

「你是想说,小玲没提及留在高知的理由,是因为有什么苦衷?」

「又或者是因为小姐本身也不明白理由。」

「什么意思?」

「有件事梗在心头,但自己也不明就里;为了厘清是什么事,便姑且留在高知——依属下看来,或许这个答案比较接近事实。」

「自己也不明就里?」源卫门似乎也认为依孙女的个性,确实有此可能;他的表情和说的话相反,显得颇为赞同。「就为了这么笼统的理由——」

「无论如何,属下认为当务之急是找出理由。无论小姐有无自觉,只要明白她留在高知的动机,就能拟定应对之策。」

「这我懂,但要怎么找?」

「你要去问小玲?」

「不,不是属下。其实属下自作主张,今晚已经把人带来了。他的名字叫做山吹海晴。」

「山吹海晴……没听过,靠得住吗?」

「这个人具备了某种特殊能力。」

「怎么个特殊法?」

「不如请您亲眼确认——」

征得同意后,黑鹤一度离开书斋,又领着人回来。见了黑鹤背后出现的人影,五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与其说是人影,倒不如以墙壁形容较为贴切;那人身材相当壮硕,约有两米高。

听了名字,众人皆以为是女人,没想到却是个精悍的年轻男子。虽然轮廓深刻,但眼睛与鼻子过度集中于脸孔中央,因此看来由种恍惚的感觉;说白一点,予人强烈的驽钝印象。

「请总裁先别问任何问题,与这位山吹先生畅谈一小时;只要这么做,应该就能明白属下的言外之意。」

源卫门虽然大为困惑,但他深知黑鹤不会毫无道理地如此提议,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眼前的巨汉;君江与干夫、黄丹夫妻则是远远围观,静看事情的反展。

山吹似乎明白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显得战战兢兢、心慌意乱,拼命地将巨大的身躯缩进椅子中;一与源卫门对上视线,便红着脸嘿嘿陪笑,感觉上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或许正因为这么想,源卫门一开口便问了这个问题:

「你几岁?」

「啊?呃,欸……二十五岁,对。」

「体格很好嘛!有做什么运动吗?」

「啊?不,我,呃,不太会运动,对。」

「是学生?」

「不是,我在SKG担任警卫。」那是源卫门名下的大楼之一。「今年已经是第五年了。」

源卫门歪了歪脑袋。都已经有长达四年以上的工作经历,却没沾染上社会习气,显得相当纯朴;或者他只是因为知道源卫门是何方人物而紧张呢?

「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不,其实,名字我还不……呃……」

他有些不敢置信。「那你以为来这里是要见谁?」

「警卫主任要我来见一位大人物,我才来的。」

「我是白鹿毛源卫门。」

「啊,你好,我是山吹海晴。」

早知道啦,白痴!源卫门真想如此回嘴。他有些反常,连平时不常挂在嘴边的事也说了出口。

「我是白鹿毛集团的总裁。」

海晴佩服地睁大眼睛,却又带着憋尿般的可怜表情偷偷地看了黑鹤一眼;看来他似乎不知道白鹿毛集团是什么来头……源卫门突然泻了气。就在此时,忽然有道错觉侵袭而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有如空气一般轻盈,同时舌头像抹了油似地,开始滔滔不绝地动了起来。

「我的妻子在年轻时就死了」

「啊,那还真是……」

「好不容易有了钱,正要开始享福的时候却死了;她跟着我只吃到苦头。从那时以来,我就没再娶妻。」

「哦,这样啊!」

源卫门听着海晴的附和,心中困惑不已。我在说什么?为何会提起这件事?然而,感到困惑的只是脑海一角;就心情上而言,他发现自己甚至可说是兴高采烈地在谈论此事。

「当然,这不代表我没有红粉知己。现在我的身边,也还有女人,岁数嘛……嗯,和你差不多。」

「哦,好厉害!」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讽刺啊?觉得我是个老不修是吧?」

「没这回事,只是觉得羡慕。」海晴看来真的是钦羡万分。

「她的名字叫苏芳……」

「是吗?」

「她大概觉得这个名字很别致吧!当然,这不是本名,是她在酒店用的花名。」

「她一定长得很美吧!」

「我觉得她很有魅力,不然也不会这么迷恋她,还替她在麻布买了一户高级公寓。」

哎呀,我完全不知道耶——君江与泰叶如此面面相觑,而干夫及黄丹则是面带忸怩之色,暗自为源卫门的老当益壮而佩服不已。

「所以你常去那座公寓找她啰?」

「有时间就去。」

「真令人羡慕啊!」

「是值得羡慕没错。她虽然年轻,却很善解人意,知道怎么放松我的心情,没得挑剔。只不过……」

「只不过?有什么问题吗?」

「不,其实也称不上问题……」

发觉自己想说什么时,源卫门大吃一惊,因为那是他早已忘记之事。莫说记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已是相当不可思议,重提这种旧事的自己更是令他难以理解。

「前一阵子我去找她时,发生了件怪事。」

「怪事?」

「说起来也算不上怪,只是让我有点无法释怀而已。她一如往常地出来迎接我,却说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便披着大衣出门购物。过了一阵子回来后,她脱下大衣,窝进厨房;那件大衣没挂回衣架,直接丢在沙发上,我看了就兴起恶作剧的念头。」

「恶作剧?」

「其实那天我准备了礼物送她,是她从以前就撒娇说想买的;你就想成是金饰之类的东西好了。我拿着装有礼物的小盒子,灵机一动——不如别亲手交给她,就偷偷放进大衣口袋,让她事后穿大衣时才发现好了。」

「原来如此,是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嗯,意思差不多。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孩子气。」

「怎么会呢?这种游戏精神才是男女之间的情趣啊!」

这小子还挺有见地的嘛!源卫门对这名纯朴的青年另眼相看。不过,瞧他一脸内向,搞不好他嘴上这么说,其实还是个处男呢!「我趁着她在厨房里没注意,偷偷拿起大衣,将盒子放进口袋;谁知道我明明放了进去,盒子却掉到地板上。」

「口袋破了洞吗?」

「正是这么回事。我翻过来一看,口袋破了个洞;那切口不像是自然绽开,怎么看都是用刀子划开的。」

「会不会是遇上割包毛贼啦?」

「你用的字眼还真古老啊!我一开始也想,会不会是遇上了扒手?不过那切口却是在内侧。或许会有扒手扒内袋里的钱包,但要偷外侧口袋里的东西,谁会特地从内侧割破衣料?又不是脑筋有问题。」

「哦,说的也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我最后还是不知道。因为见她回来,我就把礼物亲手交给她了;就连这件事也是我刚刚才想起的。」

「被割破的是那边的口袋?右边还是左边——」

「呃……」白痴,这种事会记得才怪咧!源卫门虽然如此想道,但当时自己拿起大衣的影像却鲜明地浮现,令他惊讶不已。「我记得……是左边。」

「购物回来的苏小姐……不是,是苏芳小姐,是以哪只手提着购物袋的?」

记忆再度如倒转录影带般地鲜明复苏。「右手。」

「她穿这大衣,表示那一天很冷吧?她有戴手套吗?」

「手套……」在他搜寻记忆之前,嘴巴已先擅自回答。「没戴。」

「这么说来,就算左手一直放在口袋里,也不奇怪吧?」

「这么一提……她是把手放在口袋里没错。」

「但她没发现破洞?」

「或许她早就发现了。」

「可是,那不是自然裂开,是刀子割破的吧?假如她早就发现了,应该会向白鹿毛先生提起吧?说她觉得害怕之类的。」

源卫门也有同感。确实,倘若她发现却没提起,是很奇怪;她绝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一向不浪费任何话题。但若是如此,有代表什么?这个青年究竟想说什么?

「……你是想说,那是她自己割破的?」

「啊!原来如此,也有这种可能。」

源卫门本以为他在装傻,但他似乎是真心感叹;看来他并非想委婉地暗示什么。

「假如是她自己割破的……她为何要那么做?」

「这就不得而知了。」

「一定有理由,没人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

「还有其他奇怪之处吗?」

「没有,只有这件事。那天我没在她那里国也就回去了,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回程发现忘了东西,又折回去拿。」

「折回去后,她在家吗?」

「在啊,当然在……应该说,是爬楼梯爬到一半时见到她的。」

「爬楼梯爬到一半?这么说,你没搭电梯吗?」

「她住在五楼,我每次都是走楼梯,有益健康。」

「你的身体还真是硬朗啊!既然是在楼梯中见到她,代表她正要出门啰?」

「不,她在打扫。」

「打扫?」

「她很爱干净,住的房间又离楼梯最近,所以才主动打扫吧!」

「这么说来,白鹿毛先生当天没预告一声,就突然去拜访她啰?」

「不,我对她说过,上午联络的。」

「那她当天很忙吗?」

「也不对。」源卫门的心头莫名不安,他发觉无意间开始的琐碎话题正朝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不,自己真是无意间提起此事吗?对现在的源卫门而言,连这点都值得怀疑。「我们小酌几杯时,她说她整天都在家里发呆。」

「这可怪了。她从早上就知道白鹿毛先生会来吧?可是她既没去购物,明知白鹿毛先生总是走楼梯,也没事先打扫,不像平时善解人意的她。不,当然,没直接见过她本人的我这么说,是有点……」

一点没错,这完全不像苏芳的作风啊!为何自己从没质疑过呢?在源卫门到达之前先买好东西、扫好楼梯,才是苏芳的作风;事实上,她有充裕的时间完成这些工作,但她当天却没这么做。为什么?

「你说回程发现忘了东西,具体上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离开公寓时?还是坐上车以后?」

「坐上车以后。」

「从她的住处,看得见车子离开吗?」

「看得见……」源卫门觉得一阵晕眩。之前连做梦也没想到的想象开始膨胀——她该不会是确认源卫门回去后,才出来打扫楼梯的吧?

倏地,世界犹如正片反转为负片般地逆转。源卫门此时清楚明白,苏芳已经不爱他了;岂止不爱,甚至开始嫌他碍眼。反正公寓已在她的名下,或许她想结束这段关系,又或者她有了别的男人。虽然不清楚理由,但苏芳似乎开始希望源卫门早日归西。

从前听过的「偶然性杀人」一词浮现于他的脑海中;正如字面所示,是指采取某种无法确定谋杀对象是否会因此而丧命的行动。最常见的,就是在楼梯上放置弹珠。对方若是踩到弹珠打滑而撞到要害,说不定会死;当然,没打滑的可能性要高上许多,但若对方因而死亡,是无法证明此为谋杀的——至少极难证明。一再反覆采取此类行动,等待成功的一天——虽然消极,但成功时却有免罪保障,仔细一想,实在是个相当巧妙的杀人方法。

苏芳是否策划了这种杀人方式?在公寓楼提放置弹珠、香蕉皮(?)或口香糖。使用楼梯自然不只源卫门一人,为了提高机率,最好在他进屋之后再设置机关,所以她才在源卫门到来之后出外购物。她知道源卫门不会留下过夜,因此买完东西归来时,她刻意走楼梯上楼,略微屈身,不着痕迹地从大衣口袋中撒下「机关」;如此一来,即使旁人在场也不会发现。当然,源卫门停留于屋内的期间,「机关」有可能被其他住户拾起并丢弃;但这也无妨,只要下回再设置一次即可——这正是偶然性杀人的真髓。待源卫门离去后,她从窗户窥探情况;倘若黑鹤一如往常地将车驶出马路,代表机关「没发动」,失败的机关,只要装成打扫的样子清除即可。

「如何?」黑鹤一面窥探默默无语的源卫门,一面起身。「您明白了吗?」

「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于这个回答,黑鹤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命海晴暂且退到邻室去后,才问道:「如何?这就是那个年轻人的『能力』。」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君江代表无法体察父亲心思的四人,发出不满之声。「刚才是在做什么?禅理问答啊?」

「总裁想出苏芳的大衣口袋被割破的理由了。」黑鹤又转向源卫门。「是不是?总裁。」

源卫门没回答他,只说道「你还没说明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属下不是说过了?这就是山吹的特殊能力。他能将交谈对象的潜意识语言化。」

「潜意识……?」

「苏芳的大衣口袋破裂之事,你应该早忘记了,对不对?不过,您并非完全忘记。虽然您觉得无法理解、难以释怀,却又不认为这事值得提出来和他人讨论;这股犹豫之情压抑着谜团,将其沉入了您的潜意识之中。」

「啰里啰唆的心理学讲解就免了。」

「遵命。」

「比起心理学,你该说明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

「不过,要进行说明,就无法避免您讨厌的心理学讲解,没关系吗?」

「结果大衣的破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泰叶依旧顶着张泫然欲泣的脸孔,迫切地希望现场能有人为她解答。「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您知道『自我放弃冲动』这个词汇吗?」在源卫门的眼神催促之下,黑鹤只得无视泰叶,开始说明。「比方说,总裁喜欢下象棋;您知道一般对弈时,有几个人参与胜负吗?」

「你在说什么?象棋当然是两个人下的啊!」

「没错,但实际上的参加者却有四个,亦即想赢的自己与想输的自己,还有想赢的对手与想输的对手。」

「想输?什么意思?」干夫歪着脑袋。「不只象棋,所有比赛都是为了赢才比的,哪有人会一边想着要输一边比赛的?」

「当然,比赛是想赢才比的,但是想输的愿望也确实存在。或许听来很不可思议;事关胜败时往往会带来紧张,为了从这股紧张感解脱,承认对手的胜利及优势并安居败位的愿望便会油然而生。也许各位会认为败者之位怎么想都是敬谢不敏,但这种愿望其实也以各种形式呈现于社会上。比方宗教上的皈依,便是籍由信仰来安定自我;再举个怪一点的例子,被虐狂也是如此。」

听见被虐狂三字,君江不知为何一阵脸红;她慌忙偷打量丈夫及妹妹妹夫,似乎没人发现。

「想输的愿望和想赢的愿望一样,都是人类意识的一大潜流;这就是刚才属下所说的『自我放弃冲动』,与人类追求自我安定时的『自我拓展冲动』正好相反。」

「简单地说,」源卫门为这些抽象说明皱起了眉头。「那个年轻人拥有促进那种『自我放弃冲动』的能力?」

「虽然范围极为有限,但正是如此。为何能发挥这种作用的原因不明,似乎是被山吹的氛围……或该说『磁场』吸入之后,沉淀于下意识深处的琐碎小事便会突然出现于意识表层。那都是些自己觉得微不足道、早已忘却的事;就像您所体验的一般,是些虽然令您略微挂怀,却未深思或与他人商量的小事。正因如此,才会产生某种压抑——说压抑,听来或许过于夸张;简单地说,正因为不值得在日常生活中加以意识,才会潜意识化。而这些事透过山吹的能力,宛如自河底浮出水面一般,由自己的口中娓娓道出;在语言化的过程中,便能知道自己为何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去未曾自觉的理由亦于焉阐明。」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话虽如此,但找出的理由不过是一种解释,无法确定是否为真。您对于大衣上破洞做了某种解释,却没有确切证据证明那个解释便是事实;只是在山吹的『磁场』促使之下,进行了推论而已。」

「山吹引导我说话,并根据我的话提示某种解释?」

「山吹并未提示,他只是媒介而已,推论并得到解释的是语言化的人;就刚才的情况而言,便是总裁本人。」

「不过……不过我会进行推论,是因为那小子问东问西啊!那的确是诱导,我是以山吹的问题为指标的出解释的。所以,实际上进行推论的不是我,是山吹。」

「并非如此。说来令人惊讶,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你是说,他是糊里糊涂地做这些事?」这个老人最后一次在人前露出哑然无言的表情,是在数十年以前了。「那个男人不晓得他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也不明白自己的『磁场』能刺激对方的自我放弃冲动。在山吹的认知之下,刚才只不过是和您闲聊而已。」

「……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源卫门低声沉吟,盘起手臂说。

「前年。」

「那么久以前?」

「他一直被安置在秩父的综合研究所,直到不久前,刚才属下所说明的报告内容才出炉。原本属下想等到有用的案例出现后再禀报您,正好发生了小姐这件事——」

「你是要让那小子去见小玲,推测小玲的想法;只要明白想法,就能设法把她带回来,是不是?」

「正是如此,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主意不坏,不过要怎么引见他和小玲?总不能由我们介绍吧!只能靠那小子自己不着痕迹地接近小玲。但老实说,那小子看来没那么机灵。」

「您说得是。因此,我想替他制造能自然接近小姐的环境。」

「环境?」

「将他送入小姐的职场;让山吹成为市立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的职员。」

「办得到吗?」

「总裁,市里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通称为安专——去年才刚开校;由于是乡下学校,人才不足的问题似乎相当严重,尤其是某个预定上任的国立大学名誉教授出尔反尔,让该校面临危机。照这样下去,能否通过文部省的稽核都值得怀疑。」

「梅鼠呢?」对于黑鹤的弦外之音,源卫门立即做出了反应。「之前得到文化勋章的理学博士梅鼠大正,那家伙现在在干吗?」

「被麻省理工学院派遣至南达科塔州担任顾问。」

「叫他回来,能从四月起安排他进安专吗?」

「这对安专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

「利用梅鼠做饵,让山吹混进去。要用那个管道?」

「安专开校是历代安艺市长的心愿,现任市长与前高知县副知事不合,但与现任知事是同学;或许您也知道,现任知事是桧皮先生的前秘书,与前自民党秘书长远州茶是拜把兄弟,不如就透过这条管道吧?」

「好,交给你全权负责,立刻去处理。」

「请等一下,爸爸。」黄丹的表情显示他不知该多严肃地看待这件事。「山吹的能力是不错,但全交给他行吗?要知道小玲的想法,得先亲近她,当然也得隐瞒自己的目的及来历。套句爸爸的话,那小子有那么机灵吗?我总觉得靠不住。」

「的确,」黑鹤点点头。「将目的告知山吹并非明智之举。以他那种少一根筋的个性,只怕不管和小姐熟不熟,都会老实地把自己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

「喂喂喂,不告诉他目的,要怎么办事?想知道小玲的想法,当然得和他密切联络啊!对吧?」

「黑鹤,你打算怎么办?」

「安排一个居中联络的人吧!对那个人说明目的细节,并由那人负责报告经过;对山吹则是不做任何说明,直接将他送进高知。关于山吹的部分,还是尽量顺其自然为宜。」

「联络人……也得让这个人成为学校职员吗?有点问题吧!毕竟突然多了两个外县市出身的行政人员,而且还是新学期开始时增加的,任谁都会觉得不自然啊!」

「联络人的职位,属下还在考虑。总裁,能交给属下安排吗?」

「对于监视山吹的人选,你应该有个底吧?」

「有几个候补人选,属下会挑选最合适的去办,」

「好,就交给你,拜托了。」

Fragment2

问题在于纸盒中的蛋糕为何会被掉包为死鸽——少女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下了这个结论。与死鸽一同被遗留在自己房间时仍是小学低年级的少女,现在已经成为了国中生。

后来,「她」依旧担任少女的家庭教师一阵子。在少女眼前爆发情绪时,「她」似乎是真心想辞职;但事后冷静下来,便改变了主意。这不是出于对少女本人的顾虑,而是担心自己的双亲在少女家人面前不好做人。当然,少女不明白这种公关性的考量,却隐约察觉「她」做了某种自己无法理解的成人判断。

只不过,「她」的自尊心似乎不容许自己对小孩子低头;对于冲动地刮了少女一耳光之事,「她」只装作没发生过。

倘若少女向家人告状,「她」的立场便岌岌可危;然而少女无意对他人提起当天之事,而「她」似乎也料到了少女的心境。万一事情曝光,「她」只需籍口是基于教育上的考量,再道个歉便可解决;但若没曝光,「她」根本不打算主动道歉。

就这样,「她」回复为原来那个貌似温柔的家庭教师,全然不提及死鸽之事,一如从前地代替少女的家人知道功课、倾听烦恼;不,表面上,「她」的温柔体贴甚至更胜从前。

一度目睹「她」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少女虽然迷惘,却又为「她」回复成原来的美好女性之事而感到欣喜;不,或许该说是试着感到欣喜。少女发现自己不像从前一般崇拜「她」了。

对于蛮不讲理地掌掴少女之事,「她」亦有万一之时谢罪的打算;然而,是对少女的家人谢罪,并非对少女本人谢罪。「她」认定自己绝无对小孩低头的必要。

当然,少女并不知情。只不过,少女却隐隐约约察觉「她」的心中对自己多了份以前没有的隔阂,而这份隔阂将一切都毁去了。

丧失了敬爱与崇拜的对象,令少女的自我变得明显不安定;她的心中充满了自己亦无法理解的悲哀,甚至曾在半夜醒来的时莫名地掉泪。少女觉得自己遭受了不合理的待遇。虽然没能明确分析,但年幼的她知道,原因全出于自己无法像以前那般爱「她」。

然而,少女无意责怪「她」。「她」并没有错——少女顽固地如此想着。即使「她」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也并非出于本意,全都是那具死鸽的错。正确说来,该责怪的是将纸盒中的蛋糕调换成死鸽的人。

一思及此,少女的注意力全转移至「犯人」身上。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做了那种事?

那个犯人害自己与「她」之间产生了决定性的裂痕,假如那具死鸽没出现,自己就能继续爱「她」——一这么想,少女对那素未谋面的犯人便涌现了激愤之情;这股强烈得几乎将少女抛至九霄云外的情感,便是她有生以来初次体验的憎恨。

想知道「犯人」是谁及那么做的理由——这个念头充斥少女的脑海,但具体上该如何找出真相,她却全然不知。

倘若少女的年岁再大一些,应该会从询问「她」本人是否遭人怨恨、带着纸盒离开蛋糕店后是否曾到他处开始着手;但少女完全没想到这些环节,更重要的是,即使年幼如她,也明白死鸽话题在「她」的面前是个禁忌。

数年后,「她」辞去了少女的家庭教师,理由是为了结婚。

男方是少女的远亲,某个政治家的儿子,似乎是少女的家人提议相亲的。幸而当初耐着性子继续当家教,才能得此良缘——「她」本人是否曾如此庆幸,少女不得而知;这并无任何意义。

少女亦应邀出席隆重的婚宴,所有宾客皆异口同声地赞赏新娘的美貌。

「她」的确很美,这点少女无法否定,也无意否定。然而,如今「她」的美貌已沦为已沦为隶属男人的层次。

少女所崇敬的高雅玲珑之完成品,已不复在;现在的「她」,只拥有吸引男人品头论足的微渺魅力。「她」被男人消费的命运已昭然若揭,那身纯白的新娘礼服甚至显得悲惨。

少女并未将自己的心思全化为语言并逐一分析,只是漠然地确认了新娘的美丽不再是自己所追求的美。少女的女神,已不存在。

当然,「她」从不曾是女神。

「她」并非成了新娘才突然堕落,「她」所经雕细琢的美貌原本就属于被男人消费的层次。高雅玲珑的完成品,不过是少女单方面的理想化。

随着成长,少女明白「她」只是个寻常人,同时也渐渐了解强加自己幻想的形象于他人身上有多么愚昧。但她尚未成熟到足以庆幸自己的幻想及早于幼时破灭,她甚至期望能珍藏理想化后的「她」,直到永远,永远——

原本她办得到的,只要那天的那个时刻,那具死鸽没出现于盒中的话。

少女憎恨着从自己身边夺走「她」的人,憎恨着将这个蛋糕调换为死鸽的犯人。自己必须知道那个「犯人」是谁,还有他这么做的理由——浮现这个念头时,少女已是个国中生了。

当时「她」已完婚,不再出入少女家中;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对少女而言,「犯人」不光是杀害鸽子,也不光是将蛋糕掉包为死鸽,而是掠夺了自己的「爱」;因为失去「她」,便代表失去憧憬及爱情,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基础。将自己转为虚无的魔物——正是那具死鸽。

而现在「犯人」仍持续掠夺着,今后也将掠夺下去——只要其真面目与动机尚未水落石出。

除非找出那个看不见面孔的「犯人」,否则自己永远只是个被掠夺的存在,无法爱人也无法被爱的空洞存在。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必须找出「犯人」。

SCENE2

三月的某一天,山吹海晴搭上了羽田飞往高知的喷射班机。这是海晴有生以来第一次搭飞机——其实他连新干线都没搭过,因此无论走空路或陆路,对他而言都是初次体验;又加上旅费可报支公费,更让他像孩子般期待出发日的到来。

最终决定走空路。他见到站在登机口迎接旅客的空中小姐时惊为天人,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其实这个班机的空姐们在国内线中算是水准比较低的,但海晴并不知情,心里只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啊?他忘我地长大嘴巴,瞧着空姐进行其他乘客听若无闻的救生衣说明。在空姐征询之下,他顺手拿了一本周刊杂志,但眼睛却没看着上面的字,而是追着空姐跑。

另一方面,空姐之一的青竹玉子也察觉了这名体格比常人高壮许多的乘客正投以莫名热络的视线。那人是怎么回事?活像头一次看到空姐似地直盯着瞧;不过,感觉倒还不坏。从体格看来,应该是排球或篮球选手吧!会不会是名人?说不定常上电视呢!他那样子看来有点呆头呆脑,搞不好是转行当艺人的。他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定是想趁机要电话号码!怎么办?要不要给他,等确定他有多少名气之后再决定也不迟吧?

「侬看得很入迷嘛!」见了不断注视空姐一举一动的海晴,邻座的中年男子带着挪揄语气说道:「在找老婆啊?」

起初海晴不认为中年男子是在对自己说话,其中一个理由是他从未曾亲耳听过土佐腔。不过,坐在男人身边的只有自己,那男人又不像是自言自语;海晴领悟自己得答话后,便浮现了礼貌性笑容。

「不是啦!」该说什么呢?他迟疑了片刻。「因为是头一次嘛!」

「啥头一次啊?」

「头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人。」

「漂亮?那个小姐啊?」

「与其说哪个小姐,应该说每个小姐都很漂亮吧!嗯。」

「是吗?咱倒觉得每个看来都很刁。」

「请问……『刁』是什么意思啊?」

「『刁』就是『凶悍』、『好强』之类的意思啦!」

「凶悍……哦,原来是这样啊!」才刚离开东京,海晴便立刻体验到进入高知圈内的感受。

「很刁啊,很刁——」

「小哥,侬不是高知人啊?」

「咦?啊,不是,我是在东京练马区出生的。」

「东京人啊?肯定交过一堆比这些还要漂亮的小姐呗!」

「交过?不,怎么会呢?我还没有特定的女朋友啦!」

「不是啦!『交过』是『认识』的意思。小哥,侬还年轻,才会觉得那么刁的女人漂亮;不过女人还是温柔的最好。」

「每个空姐看起来都很温柔啊!」

「那种的不成、不成!上班的女人不成啦!」

「不能上班吗?」

「啥都要和男人对等,怎么可能嘛!男人和女人原本就不一样呗!不肯倒茶,不肯影印,却要领一样的薪水;说些不律头的话,又要打混请生理假,既不能干粗活也不加班,对啥等啊?白痴!嘴巴上说要和男人做一样的工作,结果一结婚就立刻辞职!少拿羊啦!」

这番话似乎牵扯到私怨,只见男人开始兴奋,古铜色的秃头发长出了阵阵热气。海晴虽为他的气势所慑,仍一板一眼地问道:「请问……『不律头』是什么意思啊?还有『拿羊』……」

「『不律头』就是『不讲理』,『拿羊』就是『把人当白痴』。反正啊小哥,我想说的就是——」

他似乎嫌翻译麻烦,一度试着以标准国语说话,却又立刻恢复为家乡腔调。「女人就该当好她的贤内助,是呗?男人在外头辛苦一天,回到家当然该好好体贴他啊!可是现在日本的女人不成,不成啊!女人啊,还是……」说到这里,他突然降低声量。「菲律宾妞才好,嗯。」

「请问……『非率彬妞』是什么意思?」海晴误以为这又是他不懂的土佐腔。

「就是菲律宾女人啊!其实啊,咱也是刚从菲律宾回来,昨天才到成田机场。哎呀呀,洗涤心灵啊!小哥,菲律宾的女孩子很赞喔!偷偷告诉侬,咱在那边有孩子,不过工作忙,不能常去看。」

「哦……你做什么工作啊?」

「啊!失礼、失礼,我是做这行的。」细看之下显得精力旺盛的男人取出了名片,上头写着「赤练海产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赤练恒」;看来刚才对职业妇女的诸多怨恨,似乎是出于身为经营者的实际体验。

「我没有名片耶……」

「不不不,甭着啦!咱公司也有开小型料理连锁店,有空请记得来光临啊!对了,小哥是来高知干啥的?观光啊?」

从语义上来推测,「甭着」应该是「不用了」的意思吧!「不,我是来研习的」

「研习?工作的研习啊?」

「对。」

「哦、哦!拿侬是做啥工作的啊?看侬体格很好,肯定和运动有关呗?」

「不,我不太会运动……我在SKG当警卫。」

「哦?SKG不就是青山还是哪里的大楼吗?在那里当警卫,还得大老远跑到高知来研习啊?辛苦侬啦!那侬要在哪里研习啊?保全公司吗?」

「在大学。」

「大学?当校警吗?还是听什么专业课程啊?不,还是去讲课?」

「不是,是去当行政人员。」

「行政?啊?这咱可搞不懂啦!为啥?」

「藉由体验不同的工作提高职业道德,是我们公司的方针。」

海晴将黑鹤的话照本宣科地背了出来。当然,换成一般人,都会疑惑为何警卫得到大学当行政人员作为研习;但海晴却对这种虚假的籍口深信不疑。

两人聊天时,空姐青竹玉子送来了湿毛巾、糖果及茶水;每当她前来服务,海晴便红着一张脸哈哈陪笑,就算是幼稚园学童也没他这般紧张。这倒也罢,他迟迟不开口询问电话号码,让玉子莫名地焦虑起来;虽然她并无积极告知对方号码之意,但一见海晴那种装满了红豆馅似的松弛表情,就不禁心浮气躁。

「先生,打扰一下。」终于,玉子找了个连自己都觉得很蠢的籍口——需要毛毯和枕头吗?——来搭讪山吹海晴。「您上过电视吧?」

「啊?电视吗?这么一提,是有上过一次。」

「啊,你果然上过啊!」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们大楼前放了个装有现金一千万元的纸袋,造成大骚动,电视台的人来采访,还上了新闻。不过接受采访的是我们主任,虽然有拍到我,但只有一秒左右。真亏你还记得耶!记性真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着家伙是在作弄我吗?或是他原本就只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子?无论是前者或后者,都是找错对象了。正当玉子开始后悔搭讪海晴之时,一阵奇妙的漂浮感朝她侵袭而来,一时间,她甚至错以为飞机失速,但似乎又并非发生意外。

「您是来高知观光的吗?」玉子只是形式上问问,根本没等海晴回答。「我也住过高知,不过已经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我是信州人,因为我爸爸工作的关系搬到高知,只住了两、三年,那时还是小学生。老实说,我对高知没什么美好的回忆,因为我妈妈是在那时出车祸死亡的……」

「侬急巴巴地讲啥啊?」赤练睁大眼睛看着忽然饶舌起来的空姐。

夹在两人之间的海晴误以为赤练的口中发出了猥亵词语,惊讶地瞪大眼睛;但他很快地领悟到「急巴巴」应该是「突然」之意,又开始操起不必要的心——高知人说起这三个字时,不会觉得难为情吗?

「我妈死后,我爸立刻调职了。」玉子无视赤练,继续对海晴说道。然而,她本人并非刻意不理睬赤练;对于自己的唐突,玉子的惊讶甚至更胜于他。只不过,困惑的自己似乎被抛到了脑后,舌头就像是拥有意志似地变得滔滔不绝。「现在回想起来,调职也好。要是继续被绑在我妈往生的土地上,我爸爸一定会很痛苦吧!调职离开高知,应该有助于他转换心情。」

「还真是不幸啊!」自搭上飞机以来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的海晴,头一次露出晦暗的表情;他是打从心底同情玉子。「那时候你几岁?」

「小学二、三年级。」

「那么小就失去母亲,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我记得那时候哭得死去活来。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只是冲动驱使之下才哭,其实并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唉,才七岁,也难怪吧!」

「你有兄弟姐妹吗?」

「那时候我是独生女。我上国中前,爸爸再婚,才多了一个小我很多的弟弟。」

「那时候是独生女啊?唉!留下年幼的你往生,令堂一定也舍不得吧!」

「说来不可思议,我妈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于意外了。」

「咦?这么说来,她曾预言自己的死亡?」

「她并没有直接说出口,不过车祸的前一天,我妈突然叫我过去,要我站到柱子旁;我照做后,她就拿铅笔在我头顶的位置画了个记号,说:『你已经长这么高啦!』」

「柱上的痕迹是成长的轨迹。」海晴随口哼起唱游课本上的歌曲。「父母守着孩子成长的亲情真是感人啊!」

「可是很奇怪喔。」

「哪里怪?」

「我妈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岂止如此,以前我爸想这么做时,还被她大骂一顿;当时在高知的家租来的,她说不能在柱子上涂鸦。我妈对这类事情还挺神经质的,所以看见她这么做时,我爸爸还一头雾水呢!」

「原来如此,的确很怪。讨厌在柱子上涂鸦的人,却偏偏在那天动起这个念头?简直像是预料自己将死一样。或许她是想在启程到天国之前,先把爱女的成长清楚烙印在自己的眼底吧!」

「说到『偏偏在那天』,当天我放学回家时,我妈也怪怪的。」发现自己打算说什么时,玉子大为惊讶;因为她以为自己早忘记那件事了。「当时我们家租的是木造的灰浆平房,后院还挺宽广的,开了很多花。我们家很小,晚上一家三口都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而我妈妈特别喜欢从寝室的窗户赏花。」

「真是悠闲啊!」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段幸福的时光。因为有庭院,我就央求我爸爸替我做狗屋,养了一只狗;我这辈子,就只有住在高知时能养宠物。」

「养狗啊?叫什么名字?」

「五六。」

「五六?」

「听了这名字,忍不住会想答『三十』,对吧?其实取名的时候,我们曾为了叫五郎还是六六好而争执不下,最后才折衷取名为五六。五六是梗犬和杂种狗的混血,眼睛肿得让人不知道它在看哪个方向。」

「一定很可爱吧!」

「它喜欢捡破铜烂铁,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找来的,常叼着洋娃娃之类的玩具回来,摆在狗屋旁当收藏品;当然,要是我妈妈发现,少不了又是一顿骂,所以我总是趁着五六不注意时偷偷拿去扔掉。那一天,我放学回家时,发现我妈妈站在庭院里。因为上下学路线的关系,我放学时会从我家后院绕到门口;但我妈完全没发现我的存在,只是不断凝视着庭院一角。我好奇地循着她的视线一看,竟然是个金发洋娃娃,八成又是五六捡来的,我当时只觉得完蛋了,竟然让母亲抢在我之前发现,看来今晚得乖乖和五六一起被念一顿。可是我妈的样子却不太对劲,平时注重打扫庭院到神经质地步的她,竟然没去清理那个肮脏的娃娃,只是杵在原地;我在一旁看她会怎么做,结果她最后还是没收拾,一脸茫然地走进家里。」

「原来如此,的确很奇妙啊!当时令堂会一脸茫然,也是因为预测到自己的死期吗?」

「我妈当时就像是少了灵魂的躯壳一样,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那样。接着,当天晚餐后,我妈就要我站到柱子边量身高。」

「两者都是惜别人世的举动啊!原来如此。隔天,令堂就因车祸身亡,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唔……这世上真有不可思议的事呢!」

「真的很不可思议。不过,当时的我,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只想着『原来如此,人到了死期时,自己回明白啊』,大概是因为年纪还小吧!所以这件事,我直到现在才又会想起来——」

玉子突然如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她感觉到同事正从空服员座椅上看着自己,不由得一阵慌乱。自己与乘客说了这么久的话,引起来她们的狐疑。

「呃,先生,」玉子连忙递出自己的手册。「恕我冒昧,能请您替我签名吗?」

「咦!啊!好、好,可以啊!」

换作一般人,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请求肯定会大皱眉头,但海晴却毫不疑心地以小学生般的字迹在手册上写下了大大的「山吹海晴」四字。玉子慎重地拿回手册,走回到同事身边。

「我要到签名了!」玉子先发制人,以籍口堵住同事质疑的视线。就算老实招认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对乘客谈起了家务事,也只是更启人疑窦而已。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同事果然立刻释怀。「那人是谁啊?运动选手吗?」

「是啊!」只得骗到底了。「打排球的。」

「让我看看那!」她从玉子手上抢过手册。「山吹海晴……没听过耶!哪一队的选手啊?」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因为他不算很有名……」

「唔……没想到你是个排球痴耶!」

虽然被当成了排球痴,但玉子完全无心理会。二十年前母亲的身影鲜明地浮现于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时幼小的心灵认为母亲预知了自己的死期,才将那天母亲的奇妙行动流诸遗忘的彼端。然而,一旦回想起来,却再也难以释怀;母亲真的是因为预知到自己的死期,才采取那种行动吗?

或许并非如此吧?玉子不禁如此怀疑。母亲采取那种行动,也许是出于截然不同的理由。

母亲测量玉子的身高的目的究竟为何?仔细一想,理由很简单。母亲并非出于「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只是想知道玉子实际上究竟长得多高而已;所以她才不顾自己曾禁止父亲做同样的事,而以铅笔在柱上划上痕迹。

母亲为何如此渴望知道女儿的身高?应该不只是单纯地想了解玉子长得多高而已;若是如此,只须拿出卷尺,直接说要丈量身高即可。母亲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否因为心中有愧?她的行为似乎另有隐情。还有那个洋娃娃……说不定母亲并不知道那是五六捡来的。之前五六的收集癖全被玉子掩藏了,母亲极有可能不知五六的习惯。

那么,母亲以为那个娃娃是打哪儿来的?不做他想,定然以为是女儿玉子把娃娃丢在庭院里。但若是如此,为何事后没斥责玉子,要她不可以将玩具丢在庭院里?平时的母亲绝对会这么做的。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母亲赋予了那个娃娃完全不同的意义吗?

母亲或许误以为女儿早在回到家之前便已经在庭院里站了好一阵子,而离去时不慎掉了娃娃;如此误解的母亲大为动摇。

动摇?没错,见了母亲之后的行动便可明白。母亲确认玉子的身高,是想知道女儿究竟能否从寝室的窗户往室内偷看;母亲想知道女儿是否窥见了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时自己的身高能够从寝室的窗户窥探室内吗?这很难说。她记得自己曾从室内观赏花园,但应该无法反过来从庭院窥探室内,因为室内与室外还差了走廊柱脚的高度。母亲八成是为了事后确认这微妙的差距,才在柱子上清楚地标下记号。

房间里有什么是不能让女儿看见的?那个房间是狭窄的家中唯一宽得足以铺被的地方,这么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母亲有外遇,她趁着白天丈夫及女儿不在家时,将男人带回家中……只有这个可能。

玉子觉得不舒服,因为可厌的想象更如怒涛般汹涌而来。隔天母亲死亡,或许不是单纯的意外;说不定母亲是被杀的。被谁杀的?

被父亲……对于母亲在柱子上划记号的举动,父亲当时也大惑不解;然而父亲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得出玉子刚才的结论,一气之下,将背叛自己的妻子推到马路上——不,慢着。

玉子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不禁松了口气。要做出这个推论,掉在庭院的娃娃是不可欠缺的判断材料;但看见那个景象的只有玉子,关键的娃娃早在父亲回家前就被玉子丢掉了。换句话说,无论怎么想,父亲都不可能得出刚才的结论。

「那小姐还真格的怪。」正当玉子为二十年前的真相惊愕又感到一丝安心之际,赤炼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歪起脑袋说道:「又没人问她,却自顾自地说个没完。小哥,侬人也太好了,还陪她讲那些有的没的。」

「没有啦,哈哈哈!我就是对美女没辄嘛!」

「美女?是吗?算了,每个人审美观不一样。不过她一定有男朋友,干空姐的总是没理由地有男人缘。」

「男朋友啊?嗯,一定有吧!真羡慕。」

「羡慕啥啊?」

「她的男朋友啊!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真好。」

原以为海晴是故意说反话,没想到却是一本正经;赤炼不禁仔细打量着邻座的年轻人,一面暗想「这小哥没问题呗」。刚才虽然聊了那么久的天,赤炼却未曾好好看过海晴的脸孔;他原本就是个不听只说的人,再说,倘若对方是女人便罢,他可没兴趣观察年轻男人。

仔细一瞧,这年轻人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其实五官还挺端正的;只不过由于身上的氛围,令他离俊男尚有一步之差。正当赤练下了如此结论之时,突然尝到犹如摄取大量酒精过后的亢奋感,身体产生浮起来似的错觉。

「小哥,刚才咱虽然说菲律宾好,其实以前还是喜欢日本女人的。从前的女孩子啊,该怎么说咧?风情万种啊!当然啦,从前也有不律头的女人,但不像现在过分。大约三十年前左右,咱迷上了一个女人。」

赤炼觉得自己如同开始爆冲的车子一般。自己冒冒失失地说些什么?若是喝了酒便罢,现在可是处于清醒状态啊!但他的舌头却不肯停止转动。

「说真格的,那时候咱已经有老婆啦!小儿子也刚出生。咱这儿子明年就要结婚了,光阴似箭啊!不久前还是流着口水的小鬼咧!咱的大儿子四年前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咱更希望小儿子能幸福过日子。」

「死得不明不白?」

「唉!说来丢脸,他是自杀死的,都是年过三十的大人了,却得了啥忧郁症……不、不对,不是说这个,呃……是说三十年前咱迷上一个女人,是呗?咱老爸死得早,那时咱已经继承家业了。换句话说,咱那时搞外遇,就是现在讲的办公室恋情啦!她是个有男人缘的女孩子,高中时在咱公司打工,咱也是那时开始和她有一腿。她的长相中等,应该说是中下,不过身体啊……该怎么说咧?皮肤晶莹剔透,简直会吸人,身材忒好,咱根本离不开她。咱也把过忒多女人,就是拿她没辄。等明美——她的名字叫做明美——高中毕业以后,咱就叫她来公司上班。」

「哦!真厉害,」对于赤炼突如其来的自白,海晴非但毫不意外,还感叹地频频点头。「忒」大概就是「非常」吧!「你一定很迷恋她吧!」

「是啊!她说她想一个人搬出来住,咱就替她出房租;只要她开口,咱全照办,对她神魂颠倒。不过人啊!越是入迷越容易出乱子;虽然咱忒小心,还是被老妈发现了。」

「被令堂?太太没发现吗?」

「老婆?谁晓得?她或许知道咱花心,却没当面说过;因为她是个千金大小姐嘛,从以前就爱作乔。」

「作乔?」

「『装模作样』的意思啦!咱老婆自尊心很强的。像现在,咱说要到菲律宾出差,她心里八成起疑了,却还是啥也没说,大概是放弃了呗!说不定她也想着『汝个要胡搞,咱也随性』!咱老婆也说要去国外旅行,等咱回去,她就不在家啦!」

「乳鸽?」

「不是乳鸽,是『你』的意思啦!『汝家』也是一样意思,可不是『乳加』咧!把话题拉回来,总之明美的事被咱老妈发现了,她担心得要死,要咱在老婆发现前快点分手,忒唉声叹气。这说来有原因,当时咱家在老婆娘家前抬不起头,因为她是地方上大财主的女儿;当初就是仗着和她结婚,咱家才得以起死回生的。

「原来如此,令堂是担心要是外遇被发现而离婚,到时生意可能做不下去。」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咱也懂,但就是舍不得和明美分开啊!多可惜啊!一想到不能再抱那么白白嫩嫩的身体,就擗踊啦!」

「擗踊?」

「就是『捶胸顿足』的意思。那时候真格的难分难舍,心里还恨恨地想说:『侬别说出去不就成了?』不过在老妈眼前,咱还是答应不再和明美见面。光用嘴巴说不成,还以态度表示,把前因后果全告诉明美,要她辞职。不过咱后来还是忘不了她,常常和她见面。所谓知子莫若母,老妈一开始就知道咱藕断丝连,所以直接找明美谈判;不过这些事咱不知情,是在老妈尸体被发现时才晓得的。」

「令堂过世了?」

「是啊!还是死在明美的公寓,就倒在她家门前。因为头上有伤,一开始还怀疑是不是他杀咧!明美被列入嫌疑犯,忒倒霉的,咱们的关系也因此曝光了,害咱只得向老婆和老婆娘家的人叩头谢罪,保证这次一定会和她分得干干净净。结果到后来,老妈的死因却是心脏衰竭,是因为去找明美时紧张过度,造成心脏负担,而头上的伤可能是倒地时撞到的。要是这么回事,干嘛不早说啊!害咱丢了这么大的脸。」

「不不不,倒也不见得。虽然死因是心脏衰竭,难保不是被殴打、惊吓过度才造成的。咱也搞不太清楚,总之头上伤痕的原因很难讲,分不出是先死后伤还是先伤后死。假如咱老妈是被打伤的,不管死因是啥,还是伤害罪一条;所以明美依旧有嫌疑,搞不好是她谈判时一气之下出手伤人。不过,最后她的嫌疑洗清了,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那不在场证明分明是拿羊,竟然说她当晚和其他年轻男人睡在一起!假如只有一个也就算了,竟然有五个,真格的服了她,听说除了明美以外还有另一个女人,但还是太恐怖了呗!到头来,咱对明美来说只是棵替她出房租、买东西的摇钱树。」

「说是『当晚』,代表令堂是在晚上到明美小姐的公寓的?」

「是啊!她的尸体是在十一点被发现的。」

「令堂的死亡现场是那种公寓?」

「三层楼的公寓,明美住的是一楼靠边的房间,前面有篱笆。」

「现场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啥叫可疑之处?」

「比方说有什么地方不自然、不寻常——」

「这么一提,老妈穿的鞋子尺寸太大了。这点刑警先生也问过咱,其实没啥好不自然的。咱老妈年纪不小却很时髦,选东西都把款式摆在尺寸前头;当晚她也穿着年轻女孩穿的鲜红色高跟鞋,八成是喜欢那个颜色,但店里又没有合脚的尺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买了呗!咱老妈常干这种事,没啥好奇怪的。对了、对了,说道鞋子咱才想起来,要说不自然,有件事才奇怪咧!」

「什么事啊?」

「葬礼结束后,咱开始整理遗物;咱老妈东西忒多,鞋子也是一堆,但其中有双金色的高跟鞋,咱怎么也找不到。」

「金色?」

「亮晶晶的金黄色。当年高知没其他女人穿那种鞋,是咱老妈太先进了。咱对那双鞋有印象,是因为有次见老妈穿了觉得不赖,想让明美穿穿看。明美腿又长又漂亮,要是穿上那双高跟鞋和网袜,一定和兔女郎一样,让人血脉賁张。所以咱还特地去找来买给明美咧!不过,老妈死了以后,到处找不到那双鞋,忒奇怪。当然,也可能是她穿腻丢了……话说回来,咱为啥想起这件事?都三十年前的事了,应该早忘——」

赤炼的声音戈然而止。虽然他也对突然谈起陈年旧事的自己困惑不已,但现在震慑他的却是另一股膨胀于心头的疑惑。

母亲果然是被杀的吧……这个念头于胸中盘旋不去。母亲是被人打伤的,下手之人自然怀有杀意,只是母亲在遭受致命一击之前便已昏迷并死于心脏衰竭;但凶手的目的,终究是达成了。

假使如此,凶手会是谁?拥有杀害母亲动机的人,真的存在吗?当时他想不起来,现在亦如是。这正是赤炼认为母亲并非死于他杀的最大理由——谁会去杀那种花枝招展的老女人?或许她有点碍眼,但绝对无害啊!

不过,假如母亲被错认为他人,可就另当别论了。凶手将她误认为谁?不消说,便是明美。

凶手铁定是藏身于屋前的篱笆之后,等待明美归来;凶手无法抬头,只能认明美的鞋子——凶手知道赤炼送了双金色高跟鞋给明美。

夜灯照耀之下,凶手看见金色高跟鞋停在明美的住处前;认定那道人影即是明美的凶手从篱笆后飞身而出,殴打对方的头部……但倒地的人却不是明美,而是赤炼的母亲,令凶手大为慌张。

凶手本想立刻翻身而去,却发现母亲穿着金色高跟鞋;假如不是这双金色高跟鞋,凶手不会将母亲误认为明美。母亲被发现时穿的鲜红色高跟鞋,是凶手调换的,尺寸才会不合。

凶手为何要将母亲的鞋子与自己的对调?因为若不这样做,说不定会被发现自己将母亲错认为明美并加以误杀之事。换句话说,凶手是显然拥有杀害明美动机的人。

妻子光子傲慢的脸庞浮现于赤炼的脑海之中。说不定老婆……妻子已发现自己外遇,早想杀害明美一泄怨气;虽然到头来误杀了婆婆,却也达成了当初拆散丈夫和情妇的目的。

赤炼活到这把岁数,才知道妻子是那种默默狠下毒手的危险女人。一股恶寒悄然却确实地爬上背脊。他战栗不已,因为新的疑惑又开始萌芽。

小儿子十岁那一年,赤炼又本性难移地开始外遇;这次的对象是个说着标准国语的有夫之妇,据说是全家一起调职到高知来,还有个上小学的女儿。赤炼白天常翘班往她家跑,在那狭窄的平房里铺上棉被办事;她那压抑声音的表情浮现于脑海中。

她叫什么名字?赤炼已记不得了。某一天,他们一如往常地在家中幽会,隔天她却死了,听说是死于交通事故。不久后,她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搬到外县市去,同一座房子又住进了另一个调职而来的家庭。详情赤炼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然而——

然而,若那并非事故呢?若她的死和明美之事一样……都是为了一泻怨气而不择手段的疯狂妻子所为呢?

平时比常人饶舌的赤炼,现在却完全沉默下来;他的秃头上浮现冷汗,古铜色的皮肤变为苍白。妻子说要到海外旅行,他去了哪里?该不会……赤炼的嘴唇开始抽搐。

该不会是菲律宾吧!赤炼的「二奶」及孩子所在的菲律宾。话说回来,假如妻子真在那里,她究竟打算做什么……

虽然海晴对赤炼的样子稍感讶异,却没出言询问,而是翻阅刚才全没动过的周刊杂志。

「先生,」青竹玉子再度露脸。「请系好安全带,不久后就要降落了。」

「咦?」海晴目瞪口呆;他刚才忙着与赤炼聊天,没注意安全带指示灯。「降落到哪里?」

「哪里?高知机场啊!」

海晴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一眼。从羽田出发还不到一小时;虽然没白鹿毛源卫门那么夸张,但海晴同样有着高知与东京相距甚远的成见,因此几乎不敢相信。

「……高知很近嘛!」

「因为这是喷射机啊!」玉子忍俊不禁,吃吃笑了起来。虽然她心知不妥,还是不禁以哄小孩的语气问道:「需要我替您系上安全带吗?」

「咦?啊,麻烦你了。」

「小姐,」赤炼以莫名急切的语气询问正替海晴系安全带的玉子。「下一班最快到东京的班机是几点的?不,到关西国际机场的也成。」

「下一班往东京的班机是——」

「不,」赤炼打断玉子,他的眼神有些失焦,不知究竟把她的话听进了多少。「还是算了,咱自己查。」

好奇怪的中年人。玉子歪了歪脑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才刚到高知,又要回东京?算了,与我无关。

仅止于此——玉子事后便忘了这名秃头乘客。在玉子的一生中,与或许造成母亲在二十年前死亡的男人就只邂逅了这么一回;当然,这些事她无由得知。

飞机降落后,她一一目送乘客下机。那位仿若排球选手的巨汉规规矩矩地排队,直到最后才离去;看着浮现腼腆的礼貌性微笑并挥手离去的男人,玉子忍不住对待儿童乘客时一般,对着他的背影挥手回应。

这是玉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这位名为山吹海晴的男人面对面。然而,此时的玉子做梦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这个男人将以另一种间接形式与自己产生关联。

Fragment3

燃烧,橘红色火焰正在漆黑的暗夜中无声地持续燃烧;无论朝左或向右,都只看得见火焰。

火焰已逼近少女的鼻尖,但她却全然不觉炎热;伸出手,火焰便如巨蛇般盘缠少女的臂膀,却无声无息。

仰望天空,在火焰的缝隙之间可望见一小片星空,然而星光却不曾落至少女身边。火焰覆盖了视野,周围却丝毫不见明亮,甚至显得晦暗。

寂静无声。虽然扎眼的熊熊烈火正席卷而来,周遭却静悄悄的。少女回首,身后的世界亦是如此。

她想回复原先的姿态,却已丧失了方向感,分不清自己本来是朝着哪个方位。无论面向何方,俱是无声且平板的火炎,焰影幢幢地包围了少女。

不久后,终于产生些许变化;雪花似的的物体开始飞舞,无数的白色碎片于火焰中舞动,渐渐变为暴风雪——不对,那不是雪,白色的碎片慢慢地染上灰色,原先飘舞散落的碎片振翅上升,无声世界突然充满了嘈杂的振翅巨响。

是鸽子,无数的鸽子自烈焰中飞起。

它们拂动少女的发丝,一一飞去;灰色的羽翼接二连三地振翅而起,络绎不绝。

微风拂面,少女正要露出微笑,振翅之声却骤然止息。刚才逐一飞去的鸽子,这会儿却开始坠落。

坠落一一坠落为灰色的碎片。

灰色的抹布如雨水般倾注少女。鸽子全死了,犹如骨骼被连根拔起似地萎缩无力,羽毛上满溅红色飞沫。

尸骸依次落下,灰色的碎片持续堕落,纷沓而来,那宛如玻璃上垂着淡墨的空洞眼珠无言地仰望少女;仰望的眼珠被下一具堕落的尸骸遮掩,但下一双空洞的眼仍仰望少女,而另一具堕落的尸骸又遮掩了那双眼。

燃烧的火焰突然开始流动,直达天际的幢幢焰影犹如骤失支撑似地流坠、流坠。

橘色的火焰转为鲜红,红色的奔流舔舐少女的脚,宛若灰色碎片的死鸽潮涌而上。红色奔流穿过少女的足间,红的彻底,仿佛生物一般滑溜掉刁钻。

正当一切被红色光泽滚滚冲刷而去之际,巨大的影子出现于少女眼前,犹如一座大楼;但那若是大楼,也早已倾颓了,外部装横不复见,只有金属质地的内脏拖曳在外。

那是飞机的残骸,大型巨无霸喷射客机的胴体仿佛被巨人的菜刀切片似地,暴尸于地。

少女原以为自己在做梦,但这真是梦吗?

这是双亲死亡时的「记忆」——少女本能地领悟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少女的双亲因飞机失事而死亡时,少女才两岁;失事现场在外国的国际机场,而当时少女人在日本。当然,长大成人后,她从未看过事故的记录、影像或照片。亲戚们刻意不让少女看,少女本人也无意观看。

但少女知道,这是「那场事故」的忠实再现。自己记得这个「光景」,就像人在现场、目睹了一切似的。「记忆」在梦中泉涌而出。

不,或许这不是梦。自己睡着了吗?她觉得自己醒着。这是否为清醒时的幻视?

少女很「明白」自己并未入睡,她看见的是幻觉。

现在时大白天,看在其他人眼里,自己是清醒且照常作息的。然而,她完全不明白醒着的自己在做什么,意识似乎未进入身体之中。她人在房里?或是在学校?她不明白。虽然不明白,却知道自己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只有这点,她相当「明白」。或许她快发狂了。

曾几何时,死鸽化为了推挤如山的人类尸体。降落失败的机体在跑道上断成两半,机员及乘客全体死亡。少女未曾听他人提过也未曾读过报导,却「知道」这个事实,「记得」这个事实。

眼前有个年轻女子儜立;与其说是儜立,不如说是飘浮。是「母亲」。她看过许多母亲的照片,但眼前女子的发型与那些照片上的发型截然不同,还穿着照片上未曾穿过的衣服。这是当然的,因为那件衣服是母亲为了与身为大学研究员的父亲一同前往实地考察,在离开日本的前一天买的;因此每张照片、每卷录影带上都没有穿着那件衣服的母亲。

这是少女本人应该未曾见过的母亲身影,但她却「记得」母亲的这般样貌,并将其重现于眼前。

母亲的身影并未久留;不知何时之间,儜立于原地的换成了担任家庭教师的「她」。

少女试着接近「她」;见到母亲幻影时不曾涌现的冲动,驱使少女伸手拥抱「她」。

然而,少女无法接近「她」。灰色的死鸽攀缠脚边,阻挡了少女的去路。

死鸽甩着暗红色的粘液,将少女的脚固定在原地。少女无法移动,丝毫动弹不得,宛若被迫等待遭受凌辱的一刻到来一般,手脚不顾反映她的意志。

初经的记忆复苏。眼前的「她」不知何时换上了纯白的新娘礼服。

持续被剥夺的存在……少女突然领悟了自己的命运。先是母亲,接着是「她」;无论走到哪儿,自己都是不断被掠夺的存在。

继「她」之后,被掠夺的将是少女本身。初经的记忆,胯下传来湿粘感触,无止尽的剥夺。

即使活用女人特质、孕育新生命于腹中,终有一天,也会被萌芽于生命体中、名为自我的「他人」而掠夺。

她将继续被剥夺、永无止尽;被男人消费、掠夺,便是她的命运。

少女憎恨自己的命运,诅咒无法圆满爱「她」的宿命。无论如何反抗命运,自己的「爱」都将被从旁干涉、消费并掠夺。

那只鸽子……

若是那具死鸽没出现,「女神」就能常驻于自己心中。「她」是不是寻常人,此时已无关紧要;问题在于少女自身的理想化。对,少女不愿被消费,她希望处于消费的一方。

少女渴望消费「她」;然而,在理想化的程序中,「她」却暴露了丑陋的本性,再也无法成为「女神」。

自己永远失去了自我的支柱,是那只鸽子的错,是哪个将蛋糕掉包为死鸽之人的错。

要是没有那只鸽子——少女不知如此祈求过几次。她当然无法改变过去,但即使无法改变耿耿于怀的过去,或许能改变其意义。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恶作剧吗?若真是如此,自己便是被迫因一个无心的恶质玩笑而「丧失」,这教少女无法忍受。即使是相同的「过去」,她断不能容热这种轻薄且草率的「意义」。

一定有某种动机,必须有——少女如此确信。无论是谁下的手,一定有必须将蛋糕于死鸽加以掉包的合理理由。毕竟,光是要瞒过「她」的双眼,就得费一番功夫。

没错,要在「她」毫不察觉之下掉包,并非易事。犯人不可能光调换内容物,八成连纸盒及手提袋也一并掉包了;这代表他事先备好了纸盒及手提袋。

当然,他也得准备鸽子的尸骸。假如找不到死鸽,就必须捕捉活鸽并自行杀害。即使这些物品都设法备齐了,仍留有其他问题。

「她」会在半路上露出空隙吗?倘若「她」购买蛋糕后直接前往少女家,便没机会下手掉包;这代表犯人必须事先确认「她」是否会在半路上绕道他处,并有暂时放开手提袋的瞬间。

这么一想,便能明白这是个出乎意料地复杂且需要热枕的工程。没人会单纯为了恶搞而如此大费周章,一定有某种理由。

我想知道——少女迫切地想着,她渴望知道将盒中物掉包的理由。

然而,她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得知理由?欲知理由,必须揪出「犯人」,但又要如何揪出?该怎么做?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已经五年了……

*

倏地,少女被城市的喧嚣所包围;汽车的喇叭声及行人的喧哗声一齐塞满耳中,同时幻影也消失了,鸽子的死尸及飞机的残骸皆已无影无踪。

少女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站在街道上;一看自己的装扮,正穿着国中制服。从对侧大楼上的电子看板所示的时间判断,自己似乎正在放学途中。

少女发觉自己阻碍了人潮,便举步前进。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我……到底怎么了?能清楚回忆刚才幻觉的自己令她不安。她确实没睡着,也不认为自己灵巧到足以边走边睡。回溯数分钟前的记忆,在放学途中,她的身体虽自动地循着平时的路径走,意识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不是梦,也不是所谓的白日梦;少女十分明白,那全是依照「现实」而生的「记忆」。

正因明白,所以不安;毫无抗拒地相信这类不科学的自己令她不安。说不定自己真的疯了,才会认定单纯的妄想是现实。单说母亲死时的装扮,也不见得就是刚才看见的那样;说不定那只是少女的梦境产生的虚拟记忆——不,这么解释才是符合理性。

然而,反覆思索过后,少女仍认为那些幻影全是现实的「记忆」她怀疑这是否为精神异常的征兆,因此变得不安。既然不安,应该还保有理性;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承认那是幻影。

忐忑不安的少女突然抬起了视线,大楼里的商家招牌映入眼帘,上头印着以祖母绿缎带搭配别致美工字体而成的店名标志。少女停下了脚步。

是那间蛋糕店。

SCENE3

听见高知二字,海晴最先联想到的是桂滨。每到台风季节,新闻快报便会把播放高知的现场实况画面;当时拍摄的多半是足折岬。其中海晴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桂滨的情景,接着依序是某职棒球团的集训地、有最后清流之称的四万十川、播磨屋桥、夜来祭,还有生切鲣鱼——如联想游戏般接二连三出现的词汇,大概就是这些。

但海晴却没闲工夫去桂滨仰望坂本龙马的铜像、到有「看了实物肯定失望」之誉的全国最烂三大名胜之一——播磨屋桥的红色栏杆前拍纪念照,或是到四万十川溯溪。他将赴任的市立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位于县政府所在地高知市以东约四十公里处,在安艺市的一个名叫矢之丸的小镇中。

高知县安艺市的人口约两万四千人,从前的高工校地改建为巨大的购物广场,大型连锁超市也纷纷进驻,近来已相当小型都市化。话虽如此,主要产业仍以农业、炼瓦、造酒及有内原野瓷之称的陶艺品为主,是个乡下地方。

至于观光地区,则以曾在某无线电视台连续剧登场的田园钟塔最为有名;书法美术馆每年都会举办全国性规模的安艺全国书法展,名扬全国的作曲家弘田龙太郎及三菱的岩崎弥太郎亦是出身于此;论及推理小说方面,则有日本侦探小说的始祖——《悲惨》的作者黑岩泪香,他是出身于安艺市川北。

身为职棒阪神虎的集训地,更让安艺驰名全国。设有室内练习场的多功能体育馆与市立球场都位于车站附近,而那体育馆有个夸张的名字——安艺巨蛋。海晴虽会看球赛转播,却没有特别支持的球队;因此经过站前、见到「欢迎来到虎城」的布条时,并不觉得格外兴奋。

黑鹤早替他安排好了住处,也已完成搬家手续。换作一般人,肯定会奇怪为何如此照顾一介警卫;但生性悠哉的海晴却只为了新住处是个两房两厅的漂亮钢筋水泥建筑、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而高兴不已。

就这样,四月一日当天,海晴便正式以行政职员的身分前往市立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赴任。海晴所属的部门为就业辅导股的一部分。需核发各种证明书、学生折价券,并管理校内失物等其他杂事。包含海晴在内,该股共有三人,白鹿毛钤也被分配于同一股内。

同为新人的钤和海晴并非偶然被分配至同一股,而是黑鹤暗地指示之下而生的人事安排。当海晴与钤引见时,他不知道自己正是为了这个女子被送到高知来,只是一如往常地因能和年轻貌美的女孩一起工作而高兴。更何况职场中尽是花样年华的女大学生,一想到前一个职场根本没女人,海晴便乐得快升了天;这种情形下,又有谁能责怪他呢?

乐翻天的不只海晴,海晴与钤的直属上司洗柿保股长也带着雀跃的心情迎接新年度的到来。去年是开校第一年,人手不足,整个股全由洗柿一人独撑大局;非但忙得晕头转向,一到下午六点,校方又以节省经费的名目关闭电源,将职员全赶出去,害得他连班也加不成,度过了苦不堪言的一年。

而今年他不但升了股长,还多了两个新进人员当部下,其中一个又是大学刚毕业的清纯美女,要他不高兴也难。另一个新人是教人不禁抬头瞻仰的巨汉,让他一时间心生惧意;不过谈话之后,发现他看来虽不机灵,个性却很乖巧,应该很好相处。

虽然这状况可说是夫复何求,但洗柿其实还有一个心愿,便是将股独立出来。由于才开校第二年、人手不足之故,各个行政部门尚未完全分枝,洗柿的股也没有独立的正式名称,整个股都纳入就业辅导股之中;因此,就业辅导股的专业人员木贼便成了全体的负责人,学生们也自然而然地认定洗柿等人的股是就业辅导股的一部分。这对洗柿而言,是个小小的不满。

「唉,没办法,开校时忒勉强的,」洗柿姑且按捺自己的小小不满,对两个新进人员说明职场目前左支右绌的状况。「说穿了,就是在建筑物上花了太多预算。这个时代啊,外观不够时髦的话,女孩子根本不会来读,所以请了个有名的建筑师设计。制服也是向设计师订做的,侬知道设计费要多少钱吗?算了、算了,别知道比较好!竟然花那么多钱在那种只有开学典礼会穿的东西上。唉,咱也不是不能理解啦!毕竟二专开校是历代市长长年的梦想嘛!市民也很期待。就算已经渐渐开化了,安艺还是很偏僻,年轻人又不断外流,难免会期待开校带来的经济效益。不过要是建了校却没人来读,那可糟糕啦!当然得努力把场面撑起来。幸亏努力有了收获,头一年度招满了学生;可是学生一满,又满口节省经费、节省经费的。一到六点就把电源和门通通关了,未免太狠了吧!要是没工作我倒还能理解,可是工作一堆!人力不足,时间也不够,去年真的是地狱啊!不过今年有你们进来,应该多少能提升点效率吧!说来还挺不可思议的,不不,咱不是在讽刺侬,只是惊讶原来这个学校还有余力多雇用两个新人啊!」

铃带着笑容倾听洗柿的高谈阔论,她脂粉未施,将长发编成了辫子,又穿着朴素的白衣,看来活像个高中生,不,甚至像国中生,她时而略偏脑袋的动作倒与她的年龄相符,带有成熟的韵味,从某些角度看上去,她似乎被包覆于清新的透明感之中,更助长了她出尘脱俗的印象。

或许是因为站在娇小的铃身边之故,原本个头就高的海睛显得更为壮硕,他亦带着满面笑容点头附和洗柿,简直要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因而产生笑纹,洗柿一想到就连妻儿都不曾如此专注地听自己说话,便不禁感动万分;原本要说明的是工作内容,却不知不觉地离题了。

「不过行政部门还算好的了,人手不够可以雇临时人员,实际上,去年最忙的时候就是靠临时人员才度过难关的,不过老师可就不一样啦,就算要雇兼任讲师,也没人肯跑到这种地方来讲课,说到底。高知没人才,有能力的全都和企业一起被挖到外县市了,再说,刚开校却全是兼任讲师也不好看,文部省会讲东讲西。都这么惨了,去年答应来的教授却又急巴巴地反悔,说要辞职,拿羊嘛!问他为啥,说是和起先谈好的条件差太多,所以不干,他气得要命咧!」

「是为了节省经费而减他的薪水?」

「是啊!」开门询问的是海晴,洗柿却朝着铃点头,「校长和学务长一起上说服他,说只有今年而已,请他忍耐,但最后还是不成,听说市长也跑来哀求他,依然没用,咱还想这下完蛋了咧!不过今年情况不同了,梅鼠教授要来,校长和市长都忒高兴的。咱是不太清楚啦,他是很有名的学者吗?」

「是分子生物学的世界权威,」铃点点头说:「也得过文化勋章,人家都说他说不定能拿到诺贝尔奖。」

「哦?那么厉害的教授为啥会来安艺这种地方啊?」即使是包打听冼柿,也绝对想象不到是为了让眼前的巨汉来此工作。「假如他愿意,应该可以到东大或京大这些更有名的地方去呗?」

「说不定……」关键人物海晴也同样暴露了想象力的界限。「是为了晚年做事前调查呢!」

「啥啊?」

「就是他将来退休后,或许打算住到高知来啊!高知气候温和,我觉得很适合居住。」

「啊!没错,我也这么想」铃对海晴频颊点头,「鱼好吃,气候又暖和,我老了以后也住到高知来好了」

「啊。好主意耶!我也这么做好了。」

「等等、等等,你们不是本地人?」

「不,不是。」亏黑鹤还特地将海晴的履历表伪造为高知县土佐山田町出身,海晴却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大刺刺地直言:「我是东京练马区的。」

而铃果然大表惊讶,她一直以为海晴是本地人。「是吗,我也是东京来的……」

「咦?两个都是?」

洗柿歪了歪脑袋,他知道白鹿毛铃刚从高知大学毕业,却没听过她的出身地,伹他记得山吹海晴是县里某个大人物的远亲,自安艺高中毕业,还有风声说这份工作是知事亲自向市长关说而来的……算了,无所谓。

「总之如此这般,我们归入就业辅导股里,尤其今年有第一届二年级生,希望两位多多努力。」本来是土佐腔与标准国语夹杂的洗柿,知道了两个新人都是东京出身后,便刻意加强了标准国语。「四月以后就要正式展开就业活动了,实际上负责辅导学生和居中斡旋的是木贼先生,不过我们得负责备齐资料。比方说,」他将放在电脑键盘旁的便条纸拉近,以便两个新人看清楚。「假如有学生来申请,就照着这上头的步骤把每个学号打进去,选择种类,例如毕业可能性证明就是要选这个,打完了会在另一栋的电脑室印出来,得去拿过来。啊,对了、对了,表格准备好以后,要盖骑缝章和校长章,但是毕业可能性证明要等到八月才能盖,因为就业协定上规定不准核发这种文件。」

「不准核发?那就不用制作囉?」

「不,只是不盖章而已。不盖章当然不能算正式文件,不过公司希望能做为参考,所以成绩证明也一样,不能盖章。等到确定录取、解禁之后,再核发盖有印章的正式文件并提交,就是这样。」

「好复杂喔!」

「和你们当学生的时候应该差不多吧!」

「不,其实我只有国中毕业。」

「啊?」

洗柿直到这时才仔细打量起海晴的脸孔。他并非有学历上的偏见,而是暗自寻思「这么说来,安艺高中毕业的经历也是错的啊……」即使谣言不可尽信,也不至于听来的和实情全不相符吧?他觉得这个看似好好先生的巨汉突然显得万分可疑起来。不过,校方总不会特意在这种左右支绌之际雇用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吧!

看着海晴,冼柿的身体突然有种漂浮于半空中的感觉;他的嘴巴蠢蠢欲动,渴望停下工作话题,改聊其他事情。这种冲动唐突地涌现,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抱歉!」正常洗柿打算畅谈私事之时,背后有道声音传来,让他突然回过神来。「请问哪一位是总务人员——」

戴着眼镜、显得神经质的年轻男人俯视三人——说归说,其实他只瞥了海晴和铃一眼,便立判断出洗柿才是懂得状况的人。

「啊,龙胆老师。」洗柿从终端机前站了起来,刚才那股不可思议的冲动已完全烟消云散,「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今早忘了在出勤簿上盖章。」

「真格的?那……呃……」他的腔调也顺便变回了土佐腔,洗柿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三人以外,所有人皆准时下班了,看不到半个人,一看手表,已经快六点了。「哎呀!大家都回去了,请等一下。」

洗柿小跑步到总务的办公桌旁。拿了出勤簿回来。在龙胆眼前摊开。「老师,其实当天没盖也没关系,隔天一起盖就好了。」

「嗯,我知道,只是当天没盖就觉得怪怪的。」

「这样啊,既然生性如此,就没办法啦!哈哈哈!」

盖完章后,龙胆行了一礼,便从职员出入口离开了建筑物;洗柿也回到终端机前的座位上。

「呃,已经这么晚啦,趁着还没被赶出去,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刚才我提到的成绩证明还没电脑化,只能用手写,详细的填法我明天再说明。对了,应该先教你们学生折价券的核发方法才对,因为会有一堆学生赶在黄金周前申请。」

洗柿说着话,突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铃脸上的笑容首度消失,视线也没朝着洗柿,而是凝视着刚才龙胆离去的出入口。

洗柿立刻领悟到其中必有蹊跷。龙胆刚自高知大学研究所毕业,去年开始到这里担任讲师;铃就读高知大学时,他是学长,两人当然可能见过面,岂止见过面,,说不定关系还很亲密。当然,洗柿没笨到立刻出言询问。

「明天能不能早点来?」关掉终端机,洗柿站了起来,「我想先简单地教你们核发学生折价券的方法。」

隔天,钤和诲晴正式开始工作。两人的办公桌就在接待学生的柜台内侧,相对并排;洗柿的办公桌则像三角牵制一般地贴在旁边。海晴背后摆着木贼的独立办公桌,一旁是简易接待用桌椅,于企业相关人士求才或学生谘商时使用,就业辅导股的配置大致便是如此。

正如洗柿所料,头一天便有大批学生折价卷及在学证明申请涌进。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通称安专——共分为英语科、家政科、艺术科及秘书科四科,各科系的一年级生人数为一百人;合计约八百名学生在籍。单纯以每人各申请一份在学证明及学生折价卷计算的话,合计便有一千六百份;而每份都要盖骑缝章及校长章,所以共须盖三千两百次章。当然,一个人绝不可能只申请一张学生折价券,所以实际上要来得更多;备查联也全得手写,虽然尽是些单纯的工作,却颇为忙碌。

除此以外,还得制作二年级的成绩证明。未来如何不得而知,但现阶段安专还无法以电脑处理学生成绩,因此必须在书面上盖上「优」或「良」等印章再加以拷贝;当然,夏天解禁之后,还得加盖骑缝章及校长章,以升格为正式书面资料。一天工作下来,手指都被印泥染成鲜红色了。

忙碌对海晴而言并不是件苦事。因为一天的工作能带给他充实感,而充实感更能带给他一夜好眠,是以他纯粹地感到喜悦。但是,午餐却令他伤透脑筋。

海晴的三餐全是外食;早上是在公寓附近的咖啡店吃早安套餐,晚上则是在中华料理店吃拉面套餐,极为简单。在最方便的地方用餐,是他的原则,以他的个性,即使每天都吃相同的东西也绝不会腻,过去他从未烦恼过该到哪里吃饭。

起先,海晴打算在安专的学生餐厅解决午餐。餐厅里满是学生,海晴的壮硕身材又极为显眼,一进入室内,那些如炸弹般此起彼落的女学生聊天声便顿时止歇,不过,海晴在意的并非此事,餐厅里人山人海,没课的学生又长留不走,因此流动率奇差无比,等他好不容易坐下时,午休已结束了,不光是学生餐厅,校区周围的餐饮店几乎全教学生占领。

询问洗柿和木贼之下,他们是托妻子制作便当,每天自行带饭。

一开始还奋勇挤在学生之中外出用餐的铃,没过多久也举手投降,开始自制便当。

这么一来,海晴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自己动手做便当。

不过海晴从没开过伙,他连米饭都下晓得该怎么煮,深信洗米比因数分解还困难,左思右想之下,他得出的结论是「地瓜」。这忠实反映了海晴的性格;既然不会做菜,早上到便利商店买个面包和牛奶不就得了?反正茶水室里也有冰箱。然而他一想到「得带便当」,便陷入了迷思,认定非得在自己的公寓里准备不可(即使只是微乎其微的加工)。

「哎呀,那就是山吹的午餐啊?」见山吹吃着用他特地买来的锅子蒸好(与其花这些工夫,还不如做三明治理来得省事多了)的地瓜,木贼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侬这么年轻,就爱吃地瓜啊?」

「人家说地瓜是完全食品。」正因为他毫不觉得羞愧,展现起那半瓶水的知识时便更显得光明正大。「听说将来会变成太空食品喔!」

「哦,地瓜啊,」木贼将放在灰发上的眼镜拿下来擦拭,抖着双下巴笑道:「地瓜也出头天了嘛!咱那个时代啊,没东西吃时都吃地瓜,吃到厌气啦!其实看了就想吐,但肚子饿了还是得吃。等到好不容易有米饭吃了以后啊,咱还想:『这种东西,咱一辈子都不肯再吃啦!』」

「哦?」即使不发问,海晴也知道『厌气』应该是『腻』之意。他已然开始习惯土佐腔了。

「这样啊!」

「人家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说来也奇怪;明明年轻时看了从前的食物就想吐,现在却又开始想吃。前一阵子跟老婆说想吃地瓜,还忒被取笑了一阵」

「啊,要不要来一个?」

「真格的?那咱就不客气啦!」

从海晴手中接过一条地瓜后,木贼便窝进后头的接待室去,说是接待室,其实只是在办公室一角隔出一个狭小空间;但对职员而言,却是贵重的休息场所,还有人趁着午休时下了围棋。

铃和冼柿似乎也各自窝到其他地方去了,坐在位子上的只有海晴一个。他一面啃着最后一条地瓜,一面喝茶时,柜台上突然有样东西被推了进来。

「呃——」被推进来的是证明文件申请用纸。上面写着艺术科二年级、水缥季里子、毕业可能性证明、成绩证明各两份及各自的提交公司名称。「请替我办这个。」

「啊,好,好。」虽然洗柿曾耳提面命午休时间不可受理申请,以免养成学生的坏习惯,但既然本人不见人影,海晴自然也不放在心上。「请一星期后来拿。」

「咦?」水缥季里子隔着柜台瞪视海晴,她有着一双倔强的大眼,细薄的嘴唇带有知性感,予人不让须眉的印象,却是个相当的美人。话说回来,对海晴而言,这世上没一个女人不美的。「要那么久?」

「嗯,对啊!」

其实并不需要那么久,只要他愿意,今天以内就能核发,不过,一旦让学生认定「至少我那一份能在今天内弄好」,可就麻烦了,因为他们会拖到访问公司的前一天才来要求在明天前核登资料,而要是一大堆这么想的学生全凑在同一天申请,便会造成业务上的问题,所以得教导学生提前一星期申请证明——洗柿一再如此谆谆教诲。

「不能快一点弄好吗?」

「妳什么时候要?」

「咦?下……」不知何故,她开始结巴,看来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快用得着。「一星期后就行了。」

「是吗?那就——」

「请问,那个——」

「咦?」她指着海晴的手边,换作海晴以外的男人,铁定会慌慌张张地藏起那个咬了一口的地瓜,但海晴却反而拿起来耠她看。「这个?」

「……那是你的午餐吗?」

「嗯,最近都吃这个。」

「你很爱吃地瓜?」

「也不是特别爱吃。只是这个最简便,餐厅到处人挤人。」

水缥季里子像是佩服又像是嘲笑似地一面点头,一面离开了办公室。

隔天的午休时间,她刻意等到只剩海晴一人时再度出现。隔着柜台望着海晴。

「不嫌弃的话,请用——」

季里子如此说道,送上一个便当。打开一看,以色调为优先的菜色小巧玲珑地装在盒子里。

「这要给我?」

「光吃地瓜,吃不饱吧?」

「我可以吃吗?」

「嗯,请用。」

「可是妳呢?」

「我在减肥。」

「这样啊!真辛苦耶!」

完全没有「礼多必诈」概念的男人心怀感恩地吃完了整个便当。之后,季里子每天都会带着便当前来,隔天再回收空盒。

归还便当盒之前没忘了先洗干净,对海晴而言已是难能可贵了;但他还是一样没追问她的目的,只不过,即使是他这只呆头鹅,也开始抱着淡淡的期待:莫非她对我有意思?每天都带便当给我,代表至少对我有好感吧!嗯,没错,一定是这样。哈哈哈,真伤脑筋耶!

「你晚餐都是怎么处理的?」某一天,当海晴结束工作打算回家时,早在一旁守株待兔的季里子靠了过来。海晴老实地描述现状后,她便说:「那今晚要不要到我家来?虽然没什么可以招待你——」

依他的性子,原本就不会在这种关头迷惘;因此他立刻为食物及美色所惑,一口应允并大摇大摆地跟着她去,在雅致的公寓享用完豪华晚餐后,心满意足的海晴虚心地想道:「要是再期待艳遇,未免太贪心了。」于是他说了声谢谢招待,便神采飞扬地站了起来。

「请……请等一下!」发现海晴当真打算打道回府,季里子大为慌张。「现在还早啊!」

「还早?」

「就是……啊!酒,对,喝点清酒吧?」

「我平时不常喝耶!」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来,尽量喝吧!」

见她拿着清酒瓶一股脑儿地倒酒,海晴也跟着取杯,黄汤犹如倒进水槽似地一杯杯下肚;但他身材壮硕,丝毫不醉。

「好酒量!」季里子也跟着自斟自饮,不一会儿,眼角便微微染上了樱红色。「哎呀,我好像暍醉了,伤脑筋,亏我家还是卖酒的。」

「妳家里是卖酒的啊?」

「不,现在已经没卖了,是我过世的爷爷从前在卖。」

季里子显然不习惯使美人计,我换件轻便一点的衣服再来,失陪一下——这种台词她念得既结巴又不自然;换上的睡衣宽宽松松的,或许她自以为性感,却因为醉酒缩着腰,看起来活像个做坏了的稻草人。

幸亏对手是海晴,才会说些「哇!季里子好可爱喔!」等无限趋近于真心话的赞美之词。季里子似乎也窃喜在心,和海晴一搭一唱「哪有啦~」「不不不,简直和布偶一样!」说着,层次离性感二字越来越远。之后,两人又饮酒作乐了好一阵子。

「对了,山吹先生」待已有八分醉意时,季里子才猛然想起当初的目的,好险、好险,差点忘了!得在完全喝醉前快点解决才行、「关于成绩证明的事……」

「啊,已经弄好了,妳随时可以来拿。」

「不,不是我的。」她想替海晴的玻璃杯斟酒,却发现清酒瓶已然见底,她没想到海晴这么能喝,只买了一瓶,无可奈何,只得拿出私用的白兰地。「其实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这是我秘密的……」她试图狐媚地轻喃,却打了个大大的嗝。「秘密的请求,你肯帮我吗?」

「假如我办得到的话。」

「你当然办得到,就是啊……二年级申请毕业可能性证明和成绩证明时,一定得写明提交对象,对吧?」

「是啊——」

这也是洗柿一再耳提面命的要项,申请书上要是没写明提交对象,就不能核发各种证明书;尤其是用于就业活动的书面资料,若是访问对象不明,绝不能交给学生。比方说有学生申请毕业可能性证明及成绩证明各十份,就得写明十个访问对象,不能只写『○○人寿等十公司』,而是要把剩下的××贸易、□□银行全列举出来才行,之所以规定得如此严格,是为了防止有人将资料用于不良用途上。每年找工作的学生里总有几个害群之马,明明没打算到那家公司上班,却特地前去拜访,而且还专挑补贴交通费用的企业;如此一来,只要集中拜访同一地区的公司,实际上的花费可从其中一家的补贴回收,剩下的就全进了自己的口袋,要是被企业知道有学生明明没工作念头却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赚取零用钱,恐怕会对明年毕业生的求职造成影响,因此虽然称不上万全之策。校方还是采取了这个方式因应。

「换句话说,哪个人想去哪间公司,山吹先生都一目了然,对吧?」

「这个嘛……」理论上是这么说,但二年级生多达四百人,每个人都应徵好几家公司,哪能一一注意?「或许吧!」

「你能不能替我查?」

「啊?」

「牡丹增子,和我一样是艺术科的二年级生。替我查查她打算应徵哪间公司,好不好?」「查……要怎么查啊?」

「申请书全部都遗留着,没丢吧?」

「嗯,是没丢——」

「那替我查查那些申请书嘛!她应该已经提出申请了。然后告诉我她打算应徵哪里。」

「妳怎么会想知道这些有的没的啊?」虽然个性不拘小节,但职业道德这一项,却是海晴自警卫时代起就比别人强上一倍的。他知道道义上不能这么做,但还是输给了好奇心。「为什么会想知道那个……呃,牡丹同学?为什么会想知道她要进哪家公司?」

「因为……」季里子含糊以对,又在海晴的酒杯中咕咚咕咚地倒入白兰地。这人是怎么回事啊?无底洞?快点醉啦!真是的。醉了以后乖乖答应我!「有很多理由啦!」

「去问本人不就好了?」

「咦……?」

「水缥同学,妳和那个牡丹同学完全不熟吗?至少会聊聊天吧?」

「嗯……是会聊天啦!」

「那就问问她啊?我想她一定会告诉妳的。」

「不能问啦!」

「为什么?」

「我绝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调查她要应徵哪里。」

「咦?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她一口气喝下白兰地,却呛着了;琥珀色的液体随着她咳嗽而从鼻孔流出,让她离性感二字越来越远。「我和她从幼稚园时就在一起,小学也一样,之后又一起读安艺国中、安艺高中,然后是安专。」

「咦?那妳是本地人囉?」见她一个人住在公寓中,海晴还以为她是从远地或外县市来的。「原来是儿时玩伴啊?那一定和她很熟啊!」

「我最讨厌她了!」

「啊……?」

「她是个很惹人厌的女人。」季里子咕噜咕噜地暍干白兰地,又咚一声地将一册厚重的相本放在海晴眼前。「你看,这个就是牡丹增子。」

海晴依言观看,先是张状似海外旅行的便服照,接着时代往前回溯,依序是高中的黑色西装外套制服、国中制服及背着小学生书包的相片;每张照片上,除了一眼便能认出是季里子的女孩外,还有另一个女孩一同合影。

若说季里子是乖乖牌型的女孩,增子给人的印象便是淘气又爱恶作剧。季里子看来较成熟,增子却是可爱型;风格虽不同,却都是美女。每张照片上的两人皆是并肩嬉笑着。

「呃……妳们看起来感情非常好啊!」

「学校里的每个人都认为我们是死党,或许增子也这么想,不过我已经不想和她扯上关系了。咱从以前就讨厌她,忒讨厌!根本不想和她做朋友——」不知是因亢奋或是烂醉,季里子开始大嚼土佐腔。「可是,可是,不知道为啥,就是老和增子凑在一起!」

「不过……这种事常有吧?既然留在本地,难免会上同一所学校啊!」

「才没那么单纯呢!咱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和增子分到不同的班上过!很难相信呗?」

「十二年都在一起?的确是很惊人的偶然啊!」

「不是十二年,是十四年。上高中和大学时,咱还以为是和她分道扬镳的好机会,结果增子那个猪头,说啥『咱不上安艺高中,要读土佐女中或土佐高中』。结果却上了安艺高中!大学也一样,嘴巴上说『咱要念东京的私立大学,最好是立教或上智;考得差一点嘛,还有高知大学,再不济也能上学专呗』。猪头,结果连学专都上不了,还不是跑到安专来了。」

「『学专』是什么啊?」

「汝个不知道学专?就是高知学园二专部。另外士佐女子二专是叫女专。增子连女专都没考上,因为她笨。唉,咱也没资格说别人啦!就算上安专,也还有秘书科和英语科啊!为啥?为啥偏和咱一样上艺术科?为啥?被诅咒了,咱肯定是被诅咒了!」

「妳为什么那么讨厌牡丹同学?」

「该怎么说呢?」她调整呼吸后,又开始啜饮白兰地。「她很会做表面功夫,所以大家都喜欢她;但要是像咱一样那么亲近她的话,可就受不了了!该怎么形容她?表里不一!对,她就是说一套做一套!」

「说一套做一套?举例来说呢?」

「这就叫做聚沙成塔呗!说真格的,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比方说校外教学的时候,晚上学生不都在旅馆里闹镬铎吗?」

「『镬铎』是什么意思啊?」

「吵吵闹闹的意思。怎么?山吹先生,汝个不是高知人啊?」

「嗯,不是。学生闹镬铎,然后呢?」

「老师就骂人啊!可是只有她溜之大吉!明明是她闹得最凶,大概是第六感很灵呗,老师来了就跑得无影无踪,结果被骂的是跟着增子起哄的咱们。」

「的确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啊!」

「光这样也就算了,可是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直格的教人火大!比方说咱们拼命把教室打扫得一干二净,增子只是事后来摸个几下,结果被夸奖的就变成她,活像是她一个人扫的一样;每次都是这样,也不知道为啥。」,

「哦……」

「咱还以为上了大学她会改,结果一点都没变。像有的课得交报告,但增子老是理由一堆,不来上课,笔记也没好好做,到头来说咱的笔记整理得最好,要咱借她。当然好啊!因为咱从来没跷过半次课嘛!结果咱们拿同一本笔记写报告,汝个猜怎么来着?增子是『优』,咱却是『可』!分明是拿羊嘛!为啥?为啥增子是『优』,咱却是『可』?到底是谁做笔记的啊!是谁认真听课的啊!受不了,想到就气生气死!」

「『气生气死』是……不,我大概懂了,『生气』的意思吧?」

「对,正确答案。懂了呗?山吹先生,咱的努力完全没有回报,却是嘻皮笑脸、敷衍了事的增子把好处全占走!每次都是这样,真格的每次都是这样!汝个试试连受这种罪十几年看看,要说不讨厌增子才难呢!假如明年又不幸和增子到同一个地方上班,咱的人生就完了,一辈子只能咬着指头看增子把好处都抢走!啊,不成,光想就快哭出来了。可是咱有预感又会变成这样!山吹先生,咱不要,咱绝对不要!一定得到和增子不一样的地方上班,不然咱就完了!可是一想到过去的经验……搞不好咱真格的被诅咒了。咱有预感,这段从小到高中、二专的孽缘,会持续到上班以后。快想想办法,替咱想想办法啊!拜、拜托!」

「原来如此,所以妳才想知道牡丹同学要应徵哪里啊!查出来以后,看她要到哪儿应徵,自己就不往那里去。不过啊,水缥同学,我觉得别刻意回避,顺其自然就好了。人的运气也不是老那么差的——」

「山吹先生不懂咱的心情啦!咱……咱连男朋友都被增子抢了!」季里子掩住脸庞,宛若豪华客轮的气笛似地嗡嗡大哭。「这哏哏的!残哏哏的人!教咱怎么办!咱要死,咱要寻死!咱要上吊,变成鬼去找增子!」

「好啦,好啦!冷静一点,好不好?」虽然海晴很好奇「残哏哏」是什么意思,但现在的气氛不容许他发问。从前后文来看,大概是「天杀的」或「狠心」之类的意思吧!他替她添了白兰地。「男朋友是怎么被抢的?说清楚一点吧!」

「……咱高三的时候请了家教。其实咱没资格说增子笨,咱脑筋也很差,尤其英文更是破到家,所以就请高知大学的学生来教咱英文。那个学生就是芳树哥,那时他还是高知大学的三年级生,特地开车从朝仓到安艺来。」

「水缥同学喜欢那个芳树哥?」

「对,因为他好帅。那时候咱头一次后悔没好好用功读书;咱好希望能和芳树哥一样进高知大学,可是为时已晚,所以才想至少别沦落到重考那种忒丢脸的地步,努力用功考上安专的。」

「后来你们还继续来往?」

「嗯,咱总是找藉口联络芳树哥,反正他好像也不讨厌咱。只不过他那时已经大四了,忙着写毕业论文,所以咱也尽量别打扰他;但咱若有事到高知,他就会来看咱。咱还满心期待能顺利发展下去呢!」

「增子同学是什么时候介入的?」

「是咱介绍他们认识的,就在进安专不久后,大概是去年的六、七月,反正是连假之后。说来也是咱笨,想向她炫耀芳树哥。要是咱想想过去的经验,就该提防增子抢走他的!对了」她原本哭泣的的脸孔突然化为凶神恶煞。「现在回想起来,介绍他们认识时,他们两个的样子就怪怪的。增子明明是完全不怕生的人,却老偷偷瞧着芳树哥,还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芳树哥也是显得坐立不安。那时候咱完全没放在心上,现在一想,他们是不是早见过面了啊?有可能,因为增子连假时去高知玩,芳树哥那时应该也待在高知;虽然他是在朝仓租房子,总会到市区散散心呗!他们可能在街上邂逅,然后增子看芳树哥英俊,就向他搭讪。谁教芳树哥长得那么帅,以增子的个性,很可能这么做。错不了,早在咱介绍前,增子就认识芳树哥了;可是咱当时完全没想到。」

「那妳是什么时候发现增子同学和芳树走得很近的?」

「入冬以后。那时和高中时代的朋友一起去喝酒,增子当然也在场;咱们聊了一阵子朋友时消息,其中一个到关西读艺大的男生就对增子说;『对了,之前咱在大阪机场看到侬和一个男的在一起耶!』」

「大阪机场?」

「每个人都问她是不是真格的,增子一脸困扰,说不记得有这回事,会不会是认错人;可是那个男生坚持一定是增子没错,说感觉上是女方搭机、男方送行,道别时男方还拿钱给女方,怎么看都是到大阪幽会的男女要各自搭机回家时的场面。男方会拿钱给女方,八成是因为女方的旅费不够。那男生还连是八月的哪一天都说得一清二楚,可是增子也坚持不是她;后来大家都劝那个男生『侬也甭这么坚持呗』事情才落幕,不过咱却没罢休。」

「为什么?」

「因为咱知道那天增子正好从大阪回来。前一天她说她亲戚过世,但是父母抽不出空,所以由她一个人代表到大阪去。而且那时候芳树哥应该也在关西一带。」

「不过,那只是偶然吧?」

「所以才不自然啊!芳树哥那时虽然四年级了,却没在找工作;因为他是京都人,家里经营小型料理连锁店,毕业以后就要回店里帮忙、加开分店,最后再继承家业。不过到了八月时,他却急巴巴地说或许头一、两年在外头磨练比较好,说要去关西那一带的公司应徵看看。咱听他这么说时,只觉得他忒上进;同一时期听增子说她大阪的亲戚过世,也不觉得奇怪。可是独自去大阪的增子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出现在大阪机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山吹先生不这么认为吗?」

「妳向本人确认了吗?」

「咱后来问增子『汝个嘴巴上那么说,其实真格的是汝个呗』?结果她说没错!都开口问了,怎能不弄清楚?咱就单刀直入问她男方是不是芳树哥,增子虽然很惊讶,最后还是点头承认。」

「所以她承认和芳树交往?」

「咱逼问增子是怎么回事,她却若无其事地说事情都过去了,叫咱别放在心上……」

「事情都过去了?」

「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季里子豪迈地仰杯,但杯中的白兰地大部分都沿着她的喉头滑落在地。「抢了人家的男人,玩腻就甩了,像是擤完鼻涕就把面纸丢了一样!既然不要,一开始就别抢啊!狐狸精,每次都这样,把咱的幸福还来!还来啊猪头!别太过分了,大混蛋!」

「我这么说或许有点怪,但既然芳树已和增子同学分手,不就能和妳重新来过了?不,等等,妳和芳树进展到哪个地步啦?已经有肉体关系了吗?」

「只差一步。说来也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咱到他在朝仓租的房子去,就在大学附近,是栋很漂亮的高级公寓,小套房形式的。咱们一起喝酒,气氛变得不错;当然,咱那天已经答应跟他好了,心里还很迫不及待呢!但他好像很累,竟然睡着了。」

「哇……」

「拍他他也不醒,没办法,只好让他继续睡,自己回家。回去时在楼梯间遇到两个男生,看见咱还问『咦?芳树咧』,咱说他在房里睡觉,他们听了,一脸奇怪地要上去找他;咱想让芳树哥好好睡一觉,又说『他睡得忒熟,不会醒的』。所以那天啥都没发生,要回安艺又嫌太晚,当晚只得在高知的朋友家过夜。唉,虽然可惜,不过咱想以后有的是机会;谁知道后来立刻知道了增子和芳树哥一起到大阪的事。咱质问增子以后,也去问了芳树哥他是不是和增子在大阪见过面,结果——」

「结果?」

「芳树哥脸沉了下来……就这样。」

「就这样?什么意思?」

「咱问啥他都不答,打电话也不接,去他住处找他,也不见我;就这样过了年,今年三月他从高知大学毕业后,便回京都去了。」

「妳打电话到他京都的家去过吗?」

「要怎么打啊?咱又不知道他家电话号码。之前以为随时都能问,所以一直没问。问校方,又说啥保密义务,不肯告诉咱。不过,就算问出来也没用,芳树哥根本不肯见咱。这都是增子的错!要不是她介入咱们之间,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芳树哥是被增子诱惑才发生关系的,被咱一追究,他觉得没脸见咱,才避着咱。都是增子的错,全都是她不好!只要一天不和她划清界线,咱……咱……」

海晴原以为季里子又要嚎啕大哭,没想到她一吐为快之后,意外冷静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她举起见底的白兰地酒瓶,透着灯光观看,叹了口气。

「汝个还要喝吗?山吹先生。不过只剩调理用的葡萄酒……」

「你呢?」

「咱脑袋好像清醒过来了,完全没醉意。」

「那我也奉陪吧!」

两人便在斟过日本酒及白兰地的玻璃杯中倒入调理用葡萄酒,又开始暍起来。

「这么一提,那时和芳树哥一起喝的也是葡萄酒。」

「他睡着的那一次?」

「不过不是这种的,是德国的白葡萄酒,味道有点甜,挺好喝的。现在一想,那是咱们两个一起共度的最后时光……」

「酒是芳树准备的?」

「对啊!他满罗曼蒂克的,还准备了漂亮的高脚杯呢!」

「晚餐呢?也是他准备的?」

「与其说是晚餐,不如说是下酒菜,像起司和蒜味香肠之类的。山吹先生,要不要吃点东西?肚子饿不饿?」

「这么一提,是有点饿了,那就麻烦妳囉!」

季里子只是客套性询问,没想到他真的点头,让她差点滑了一跤。才刚吃了那么多东西耶!这人的胃袋是什么做的啊?她不禁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巨汉来。

「这么一提,那时芳树哥犯了个不像他会犯的小疏忽。」季里子被一种全身浸泡在温水中似的浮游感包围,突然有种畅所欲言的冲动。但是,想说的她应该都说尽了啊!接下来只须设法让山吹答应告知增子想应徵的公司即可。自己究竟还打算说什么?她虽然万分疑惑,舌头却不由自主地说起话来。「他准备的高脚杯底脏脏的,有种像墨水一样的东西沾在上头;只有一个小点,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的。后来咱就用面纸擦干净了。」

「是什么东西沾在上头?」

「不知道。咱擦掉时,芳树哥人在厨房,咱也没想过要问他,就这么忘了。对耶!这件事咱明明忘了,为啥……」

为什么现在又想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回想起来,以芳树爱干净的个性,那个一污痕实在非常不自然。现在一想,那痕迹与其说是污痕,倒像是颜料;芳树家里并没任何地方能让杯底自然沾上那个污痕,这么说来,为何会沾上?

莫非不是自然附着,而是刻意画上的?季里子开始如此怀疑。但他为何刻意画上那个痕迹?简直像是做记号一样……

记号——季里子讶然无语。这虽是偶然浮现的念头,她却觉得再无其他可能。那个污痕是辨别高脚杯用的记号,但为何得辨别高脚杯?照常理推断,做记号的人应该是芳树;芳树为何得分辨自己与季里子的杯子?

毒药……这个词汇自然地浮现于脑海中。同一个瓶中倒出的葡萄酒里不可能掺杂其他东西,要下药该是下在杯子里。芳树为了分辨下过药的杯子,才以那个污痕做记号。但芳树怎会想杀害季里子……?

不,不是的。事后季里子的身体并无任何异状,有异状的是芳树;他暍干了葡萄酒后,便睡得不省人事。他没发现季里子擦掉了记号,以为没污痕的便是安全的杯子,因而阴错阳差地喝下掺了药的葡萄酒。他下的不是毒药,而是安眠药。

芳树企图以安眠药迷昏季里子……为什么?男人迷昏女人,不是为色便是为财;但这未免太奇怪了。季里子当晚拜访芳树,原本就怀有燕好之意,这点他自是心知肚明。再说,倘若对象是素未谋面的人,下药窃财的手法或许还能成立;但选在自己家中对熟人下手,就只能以糊涂二字形容了。

突然问,季里子做了个可怕的想像。她留下沉睡的芳树回家时遇上的二人组!|他们为何知道季里子是来找芳树的?明明没见过面啊!她本以为他们看见她走出芳树家门才知情,但她是在楼梯间遇上他们的,她走出家门时才刚爬上楼梯的他们不可能看见。他们没有任何根据足以确定季里子是来找芳树的,却向她问起芳树,为什么?没别的可能,他们早知道季里子当晚人在芳树家。这代表芳树曾事先告诉那两人季里子会来,他们才因而前来。但芳树为何这么做?他原先不是要和季里子两人共度夜晚的吗?看来似乎不是,那他究竟有何打算?

那两人是算准她因安眠药入睡的时机才来访……这才是芳树的计划?季里子的背脊因自己的想像而冻结,但开始转动的推论已然无法停止。芳树打算让那两人来轮奸睡着的她。原因只能凭想像;芳树说过他喜欢打麻将,或许他曾向那两人借钱,为了抵债才替他们找女人;又或许是芳树主动向他们提议,让他们以低于嫖妓的价格享用清白的女大学生……

钱……季里子突然明白了芳树这个男人的行动原理。为何八月时他突然开始找工作?她早该发现的,芳树根本没打算就业,他是为了赚零用钱,才找大阪一带给付交通津贴的公司下手;只要不厌其烦地多跑几间,收入便相当可观,多出来的交通津贴全能放入自己的荷包。

不,慢着。倘若只是想赚零用钱,他大可更早行动;会到八月才开始,铁定是发生了急需用钱之事。是什么事?他在大阪机场交给增子的钱——就是这个。不是芳树帮增子补足旅费,是增子向芳树追讨金钱。

增子向芳树追讨的金钱,究竟是属于什么性质的?增子或许是偶然之下才有了去大阪的机会,但即使是偶然,会选在大阪机场交钱,代表有见不得人的隐情。也许是增子勒索芳树;一开始引见他们两人时那种不自然的态度……增子肯定握有芳树的弱点。

不,或许不是勒索——季里子转了个念头。当季里子追问增子是否真和芳树在大阪私会时,她说事情都过去了,不必放在心上。或许增子的意思是;反正我的钱已经讨回来了,妳不必为此操心。

季里子不禁想像;或许安眠药是芳树的爱用道具,他还使用于其他用途上——比方上街搭讪女孩并在她们的酒中下药,待她们熟睡之后再偷走钱包。增子是在连假期间去高知玩时受害的;芳树不可能对搭讪对象报上本名,原本遇上这种情况,她只能自认倒楣。

但阴错阳差地,增子却在朋友季里子的介绍下与迷魂大盗再度重逢;于是增子威胁芳树;若不想闹上警局,或若不想她当着季里子的面将一切抖出来,就把当时的钱还她。芳树只能乖乖就范,但手头又没那么多钱,于是突然开始拜访公司,赚取交通费。正好增子要去大阪,他们便约在大阪机场交钱;这大概是因为彼此都担心在高知一带见面,会被熟人看见吧!

若是没有这个误会……季里子感到一阵恶寒。正因为这个误会,芳树才没对季里子故计重施;否则,他或许会再次将季里子「进献」给上次的二人组或其他男人。

「山吹先生……」

「啊?」

「对不起,」心魔一消失,她便完全回复成标准国语。「能请你回去吗?」

「啊,已经这么晚啦?对不起,逗留这么久。」换作一般人,肯定要抱怨一句「是妳留我的耶!」当然,海晴全无此念,只是乖乖道歉并起身。「谢谢妳的招待,那我就——」

「呃……增子的事就算了。我决定照山吹先生说的,顺其自然。」

「啊,是吗?」

「我现在觉得和她在同一间公司上班也无妨了。」

「是吗、是吗?很好啊!那晚安囉!」

海晴一走出季里子家门,原先伫立于公寓前的女人便立刻藏身至电线杆后;她微微歪着头,目送海晴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又再度抬头仰望公寓一眼,而后亦自行离去。

隔天,海晴准时于六点下班时,那个女人出现于他的面前。「对不起,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啊?」前一天暍了整晚的海晴似乎未受任何影响,仍以平时的迟钝表情面对女人;对方似乎是安专学生。「有什么事吗?」

「我叫做牡丹增子。」

「哦,就是妳啊!」海晴问心无愧,是以不等对方询问,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水缥同学昨晚有提到妳喔!哎呀,让她请了我一顿好料。」

「其实我想谈的,」增子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触及核心,一时步调大乱,甚至忘了平时面对男人绝不缺少的讨好笑容,面露怫然之色。「就是季里子的事……」

如此这般,两人到了阪神虎指定饭店的餐厅中面对面坐了下来;安专的校区就在安艺市公所的北侧,因此步行至饭店只需十分钟左右。增子说要请客,海晴连着两天被请客,心情大好。这么一提,今天中午季里子没送便当来,但海晴并未挂怀。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昨晚没和季里子发生任何事吗?」

「什么『任何事』?」

「就是……」这你总该懂吧!猪头!增子翻起白眼瞪人,表情仿彿如此诉说着。平时老装可爱的她一做这种表情,之间的落差便显得相当恐怖;当然,海晴根本不以为意。「男人和女人间的事啊!性事!」

「那倒没有,事实上没发生任何暧昧的事,只是吃饭、喝酒、聊聊天而已。」

「唔……算了,那你们聊什么?」

「聊妳啊!」

「聊我?聊我的什么?」

「她希望我告诉她你打算接受哪间公司的徵才考试。当然,我不能说,后来她也谅解了,说决定顺其自然,无论能不能和你在同一个地方上班都好。」

海晴的说明虽然并非谎言,但听起来简直像是季里子渴望和增子在同一个职场工作一般;增子闻言,果然皱起了眉头。「季里子她问你这个?为什么……」

「详细的理由我不清楚。不过,妳为何那么关心水缥同学啊?」

「因为担心她啊!不但突然开始替你送便当,还带你回家。假如你是季里子喜欢的类型,我还能明白;但你根本不是她的型。」「

是不是她的型……」海晴基于纯粹的感叹之情而睁大了眼。「看得出来啊?」

「当然看得出来啊!」她大言不惭地说道,彷彿自己的才气容许她做任何的严词批评。「因为她是『外貌协会』,而且还是『超』字级的。」

「哦,原来如此。」

「可是她却把山吹先生带回家里」她犹如估价似地打量恍然大悟地搔着鼻头的海晴。「我还以为她是因为失恋而变得自暴自弃呢!」

「所谓的失恋,指的是芳树的事吗?」

「她连这事也跟你说了?那个叫芳树的小子的确长得很帅,是季里子喜欢的那一型,但他是个糟糕透顶的家伙,会下安眠药偷人家的钱包!这事她也说了?」

「不,她完全没提到。」使用安眠药的勾当是海晴头一次听到,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她只说芳树哥长得很帅。」

「那她还不知道囉?其实我也是那小子手下的被害人。」增子简单地说明在闹区被搭讪、之后被下安眠药并偷走钱包之事。本来她只能自认倒楣,但偶然之下得知犯人便是季里子从前的家庭教师,才得以讨回钱来。她提起这事时,口气显得有些自豪。「我又想到要是季里子继续和这种人牵扯不清,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才特地演了一出戏。同学会时,我拜托读大阪艺大的男生泄漏我们在机场交钱的事;其实那个男生根本没到机场去,却在大家面前坚持他看见我和芳树在一起。当然,我当场否认,不过洒了这个饵,季里子事后一定会好奇地来追问我。」

「真拐弯抹角耶!不必这么麻烦,直接忠告她不就得了?」

「俗话不是说『恋爱是盲目的』吗?假如我直接忠告,她一定以为我嫉妒造谣;所以我才想,等她来追问我时,我先装蒜,再一点一点透露。没想到季里子却一针见血地问那男人是不是芳树哥,让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季里子也听说了那家伙干的坏勾当,才放下心来的。」

增子完全没料到,她不但没能间接告知季里子芳树的为人,反而还让季里子误会她横刀夺爱。

「水缥同学说现在和他完全联络不上,应该不必担心吧?」

「那就好。总之,内在姑且不论,芳树的外在正对季里子的胃口,她很可能会因为失去他而变得自暴自弃。我就是这么想,昨晚才守在公寓外,打算听到尖叫声就立刻冲进去。」

「唔……」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没有。不过,还真是辛苦妳了耶!原来妳这么替朋友着想。」

「替朋友着想?朋友?才不是呢!说真的,我的心情就像监护人一样。」

「监护人?」

「因为她总是莽莽撞撞,情绪不安定,又很会钻牛角尖。过去可是有过很多前例的。」

增子叹了口气,又重新观察海晴。他人看来不坏,但即使与男女情事无关,季里子会带他回家,仍教增子不敢置信;一定是这张毫无紧张感的脸孔让季里子心生大意而反常。

「这么一提,我倒想起了件怪事。」随着一股彷若臀下座椅突然消失般的浮游感,增子莫名其妙地忆起过去。「是发生在高中园游会时,那时候我们高一,我们班的摊位是场地高尔夫,在教室设置球道,收五十圆参加费,但会发糖果当参加奖,小孩子都玩得不亦乐乎呢!生意忒好的」

或许是因为心情松懈下来之故,增子的最后一句话不自觉地成了土佐腔。然而,对她而言,难以理解的不是自己的腔调,而是说话的内容。

「因为生意好,当天班上同学都轮流抢着坐柜台,好像自己才是企画负责人一样,就连根本没帮忙准备的男生们也是。其实点子是我们班长想的,她是个认直负责的女孩;当初她提议要设计球道、做场地高尔夫时,男生们全都满口怨言,说做这种东西没人会上门,完全不帮忙,实际上动手准备的只有班长和其他七、八个人,几乎全是女孩子,男生好像只有一、两个吧!个性认真,不会偷懒的那种。其中也有季里子和我。我们觉得至少得做五条球道,不然显得太寒酸;所以得在整个教室搭地基,真格的辛苦。」

「可是感觉上很有趣啊!」

「事后回想是有趣,可是当时恨得要死,因为大家都偷懒不帮忙。不光是我,其他人也这么想。班长虽然没说出口,其实应该也很生气吧!可是我们班长很了不起,一句丧气话也没说,总是笑瞇瞇地做事。就是有班长在,我们才做得完。可是啊,山吹先生,人家说好人不长命,一点也不假!」

「这么说来,那个班长过世了?」

「去年刚进高知大学的时候过世的。她和我们不一样,脑筋很好。她姓紫苑,叫做紫苑瑞枝。老天爷真的很残酷啊!算了,紫苑的事先摆一边,我想起来的是季里子的事。园游会的前一天,正是最忙着做球道的时候;一开始大家说要连夜赶工,但最后留下来的只有紫苑、季里子和我,其他人不知道是真有事还是嫌麻烦,总之只剩我们三个。光靠我们三人要做完全部太累了,正好别班有个叫塔子的女孩和我们交情很好,我们就拜托塔子来帮忙;但她说她忙自己班上的摊位已经晕头转向,没办法过来。最后我们找不到人手,只能三个人连夜赶工;做到一半时,却发生了件怪事。」

「怪事?」

「我去厕所上大号」明明不必连大号也讲出来的,她的舌头却不理会难为情的主人,擅自大揭秘密。「结果厕所里没纸,我想应该有备用的,到处找,却没找到;无可奈何,只好到男厕去拿。假如是白天,这种事我绝对做不出来;不过当时是晚上,那栋校舍里除了我们以外没别人了——话是这么说,要我直接在男厕上完,我还没那个勇气。等我回女厕方便完、走回教室时,看见季里子正朝这边来;我问她『怎么,妳也来便便?』她说不是,是因为我迟迟没回去,才来看看情况。现在一想,她当时的态度很奇怪,还特别降低音量;我还想她是不是想丢下紫苑偷懒呢!不过我什么都没说,就和她一起回教室了。然后,紫苑看见我们,竟然露出诧异的表情;现在一想,这也很奇怪。她的表情就像在问『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或许我想太多吧!紫苑好像想说什么,季里子却急忙从口袋里拿了个东西出来,原来是卷透明胶带。季里子说是在楼下的出路指导室找到的,紫苑听了松口气说『太好了,那就开始呗!』好像是胶带用完了,正伤脑筋。要制作球道,得将边缘部分用保丽龙连接起来,并在上头贴色纸,所以需要大量的胶带。」

「也就是说,做到一半胶带不够了,所以季里子同学去找,回来时又碰上了妳?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啊!」

「有!那时候我重新加入工作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现在回想起来,我走出厕所时,季里子怎么看都是刚从教室走出来的嘛!假如她真的去过楼下的出路指导室,以楼梯的位置来看,她应该要出现在我身后才对啊!可是当时她却是出现在我眼前。」

「可是,要是季里子同学没去过楼下的出路指导室,她要怎么拿透明胶带回去?」

「怪就怪在这里。我觉得透明胶带不是从出路指导室拿来的,应该本来就在季里子口袋里」

「咦?我不懂耶!本来就在口袋里的话,干嘛特地到出路指导室去找?」

「也就是说,我不在时,在教室里做道具的只有紫苑和季里子两个人,而季里子趁着紫苑没注意时,把胶带藏到口袋里去。」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就是这点搞不懂。不过,从我们在厕所前碰头时的方向来看,季里子好像是打算带着胶带到外头去……」

「要是胶带就这么没了,会怎么样?」

「作业当然会中断,或许就无法赶在园游会当天之前完成球道了……」

增子觉得不敢置信。从状况上来看,季里子岂不是打算妨碍场地高尔夫的制作?只不过当她想带着胶带到校外时正巧碰上增子,才以未遂收场。

但这么一来,便代表季里子想陷害紫苑,怎么可能?别看季里子那样子,她的正义感可是比别人强上一倍;见到同学们摆出事不关己的脸孔,将杂事全推给认真负责的紫苑,最生气的应该就是季里子……

不,慢着,再多想想吧!季里子趁着紫苑没注意,把透明胶带藏进口袋;接着她怎么做?谎称找不到胶带,说要去找代用品,便离开教室,而在厕所前遇上增子……看来还是像企图妨碍作业。

但这么做对季里子有何好处?要是她就这么从学校消失,隔天要如何面对紫苑?即使要妨碍,增子也不相信季里子会用这么笨的手段。

增子觉得自己疏忽了某个基本环节,并试着加以思索。她想起了紫苑当时的表情;增子与季里子回教室之时,她露出了疑惑之情……且欲言又止。那表情意味着什么?

增子大胆推测;紫苑之所以面露疑惑之色,莫非是因为季里子比预料的还要早归之故?换句话说,季里子是说要到比出路指导室更远的地方拿透明胶带来,亦即到校外去。然而,文具店在那个时间早已关闭,当时安艺高中周围并没有深夜营业的便利商店。这代表……

季里子是否说要回家拿胶带来?然后把事先藏起的胶带伪装成从家中拿来的,带回教室。这就是她的计划?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季里子有个必须回家一趟的理由,透明胶带只是她的藉口而已。

不过,若是如此,季里子为何不老实对紫苑说她要回家一趟?是因为在赶工之际独自脱队,让她觉得愧疚?但假如有正当理由,紫苑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这一点季里子应该最明白。不……

不,慢着。结果当晚季里子并没回家,而是彻夜帮忙工作。为什么她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因为碰上了增子?不可能。倘若她对紫苑说胶带没了要回家拿,她对增子也可以这么说。季里子大可直接在厕所前分道扬镳并回家,但她却没那么做。

为什么?她连藏胶带这种不光明的手段都使出了,为何半途而废?合理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她已没回家的必要……

增子突然有种光线在眼前四散的错觉,倏地她什么都明白了。季里子在厕所前遇见增子,所以她不需到校外去了——没错,季里子以为增子不想工作而偷溜回家。为何季里子有此误会?是厕所,继增子之后,季里子也到女厕去解手,但增子人却不在那里,因为当时她到隔壁的男厕去拿卫生纸。然而,不知情的季里子却慌了手脚;紫苑已经因同学们的不负责任而大为痛苦,要是连增子都背叛她跷班回家,不光是作业延迟,身为立案人的责任感也会令她大受伤害。担忧的季里子一心想在紫苑发现前带增子回来,因此才谎称透明胶带不见。季里子要去的不是自己家,而是增子家。

事实上,增子并未逃之夭夭,只是去上个厕所而已;季里子知道后心急如焚,趁着疑惑的紫苑还来不及开口询问,便说她在出路指导室找到了胶带,蒙混过去……哎呀呀,季里子这种爱钻牛角尖的个性真是让人伤脑筋。

回过神一看,海晴正默默地吃着生鱼片套餐;增子一面茫然地看着他吃饭,一面想道:或许自己以季里子的监护人自居,是太过托大了;说不定自己也曾不自觉地给季里子添过麻烦,两人是彼此彼此。虽然增子并不渴望和季里子到同一个公司上班,却希望今后也能继续和她做朋友。

——另一方面,场景换为东京的白鹿毛宅邸,时值四月的某一天。

「打扰了。」黑鹤行了一礼后,走进源卫门的书斋。「属下刚刚接到了第一份报告。」

「嗯。怎么样?」

「联络人似乎已和山吹海晴接触了。」

「是吗?很好。」他认定这么一来便万事解决,喜上眉梢。「然后呢?小钤呢?山吹已经从小铃那里套出话来了吗?」

「还没有。」

「啊?什么?」他那亲切和蔼的笑容顿时化为凶神恶煞一般。「为什么?山吹还没和小钤接触吗?」

「不,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既然如此,」源卫门低声说道,彷彿在埋怨事情的发展舆黑鹤打的算盘不同。「那种现象该已经出现了吧?发生在我身上的那种现象,应该也会对小铃起作用才对,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不,他们似乎只是碰过面,还不到那个地步。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后有的是机会,我们只需静候报告即可。」

「嗯,源卫门似乎释怀了,端正了坐姿。「说得也是。」

「假如有新动向,联络人会随时报告。」

源卫门正想询问黑鹤究竟选了谁当联络人,黑鹤却已然退出房间;他转念一想:也好,反正随时都可以问;再说现在自己光是担心孙女,就已分身乏术了。

Fragment4

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指引自己……幻视之后,发现自己站在关键的蛋糕店前时,少女便如此确信了。有股超乎常理的能力正诱导自己走向真相——这个想法对无力的少女而言太过具有魅力,以致她无法怀疑。

少女踏进蛋糕店,买了泡芙,待店员将系有祖母绿色带子的纸箱放入手提袋后,便走出店外。好了——少女环顾大街。现在该往何方?

按常理推断,「她」在这里买了蛋糕之后,应该去过其他地方。一定得等「她」放开手提袋,才能进行掉包。究竟是在什幺情况下掉包的?

比方在服饰店试穿衣服?这是少女的第一个念头,因为提着手提袋无法试穿。当天「她」除了蛋糕以外什么也没带,应该没购买新衣;但或许她在逛街之余,顺便试穿了中意的衣服。

「她」在造访少女家之前去的地方,应该位于此地到公车站牌的途中;「她」曾说过平时都是搭公车到少女家去的。「她」不太可能走往反方向,若是有事得往反方向去,应该会在多出蛋糕这个累赘之前先去办好才对。

少女拿着手提袋,缓缓地走向公车站牌,时而停下脚步观望四周;虽然她已注意别妨害路人通行,但由于人潮众多,她仍阻碍了行人。这个时间的人行道一向拥挤,每个人都赶时间;与其他行人的速度相较之下,少女几乎等于静止。貌似商人的行人快速赶过少女,险些将她撞飞。一开始留心不去妨碍行人的少女也渐渐疏于注意,开始以自己的步调一一检视道路两旁的建筑物。

渐渐地,少女的脚步开始露出迟疑。这样真的行得通吗?或许自己不该妄下断论,认定「她」去的场所是服饰店。虽然少女明白,但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只顾寻找服饰店的招牌。

有没有其他可能性?少女暂时停下脚步思索。快步走近的年轻上班女郎虽然低着头,却流畅地避开了少女,宛如她的身体中埋着同极的磁铁一般。

对了!少女抬起头来,再度迈开脚步。比如书店,在杂志区看白书时,往往会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的物品放到叠平的书籍上去;假如店里人多,也比较容易趁看得出神的「她」不注意时调换手提袋。

重点是,「她」除了蛋糕外没带任何东西,代表「她」未曾购物;既然是不买东西而能杀时间的地方,就来得有限了。如此思索的少女突然想起某件事,一阵愕然。

除了蛋糕的纸袋以外,「她」的确没拿着任何手提袋,但手提包呢?少女拼命地追溯日趋稀薄的记忆。

对,「她」拿着;那看来极为昂贵的名牌手提包的花色,以令少女惊讶的鲜明程度浮现于脑海中。「她」有各式各样的手提包和服装搭配,当天拿着的应该是「她」最珍爱的绝品。

这么一来,「她」在前往站牌的途中未曾购物的假设便值得怀疑了。「她」可能买了装得进手提包的小东西,比如首饰之类;如此一来,银楼也自然得加以确认。试戴胸针、发饰及耳环时,应该也会放下手提袋;在那种场所,顶多会留意放着钱包及卡类的手提包,至于蛋糕,是很可能遗漏于视野之外的。

少女连忙回到蛋糕店前;原先她把搜索重点放在服饰店及书店,因此想重头来过。由于她突然转变方向,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行人;她一面道歉,一面小跑步回原来的地点。

然而,在少女回到关键的店门口之前,又再一次愣住。刚才确认时刻用的电子看板对侧,似乎是去年刚兴建的大楼;她曾听熟人提起过,因为那是少女亲戚名下的产业之一。

少女无法确认眼前的大楼是否真为去年兴建的,但那无关紧要。问题是,「她」的手提袋是在五年前被掉包的;当时「她」前往的地方,现在不见得仍在原地。倘若当时「她」前往的场所是眼前的大楼兴建时被打掉的建筑物,那少女岂不在追寻已然不存在的东西?她重新体认到五年的岁月是多么厚重的高墙。

该怎么办……?少女因绝望而呆立于人行道上。一一确认这条街道上的建筑物于五年前是否存在吗?但要怎么做?就算确认,也不见得能锁定当时「她」前往的地点。

仔细一想……少女察觉自己的决心有个致命的空转之处。就算锁定了「她」前往的地点,接下来又该怎么办?逐一询问那间店——假设「她」去的是某间店——的店员吗?问他们可曾目击某人偷偷调换了如此相貌的女人的手提袋?假使对方反问「抱歉,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该怎么回答?倘若老实说出是五年前,对方肯定傻眼,更别说会认真回应少女的问题了。再说,都已经五年了,当时上班的店员说不定早已辞职。

假设少女克服所有难关,并幸运地获得掉包之人的相关目击证词;若是目击者知道那人的来历便罢,但若目击者说不知道、是头一次看到,岂不得再度设法寻找那人的下落?找一个不知姓名、职业及年龄的人?

自己真的办得到吗?无力的自己,如何在人海茫茫的大都会中追踪一个人?几欲昏厥已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这简直是大海捞针啊!

问题还不只这个。即使幸运地知道那人的来历,他也不见得会对少女坦承自己的「犯行」;要是他坚持不是自己所为、是认错人,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少女也只能作罢,根本问不出对方将纸盒掉包的理由。

岂止如此,就算明白那人的来历,也难保能顺利见到他。毕竟是五年前的事了,说得极端一点,搞不好那人已然死亡;即使没死,说不定已迁居远方。不,甚至有可能原本便是外地人。

紧接而来的无数可能性犹如暴风雨般地侵袭并翻弄着少女,令她束手无策地呆立于原地。有几个自称星探的可疑人物向少女攀谈,但见了她空洞且毫无反应的表情后皆望而却步,耸了耸肩后便行离去。

她不知呆立了几个小时,天色已完全转暗,经过的车辆开始一一地点亮了车灯。她终于再次转身,朝站牌迈开脚步。

她绝非放弃了。有某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正引导着自己——这份确信于少女的胸中再度抬头。不,那已然不属于「确信」的层次;少女「知道」自己的「能力」,虽然不明白具体上是什么「能力」,却明白它是能完成自己揭开真相的愿望,她就是「知道」。说来不可思议,虽然得知自己的决心只是空转,虽然被泼了桶冷水,但她的心情却反而冷静下来。

少女已能从容地反省自己的行动。幻视之后,她发觉自己身在蛋糕店前——到这个部分为止还算顺利。但接着少女试图以逻辑来锁定「她」到过的地方,或许是个错误。

既然有股超常的「力量」引导自己,那么即使静观其变,真相应该也会自动找上门来。虽然这态度稍嫌草率,理论上来说却是如此。换句话说,少女根本无须进行逻辑推论,无须主动出击,只需等待即可。

对于这个欲以乐观形容又嫌过于堕落的结论,少女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她今天已相当疲惫,无力全面否定这个结论。她决定姑且回家,便加入了候车行列中。

直到此时,少女才发现等候公车的自己是多么地奇异,因为她平时总是由司机开车接送。这么一提,自己是如何从学校跑到这里来的?说不定是幻视之时,从学校瞬间移动过来的呢!

司机先生一定很担心吧……少女的胸口因罪恶感而发疼。说不定他现在正因没载到人而被责骂呢!回去以后得好好向他道歉。少女一面想着,一面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列队的站牌正好位于百货公司的正前方。

百货公司啊……思及此时,少女已离开了队伍。仔细一想——她发现自己又试图循着逻辑思考,不禁苦笑起来——要调换一个人手上的东西,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点了。这里既有女装部也有书店,当然少不了银楼,休息区与化妆室亦一应俱全,可说是充满了放开手提袋的机会。

「她」当时是否来到这里?不,肯定是这里没错。仰望着百货公司,少女如此确信。确信了又如何?接着该怎么做?少女已不再烦恼这类具体的程序问题,只是目不转睛地眺望大楼。

因为少女无须思索,她要做的事只有「等待」。最好的证据便是——少女不知不觉地走到蛋糕店前,并不是她思索之下得到的结果。她并非自主性地前往蛋糕店,事实上,她从未动过到蛋糕店一探究竟的念头。

但幻视之后,她却伫立于蛋糕店前,这代表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引导着她。与其说是那股力量指引她揭开真相的起点,不如说是她自己的「能力」给了自身启示——少女如此认为。

少女抬头仰望大楼,这次她不再有任何焦躁或迟疑;她确信……不,是「知道」只要这么做,「道路」便会显现。

如同呼应少女胸中的思绪一般,巨大的振翅声响了起来。不,那声响被都会中的喧嚣车辆及鼎沸人声掩过,实际上没人听见——除了少女以外。

无数的鸽子朝着淡墨色的迟暮逐一振翅飞去,犹如幻视中的光景一般。

SCENE4

土佐人总是给人爱喝酒的印象,海晴无法否认自己也有这种成见。事实上,许多高知县人只要一找到机会——或该说硬是制造机会——便会喝酒,不醉不休。接下来这话不能大声张扬,有的职场甚至大白天就开起宴会来了;若论酒醉的年轻女子数量,恐怕是全国第一。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高知县人并非全是酒国英豪,酒量差的人也多得是。其中一个就是海晴的上司——洗柿股长。说归说,洗柿似乎也不是生来酒量就差的。

「其实我以前也是喝得天昏地暗的。」洗柿手上把玩着乌龙茶杯,口吻显得有些自嘲。「只是自老大出生前后的某一天就突然不喝了,之后连一滴都沾不得啦!」

「你戒了酒?」白鹿毛铃黄汤一杯接一杯地下肚,与洗柿成了对比。她原本就善饮,来到高知以后更练成了海量,无论怎么喝都面不改色;高知大学时代时,在同学之间还有「联谊雪女」的异名。「那么喜欢喝酒,竟然还戒得掉,真的很有毅力耶!」

「不,其实我并没有戒酒。」

[弄坏身子了啊?」木贼似乎也不知个中缘由,一面将喝干的酒杯递还海晴,一面兴味盎然地问道:「生了病还是怎么了?」

「不不不,也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哎呀,没啥大不了啦!这种事就甭提了呗!山吹,你有在喝吗?」对木贼说话时用本地腔,对铃和山吹说话时则切换为标准国语,已成了洗柿的习惯;或许这正是他的体贴之处。「白鹿毛小姐、木贼先生,你们也别客气,尽量喝啊!」

或许原因令他难以启齿吧,洗柿拼命扯开话题,拿着酒瓶起身为三人不断添酒,嘴上还说道:「对了,等一下大家一起去卡拉OK吧!」显得异常亢奋。

这是以迎新送旧为名目的餐会,不过就业辅导股并没有旧人可送,所以实质上是从他股调任而来的木贼与新人铃、海晴三人的欢迎会。包含教师在内的教职员全体迎新送旧会已在四月另行举办过,行政人员的迎新送旧会则是在黄金周的前一天举办;而黄金周结束后的五月某日,便是就业辅导股的迎新送旧会,是以四人才齐聚于某个居酒屋的和式座位上。

「不会喝酒又要参加这么多餐会,很辛苦吧!」

把大蒜切片像面衣般裹在鲣鱼片上、一口接一口地放入嘴里的海晴打从心底同情洗柿,又为他的杯子添满了乌龙茶。事实上,分成三批举办的迎新送旧会还算是师出有名了;其他餐会所用的尽是些不知打哪儿找来的名目,举办的次数又相当频繁。每参加这类餐会,洗柿都得从头到尾独自捧着乌龙茶,教人不同情也难。

「不不不,那倒不会。我并不讨厌宴会的气氛,再说今年又很开心,因为有白鹿毛小姐这样的美女,不参加怎么行呢?会不会喝酒不重要!啊哈哈,对呗?木贼先生,侬也这么想呗?」

「是啊,这一带难得看到这么有品味的美女。这么一提,其他客人也一直往这里瞧咧!」

「就是说啊!他们很羡慕呗!光是一群男人在一起喝酒,多无聊啊!哈哈哈!真爽!看吧,山吹,就像这样,喝不喝酒都没差,心情还是好得很!」

「哎呀,美女真的是种伟大的存在耶!」幸福似乎是会传染的,海晴也显得极为开怀。「是人类的财产!」

「就算你们联合起来捧我也没用,这个我还是要定了。」铃将盘中剩下的最后一片鲣鱼放入口中。「好吃!」

「怎么,没啦?」堆积如山的鲣鱼片不到几分钟便消失无踪,令木贼不禁拿起老花眼镜、瞪大了眼睛。「山吹,侬吃起东西忒豪迈啊!看着就爽快。」

「再多叫点吧,还是要点其他东西?木贼先生,你觉得呢?」

「这种问题要问女士啊!」

「哦,对啊!白鹿毛小姐,你觉得呢?」

「我都好,不过山吹应该想吃鲣鱼吧?」

「我想吃鲣鱼,也想吃其他东西。」

「哇哈哈!说得好!那就交给山吹点菜啦!」

四人吃饱喝足后,便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洗柿带领众人到了位于住商混合大楼里的卡拉OK酒吧「菖蒲」。那是家只有两张桌子及吧台座的小店,客人只有海晴等四人;洗柿似乎常来光顾,与老板娘亲昵地开着黄色玩笑。看来他说自己虽不会喝酒却喜欢宴会气氛,似乎不全是客套话。

每个人轮流高歌,正当第四棒的海晴唱着「满江红」时,来了新客人,是三名年轻男女。

「哎呀,龙胆老师。」最先发现的是洗柿,他朝三人组之一挥了挥手。「还真巧啊!」

「啊……你好。」龙坦虽然立刻认出对方是学校的行政人员,但却记不起洗柿的名字,只是浮现暧昧的微笑。「大家都来了啊?」

「新人的欢迎会。老师你呢?」

「和高中时的朋友一起来唱歌。」

洗柿这才想起龙胆是本地的安艺高中出身的。待海晴唱完,龙胆便将同行的男女介绍给四人;男的姓青磁,女的姓朱华。青磁和龙胆一样戴着眼镜,但体型微胖,笑脸迎人,予人世故的印象——至少没龙胆那种神经质的感觉。朱华是个美女,虽然化妆及服饰并不夸张,但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她对铃的自然美露出了瞬间的敌意,但似乎又觉得自己有欠风度,随即便浮现了友好笑容。

之后虽有新的来客光顾「菖蒲」,但占领桌子的七人始终维持着包场般的气氛;他们融洽地轮流点唱歌曲,各得其乐。

散会后,海晴仰望星空,想着该回家了;此时,背后有道声音传来。「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是那个叫朱华的女人。

「没要去哪里,回家睡觉而已。」

「我想再续一摊,要不要一起来?」

对于这唐突的邀请,海晴满脸疑惑;此时,那个名叫青磁的男人插嘴:「小房,又在勾引男人啦?」

「别说得那么难听。」朱华的名字似乎叫房子。「只是问山吹先生要不要续摊而已啊!汝个也要来吗?」她的口气活像山吹已经同意了。「想来就来,没关系啊!」

「龙胆呢?」

在夜色之下,仍可清楚地看见房子的美丽脸庞丑陋地扭曲。「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他作息未免太规律了呗!那小子是怎么了?」

「到底去还是不去?」房子心浮气躁地倚向海晴的高大身躯。「再拖拖拉拉的,就不管汝个了!」

「啊!等等、等等,咱去、咱去,咱要去。」

海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加入了房子及青磁的行列。虽然刚才青磁差点被弃之不顾,但他们去的却是青磁常去的老地方,和「菖蒲」一样是个小酒吧,只差没有卡拉○K。

「山吹先生可有从事什么运动?,」干杯后,房子如同鉴定商品般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海晴一遍。「体格这么好。」

「怎么?小房,侬果然在打人家身体的主意啊?」

「汝个忒吵耶!」她竖起眼睛瞪了插科打诨的青磁一眼。「说得好像咱是只发情的猫一样。要是再啰哩啰唆的,就给咱回去!」

「咱闭嘴,咱闭嘴!」嘻皮笑脸的青磁根本没打算闭嘴。「侬也不必拐弯抹角地问啥运动啦!不快点切入正题,山吹先生可是莫名其妙,搞不懂自己为啥被刚认识的人叫到这种地方来。」

「啥跟啥啊?啥正题?汝个这话啥意思啊!哪有啥正不正题的?咱只是想多喝两杯,觉得人多热闹,才邀山吹先生一道来的。汝个在说啥啊!」

「好好好,就当作是这样!喝酒呗!」

「听起来忒不舒服耶!啊,山吹先生,你不必理他,反正他只是跟着来的,就当他是只会说话的招财猫,装作没看见就成了。」

「咱是摆饰啊?」

「对了,山吹先生,你在安专工作很久了吗?」

「不不不,今年四月才开始的,还不到两个月,」

「什么嘛……」房子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你对讲师的消息就不太灵通啰?」

「嗯,很遗憾。因为我的部门主要是以学生为对象,没什么机会服务老师——」

「看呗!小房果然是想打听龙胆的事,才邀山吹先生来的嘛!」

房子一瞬间露出赌气的表情,接着却豁出去了。「是又怎么样?不成啊?」

「你想知道……」明明没这个必要,海晴仍为自己帮不上忙而感到万分歉咎。「龙胆老师的哪些事情?」

「呃,比方工作的情况之类的——」

「他有没有和哪个女学生走得很近啊?毕竟那小子是在女人的园地工作嘛!」

「这类传闻……」她带着敌意瞥了青磁一眼,但他说的半分不差,因此她并末没反驳。「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听过?」

「完全没听过耶!」

「不一定是和学生,比方今晚和你在一起的人呢?那个漂亮的行政小姐——」

「白鹿毛小姐啊?不清楚耶!我想她和龙胆老师应该不太熟吧!」或许是觉得随口断言有失严谨,他又一板一眼地补上了下面这一句;这正忠实呈现了海晴的性格。「当然,我并没监视他们两人的私生活,所以也说不准。怎么,你想知道龙胆老师的女性关系啊?」

「这话不好张扬……欸,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青磁正要出言调侃,却被海晴打断:「不如去问他本人如何?」

「咦?」

「不认识的话或许不好问,不过两位是老师的朋友吧?啊,还是同学?我想他方便的话,应该会告诉你的。」

「呃……」房子与青磁面面相觑,似乎不明白海晴说这话究竟有几分认真。「可是不方便的话,就不会说了啊!」

「当然,不方便就不能说啊!」深信第三者不该打探他人隐情的海晴,说起这句话时不带半点迷惘。「这种情形就没办法了。」

房子重新打量眼前的巨汉。之所以在「菖蒲」散会后邀请他,主要目的当然是打听龙胆之事,但她对山吹海晴本身倒也并非全无兴趣;虽然他生就了一张略微失焦的脸孔,但感觉上人挺好的。事实上,他也不像在调侃房子;倘若这个男人既非调侃也没喝醉,八成便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吧!与其说他个性认真、不够圆滑,不如说是个单纯的傻瓜,

「但我就是想知道那件不方便的事啊!」随着一股不凉不热的物体滑落背脊的感觉,房子全身被奇妙的浮游感所包围。她本来已经决定不理这些男人、早早散会回家,但舌头却自顾自地赖着不走。「不瞒你说,我喜欢龙胆。其实我喜欢体格好的男人,就像山吹先生这样的;而龙胆比较苗条,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他,甚至愿意和他结婚。我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他又是单身,岂不正好?不是我要说,我们两个还挺登对的,嘻嘻!」

「啥叫『不是我要说』啊?」青磁虽然这么回敬了房子一句,但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赤裸裸告白却是不敢置信。「侬的脸皮也太厚了呗!」

「我在家教儿童钢琴,而小隆……啊,他的名字叫做龙胆隆义。小隆是二专老师,要是我们结婚了,一定能建立一个书香世家。」

「哦,原来如此。」更让青磁傻眼的是,不只说的人一本正经,连聆听附和的海晴也是正经八百。「那很好啊!」

「对吧?山吹先生也认为我们的确很登对吧?」

「那是小房一厢情愿呗?」青磁觉得愚蠢至极,又不得不反驳。「再说,龙胆那小子肯定不知道侬那么喜欢他。」

「才不会!」

「那侬跟龙胆告白过了吗?」

「告白?这种事怎么能由女人主动?」

「不不不,这可不见得。」海晴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最近女人倒追男人,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了。」

「但这种事还是希望由男方开口啊,对吧?」

「看呗!小房没明说,那小子绝对不知道的啦!」

「是吗?那咱还是该说清楚啰?山吹先生,你认为呢?」

「既然你的心意已经坚定了,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吧?不然等到事后才知道原来老师也对你也有好感,岂不是悔不当初?」

「慢着,等一下!」青磁属于慎重派,他看了海晴一眼,彷佛暗示他别煽风点火。「搞不好说了以后会破坏友谊咧!小房,要告白也成,但要先好好考虑。」

「说得对,」自己的意见获得赞同固然可喜,但见海晴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教青磁忍不住想问「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啊?」「或许你在行动前,该重新问问自己是否真的喜欢龙胆老师。」

「这种事我再明白不过了。」

「可是小房,侬自己不也说了?龙胆不是侬喜欢的类型,侬喜欢的是像山吹先生这种大块头;那侬为什么会爱上苗条型的龙胆?」

「就是爱上了,没办法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你会如此喜欢一个不是自己类型的人,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契机吧?」

「契机啊……这么一提,」她带着缅怀的视线望向远方,接着又交互打量青磁与海晴。「那件事或许可说是契机吧!在我高二时——」

「高二?。那么古早啊?」

「啥话?不过才……呃,九年前的事啊!我和小隆在安艺高中是同班同学。虽然同班,成绩却大不相同;小隆总是考高分,但我却完全不行,尤其数学和社会更是崩毁状态。那时候也是一样,都快期中考了,我的课业还是一团糟;而且数学和社会竟然全挤在第一天考,想也知道我的分数一定会很悲惨,我好想死。当然,原因不只是考试;那时候钢琴练到了瓶颈,父母的感情又差,总之什么都不顺心,让我起了厌世的念头。不过,实际上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死才好;左思右想之下,决定从校舍跳楼自杀。考试前一天,大家都回去了,我却还躲在学校里,直到天黑。」

青磁似乎是头一次听她提起这话题,心痛地皱着脸孔。「……原来有过这种事啊!」

「那时不知道是几点,我没看时钟。总之,等到天色全暗、四周都安静下来之后,我爬上五楼,打开窗子一看,前面的马路上还有很多车子经过,学校在周围房子的灯光和街灯照耀之下,还显得挺亮的;要是有人朝学校一看,就会清楚看见我跳楼的样子。说来奇怪,这么一想,我觉得好丢脸。不过转个念头,反正到了早上,我的尸首就会在正面玄关前的水泥地上被发现,也没什么两样;所以我的脚就跨上窗户。结果——」

「结果?」

「我不敢跳,脚都软了。我维持那个姿势好一阵子,就是无法跳下去;所以我放弃了,改到四楼去。我想高度低一点,我应该就敢跳了。」

「原来如此。」

「可是四楼还是很高,我脚软,不敢跳。我自己也觉得窝囊,又放弃四楼,改到三楼去,但还是不敢跳。最后走到了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前。」

「二楼啊……」刚才悲痛的表情烟消云散,青磁尴尬地抓了抓鼻头。「呃,侬的感觉咱不是不懂啦,可是从二楼跳好像有点……」

「咱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忒好笑,但当时却是认真的。咱心想『好,从这里咱就敢跳了。这次一定要成功!』便打开窗户,一脚踩上去;这时候,有人从身后抓住咱的肩膀,就是龙胆。」

「龙胆?等一下,那小子那么晚了还在校舍里干嘛?」

「咱也吓了一跳,问他:『龙胆,这种时间汝个在这儿干嘛?』结果他说:『白痴!咱在下头看见侬跨出窗户!』」

「所以他才跑上来?」

「他大概是补完习回家,经过学校前呗!手上还拿着讲义,上头是一堆还没解的数学题目。咱那时看了,还悠哉悠哉地想『真不愧是资优生,他回家以后大概要做最后冲刺,把这些习题解完呗』。看我一声不吭,龙胆好像不耐烦了,凶巴巴地说:『快点回家!今晚看到的事咱不会说出去,不过以后别再干这种蠢事了!』当然,当时校舍里完全没点灯,但外头的光线把走廊照得挺亮的,所以龙胆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脸看起来好凶……很生气。」

「后来怎么了?」

「因为我拖拖拉拉的,他就拉着我的手,带我走下楼,打开玄关的玻璃门。我那时也愣头愣脑的,还问他『门甭锁吗』?结果又惹他生气,回我一句『要怎么从外面锁啊』?欸,说得也是。」

「然后咧?」

「结果他就带着咱回到咱家。龙胆到最后都在生气,还说:『以后别干那种傻事了!』」

「没想到发生过这种事啊……」青磁一再地点头感叹。「后来咧?」

「后来?就没啦!那天晚上,龙胆生气的表情不断在咱眼前闪过,害咱睡不着,没办法,只好起来读书。」

「哈叫『没办法』啊?考试前本来就该读书呗!」

「可是咱那天本来打算寻死啊!」

「嗯,说得也是。」

「说真的,我那时还没完全放弃寻死的念头。可是隔天早上考数学时,临时抱的佛脚竟然奏了效,考出来的分数好得让我惊讶——当然,是指以我的程度来说算好的——五题里面答对了两题。其实那是我前一晚硬背的题目,并不是真的会算,但我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之前我的数学成绩不是零分就是个位数。我产生了点自信,原来只要用功还是可以考好的。这就叫『破除心魔』吧?我甚至开始觉得曾想寻死的自己蠢得可以。」

「原来如此。」

「钢琴方面也一口气摆脱了低潮期,真的像作梦一样。人生不顺遂的时候做什么都不如意,不过一旦好转,就事事顺心了。要是那时龙胆没阻止我跳楼……一想到这里,我就毛骨悚然,真的。就算只是二楼,要是撞到要害,还是可能死掉的。」

「所以……」青磁像看完连续剧一般,叹了口气。「全都多亏了龙胆啊!」

「是啊,可以这么说。咱之后能考上武藏野音乐大学,也是多亏有他。」

「真感人的故事。」海晴也感叹地点了点头,却又突然歪起脑袋。「不过,我明白朱华小姐对龙胆老师心怀感激,但这能解释为好感或爱情吗?会不会是你表错情了啊?」

「啊,原来如此,我懂你的意思。我也不是从那时就立刻对他有好感的,一开始,我甚至觉得他很烦;假如是我喜欢的类型也就罢了,不过是同班同学,凭什么对我凶巴巴的?当然,另一方面,我也很感谢他。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的感情还挺复杂的。」

「不,我非常了解。那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爱上龙胆老师的?」

「应该是……去年吧!」

「咦?」故事突然从九年前跳到去年,让青磁瞪大了眼睛。「这么近的事情啊?」

「去年冬天,十二月十日的事。」

「侬记得忒清楚耶!」

「因为那天是咱生日啊!高中毕业后,我们三个人的出路都不一样;龙胆是高知大学,我是东京的音大。」

「那青磁先生呢?是读哪里?」

「咱家是开服饰店的,咱的脑筋又没好到继续升学,所以高中毕业以后就留在家里帮忙工作。话是这么说,咱老爸和老妈都比咱健朗,继承家业是忒久以后的事。」

「青磁家离我家很近,所以我放假回乡时常到他家去玩——」

「从前的朋友们常聚到咱家来。到外县市读书的人回乡时假如想见见同学,就会跑来咱家。」

「就像是同学们的集会场?」

「嗯,可以这么说啦!」

「所以我和龙胆见面时,青磁通常也在一块儿。去年咱生日,本来也是打算三个人一起庆祝的,对呗?」

「啊,咱想起来了。咱们约好三个人一起去喝酒,庆祝小房的生日;可是当天咱正好感冒,离不开枕头,所以取消了。」

「没错、没错,前一天汝个才打电话来的。不过之后龙胆联络咱,说他隔天有事要来高知,问咱要不要出来,他要请客庆祝咱生日。」

「那小子主动联络侬?」青磁的表情变得开朗了些。「搞啥啊,这么看来,那小子对小房也有意思嘛!」

「但是那顿饭最后没吃成。」

「没吃成?为啥?」

「咱们是各自开车去高知的,约好在华盛顿饭店的大厅见面。」

「一口气就约在饭店?侬们那么兴致勃勃啊?」

「猪头,只是约在那里见面而已!那时咱先到,等了一阵子后,龙胆才来;但他不是一个人来,是和一个年轻男人一块儿。」

「年轻男人?谁啊?」

「咱没见过的人,年纪看起来和龙胆差不多,或许更年轻。咱问龙胆怎么回事,他回答我『对不起、我突然有急事,下次再一起吃饭行吗』,咱说没关系,龙胆就替咱介绍那个男人,说是高知警署的刑警——」

「刑警?」这个出人意表的词汇一出现,青磁便露出无助的表情;大概是因为他完全无法预测接下来的发展吧!「为什么龙胆会和刑警……」

「咱也吓了一跳。一听之下,原来那个刑警姓弁柄,是龙胆大学时的学弟,难怪看起来忒年轻。那人说起土佐腔像含了颗卤蛋似的,又爱装熟;要是没说,咱还以为他是学生呢!龙胆一脸困扰地说他不便说明详情,我想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二话不说,答应先回去。但意外的是,反而是那个姓弁柄的刑警叫住我。」

「为啥?」

「他说:『朱华小姐,你也认识紫苑小姐吗?』」

「紫苑?」青磁讶异地喃喃说道。他的脸色大变,显然听过这个名字;但房子及海晴都没发现他的动摇。「紫苑……是谁啊?」

「紫苑瑞枝。刑警问我是不是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我完全没印象;龙胆则是慌慌张张地说『弁柄,和她没关系』。但刑警也不让步,说:『龙胆学长,你不是说过第一次和她见面时,朱华小姐也在场吗?』」她原本面向海晴的脸庞突然转向青磁:「青磁,汝个也见过那个紫苑瑞枝呗?」

「咱?」他的喉结上下移动,迟疑着该不该说真话,但最后仍决定装作不知情。「啥时候?」

「咱和龙胆大四的时候,应该是四年前呗!咱们三个人不是一道去逛安艺高中的园游会吗?」

「起先是九年前,接着跳到去年,现在又变成四年前啦?」青磁显然不擅长扯开话题,竟没头没脑地确认起这些事。「跳来跳去的,咱都乱啦!」

「汝个不记得?话说回来,汝个应该不知道她的名字;咱也是听刑警提起,才知道她叫紫苑的。四年前的秋天,咱不是回乡找工作吗?那时候咱们说要去见识见识学弟妹们的活跃,顺便散散心,所以咱们三个人——不,好像还有一个人?总之一起去参观安艺高中的园游会;那时高一有个班级做场地高尔夫,看起来忒有趣,咱们就说要玩玩看——」

海晴老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过紫苑瑞枝这个名字,现在总算想起来了,是水缥季里子的朋友牡丹增子提到的。刚上高知大学的那一年——她和季里子及增子是同学,所以应该是去年——过世的那个女孩。

「可是人山人海,排队付了钱却进不去;后来咱们觉得就算再排一、两个小时也轮不到,就死了心,打算回去——」

「难道……」大概是判断完全想不出来反倒显得不自然吧,青磁插口:「是那时候特地跑来把钱还给咱们的导览女孩?」

「对啊,就是那个长得忒可爱的女孩,绑辫子的。其实区区五十圆,根本甭放在心上,她却特地来还钱,还送参加奖的糖果给咱们,说是赔罪。那女孩就是紫苑瑞枝。」

「那个女孩怎么了?」

「听说她过世了。」

「啥!」青磁惊讶得喷出口中的水酒。他似乎是初次听见这个消息。「过世……她死了?」

「根据那个刑警所言,是在那一年五月的连假期间被发现死在公寓的房间里。才刚上高知大学耶!」

「怎……怎么死的?」

「这咱就不知道了。听说起先警方判定是自杀,但后来认为有他杀嫌疑,所以当天要到位于朝仓的公寓现场重新搜证,要龙胆也到场协助——简单地说,这就是龙胆临时取消生日饭局的理由。」

「这咱是懂了……但为何龙胆得参与现场搜证啊?」

「咱也觉得奇怪,所以开口问了。龙胆起先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坦白说出他去过紫苑瑞枝的住处……」

「他跟她那么熟啊……?」

「不光是这样。虽然他和刑警都没明讲,但从话中来判断,龙胆好像是第一发现者。」

「发现者……尸体的?」

房子沉重地点了点头。「刑警看我对紫苑瑞枝的事一无所知,就开着便衣警车载龙胆走了。我一个人被留在饭店大厅,因为太过震惊而一片茫然;不是因为龙胆可能和杀人案有关,而是因为他竟然有个感情那么深厚的女人。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年纪也不小了,有一、两个亲密的女友也很正常,但我却大受打击,觉得无法忍受,眼前一片黑暗。我到那时才发觉原来自己喜欢龙胆!」

「从一开始的契机后,花了九年……不,八年才终于自觉啊?」

「咱自己也觉得要是能更早发现就好了。一定是咱下意识地认定他不是喜欢的类型,才无法诚实面对自己。唉!咱真格的是个猪头。」

「不过……我这说法可能有点怪,但那个紫苑小姐已经过世了吧?这表示现在情敌已经不在了——」

「你太天真了,山吹先生。假如情敌是活人,我是不会输的;但我赢不过死人。」

「这么说来,龙胆老师还喜欢那个紫苑小姐……?」

「我就是想知道这一点,今晚才邀山吹先生来的啊!就像青磁所说的,安专是女人的园地,就算他和特定学生走得近也不足为奇;要是这样,不就代表他现在对紫苑瑞枝已经多少忘怀了?死人是没办法,但对手是活人的话,我有自信绝不会输,所以才想请教山吹先生这方面的消息——」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抱歉,没帮上忙。」

没关系——原想如此回答的房子又闭上了口,因为先前已镇静下来的那股奇妙浮游感再度侵袭而来。她的说明已经结束了,却有股奇妙的冲动涌上喉头,彷佛正题刚要开始一般。在她认知到自己想说什么之前,舌头已然开始迥转。「……我想起了一件怪事。」

「什么事?」

「九年前,我想从校舍跳楼时——」

「又回到九年前啦?」青磁笑了出来。「侬未免太忙了呗?」

「龙胆抓住我的肩膀拉我回来时,他还穿着室外鞋。」

「那又怎么样?」

「汝个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怪?龙胆是看到小房跨出窗户,才慌忙跑上来的呗?那种情况下,有哪个猪头会悠悠哉哉地换上室内鞋啊?」

「对啊!」房子点头,感到混乱不已。为何自己会觉得这事奇怪,甚至不经思索地提出来?

「……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下一瞬间,房子便明白了自己为何提起鞋子之事。龙胆是从哪里上楼的?不可能是正面玄关,因为龙胆带着房子离开时曾开锁;换句话说,那道玻璃门原先是锁上的。

这么一来,龙胆便是绕到校舍的东边或西边、穿过中庭,从学生鞋柜那儿上楼的;除此之外,已无其他路径可进入校舍。但龙胆不可能走这条路,因为鞋柜入口的铁卷门在夜间是拉下的。

那一夜,铁卷门也是拉下的,这是房子亲眼所见;走出正面玄关时,她曾回头眺望挟着T字形走廊与通道的建筑物,清楚地看见彼端的铁卷门是拉下的。那过去不知潜藏于意识何处的漆黑记忆影像,如今鲜明地浮现于房子的脑海之中。

她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颤抖。龙胆是从哪里进入夜晚的校舍?不是正面玄关后侧,而是东门吗?她没确认过东门有无关闭,或许门仍开着。

但可能吗?房子怀疑。从外头看见房子准备跳楼,这还可以理解;但问题是,之后龙胆是如何进入成了密室状态的夜间校舍?他想救人却不得其门而入,幸好当时东门正好没关?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比起这种观点,另一个假设要来得合理多了!就是龙胆本来就躲在校舍里。

就像当晚的房子一样,龙胆也藏身于校舍某处;为防教师检查鞋柜,他特地换上室外鞋,一声不吭地躲在厕所或其他房间中,静待校舍人去楼空。不过……

不过,龙胆为何这么做?房子是为了自杀而刻意躲藏,龙胆的目的又是什么?思及此,房子突然想起了件乍看之下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隔天的数学考试,自己为何能答对两题,得到四十分的高分?这对房子而言是梦一般的分数,经过九年仍教她难以忘怀。是因为她猜中了题……但她是如何猜到那些题目的?

鲜明的记忆影像再度浮现。当时龙胆手上的讲义似乎印着练习题的数学题目;房子自然没心情去细看全部内容,但其中两题在一瞬间烙印于她的视网膜,并残留于下意识的一角。虽然她并未刻意记住题目,当晚用功时却老惦记着那两题,才将答案硬背起来——

莫非龙胆手上的不是练习题,而是隔天的考题?龙胆不知用什么方法拿到了教师办公室的备份钥匙,在考试前一天潜入办公室,并将试卷拷贝带走;接着他只需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校回家即可。

然而,离开办公室的龙胆却发觉留在校内的不只自己一个;当时从三楼下来的房子正打开二楼走廊的窗户,企图跳楼,因此他连忙抓住她的肩膀加以阻止。

房子一直以为龙胆是基于强烈的道德感才反射性地阻止自己,但如今一想,却觉得他是另有打算。假设房子真从二楼跳下,若是没人看见便罢,但外头灯火通明又有路人通行,说不定还有人正巧从窗户眺望校舍方向,要是目击有道人影从二楼坠落,肯定会立刻报警;倘若被人瞧见自己在这种时刻不知死活地逃离校舍,可就糟了。不光是夜间藏匿于校舍之事,连窃取考题之事也会曝光。

房子过去一直没来由地认定龙胆是气她不爱惜生命,当时才会如此愤慨;但或许实际上的理由并非如此崇高,他只是对于在关键时刻来破坏自己好事的笨女人感到愤怒而已。这么一想,似乎便能解释他当时何以那般愤怒了。

「怎么啦?小房。」青磁打量着突而怫然不语的房子。「喝醉了啊?」

「白痴,这么一点酒哪会醉?欸,咱们换个地方好不好?咱又想唱歌了。」

「咱是无所谓啦!」

「假如不会打扰你们的话,」青磁带着征询之意转向海晴,海晴也点了点头。「我也一起去吧!」

「好!那就走呗!」

三人这回到了房子常去的卡拉OK。房子虽说想唱歌,其实自己几乎不唱,而是将麦克风推给青磁及海晴。两人合唱「恋爱假期」时,她在一旁鼓掌喝采,满脑子却尽是龙胆的事。

龙胆每到考前就会那么做吗……?应该不是吧!反覆思索之后,房子否定了。下手的次数越多,被发现的危险性越大;很难想像他每到考试就会冒着这种风险去偷试卷。他应该是一时鬼迷心窍吧!一定是的,龙胆无须那么做,也能考高分;他会作弊,想必是有某种理由,比方那阵子正巧身体不适之类的。没错,肯定有理由,她希望有。

毕竟,无论动机为何,他救了房子是不争的事实。假如当时房子死了,便再也无法歌颂学生生活,再也无法弹她最爱的钢琴。龙胆是房子的恩人,这点并未有任何改变;虽然没有任何改变……

「人真格的容易变心耶!」从卡拉○K前往青磁家的路上,房子如此喃喃地自言自语。「好空虚。」

「怎么啦?小房。」

「总觉得说出来以后,咱的感情也冷却下来了。」

「感情?对龙胆的?」

房子点头,三人抵达了青磁家。青磁的房间是个约有十二张榻榻米大的组合式预制房,与主屋分离,另成一栋;里头有套精美的接待桌椅组,头上则是张高架床。

「原来如此,这个房间的确很适合当作朋友的集会场!真棒。」

「很棒吧?」房子宛若夸耀自己的房间似地得意洋洋。「不必顾虑家人,可以尽情嬉闹。青磁的家人在他国中时替他盖了这个房间,好令人羡慕!」

「哈哈哈,咱可是大少爷咧!山吹先生,喝白兰地成吗?」

海晴正想回答他什么都喝时,突然有人敲门;一个休闲服打扮、身材圆滚滚的银发老妇人端着餐盘走进房里来。「回来了也不早说!」

「哇,妈,这啥东西啊?」放到桌上的餐盘里摆满了炸肉及沙拉等大量菜肴,一看便知绝不是区区三人能够吃得完的。「咱不是老说宵夜只要一点点就好了吗?」

「说啥傻话,有句俗语不是这么说?『天惨地惨,没有眼前的食物不好来得惨!』」

「可是咱们吃了不少东西才回来的耶!」

「吃不完剩下没关系。」

「好、好!咱又要发胖啦!」

「龙胆没和你们在一起啊?」

「他先回去了。」从房子的口吻判断,她和青磁的母亲似乎还挺熟络的;看来趁儿子的朋友们来家里时大展手艺,似乎是这位母亲的兴趣。「他最近作息忒规律。」

「很好啊!当了大学老师,作息不规律怎么成呢?」

对了、对了,这位山吹先生也在大学工作——房子总算替海晴引见。青磁的母亲见了海晴的身材,判断他的胃袋应该相当巨大,便浮现了礼貌性微笑,说道:「拉面之类的咱随时能煮,要是想吃请说一声。请慢慢坐呗!」也不等对方回话,一口气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这老太婆忒难搞。山吹先生,不必勉强吃。她因为自己肥,就把养肥别人当成生存意义。」

「那我就在不勉强的范围内享用了。」

三人默默地喝了片刻的白兰地——正确说来,只有海晴一人时而从盘里拿起炸肉放入口中。

「欸,小房。」此时,青磁泛红的脸似因苦恼而变得苍白。「都这种时候了,咱就老实说

呗!」

「汝个没头没脑地说啥啊?」

「其实……咱早就知道紫苑瑞枝这个名字了。」

「咦?」

「应该说,就是咱告诉龙胆她叫啥名字的。」

「怎么回事?」

「四年前,咱们不是三个人一起去逛安艺高中的园游会吗?不,慢着,是四个人?咱想起来了,朱鹭也在,他正好回安艺。」

「啊!对耶!真格的、真格的,这么一提,小晃那时候也有去。」

「总之,园游会那天的晚上,龙胆打电话到咱家来,要咱替他查那个导览女孩的名字。」

「咦?」房子高声叫道,探出了身子;接着又像是忆起了海晴的存在似地,瞥了他一眼后才放低音量。「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对她一见钟情呗!那小子的声音听起来忒亢奋。当时龙胆还在朝仓租房子,对呗?他升大四,课业正忙,没办法常回安艺,所以要咱一定得帮他查那女孩的事。听他那声调,假如人在咱眼前,只怕要跪下来求咱了咧!」

「原来有过这种事啊……」房子的语气与其说是惊讶,倒像是看热闹。「然后呢?然后呢?」

「听他快哭出来了,没办法,只好透过社团的学弟妹们查啦!结果查出她的名字叫紫苑瑞枝,当时是高一,还当班长。龙胆想知道她的住址、电话,不过她好像是室户羽根那边的人,所以住校;咱觉得查到人家家里末免太没礼貌,也嫌麻烦;就只跟龙胆说她住在女生宿舍,剩下的交给他自己想办法。」

「然后呢?」

「还然后?然后就没啦!龙胆之后啥也没跟咱说,要不是小房提起,咱早忘了紫苑瑞枝这名字啦!不,慢着。」青磁虽对海晴旺盛的食欲感到不可置信,却也受他影响,拿了块炸肉放进口中。「这么一提,他谈过一次她的事,呃……是前年,不,是去年三月时。那时咱看龙胆难得心情忒好,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她终于要上大学了』。咱问『她』是谁?他说就是从前拜托咱帮忙查的那个紫苑瑞枝。」

「当时她应该高三,快毕业了呗?这么说来,龙胆已经和她交往了快两年?」

「不,好像没有。咱问他:『她上大学,侬干嘛那么高兴?』他说:『因为这下我总算能和她正式交往了!』一问之下,原来听完咱的报告以后,龙胆立刻联络她并自我介绍,表示希望能和她长久交往;不过她却说自己还是高中生,希望专心于学业之上,无法和他交往。当然,龙胆无法接受这个答覆,咱想他八成还追问人家是不是有男朋友;但她还是坚持上大学前不和任何人交往。」

「原来如此,两年那么长,他一定忒高兴呗!她考上高知大学,咱看最高兴的不是她本人或她的家人,而是龙胆。」

「也没那么乐观啦!龙胆那年修完硕士,已经讲好要去刚开校的安专当讲师。换句话说——」

「啊,对喔!本来龙胆人在朝仓,她人在安艺;现在反过来,龙胆回安艺来,她却要到朝仓去了。」

「龙胆其实想留在高知大学当助教;当然,是为了待在她身旁。不过当时没空缺,安艺到朝仓开车不过一个半小时,也还算不上是远距离恋爱,所以他才死心到安专教书。」

「原来是这样啊……」受了两个男人的食欲刺激,房子也开始动起筷子来。「那她死在去年春天的事,汝个也知道啰?」

「不,完全不知道,今晚听了吓一大跳。」

「汝个没听过葬礼之类的风声吗?」

「咱不是说过,她家是在室户吗?再说,既然起先判定是自杀,报纸应该也不会刊,龙胆又啥都没说。」

「是吗?说得也是。」

「不过现在一想,倒也不是无迹可寻。那小子去年春天不是一直闷闷不乐的?」

「啊,对!没错。」房子似乎也有印象。「连假结束后,好一阵子他都板着脸,邀他喝酒也都不太赏光。咱那时还以为是他刚到安专、工作累的缘故呢!」

「咱也一直以为是教年轻女孩、神经紧绷的关系。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不是这个缘故啊!话说回来,那个叫紫苑的女孩为啥自杀啊?」

「刑警不是说有他杀的可能?」

「啊,对喔!假如是他杀,凶手抓到了没?」

「谁知道?说不定其实还是自杀。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个了,换个有趣的话题呗!」结果,当晚海晴在青磁家待到了破晓时分。三人和乐融融地吃完青磁的母亲煮的拉面,待海晴与房子等人告别之时,天边已呈现一片鱼肚白了。海晴见已无暇补眠,无可奈何,只好回公寓冲个澡、换件衣服,直接前往上班。他对体力素来有自信,就算一、两晚不睡也不成问题;但他呼出来的气却是连自己闻了都要大皱眉头的熟柿子味,令他有些介意。说归说,他又不愿请假;一提到职业道德,海晴便立刻化为从平时悠哉模样绝难想像的老顽固。对他而言,全勤、不迟到是基本伦理。

「咦?」离早上七点尚有数分钟,海晴抵达办公室时,门却已然开着。「股长!」令人惊讶的是,洗柿竟然独自在打扫办公室;当然,其他人皆尚未出勤。

「哦!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洗柿先生也很早啊!啊!」让上司一大早做打扫工作,令海晴觉得颇不自在,连忙走向橱柜拿拖把。「我来弄就好了。」

「啊,没关系、没关系,已经弄完啦!倒是你可不可以替我烧水啊?我们来泡杯咖啡喝

吧!」

「每天早上——」海晴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放到洗柿前,忍不住问道:「你都这么早来吗?」

「怎么可能?只有餐会隔天才会这么早来。」

「为什么?」

「喝了酒的人,隔天早起很痛苦吧?可是我没喝酒,不会宿醉,就算前一天有餐会也没影响;既然如此,当然该由不痛苦的人早点来,比较合理啊!也可以先解决-点杂务。」

海晴一向认为在人人相互体贴的职场工作,是最大的幸福;因此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深深感动。「没想到你这么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真是社会人的楷模啊!」

「没那么夸张啦!」

「一点也不夸张!有幸接受洗柿先生这样的人指导,我真是全日本最幸福的人。假如可以,我希望能一辈子在你手下做事!」

一开始洗柿只是腼腆地微笑,但他发现海晴的眼角竟微微湿润时,不禁皱起眉头。即使海晴的眼眶是因饮酒过量才泛红,这一番话却显然不是客套,而是发自内心。洗柿不由得担心起来:「这个小哥没问题吧?」打从初次见面时,这小子就有点怪怪的;虽然人不坏,脑袋瓜却似乎稍嫌空荡了些……

「我也不是自愿这么为人着想的,只是不会喝酒,无可奈何。」洗柿的感觉犹如走马看花之际马儿却脱缰狂奔一般,他的理智希望就此打住,舌头却背道而驰,不肯停歇,与睽违数年的酩酊感相仿的浮游感包围全身。「唉,酒这种东西,不喝最好。喝醉了,只是胡言乱语的话还算可爱,但有时候可是会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山吹,你知道吗?以人口比例来说,高知的重大犯罪率是全国第一高。」

「咦?可是我觉得和东京比起来,这里的气氛很安详啊!」

「这里的计划性犯罪虽然少,冲动型犯罪却很多。不,也不是冲动型,该说是不经大脑型吧!比方说喝醉了吵架,吵着吵着发起火来,就亮刀子;这时候加害人早已失去自制力,一不小心就闹出人命,即使与被害人是当天才认识的也一样。」

「还真可怕耶!」

「与其说是可怕,不如说是蠢。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但要说起酒醉闹事率,高知肯定是全国第一。酒真的很可怕啊!最可怕的就是你以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实根本不知道。我也曾因此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洗柿先生也是?是怎样的大错啊?」

「我……」他的理智正尖声质问自己在说什么,但舌头却像酒醉般持续失控;即使如此,他仍有多余的心力环顾四周,确认其他人尚未出勤。「害死了我妈。」

「害死令堂?怎么回事?」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老大刚出生,所以应该是九年前吧!当时住的不是现在的家,而是从前的老家。我和我老婆、孩子及我妈四个人住在一起,我爸早就不在了。那时候我是市立国中的行政人员,晚上一如往常去应酬,喝得酒气冲天才回家;当天我老婆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去给她父母看,要在娘家过夜,所以我比平常还要放纵,喝了很多,连自己都记不得续了几摊。当然,我喝了一整夜,等看见家里的灯光时,已经是清晨三点左右了。」

「令堂那时在家吗?」

「在。我妈还是学生时就结婚生下了我,所以当时还年轻;呃,应该不到五十岁吧!还在工作。她在安艺高中当老师,隔天还得上课,我以为她早睡了,没想到二楼的灯却亮着。不过,我一开始并不觉得奇怪;应该说,我根本没发现二楼的灯亮着。」

「这又是为什么?」

「我的旧家是在农田附近,玄关正朝着农田;白天还好,但晚上是一片漆黑。我有一次喝醉回家,还掉到田里去。」

「没有栅栏吗?」

「栅栏?才没那种玩意儿咧!放眼望去全是农田,对侧的房子看来就像火柴盒一样大。总之,路很窄,半夜走起来很危险。其实走到家门口就有门前灯引路,但问题是走到门口之前;所以我家的院子里立了一座夜灯,好让我们在远处就能借光看清脚下。那灯大概比二楼的屋顶还要矮一点,多亏有它,半夜喝醉回来才不会踩空,也比较安全。当晚我心情很好,虽然觉得有点暗,但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所以一点都不以为意;回家一看,才发现院子里的夜灯没亮,好像是灯泡坏了,但二楼的灯却亮着。我那时想着『哎呀?妈还没睡啊?』但倒也没放在心上,大概是因为醉了吧!反而注意起挂在二楼扶手上的棉被——」

「棉被?」

「嗯,二楼挂着棉被,我猜是我妈晾着忘了收。我一想到得换灯泡又得收棉被,就觉得麻烦,厌钝得很,干脆伸手把棉被拉下来。」

「咦?碰得到吗?」海晴猜想「厌钝」大概是「不耐烦」之意,又问道:「棉被晾在二楼耶!」

「不不不,起先碰不到,不过我跳了一跳,发现好像够得到。山吹,这就是醉汉的可怕之处;平时我根本不会干这种蠢事,但当时那种快够到却又碰不到的毫厘之差却在我心头点了一把火。我伸着手连跳了好几次,跳着跳着火大起来,心里咒骂:『他妈的,老子一定要把你拉下来!』」

「就好像面对女人时心痒难耐的男人一样?」

「可以这么说。最后我终于抓住了棉被,被子啪一声地掉到身上、罩住了头,我一时之间什么都看不见,又加上那时喝醉酒,脚步摇摇晃晃,所以一头往后栽,就那么倒在地上。虽然庭院里是草地,但我没任何防备就倒下,撞得迷迷糊糊;而且刚才跳来跳去,酒气运行,所以就睡着了。总之,我也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又喘不过气来。我立刻发现自己盖着棉被,起先还以为是在房里睡觉,后然才察觉是在庭院。我心想『怎么会睡在院子里?』一看四周,吓了一大跳,我妈竟然倒在我身后!一开始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但渐渐地就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当时我把挂在二楼扶手上的棉被硬拉下来……就是那个时候……」

「难道说,当时把令堂也一起拉下来了?」

「好像是。我妈八成是半夜醒来,发现棉被还晾着,就从二楼窗户探出身子,想把它收进来吧!她双手抓着棉被、正没防备的时候,我刚好从下面拉扯,结果她连叫都来不及叫,就从二楼窗户掉下院子,头部朝下,撞到了夜灯周围的庭石。」

「不过,洗柿先生没发现吗?你拉棉被的时候,令堂正在楼上收被——」

「我不想把全部的责任都推到酒醉头上,但我当时喝醉了,是真的没发现。搞不好我妈发现我在下头拉棉被,曾叫我别拉了,但我没听见。总之,我连忙摇晃我妈的身体,她却完全没反应,已经没呼吸了。我六神无主,抓着凉鞋冲进家里,叫了警察和救护车。」

「当时令堂已经过世了吗?」

「是脑挫伤。警方来了以后做了很多调查,我的酒也早醒了,试着描述事情的经过,却无法好好说明;当然啊!因为我杀了我妈。虽然最后以意外结案,我并未被追究,但说真的,我宁愿被关进牢里,心里还好过一点。那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后来我就无法喝酒了,总觉得要是喝醉,搞不好又会闯下滔天大祸。」

「原来如此。」

「我这话可能很怪,但幸好我害的是亲人,假如是外人该怎么办?我拿什么赔人家?光是害死我妈这件事,就已经让我想上吊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怕得不敢喝酒。人的身体真的很不可思议,心里这么想,身体就跟着变成这样;之后有好几次我参加喜宴,想说滴酒不沾未免失礼,就在干杯时喝了一小口啤酒,但还是不行,一喝就反胃吐出来。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无法喝酒了。」

「是这样啊!真是活受罪。」

「亲朋好友都很同情我;不巧我老婆不在家,不巧棉被忘了收,不巧我喝醉回家时我妈正好想收棉被……他们都说,是因为这些小小的不幸凑在一起、是我运气不好,才会发生这种事。但听他们这么说,我更难过;虽然我很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我宁愿被骂个狗血淋头,心里还好过一些。我消沉了好一阵子,还得了忧郁症,身心失调。」

「你太太应该也很难过吧!」

「是啊!她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老公,就算对我说不是我的错,也不能改变什么。唉!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她怕我难过,后来就尽量不提这个话题;不过有一天,她却不小心脱口问我:『欸,老公,你不觉得奇怪吗?』我问她什么事奇怪,她说:『妈为什么选在那种日子晾棉被啊?』」

「『那种日子』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问了这个问题。她说,那天一整天都是阴天,虽然没下雨,但天气预报是说『时而有雨』;所以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在那种日子晾棉被?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怪。当时家事是我妈和老婆分着做,衣服是我妈洗的,所以她一向比别人更注意天气预报;这样的她为什么会特地在那天晾棉被?仔细一想,我老妈也不是会忘记收被子的人。」

「这么一说,的确很奇怪。」

「怪是怪,但事实上她就是这么做了,也没办法啊!」

「你刚刚说警方来了以后做了不少调查,那警方对于令堂的死有提到任何疑点吗?」

「没说什么,倒是说过我妈似乎死了有一段时间;不过,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我把我妈和棉被一起扯下来以后,又睡了一阵子。我这么说明以后,警方也接受了。啊!对了、对了,警察还问我妈是不是曾爬上夜灯,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为什么?」

「爬是爬得上去,因为那夜灯和电线杆一样有踏脚,我换灯泡时都是踩着踏脚爬上去的。可是我妈她虽然没有惧高症,却也不敢爬上去;当晚夜灯的灯泡是坏了没错,但我妈不会特地去换的,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等我回来再换就行了。我这么说明后,警方就了解了。」

「警方问这个问题,表示他们觉得令堂可能是从夜灯上掉下来的?」

「嗯,警察的工作就是从各种角度去探讨嘛!讲得极端一点,搞不好不是意外,是谋杀咧!总不能完全听信我的片面之词啊!不过,警方在反覆研讨之下,最后仍旧认定是场意外,所以他们应该不认为有疑点吧!话说回来,现在这么一讲,总觉得不太对劲。」

「你是指那天晒棉被的事吗?」

「这点确实也不对劲,还有那张关键的水蓝色棉被,是我妈用来铺床的;我刚刚突然想到,那件被子晾着,岂不代表我妈醒着没睡?」

「啊,对耶!」

「我从前总漠然地认为是我妈睡到半夜醒来时发现棉被还晾着,所以去把它收进来;但现在仔细一想,当她睡前要铺被时,应该就会发现棉被还没收啊!」

「对啊!这么说来,令堂在……呃,凌晨三点前其实没睡啰?令堂过世时是什么服装?」

「两件式的休闲服。她在家里大概都是穿这样,也常穿着睡觉;我一直以为她当晚就是那样就寝的。」

「鞋子呢?有没有穿?」

「怎么可能会穿?她掉下来之前是待在二楼啊!」洗柿如此回答后,却突然有种喉咙梗着鱼刺般的无法释怀之感;只是,他一时之间并不明白为何有此感觉。「再说,假如有鞋子掉在庭院里,警方应该会发现吧?」

「说得也对,令堂知道洗柿先生会晚归吗?」

「当然知道啊!我早上就说过有餐会,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一出去喝酒,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更何况那晚我老婆不在家,她应该料得到我会喝通宵。」

冼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瞧,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这么做。凝视了好一阵子后,有股感觉苏醒了——九年前触碰某件物品的触感。这股触感竟会于现在鲜明地再现,固然不可思议;但与触感的内容所带来的冲击相比,又显得小巫见大巫。

刚才自己对山吹海晴说过什么?发现母亲的尸体后,连忙抓着凉鞋冲进家里,叫了警察和救护车……自己是不是这么说的?没错,的确是这么说的。但凉鞋又是怎么回事?哪来这种玩意儿?不是他穿的,他从没穿着凉鞋去聚餐过;再说他记得一清二楚,当时自己在玄关顺脚脱去了皮鞋。

那么,那双凉鞋是……母亲穿的……只有这个可能。天啊!洗柿在经过了九年的岁月后才发现自己下意识间采取的行动,不由得讶然无语。自己竟然藏匿了证物!为何当时会那么做?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个道理来。当时见了倒在地上的母亲,只觉得大事不妙,脑袋乱成一团;警方问他可曾动过现场时,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洗柿拼命地回溯记忆;那双关键的凉鞋是怎么摆在院子里的?似乎是……并排放在庭石附近。他一心以为母亲是从二楼掉下来的,因此一时间误以为凉鞋是有人胡乱脱在院子里忘了收拾;而接下来要叫警察和救护车来,得先把庭院整理一下才行——只能说,是这种下意识间的心理作用,让自己采取了那种行动。

不过凉鞋又为何并排在庭石附近?是母亲穿着凉鞋到了庭院?那她又为何脱下?难道……是为了爬上夜灯?

不可能。洗柿顾不得海晴的眼光,忍不住猛抓头发。诚如他对警方所言,母亲不会那么做的;灯泡坏了,最伤脑筋的是酒醉回家的洗柿,不是母亲。为了儿子不关一楼电灯的话,还能理解;特地爬上夜灯换灯泡,却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假如是白天便罢,谁会在半夜换灯泡?

可是……从状况判断,她的确爬了上去,并从夜灯上摔下来,头部撞上庭石而死亡。既然有凉鞋,为了收棉被而从二楼坠落的假设便不再成立。不过……

不过,为什么?为何母亲会爬上夜灯?她何必这么做?不是为了儿子,这点肯定没错;但当晚夜灯灯泡损坏,必然对母亲造成了某种困扰,而那困扰急迫得让母亲不惜亲自更换灯泡。

夜灯不亮,会造成哪些不便?从外面看不见家门……不可能。停电另当别论,但夜灯损坏,只需打开家中的电灯即可;事实上,二楼的灯就没关,所以从外头不可能看不见家门。

洗柿突然有了个奇妙的念头:藉由二楼的灯光,从外面看得见挂在扶手上的棉被吗?看不见,因为逆光。若是距离极近,或许还能发现挂有东西;但要判别被单的颜色,便做不到了。

但夜灯亮着就不同了,即使从远处也能清楚地看见棉被。所以这又代表什么?洗柿也说不上来,只能抱头苦恼。为了让外头看清楚晾着的棉被?好吧,勉强接受。但她希望被看见的理由是什么?再说,要给谁看?

会是某种记号吗?洗柿灵机一动。但要说是记号,也未免太大了。假如是为了传讯给家人以外的人,应该弄个小一点的记号啊!比方黄色手帕之类的。为何非用棉被不可?

若是手帕就看不见……这个念头犹如最后一块拼片,嵌进了脑海。假使没有棉被这般大小,就看不见?接收讯息的人因为某种缘故,无法到家门前来,只能从远处确认记号……

冼柿的脑中浮现了农田彼端的房舍;那么远的话,确实不用棉被就看不见。不,慢着。冼柿歪了歪脑袋。虽然他无法确定是农田彼端的哪个房舍,但即使真是要传讯给其中某户人家,何必用棉被?有事传达,可以打电话啊!莫非对方有不能使用电话的理由?

思及此,洗柿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外遇」这个字眼自然地浮现。母亲传讯的对象,莫非是有妇之夫?

水蓝色棉被所代表的讯息,正是「今天家里没其他人」之意;如此一来,外遇对象无须使用电话,也不必担心引起家人的怀疑,便能接收母亲的讯息。待对方出现后,水蓝色棉被又将为了另一种目的而收进室内。

妈她竟然……洗柿虽然这么想,其实并不感到意外。化妆过后的母亲看来只有三十几岁,听说在安艺高中还被戏称为性感熟女教师,颇受男学生的欢迎。

母亲下班后,立刻送出了当晚家里没其他人的信号,并等待对方的到来;接着不知几点时,她发现夜灯的灯泡坏了。倘若对方在天色未暗时已发现棉被,自是再好不过;但母亲见对方迟迟不出现,开始担心他没看见记号,于是决心亲自更换灯泡。由此,洗柿可感觉出母亲对那男人的感情之深。一想像母亲为了与情郎相见而奋勇爬上夜灯的身影,他甚至感到有些同情。

她大概没把握能一次换好,头一次爬上去只是为了拆下旧灯泡,所以手上没拿新灯泡。正当母亲进行着生疏的作业时,不小心滑了脚,掉到庭石之上。

她应该没立即死亡,而是在洗柿回家前后断气的。一方面是因为喝醉,一方面是因为夜灯没亮,光注意棉被的冼柿完全没发现身后躺着母亲的尸体。总之,在他一蹦一跳地拉扯棉被时,母亲的尸身早已在庭院的一角变得冰冰冷冷了。

「会是谁……?」他忍不住喃喃自语,待发现海晴一脸疑惑,又慌忙含糊以对:「没什么、没什么。」

外遇的对象会是谁?当然,他无从得知。住在农田对面那边的人他半个也不认得,事到如今,也无意着手调查;不过,他仍感到好奇。洗柿有种感觉,说不定丧礼时,那人曾偷偷地来送母亲最后一程。

他回想丧礼时的情景,列席者们的每一张脸孔……亲朋好友、学校同事及学生们。然而,无论他如何搜索记忆影像,都找不到半张陌生男人的脸孔。仔细一想,这也当然;毕竟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山吹啊,」宛若鼓舞为无益之事烦心的自己一般,洗柿刻意使用开朗的语调。「今晚要不要再去喝一杯啊?」

「今天也要喝?连庄啊?」

「你会累吗?」

「不,我完全没问题,但洗柿先生呢?不能喝酒又要连着聚餐!」

「不不不,我总觉得今晚喝杯啤酒或许不成问题。」他向前来上班的白鹿毛铃点头示意。「那稍后再聊啰!」

*

「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都五月了!」白鹿毛源卫门心浮气躁地来回于书斋踱步,又猛然停住脚步,转向黑鹤,瞪大眼睛、口沫横飞地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等这么久了都没消没息的,根本没听见半个成果!到底是怎么回事?黑鹤,现在情况如何?你确实把山吹安置到小铃身边去了吗?没出错吧?」

「总裁,请冷静下来。」

「冷静得下来吗!要是小铃就这么定居在那个流刑之岛,该怎么办?」

「只要能厘清小姐的目的,应该无须担这个心。」

「对,问题就在那个目的。小铃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到底想做什么?」

「属下认为不久之后就能水落石出。」

「为什么不能马上让它水落石出?」

「因为还有时机等各种重要因素。」

「我再问一次,你有把山吹安排到小铃身边吧?」

「有的。」

「那为什么没成果?应该要像他和我见面时那样,一下子就解决啊!」

「或许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机会面对面好好谈话吧!」

「那就替他们安排机会啊!」

「属下以为最好别这么做。」

「为什么!」源卫门虽知交给黑鹤去办准没错,却又无法消除自己的焦躁感。「为什么没联络?那个人有没有在做事啊?欸,黑鹤,这么一提,我还没问你联络人是谁。你选的人值得信任吧?」

「还需要一段时间……」黑鹤难得支吾其词,而源卫门的问题也因此被巧妙地含糊带过。「才能有完整的报告。」

虽然程度好似随着少女呼息摆动的柳枝般微渺,但这是向来如机械般冷静的秘书有生以来初次显露的心虚之态;只不过,因过于担心孙女前途而处于亢奋状态的源卫门却未曾发现。

「——只不过……」

「只不过?不过什么?」

「似乎与大学有关。」

「大学?高知大学啊?」

「是的。就业后,铃小姐仍时常利用假日前往位于朝仓的校区。从安艺到朝仓得转搭公车和电车,约需两个多小时。」

「她还没买车啊?真是的,跟我说一声,看要几台,我都会买给她啊!竟然连台车都没有,就在那儿过了四年?」

「总裁,仔细一想,这或许是个好征兆。」

「唔?」

「小姐没买车,说不定正代表她无意久住于高知。若是打算在大众运输不发达之处长期生活,自用车自然是必备用品。」

「唔,嗯,对啊!是可以这么想,原来如此。好,万一她以后拜托我买车,我也不买给她。那小铃到大学去做什么?」

「小姐似乎四处向学生们打听消息。」

「打听什么消息?」

「这点还不清楚。不过,从小姐前往大学的频率看来,应该与她留在高知的理由有关才是。」

「嗯……四处打听,表示她在调查事情啊?」

「或许是。」

「她到底在查什么?」

「关于这一点,就期待山吹的成果吧!」

「嗯。」虽然有些不情不愿,源卫门还是点了头。「就这么办吧!」

Fragment5

鸽子叫着,咕噜咕噜、咕噜咕噜——那声音宛若低音木琴演奏而出的颤音一般。

少女坐在长椅上,拄着双颊的手臂抵住膝盖,那双眼白微微泛青的大眼中映着鸽群。

少女自一早便维持这个姿势。鸽子摇摇摆摆地靠近她的脚边,嘴巴迅速地啄取洒在红砖道上的饲料。

数十只鸽子混在由百货公司后门穿越步道的购物客之中,摇摇摆摆地四处走动;结合成块的身影宛如移动的灰色地毯。由于习惯了人群,即使险些被来去匆匆的行人踢飞,它们也不慌不忙,只是继续漫步,简直教人怀疑是不是忘了如何飞翔。

鸽子们一面啄着饲料,一面散步,彷佛它们才是步道的主人一般。铺着红砖的广场中央有座小小的喷泉,有些鸽子就像时钟的指针一样一再地沿着周围绕圈。

少女的视线不断地追逐鸽群。在和煦的阳光之中,闪闪发亮的喷泉飞沫与鸽子们的唱和声似乎带有独特的催眠效果;另一张长椅上有个看似上班族的男人,头盖着手帕沉睡着;还有一对年轻情侣互相依偎,一动也不动,似乎也在打盹。

自百货公司后门涌出的人潮确实喧嚣熙攘,但被夏日阳光围成白色区块的步道却不可思议地充满寂静。闪闪发亮的喷泉飞沫及鸽子们的咕噜噜叫声,似乎微妙地麻痹视觉及听觉。

鸽子们的合唱如耳鸣般直接渗透脑袋,飞沫的闪光及反射的阳光宛若深及头部的热水似地攀缠肌肤,,轮廓模糊的步道,被某种类似惰性的空白包围着。

时光的流动彷佛停止了。穿越步道的购物客与因鸽鸣及飞沫闪光而停摆的空间,彷佛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鸽子。有些鸽子毫无防备地在购物客们的脚边嬉闹,差点被踩着;这种时候,多半是购物客们慌忙闪避。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鸽子们的叫声席卷四周,甚至略显嘈杂;但因为过于单调,合唱时而在一瞬间反转为完全的无声。尽管鸽子们依然在那儿吵吵闹闹地啄着饲料,静谧仍滴水不漏地包围了整个空间。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走向另一张长椅,似乎不是百货公司的客人,只是前来散步而已;他见了满地的鸽群,一面烦恼着该往哪儿拄杖,一面战战兢兢地移动脚步。等到好不容易往长椅坐下时,他吐了口长长的气,接着便一动也不动,犹如现在的少女一样;他也从日常的时空移动至鸽群支配的另一个空间之中了。

他对少女而言是张熟面孔。当然,少女完全不知老人的姓名,也没和他说过话;只是自从少女开始到这条步道的长椅上度过一整天以来,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或许老人见了她,也想着「那个女孩又来了」也说不定。

学校已进入暑假,从早到晚固定在这张长椅上度过一天,已成了少女每天的行程。她并未做什么,只是看着鸽子而已。

以及「等待」,等着自己待在此地而发挥的效果。那效果的内容为何、将如何发挥,少女完全不明白,但她「知道」只需静待即可。

喷泉飞沫的闪光,如热水般温暖的和煦阳光;一切皆静止不动,一切皆苍茫朦胧,无论时间与空间皆然。

少女独自委身于停止的时间及未构造化的空间里,鸽群在她的双眸中摇曳着。

*

阳光倏然黯淡,充满日照的空间急遽转暗,地面彷佛凹陷了一块。

鸟鸣声止息的瞬间,鸽子们一齐飞往空中;数十只……不,数百只的鸽子激烈地鼓动翅膀,振翅声宛若雷鸣——不,或许这还不足以形容;那就像天空具备了物理体积并崩落而下时的轰隆巨响。少女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鸽子们倒拂着少女的裙摆及头发,逐一朝着漆黑的天际飞舞而去,朝着既无太阳也无云朵、既无光明也无黑暗的黑色虚无而去。

少女身处于虚无的深渊之中,分不清上下,没有地面,也没有天空。她发现自己飘浮于黑色的虚无之中。又或者以「黑色虚无」加以形容并不正确,围绕着少女的虚无是否为黑色,并非人类的感觉所能判断;只不过最相近的,便是黑色罢了。

在虚无之中摇荡的只有少女,再无别人。那儿什么也没有,百货公司、红砖步道、购物客及喷泉全都消失无踪,连鸽子们亦杳无踪迹。

少女是孤单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站是卧或是飘浮着;又或许她甚至不存在。

突然间,少女的眼前出现了一道人影,顶着一头倒竖的发丝与少女对峙。

——谁?

少女如此问道,但她并未发出声音,嘴唇及舌头也没动。然而,对方似乎听见了这个问题。

——你是谁?

对方不答反问,但少女亦无余力回答。

眼前的人影背后,又出现了另一道人影;而那道人影的背后还有另一道人影,无限地持续下去。每道人影的头发皆倒竖着,彷佛刚才从脚边飞窜而上的鸽子们所卷起的余波仍残留着一般。

少女回头,背后也连接着人影。少女的背后是另一道人影,而那道人影的背后又是另一道,亦是无限持续着。

——你是谁?

少女再次无声地询问,但她已明白答案。每一道发丝倒竖的身影——全都是「少女」本人。

如同以少女为中心摆镜互照一般,「少女」们往前后无限延展,无论前后都没有终点。少女未曾以眼睛确认,但她「知道」没有终点。

——是我……

——是我……

——是我们……

少女无法区别是哪个「少女」发出声音,而这股疑惑同时存在于每个「少女」心中。又或许那声音是少女本人发出的也未可知。

——什么……

——这是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回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倏地,「少女」们的连影消失了,与出现时同样地突然。宛如密布的气球骤然同时破裂一般,虚无空泛地探出脸来。

——不必全部一起出现……

然而,并非所有的「少女」都消灭了。少女的头上传来了「声音」,抬头一看,有个「少

女」在那儿;她的头发正常地垂向肩膀,并不似少女般倒竖。

——不必全部一起出现的……不过这次的情况有点特殊,才发生了这种意外……明白吗?是「你」造成的……

——我造成的?

少女忍不住踮起脚尖,试图与「少女」四目相对,却怎么也无法改变仰望对方的位置。

——对,是你造成的……

——你倒说说看,我做了什么事?

——你期望……

——期望?

——拥有「能力」……

——「能力」……?

少女刻意欲「言」又止,却立即明白这是无意义的。

——知道是谁调换纸盒的「能力」?

——没错,而且是强求而来的……

——强求……?

——代表你的愿望如此强烈。不,一般即使再怎么强烈,也不会发生这种「置换」……

——「置换」?

——简单地说,就是交换,交换彼此的「能力」……

——彼此?是指谁?我和谁交换「能力」?

——当然是你和「你」交换「能力」……

——我和我?

——你和另一个「世界」的你……

——另一个「世界」……

——多重世界。简单地说,宇宙并不只有你所属的这一个;在你的宇宙中只是南柯一梦,或许在其他宇宙中却是现实。相异于你所属的另一个「世界」,与你的宇宙平行存在……

——我不太懂……

——比方说,在你的宇宙里,蛋糕被掉包为死鸽;然而在其他多重宇宙的某些「世界」中,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你和「她」的关系从未生龃龉……

对少女而言,「少女」陈述的内容及表达方式皆难以理解;但只要有一知半解,她便不插「嘴」。

——而在某些「世界」中,掉包成的不是死鸽,而是其他东西,比如猫尸、破碗;甚至没调换成其他东西,只是变成空盒,衍生的结果亦是形形色色。又或者在某个「世界」,那一天「她」根本没买蛋糕;在另一个「世界」,你的家庭教师不是「她」,是别人……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没完没了?什么都可能发生……

——没错,所以多重世界是无限的。在你的世界中可能发生的事,全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中成为现实;而根据那些「世界」的状况,存在着各种类型的我,也就是「你」。原则上,各个世界里的人无法得知彼此的存在;但理解这种多重世界关系并能加以说明的「你」——也就是我,亦是存在的……

——无法得知彼此的存在?

——对。每个「世界」的「你」都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当然,不光是「你」,人人皆是如此,都以为只有一个「自己」。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正确的;吻合该「世界」状况的该种「人」,只有一个。

——那刚才出现的无数的「我」是……

——没错,几乎都是不知道多重世界的「你」。

——几乎?那也有知道的啰?

——只是少数派。说是知道,也不过是想像到这种可能性而已;就算真的清楚地意识到,也无法干涉彼此的「世界」。所以,这种情况真的是例外中的例外……

——为什么这种例外中的例外会发生?

——所以我不是说了?其中一个原因是「你」的愿望太过强烈。不过我刚才也说过,光是如此还不足以引起「置换」;在数种鲜见的偶然重叠之下……

——偶然……

——简单地说,有另一个「你」存在,与你一样有着过度强烈的愿望……

——什么愿望……?

——和你一样,迫切地希望获得自己没有的「能力」;但那种「能力」无法在另一个「你」所属的「世界」中获得,除非从其他「世界」加以「置换」……

——在那个「世界」中无法获得的「能力」又是什么?

——以你世界的说法加以翻译并简单表示的话,就是「爱」……

——爱?

——能够去爱别人的「能力」……

——这也叫「能力」?即使渴望也得不到的特殊「能力」?

——当然是啊!在另一个「你」所属的「世界」中是。那是种一般情况下不会存在的超能力……

——那么,在那个「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是如何建立关系的?

——自然是藉由彼此的存在……

——我完全听不懂……

——当然啊!因为你已经融合于只有在你的所属世界才能共同化的价值体系之中,要是能理解其他体系的「价值」及意义,那才奇怪……

——总之,另一个「世界」的「我」渴望着「爱」……?

——没错,而你和另一个「你」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

——什么意思……?

——你不正好想丢弃「爱」……?

——我?想丢弃?

——或许你没有自觉,但事实上正是如此。对你而言,「她」的形象正是「爱」,而那形象瓦解后,让你开始嫌弃自己的「能力」,,无论是认同作用、同理心、对他人的爱情、憎恨等所有情感,都成了你嫌弃忌讳的对象。你确实想丢弃「爱」……

——不过,这有什么特别的吗?我还不太懂,因为我是小孩;但在我的世界里,觉得自己的感情很烦、不知怎么处理的人似乎也不少……

——当然,如同你说的一样,假如光因为这点小事就发生「置换」,只怕在任何一个多重世界,拥有超能力都会变成家常便饭。问题是,你希望以「爱」换来的「能力」……

——找出掉包犯人的「能力」?

——没错。希望得到「爱」的「你」所想丢弃的,正好是同一种「能力」……

——你说的利害关系一致,就是这个意思啊……

——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未免太奇怪了吧?的确,这是少见的巧合,但我不觉得有罕见到「例外中的例外」程度。你看,我的世界里有几十亿人,而这些人都有无数个存在于「平行世界」中的「自己」,对吧?在这些无数的「存在」之中,利害关系应该经常发生一致吧……?

——光就利害一致而言,当然经常发生;但要实际引起「置换」,需要满足各种条件。首先,必须位于「同一线上」……

——同一线上?

——简单地说,你只能和「你」置换。无论利害关系如何一致,绝不可能和别人发生联系……

——就算是这样,光是「我」也有无数个啊!就像刚才一瞬间出现的……

——即使位于「同一线上」,也还得满足许多条件。我无法一一说明,不过「置换」成立的大前提,便是彼此的价值体系能否在同一层次类型化……

——什么意思啊?我完全听不懂……

——简单地说,就是价值体系类不类似。彼此「世界」的层次差距过大,是无法「置换」的;因为对方的「世界」没有接受该「能力」的环境。

——我越听越不明白了。接受「能力」的,只是「个人」而已吧?

——不对,这是决定性的错误认知。接受「能力」的,是「个人」所融入的价值体系,亦即「世界」……

——我不懂……

——不懂也无妨。总之,若是彼此的层次不够接近,正常状况下,「置换」是不会成立的;你只需理解这点即可。就像你刚才说过的,因利害关系一致所造成的「置换」其实是经常发生的——在彼此的「世界」所能接受的范围内。你的世界里,应该也有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人存在吧?

也就是所谓「脱胎换骨」的人。突然变得很会读书、很会工作,或突然变得很受异性欢迎;这都是彼此「世界」接受范围内的「置换」……

——不过这些事,「当事人」应该不知道吧?

——当然啊!他们相信那是努力的成果或是原来就有的潜力……

——有得,当然也就有失吧?

——没错,不过一般都是以无自觉居多。「置换」具备防卫管制系统,当事人的意识会集中于所得胜过所失。当然,也有例外;有时防卫管制没有妥善发挥作用,令当事人的意识集中于所失之上。换句话说,虽然当事人在下意识中期望「置换」,一旦实现之后,却又后悔……

——无法挽回吗?

——咦?

——我的意思是,因「置换」而失去的东西,无法再次取回吗?

——一般情况下不能。要取回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东西,除非与同一个「对象」再次发生和前一次相反的「利害一致」……

——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东西?

——也就是说,假如是相似的「东西」,可以藉由与其他对象「置换」而获得;亦即替代品。当然,「当事人」并不知道那是替代品,只会漠然地以为从前的「能力」回来了……

——听了这么多,我更觉得我的情况称不上是「例外中的例外」了。既然这种事那么常有,那发生在我身上也丝毫不足为奇啊……

——并非如此。你和另一个「你」所居住的「世界」,是成立于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之上;别说是层次相同、可类型化了,彼此之间甚至毫无交集。你们本来是处于风马牛不相及的世界,懂吗?照理说,「置换」是不会发生的。你所期望的「能力」性质,不是你的世界所能接受的;另一个「你」所期望的「爱」,也不是那个「世界」所能接受的……

——但「置换」发生了啊!

——逐渐发生中,所以才不可思议啊!原因我不明白,只能说是你和「你」的愿望太过强烈了;而以那个「世界」的说法而言,你们的灵力也都太过强烈。

——灵力?

——你看见了实际上并未目击过的飞机失事现场幻影吧?就是这个,虽然种类和你的不一样,另一边的「你」也拥有某种超自然的感应能力;你们两个碰巧在同一线上,利害关系又正好一致,才让本来不会发生的「置换」发生了……不,是逐渐发生。因为这个原因,「同一线上」的多重世界甚至产生了「扭曲」……

——扭曲?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是彼此的「世界」在瞬间融合……

——就是刚才出现了无数的「我」时?

——对。总之,你和「你」正逐渐获得彼此期望的「能力」,记得好好使用喔!好了……

——什么「好了」?

——我对你的说明已经结束了。我还得对一堆其他的「你」说明呢……

——「我」不是有无数个吗?要全部说明,未免……

——并不是全部,只对有必要的「你」说明,欸,我可不是一时兴起才做这种事的;这也是修复「扭曲」作业的一环……

——为什么说明会是修复作业的一环……?

——就算说明你也不会懂,你也不需要懂。别担心,这个「世界」的「扭曲」已经修正

了……

*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鸽子叫着,那声音宛若低音木琴演奏而出的颤音一般。

少女坐在长椅上,拄着双颊的手臂抵住并排的膝盖,那双眼白微微泛青的大眼中映着鸽群。

少女自一早便维持这个姿势。鸽子摇摇摆摆地靠近她的脚边,嘴巴迅速地啄取洒在红砖道上的饲料。

喷泉飞沫的闪光,如热水般温暖的和煦阳光;一切皆静止不动,一切皆苍茫朦胧,无论时间与空间皆然。

少女独自委身于停止的时间及未构造化的空间里,鸽群在她的双眸中摇曳着。

SCENE5

「我是安艺警署的路考茶。」半老的男人如此说道,他手上出示的,正是如假包换的警察手册。他还带着一位乍看之下犹如学生的年轻男人,由于他们散发着同一种气息,看来倒也颇像父子。当然,年轻男人应该也是刑警。「核发学生折价券的是贵单位没有错吧?」

「嗯,是的。」六月某日的安专就业辅导股。木贼正与学生面谈中,洗柿正和总务人员开小型会议,白鹿毛铃则在送下午茶给行政人员们;顺理成章地,便由海晴出面接待。「有什么事吗?」

「有些事想请教一下,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

「呃……」接待室是空着的吗?他以眼神如此询问正拿着盘子左来右往的铃,她则点头示意没问题。「那么,请到这边来。」

「不好意思。」绕进柜台里后,那个自称路考茶的刑警与年轻男子便往简易接待桌椅组坐下。

「啊,我先介绍一下,这是高知南警署的弁柄。」

年轻刑警微微地点头致意,海晴回礼问好,又突然歪起脑袋来。弁柄、弁柄……这名字好像在哪儿见过或听过,而且还是刑警。唔……是在哪里呢?他一面将简易茶几上的象棋及围棋棋盘收拾到桌下,一面思索,一时间却想不出来。

「能请你看看这个吗?」路考茶递出的是一张学生折价券,学生姓名为瓶窥高子,秘书科一年级生;核发日期是上个月的五月二十日。「这是贵单位核发的,没错吧?」

「对。」海晴立即回答,甚至无须对照备查联上的骑缝章,因为书写学生姓名的笔迹正是自己的。当他如此说明后,对方又问:

「冒昧请教,核发的对象真的是这里的学生吗?」

「什么意思?」

「不,就是……贵单位在核发学生折价券时,会先确认对方是否为本校学生吗?」

「当然,提交申请书时,会请学生一并出示学生证。」

「学生证上有照片吧?」

「对。」

「我明白了。那么,不好意思,能请你告诉我们这个瓶窥同学的联络方式吗?」

「这个嘛……」海晴本想说「我查看看」,但洗柿平时教导的作业程序却闪过脑中。「我们会指示她联络警方,假如你需要联络方式,能请你见过本人之后再自行询问吗?」

「原来如此。」弁柄张口欲言,路考茶却打断了他,展现出敏锐的一面——路考茶明白,除非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校方无意主动泄漏学生的个人资讯给警方。「那能麻烦你立刻指示她吗?假如能请她来这里和我们见面,就再好不过了。」

铃替刑警们送上茶水。她似乎已在接待室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海晴什么都还没说,她便先一步说「电话我来打」,并制止了正要起身的他。

「啊,对了。」就在铃打完电话归来的同一时间,海晴也回想起来了。他问弁柄刑警:「去年五月高知大学女学生死亡的案件,是你负责的吧?」

弁柄眯起眼,他那股学生气息顿时烟消云散,显露出职业性的敏锐。「你还真清楚啊!我向你问案过吗?」

「不不不,其实我也是转了好几手听来的。那件案子后来怎么了?听说有他杀的嫌疑?」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听说尸体发现者和那个女学生是同一所高中出身的,现在在二专当讲师;而他参与了现场搜证——」

「哦!你和那位老师认识啊?」

「不,我和他并不熟。」明明点头敷衍过去即可,海晴却一板一眼地说明,实在相当符合他的作风。「我之前和那位老师的朋友聊天,他连发生过这件案子都不知道,听了以后相当惊讶,而且很担心后续发展;所以,假如解决了,我想转告他,让他放心。」

「原来如此。」弁柄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露出头一个微笑。「那件案子已经解决了,是自杀。之前会怀疑是他杀,是因为我们原以为她没有自杀动机;毕竟她才刚考上大学,还是大一新鲜人。话说回来,因为是入学时期,也有人猜测她是适应不良。不过,后来我们找到了遗书。」

「她有什么烦恼吗?」

「说来很惨。」弁柄回复为与刚才不同种类的坚硬表情。「有好几个男人对她下安眠药,趁她不省人事时轮奸她。本来这种案例,被害人往往记不清自己曾被性侵;但或许是安眠药的份量没调好,她竟然在半途醒过来。那些男人知道大事不妙,就拍下她的裸照,威胁假如敢说出去,就要散布照片。其实她根本不必屈服于这种威胁,找个信得过的人商量就好了;但她似乎是时下少见的纯真女孩,因过于羞耻及悔恨而寻死,在她租来的公寓房间里上吊。她和你刚才说的那位发现尸体的老师似乎是情侣。唉,毕竟是离经叛道的恋情嘛!她也不敢找那个老师商量这件事。来龙去脉全都详细地写在遗书里,真的很惨。」

海晴虽然疑惑「离经叛道」是何意,却无暇出口发问,因为铃突然插嘴说道——

「看来是惯犯。」她那微微泛青的眼白比平时更显得冰冷。「知道那些男人是谁了吗?」

「咦?」

「啊,对不起。」铃似乎被弁柄错愕的反应吓了一跳,掩住嘴巴。「呃……我刚才打电话到瓶窥同学家,是她妈妈接的,说她现在去美容院,会替我们联络;我有请她妈妈转达,要她办完事后立刻到这里来。」

「大概多久后才能来呢?」

「她妈妈说还要三十分钟左右。」

「是吗?谢谢。呃……」弁柄开口说道,似欲挽留准备离去的铃。他显然和一般年轻小伙子一样,为铃的美貌目眩神摇。今天的铃穿着类似男用的宽领白衬衫及灰色的两件式套装,那服装绝称不上漂亮,甚至有些俗气;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装扮却更衬托出她的清秀可人。「关于刚才你的问题,那些男人的确是惯犯;根据遗书上所言,似乎有三个人。遗书上还提到了不少事,比方说,死者曾听其他的女学生说过,有一帮人会在街上搭讪女孩子,骗她们喝下掺有安眠药的酒后再偷走钱包,,或许这三个男人就是那帮人。」

「不知道姓名吗?」

「那帮男人的姓名吗?不知道,不过遗书上有提到一个名字,叫做浅钝。」

「浅钝……」

「据说他自称是高知大学的学生。不过——」

「自称?这么说来……」铃挤开海晴,在刑警前坐了下来。「她也是在街上被搭讪的?」

「不,不是。有一个同样是高知大学的女学生和她住在同一座公寓,两个人的交情很好;某一天,这个朋友拜托死者代替她去拿失物。原来是大学的行政单位打电话给那个朋友,说有人捡到她的失物,要请她去拿;那个捡到失物的男人本来是要问那个朋友的电话号码,不过你们也很清楚……」他半是苦笑。「该行政人员表示校方不能泄漏学生的个人资讯,会请那个朋友主动联络他。那个朋友联络男人之后,男人表示自己捡到寄给她的信,想转交给她。」

「他说捡到信,当然是骗人的啰?」

「大概是事先从她的信箱里偷来的吧!」

「这么说来,那些男人的目的其实不是死者,是她的朋友——」

「不,倒也不见得。对那帮男人来说,只要是漂亮的女大学生就可以吧!朝仓那一带有很多出租给学生的公寓,实际上,她那座公寓的住户也大半都是高知大学的女学生。那帮男人随便选个信箱偷信,再打电话给大学的行政单位,谎称捡到那人的失物——他们就是用这种方法物色猎物的。」

「原来如此。」路考茶似乎没听过这件事,显得兴味盎然。「事实上,那帮人也对代替朋友来拿信的死者下药;很显然地,他们并不在乎目标是谁。」

「对。得知遗书内容后,那个朋友大受打击,说是因为自己拜托死者去拿信,才会发生这种事……她当天有急事无法赴约,不得已才拜托死者的。个性纯真的人,交的朋友果然也一样纯真;听说那个朋友还哭着向死者的双亲道歉,说死者会遭遇不幸都是自己的责任,悲痛到连死者的双亲都要反过来安慰她。」

「你说那男人自称是高知大学的学生?」

「根据遗书上所言,一开始出现的只有他一个人;他自我介绍时,只说自己是高知大学农学系的人,并没报上名字。」

「咦?那为什么知道他叫浅钝?」

「那男人邀她一起吃饭,她大概认为自己是代替朋友来的,总不能对人家太冷淡,让朋友难做人,所以不得不答应。他们进了家常餐厅,应该就是在那里被下了安眠药的;后来她的记忆中断,醒来时,正被……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在她睡着之前,那男人曾拿出手帕,当时不小心弄掉了驾照;她帮忙捡起来,就瞄到了浅钝这两个字。」

「这么说来,这是本名没错啰?」

「所以她在遗书中也显得很不甘心,说那时应该更注意看清名字及住址,并记下来。」

「想当然耳,高知大学的农学系里并没有叫浅钝的男人啰?」

「不,其实调查之下有一个,当时是三年级生。我们去问案时,他不但抵死不认,还说我们是故意找碴。他辩解说『哪有人打算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还老实说出自己是高知大学的学生』?他那么一说,我们又没物证……」

「对浅钝而言,反正到时会使用安眠药,安全得很;所以姓名虽然不能说,但身分还是老实讲,比较不会引人怀疑。毕竟农学系的校区虽然远在南国市,但难保他不会再和被害人碰面。然而,安眠药的份量不够,被害人在性侵途中醒了过来;那一瞬间,浅钝一定很后悔自己老实报上身分吧!」

「还无法确定他就是那个强暴犯。」弁柄的口气有些心虚;他凝视铃的眼神仍充满眷恋,但职业道德终究胜过了个人情感。「至少以我们的立场而言,无法如此断定——」

「剩下的两个呢?」

「一无所知。不光是名字,连那帮人是否只有三人都不确定。」

宛如欲阻止气氛陷入沉默一般,铃起身更换茶叶,并将下午茶剩下的日式点心放到刑警面前。

「呃,那……」海晴拉回话题,似乎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其实接下来只要放任刑警们去等瓶窥同学到来即可,他大可回到工作岗位上;但他却忍不住发问。他并非基于好奇心,纯粹是出于串场的好意。「刚才你们问起学生折价券,也和这件案子有关吗?高知南警署的刑警特地跑到安艺来,代表——」

「昨天的晚报有刊,或许你们已经看过了。」弁柄向铃道谢,啜了一口茶,又清了清喉咙;他像是征求同意似地瞥了邻座的路考茶一眼后,才开口说话。他的表情说明他不懂自己今天为何对一般市民如此饶舌。「昨天天还没亮时,在高知市闹区的巷子里发现了一具年轻男人的尸体,是被以钝器打伤后脑后勒死的——先让对方无法反抗再行杀人,是常见的手法。不知是被凶手拿走了还是原本就没带,我们完全找不到钱包或驾照之类的东西,所以被害人的身分还不明。」

「呃,所以……」海晴宛如仿效弁柄一样,先征询似地瞥了铃一眼后才问道:「那是强盗杀人案啰?」

「现场是住商混合大楼背后的脏乱小巷道,常有醉汉与流浪汉睡在那里,所以也有这个可能。」

「完全没有和他身分有关的线索吗?」

「他的上衣背面用英文字绣着YOSHIKI·U,当然,还不知道这上衣是不是被害人的。」

「芳树(YOSHIKI)?」海晴歪着脑袋;这名字他似乎在哪儿听过,一时之间却回想不起来。「芳树啊……」

「而从上衣口袋发现的,就是瓶窥高子的学生折价券。」

「这么说来,她和被害人有关系啰?」

「我们就是想请教这个问题,才前来拜访的。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查明被害人的身分。」

「请问……」海晴的耳边里响起了水缥季里子说「他好帅」时的声音。「那个被害男性,是不是长得很帅?」

弁柄及路考茶面面相觑,接着开口的是路考茶。

「长得是很时髦,五官分明又端正,生前应该很有女人缘吧!」

弁柄正要开口询问海晴时,铃说道:「就是她。」原来是瓶窥高子出现了。高子一头短发,身材娇小,但胸部却高高隆起,足以「巨大」二字形容;再加上那不搭轧的娃娃脸,酝酿出一股独特的风骚气氛,感觉上就是个中年人杀手。

既然目的已出现,自己再没必要串场,因此海晴极为干脆地将座位让给高子,回到工作岗位上。此时,铃悄悄抓住他的手臂,小声唤道:「山吹!」

「什么事?」

「刚才提的那件事」走离接待室一段距离后,她才在海晴的耳边轻声问道:「你知道多

少?」

「完全不知道,毕竟就连刑警也不知道被害人的身分啊!」

「不是,我不是问那件事,是问去年五月自杀的高知大学学生的事。」

「紫苑瑞枝的事啊?」

「你知道这个名字」她抓着海晴手臂的手更使上了劲。「表示你知道的不少。」

「坦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人家说过。」他简单地说明是从上个月在「菖蒲」结识的朱华房子及青磁两人那儿听来的。「——就是这么回事。」

「唔……龙胆老师啊?」铃动着嘴唇,似乎在说「果然如此」。「……有没有办法联络那个朱华小姐或青磁先生?我也想听听这件事。」

「青磁先生的电话号码——」青磁的母亲似乎为海晴的食量而大为感动,严令儿子一定得再带他回家玩;因此归去之际,青磁给了他这张纸条。青磁虽然年轻,却是个笔记狂,抄写用的手册寸步不离身。「就是这个,而朱华小姐应该可以透过他联络上。」

「谢谢,感激不尽。」

「白鹿毛小姐和紫苑瑞枝是朋友吗?」

铃的嘴角浮现了某种亦可解读为讽刺的微笑。「我大四时她才大一,所以来往时间并不长;不过没错,我认识她。刚才刑警不也提过她住的公寓?那座公寓位于朝仓,我从前也是住在那里,因为这层关系才认识的。」

「对了,我现在才想起来,紫苑瑞枝读安艺高中时的同学也是这里的学生。」海晴并末追究铃那微妙又复杂的表情之意,而是简单地说明了从牡丹增子那儿听来的消息。「——是牡丹同学和她的朋友水缥季里子同学,两个都是艺术科二年级。你需要她们的电话号码吗?」

「不必了,我自己查。山吹,谢谢你。」

铃只差没握手感谢而已。被郑重道谢的感觉并不坏,假如对方是像铃这样富有魅力的女人,就更不用说了。不明就里的海晴红着脸回到自己的办公桌,重新开始工作;而铃似乎很好奇刑警与高子间的谈话,一再不着痕迹地徘徊于接待室附近偷听。

「——哎呀,怎么搞的?」木贼总算结束与学生的面谈,吐了一口气;他一面啜饮凉掉的茶水,一面询问海晴,下巴指了指接待室方向。「听说是警察?发生了啥事吗?」

海晴简略地说明弁柄等人的来意后,木贼皱起眉头。「她该不会把折价卷拿给别人用呗!」他隔着墙壁瞪视位于另一端的瓶窥高子。

「应该不会吧!要是男人使用写有女孩子姓名的学生折价券,不被怀疑才怪呢!」

「嗯,这倒也是。」

「再说,上头还有校名;我想应该没男人有这种胆量,使用印着『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的学生折价券吧?」

「照这么说,那个男人为啥会有那张折价券?」

「会不会是从她身上偷来的?连着皮包一起偷到的。」

「不过一般拿走钱以后,不要的东西不就丢了?拿着女生名义的折价券也不能用啊!」

「对耶!说得也是。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打算拿给认识的女孩子用?假如是偷来的。」

「这么一提,也可能是捡到的。」

「捡到?哦!原来如此,他想物归原主,所以才留着。说不定就是这么回事咧!唉,不论如何,」木贼再一次以下巴指了指接待室。「只要那个学生没干啥违背天良的事就好了。现代的年轻女孩子啊,做起坏事来都没罪恶感的。」

「她应该不会吧,长得那么可爱,看起来不像是会犯法的人啊!」

「就是长得可爱的才要小心!」木贼原本以为海晴在说笑,正要回以笑容,却发现他一本正经,便抿紧了嘴唇。这是会上女人当的那一型,要是女人掉几滴眼泪,搞不好会把全部财产都丢下去,最后被抛弃时只能绝望地上吊自杀——一这么想,他注视海晴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蕴含着同情。人太好也是个问题啊!「这种女孩觉得自己长得可爱,干了啥事都会被原谅,基本上就欠缺道德啦!」

「哦?是吗?」

「说来惭愧,咱根本不知道女儿平时在外头干啥好事。」木贼晚了几秒才认知冲口而出的对白内容,大吃一惊。基本上,无论是炫耀或埋怨,木贼都不喜欢对同事谈论家人;就算是在容易变得口无遮拦的酒席上,他也一向注意,避免提及。这样的男人竟会毫无抵抗地谈起女儿?他的理性疑惑着自己究竟怎么了,但舌头却爽快地继续转动。「她的名字叫塔子,已经二十岁了,现在人在名古屋读女子大学。」

「一个人远在外地,你一定很担心吧!」

「就是说啊!咱本来想让她上本地的学校,她却说想到外地念书;咱老婆又宠女儿,站在她那边,拿她们忒没辄。她和咱老婆开口闭口就是『已经是大人啦』,要真格的是大人,每个月哪需要给她好几万的生活费?就是小孩子才得给钱啊!对呗?山吹,侬觉得咧?虽然人家说二十岁就是不折不扣的大人了,但那是指经济独立的情况呗!」

「当然,也有人认为只要到了有选举权的年龄就是大人。」海晴用力地点头,但他的赞同方式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不过会去投票的学生仍是少数;既然没实践社会责任,被当成孩子看待也没办法。啊,不过有的大人也不去投票。」

「塔子高一的时候啊,」海晴宛若咬住自己尾巴的蛇一般,混乱不已;但木贼却无视于他,继续说道:「大概是暑假玩疯了,咱真格的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因为喝酒而被辅导。」

「高一就喝酒啊?哈哈,是有点太性急了」

「侬也觉得有问题呗?可是咱身边的人全都开明得莫名其妙,说啥『现在哪有人上了高中还没喝过酒的』。唉,毕竟在咱们这个地方,有这种风气,咱是能理解啦!但凡事总有个社会性嘛!对呗?总有道德问题嘛!就是有人会满嘴歪理,说啥『二十岁生日前一天抽的菸和二十岁当天抽的菸有啥不一样?前一天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抽不成,一分钟后抽就可以的说法不合理,没有科学根据,所以年龄限制也不合理』之类的。可是啊,要是菸酒都不设年龄限制的话,会变成怎样?发育期沾这些东西,是百害无一利!所以才得划条界线啊!对呗?就算觉得一分钟前抽不成、一分钟后抽就可以的说法不合理,总是要找个点划出界线来嘛!」

「你说得很对。」

「唉,虽然咱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要问咱高中时是不是真格的菸酒不沾,倒也不是这么回事。」海晴的头点得太干脆,似乎令木贼心生愧疚,是以他也说了些老实话。「可是女孩子不能这么做。唉,说这些话,人家又要埋怨咱性别歧视;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心情忒复杂啊!再说,一样是喝酒,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喝也就罢了,不必跑到酒馆站着喝呗!真格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跑到酒馆站着喝啊?哈哈哈,真豪迈耶!我还没这么喝过。」

「是吗?咱家的塔子才高一就搞这些啦!和她的三个朋友一块儿。咱绝不会忘记,是在咱家附近的『水缥酒馆』。」

「水缥?该不会是——」

「哦,或许山吹也对这名字有印象,因为他们家的女儿现在是这里的学生,应该是二年级呗!不过咱还没在校园里碰过她。那女孩子叫季里。那家酒馆已经没啦,他们全家搬到高知去,旧址成了停车场。女儿好不容易进了本地的二专,家人却到外地去了;咱听塔子说过,季里现在一个人住在这边。」

原来如此。海晴总算明白为何本地出身的季里子不是住家里,而是租房子;原来其中有这层缘由啊!

「因为住得近,咱家的塔子和季里,还有『水缥酒馆』对面有家『牡丹药局』,那家的女儿小增,她们三个忒要好。」

「小增……是增子同学吗?牡丹增子。」

「对、对,小增现在也是这里的学生,侬应该看过她的名字呗!侬的工作就是看学生的名字嘛!总之这三个人再加上另一个,四个高中女生站在『水缥酒馆』的柜台前喝酒,而且还是在大白天,真格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们。后来咱钉塔子时,问她到底在想啥,竟然回咱说:『到了晚上一堆中年人,就喝不成啦!』」

「请问『钉』是什么意思啊?」

「哦,在这里是『责骂』的意思。」

「所以你还是骂了令嫒啦?」

「骂翻了咧!塔子是乖乖地听咱骂,到底有没有反省就不知道啦!不过之后到高中毕业为止都没有再惹出任何问题就是了。」

「还有一个人是谁?也是朋友?」

「是班长,不过塔子和其他三个人不同班。听说季里和那个女孩子忒要好,那女孩子很乖巧,导师听到她被辅导还吓了一跳,问是不是弄错了咧!唉,咱家的塔子就算了,其实季里和小增都是乖女孩;这么乖的女孩子们,到了暑假也会想解放一下啊!正好季里家是卖酒的,她「好奇,才忍不住喝了啤酒。」

「她们喝的是啤酒啊?」

「还有冷酒,至少塔子有喝。她们还开了青花鱼罐头和油渍沙丁鱼罐头下酒,又不是老头子!」

「很豪迈啊!」和季里子及增子高一时同班且是班长,那就是——海晴忍不住确认。「那个班长是不是姓紫苑?紫苑瑞枝——」

「不清楚耶,是这个名字吗?都是四年前的事了,咱早忘啦!其他两个是邻居,名字早就知道了,只有那个班长是咱当时才认识的。」

「她们喝得很醉吗?」

「不,倒也没有,反而是吃得比较多。咱看她们是好奇才喝的,其实根本不懂得滋味。不过她们竟然从下午一点待到傍晚六点,真格的有够笨。而且塔子和那个班长还穿着制服,到底在想啥啊?」

「制服?安艺高中的制服吗?」

「对啊!」

「这样的话,店家也有责任吧!明知是高中生还卖酒给她们。」

「那时候顾店的季里的祖父,也是那种『开明』的人;季里一问『爷爷,可不可以喝点酒看看啊』?他就满嘴答应,兴冲冲地替她们备酒,还是免费的!真格的不敢相信。」

「真的很开明耶!」

「那个爷爷已经过世了。季里的爸爸是上班族,没打算继承那家店;所以趁机把店卖掉,全家搬到方便他通勤的高知去。唉,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想起来是忒好笑,不过当时咱真格的大受打击;可是生气的却只有咱一个人,身边的人都开明得莫名其妙。咱老婆还说『为了一点小事干嘛气成这样?比起汝个的小钢珠,罪还轻得多了』。根本是两回事好呗,猪头。」

「哦?木贼先生喜欢打小钢珠啊?」

「现在已经不打了,不过有一阵子迷的咧!有次甚至没把薪水拿回家,全拿去打个精光。那一次咱老婆可发飙啦,拿竹刀赶咱出去,还叫咱别回来了。那时候咱真格地感觉到杀气,后来学乖了,就不再玩那种蠢玩意儿了。」

「竹刀?这么说来,你太太有练剑道啊?」

「从前练的,而且还是五段。」

「太太是剑道五段还把全部薪水拿去打小钢珠?真是不要命了,未免太不知死活了吧!」

「但那和塔子喝酒没关系啊!唉,或许她是想说咱做人老爸的那么放荡,女儿才会学坏呗!话说回来,咱一个人那么生气,像傻瓜一样。校方也包庇她们,没做任何处分。」

「还真是宽大啊!」

「大概是因为她们平时很乖呗!不过真正的原因,应该是辅导老师体谅她们还得配合警方做笔录。」

「高中生喝酒得做笔录?太夸张了吧!」

「不不不,是另外一回事。塔子她们喝酒的那天,酒馆对面的药局遭了小偷。」

「小偷?」

「『壮丹药局』保险箱里的钱被偷了。是下午三点多时的事,光天化日之下犯的案。」

「那个保险箱里放了多少钱啊?」

「多少钱啊?虽说是保险箱,其实也只放了店东牡丹奶奶的私房钱而已,好像是十来万呗!话说回来,那案子倒也很奇特,挺不可思议的。」

「哦?怎么个不可思议法?」

「咱从头说明呗!那个药局是牡丹奶奶开来打发时间的;其实不只『牡丹药局』,『水缥酒馆』也一样,生意都不怎么好。那条街在咱小时候算大的,还满热闹;但现在不一样,银行和邮局全搬走了,又盖了忒大型连锁超市,市中心已经转移到国道沿线。牡丹奶奶人是还活着,不过药局开不下去了,所以那间店现在也没啦!其实四年前就已经门可罗雀了,所以放暑假后,奶奶下午都把店交给孙子喜一顾,自己出去散步。」

「喜一是——」

「小增的弟弟,当时还是国小五、六年级。那孩子忒聪明,现在念高知的私立高中,不晓得是土佐塾还是学艺;成绩忒好,上东大不是梦想,和他读安专的姊姊差多啦!这种孩子果然从小学时就与众不同。那年刚放暑假时咱感冒,到『牡丹药局』去买药,看到喜一独自在顾店;他不光是坐着而已,已经开始写暑假作业了。咱就说啦,才刚开始放假,不必那么急。结果他回说,不快点写完暑假作业,没办法准备入学考。」

「哇!」海晴国小、国中暑假时从没坐在书桌前的记忆,对此只能感叹不已。「真了不起耶!」

「就是说啊!和咱家那个每到八月三十一日就要全家出动写作业的女儿大不相同。而且他的工艺作业也快做完了,那时咱看见旁边放着一个木头书架,大小和喜一本人的身高差不多,做得有模有样的;要是不说,根本看不出那是国小学生的暑假工艺作业。」

「是他一个人做的吗?」

「好像是。那孩子不只作业,啥事都不喜欢让大人帮忙,说他不靠大人的力量,自己也能做好。该怎么说咧?自尊心很强。像那个书架,咱好意想帮他做,向他借工具,他却要咱别帮忙,说啥都不让咱碰他的作品。」

「真是连大人都自叹不如啊!」

「该说他根本就是大人啦!咱还听说他自懂事以来就开始写日记,无论大小事情都写得仔仔细细,文章结构忒严谨,有些连大人都写不太出来咧!才能这种东西真格地可怕!」

「好羡慕喔!」一如往例,海晴又衷心地欣羡起这个早熟的小学生。「真厉害!」

「案发的那一天,牡丹奶奶吃完午饭,又照常把店交给喜一顾,自己出去散步,喜一也照常边写作业边顾店。写作业之余,他还抽空写寄给老师和朋友的暑期问候卡;写完了以后,就到附近的邮筒去投件。」

「放着店里没人顾啊?」

「大概是想反正不会有客人上门呗!后来喜一也忒后悔的。唉,也难怪啦!要等牡丹奶奶或其他家人回来,得等到傍晚;他写好了问候卡,当然迫不及待地想早点寄出去啊!」

「原来如此,那时正好是案发的下午三点左右?」

「对啊!喜一说他是两点五十五分出门的;因为他特地挑了平时没半个客人上门的时段寄信,出门时确认过时钟,时间应该错不了。」

「这孩子真的做什么事都想得很周到耶!」

「就是说啊!喜一把整叠卡片塞进邮筒以后,就立刻回到店里;时间大概只过了五分钟左右,店里的时钟当时是三点一分或两分。」

「就在这期间遭了小偷?」

「喜一赶回药局时,看到一个男人从店里小跑步出来;他以为是客人,想追上去,那人却一下子就消失无踪。」

「那就是犯人?」

「嗯,应该就是呗!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咱等一下再仔细跟侬讲。总之喜一回到店里后完全没发现异常,继续顾店、写作业,直到牡丹奶奶回来……这段时间内没半个客人上门。快五点时,牡丹奶奶回来后,喜一就和奶奶交班,回家去了;而奶奶随后便发现保险箱出事。当时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保险箱一眼,发现锁被弄坏,里头的钱也被偷了。后来她报了警,闹得沸沸扬扬的。」

「保险箱是被什么弄坏的?」

「喜一做工艺用的铁槌,听说就掉在保险箱旁边。犯人看准没人顾店时摸进店里,起先大概打算把保险箱整个带走呗!但看到喜一做工艺用的铁槌放在一旁,就顺手拿来把锁敲坏。」

「只要有五、六分钟,就足以犯案了。」

「是啊!所以喜一看到的那个男人似乎就是犯人。不过,喜一没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一方面是因为转眼间就不见人影了,另一方面是因为那男人还戴着白口罩和墨镜。在那种大热天耶!」

「可疑到了极点啊!」

「不过,喜一说他刚看到时,一时之间以为是咱。」

「咦?木贼先生?为什么?」

「因为体格有点像,而且那个男人跑出店门后,就往咱家的方向去了;不过见他在玄关前晃了一下,又一溜烟地跑到后面去,喜一才知道自己认错人。」

「那个男人该不会也想到木贼先生家偷东西吧?」

「警察也这么说,跑到咱家来问了一堆问题,还问有没有东西被偷。当时咱和咱老婆都在工作,至于女儿塔子嘛,就像刚才说的一样,在酒馆喝酒;所以当天没人在家,正好方便小偷上门。咱连忙检查家里,幸好没东西被偷。」

「那么那个男人跑到木贼先生家周围干嘛?」

「谁知道?说不定他本来想下手,可是看门窗锁得紧紧的,只好死心;再说,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总之,警方要搜查那个男人的下落,但这时候却出现了奇怪的证词,就是在药局对面喝酒的塔子她们……」

「从令嫒她们的位置看得见药局的店门口吗?」

「对啊!正好可以清楚看见客人出入。警察问塔子她们有没有看到可疑的男人出入『牡丹药局』时,侬知道她们怎么回答的吗?她们说:『咱们只看见喜一拿着邮件出去,过了五分钟后回来;下午一点到六点之间,出入店门的只有喜一一个人。』」

「请等一下,令嫒她们没看见牡丹奶奶散步回来吗?」

「有,但出门的时候没看到。」

「这么说来,牡丹奶奶是在下午一点前出去散步的?」

「应该是呗!总之,塔子她们坚持出入药局的只有喜一和牡丹奶奶,还说假如有个带口罩和墨镜的男人出入,她们不可能没发现。」

「不过令嫒她们当时在开宴会吧?又不是一直监视着对面的药局,说不定聊天聊得一起劲,就看漏了。」

「对啊,警方也这么说,再说她们又喝了酒。可是塔子她们却坚持没看漏,说她们并没喝醉,而且季里的爷爷也可以作证。」

「季里子同学的爷爷怎么说?」

「他也说要是有那么可疑的男人在店门前闲晃,他一定会发现,因为从酒馆可以把药局门口看得一清二楚;不过难保她爷爷没老花看错。」

「这么一来,喜一证词的可信度就成为关键了。」

「是啊!不过喜一也对自己的眼睛有绝对的自信;警察问他会不会那个男人不是从药局、而是从隔壁人家走出来的;但他说自己绝对没看错,确实是从药局走出来的。」

「请等一下,『从隔壁走出来』是什么意思啊?要是那个可疑男子真的是从隔壁走出来的,这件案子不就变得更复杂了吗?因为这代表钱不是那个男人偷的。」

「警方是这样想的:偷了钱的犯人没走『牡丹药局』的正门口,而是从后门离开;接着从隔壁人家的后门侵入,再从隔壁人家的正门玄关离开。这么一来,喜一和塔子她们的证词就没有矛盾之处了呗?」

「原来如此。那实际上到底是怎么样?」

「也不对,药局的后门是从内侧锁上的,就算想出也出不去。警方又猜测犯人可能是爬上二楼后跳窗逃逸,所以便调查家中有无留下任何痕迹,但最后还是没找到任何有力的证据。」

「所以呢?结果怎么样?」

「结果就那样啊,陷入迷宫之中。牡丹奶奶可能是嫌麻烦,就撤回报案了。她看得很开,说反正被偷走的钱不多,把店丢给孙子顾的自己也有责任。」

「嗯,的确很不可思议。」海晴歪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喃喃说道:「不过还真巧,令嫒她们当时正好待在那里。」

木贼亦有同感。假如当天下午塔子她们没去「水缥酒馆」喝酒,季里子的祖父也不会跑到店里来;平常那个时段鲜少有客人上门,若是塔子她们没光顾,水缥爷爷应该会窝在家中看电视吧!换句话说,便无人能明确证明未曾有任何可疑男子出入药局过。

木贼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开始怀疑:当天塔子她们在遭小偷的药局前喝酒,真的只是偶然吗?

当然是偶然——对于自己荒诞的疑念,木贼不由得苦笑起来。倘若塔子她们不是偶然在那儿,岂不是事先预料到当天「牡丹药局」会遭小偷?怎么可能!塔子她们要怎么预料这种事?除非她们与犯人共谋……

木贼僵住了身子。塔子等人当然不可能与犯人共谋。但若是退一百步想,假设真有这么荒谬的事,这件案子的不可思议之处便完全消失了。塔子她们坚称没看见可疑男子,是为了包庇犯人,在塔子等人的伪证之下,案件呈现了不可思议的面貌,而这正是这件窃盗案不了了之的最大原因。因为她们四人异口同声地主张没看见犯人,因此警方不得不怀疑犯人并非从店门口离去,或是喜一的目击证词有误。

不,慢着,不是四个人;加上季里子的祖父,是五个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谬的事?难道爷爷也是共犯?不,倒也不见得。爷爷究竟有无看见犯人,还无法确定;说不定他本人并没把握,只是受四个高中女生的证词影响,错以为自己绝没看见而已。他年事已高,这是极有可能的。

爷爷不是共犯,只是被利用——这个看法应该无误。这么一来,犯案的便是那个男犯人及塔子等五人,而被偷的金额是十万圆,一人可分得两万。虽然不是值得冒险的金额,说不定是因为他们误以为保险箱里有更多钱。

天啊!木贼只觉得一阵茫然。这么一想,一切都显得合理了,不是吗?塔子她们不只喝酒,竟然还和窃盗案有关连?

「不过犯人还真大胆耶!」海晴的声音让木贼回过神来。「弄坏保险箱、拿走里头的钱,的确只需要五、六分钟;但犯人难道没想过,要是他正在破坏时喜一回来,该怎么办吗?」

这倒也是。事到如今,木贼才发现这一点更加不可思议。在短短的五、六分钟之内,犯人毫不迟疑地弄坏保险箱并抢走里头的钱财,这代表他很清楚牡丹奶奶的保险箱放在何处。这也就算了,为何他会动起砸锁的念头呢?他使用喜一的铁槌,代表自己没准备工具;换句话说,起初他可能打算直接带走保险箱。既然如此,为何刻意改变计划,当场将锁破坏?喜一不知何时会回来啊!

木贼开始认为:喜一目击的男人,说不定真是从「牡丹药局」的隔壁住家走出来的。换句话说,那个男人和案件其实毫无关系,并非犯人。那么钱又是谁偷的?是在喜一目击男人身影之前——比方喜一和吃完午餐的牡丹奶奶交班之前——被偷的吗?

遭小偷之事是壮丹奶奶自导自演……?这也说得通。奶奶在交班给喜一之前,便先弄坏了保险箱;那里头的钱呢?莫非原本就是空的?仔细一想,保险箱中装有十来万圆只是牡丹奶奶的片面之词,连她的家人也无法确定。

木贼试着想像。奶奶每天都去散步,或许问题便是因此而生。也许奶奶散步时认识了朋友,她平时常对那个朋友吹嘘保险箱里子虚乌有的钱;某一天,那个朋友向她调头寸,但奶奶拉不下脸坦承根本没那笔钱,因此自导自演,假装遭小偷。她怕警方彻底调查后,自己的独角戏会穿帮,因此才撤回报案。

木贼歪了歪脑袋。这说法有可能,但他却觉得不对劲。牡丹奶奶自导自演说虽可成立,却无法说明塔子她们当时为何正好待在那里。木贼现在确信她们在那儿喝酒绝非偶然;倘若她们真是出于好奇心喝酒,即使季里子的祖父再怎么开明,也不会挑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公共场所喝酒吧!照理说,应该会选在某人的房间——比如家人不在的塔子房间——才是啊!木贼感到这群女孩们别有用心。

但若喝酒不是偶然,就只剩下女孩们是共犯的解释。正当木贼为了这个事实叹息之时,突然灵光一闪:假如塔子她们喝酒并非偶然,且没作伪证的话……换句话说,真的没有可疑男子出入药局的话,那代表什么?

作伪证的变成喜一。令人惊讶的是,假设戴着白口罩与墨镜的男人从未存在过,也完全说得通。为什么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犯人就是喜一。

不,慢着。若喜一自行破坏保险箱并拿走了钱,那钱到哪儿去了呢?藏起来了吗?不可能。既然警方调查过他家,用一般的藏法应该会被发现——

对了!邮件……答案出人意料地轻易浮现。喜一将钱装入信封,和暑期问候卡一起丢入邮筒中;只要他胡捏收件地址,日后信件便会退还给寄件人。喜一脑筋那么好,为了避免被怀疑,肯定计划得极为周全。

但犯人若是喜一,塔子她们又是扮演什么角色?木贼无法理解。假如她们是刻意选在那个时地喝酒,代表她们和喜一是共犯?但假使如此,塔子等人应该宣称自己也看到了喜一目击的男人才是啊!为何反而照实说?

照实说……木贼的视野倏地由负片反转为正片,他恍然大悟。或许塔子她们是刻意在「牡丹药局」前「监视」,以妨碍喜一犯罪。当然,这个假设要成立,得建立在塔子等人事先得知喜一计划的前提上。她们可能事先得知喜一的计划吗?

或许可能——经由喜一的姊姊增子。也许喜一陶醉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将计划钜细靡遗地写在日记之中,又阴错阳差地被增子看见……

于是,增子找了死党季里子商量,但季里子也无计可施;她们又拉塔子入伙,但塔子那丫头只会大惊小怪,肯定帮不上忙。能监视药局门口的场所只有酒馆的柜台,因此她们姑且以未成年饮酒为烟雾弹,守在那儿。这么大胆的点子是谁想出来的?虽然没有根据,但木贼总觉得是第四个人——班长——的主意。她不只提供点子,又判断人数越多越有利于提升目击证词的可信度,因此加以协助。

不,慢着。推敲至此,木贼遇到了瓶颈。虽然塔子她们在外监视,喜一依旧实行了计划。喜一自然也看得见塔子她们喝酒,但这并未发挥抑制作用;或许喜一认定塔子等人已喝醉,无法提供确切的证词吧!话说回来……

木贼觉得不可思议。塔子等人不惜付出被辅导的代价进行妨碍,但行动未免稍嫌消极了一点。她们大可在喜一有动静时,派个人伪装成客人造访「壮丹药局」,随便编造藉口,赖在店门前不走;如此一来,喜一自然做不了有效的伪证。既然打算妨碍,至少得有这些行动吧!

或是她们自忖无法阻止喜一实行计划,因此志不在妨碍?喜一企图将罪行推到虚构的男人身上,而塔子等人的任务,似乎于证明该男子并不存在的阶段便告结束;她们就此满足了?

不……不,或许这正是塔子等人的目的——木贼突然思及这个可能性。成为代罪羔羊的虚构男人。

倘若她们真正的目的便是拯救那个男人——不,追根究柢,那个男人真的是「虚构」的存在吗?

喜一是怎么指证的?他说有个戴着口罩及墨镜的可疑男子走出药局,并往木贼家的方向而去;假如少了塔子等人的证词,木贼岂不是沾上嫌疑?当时他的工作多半在外头跑,无法提出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再说……木贼想到了一件事,更是胆战心惊。当时的自己也有动机。一个疯狂沉迷于小钢珠、甚至把薪水全数花完的男人,会因为没钱打小钢珠而觊觎邻居老奶奶的私房钱,也不足为奇啊!

喜一连这点都计算过了?随着一阵战栗,木贼更想起了某个决定性的关键。案发数天前,暑假刚开始时,木贼到「牡丹药局」去买感冒药;那时他想替喜一做工艺作业,因此伸手去拿搁在一旁的工具。虽然最后喜一没让他帮忙,但他那时碰到的工具是什么?

是铁槌……敲坏保险箱的铁槌柄上清楚地留有木贼的指纹。当然,警方必然会认定喜一以外的残留指纹便是犯人的指纹。

或许——木贼继续思考,态度冷静得连他自己都大为意外——木贼偶然在铁槌上留下指纹,喜一才想出这个计划的。为了让自己摆脱嫌疑,喜一需要代罪羔羊;他打算将罪行推到木贼头上。喜一唯一的失败便是将计划钜细靡遗地写在日记上,且被姊姊增子偷看到……

若是没有这个瑕疵,或许木贼便如喜一计划的一般,被当成小偷逮捕。塔子她们在这紧要关头以舍身战法救了他,他的女儿塔子……

「——果然是被偷的。」这句对白让茫然自失的木贼回过神来。一看之下,在接待室附近偷听两名刑警与瓶窥高子说话的白鹿毛铃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被杀的被害人似乎就是那些迷魂大盗的一份子。」

「咦?是吗?」海晴自然无由窥知木贼这数分钟之间复杂的心境变化,悠哉至极地将身子由他转向铃,并盘起手臂。「那瓶窥同学也是受害人——?」

铃正要点头称是,从接待室彼端出现的路考茶、弁柄及高子却打断了她。高子没瞧海晴等人一眼,便迅速离开;而两名刑警则向海晴及铃说了句「感谢协助」,行礼后便告辞而去。

「发生了什么事?」洗柿刚结束总务的小型会议回来,他一面目送刑警们的背影,一面小声问道:「气氛很严肃啊!」

在铃简单地说明来龙去脉之时,海晴替木贼及洗柿换去了凉掉的茶水。时值下班时间将近的午后时分,四人一面啜饮新泡的茶,一面交头接耳。

「——就是这么回事。」

「还真是怪事啊!」

「根据瓶窥同学的说法,那张折价券是上周日去高知玩时,连着钱包一起被偷走的。」

「她遇到扒手了?」

「不是,她看完电影后,在闹区被搭讪;他看对方长得帅,就答应和他一起去喝酒。正喝得兴起时,她却突然发困;醒来后,那男人和放在手提包里的钱包都消失无踪了。刑警先生拿了被害人的照片请瓶窥同学指认,她说的确是那个人。」铃又对木贼及洗柿简单地说明了专找女性下手的迷魂大盗之事。「据目前了解,那个集团有三个人;而刑警似乎认为这次被杀的被害人是其中一个,因为结束问案之前,年轻刑警曾对年纪较大的刑警说:『看来最好再找浅钝谈一次。』」

「不过,就算那个叫浅钝的小子真是迷魂大盗之一,我看他打死也不会承认认识被害人的。」

听完简略说明后,洗柿展现了他敏锐的一面。「认识被害人,代表他也是同伙,等于承认自己的窃盗罪行。」

「我想,警方应该会隐瞒安眠药的事,只要他指认被害人吧!当然,这只是我的想像。」

「原来如此。不过还真奇怪耶!」洗柿自行续了杯茶。「那个被害人干嘛小心翼翼地把折价券保留下来?那个女孩的钱包应该早被他丢掉,湮灭证据了吧?」

「嗯,好像是。」

「那为何只留下折价券?他又用不着。」

「不,对那种人而言,说不定用得着。」

「咦?什么意思?」

「我看他打算再扒一次瓶窥同学的皮吧!」

「扒皮?你是说,再对她下一次安眠药……?」

「我想这次的目的不是钱,而是她的身体。你们看,瓶窥同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或者该说是个……性感小辣椒?说不定他们觉得这种肥羊偷完钱就放走太可惜了,想再下手一次——」

「等等,她既然能指认被害人的照片,表示把那个男人的长相记得很清楚;既然这样,怎么可能会上第二次当、乖乖喝下安眠药呢?假如又在街头碰上那个男人,她一定会防备的。这一点,那个男人应该也很清楚吧!」

「所以下次接近她的就换成另一个人。」

「啊,对喔!原来如此,他们有三个人嘛!」

「折价券不但印有姓名,又可让他们拿来充当失物,藉口要物归原主而邀她出来,是绝佳的道具;所以被害人才会刻意留下折价券没丢。」

「原来如此,脑筋转得还真快。那帮人真坏耶!」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像!」

「不好意思,虽然时间还有点早……」木贼一面看着时钟,一面起身。「今天咱先回去了。」

「好,请慢走。」由于木贼平时鲜少在下班时间准时离去,因此引起洗柿的兴趣。「有啥事要办吗?」

「不,只是去买个东西。咱刚刚想起女儿的生日是在下个礼拜,偶而总要送点好东西给她嘛!平时咱连信都忒少写。」

「哈哈!」见了木贼意外的一面,洗柿显得乐不可支。「很好啊!令千金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过年轻的女孩子喜欢啥啊?」站是站了起来,木贼的表情却甚无自信。他向铃问道:「侬觉得送啥比较好?」

铃吃吃笑着,也站了起来。「不如我陪你去选吧?」

「侬肯陪咱去啊?」见铃一口允诺,木贼明显地松了口气。「万事拜托啦!请白鹿毛小姐挑侬觉得好的,咱会请客道谢。」

「股长,那我也先失陪啰!」

「好、好,慢走。」洗柿挥手目送两人离去,但将近五点之时,他却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欸,山吹。」

「什么事?」

「不好意思,我也可以早点回去吗?」

「好啊,请便。」

「其实啊,我今天和学务长约好了一起去喝酒。」海晴明明没问他,洗柿却兴冲冲地一面说明、一面准备回家。「我以前一滴酒都沾不得,太不上道了,有很多人等着向我讨旧帐,真是伤脑筋啊!哈哈哈哈!我老婆倒是没好脸色,问我怎么突然又开始喝起酒来了;这阵子她的脾气很差,哈哈哈!好啦,那我先走了。」

洗柿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后,只剩海晴独自留下来加班;他致力于制作二年级生的成绩单,真到八点为止。本来为了节省经费,一到六点就会关掉电源;但今年将送走头一批二年级生,因此洗柿向学务长商量,让夏天就业时期的供电延长到晚上八点。

八点结束工作后,海晴便前往最近常去的居酒屋。从前他几乎滴酒不沾,但来到高知之后却养成了晚酌的习惯,晚餐也从一成不变的拉面套餐变为居酒屋餐点。

当海晴哼着歌前往居酒屋「韩红花」时,竟在路上巧遇独自行走的铃。「咦?」

「哎呀,山吹。」即使在昏暗的街灯下,铃的笑容仍像大白天时一样毫无阴影。「你现在才下班?」

「是啊!白鹿毛小姐呢?」

「陪木贼先生买完东西了。虽然他好意说要请客,不过我婉拒了,去办其他事。」

「其他事?」

「你不是告诉我青磁先生的电话吗?」

「哦,你去找他啊?」

「我才刚和他聊过。今天朱华小姐没空,他说改天再替我介绍。」

「那晚饭呢?」

「现在正要去吃。山吹也是啊?」

「我正想到『韩红花』去,你要不要一道去?」

「啊!我听说那里东西很好吃,早就想去了。」

店内客满,他们等待片刻后,有张桌子空了下来,于是两人便行入座。

「山吹,」他们一面闲聊工作上的事,一面吃喝一阵后,铃突然如此喃喃说道。「你都不问耶!」

「问?问什么?」

「紫苑的事啊!比方问我为什么对她的事那么感兴趣、去找青磁先生和朱华小姐打算问些什么之类的。一般人一定会问东问西,但你却完全不问。」

「啊,我该问吗?」

「也不是啦!不追问是再好不过。」她停止吃吃娇笑后,便以那眼白泛青的静谧双眸凝视着海晴。「我只是觉得你很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自出生以来从不觉得自己有半分神秘色彩的男人抓了抓鼻头。「是吗?」

「山吹的爸妈住在东京?」

「对,在练马的富士见台卖干货。」

「有没有兄弟姊妹?」

「上头还有男女各三个,共七个孩子,我是老幺。」

「哇,大家庭耶!那——你会一直留在高知?」

「会吗?我想不会吧!明年应该就会回去当SKG大楼的警卫。」

「SKG……」铃的嘴角意味深长地翘起。「SKG大楼啊……山吹,你知道那栋大楼的所有人是谁吗?」

「所有人?不清楚耶,是谁啊?我没注意这些事。还是应该知道一下比较好吗?」

「怎么会?」铃爽朗一笑,畅快地喝干了啤酒。「不知道的人比知道的人来得珍贵多了。」

铃的视线往一旁流动,并朝着出入口举起了手。海晴回头一看,龙胆隆义正一脸无趣地伫立在那儿,似乎在等吧台空出。「要不要-起坐?」

「可以吗?」他扶正眼镜,交互打量海晴及铃;犹豫片刻后,他脱下鞋子,在铃的身旁坐下。「那就打扰了。」

「老师常来这家店吗?」

「嗯,还好啦!」他似乎正在回想铃和海晴的名字,语尾含糊不清?「偶尔来。」

「老师,你今天有来学校吗?」

「有啊,怎么了?」

「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或许是感受到铃的语气中别有含意吧,龙胆谨慎地打量她和海晴的表情。「发生了什么趣事吗?」

「有刑警来学校。」对吧?如此征求海晴赞同的铃,更显得是故作无心。「安艺警署和高知南警署来的。」

「高知南警署来的?」龙胆已将海晴代为斟满的酒杯端近嘴边,手却又停了下来。「怎么会大老远跑来这里?」

「那位刑警姓弁柄」铃展露刚从青磁那得来的情报,避开了问题。「听说他和老师是朋友?」

「弁柄啊?我的确认识他,我们都是高知大学的。」虽然龙胆试图将眼前的话题当作一般的闲话家常并浮现微笑,但他的嘴唇却是僵硬的。「他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铃简短说明某个男人在高知市的闹区被杀,身上却带着安专学生的学生折价券之事。「——所以,他们也找了那个姓瓶窥的女孩来问案。」

「还真奇怪啊!」龙胆终于浮现了微笑,却有种瞧不起人的味道。「我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会带着别人的折价券,但凭这种东西,恐怕无法明白他是什么来路吧!」

「哎呀,但他们说上衣绣着名字喔!对吧,山吹?」

「对。」海晴完全没察觉流动于眼前两名男女间的奇妙紧张感,仍旧发挥着他的食欲。「听说是绣着YOSHIKI·U。」

「这种名字很常见啊!」龙胆的眼底宛若出现了座冰山,脸庞透着残酷之色。他浮现了某种欲以憎恶相称又嫌过于冷酷的表情,但一瞬间后,又立刻回复那瞧不起人的神经质笑容。「既不知道是姓还是名,也不知道U是哪个字的缩写——」

「说得也对。」铃的态度与她的台词相反,显然不同意龙胆的意见。「说不定会因为被害人身分不明,就此成为悬案。」

「对了,白鹿毛小姐。」龙胆总算想起了名字。显然地,他希望藉此转变话题。「你也是高知大学出身的吧?这么说来,算是我的学妹。」

「是啊!不过没在校园里见过你。说不定我们曾擦肩而过呢!」铃说道,眼睛并未看着龙胆。「比方说在『白蓝庄』——」

所有的表情从龙胆的脸上烟消云散,在一阵毫无防备的空白后,他总算发出声音——宛如喘息似的声音。「你该不会是……」

「我和她住在同一座公寓。」铃替海晴斟酒,似乎刻意避开龙胆凝视自己的视线;她劲道过猛,不小心洒了些酒到桌上。「和紫苑……我和紫苑瑞枝常来往,虽然时间不长……」

「是吗……」紧张的丝弦似乎断裂了,龙胆喝了口刚才便一直拿在手上的酒。「是吗……原来你……」

「这么一提,弁柄先生也提到了那个紫苑小姐的事。」海晴完全没理会眼前的暗潮汹涌,正盯着菜单思索接下来要点什么。「顺口提的。啊,不对,是我问起他才说的。」

龙胆原先陷入了宛若窥视灵界后的虚脱状态,这会儿则惊讶得哑口无言。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海晴,彷佛怀疑这个男人为何会在此地;接着,某种奇妙的感觉朝他侵袭而来。这和铃带给他的震撼不同,而是种令视野扭曲的冲击;同时,他的嘴巴和舌头擅自说起话来。

「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瑞枝已经不在人世了。」宁死不愿在他人面前吐露真情的念头与一吐为快的冲动,在他的眼球深处形成了红色漩涡;他的鼻孔隐隐发痒。「知道瑞枝死了,而且还是上吊自杀而死时,我发过誓,我绝对……绝对……」

残留于头脑角落的理智,让龙胆领悟到这种奇妙的告白冲动是出于某种不可思议的外力影响;虽然他不晓得这是眼前男子的特殊能力,但他无与伦比的直觉警告他,若是继续坐在此地,将会连不该说的事也全盘托出。这股恐慌,将他的下半身从束缚中解放出来。

「……抱歉。」他抬起腰来,吐了口气。「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我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很不舒服……」

龙胆没回头看要他多保重的海晴及铃一眼,便离开了居酒屋。他的姿态真可用连滚带爬四字形容,那背影显示他毫无多余的心力掩饰自己的慌张。

「是喝醉了不舒服吗?」海晴完全不知道自己正是始作俑者,一脸担心地看着龙胆跌跌撞撞的步伐。「不要紧吧?」

铃沉默不语,严峻的双眸依旧盯着龙胆离去后的空间。她那双眼白泛青的眼睛滑向海晴,海晴似乎察觉了视线,也回头望着她。

两人的视线交错时,脚下倏地传来地板抬升的感觉;建筑物因无声无息的地震而倾斜似的浮游感突然涌现,又突然消失无踪。

「……果然如此,」什么事也没发生,当然,建筑物和地板亦无任何异状。铃以莫名轻佻的动作耸了耸肩,她的表情相当开朗,彷佛已将刚才发生之事全数忘怀。「和我想的一样。」

「什么东西?」

「你啊!」她的身子探出桌面,望着山吹的脸。她原本板着一张带有责备之意的脸,不久后却淘气地笑了出来。「我不是说过了?你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我?哪里不可思议了?」他衷心地想知道,声音中充满对答覆的期待。「请告诉我。」

「没人能在你面前说谎,任何事都会老实招出来——简单地说,就是这么回事。」

「不能说谎?」海晴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这究竟是优点或是缺点;接着,他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对我吗?是吗?我不太懂耶!这算是优点吗?」

「你刚才也看见龙胆老师的样子了吧?」铃虽对海晴那牛头不对马嘴的反应露出苦笑,却是一本正经。「今天的木贼先生也一样,他平常绝对不会谈论家人的,却在山吹面前提起了他女儿,不是吗?」

「哦……」那又如何?他歪着脑袋。「不过,那些不见得就是真话啊!不,呃,我不是说木贼先生说谎,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要说木贼先生谈论平时不常提起的女儿,是因为不能对我说谎之故,好像有点没头没脑的——」

「好了、好了」铃隔着桌子拍了拍海晴的肩膀,又多点了一瓶酒。「只是酒席间的戏言嘛!你一当真,说的人反而伤脑筋。算了,别管那些,喝酒吧!来来来,尽量喝!」

*

——另一方面,东京的白鹿毛宅邸。六月某日,地点为源卫门的书斋。

黑鹤进房时,源卫门的心情已显得相当差;差归差,他今天似乎已没先前那种来回踱步及大吼大叫的气力,不悦的表情中甚至流露着认命的感觉。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解决?一点成果都没有嘛!我已经等不下去了,小铃究竟何时回东京?新学期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总裁,所谓『欲速则不达』,若是因操之过急而出了什么差错,说不定铃小姐会气恼一辈子。」

「话是这么说,但那个山吹海晴真的有用吗?我开始不安起来了。」

「这不像是总裁会说的话。」

「但再这样下去,大学就要放暑假了!没办法在暑假前解决吗?」

「恕属下直言,属下认为最好有拖到明年的心理准备。」

「哪能那么悠哉?」

「比起小姐一辈子留在高知,应该要来得好多了吧!」

被黑鹤指出自己最大的顾虑,源卫门变得哑口无言。「所以咧?今天有什么事?」

「是,小姐关注之事似乎已渐渐明朗化了。」黑鹤简洁地叙述了「白蓝庄」女学生自杀案的始末。「——就是如此。」

「嗯。」听了女学生代替朋友赴约,却被赴约对象及其同伙强暴之事,源卫门皱起了眉头。

「这么说来,小铃假日大老远地从安艺跑到朝仓去向学生打听的,就是这件事?」

「看来是的。」

「这我就不懂了。那个叫紫苑的女孩子的确很可怜,我也万分同情;可是她最后是自杀的啊!警方也是仔细调查过后才这么判定的,事情已经了结,过去了。我不知道小铃和她交情多好,但终究是别人家的事,干嘛拘泥于这件事上?」

「这方面的原因尚未清楚,或许是有什么地方让小姐觉得无法释怀吧!」

「什么地方让她那么无法释怀?」

「还不明白,但根据小道消息,大学校园中似乎流传着关于那个自杀女孩的流言蜚语。」

「什么流言蜚语啊?」

「与事实不同的传言,或许小姐关注的便是这方面的问题。」

「与事实不同的传言?什么玩意啊?难道是在怀疑她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吗?」

「这点还不清楚。」

「真是的,结果还是只能等山吹的成果啊?我老觉得事情根本没进展,是我的错觉吗?」

「接下来这件事不知能不能称为进展……最近发生了另一个案子,某个男人的他杀尸体被人发现,而那男人疑似为强暴那女学生的歹徒之一。」

「他杀?是被杀的啊?」

「是的,而凶手尚未被逮捕。」

「所以呢?那又怎么样?你该不会说那个杀人案和小铃调查的事有关吧!」

「还无法判断。不过,或许小姐认为事情还没结束,而她的想法说不定是正确的——」

Fragment6

季节已转为秋天,虽然洒落于红砖道上的阳光并未减弱,却似乎变得更为透明,既短暂又纤细,引人感叹无常。

学校业已迈入第二学期,少女无法一早便前往百货公司后方的步道,只能在放学后报到。她和负责接送自己的司机说好时间,回程在百货公司前的公车站牌相候。

她坐在夏天时坐的同一张长椅上,望着鸽子。除了鸽群以外,她已成为这步道上资历最老的人。夏天时日日露脸的拄杖老人,近来已不见踪影;或许是年事已高,驾鹤西归了。少女不久前才听人说过,夏天的老人死亡率很高。总之,少女发现季节转变,聚集在喷水区的面孔也会随之大幅改变。

现在坐在长椅上的除了少女,还有个男孩;他的身材高大,容貌却与体格恰恰相反,是张娃娃脸,显得意外地稚嫩,应该是高中生吧!但是他却穿着便服,而且每天少女到达时,就已经见他坐在长椅上了。少女一放学便立刻搭车飞驰来此,却从未比那男孩早到过。有一回,少女趁着创校纪念日休假,一早便来报到,而男孩几乎与她同时出现,看来他似乎没上学。从体格来看,男孩倒有几分大学生的味道,但那张娃娃脸却违背这个印象,活脱是个逃学的高中生。

然而,男孩无忧无虑的表情,又和一般「逃学的孩子」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鸽子啄饲料,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他似乎很想和鸽子玩,老伸手或用脚尖去戳鸽子,但鸽子们从来不理会他。即使如此,他的脸上毫无失望之色,眼睛仍追着鸽子跑,有时还会洒些饲料;自己则是喝喝茶,腻了便打盹儿。

他的体格和摔角选手差不多,举止却像个隐居老人。他老坐在那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每当少女突然从鸽子身上抬起视线,看见在对面长椅上或坐或睡的男孩时,总会忍不住歪起脑袋。

但仔细一想,其实自己也半斤八两;或许男孩也不明白为何少女老是独自来步道杀时间。不,至少雨天时男孩不会出现,但少女可是不分晴雨地来报到;长椅不能坐,就撑着伞站在喷水他边。当然,此时连鸽群也不在。这里究竟有什么好玩的?该被这么问的是少女才对。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有时她也会浮现这个基本的问题。她清楚自己在「等待」,却不明白究竟在等待什么。

再说,自己「置换」而来的「能力」究竟是什么性质,她也完全不明白。不过,既然是与多重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在利害关系一致之下引发的「置换」,肯定是有助于得知掉包犯人是谁与其目的为何的「能力」。

少女的「感觉」告诉她,只要在这条步道上守株待兔即可。她没理由怀疑自己的判断,但仍会突然感到不安。自己的「能力」真的发挥了效力吗?这是她以「爱」换来的「能力」,要是无法达成当初的目的,可就伤脑筋了。自己是否已变得无法爱恨他人,她尚未明确地自觉;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她并不觉得自己付出了莫大的牺牲。追根究底,她渴望找出「犯人」的动机之一,便是因为那「犯人」是夺走爱的象征,而她憎恨被那象征摆布的命运;然而,现在她却失去了关键的「爱」,根本是本末倒置。但少女完全不曾深思这个问题,只是单纯地认为难得到手的「能力」当然得派上用场而已。

少女并不焦急。虽然时而感到不安,也仅止于一瞬间;对照状况一看,她甚至冷静沉着得教人不可思议,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今天是百货公司的公休日;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几乎不见行人,只有少女和男孩各自在长椅上看着鸽子。

——咦?有人耶!

耳边传来笑声,少女转动眼珠,窥视那个方向。

——你在说什么啊?有观众才好啊!再说只有两个人耶,只有两个!

四个女孩身穿少女亦知悉的知名女中制服,成群结队地走进广场来。

——好丢脸喔!要不要换个地方?

——为什么?这里很好啊!

——这里哪里好了啊?

——你看,鸽子、喷水池、红砖铺成的步道;就像是绽放于高楼大厦之间的都会绿洲吧?

——哇,诗人!

——什么话啊!

高中女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吱吱喳喳地说个没完,依旧成群结队地走近喷水池。

——这种水准的「画面」,到处都是吧?

——对啊!又不一定非这里不可。

——要换地方吗?

——都这个关头了,你还在说什么啊?

——对啊,这里就好了啦!就这里了。

——啊!你们不用演,就说风凉话!

——好啦,快点拍吧!趁着人少的时候快点解决!

——真讨厌。

——快啦,抛开你的犹豫吧!

——顺便把羞耻心也一并丢了!

——一开始就没有吧?啊,不对啊?

——真是的……

害羞的是身材最好、脸颊如苹果般通红的女孩。她脸红似乎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平时就面色红润;少女漠然地在心中称呼那个女孩为小苹。

——好,那就从走路开始吧!

戴着眼镜、看起来对成绩斤斤计较的女孩如此催促小苹。这个就叫眼镜姊好了。少女抱着旁观者的轻松心态,胡乱取起绰号来。眼镜姊的身旁有个绑辫子、满脸雀斑的女孩正拿着家用摄影机;她是这群女孩中最可爱的一个,就叫她辫子妹妹。

看来她们似乎是为了拍摄业余影片而来出外景,八成是电影研究会、视听社团或同好会之类的社员吧!从时期推算,可能是参加校庆展览用的作品。

——走路?要怎么走啊?

其余的女孩全穿着冬装,只有小苹穿着夏装。这么一提,差不多要换季了;微渺的阳光一旦转弱,便有股惊人的凉意。然而,小苹那光滑的皮肤似乎能弹开寒气,她看来一点也不冷。

这就是年轻啊!少女感触良多地想着,随即又感到困惑。要说年轻,少女比高中女生还来得年轻多了,却像个老人似地,以老成的观点看着女孩们。

——这个嘛,呃……

眼镜姊避开聚在一起闷头大啖饲料的鸽子们,绕了喷水池一周。

——那边不是有台阶吗?连着百货公司的。你从那里爬下来,然后从左边绕喷水池一圈。

——我要做什么?

——还问做什么?走路就好了,走路!

——我是问一边走要一边做什么!我走路的时候要做什么动作?

——对鸽子微笑如何?开朗地微笑。

如此提案的是戴着发圈的女孩。她是众女孩之中五官最有洋味儿的一个,似乎很清楚自己是个美女。少女的脑海中浮现了「甜甜圈」这个绰号,是将「发圈」与「甜姐儿」组合而来的。

——露出那种「爱与正义的使者」的感觉!

——啊,这个好!慈爱的微笑!

眼镜姊对甜甜圈的提案大表赞同,但关键的小苹却怕羞得很。

——太逊了啦!你们不觉得很假吗?

——假也是表演的一种啊!别埋怨了,照着做!

——啊!真是的,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我是「少女超人」?

——因为你最适合啊!

——你们给我记住!真是的。

小苹一面发牢骚,一面登上百货公司的后门。

少女转念一想,或许不是自己的观点突然变得老成;该怎么说呢?与其说她变得老头子气,不如说是宏观上变得淡漠。所谓的年轻,不过是代表精神上及肉体上的成熟度皆低;小苹那身能抵挡寒气的弹性肌肤,只是年轻人耐久力的象征罢了。

女孩们只是「存在」而已;对少女而言,她们抽象的精神及物质的肉体并不具任何形而上学的意义。女孩们只是存在而已,她们成不了任何对象;成不了欢喜或悲伤的对象,成不了情爱或怨怼的对象……

少女突然试着回想沉淀于记忆深处已久的「她」。少女不再有任何感慨,「她」的身影并未如想像中那般鲜明地浮现出来;少女甚至记不清「她」的长相。

人类的记忆实在很奇妙,没有相机的写实能力,每当回想时,都得依赖想像力补强;而支撑这股想像力的,便是对记忆对象的「思念」。

随着自己的执着,想象力将对象逐渐扭曲。没有写实能力的人类记忆力是藉由想象而成立的。因此基本上「记忆」不会风化;即使一度忘却,每当回想对象时,便会自动进行「补强」。

每回想一次,便扭曲一次;换句话说,将逐渐悖离现实。

人类的记忆力便是游离于现实之外的能力,正确来说,应该叫做想像力;而想像力必须先有人类的感情,才能成立。

说得极端一点,人类无法记住不抱感情的对象。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对象,对人类而言就像不存在一般;因为「记忆」不会被补强,无法唤醒应补强的想像力。少了想像力辅助的对象,每当回想时反而会渐渐忘却。

少女正逐渐忘记「她」;逆转现象发生于少女身上,现在回想「她」,却反而忘却「她」。

少女逐渐失去「她」的名字,得花好一阵子才能想起;下次回想时,只怕已完全忘记了吧!

渐渐地,只能以附上括弧的代名词「她」来加以称呼;不,甚至连存在本身都已越发稀薄。

自己还能保持冷静,令少女觉得不可思议。「她」曾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甚至比家人还要重要,但自己却渐渐遗忘「她」。不是少女存心遗忘,而是记忆「她」的「能力」丧失了。

记忆「她」所需的想像力,以及支撑该想像力的感情——爱情已从少女心中消失。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少女总算领悟了。

多重世界的「自己」所说明的,便是这件事。另一个「少女」期望的「能力」,原来是记忆的能力;在自己的心中培育对象,让对象永远「活着」的「能力」。

少女曾拥有这种「能力」。

然而,她现在失去了,因为她将它让给了另一个「少女」。「她」在少女的心中正逐渐「死去」,少女的心中已没有培育「她」的土壤。

再也没有人能活在自己的心里。少女不爱任何人,不恨任何人,不羡慕任何人;因此她无法将任何人留存于自己心中,已然留不住了。要将爱恋的人留存于回忆中,需要以爱为名的想像力;要将憎恨的人留存于回忆中,需要以憎恶为名的想像力;要将羡慕的人留存于回忆中,需要以嫉妒为名的想像力;而少女已不再具备任何一种。

那么,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追寻真相?少女一面冷眼旁观着「她」的影像因记忆的碎片无法拼凑而烟消云散,一面如此想道。

少女当初的确有过几分期待——或许真相大白之后,「她」与自己能重修旧好。然而,现在已完全没有这份期待。自己绝不是为了一个连姓名、相貌都想不出来的人而这么做。

那又是为了什么?好奇心吗?也不是。现在的自己不可能有好奇心;不带任何感情的人,要如何对特定的对象产生好奇呢?是使命感驱使吗?也不对。使命感也得有对象才能成立,而缺乏接触对象的媒介——想像力——的自己,又怎么会有使命感?

自己只是「存在」而已……少女突然懂了。她并非在追求真相;只要她存在,真相便会自行找上门来。当然,即使知道真相,少女也没有任何打算。她只是为了让「世界」的构造化成立而存在,如此而已。

少女领悟自己已融入了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但她并不悲伤或后悔,只能感到失落。当然,这股失落感无法成为少女的任何对象,因此很快便流向了忘却的彼方。

SCENE6

「上次有劳各位了。」进入七月后,安艺警署的路考茶与高知南警署的弁柄再度连袂现身于安专的办公室。他们两人将上个月来访时穿得整整齐齐的上衣夹在腋下,拿着手帕擦拭脸庞。「山吹先生在吗?」

「呃……」出面接洽的是铃。这次木贼及洗柿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唯独不见海晴的巨大身躯。「请等一下——」

「山吹应该在电脑室。」洗柿回应铃的探询视线后,便一面向刑警们点头示意,一面起身。

「不然由我来——」

「不,其实这次是有件事想向山吹先生本人确认。」

「是吗?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请到里头等一下。」

「不好意思」

海晴抱着一叠列印出的各种证明书回来时,正好是路考茶及弁柄在简易接待椅上坐定、铃端了冰麦茶放到两人面前之后。铃从海晴手中抢过列印文件,说了句「我来做就好」,便将他推进接待室中。

「事情是这样的」海晴让两人等候,觉得过意不去,满口不住的「不好意思」;而弁柄等他坐下后,立即切入了正题。「浅钝被杀了。」

「咦?」海晴收起了礼貌性笑容,不是因为惊讶,而是一时间搞不清楚浅钝是谁。我认识这个人吗?他思索片刻后,终于想起是那个疑似迷魂大盗一员的高知大学学生。「啊?呃,哇!他被杀了啊?是吗?真是——」海晴忍不住如此喃喃说道,但仔细一想,他和那个学生素未谋面,有哪种感觉都显得奇怪。

「大约是一周前的事,你有看高知日报吗?」

「看是有看,不过完全没发现这个报导。」

「浅钝庆太,户籍在香川县观音寺市;之前我们也说过,他是高知大学农学系四年级生。他的尸体是在南国道路沿线的某个小钢珠店停车场被发现的。」

「而死法呢,」冰凉的麦茶让路考茶重获新生,他一面将手帕收进口袋,一面接着说道:「是先被钝器殴打头部后,再被勒死。」

你应该懂了吧?弁柄彷佛这么说一般地向海晴点点头。「死法酷似上个月那个带着贵校学生折价券的男人。」

「上次来时,我们没详细说明,不过上次那个男人和这次的浅钝都一样,是被绑包裹用的那种塑胶绳勒死的。」

「只不过,这次还发现了不属于被害人的大量血迹。看来被害人头部被殴后并没因此安分,还做了相当的抵抗;可想而知,凶手负了很重的伤。」

「喂喂喂,弁柄,不必连这种事都说明呗?」

「啊,说得也是。不过路考茶大哥刚才还不是说了凶器的事?」

「哎呀?真格的耶!怪了,是因为天气太热吗?今天特别不对劲。」

「唉,这些事都无所谓啦!」这么一提,上次来访时也是莫名其妙说了些不必说的话——弁柄一面想着,一面继续说道:「这次前来拜访,其实是因为上一个被害人的身分还没查出来。」

「而上一次的折价券男子和这回的浅钝忒可能是被同一个凶手所杀的。」

「我们现在正在清查浅钝的交友关系,以锁定嫌疑人;但老实说,情况并不顺利。你应该懂吧?这都是因为上一次的被害人身分不明之故。」

「照理说,上次的折价券男子和浅钝间应该有啥关连才对;但是忒遗憾的,尚未有人指证浅钝的朋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为了锁定嫌疑人,我们必须设法查出上次被害人的身分;山吹先生,你应该懂了吧?」

「嗯,我完全懂了。」路考茶与弁柄交互说明时,一板一眼地分别轮流面向他们的海晴歪着脑袋。「那,你们找我是为了——」

「为了折价券男子的身分啊!山吹先生,关于被害人的身分,侬是不是有线索啊?」

「我?」海晴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大吃一惊。「为……为什么?」

「你上回不是问了个怪问题?你问被害人是不是长得很帅——」

「而且还是在咱们谈到被害人上衣绣的姓名!就是YOSHIKI·U——之后才问的。侬听了名字之后联想到了某人,才问咱们那人是不是个帅哥,对呗?侬的确问了,这是为啥?侬有被害人的线索呗?对呗?是不是?」

「哦,那个啊!其实是因为——」他简单地说明了水缥季里子口中「长得好帅」的原高知大学学生之事。

「哦!」弁柄似乎认为大有希望,探出了身子。「那个女孩子以前的家教啊?他在高知大学是读什么系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说过那个男生今年三月毕业,回京都去了。」

「总之,请让我们和那个女孩谈谈。」

海晴回座查了季里子的公寓电话后,便拨打外线;铃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前,默默地将海晴带回来的列印文件归档并盖上骑缝章,但她一双修长的美腿却从桌下往旁边探了出来,成了不上不下的姿势。她似乎一直在接待室附近偷听谈话,见海晴走出才慌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好像不在耶!」见弁柄及路考茶也迫不及待地走出接待室,海晴满脸歉意地抓了抓脑袋。「毕竟现在她正忙着找工作。」

「能不能想个办法?」

「啊,这么一提——」他突然忆起季里子的友人牡丹增子。当海晴告诉刑警们她应该也认得季里子的前家教时,两人的态度还没多大变化;但等他说明增子也曾被芳树下安眠药并盗取钱包后,弁柄及路考茶的眼神和逼近守门员的足球一样迸出火花来。

「等…等一下!」

「侬说的是真格的吗?山吹先生,没弄错呗?」

「嗯,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为、为啥不早说啊?」

「不,因为……」连海晴这样的巨汉,都被刑警们的气势所压倒,后脑几乎快碰到地板上了。「呃,我完全忘了,对不起。」

「算了,总之请快点替我们联络那个女孩。」

海晴连忙查出牡丹增子家的电话,并再度拨打外线;增子本人不在,有个似乎是她母亲的女人接了起来,说增子去高知,傍晚应该会回来。海晴请她转告增子回家后立刻到学校的行政办公室来一趟,才挂上电话。

增子是在下午接近五点时出现的,而令刑警们高兴的是,季里子也和她在一块儿;一问之下,原来她们两人是一起到高知去的。

「啊,山吹先生!听我说!」两人一见海晴便雀跃地冲向前,只差没一把抱住他。「我们两个都录取了!」

海晴向她们道贺,而她们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异口同声地报告是上了同一间公司。这么一来,这段孽缘又得持续到其中一个结婚为止啦——她们俩开朗地说道。

这股快活的气氛,直到她们在介绍之下见了刑警们并看过死者照片后才倏然改变。

「咦……这不是芳树哥吗?」季里子忍不住叫道,但随即又露出尴尬的表情,一板一眼地改口说道:「这是芳树嘛!对呗?增子。」

「嗯,那个安眠药混球。不过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啊?表情忒怪!简直和腊像差不多。」

当弁柄告诉她们芳树被杀的事实后,正要大肆批评的两人也不由得堵住了口,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可是也真奇怪,我还以为他回京都了呢!」

「大概是又偷偷跑到高知来了陨!」增子敏锐地指摘:「八成又是来找『猎物』。」

弁柄询问季里子芳树的本名,季里子回答:「我记得他叫里叶芳树。」当然,铃躲在接待室外偷听得一清二楚。「是读高知大学经济系。」

弁柄及路考茶详细地询问增子遭芳树下手时的状况,而季里子亦在事先声明只是未遂之后,开始说明自己也险些被下药失身之事;刑警们一听眼神大变,拿出浅钝庆太的照片给季里子看,问和她在芳树公寓擦身而过的那两个疑似同伙之中,有没有这个男人。

「毕竟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我又只看了一眼……」季里子的语气和她的对白相反,透着一股别有含意的确信。「嗯,应该就是长这样吧!」

折价券男子是高知大学出身的里叶芳树,他和浅钝庆太同为窃取财物、性侵妇女的迷魂大盗——路考茶及弁柄带着这个收获,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安专。

事已办完,季里子及增子亦行告辞,铃却叫住了她们,三人就这么站在建筑物出入口附近说话。每当铃发问,季里子及增子便歪起脑袋,面面相觑。

「——对了,山吹。」谈了十几分钟后,铃总算放过季里子及增子,这会儿改来拍海晴的肩膀。「我今晚和朱华房子小姐约好了要见面,你能不能陪我去?」

「咦?好是好,但我一起去没关系吗?」

「不一起去不行!」她淘气地窃笑着。「因为她说想再见山吹一次。」

「咦?真的吗?」

「真幸福啊!有那么美得女人爱慕着你。」

「哇!」海晴完全没注意到铃那讽刺的一瞥,满脸羞怯地准备下班。「我好感动!」

「你很高兴啊?」

「很高兴!」

「啊……是吗?」调侃这个人真没趣。铃耸了耸肩。不愧是老幺,该说他坦率还是愣头愣脑?虽然铃并无嘲笑之意,却反射性地嗤之以鼻。就在这时,犹如地板抬升般的独特浮游感令她有股体重消失的错觉,视野彷佛波浪似地摇荡起伏。「很好啊!」她又补上这么一句后,视野及体重便突然回复了正常。

前往相约的地点居酒屋「韩红花」一看,坐在和式座位上的不只房子,还有青磁;看来他们今晚也打算到青磁家一聚。

干杯后,男女各自分成两组聊了一阵子;铃询问房子去年十二月生日时龙胆邀约饭局却又取消之事,海晴与青磁则是一面闲聊一面喝酒。

「对了,山吹先生。」房子判断铃的问题已告一段落,转向海晴。「上次我忘了问,你有没有特定的女朋友?」

「直捣核心耶!」青磁嘻皮笑脸地插嘴。「这么快就醉啦?」

「少胡说啦!这种话怎么可能等醉了才说?对吧?白鹿毛小姐,我说得没错吧?」

「难得女孩子主动告白,才不希望被以为是酒后胡言乱语呢!」

「对,没错!欸,我可是认真的。山吹先生,怎么样?假如你没有特定女友,不如好好考虑我吧?」

「不过,真的没醉吗?」铃频频感叹。「高知人这种正面进攻法还真是豪迈耶!」

「白鹿毛小姐,请别误会,小房是例外中的例外。」青磁打趣道:「她根本存心不良,只是看上山吹先生的身体而已。」

「有啥关系?男人还不是一样,追求时却满口诚意、爱情之类的漂亮话,其实目的还是女人的身体。」

「啊,那是偏见!咱不否认部分男人是有这种倾向,但男人的本质忒纯情,尤其在恋爱方面,说不定比女人还要纯情。」

「啥纯情?纯粹发情的简称吗?」

「哪来这种成语啊?猪头!」

「别笑掉人家大牙啦!男人就好比穿着衣服走路的性欲,哪里纯情了?就拿汝个来说啊……啊,这么一提,好像没听过汝个的风流韵事耶!青磁,汝个有女朋友吗?」

「干嘛问咱啊!小房要问的是山吹先生呗?」

「打马虎眼,就代表没有。唉,咱想也是,汝个看起来就像是从没喜欢过女孩子。」

「啥话!咱也谈过刻骨铭心的恋爱啊!」

「哦?嘿!」房子把山吹有无女友之事搁在一边,眼睛闪闪发亮。「这话可不能听过就算,对方是谁啊?说仔细一点啊!」

「咱干嘛说啊!」

「这关系到汝个的话可不可信啊!说不出具体细节,表示这样的女孩子根本不存在——」

「狗屁不通!」对呗?他征求两人的附和,没想到却连铃都一脸兴致勃勃地逼问;最后他终于投降了。「说就说——是弥生啦!」

「弥生?哪个弥生啊?」

「朱鹭的妹妹弥生。」

「朱鹭……汝个说的朱鹭,该不会是指小晃呗?」

「侬还认识其他姓朱鹭的人吗?」

「慢着,可是咱记得小晃是独生子啊!」

「小晃是谁啊?」铃有些冒昧地插嘴,她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心。

「朱鹭晃至,小学时常和我们玩在一起的男生;虽然比我们大一年,不过感情很好。」

「哦!我想起来了。」被抛在脑后的海晴也拍了下膝盖。「就是四年前和你们一起去安艺高中园游会的第四个人吧?」

「对、对,你记得还真清楚。龙胆、小房、我还有那个叫朱鹭的男生四个人一起去的。那时候朱鹭是研究生,为什么会回高知啊?应该还没放寒假啊!」

「他不是说过过年时没办法回家,所以才提早回来的吗?」

「他有说过啊?这么一提,忒久没见朱鹭了耶!前年他说在高知找到工作,我们一起喝酒庆祝,后来就没再见面了。」

「咦?小晃回高知来了啊?咱还以为他在东京工作呢!他现在在哪儿上班?」

「土佐女中。」

「哇!他是教国中还是高中?」

「应该两边都得教呗!因为是一贯教育。」

「要应付女孩子,很累呗!」

「好像也不会。那小子说过,土女的女孩子们因为至少有女专可上,所以和他从前那时候比较起来,没啥竞争意识。毕竟是千金小姐们上的学校嘛!当然,也不是完全没紧张感啦!」

「土女指的是土佐女子中学,而女专指的是土佐女子二专,对吧?」铃为了融入当地的话题,刻意一一确认。「朱鹭先生和他从前那时候比较,那他国高中是读哪里的?也是安艺?」

「我们只有小学是读同一间,他国中是读学艺。当然,那间学校是国高中一贯教育,所以他高中还是读学艺,后来大学是上了庆应。他和我们不一样,脑筋很好。」

「咱记得他嫌从安艺通车太累,还住外面呢!」学艺中学位于朝仓,就在高知大学附近。「住在亲戚家——」

「不,咱也一直这么以为,后来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个亲戚家其实是他家……正确说来,是他新爸爸的家。」

「新爸爸?啥意思?」

「朱鹭的爸妈好像离婚了,在他小学的时候。」

「咦……」房子忘了对海晴进攻,只是一味感叹。「咱完全不知道。」

「咱也不知道。其实朱鹭也没刻意隐瞒,只是没机会说而已。总之事实上,朱鹭趁着升学的机会,跟着他妈妈搬到高知,和再婚对象一起住;所以那小子的家早就不在安艺了。」

「咱完全不知道耶!原来有这种事啊!怎么,那小晃现在的姓不就不一样了?不姓朱鹭,改姓别的。」

「当然啊!不过咱不知道他的新姓。」

「汝个竟然不知道?」

「因为每次见面都叫他朱鹭,他也没订正咱啊!」

「说得也对,咱也是从以前就只用小晃称呼他。啊,这么说来,他妹妹弥生就是——」

「对,新爸爸和前妻生的女儿。」

「青磁是几时和她见面的啊?」

「四年前。咱不是和朱鹭、龙胆、侬四个人一起去逛安艺高中的园游会吗?当晚朱鹭在咱家过夜,隔天早上他说得回家一趟,要赶回高知;咱就问他『侬这话忒奇怪,侬家不是在安艺吗』?他说其实他现在家住高知,我才知道他妈妈再婚了。」

「咱完全不知道耶!」房子感叹地说道,频频自斟自饮。「原来还有这一段往事啊!」

「对啊!前一天他来咱家时,咱也以为他是从安艺的家过来的,谁知道竟然是从高知搭巴士来的。」

「对不起,我有点糊涂了。」铃理直气壮地插嘴整理,彷佛这是自己的正式任务一般。「四年前安艺高中的园游会是哪一天办的?」

「呃,应该是十月或十一月,正确的日期我忘了。不过我确定是星期六,因为隔天是星期日。」

「朱鹭先生是为了参观安艺高中的园游会而特地回安艺来的吗?」

「不,不是。我刚才也说过,朱鹭虽然从东京回来,但当时还没放寒假,他在高知市附近的朋友没一个有空的;再说,当时朱鹭是研究生,他的朋友大多出社会了。所以他就打电话来问我这个儿时玩伴有空吗?接到电话时,就像刚才说的一样,我以为朱鹭是从安艺的家中打来的,所以回答:『哦!闲得很!快来、快来!正好小房也回来了,咱叫她过来!』」

「龙胆老师也是你特地从朝仓叫回来的?那时候他应该还是大四吧?」

「龙胆是碰巧回安艺来,他带了一堆换洗衣物回家洗。当时他按照往例,顺便晃到我家来,结果不只是休假时常在我家碰头的小房,连好几年没见的朱鹭都在,我们难得聚在一起,气氛炒得很热——」

「所以就决定去参观安艺高中的园游会?」

「学弟妹们先前送了我一堆拉面啊、咖啡之类摊位点券,叫我一定要去;正好四个人聚在一起的那天就是园游会的日子,我想起来以后,就问要不要去看学弟妹们搞怪,大家也都兴致勃勃——」

「原来如此,而在高一的场地高尔夫会场,龙胆老师和紫苑瑞枝戏剧性地邂逅。不过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是啊!龙胆打电话来要我帮忙查她的身分时,我正和朱鹭一起喝酒。其实当晚本来打算四个人一起喝个通宵的,但逛完园游会后,龙胆马上就回去了,接着小房也回家,结果只剩我们两个。」

「咱那时候也是大四,忙着找工作,没那么多时间。不过园游会倒是让咱好好放松了心情。」

「我们两个一起喝酒,最后朱鹭在我家过夜,隔天他就说要回高知;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的爸妈早就离婚,而妈妈再婚搬到高知去了。」

「原来如此。所以朱华小姐才对朱鹭先生的家庭状况一无所知。」

「谁教他都不说!」房子作势瞪了青磁一眼。「这小子真格的是秘密主义耶!」

「哪有那么夸张?咱又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没机会说而已。这种事情,特别拿出来讲也忒怪呗?」

「算了啦!那小晃的新妹妹呢?还没登场耶!」

「快了。隔天早上那小子说要回高知,咱就开车送他去,因为高知正好有咱想看的电影在上映。」

「汝个都甭工作啊?有钱人家的少爷忒好命,可以随便跷班。」

「咱不是说过隔天是星期日了吗?又不是偷懒没帮家里工作。」

「知道啦、知道啦!然后呢?去了高知以后怎么了?」

「咱送朱鹭回家,本来打算立刻走人的,但距离电影开播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朱鹭就邀咱去他家坐坐。然后——」

「最重要的弥生也在家?」

「嗯。」

「她是怎么样的女孩啊?」

「怎么样啊?」青磁似乎正回想着弥生的面容,眼神宛若窥探着桃花源一般。「她长得和偶像明星一样可爱,当时是学艺高中二年级,看起来就很聪明。」

「汝个的词汇太贫乏了,咱完全想像不出来。」

「不然侬要咱怎么形容?对了、对了,她喜欢语学,当时想考东京外语大学;不过后来听说她上了高知大学。」

「唔……从东京外语一口气掉到高知大学啊?这么说来,她也没外表看起来那么聪明嘛!」

「啥话!」房子的戏言让青磁充满憧憬的双眼恶狠狠地倒竖起来。「高知大学已经忒了不起了,不是谁都能读的,至少咱就上不了。」

「这有啥好得意的?」

「龙胆也是高知大学啊!侬觉得龙胆笨吗?啊?」

「知道了、知道了!别当真嘛!」见了青磁的反应,房子似乎自觉说得太过火了,姑且收起了笑脸;但她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又浮现不怀好意的挪揄笑容。「不过就全国来说,高知大学的水准的确不算高啊!至少汝个应该把它定位成没啥大不了的学校比较好。」

「为啥?你又在说啥莫名其妙的话啊?」

「因为啊,假如青磁以后和弥生结婚的话,」房子突然将话题扯得老远。「高中毕业的男人光是讨个大学毕业的老婆就已经够难堪了,要是老婆读的大学又是忒好的学校,就更抬不起头来啦!」

「高中毕业或大学毕业,和男女之间的事有啥关系?」

「是啊!」海晴的语气中没半分自嘲,纯粹为了成功加入话题而高兴得笑垮了脸。「像我只有国中毕业。」

「咦?是吗?」青磁慌忙重整因惊讶而大乱的阵脚。「看呗!侬总不会因为知道山吹先生是国中毕业,就觉得他没魅力了呗?拘泥学历的人,只是喜欢追求虚名而已。」

「咱话说在前头,拘泥的不是女方,是男方。」

「咦?」

「青磁,汝个那么喜欢弥生,却没实际采取行动追求她呗?」

「侬……」刚才的激愤宛如不曾存在般地烟消云散,青磁的表情变得小心翼翼,就像是个担心恶作剧被女老师发现的坏孩子一般。「侬怎么知道?」

「从汝个的语气就知道了,因为汝个完全把那个女孩理想化了嘛!她不是活生生的女人,是女神。或许汝个多少会幻想:要是能有这样的女孩当女友或老婆多好?但还是认定她对乡下服饰店的小开而言是天上的星星,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对呗?又加上『再说咱只有高中毕业』的多余自卑感,未战先败,完全是在唱独脚戏。」

「才…才没有!」

「汝个敢说没有?」

「唔……」现在青磁已变成了被揭穿恶作剧却想不出藉口的小鬼,手足无措得教人同情。「咱才……咱才……呃……混帐!好啦!侬说得对啦!拘泥学历的是咱,真是太惭愧了。」

「汝个今天还挺老实的嘛!好啦、好啦!别想那么多,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

听在旁人耳中,要是踏错一步,这段处于灰色地带的对话便会发展为交互谩骂与侮蔑;但青磁与房子毕竟交情深厚,已能捕捉彼此微妙的呼吸,他们之间感觉不到丝毫的芥蒂存在。

「这么说来,」铃兴味盎然地交互观察着两人。「青磁先生和弥生小姐连话都没说过啰?」

「不,我们有说过话。朱鹭家是在一座很大的大厦里,大概有二十楼……不,是十五楼吧?我去时,他爸妈不在家;呃,我记得他说他爸爸出差,妈妈和朋友去温泉旅行。总之他们不在,但弥生在;不过她和朋友有约,我们到家时,她正好要出门。」

「所以她向你打招呼?」

「嗯。弥生问说『咦?有客人啊』?朱鹭回答:『咱从前应该提过呗,这是咱的朋友青磁,常来咱租的房子过夜的那个——』」

「咦?青磁,汝个曾在小晃租来的房子过夜啊?」

「咱去东京时,几乎都是住他那里。说归说,也只有两、三次啦!」

「汝个那么常去东京玩?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好命啊!」

「小房还不是在东京享受大学生活!」

「慢着,汝个是不是有啥偏见啊?大学生又不是成天在玩!我们课一堆,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

「哼,是吗?那咱得改变一下咱的认知了。总之,弥生本来要出门,又特地回房替我们送茶水。」

「哇,现在难得有这么乖巧的女孩子了。」

「我就说呗?」青磁宛若自己被称赞般地笑开了脸。「她感觉上很清纯,那时大概是紧张呗,端咖啡来时不小心绊了脚,把咖啡往咱上衣洒。」

「瞧汝个说得那么高兴,」面对青磁那幸福全开的笑容,房子有点不敢领教。「没烫伤呗?」

「没那么夸张啦!不过客厅的地板浸水了……不,是浸咖啡了。朱鹭擦地板时,弥生就替咱脱掉上衣,说要拿去洗,以免留下痕迹。」

「不要紧吗?」

「还好啦,幸好天气不错。朱鹭叫咱把衣服拿去阳台上晾着,咱就晾了。外头忒冷,咱就穿了朱鹭借咱的夹克。」

「然后呢?」

「然后?就没啦!弥生又重新泡了杯咖啡给咱,连说了好几次对不起后才出门。」

「汝个该不会只见过她那次呗?」

「不……呃……」青磁的幸福表情瞬间消失,换上了忸怩面孔。「其实就只有那次没错。」

「这哪能叫刻骨铭心的恋情啊?」

「侬那是啥话,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啊!」

「哦!怎么一反常态,说话变得这么犀利啊?恋爱果然能把男人变成诗人。话说回来,汝个之后大可以找藉口打电话给她啊!」

「人家还只是高二耶!唉,或许就像小房说的一样,不是年龄问题,是咱自卑而已。不过,干出了那种事以后,实在没脸主动联络。」

「啥?『那种事』是啥事?」

「就是……弥生出门以后,咱和朱鹭一面喝咖啡、一面闲聊,聊着聊着咱困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唉,毕竟前一晚熬夜,当时的确是睡眠不足;但醒来一看,竟然已经是傍晚了,真格地吓了一大跳。」

「啥?慢着,青磁,汝个是几点到小晃家的啊?」

「快中午的时候。」

「那汝个睡了四、五个小时?小晃没叫醒汝个吗?」

「他好像有叫过。咱醒来时他已经出门了,仔细一看,他留言在咱的手册上,写着:『不管咱怎么打侬、踹侬,侬都不起来。咱还有事,先出去了。』」

「这么说来,汝个就自己一个人留在别人家里啊?」

「对啊!忒逊的。他还写着:『回去时不要忘记侬的上衣,夹克放在沙发上就成了。』真周到的家伙,要是他没留言,咱当时慌慌张张的,铁定会把上衣忘在阳台上,直接回家。」

「所以汝个就换上衣服回家了?他家的钥匙怎么办?」

「他留了备份钥匙给咱,要咱替他把门锁好;留言里还要咱到停车场里去找他的车,把车窗拉下一点,再把钥匙丢进去就好。」

「结果电影就看不成了?」

「对啊!天色都晚了,咱就直接回安艺。真不知道咱去高知干嘛?」

「还用问?去小晃家睡午觉啊!」

「冒昧请教一下,」铃神色慎重地择言选词。「青磁先生,你醒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变化?」

「变化?」

「比方说身上的东西不见了之类的。」

「我的东西吗?不,完全没有。弥生替我洗上衣前,就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拿出来放在桌上了;我醒来时,那些东西还是原封不动地摆着,钱包、手帕和其他东西都还在。」

「那钱包里的东西有没有少?」

「完全没有,信用卡和驾照也都还在——」

或许是想问铃为何有此一问吧,房子朝着铃张口,却又突然转动脖子,朝入口举起了手。

「哦,人到齐啦!」

其余三人循着房子的视线一看,龙胆隆义正走进店里来,和上个月巧遇铃及海晴时的状况一模一样。看来就如同上次所说的一般,龙胆的确常光顾这间「韩红花」。

「——大家聚在一起……」龙胆和上个月时如出一辙,先是略微犹豫该不该入座,随即又立刻拿定主意,坐到两名女性身旁;因为男性那边的空间已被海晴的巨大身体给占满了,没有插入的余地。「是在庆祝什么吗?」

「没有,只是一起喝酒而已!」房子的视线倏地往下降。「小隆,汝个的手怎么了?」

其余三人的视线也自然而然地被龙胆的手臂吸引过去。仔细一看,龙胆的左手背到手腕部分包着白色绷带。

「只不过是……」他一面点乌龙茶一面回答的举动,看来也有几分别开视线的味道。「被猫抓伤了而已。」

「小隆家有养猫啊?」

「不,是野猫。」

「咱们刚才谈到朱鹭,」青磁察觉龙胆希望能转移话题,反射性地替他找了台阶下。「侬还记得呗?小学时常和咱们在一块儿的——」

「朱鹭——哦!」龙胆的表情明显地开朗起来。「朱鹭晃至啊?那小子过得还好吗?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小隆也一样,四年前一起去安艺高中逛园游会以后就没见过了吗?」

「应该是……不,等等。」龙胆似乎很高兴能埋首于这个话题,显得十分热络;但那笑容仍些微地透着平时的神经质之色。「应该是前年吧,我见过他一次,偶然在高知碰上的。我们好久没见了,想找到地方聊聊;本来要去咖啡店,但他家就在附近,所以到了他家去。」

「那座叫『高知殿堂』的大楼?」

「对对对,从客厅的阳台可以清楚地眺望山脉!怎么,青磁也知道那小子搬到高知的事啊?」

「咱们刚才才聊到这件事。」他将参观安艺高中园游会隔天送朱鹭晃至回高知的过程简单地复述了一遍。「就是这么回事。」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当时还不知道他妈妈再婚的事,他邀我上他家,我还以为要回安艺去呢!」

「前年?这代表小晃已经……」

「嗯,刚拿到庆应的硕士学位,回高知来了。我本来以为他在东京工作,听到他在土佐女中当老师时吓了一大跳。」龙胆因手上有伤,完全没喝酒;但他似乎认为继续这个话题比较安全,因此变得相当饶舌,这从平时的他绝难以想像。「我那时也是硕士班的最后一年,已经讲好要到隔年预定开校的安专当讲师了;不过我那时不想回安艺,也没什么理由,就是不想回来。」明明没人追问理由,龙胆却事先声明。「所以我就问他,土佐女子二专有没有职缺可以介绍给我?」

为何舍安专而取女专的理由,一样没人追问。和安艺相较之下,土佐女子二专所在的高须离高知大学所在的朝仓比较近,因此离紫苑瑞枝也比较近……

「他笑着回我『没办法啦!我在土佐女中还是新人,和第一女专也没什么关系。但安专也不错啊』。我就跟他说,新学校有一堆不安定要素;乡下地方人才不足,小孩子又越来越少,也不知道学校能不能顺利经营下去。结果他说『女专也一样人才不足,都是些从其他学校退下来的高龄老师,年轻讲师没几个』。最后我们的结论是……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高知太乡下——」

「对了、对了,小隆,汝个知道小晃的新姓氏是啥吗?」

「咦?啊,对喔,老是依照从前的习惯叫他朱鹭,不过那小子已经不姓朱鹭了。嗯,我知道啊!去他家时我问过,呃,我记得是叫……」

龙胆泛红的脸庞逐渐铁青起来,那圆圆张开的双唇就那么凝固了,双眸宛若凹陷的洞穴似地失去光辉。「难道……」他低喃了一声,接着便陷入沉默。

「怎么了?小隆?」

「不……」他甚至没有余力转向房子。「……我明明知道的,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算了,反正对咱们来说,叫朱鹭比较好懂嘛!」青磁一面讶异地看着龙胆的动摇之态,一面打圆场。「对了,侬今天不喝酒啊?」

「嗯……我吃东西就好。」

之后龙胆没再说过半句话,吃完东西后,便说明天一早还得上班,起身告辞。或许是不想被发现自己急着回家吧,他的动作格外地缓慢,显然仍未摆脱刚才的动摇。

刚进入店里的两个女人与离去的龙胆擦身而过,正是水缥季里子与牡丹增子;她们两人在离海晴等人有段距离的和式座位坐下。

「刚才走出去的那个男人——」季里子一面把玩着湿巾,一面歪着脑袋。「是不是在哪里看过啊?咱觉得好像见过他。」

「当然见过啊!」增子从菜单抬起脸来,不可置信地说:「不就是教英文的龙胆老师吗?」

「龙胆老师?安专有这个人啊?」

「有!你应该也修过他的课。」

「是吗?」季里子耸了耸肩,也将注意力移到菜单上。「算了,不重要——」

「——龙胆老师他……」另一方面,海晴等人转移阵地;他们四人离开「韩红花」并前往青磁家时,铃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连在青磁先生和朱华小姐这些老朋友面前,也用标准国语说话耶!」

「真格的耶!」房子似乎从未发现此事,高声叫道。「他以前不会这样啊!为啥突然说起标准国语了?」

「原因会不会……」青磁依然是打圆场的语气。「是那件事啊?」

「啥事?汝个知道原因啊?」

「也没啥,是他刚上大学时的事;那时他好像交了一个女朋友,一样是高知大学的。」

「是在认识紫苑瑞枝以前的事吧?」

「他是大四时遇见紫苑瑞枝的,所以是更早以前的事了。女方一样是本地人,听说他们交往一阵子以后,他听见那女孩在背后说他不管何时何地都满口土佐腔,在外县市出身的朋友面前显得很逊,想干脆分手算了。」

「啊……」房子做出思索之态。「原来是这样啊……」

「怎么了?」

「没啥啦,只是想起自己在东京的头一、两年,也觉得用土佐腔讲话忒丢脸。「咦?连小房都这么想啊……果然一般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吗?」

「不过最后咱脸皮就厚起来了,说话露出乡音也不在乎。像咱们说『很难』的时候,不是容易发音成『很蓝』吗?」

「嗯,对啊!」

「咱就常为了这个被朋友取笑。她们会纠正我不是『很蓝』,是『很难』;还说『很蓝』听起来像在说天空很蓝之类的,很好笑。一开始咱忒讨厌被笑,还特地注意发音;但后来就无所谓了,有时还会故意说成『很蓝』呢!」

「这才正常啊!但是龙胆的女朋友啊,该怎么说咧?好像对方言有自卑感,没办法克服。不,问题不是女朋友,是龙胆自己。他明明不必在乎这些,理直气壮地做他自己就好;结果他好像和那个女友闹得不欢而散,大概是受了很大的伤害呗!被一样是本地出身的女孩子批评他言语粗俗……」

「土佐腔听起来有那么粗俗吗?」海晴歪着脑袋,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我听不出来耶!」

「常被说听起来像在吵架。其实我一开始听起来也有这种感觉。」

「咦?白鹿毛小姐也不是高知人啊?」

「对,不过我在高知大学待了四年,和山吹的资历不同。我和熟人讲话时,有时会不自觉地跟着说起土佐腔来;人家问我好不好,我就回答:『忒好,忒好!』」

咦?你是高知大学出身的啊?我刚才出言不逊,说高知大学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不是真心话,只是为了鼓励青磁那个猪头才说的——正当房子如此辩解之时,一行人已到达了青磁家;而青磁的母亲更是迫不及待,依照惯例端着堆积如山的下酒菜到青磁的房间来。

「山吹先生,尽量吃喔!」其中令她尤为期待的似乎是海晴;她信任地拍拍海晴的肩膀后,又将脸转向铃。「哎呀,好漂亮的小姐。是山吹先生的女朋友?」

「不是啦!」把整桶酒倒入嘴里也不会醉的男人,这会儿脸颊染成了樱红色;这个误会似乎令他相当高兴。「要是这样就好了。假如像白鹿毛小姐这样的人是我的女朋友,我一定会向别人炫耀一整年!」

青磁对山吹海晴绝无敌意,甚至有好感,但一时之间却忍不住闪过轻视海晴的念头,认为他怎么也配不上白鹿毛铃。换作平时,见了这具有意外性的组合,他说不定反倒觉得合适呢!但此时的他因眷恋着自己与弥生未能开花结果的恋情,因此一时陷入了刻薄的情绪之中。

「刚才龙胆——」母亲离去后,青磁如此喃喃说道;一股如气球般飘飘然的不安定浮游感从腰间爬上背部。「是不是说了啥不对劲的话啊?」

「啥?」青磁妈妈的炸肉最好吃了!如此说完后便立即开始大快朵颐的房子,一面动着嘴巴一面问道:「哪里不对劲?」

「呃……」他也不懂自己想说什么,开始混乱起来。这股畅所欲言的冲动对青磁而言也是无法理解的。「他是说了不对劲的话啊!呃……他说他去朱鹭家时……走出阳台可以清楚地看见山脉之类的。」

「哪里不对劲了啊?从大厦的十五楼当然看得见山啊!朝北边就有了。」

「话是这么说……」

「别管这个了。欸,青磁,咱一直在想,汝个要不要再联络弥生一次?她已经是大学生,搞不好正想交男友呢!汝个就勇往直前——」

「她八成已经交到男友了呗?毕竟她长得忒可爱。」

「到时就壮烈成仁啰!」

「这么一提,其实咱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啥机会?」

「就是联络弥生的藉口啊!咱到朱鹭家隔年的二月或三月,有警察找上门来。」

「警察?汝个干了啥事啊?」

「哪是咱啊!是朱鹭啦!」

「小晃干了啥事?」

「不,后来才知他啥也没做。他住的大厦里有一个独居男子自杀了,但在查明是自杀以前,警方怀疑是他杀。」

「……该不会怀疑是小晃杀的呗?」

「好像是,因为刑警问咱他的不在场证明:他说去年某月某日星期六一直和侬在-起,还在侬家过夜,是真格的吗?」

「是问安艺高中园游会那天的事?」

「对啊!咱告诉刑警不只和咱,还有一个叫龙胆的家伙及叫朱华房子的女孩也有一起去。后来听说有别的刑警去找龙胆确认;他们要查证,当然会这么做。」

「等一下,那警察应该也会来找咱呗?」

「当然啊!他们没去找侬吗?」

「没有啊!为什么?」

「朱华小姐,当时你还是学生,会不会是正好回东京去了?」

「啊,对喔!」听了铃这句话,她忍不住拍着手心点了点头。「汝个刚说是二月或三月呗?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时候咱不在日本,和同学一起去欧洲毕业旅行了。」

「搞啥啊!一直说人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自己还不是千金小姐一个!」

「好啦、好啦!这种事不重要啦!然后呢?」

「刑警回去以后,我打电话问朱鹭是怎么回事;他说住在他家对面的男人暴毙,好像是服氰化钾死亡的。名字叫……呃,赤——赤练诚一之类的。」

「赤练?」将堆积成山的炸肉打散并迅速往口中放的海晴停下了手。「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听说是家叫做『赤练海产』的公司小开。他们还经营小型料理连锁店,或许你去过吧!」

「是吗?」虽然觉得不是这个缘故,但海晴又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便死了心,继续进食。

「赤练家的宅邸位于离高知殿堂不远的一等地,从宅邸可以清楚地看见大楼。」

「那个小开为啥自个儿住在高知殿堂?」

「问得好!因为那个姓赤练的男人对弥生纠缠不休。」

「啊……所以才独自搬到高知殿堂去?好像变态。」

「其实他和变态也差不多了。弥生当时是骑脚踏车到学艺高中上学,而她的上学路线正好会经过赤练家前,从诚一的房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就看上弥生了?」

「有一天他突然跑到大厦里来,向朱鸶的继父求亲:『我和令嫒一定能建立幸福的家庭,我愿意等到弥生小姐高中毕业。』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查到名字的。」

「她爸爸一定觉得晴天霹雳吧!」

「岂止她爸爸,连弥生本人都是晴天霹雳;一个连面都没见过、话都没讲过的人突然跑到家里来做结婚宣言。」

「那个人的脑袋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诚一的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大学毕业后似乎曾外出工作,但人际关系不良,还没做满一年就辞职了,之后在家里无所事事。听说他好像有点忧郁倾向,外表微胖又戴着眼镜,看来就是一副内向、有点危险的感觉。」

「搞啥啊,青磁,光听这特征,简直像在说汝个嘛!」

「少胡说了,咱正常得很!」

「被那种男人看上,弥生也忒倒楣。那她爸爸怎么处理这个急巴巴的求亲?」

「她爸爸当然郑重拒绝了。结果诚一发起火来,大吼大叫:『侬不答应,以后就管好侬的女儿,别让她来勾引咱!』然后就回去了。」

「勾引?弥生和那个男人连话都没说过呗?」

「只是骑着脚踏车经过他家门前而已。发生这种事,朱鹭家的人都很害怕;弥生上学时也特地绕远路,不再经过赤练家前。可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诚一不知几时之间一个人搬到高知殿堂来,而且大概是特意安排的吧,还住到朱鹭家对面。」

「对面?」

「高知殿堂一层有四户,每一角都有一户人家。」

「那种人一夕之间成了邻居啊?活像惊悚片。」

「就是啊!光这样就已经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忒不舒服了;而在走廊上碰头的时候,那人还常常说些只有朱鹭家的人才知道的事情。所以他们怀疑是不是被窃听,请专家来检查,还真格的从房里找出窃听器来。」

「是那个男人装的?」

「八成是。」

「但他是怎么装的?」

「这就不知道啦!总之,他们也找警察商量过,但又没证据证明是诚一做的。话说回来,要是放着不管,哪天弥生出事可就糟了;左思右想之下,朱鹭的妈妈就直接到赤练家去谈判了。出面来谈的女人自称是诚一的母亲,朱鹭的妈妈请她设法制止她儿子,她却说要住哪里是个人的自由,根本谈不出个结论来。后来朱鹭的妈妈也火了,放了狠话:『要是出事,咱看汝个要怎么负责!』」

「哇!」房子专注地倾听,甚至忘了喝手中的水酒。「然后呢?」

「她很果断地回答『不可能出事』。朱鹭的妈妈质问她怎么知道,她满不在乎地说:『因为咱每天都从家里监视咱儿子的房间。』」

「啥跟啥?监视是啥意思?」

「咱刚才不是说过,从赤练宅邸可以看见高知殿堂吗?她每天拿着望远镜从宅邸确认儿子的房间,看看有没有来路不明的女人出入。」

「我觉得……」铃以充满忧郁的声音喃喃说道。「我知道那个男人得忧郁症的原因了。」

「就是说啊!」青磁愤慨的语气中,似乎颇有感同身受之色。「母亲的专断独裁会摘除儿子自立的嫩芽!」

「汝个今天讲话怎么格外有学术气息啊?所以诚一后来就服毒死亡了?」

「他的母亲在星期一中午时发现他倒在和室中。他妈拿望远镜没看见儿子,担心地到他的住处一看才发现的。现场没有遗书,不过从他平时的行径看来,警方认为很可能是自杀;但他的母亲却不接受这种说法。」

「怎么说?」

「她说儿子不可能自杀,是被杀的,而且还指称朱鹭他们是凶手,说对面那家人最可疑,一定是他们老被儿子纠缠,不胜其扰,就索性杀了他。」

「这个欧巴桑真伤脑筋耶!做贼的喊抓贼嘛!」

「警方也不得不调查。家门是锁上的,但他母亲又说钥匙找锁匠打就有了……」

「门链呢?」

「门链没挂上。听说现场有发现诚一以外的指纹,但想当然耳,和朱鹭家的人比对之下并不吻合?」

「再说小晃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啊!星期六他一直和咱们在一起。」

「关于这点啊……其实隔了一阵子后,咱又打电话给朱鹭,问他事情的发展。咱说:『不过回头想想,反正侬有星期六的不在场证明,和侬无关嘛!』结果他却说后来有了变化。」

「怎么说?」

「起先警方推定诚一的死亡时间为星期六中午到半夜之间,但根据他母亲的证词,至少星期日傍晚时诚一还活着。」

「她怎么会知……啊,对喔!她从宅邸用望远镜监视着大厦嘛!」

「换句话说,重要的不是星期六,是星期日傍晚到星期一中午间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朱鹭又被重新调查一次。幸好他星期日和学艺的朋友一起从白天喝到通宵,还是有不在场证明。」

「他丢下睡着的青磁先生出门,就是为了赴这个约吧!」虽然铃若有所思,却没忘了调水酒递给房子及海晴。「朱鹭先生没问题,那弥生小姐呢?还有他们的父母——」

「你是问不在场证明吗?我刚才说过,弥生星期日和朋友有约,出门去了吧?她是和好几个朋友一起在同学家过夜,星期一早上又和大家一起从同学家上学。而他们的父母嘛,我刚才也说了,爸爸出差,妈妈去温泉旅行——」

「那关键的时段内,朱鹭家一个人也没有?」

「是啊!」

「谢天谢地。要是有人没不在场证明,一定会被无谓地怀疑。毕竟以状况上来讲,是太巧了一点。」

房子的戏言让青磁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太巧了……确实如此。对朱鹭家的人而言,赤练诚一就像是埋在脚边的未爆弹一样,想必每个家人都想过要是诚一消失该有多好吧!而诚一暴毙时,朱鹭家却没半个人待在高知殿堂里,而且个个都有完美的证明。

「难道……事有蹊跷?」

「咦?怎么?青磁,别因为咱说太巧了,就想那么多嘛!天下间多的是太过巧合的偶然啊!」

「话是这么说……」

「再说,要是因为被纠缠不清就杀人,世上早成了战场啦!与其干这种傻事,还不如搬家比较省事。」

「对……对啊!与其杀人,不如自己干脆搬走嘛!虽然诚一继续跟来的可能性不是零,但事情就此解决的可能性也不是零啊!」

或是——青磁思索着。或是他们有不能搬家的理由?这也不太可能,那一带相当方便,应该不会有房子卖不掉的困扰。这么说来,果然是……

青磁突然思及某事,一阵战栗。没人会因为被纠缠不清,就走向杀人的极端之路;但若是被抓住把柄威胁呢?诚一不可能以把柄来向朱鹭家的人勒索金钱,因为他家已经够富裕了;假如勒索,要的当然是弥生的身体……

但诚一有办法逮到这种决定性的把柄吗?有,因为诚一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朱鹭家安装了窃听器。虽然朱鹭家曾藉助专家之手将其拆除,但难保之后诚一不会再行装设;不,就过去的状况来判断,不管拆了多少次,他肯定会锲而不舍地重新安装。

假如诚一抓到了某个决定性的把柄并以此为条件威胁朱鹭家的话,他们狠下心来计划杀掉他也不足为奇。而且这计划是全家共谋,为了保护弥生……

一阵晕眩感突然袭向青磁,已趋微弱的那股奇妙浮游感再度爬升至腹部,一道鲜明的记忆影像浮现于脑海中。大楼林立的街道……这是哪里?似乎在哪儿见过——

怎么,不就是高知市中心的街景吗?为何这个景色会浮现于心头?这似乎是从高楼眺望而下的景色,自己是何时何地将这风景烙印于眼底的?

答案立刻分晓,是在朱鹭家。咖啡洒到上衣上,他为了晾干洗过的上衣,走出阳台;那时拓展在眼前的,便是这道景色。高知市景一览无遗,远方的海洋也……

海……青磁一阵愕然。对了,当时自己的确看见了海。回家前,他又走到阳台回收上衣,当时看见的确实是同样的风景。不过……这么一来,刚才龙胆说了什么?他说从客厅的阳台可眺望美丽的山景……换句话说,阳台是朝着北方的。

不可能。青磁手足无措;自己当时从阳台看见的风景是朝南的,铁定没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阳台有两座?不,就算有两座以上,客厅的阳台应该只有一座。龙胆说的阳台应该和自己晾上衣的阳台是同一个,但风景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完全相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龙胆进入的和自己被带往的是不一样的屋子……只有这个可能。哪个才是真正的朱鹭家?龙胆进入的,应该才是真正的朱鹭家吧!朱鹭和龙胆是偶然相遇,那天前后也没发生任何特别案件,朱鹭没道理带龙胆到别人家去,但他却有领青磁进假房子的理由。

无可置疑地,青磁被带往的并非朱鹭家,而是赤练诚一的住处。

当然,妹妹弥生也是共犯。他们为何特意带青磁到诚一的住处去?应该有理由。这么看来,他们兄妹的计划早在朱鹭周六前来安艺时便已经展开了。朱鹭没自行开车,而是搭巴士前来安艺;这不是为了喝酒而做的准备,而是为了在星期日将青磁带往高知所布的局。

这么说来……推论顺利得教青磁自己都感到困惑。这么说来,弥生将咖啡洒在青磁的上衣,也是计划中的行动?她究竟为何要这么做?不做他想,就是为了让他穿上那件夹克。那件夹克不是朱鹭的,是诚一的。换句话说,青磁成了诚一的替身。

青磁不是因为睡眠不足而睡着,是咖啡中被下了药。朱鹭调节药量,让青磁睡到傍晚,又在他的手册留言;如此一来,留言便会自动回收,不必担心在诚一的住处中留下多余的证据。

青磁醒来后照着留言的指示前往阳台收取上衣,而从赤练宅邸拿着望远镜偷看的诚一母亲误将他的身影当成儿子;这么一来,便造就了「诚一在星期日傍晚时还活着」的错觉。朱鹭特意前往安艺带青磁回来,是因为青磁外观上与诚一相似之故。

这么说来……思及决定性的事实,青磁的背脊冻僵了。这么说来,诚一实际上是几时被杀的?既然不是星期日傍晚以后,恐怕便是星期六中午,肯定是朱鹭来安艺前不久。警方起先的见解是正确的。

换句话说,朱鹭领着青磁进屋时,诚一的尸体已经在和室里了。弥生泡咖啡时,诚一的尸体一直躺在一门之隔的邻房中……

一切全说得通了,青磁觉得一阵茫然。无论是握有诚一住处的备份钥匙之事,或是将青磁手册不离身的习惯列入计算之事,在在显示朱鹭兄妹为计划性犯罪,无庸置疑。天啊!在诚一住处查出的外人指纹不是别人,正是属于青磁的;朱鹭及弥生自然会将自己碰过的地方小心擦拭干净。

用来犯案的氰化钾及让青磁睡着的安眠药是从哪儿得手的,青磁不清楚;但朱鹭……还有弥生……自己的多年好友和热烈爱恋的少女竟会合力杀人……徐缓的呕吐感宛若盘缠的巨蛇一般,在青磁的胸口来回爬行。

青磁认为朱鹭的双亲应该与犯行无关。他们两人特地选在父亲出差、母亲旅行的安全时期,利用青磁实行计划,以免父母遭受怀疑。大概是因为青磁正好与诚一相像,才让朱鹭想出这个计划吧!假如无法利用青磁,他们必然会使用其他手段制造不在场证明。

这对兄妹竟被赤练诚一逼到这般地步。赤练诚一究竟掌握了他们两个什么秘密……某种想像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尖锐的疼痛感取代徐缓的呕吐感,挖掘着胸口。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莫非朱鹭与弥生陷入了更进一步的关系?或许他们瞒着父母偷偷相爱。这是毫无根据的想像,但若被诚一知晓的是这种秘密,也难怪他们会走向杀人的极端。

「怎么啦?」房子担心地看着陷入沉默的青磁。「汝个脸色很差,害酒啊?」

青磁正要开口,响起的电话却打断了他;他原本伸手要接,又缩了回来。「——主屋那边会接吧!」

就像是证明了他的话一般,铃声停止了;然而,青磁母亲的声音却立刻从扬声器传来。

「找汝个的!」

「——喂?」青磁一拿起话筒,便有道沉闷的声音传进耳中。「是我。」

「怎么,是龙胆啊?」青磁大大地吐了口气,总算回复到平时的样子。「怎么啦?没事干的话现在过来一起喝酒呗!」

「我有事想问你。」龙胆彷佛没听见青磁说话似地,继续小声地说道;他的声音就像录音般单调平板。

「啥事?」

「朱鹭的事。」

「他怎么了?」

「他现在人在哪里?」

「在哪里……?这种时间应该在他家里呗!」

「『他家』是指……?」

「高知啊!高知殿堂。」

「他人在那里?」

「没听说他搬家,应该是在那里呗!有事的话可以直接打电话给他啊!」

龙胆似乎迟疑了片刻,接着依旧以避人耳目的声音说道:「你知道电话号码吗?」

青磁告知朱鹭家的电话号码后,龙胆连谢字也没说就挂了电话。「那小子怎么搞的啊?这么冷淡。」

「小隆啊?他怎么了?」

「不知道,就问了些朱鹭的事——」青磁还没说完,电话便再度响起;他没留给主屋接,反射性地拿起话筒。「喂?」

「青磁吗?」

「对,侬是?」

「是我。」

「朱鹭?」一想到自己依然只能以旧姓称呼这个老友,青磁突然产生了某种想高声大叫的焦躁感。「怎么了?」

「我有事想问你。」

「啥事?怎么今天问题特别多啊?」

「什么意思?」

「龙胆刚刚才打过电话来问你的事。」

宛若布幕毫无预警地降下一般,沉默由话筒的另一端轰隆响起;朱鹭屏住呼吸的气息清楚地传递过来。「龙胆……问了我什么事?」

「咱也搞不懂他想问啥。他问侬人在哪里,咱说应该在家里;又来他又问电话号码,咱就告诉他了。」

「就只有这样?」

「就只有这样。」

「我知道了。」他本欲挂断却又重新拿起话筒的气息如狂风般地传递过来。「欸,假如龙胆又向你问起我,别告诉他我打过电话给你喔!」

「神秘兮兮地在干嘛啊?」青磁突然涌起了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激烈情感;直到前一刻还自以为了若指掌的两个多年老友,如今却成了比异国的流浪汉还要更为遥远的存在。「话说在前头,咱可不想再被利用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头了!」

「你说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侬那些安眠药是打哪儿拿来的?」

有股被刮了一耳光似的冲击袭来,隔了片刻,青磁才明白自己被挂了电话。一瞬间,他有种摔回话筒的冲动,却又顾忌房子等人的眼光,因此格外轻声地放回话筒。「……每个人都这样,不知道在发啥神经。」

「啥安眠药啊?」

「没啥。」

「青磁自己还不是神秘兮兮的。」

「没啥啦……」这句无心之言让青磁的脑袋冷静下来。「忒难说明,或该说讲起来忒花时间。」

「有啥关系?反正今天要喝通宵啊!」

趁着青磁及房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彼此身上时,铃在海晴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有点急事。」

「厕所吗?」

「我是要回去。应该说是要马上到高知去。」

「现在要去高知?为什么?」

「事关人命。」

「是吗?」虽然海晴依旧搞不清楚状况,但听说事关人命,表情便紧绷起来了。「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没吃完的小菜,快去吧!」

「山吹,你也得一起来!」

「我?为什么?」

「来当保镖啊!我一个人肯定没办法应付。」虽然铃如此催促,海晴却仍无起身的迹象,因此她在海晴耳边轻声却尖锐地斥责道:「龙胆老师正要犯罪,同为安专的职员,不能坐视不理吧?」

「犯罪?」一被抓住职业道德进攻就没辄的海晴跳了起来。「龙、龙胆老师要犯……犯、犯、犯、犯罪?呃,到底是怎么回……」

「稍后再说明,快走吧!」

对不起,我们想起有急事要办——单方面地告知青磁及房子后,铃便不由分说地带着海晴离开青磁家。

「山吹,帮忙叫计程车。」一出大马路,铃留下这句话,便冲进电话亭。迟迟未有计程车经过,海晴正手足无措时,铃已经打完三通电话,又冲出了电话亭。「——还没叫到?」

海晴刚回了句对不起,空车便出现了。两个人冲上前去拦住,并坐进计程车里。铃半是叫喊地对司机吩咐:「司机先生,开越快越好!」

「呃……」计程车经过挂有《欢迎来到虎城》布条的安艺车站后,海晴总算开口了。「你说龙胆老师要犯罪,是怎么回事啊?」

「他打给青磁先生的电话,你也听到了吧?」

「嗯,听是听到了,所以呢?」

「要仔细说明很难……我想龙胆老师应该正在前往高知的路上。」

「这么晚了才去?这又是为什么?」

「为了去高知殿堂。他不是向青磁先生询问朱鹭先生家的电话号码吗?他一定是打算打电话到朱鹭家,电话打通了就立刻挂断,持续重复到朱鹭先生本人接起来为止;这么一来,就能确认朱鹭先生在不在家。」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为了在不被朱鹭先生发觉的情况下去找他。」

「他有什么不能被发现的理由吗?」

「当然啊!」铃怕被司机听见,将音量放得异常的低。「因为龙胆老师打算去杀朱鹭先生。」

「杀……」海晴像只亢奋的鸡似地手忙脚乱。「杀、杀杀杀杀……杀……」

「嘘!好了,别一一重复我说的话!」

「可……可可可、可是……」他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视线追着往车体后方飞逝而去的夜景,似乎想回去,又似乎是在缅怀留在青磁家中的酒菜。「有没有报、报报报报报警?」

「不必担心,我刚才打过电话了。」

「啊,嗯嗯嗯,那……那就好。」他巨大的身体疲软无力地沉入座椅。冷静下来后,另一个疑问突然浮现了。「龙胆老师不想让朱鹭先生发现,但刚才青磁先生已经说出来了啊!青磁先生告诉朱鹭先生,龙胆老师问起他的所在地和电话号码。」

「是啊!所以朱鹭先生应该很清楚龙胆老师正要来找自己。」

「这么说来,他也知道龙胆老师的目的啰?」

「应该知道吧!」

「那不就可以放心了?就算开车到高知也得花上近一个小时,朱鹭先生可以趁龙胆老师还没抵达之前逃到别处去;我们也不需要赶到高知去啊!」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朱鹭先生八成不会逃,而是在原处等龙胆老师。」

——另一方面,青磁家。仰仗的对象海晴突然离去,青磁及房子面对眼前的料理,显得束手无策。

「这些该怎么办啊?山吹先生不在,怎么可能解决得完?」

「算了,反正说来话长,就慢慢来呗!」

「说得也是。」房子重新调了杯水酒,递给青磁;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喃喃地自言自语。「这还是头一次呢!」

「啥?」

「咦?咱们两个单独在一起喝酒啊!」

「哪是啊!咱们喝过好几次了呗!」

「那是在外头,咱是指在这个房间里。」

「是吗?」

「每次来这里喝酒,都有别人在啊!比如小隆、山吹先生,或是其他人。咦?青磁,甭想了,真格的啦!从前咱们两个从来没单独喝通宵过!」

「是吗……」青磁的视线对上歪着脑袋的房子,慌慌忙忙地别开眼睛。「我总觉得喝过好几次了……」

*

「看来」黑鹤难得在门还没关妥时便开始说话。「事态有了急速的进展。」

「什么?」虽然黑鹤的表情及语气仍和往常一样平静,但藉由长年的交情,源卫门能感觉到他那非比寻常的紧迫感。「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男人似乎决定替那个自杀的女学生报仇。」

「报仇?那就是要杀人啰?杀掉剩下的强暴犯?」

「是的。」

「小铃呢?」

「小姐为了阻止他,现在正从安艺赶往高知。」

「什么!」大惊失措的源卫门狠狠地呛了口口水,他那宛若求助似地在半空中挥动的手微微颤抖着。若是有人见了叱咤风云的白鹿毛集团总裁竟显露这等丑态,只怕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混、混帐!为什么?为什么小铃会干这么危险的事?阻止她,现在立刻阻止她!」

「总裁,请冷静下来。」

「联络人呢?联络人在干什么?小铃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他就在一旁咬着指头看吗?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止她?混帐!大混帐!可恶!够了,我不再指望任何人了!我自己去!立刻就去!」

「冒昧请教,您是要上哪儿去?」

「当然是去找小铃啊!」

「总裁,那是在高知啊!就算搭飞机也得花上一小时。等您到达时,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包台喷射直升机!」

「没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你办不到啊?」

「就能否办到的意义上而言,答案是YES;但目前的问题不在这里。总裁,铃小姐不会遭到任何危害的。」

「你能断定?」

「属下能断定。」

「为什么……」源卫门总算找回了平静。「你能断定?」

「因为铃小姐不是单独前往的,山吹也和她一同去了高知。」

「那个男人?那又怎么样?动刀动枪的时候,那小子的特殊能力哪帮得上忙?」

「您忘了吗?总裁,那个男人原本是警卫啊!」

「不,我没忘。只是光他一个,未免有点靠不住吧!越说越觉得不保险,他真的能保护小铃吗?」

「虽然他有点愣头愣脑,」黑鹤的嘴角微微地上翘。正因为他平时面无表情,这种变化更令他的微笑惊人地显眼。「但依他的性格,绝不会坐视他人遭受危害。」

Fragment7

小苹爬下楼梯,或许是紧张吧,她的表情有点僵硬;眼镜姊提醒她「多点笑容嘛」!于是,这会儿她张开嘴巴,豪迈地哈哈大笑。

——笑得太过头了啦!

甜甜圈如此提醒,眼镜姊却说「不,这样正好」。要求她摆出更大的动作。

——凡事越夸张越好,放手去演,最好让人家觉得演过了头!

眼镜姊一边看着绿色的薄册子,一面指导演技。令人惊讶的是,她们竟连剧本都准备好了。

——既然凡事都要夸张,光走路会不会太没噱头啦?

甜甜圈似乎耗上了,说什么也得让自己的意见被采用。

——女孩蹲在喷水池前和鸽子玩耍的构图,不也不错?既然是正义的伙伴……

——哦!这个好!

不知是给甜甜圈面子,或是真心如此判断;眼镜姊指示小苹和鸽子玩耍。

小苹依言屈身与鸽子嬉戏,但却完全无法如愿。她一伸出手来,鸽子便不理不睬地避开,专注地啄着饲料,教人怀疑它们是否曾注意到小苹的存在。话虽如此,它们并非完全逃离小苹,而是依旧在她身边晃来晃去,更教人头疼。

——不行啦!它们不跟我玩!

——它们根本不理你嘛!身为正义的伙伴,这样实在有点逊。

辫子妹妹的眼睛离开了相机取景器,歪了歪脑袋。

——还是光走路就好了吧?

——对了,可以喂饲料啊!

一想到自己的提案将被否决,甜甜圈拼命挽回。

——你看,走过来的时候,不是会停一下吗?这时候洒饲料,它们总会靠过来吧!

——这个点子是不错,但要去哪里找饲料啊?

——咦?当然是去买啊!

——去哪儿买?

——去店里买啊!去店里!

——去哪家店?这附近有商店在卖鸽子的饲料吗?

——我记得那间百货公司里有宠物店。

——今天公休。

面对眼睛姊的逼问,甜甜圈的眼神多了分怨气,仿佛正诉说着:「为什么只针对我一个?」此时,意想不到的援军出现了。

——饲料我有。

不只四个高中女生,连旁观的少女都往声音的方向回头;原来是那个貌似逃学高中生的高大男孩。他依旧带着无邪的笑容,以蜘蛛似的长臂扬了扬袋子。

——请拿去用。

意料之外的外人介入,让吱吱喳喳的女孩们犹如断了电般地安静下来;她们靠在一起打量男孩,宛如在慎重地估价一般。

男孩不知曾否注意到女孩们的视线,只见他从长椅起身,快步地走向小苹,将装有饲料的袋子递给她。他似乎完全没想过提议被拒的可能性。

——不好意思,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最先回复平常心的小苹本人,大概是觉得拿了人家整袋饲料却一声不吭,有失礼仪吧!她的语调虽然显得怯生生的,声音却挺大。受她影响,剩下的三个人虽仍带着犹豫,却也一一地轻声道谢。

男孩回到长椅上,挥手示意她们别客气。他的举动显得极为悠哉,总算令高中女生们放松了肩膀上的力气。

——好!那从头来过吧!

——咦?又要从楼梯上走下来啊?

磨拳擦掌地等着洒饲料的小苹显得有些泄气,辫子妹妹则支持小苹。

——那个镜头不用重拍了吧?事后再剪接刚才拍下的部分就好啦!

——但是刚才拍的手上没拿饲料袋啊!要是剪接起来,东西凭空出现,很奇怪耶!

眼镜姊反驳,辫子妹妹却用力点头。

——这才好啊!无中生饲料,才像少女超人嘛!

——咦?啊,原来如此。好,这个好!就这么拍吧!好!那就先摆个从空中变出饲料的动作,再开始喂饲料!

——了解、了解!

就像高举圣火的跑者一般,小苹先将饲料袋举向天空,才开始洒饲料;现实的鸽子们这会儿一蹦一跳地靠了过来。

好、好!继续、继续!受到众人的鼓舞,小苹转眼间便洒光了饲料。

——啊,哎呀!糟了,全用光了,怎么办?对不起!

——不会,没关系啦!

小苹鞠躬道歉,男孩却比她更为惶恐。

——对了,我有个好主意!请这个人一起演吧!

甜甜圈得意洋洋地说道,显然自以为是个好点子,但其余三人却哑口无言。

——等…等一下,哪有人突然做这种失礼的要求啊?

甜甜圈将试图阻止的眼镜姊及辫子妹妹抛诸脑后,快步走到男人眼前。我们是电影同好会的——她自我介绍时,还冠上了学校名称,彷佛那是个名牌品名似的;若是有名片,只怕她早拿出来了。

听了学校名称后,男孩的态度变得格外地卑微;他的双眸明显地——不,甚至可说是过分露骨地出现崇拜之色。那是间有名的贵族学校,一听见校名便把该校学生视为偶像的男人大有人在,并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女孩们一开始就穿着制服啊!难道在对方报上名号之前,他都没发现吗?少女歪了歪脑袋。或许这男孩有点迟钝吧!

——咦?那我也可以演电影吗?哇,好感动喔!

——一不,呃,没电影那么夸张啦!

面对男孩的欢天喜地之态,高中女生们疑惑地面面相觑;她们对那男孩八成产生了与少女相同的印象。虽然少女对此并无任何感想,但女孩们的反应却是好恶不一。

眼镜姊露出些许狐疑之色,甜甜圈似乎正后悔自己的提议;小苹则决定全权交由其他女孩决定,保持中立。唯独辫子妹妹那长满雀斑的双颊微微泛红,这男孩似乎是她喜欢的类型。

——那我们要请他演什么角色?快说嘛!

辫子妹妹兴高采烈地催促众人,却没人反应。在眼镜姊及小苹瞪视之下,甜甜圈只得负起提议的责任。

——唔……比方说,既然是男生,呃,那还是演坏人比较好吧?

——咦?

辫子妹妹不满地嘟起嘴来,她的全身以憋尿似的动作表达反对。

——不能演坏人啦!绝对不适合的。

——啊!没关系,我可以演坏人啊!

男孩打圆场。无论是哪种角色,只要能和崇拜的高中女生们一起演戏,他便欣喜万分了。

——这个小姐是正义的伙伴吧?所以我只要被她摔出去就好啰?

——嗯,是没错啦,但你做得到吗?

在这种地方?眼镜姊带着这般言下之意,瞥了红砖地一眼。

——是啊,不能在这里,因为有鸽子。

他赞同眼镜姊的意见,随即却又说了句出人意表的话。

——去刚才那个台阶吧!

——到那里去?有点危险吧?

男孩将尖声反对的辫子妹妹抛在脑后,催促小苹爬上台阶。

——来练习一下吧!

男孩征询同意后,便开始对小苹下指示。我会从旁边袭击你,到时你抓住我的手臂往这边扭……对对对,接着就……呃,试图把我摔出去,然后我反击,你就往这边闪,朝我的下巴踢上来——这样如何?

——踢上来?

——穿裙子不方便吗?

——不,没关系,但我可以真踢吗?

——唔……可以的话,还是请你做个样子就好了。那开始吧!

结束了与其说是练习、倒不如说是动作指导的讨论后,男孩打了个信号。辫子妹妹虽然担心,但终究抵挡不住好奇心,也重新拿起摄影机。

男孩先藏身于一旁的树丛后,待小苹走近时便袭击她;小苹依照刚才的讨论,抓住男孩的手臂,试图将他摔出去,而闪躲后的男人正好背对台阶站着。

小苹的裙摆翻飞,一脚往男孩的下巴踢去。当然,她这是假踢;但男孩的身体却像真的被踢中一般,仰天倾倒。

咦?女孩们惊讶得抽了口气,男孩的身体轻飘飘地漂浮于半空中,以那巨大身躯毫不相衬的轻盈动作转一圈,完全感觉不出体重;他巧妙地抵销冲击,以脚落地,接着又垂下臀部,滚向地面,最后砰地大字形朝天仰卧。

原来如此,看起来真的像是被一个力大无穷的女孩踢翻一般,动作媲美专业的替身演员。

——天啊!好厉害!好厉害!

甜甜圈忍不住拍起手来。

——拍下来了吗?拍下来了吧?好,很好,太好了!这个场面一定要用慢动作播放!

听了眼镜姊之言,辫子妹妹歪了歪脑袋。

——这台机器有那种功能吗?

——无所谓啦!什么都无所谓!我们真是捡到宝了,竟然能拍出这么棒的动作场面!吓了我一跳!

高中女生们异口同声地一齐道谢。男孩一面拍落衣服上的灰尘,一面说着不客气;他似乎非常高兴能帮上女孩的忙,一张脸都笑垮了。

——拍这么高难度的啊?

说着,一个中年女性出现了;她的身体圆滚滚的,彷佛戳一下就会滚动的皮球一般,因此少女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皮球女士」。皮球女士似乎早已来到步道上,站在高中女生背后看着刚才的特技场景。

——啊,老师!

四人虽然嬉嬉闹闹,却也不自觉地端正了姿势。看来皮球女士是她们的学校老师,同时也是电影同好会的顾问,是来关心学生的外景进度的。

——没想到你们拍得这么有模有样。

——咦?老师,那是什么?

小苹眼尖地指着皮球女士手中的物品。听了这句话,少女才发现皮球女士手里拿着东西。

——哦,这个啊?给你们的点心。

四个人高兴得跳起来大叫,因为她们早知道皮球女士的手提袋里装的是什么了。

当然,无须打开来看,少女也知道里头是什么。印在手提袋上的,是个搭衬着缎带形状的祖母绿色标志——正是那家蛋糕店的店名。

SCENE7

雨水开始敲打计程车窗,雨势宛如在耳中连声打鼓般地激烈,攀附于玻璃窗上的雨滴彷佛具有生命似地往视野后方游去。

「看来要下暴风雨啦!雨还是多少得下一点,尤其今年的梅雨季几乎没下到雨。」自安艺出发以来,司机手上握着方向盘,嘴巴上从没停过。「最近又没什么大台风,农民应该很伤脑筋吧!」

为何偏偏今晚变得如此饶舌?连司机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平常他沉默寡言,不擅长和客人聊天;但今天客人并未找他说话,他却自顾自地高谈阔论起来。

或许是因为其中一个客人是前所未见的美女,才得意忘形起来吧……他只想得出这个理由。若是如此,还真枉费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对方不过是个和自己女儿同辈的小姑娘啊!

跟着女孩一起在安艺上车的,是个让人担心他挤不挤得进后座的高大男人。一开始司机以为他是女孩的丈夫或男友,但那战战兢兢又几近卑微的态度,倒像是在上司跟前的部下一般。从后照镜看着男人那与其说是温和、不如说是像条脱线抹布般散漫的脸孔,司机的舌头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当然,他怎么也联想不到两者之间的关系。

「客人,这种时间去高知做什么啊?」

「因为……」看准了这是捏造名目以光明正大地要求司机开快车的好机会,铃立即探出身子。「我们收到亲戚急病的通知。」

「咦?那还真糟啊!」

「所以希望你尽量开快一点。」

「知道了,我会尽量快。不过毕竟是这种天气,不能冒冒失失地横冲直撞。」

「是啊!」

「话说回来,安艺到高知看来虽近,其实却很远啊!」嘴上说不能冒冒失失地横冲直撞,但计程车的速度却确实地上升了;攀附于车窗外的大群雨滴犹如横流的瀑布一般往后飞逝。「电车只开到后免站,公车班次也很少,没自用车很不方便。客人不开车的啊?」

「有驾照,但是没车。」司机是对着两个人问,但回答的几乎都是女方;男方只是缩着身子,一语不发。「今天又喝了酒。」

「哦,原来如此,有急事时就不方便了。不过就算有车,单程也得花上一小时,还是很远;要是搭公车得花一个半小时,路上车多的话就近两个小时。虽然听说在大都市,这是理所当然的通勤时间,不过换作是我,才不想每天早上都花两小时从安艺到高知去。哎呀,其实我的女儿从前也从安艺通车到高知;她国中和高中时都是搭公车上学的。」

「令媛几岁啊?」

「明年就满二十了。体格和她妈一样,但精神还是个小孩,完全不懂得父母心。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但我当年其实是反对她去高知读书的。大学也就罢了,国高中在本地读就好了啊!可是我太太不听,说什么为了将来着想,一定要让她去读高知的私立学校;我拗不过,才答应的。但那么做真的好吗?我实在没自信……」

「做爸爸的,当然要拿出自信,相信那是正确的选择啊!」

「这道理我懂,但就是心上不安,不知道对她来说到底算好还是不好。唉,说来惭愧,我女儿有点怕生、内向,高中时还被人欺负呢!」

「欺负?被同学吗?」

「不知道是不是,那是我女儿高二时……就是前年的事了。其实当时我和我老婆完全没发现。那时候学校寄信来,说最近在高知闹区常有学生被外校生集体勒索,要家长多多留意孩子的动向;但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遇上这种事。」

「她被勒索了?」

「大概是觉得她好欺负,就盯上她了吧!动不动就找她拿钱,而且还不是小数目,足足有我两个月的薪水多,很惊人吧?我知道时真是晴天霹雳。」

「这么多钱,令嫒是从哪里弄来的?」

「起先是偷偷领压岁钱出来付,不过一下子就花个精光;后来从我老婆的皮包里一点一点地拿钱,但这样又拿得到几文钱?她向那些人说她没钱可给,那些人却不放过她,要她去抢也得抢来,对她又打又踢的。」

「勒索的人拿那么多钱做什么?」

「主要是用来唱卡拉OK,还有去游乐场玩。被害人不只我女儿,那帮人似乎到处勒索个性懦弱的学生,再把得来的钱拿去挥霍。和安艺比起来,高知繁华多了,不缺玩的地方。你知道吗?那帮人在卡拉OK唱歌时,竟然还叫特级寿司来吃呢!」听司机的语气,彷佛那帮人享用特级寿司比勒索女儿来得更不可原谅。「靠父母养的人还敢这么嚣张!真是的。」

「知道勒索的是谁吗?」

「其中几个知道了,好像是市内不同高中的女学生和一些无业女孩组成的集团。不过她们并不是朋友,只是彼此在闹区照过面而已;成员也常更替,所以虽然是同党,却不知道彼此的本名。也因此,来历曝光被捕的只有四、五个人,大概只有那个集团的半数而已。」

「咦?是女孩子啊?」海晴似乎犹豫着该感叹还是畏惧,最后他决定畏惧,宛若感到恶寒似地耸了耸肩。「真可怕耶!」

「卡拉OK和电玩都是些不会留下痕迹的东西,这么说来,被勒索的钱最后没讨回来啰?」

「关于这点呢,其实有段不可思议的故事,,这也是我们发现女儿被勒索的契机。刚才我说过,我的女儿是从安艺搭公车到高知上学的;前年春天时,她也是每天照常通学。事发当天,我老婆有事去高知,办完事后想喝杯饮料再走,就走进了咖啡店。她坐在内侧的位子上喝咖啡,有个新客人上门,坐到邻座去;那人穿便服,所以我老婆起先没认出来,但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女儿。那个时间确实已经放学了,但女儿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再说,校规应该禁止学生出入餐饮店的啊!我老婆正想告诫女儿,却有个年轻男人来了,在女儿面前坐下。」

「是谁?」

「是个没见过的男人,不过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事先约好的,感觉上很亲密。座位和座位之间放了观叶植物,所以女儿完全没发现我老婆;虽然我老婆无意偷听,却自然而然地听见了他们两人的对话。」

「既然是约好的,代表令嫒和那个男人在交往啰?」

「起先我老婆也这么想,以为她瞒着父母交了男朋友,嘴巴上说社团活动忙,每天晚归,其实是藉口;但是听了他们两个的对话后,就明白并不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事,而且越听内容越沉重,让我老婆震惊得很。」

「怎么个沉重法?」

「一开始那男人给了我女儿一个信封,我老婆偷偷一看,里头是一叠一万圆纸钞;虽然她没精确算过,不过至少有十张。」

「咦?一万圆钞票……那个男人为什么要给令嫒钱?」

「我老婆很惊讶,更加注意听了。那男人给钱时,对我女儿说『这是这次的份』。女儿则是一脸惶恐,半哭着回答:『对不起,总是麻烦你。』」

「半哭着?」

「我老婆更加混乱了。那男人温柔地要我女儿别气馁,拼命地鼓励她;而我女儿只是一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说她以后一定会还。男人听了又说『钱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总之要好好坚强起来,加油!』说完就站了起来。那个男人什么东西都没点,却拿着我女儿的帐单到柜台付完帐才走;后来我女儿也立刻离开了咖啡店。」

「还真是充满神秘色彩啊!」

「是啊!我老婆六神无主地回到安艺。当天我女儿比平时还要晚归,我老婆立刻质问她白天咖啡店里的是怎么一回事;女儿似乎有难言之隐,迟迟不肯坦白,还哭了出来;不过,后来总算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明。据我女儿所言,她前一年年底在街上被不良少女集团盯上,逼她拿钱出来;她一开始虽然抵抗,但对方人多势众,对她又打又踹;她吐了一次钱后,就完全被当成了摇钱树。」

「你们没发现令嫒被打吗?应该会有淤青或伤痕吧?」

「那些人懂得不留外伤的打人方法,真的很恶质,一旦被盯上了就无路可逃;就算想逃,她们也会在校门口或公车站牌堵人。对方知道我女儿的来历,但我女儿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因为她们总是穿着便服。她们威胁我女儿,要是敢告诉校方或父母,就要打到她站不起来,所以我女儿不敢找人商量,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存款和买月票的钱给她们。某一天,她又一如往常地被抢走了身上的所有钱,甚至没钱搭公车回安艺;我们做父母的以为她是拿月票搭车上学,但买月票的钱也被拿走了,所以她连月票也没有。假如打电话回家,她妈当然会去接她;但这么一来,被勒索的事就会曝光。话说回来,她又不可能走四十公里的路回家。再这样被勒索下去,搞不好真的得去抢劫;正当她满心绝望、想着不如去死时,偶然碰上了刚才那个年轻男人。」

「他们两个从以前就认识了吗?」

「不,不是。虽然素昧平生,大概是我女儿的表情实在太过凄惨,那个男人就开口问她怎么了。起先我女儿以为他是要搭讪,没理他;但他又问我女儿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我女儿听了,才脱口说出其实是没钱坐车回家。那男人同情她,替她出公车钱;我女儿虽然迟疑,但好不容易遇上救星,便问了他的电话号码,表示以后会还给他,接受了他的好意。」

「那车钱她还了吗?」

「这个嘛,本来她是想这笔钱一定得还,把钱都准备好了;但在见到那个男人之前,又被同一帮人给拿走。我女儿很不甘心,在前来赴约的男人面前哭了出来;那男人很惊讶,对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车钱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说出来让我听听吧』。当时我女儿听了这话,一定很高兴吧!因为她不敢和别人商量,已经烦恼了很久。所以我女儿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她每天被堵、被勒索,存款被榨个精光,买月票、买衣服之类能向父母要钱的藉口也都已经用完,现在只能去抢或去死了。」

「那他怎么说?」

「他问为什么不报警。这其实是当然的做法,但我女儿怕那帮人怕得要死,说她不敢;要是自己报警的事传入那帮人耳中,事后不知道会被怎么『答谢』。」

「没受过那种痛苦,无法了解那种恐惧啊!」

「那男人想了一下,就跟她说:『我知道了,交给我吧!下次她们再来勒索你,你就联络我。』我女儿虽然半信半疑,还是照他所言,在下一次被勒索时通知他;结果男人立刻赶来,给我女儿一包装着钱的信封袋,就像我老婆在咖啡店看到的一样。」

「令嗳应该很惊讶吧!」

「是啊,她很惊讶。不过大概是被逼急了,她就照着那男人说的,拿了钱去交给那帮人。后来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下去,我老婆看到的那一次,好像已经是第四还是第五次了。」

「你太太听了女儿的话以后怎么说?」

「她一时之间不敢相信。也难怪,毕竟她问女儿那个男人是什么人时,女儿竟然说不知道」

「不会吧!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向人家借钱了?」

「就是这么回事,我女儿知道的只有对方的电话号码。我老婆虽然有点傻眼,还是立刻打电话给那男人;她报上自己的来历后,就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对方说:『我绝不是可疑人物,是高知大学的学生。』」

「高知大学的学生——」

「我老婆把女儿说的话重复一遍,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他说对;我老婆忍不住责怪他『连姓名都没报上,就把整叠钞票交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你不觉得这么做很荒谬吗』?骂完了以后,她才想到自己当时好像不该骂人,应该感谢对方才对;大概是因为当时心头一团乱吧,不小心就动气了。」

「站在父母的立场来看,倒也不是不能了解;你太太生气是当然的。」

「是吗?不过那男人很会做人,乖乖地道了歉,说:『你说得对,我不该自作主张,很抱歉。』我老婆的脑袋也稍微冷却下来,说总之会把钱还他,问他借了多少。那男人坚持不必还,我老婆性子比较急,听了又发起脾气来,说怎么能不还?那男人才不情不愿地说出数目。我老婆一听,真是晴天霹雳,因为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薪水。那时我老婆还怀疑这人是不是装出一副好人样,其实是金光党?也难怪她这么想啦!」

「是啊!一开口就是这么大一笔钱。」

「她挂上电话,又问女儿数目对不对,结果我女儿说不对。」

「数目不对吗?」

「我老婆还想着『果然是金光党』!但听了女儿说出真正的数目后,心脏差点停了;因为那个男人借给女儿的钱,竟然比自己老公的两个月薪水还多!」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还把钱少说了一半?」

「好像是。这下可伤脑筋了;钱当然得还,但一时之间去哪儿筹这么一大笔钱?所以我老婆决定和那个男人见面。大概是为了强调自己不是可疑人物吧,那男人不但拿高知大学的学生证和驾照给我老婆看,又再度表示钱不必还没关系。」

「真是奇特的人耶!」海晴频频感叹,彷佛烦恼着换作自己能否有相同作为。「还是他钱很多?」

「我老婆当然说不能平白无故接受陌生人的施舍,结果那男人却说:『令嫒碰上的事,我有切身之痛。』」

「什么意思?」

「一问之下,原来那个男人在国中时代也被同学欺负,像是跑腿、围殴,当然还有勒索。霸凌集团每天早上都会派个人装成他的好朋友去邀他一起上学,所以他想逃学都不行。他说他当时真的很痛苦,好几次想寻死,连上吊用的绳子都准备好了;但想想只要忍到毕业就好,便捱了下去。谁知道上了高中以后,霸凌集团的大半份子都和他分到了同一班;他最后绝望了,高中才读了一学期就辍学,高知大学是用同等学历考上的。」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啊!」

「那男人对我老婆说:『因为被恶整而自杀的孩子不少,令嫒也说过她不只一次想死;不过,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要她能活下去,我给的那些钱其实不算什么。那是我打工赚来的钱,反正也只能花到联谊之类的无聊事情上而已。』」

「真是痛切的一番话啊!毕竟他自己有过相同体验嘛!」

「我老婆也被他的气势压倒了,但总不能就这么顺着人家的好意不还钱吧?所以她说要和当家的商量,结束了那天的会面。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当家的你怎么做?」

「我和老婆一起去见了那个大学生。」

「他给人的印象如何?」

「印象啊?这个嘛……该说是木讷吗?感觉上很正经,仔细一看,确实是那种会被欺负的类型,有点阴沉。」

「最后钱怎么解决?」

「我对他说,虽然很感谢他的好意,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不能就这么一笔勾消,而他最后也同意了。后来我们说好分期偿还,到了钱快还清时,恐吓我女儿的集团被逮捕了。」

「啊!太好了!」就像是看到悬疑片中的女主角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条命的场面似地,海晴高声欢呼。「真是太好了!」

「那个集团其中一员的男友在影带出租店工作,而那个男友的公寓就是集团的聚会所,读高中职的成员都是到那里换下制服之后,才到闹区去的。警方接获密报,说有人在那个公寓房间里吸食强力胶,所以男友被抓了,其他女孩子也接连被捕;警方又追查其他的犯罪行为,恐吓的事也因而曝光。就是这么回事。」

「那被勒索的钱呢?有拿回来吗?」

「这个嘛……我们家最后没报案,因为我女儿怕她们报复。虽然被逮捕了,但那帮人又不是关永远的;要是她们事后知道是因为我们报案而让她们刑期加重,不知道又会怎么报复我女儿。我女儿说着说着都快哭出来了,我们又怎么忍心报案呢?」

「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

「对啊!不过我女儿后来就平安毕业了,没得抱怨啦!至少还好端端地活着。我很感谢那个大学生,要是他没借钱给我女儿,说不定我女儿真的会去抢劫或上吊。」

计程车已驶入高知市,穿越南国道路时,雨势渐渐变小;车子驶离了路面电车行走的电车道,进入住宅区。

「说句真心话,我还是觉得当初不该让女儿去高知,该让她读本地的学校就好了。说来讽刺,我女儿现在读的是安艺的大学。」

「哎呀?这么说来,是读安专啰?」

「对。」通过儿童公园前方,便可望见上着瓷砖的漂亮大楼,正是高知殿堂。「不过,不是我受了那件事的教训,才要她上本地大学的;而是我女儿的程度只进得了安专。国、高中读高知的私立学校,大学却是安专,想起来真是蠢得可以。」

付钱下车时,附有照片的司机名牌才映入了铃的眼帘——上头写着瓶窥良介四字。

待男女乘客在雨中下车后,瓶窥良介掉过计程车头,驶进了电车道。独留一人的车内被恐怖的寂静包围着,刚才那股说话的冲动如幻影般烟消云散。

雨刷擦拭着挡风玻璃上的雨滴,那动作成了强迫性的节奏,渲染着身体;然而,涌上的却不是说话的冲动,而是一种近似焦虑的义务感——我得思考。但得思考什么?他一时间又不明白。

今晚是他头一次向外人提起女儿高子之事,过去他从未如此按部就班地说明高子的遭遇。姑且不探讨为何会在那两名乘客面前兴起这个念头,良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将这段往事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虽然才发生在前年,但近来这件事已几乎不曾浮现于脑中了啊!

良介漫不经心地看着雨刷摆动,漠然地懂了自己该思考什么。对那两个乘客说明之时,自己似乎曾提及某些奇怪、不合理的环节;他必须想出是哪些环节——这股强迫观念宛若咒文一般,盘据于晦暗的车内。

不过……良介歪着脑袋。自己说了些什么?不就是照实说明了高子被勒索之事吗?那确实称不上是愉快的回忆,但事实便是事实,哪会有不合理或奇怪之处……?

话说回来,刚才的女乘客长得挺美的。高知的女人五官普遍不差,但为了防止南国的日晒,用的都是同一套化妆方法;也因此,被称为美女的女人总显得一个样儿,难以摆脱人工气氛的宿命。刚才的客人可说是高知少见的自然派,气质出众;她似乎没带伞,真该借她的。难得穿了那么漂亮的衣服,只怕被雨淋坏了。他开快车,才花了四十几分钟就抵达高知;枉费自己和她聊了那么久,怎么没顺便问问名字呢?

名字?这么一提,借高子钱的那个大学生叫什么名字?头一个字好像是水字旁……对了、对了,浅钝,浅钝庆太。天下间真是什么人都有,竟然会为了素昧平生的人如此尽心尽力,甚至掏出钱来;虽然只听了大概,想必他对于霸凌一定有相当悲惨的回忆吧!

衣服……正当良介再一次将空想的对象由学生转移至刚才的女性乘客时,这个词汇突然像梗住喉咙的鱼刺一般,刺激着他的脑袋。衣服,没错,正是衣服。自己提到了某件关于衣服的怪事,究竟是谁的衣服?

答案出奇地轻易浮现,,是高子,等候浅钝庆太时的高子。妻子是怎么描述在咖啡店目击高子时的情景?因为她穿着便服,一时之间没认出来,但仔细一看是高子……良介记得妻子是这么说的,所以对两位乘客也做了同样的说明。

但仔细一想,未免太奇怪了。为何高子穿着便服?,高子的学校有制服,她每天都穿着制服上学,穿着制服回家;妻子曾说当时已是放学时间,可见当天是平日。这么说来,出现在咖啡店的高子当然得穿制服,但她却穿着便服……

这代表她在某处换过衣服,是在哪里换的呢?从时间上来看,高子不可能是先回位于安艺的家才来的。即使她原先就计划放学后先回家一趟,又幸运地提早搭上班次稀少的公车,她和浅钝的约定时间也该是在六点或七点才对。

再说,她何必换穿便服?是为了瞒过恐吓集团的眼睛而换装?但那帮人应该早已记住高子的长相,不可能换套衣服就能逃脱,,再说,要是换件衣服就能蒙混过去的话,根本不需要继续向浅钝借钱。

察觉自己正迈向何种结论之时,良介只觉得一阵战栗;然而,一旦开始运转的思考却越发加速,犹如雪人般持续膨胀。高子换上便服的可能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放学后能尽情流连闹区,不被辅导;而她只需在回安艺之前换回制服,并拿社团活动当作晚归的理由即可。

假使高子老是谎称有社团活动而在高知市区流连忘返,确实很可能被恐吓集团盯上。但妻子目击之际,正是高子向浅钝借钱支应勒索之时;为何连这种时候,她都穿着便服?明明吃了苦头还学不到乖,依然在街上游荡?

比起这种观点,还有更能清楚说明事态的假设……良介觉得脑袋像是被塞进了冰柱一般,凉意森森。那假设便是:高子并非被恐吓,而是恐吓别人。

这么一想,某些环节便说得通了。更衣的据点——恐吓集团将影带出租店店员的公寓当成集会所,高子也和其他成员一样到那座公寓更衣;她不可能每天带着便服通学,应该是放了一套在公寓里。放学后,她就换上便服,和同伙们一起徘徊街头,夺取猎物的金钱,唱卡拉OK或打电动……

那么,浅钝又扮演了哪种角色?良介觉得他也被高子骗了。当天高子八成因玩过了头而真的没钱搭车回家,偶然上前关心的浅钝替她出了车钱;食髓知味的高子认定他是棵摇钱树,便利用他的同情心,装成恐吓的受害人,继续诈取他的钱财。

当然,起先高子有模有样地穿着制服去拿钱;但被母亲目击的那一次,她不小心依照平时的习惯换上便服。只不过,深深同情高子的浅钝见到她穿便服,依然完全不疑有他。

知道母亲已目睹一切,高子明白该是收手的时候了;因此她顺水推舟地装成被害人,策划着脱离集团之计。这并不难办到,因为她们本来就不知彼此的本名;但既然自己在高知念书,难保哪天不会在街上碰见过去的同伙,要是当时又正好和同校的朋友在一起,说不定自己曾是恐吓集团一员之事便会曝光。为了防止这种情形发生,必须让集团解散一次。

换句话说,向警方密告影带出租店店员吸食强力胶的,很可能就是高子。不光是强力胶,为求万全,恐怕连出入公寓的高中女生们在街上恐吓取财的情报也一并加上了吧!告密后,她不再前往公寓,也尽量不到街上徘徊。

高子戴着被害者的面具,背地里却拿着父亲两个月薪水以上的脏钱大肆挥霍。虽然那些钱是向浅钝要来的,但双亲已把钱全数归还,所以就结果而言,钱是从良介身上得来的。她没受到任何责罚,甚至还被深深同情。

正当瓶窥良介奋力寻找线索,试图否定自己那充满妄想的推论时,下了计程车的铃与海晴已在雨中一路跑进了高知殿堂的挑高停车场中。

「接下来该怎么办?」

「总之」铃一面擦拭脸上的雨滴,绕了大楼一圈;四周一片静谧,感觉不出任何气息。「先上十五楼看看吧!」

「要去朱鹭先生家吗?」

或许是在寻找楼梯或电梯吧,海晴转动脖子,一道车灯却贴上了他的眼。铃连忙将海晴的巨大身躯推到柱子之后。

一台白色轿车缓缓转进大楼后侧,大灯将黑暗开了个圆洞,浮现于前方的雨水宛如数千把刀子般地闪闪发亮。不久后,随着那橘色的灯光消失,轿车也停了下来。

「那算是违规停车吧?」

「嘘!」铃踮起脚尖、捂住海晴的嘴,小声地斥责他:「在这种紧要关头,你管那些小事做什么?」

从轿车里出现了一道修长的人影,连伞也没撑;他似乎没发现正在下雨,踩着散漫的步伐接近了建筑物。路灯的光线宛如刷子般刷过他的脸庞。

那是龙胆隆义。当他进入挑高停车场的同时,他的脸庞再度转黑,响起的脚步声带了种黏着感。龙胆的步伐不带犹豫,往他迈步的方向望去,可看见电梯入口。

突然间,龙胆停住脚步,似乎在窥探四周的动静;他缓慢却又不留空隙地左右移动视线,接着便如同雕像般静止不动。

不久后,铃与海晴感觉到他大大地吐了口气。念头一转,他再度迈开步伐。

此时,引擎的咆哮声响彻四周;在一阵如同野兽低吼的声音之后,停在停车场里的红色跑车将大灯打向龙胆。

或许是光线刺眼的关系,龙胆的姿势一瞬间松懈下来;他以双臂掩住脸孔,腰往后缩,缠在手上的白色绷带在光线中鲜明地闪耀。跑车朝着他袭击而去,一阵犹如鸟类被勒杀时的悲鸣声响起,刹车咬住了轮胎。

正当跑车车头即将撞击腰部的刹那,龙胆跳了起来;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体奋力一转,背部朝地面落下。

跑车再度发出电钻贯穿鼓膜般的煞车声,大大地甩尾;回转之际,尾灯撞上了水泥柱而破裂,但驾驶毫不在意,再度袭击倒地的龙胆。

龙胆无暇起身重整旗鼓,直接在地面上翻转数圈,滚进一旁的外国车后。跑车并未减速,车门掠过了外国车的车头。

趁着换档之际,龙胆弹了起来,攀上跑车副驾驶座的窗边,从胸口拿出某样东西——似乎是瑞士刀。他将刀柄塞入略微降下的车窗缝隙间。

利用杠杆原理,他将浑身之力注入刀柄之上;难以防止单点集中型压力的强化玻璃应声而碎,龙胆则拨开碎片,上半身宛如游水似地钻进跑车的副驾驶座。

男人的惨叫声与刹车声重合,响彻了停车场。虽然从海晴与铃的位置看不见,但龙胆似乎拿刀刺伤了驾驶。

龙胆的下半身依旧突出于车窗外,跑车则像负伤的野兽般挣扎,以后轮为轴,如陀螺般打转;龙胆支持不住,被甩了下来。

当龙胆四脚朝天地翻倒在地时,似乎撞到了脑袋,好一阵子没了动静。跑车停下,有个年轻男子从驾驶座飞奔而出。

「是朱鹭晃至!」铃叫道:「山吹,拜托你了!」

即使是迟钝的山吹也知道铃拜托他何事。晃至的手臂上流着血,手中却仍紧握着铁管,像砍柴似地朝龙胆的脑门直劈而下。

「请、请住手!」海晴架住晃至,晃至就像孩子一样,被他的双臂吊着。「别这样!」

「你……你干嘛?」惊讶的晃至挥舞着铁管。「别碍事!放手!还不放手!」

晃至的表情因惊愕而更加地扭曲,因为他突然被扭住手腕,竟使不上半分力,铁管也应声落地。

在晃至茫然自失之时,龙胆站了起来,拣起掉在地上的瑞士小刀,反手握住,朝着被海晴架住的晃至直冲而去。

「哇!哇哇……笨蛋,快放手!」

海晴没理会因恐惧而瞪大眼珠的晃至,反而展露了令人更加难以置信的矫捷身手。他推开晃至,同时以全身抑制龙胆的冲刺速度,并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扭;这一连串的动作当真连眼睛都捕捉不住,待龙胆回过神时,手臂已被反制在背后,人则被压在跑车的引擎盖上,刀子早已掉落在地。有好一阵子,他只能眨着眼睛,思考自己究竟发生了何事。

与龙胆同样眨着眼、茫然地仰望海晴的晃至,似乎突然忆起了状况;他回过神,一跃而起,拣起了龙胆的刀。

「这个混帐……」

「请住手!」海晴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哀求冲上前来刺杀龙胆的晃至。「反……反对暴力!」

海睛依旧将龙胆压在引擎盖上,自己则回转身体;空气传来呼地一声,他的旋踢不偏不倚地正中晃至的下巴。

「啊!哎呀!你……你你您没事吧?朱鹭先生。」他一面关切翻白眼倒地的晃至,压制龙胆的力道却丝毫没放松。「对不起,很抱歉!不痛吧?」

「怎……」晃至半是哭喊,他的眼球溜溜地各往左右方向看,手按下巴,痛得打滚。「怎么可能不痛!你这猪头!」

「放手!」楞在一旁的龙胆似乎也已回过神来,拼命挣扎。「放手啊!快放手,混帐!我要杀了那混球……我要杀了他!混帐!」他那闪烁着憎恶的眼睛不久后便盈满了泪水。「拜托你,放手!求你放手,让我杀了那小子!」

「呃……呃,就、就算你求我……」海晴不知所措地寻找铃的身影。「白鹿毛小姐?白鹿毛小姐?咦?咦?到哪里去了?请问……我该怎么办才好啊?喂!」

「辛苦你了,可以放手了。」有道声音如此回答,但不是铃的声音。「你的身手真不赖啊,山吹先生。当个行政人员太可惜了。」

原来是高知南警署的弁柄刑警,他的身后是安艺警署的路考茶刑警;其他还有一些疑似便衣警察的刑警及穿着制服的警官,不知何时间已包围了跑车四周。

「因为他的本行是警卫嘛!」铃如此喃喃自语,走近了海晴等人,并以怜悯的视线俯视着龙胆。「刑警先生,很遗憾……他们分别是杀害里叶芳树及浅钝庆太的凶手,还有迷魂大盗的残党;请把两人都逮捕起来。」

「我也很遗憾。」龙胆学生时代的学弟弁柄似乎刻意保持冷酷的表情及语调。「竟然得以这种形式和学长见面。」

见不明就里的海晴一脸疑惑,铃便命令道「可以放手了」。海晴带着放下心来的表情,松开了龙胆的手臂。

「对了,刑警先生,在逮捕龙胆老师之前,得让他先见一个人。」

被海晴压制的手臂似乎麻痹了,龙胆有好一阵子都只是屈着身子,无法抬起头来。刑警们扶他起身,他才总算发现眼前有个面生的女人伫立着,正以含忧带愁的双眸注视着他。

「你知道——」铃站在手撑着湿濡雨伞的短发女人身旁,一脸悲伤地皱着眉头。「她是谁吗?」

龙胆起先以狐疑的眼神凝视着那女人,彷佛早已认定自己根本不认得她;但他的双眸却突然产生了某种神似怯意的浑浊之色,渐渐地又变为破灭性的惊愕,表情亦随之大变。

「你、你……」龙胆宛若即将心脏病发似地痛苦喘息;若是刑警们没连忙扶住他的身子,或许他会直接倒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应该已经死了——」

「我来替各位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铃叹了口气。「紫苑瑞枝。」

Fragment8

——好怀念啊!

啊,闪电泡芙是我的!木莓奶油冻我订了!皮球女士满面笑容地望着四人围着她带来的慰劳品展开糕点争夺战。

——怀念?

四人中看来最为内向的辫子妹妹似乎事关蛋糕便会性格大变,只见她独占了垂涎已久的卡门贝尔泡芙,嘴唇四周沾满了白色粉末。

——「少女超人」吗?

——不,不是,是这个地方。好几年前的校庆,学生们也是选在这里拍外景;回想起来,那时我也带了这家店的蛋糕来慰劳她们。

——嗯,那时也是这家店的蛋糕啊?原来老师还挺没创意的。

——哈哈哈,说不定其实是老师自己想吃!

对于甜甜圈的口无遮拦,皮球女士豪爽地一笑置之,自己也吃了块草莓蛋糕,并把见了底的纸盒与手提袋塞进长椅附近的垃圾桶。

——「好几年前」是什么时候啊?

眼镜姊横眼瞪着甜甜圈,不知是因垂涎已久的蛋糕被夺而怀恨在心,还是谴责她对顾问的无礼语气。

——呃,这个嘛……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吧!

——那时是拍什么作品啊?

——是什么作品呢?都那么久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真是的,看来我也上了年纪啦!

——既然是在这里拍的,会不会是「少女超人」啊?

——咦?应该不是吧!上映会我有去,记得是更文静一点的题材。

——那是因为中途变更了。

——咦?中途变更?怎么回事?

——你看。

眼镜姊将翻开来的剧本合上,让皮球女士观看封面。

——哎呀!

——对吧?我猜,老师应该就是这一年带慰劳品来这里的。

——你们是从哪儿找到这么旧的剧本?

——从社办的书架上。你看这里。

眼镜姊翻开内页,指出了其中一页。当然,从少女的长椅上看不到这些动作,只是从对话内容推测得来的。

——还有指定到这里拍外景呢!

——真的耶!这里还留着注记。

——我们在想今年的参展作品时,参考了从前学姊们的作品。

小苹一面吃着闪电泡芙,一面代眼镜姊说明。

——然后发现了一本没留下带子的剧本,就是这个。

——知道应该是没采用的企划。

甜甜圈抢着插上一句。

——所以我们决定看看内容,假如不算太糟,就让它复活。看了以后,还挺有趣的。

——哦,这么一提……

皮球女士从眼镜姊手中接过剧本,啪啦啪啦地翻着页。

——我想起来了,对,当时拍的的确也是「少女超人」。对对对,我带慰劳品来时,明明看见演主角的女孩穿着戏服拍片;后来去看上映会,却变成「某某人的一天」之类的讽刺剧,还觉得莫名其妙呢!

——戏服?

辫子妹妹惊讶地探出身子。

——还有准备戏服啊?少女超人的?

——当然啊!没穿戏服,怎么知道哪个演员是少女超人?

——是怎么样的戏服啊?

——做得很用心,好像是用韵律服改成的,在这里有个S标记。

皮球女士在自己丰满的胸前比划了一下。

——还穿着红色靴子,披着红色披风。

——哇!好正式!

——输……输了!彻底败了!我投降!已经输在衣服上面了。

——输了?你们啊……

皮球女士一脸不可置信。

——照这么说来,你们打算不穿戏服就拍完整个片子?

——不,呃……

在三人的视线笼罩之下,小苹哈哈干笑几声。

——其实我是主演兼服装,我想既然是自己要穿的,自己准备比较快。

——怎么,那就是有准备了嘛!

——嗯,算是有啦……呃……

——干嘛神秘兮兮的啊!拿出来让我看看。

在皮球女士的催促之下,小苹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了放在长椅旁的书包。

——这…这是什么啊!

皮球女士张大了眯眯眼,满脸错愕。小苹拿出来的是一块藤蔓花纹的包袱巾。

这该不会……就是戏服吧?少女超人的戏服?这就是全部了?

——不,这算是披风。

——这算披风啊……?

——然后这算是紧身衣。

小苹接着取出的衣服并没什么看头,只是普通的伸缩体操服而已,应该是学校体育课时穿的。

——算了,其实也没关系。

楞了一阵,皮球女士笑了出来。

——所以你们打算走搞笑路线?

——嗯,算是啦!

眼镜姊也抓了抓脑袋。

——尽量把变身后的场景减少……

——不过,你们刚才不是拍了那么逼真的动作场景?

皮球女士征求长椅上男孩的肯定,男孩也分了杯羹,得到了多出来的蛋糕。皮球女士似乎没期待他的回应,在他反应之前又继续进击。

——你们不觉得那个部分会不搭轧?我有这种感觉。

——嗯,应该没问题吧!那个部分再想办法处理就好了,对吧?不用想那么多。

少女独自在胸中点头。她渐渐明白了,明白自己「置换」过后所得的「能力」是什么性质,那就是——当她立定了某个特定目的后,便能将达成目的所需的「关系人」聚集到自己身边来,而且「当事人」不会有所意识。这就是自己的「能力」。

以眼前的情况为例,目的便是解开五年前的蛋糕与死鸽掉包之谜。「启示」引导少女至步道上等待,而「关系人」果然也自动聚集而来。

四个高中女生决定让数年前——或该说铁定是五年前——没采用的剧本复活,并不是单纯的心血来潮,是少女令她们这么做的。她的「能力」干涉了四人的下意识,并在今天将女孩们引至这个地方来。

当然,小苹、辫子妹妹、眼镜姊及甜甜圈四人完全没有被「引」至此地的自觉,她们认为自己是依照完全的自由意志选了这个剧本并造访此地,但事实并非如此。

是少女「呼唤」她们过来的。当然,皮球女士也不例外;电影同好会的顾问皮球女士会和五年前一样带着蛋糕来慰劳学生们,也是少女促使而成的。皮球女士以为自己是动了怀旧之情才兴起前来探班的念头,但并非如此。

当然,那个看似逃学高中生的男孩,应该也是「关系人」;少女如此确信着。即使今天是百货公司的公休日,步道上完全不见其他人影,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是少女「排除」的。少女为了方便判别谁是「关系人」、谁非「关系人」,便用她的「能力」将闲杂人等从此地「排除」了。

少女的双眸突然闪过了一丝困惑。她以为自己明白了一切,却似乎还有件自己「不明白」的事。

是什么?「关系人」的确是在自己的一手安排之下而齐聚一堂,但尚有少女未能掌握之事。飘荡在「现场」的气氛,究竟是什么?

突然间,少女明白了自己耿耿于怀的是什么——四名学生及顾问的对话内容,说明意味显得格外地浓厚。这真的只是偶然吗?

她们五人并非在交谈,少女非常明白。她们表面上采取了交谈形式,其实是浅显易懂地对着少女说明;当然,没人有此自觉。集结而来的「关系人」受立场而生的义务感影响,下意识地进行说明;问题是,操作这五人的下意识并让她们说话的,究竟是「什么」?

少女不认为促使五人说话也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自己的能力只是集结「关系人」而已,应该不具备引导她们进行说明的干涉力。少女非常明白这一点,或该说她知道这一点。

但假使如此,这五人为何罗列那些对白,让「舞台」之外的少女也能轻易理解因果关系呢?这是单纯的偶然吗?不可能,这确实并非偶然。若非偶然,又是什么在干涉着五人的下意识呢?

——好啦!蛋糕也吃完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等一下!

眼镜姊阻止开始收拾回家的小苹。

——最重要的场景还没拍耶!

——最重要的场景?什么场景啊?

——拜托,亏你还是主角,没看剧本吗?这里啦,这里!

——咦?

接过眼镜姊塞来的剧本,小苹摆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

——要拍这个?真的吗?

——你在说什么啊!你以为选这里拍外景是为了什么?这可是高潮场景喔!

皮球女士兴致勃勃地插入两人的对话。

——是什么高潮场景啊?

——变身后的少女超人从喷水池前迅速跑过,受惊的鸽子们一起飞起来。就是这个场面,几十只鸽子同时展翅,轰然飞往空中。怎么样?很酷吧?这种画面很棒吧?

——别开玩笑了!

小苹的表情泫然欲泣,与兴奋的眼镜姊成了对比。

——要拍这个,我不就得换衣服?

——当然啊!

——什么叫当然啊!喂,你要我去哪里换啊?百货公司又没开。

——到树丛后面换不就好了?没问题的啦!又没人在看。

——那根本不保险!四周都是大楼,要是有人从窗户偷看该怎么办?要是用望远镜之类的……不,用望远镜还好,要是被用远镜头的摄影机偷拍该怎么办?我会嫁不出去的!

——到时候我会负责!快脱吧!

——你要怎么负责啊?不要、不要!我不要换衣服!

——不然就穿这样拍吧?

辫子妹妹出言相助。

——先拍穿着制服跑的场景,变身后的镜头可以事后再到其他地方补拍。

——不行、不行啦!一定要变身以后吓跑鸽子!

——哇!不要啦!救命啊!

——啰唆!乖乖束手就擒!

这时,出现了比辫子妹妹还要更为有力的救星——还在独自啃着蛋糕的男孩。少女早料到,既然他亦是「关系人」之一,也差不多该插嘴了。

——我想还是别拍比较好。我是外人,可能有点多嘴,但真的很危险。

——危险?哪里危险?

或许是基于顾问的责任感吧,皮球女士如此询问。

——拍奔跑镜头很危险,还是别拍比较好。

——危险?可是……

眼镜姊似乎无法接受,露骨地表现出「你是笨蛋吗?」的语气和表情。

——只是跑过去而已啊!哪里危险了?要说危险,刚才在台阶上的打斗场面才危险呢!

——不,危险的不是演主角的小姐,是鸽子们。

——鸽子?

——你们没发现吗?这些鸽子太习惯人类了,不会因为一点动静就被吓飞。

男孩说着,略微粗鲁地抱起一只鸽子来;鸽子虽然稍做挣扎,基本上却是任他摆布。男孩放下鸽子后,又一面哇哇大叫、一面冲向其他鸽子,并在冲入鸽群之前千钧一发地停住脚步;但这次鸽子们依旧毫无抵抗,别说是受惊飞去了,连逃也不逃。

——看吧?懂了吗?它们就是这副德行。要奔跑穿过鸽群太难了,因为它们绝对不会躲的,活像忘了怎么飞一样。要是勉强拍摄,说不定一时收不住脚,会踩死鸽子,很危险;所以还是别拍那种镜头较好,真的。

SCENE8

「为什么部分学生会认为紫苑瑞枝死了?这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谈冲动;这股冲动似乎是她在心中批判海晴从不自行判断状况时突然涌现的,但她无法确定。

「她明明好端端地活着啊!」

被刑警们从两侧支撑的龙胆依然半张着嘴,他的额头黏附着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呈现蜡雕般的不自然颜色;但他似乎已渐渐从震惊之中回复,凝视着瑞枝的双眼闪烁着带有敌意的晦暗热情。他的绷带已松脱,露出了手上的伤痕,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而且不光是认为瑞枝已死,似乎将她和藤弥生搞混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错误?」「藤」是晃至于母亲再婚后的新姓氏——就连在场中脑筋最不灵光的海晴也立即明白了。

「实际上因被迷魂大盗强暴而痛苦自杀的是弥生,却有人误以为是瑞枝。哪种人可能产生这种误解?只有一种人,就是迷魂大盗。他们不知道前来拿回失物的女人不是瑞枝本人,而是代为前来的弥生,所以一直误以为弥生便是瑞枝。」

被刑警制住的朱鹭——不,藤晃至狠狠地瞪着龙胆。他顶着庆应硕士的光环,去年从土佐女中转任至闹年轻教师荒的土佐女子二专;现场不知道此事的,只有海晴一人。

「而我也收集到了好几个证明这个想法的证词。先是瑞枝高中时代的同学牡丹增子,她也一直以为瑞枝进大学不久后就自杀了;这个错误资讯究竟是从哪里接收来的?就是从迷魂大盗之一的里叶芳树。增子也被下药偷走了财物,她为了讨回自己的钱,和芳树谈判,过程中听他提起瑞枝自杀之事。当事人芳树都这么认定了,增子自然轻信不疑。当然,不光是这个因素。增子从安艺高中毕业后便没和瑞枝往来;而瑞枝的老家在室户,与安艺有段距离,也是很大的原因。」

如今龙胆亦完全回复冷静,他的双眼依旧直盯着瑞枝,不知是否把铃的话听进去了。

「还有龙胆老师的朋友朱华房子,她的误会是龙胆老师亲口造成的。不消说,龙胆老师本人作梦也没想过这是误会,一心以为瑞枝已经不在人世。当时他以芳树抓到的猎物水缥季里子为优先,为了找个适当的藉口取消与房子的饭局,特地要浅钝伪装成弁柄刑警。那场饭局是为了替房子庆生而定的,龙胆老师担心一般的藉口无法说服她,所以起了恶作剧心理,特地把瑞枝自杀的事搬出来,要浅钝扮演弁柄刑警,自己则以尸体发现者的身分参加演出。当然,实际上死的不是瑞枝,而是弥生;龙胆老师也不是尸体发现者,发现弥生尸体的是她的哥哥晃至。晃至去年从土佐女中转任到二专,和龙胆老师一样成了二专讲师这一点,只是单纯的偶然。其实五月发生的自杀案本来就不可能直到十二月才再次进行现场搜证,早该有新住户搬进去了;即使龙胆老师真是发现者,也不见得有义务协助。虽然这些都是疑点,但房子却完全没起疑,两人便以这个藉口唬住了她。当然,他们根本没去白蓝庄进行现场搜证,而是围到芳树准备好的饵——季里子身边去了。只是当时芳树阴错阳差地服下原要对季里子下的安眠药,龙胆老师及浅钝抵达位于朝仓的公寓时,关键的猎物竟在眼前悠然离去,芳树则在房里呼呼大睡。」

「慢着,请等一下。」没想到迷魂大盗竟然打着自己的名号招摇撞骗;弁柄五味杂陈地瞥了龙胆一眼后,插嘴说道:「里叶和学长——不,龙胆会误将弥生当作瑞枝,是浅钝造成的,没错吧?因为偷走瑞枝的信件、谎称是失物并邀她出来,是那家伙的任务。或许当时浅钝也误以为弥生即是瑞枝本人,但他最后应该知道实际上自杀的女学生不是紫苑瑞枝,而是藤弥生才对啊!因为我们去找他问案时,一开始就表明藤弥生的遗书上提到浅钝这个人,接着才开始问话的;所以他绝不可能不知道实际上吊自杀的是弥生。但浅钝为何没告诉他的两个同伙?」

「那是因为——」瑞枝首度开口,音色虽带有踌躇,却流露出潜藏的顽强意志。「我拜托他这么做。」

「拜托?」弁柄与晃至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唱和起来。「你拜托他?什么意思?」

「弥生代替我去拿信,才会受到这种苦不堪言的屈辱;她会死是我的责任,我认为自己必须向弥生的家人谢罪,所以拜访了藤家。那时候……」瑞枝以下巴指了指晃至。「我见到了弥生的哥哥,他问我对浅钝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虽然他没告诉我这么问的理由,我却立刻领悟到是和弥生的死有关。」

「你认识浅钝?」晃至变为责备口吻。「那时候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完全没有印象;但我想说不定是高知大学的学生,因此在学校时见朋友便问:『我们学校里有没有叫做浅钝的学生?』给果听说农学系里有一个男生姓浅钝。」

或许是听见了激烈的车辆冲撞声而来的吧,雨中的高知殿堂已被旁观群众包围。警察为了保持杀人未遂现场,在挑空停车场的四周拉起了黄布条;在里头说话的瑞枝、伫立一旁的铃及海晴等人,看在围观民众的眼中,都只是接受警方问话的关系人之一而已。

「我去找浅钝,他知道我才是真正的紫苑瑞枝后大吃一惊;正因为过度惊讶,才让他不慎透露自己强暴弥生之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晃至本欲怒吼又即时自制,挤出的声音显得不上不下。「为什么你当时不立刻告诉我?为了找那家伙……混帐!」千头万绪同时逼上心头,晃至自暴自弃地流下眼泪。仔细一看,除了刚才龙胆划下的一刀,他的手臂上还另有伤痕;八成是杀害浅钝时受的伤吧!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吗……」

「说穿了」瑞枝垂下眼来,但她的声音依旧流露着不为任何逆境所动的强烈意志。「我是害怕。我确信晃至先生一知道浅钝的存在,就会立刻杀了他;事实上,晃至先生的确找出了浅钝,并替弥生报了仇。但是当时我害怕浅钝被杀;不,与其说是害怕,该说是不愿失去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你爱他?」龙胆的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转向他;他的声音中堆积着以侮蔑二字尚不足以形容的残渣。「你爱那种人……爱那个窝囊废?」

「很遗憾,这么说不太正确。还有,你凭什么说他是窝囊废?你根本不了解我,这是你和我继安艺高中园游会以来第二次实际相见,你明白吗?其余的都是信件或电话往来。我们的交情不过如此,你却老说你爱我,要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你大概一点也不明白听了这些话的我,是多么地不知所措吧!你非礼的是弥生,却以为非礼了我;你连我的长相都不记得,还说什么纯爱?真是太滑稽了,恶心至极!」

「是你的错!」面对瑞枝炽烈的怒意却丝毫不以为意的,只有当事人龙胆一人;他的嘴角浮现了某种缠人的黏腻嘲笑。「明明答应考上大学后要和我交往,却出尔反尔!既然我好言拜托,你都不肯陪我睡觉,我只好偷偷弄你上床了。」他无视一旁低声怒吼的晃至,继续说道:「晃至的妹妹会吃那种苦头,都是你害的;要是你本人来拿信,她就不会被轮奸了。晃至杀害芳树和庆太,也都是你的责任;要是你乖乖听话,就不会发展成这种无可挽救的事态。对,全都是你的错!」

「还不闭嘴!」晃至试图扑向龙胆,刑警们奋力制住他。他满面通红,彷佛即将喷出血来;他的嘴唇掀起,露出了牙龈。「你这个邪魔外道!」

「蠢女人,杀人凶手!」龙胆看也不看晃至一眼,淡淡地继续说道:「女人全是白痴。我高中时也有个蠢女人,就是我的导师,是个屁股大又喜欢做爱的半老徐娘,总是相准家人不在时约我到她家去。只要家人不在,她就会晾棉被当暗号;大概是一想到能和我上床,期待得全身发抖吧!从二楼跌下来摔死了。」

要和这个屁股大又喜欢做爱的半老徐娘上床,是有条件的,便是期考总分必须超过某个基准;为此,龙胆甚至不惜事前到教师办公室窃取考卷。换句话说,期待得全身发抖的其实是龙胆,但他却下意识地省略了这一节。

「进大学后交的头一个女朋友也是个大白痴,明明自己也是高知出身的土包子,竟敢说我在朋友面前大刺刺地讲着粗俗的土佐腔很蠢、很丢脸。这种蠢女人,我立刻知道她根本不值得我对等交往,所以就下药奸了她。她就和充气娃娃差不多,对,这最适合她了。我的周围全是这种女人,每一个都一样!遇见你时,我还以为总算邂逅了真正的女人……对,难得我不光是想要身体,而是要爱你、好好疼你;我都说你是特别的了,你却不知好歹,真是蠢到了极点!竟然自甘堕落,成为只有肉体价值的女人。要是你乖乖听我的话,大家都会很幸福的。对,但你却不遵守约定,挑了浅钝,偏偏挑了那个人渣!你到底在想什么?听到你自杀时,我甚至发誓再也不看那些因安眠药而昏迷的女人一眼!」

五月发生自杀事件后,隔了约半年——去年十二月十日时,他明明把房子之约抛诸脑后,摇着尾巴朝着猎物水缥季里子所在的朝仓飞奔而去,但他似乎已把这个事实忘得一干二净。只不过,众人从龙胆的声音之中感受到错乱气息,因此没人指摘这个矛盾。

「今年春天回京都去的芳树来找我,说他钓上我们学校的学生,偷到了钱,但那女孩的身材很好,就这么放过太可惜;他把那女孩的学生折价券留下来,要我拿折价券当饵把她引出来,还说我是讲师,她一定会轻易相信。但我拒绝了。」其实龙胆之所以拒绝芳树的提议,纯粹是因为和芳树因细故吵了一架;当然,这些事他当然绝口不提。「对,其实我就是这样的男人,我追求的是爱情;轮奸那些像人偶一样的女人,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其实很讨厌那么做,一点也不快乐。」

「我不记得和你有过任何约定。」瑞枝姑且如此声明,但她似乎明白与龙胆正面辩论亦是无济于事,语气显得十分淡泊。「而且我并不爱浅钝,甚至相反;他是逼死弥生的凶手之一,我恨都来不及了。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把他的事告诉晃至先生。我明明认为那种人应该受到报应、尝到苦头,最好被杀掉算了;但另一方面,不知为何……我又觉得他好可怜。」「可怜?」

「我这种说法或许很傲慢」她似乎刻意无视龙胆,凝视着晃至。「我觉得……我和他很相像;就直观上,我和浅钝是同一类人。说穿了,我们都是被欺负的人;所以总有些自卑,有些扭曲。虽然他从未与我详细谈论过从前被欺负的体验,但我就是知道……」

「你是被欺负的人?看起来不像啊!」

「我的情况并不是被勒索或暴力相向,而是不断被利用。大家硬替我冠上班长这种动听的头衔,有什么讨厌的杂事全推到我身上。班级顺利运作,是因为大家都是开朗活泼的好学生;但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就是我的责任。或许别人会认为这是芝麻绿豆大的的小事,但我根本不想看到从前同学的脸孔;毕业时我真的好高兴,看到在毕业典礼上掉泪的那些人,就算他们只是做做样子,我还是觉得他们愚蠢至极。只能用这种角度回顾高中时代的我是扭曲的,而浅钝也是扭曲的;他应该是藉由下药伤害他人,来发泄过去被勒索及暴力相向的郁闷吧!」

「也不能因为如此,就把那小子做的事一笔勾消啊!」

「我知道,可是我无法不同情他。我想他应该有同样感受,也直觉地发现我和他是同类;他应该是怜悯我的,至少他答应了我的请求,没告诉他的同伙:上吊自杀的其实是弥生,而不是我。」

「为什么你要这么拜托他?」

「只要这么做」发问的人是晃至,瑞枝却朝着龙胆回答;她的双眸就像放干了内容物的空瓶一样,充满着拒绝。「就不必被某人纠缠了。」

龙胆依旧浮现着冷笑,龙胆喃喃自语地说道:「我和晃至不一样,可没杀人。昨天我突然被人砍了一刀,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却记住了声音;后来想起那是晃至的声音,打算先下手为强,今晚才会来到这个大楼,如此而已。换句话说,我是正当防卫,罪不重;就算运气不好进了牢里,我和杀了两个人的晃至不一样,很快就能放出来了。出来以后只要我愿意,我照样能纠缠你。不过我不干了,你是肮脏的女人,不值得我奉献爱情。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了,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太晚了,活该……」

瑞枝无视龙胆那冗长又空虚的喃喃自语,转身钻过黄布条,离开了高知殿堂。她那撑着伞的背影消失于霏微的雨中时,龙胆与晃至已分别坐上不同警车离开了现场。与路考茶刑警一同留在现场进行鉴识指挥的弁柄似乎不知该对过去学长的狂态做何反应,只是叹了口气,目送尾灯远去。

瑞枝就这么走向电车道,穿越斑马线,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安全岛边,等待路面电车的到来。

雨势变小了,夜晚的灯光犹如溶解于调色盘里的颜料似地,滑落在潮湿的街道上。在如细针般一面发亮一面落下的小雨中,有两道未撑伞的人影走向安全岛来;是铃和海晴。

「……对不起,瑞枝。」铃摇手拒绝了瑞枝递出的伞,抬头仰望夜空。「让你碰上这么尴尬的场面。」

「没关系,有些事总是要解决的。」

「我不知道你对浅钝抱有那种情感。」

「要是没那种情感,或许在晃至先生下手之前,我就会亲手杀掉浅钝了。」

「你得知浅钝被杀时,一定是五味杂陈吧!」

「五味杂陈——或许吧!高兴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好像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不过我立刻明白是弥生的哥哥下的手。」

「里叶芳树被杀时,你就有这个预感了?」

「不,我不知道那个姓裹叶的男人是浅钝的同伙。」

「你甚至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今天才知道。当然,我本来也不知道他被杀的事。」

「那龙胆呢?」

「只是觉得他纠缠不休,很烦而已,并不知道他是浅钝的同伙。追根究柢,弥生会惨遭非礼,也是龙胆指使的;他明明是最该被杀掉的人——」

「瑞枝,我是今年四月到安专当行政人员的。」

「是啊!春天时我听到这个消息,还很惊讶呢!我以为你回东京去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在高知吗?」

「不知道。」

「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有个梗,无法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高知。」

「你自己也不清楚……?不是为了弥生的事吗?」

「当然也和弥生的事有关。弥生死了以后,部分学生误以为死的是你;那时候我立刻想到,八成是将弥生约出去并强暴她的男人们以为被害人是你,才会产生这种误会。接着在我到处打听之下,发觉这个流言的中心是龙胆老师;我马上明白了龙胆老师极可能是那些可恨男人的一份子。我之所以会在安艺一带找工作,便是为了就近试探他;只不过,能好运地同在安专工作,却是偶然。」

「这样啊!白鹿毛学姊早就盯上龙胆了?我完全不知道。没想到你为弥生做了这么多——」

「我的确盯上了龙胆,但不是为了替弥生讨回公道。该怎么说呢?我老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为什么龙胆老师会一直误会自杀的不是弥生,而是你呢?这很不自然,对吧?龙胆老师对你一见钟情,却记不清你的长相,把浅钝约出来的女孩当成是你,加以强暴;的确,虽然糊涂至极,却是很可能发生的情况,毕竟女孩子从高一到大学之间的成长及变化,是不容小觑的。问题是在那之后。这种流言应该不是龙胆老师刻意放出的,只是他说话时总以你自杀为前提,因此流言就自然而然地传开了;但要是他持续以这种前提谈话,应该会有人指正他的误会才是啊!」

「电车来了耶!」一直默默倾听两人对话的海晴小心翼翼地插嘴,不过那并非直达朝仓的班车,只开到镜川桥;因此瑞枝摇了摇头,似乎无意搭乘。等绿灯亮了以后,电车便直接驶往西边。

「但弥生自杀时,龙胆已经到安专工作了吧?」瑞枝仰望夜空后,收起了伞;雨已经大致停了。「安艺离朝仓很远,或许他身边没有知情的人去指正他的错误——」

「这想法听来头头是道,其实正好相反,你懂吗?龙胆老师并不是退隐到安艺,他常开车到高知和朝仓去,也常出现在母校;所以你自杀的传言才会以他为媒介扩散开来。」

「媒介不见得是龙胆,当时里叶芳树应该也还在校。」

「就算他还在校,意思也一样。无论媒介是龙胆老师或芳树,流言都传开了,却没半个人去订正他们两人的误会,你不觉得太扯了?尤其龙胆老师常到母校露脸,总会有人体谅他长期待在安艺、搞不清楚状况而告诉他真相吧!但龙胆老师却始终认定死的是你——」

「对不起,」瑞枝头一次发出焦躁的声调:「可不可以别满口老师、老师地称呼那个男人?」

「抱歉,我习惯了。总之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或许误会只是阴错阳差地一直没解开,与其把心思放在这种地方,还不如收集具体证据,揭发龙胆是强暴犯;不过,不知何故,我没这么做。有某种——有某种东西梗在我的心底。」

「是什么东西梗在心底?」

「就是为了弄清楚是什么,大学毕业后,我才会留在高知的。而我总算知道是什么了——原来我在担忧。」

「担忧?担忧什么?」

「担忧是不是有人刻意误导龙胆他们。而我怀疑始作俑者不是别人,就是你,瑞枝。我似乎早就下意识地领悟这件事,并为此担忧。」

「始作俑者是我没错,这点我刚才也说过了,是我拜托浅钝这么做的;但我不懂白鹿毛学姊为何要为此担忧。」

「瑞枝,因为我怀疑你。你刚才那一番话的意思是,你是因为弥生的遗书才得知浅钝的存在,而你光靠这个姓氏就查出了他是农学系的学生。」

「没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认为……不,事到如今,已经可说是确信了。你和浅钝在那之前就认识了,而且关系匪浅。」

「你认为我说谎?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要说为什么……瑞枝,因为你今晚有过好几个决定性的失言。」

电车再度到来,上头虽然写着往朝仓,但瑞枝依然未表现出搭乘的意愿。三个貌似主妇的中年女人跑过斑马线来,推开海晴的巨大身躯,跳上了电车。

「你不懂吗?你说你没和浅钝仔细谈论过从前被欺负的体验,但你却相当具体地分析,说他是因为曾被勒索及暴力相向,才将郁愤发泄在女人身上。」

「勒索、打人都是典型的霸凌手法,我只是猜想他有过这些遭遇,才那么说的。」

「那你为何不告诉晃至先生,龙胆是强暴弥生的男人之一呢?就算你是因为和浅钝同病相怜才没将他供出来,你对龙胆总不会有什么特殊情感吧!你顶多只会想避着他,不会想保护他吧?那为何不立刻把龙胆的事告诉晃至先生?」

「当时我还不知道龙胆也是一伙的。」

「少来了,瑞枝。你那么聪明,为何没发现这么明显的矛盾?我很希望是因为你的罪恶感下意识地发挥了作用。」

「罪恶感?」

「你刚才在我们眼前不是说得很清楚?你说自己会拜托浅钝别解开误解,是因为不想被龙胆纠缠。」

即使在黑夜之中,也可清楚地看见瑞枝的脸色变了,彷佛红色霓虹突然由她的头上落下一般。她紧紧抿着薄唇,瞪视着铃。

「你知道龙胆和浅钝有关,否则不会那么拜托他。还有,你刚才说你直到今天才知道里叶芳树的存在;但是我指称校园里的流言媒介是龙胆时,你却说也可能是里叶芳树。这句话显示你知道当时芳树还没毕业,仍就读于高知大学。换句话说,不光是龙胆,连里叶芳树是浅钝同伙之事,你也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何没告诉晃至先生?浅钝也就罢了,为何你没告诉晃至先生,将弥生逼入死路的就是龙胆及里叶?」

「你要我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指称素不相识的人是强暴犯?」

「别装乖乖牌了。其他人就算了,这话由你口中说出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对弥生之死最感愧疚的应该是谁?比她的家人更恨不得将犯人五马分尸的应该是谁?是你啊!瑞枝。你应该是继她哥哥之后,最想报复的人才对。但别说是浅钝了,你明知龙胆及芳树的存在,却没告诉晃至先生,自己也未曾采取任何报复手段。这是为什么?」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假如我代替晃至先生进行复仇、成了杀人犯,白鹿毛学姊就满意了吗?」

「不,我只是怀疑你真的憎恨那些男人吗?」

「什么意思?」

「若你把龙胆或芳树之事告知晃至先生,晃至先生在杀害两人之前自然会逼问有无其他同党,浅钝的存在将因而曝光。晃至先生成功地杀掉浅钝便罢,但若是失败呢?事实上,他找上龙胆时就曾失败一次,而这种失败随时可能发生。你担心浅钝逃过一劫,或是在被杀之际不慎泄漏某些秘密,才不敢告发那些男人的。」

「什么秘密?请说清楚一点。」

「刚才我也说过,你和浅钝早就认识,或许是进了高知大学以后变熟的吧!虽然农学系的校区在南国,离朝仓有段距离,但并非完全没有相识的机会;比方说,当时大三的他若是通识学分不够,就必须到通识大楼所在的朝仓来上课。接下来是我的想像——你一见浅钝,就有种命运般的感觉;因为你们是同类,就像你所承认的一般。过去被同学欺负的共通体验像费洛蒙一般,不知不觉间将你们两人拉在一块儿。但浅钝对你的感情,却比你对他的还来得更为特殊。浅钝也和龙胆有相同倾向,一方面面不改色地下药强暴女人、偷取财物,主观上却自认拥有一颗纯真的心。不,这并不矛盾;只把女人当作性对象的人和过度视女人为纯爱对象的人都一样,没将女人当成一个具备人格的活人。他爱你,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龙胆因求爱不成而恼羞成怒,命他将紫苑瑞枝引出来时,他应该伤透了脑筋吧!」

「你说得还真像有那么一回事啊!」

「他束手无策,只得找你商量。」铃无视瑞枝的讽刺,继续说道。铃活像被附身似地来势汹汹,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事实上,倘若海晴没站在身后,或许她会输给瑞枝的敌意,闭上嘴巴。「芳树对于龙胆的提议也兴致勃勃,浅钝无法出言反对;要是被问起理由,他在龙胆面前又怎能坦承和你之间的关系?话说回来,他又绝无法照办。左思右想之下,浅钝和你想到了一个方法——找替身;是谁先提议的,我不知道就是了。你找人代替你前去赴约,取回失物;而浅钝明知那人不是你,却装作没发现,将代为赴约的人『进献』给龙胆及芳树。」

「是他提议的。」一旦承认后,瑞枝的紧张似乎因而解除,露出了无牵无挂的笑容。「他说:『对了,白蓝庄里有没有哪个女人是你很讨厌的?找她当替身,我不必为难,你又可以出一口怨气,一石二鸟。』我觉得是个好主意,就毫不犹豫地推荐了藤弥生。」

「你那么……讨厌弥生吗?」

「她是个惹人厌的女人。」瑞枝的口吻和对白正好相反,甚至有些怀念的味道在;她那从容的态度,与绞尽勇气对峙的铃完全不同。「她好像是生了什么病,重考一年才考上高知大学,却成天厚着脸皮说自己其实该上东京外语,好像和我们这些程度低的人沦落在一块儿非她所愿似的,开口闭口就是炫耀她那读庆应的哥哥。白鹿毛学姊是外县市出身的,或许不明白;但她就是那种依毕业学校制造派阀还得意洋洋的人。白痴,蠢女人!我以为她要是被男人捅个几下,应该会多少了解一点世事,治好她的公主病;但没想到药似乎下得太重,她竟然上吊自杀了。」

「你和浅钝才不是同类。」

一直勉力保持冷静语调的铃,声音终于产生了裂痕。她的脑髓彷佛裂开了一般,喷出滚烫的东西;那是这十年来未能对他人抱持的物事——「情感」。这十年来,她一直像个演员一样,只靠表情的变化来假装自己拥有喜怒哀乐,隐藏空洞的心灵;但现在不同,有股针对瑞枝的压倒性愤怒及憎恨往上冲。比起情感振幅的激烈程度,铃更惊愕于自己仍存有「情感」之事;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自己正逐渐找回一度失去的「爱」与相对的「恨」吗?为什么?不是应该再也无法取回了吗?

「置换」发生了——她与十年前的同一个「自己」再度交换了「能力」。多么惊人的偶然!另一个「自己」与现在的自己的利害关系再度超越时空而一致。她不知另一个「自己」为何甘愿放弃得来不易的「能力」,以求取回原先的「能力」;但自己对「激情」的渴望,显然是被眼前的紫苑瑞枝唤醒的。压倒性的憎恶对象;不,同时也是扭曲之爱的对象,就像「她」一样。没错,就像十年前忘却的「她」一样。两个对象的影像在铃的心中完全叠合,十五年前因盒中死鸽而被「她」掴掌痛骂的心伤再度燃烧,更增强了愤怒的冲动。

「你和他才不是同类,绝对不是。浅钝虽然扭曲,至少还留了点人情味,和你根本不相像!你啊,像龙胆。对,像你最讨厌的那个男人,像到恶心的地步;尤其是绝对不说土佐腔、从头到尾都使用标准国语的这一点,更是像到令人反胃!你们是不折不扣的同类!」

瑞枝正要反驳,视线却突然晃动,,受她影响,铃也回头望向背后的海晴。

海晴垂着头喃喃自语,抖动着那墙壁般的肩膀;铃原以为他在笑,没想到却是在哭泣。原先只是低声呜咽的海晴终于忍耐不住,竟不顾忌旁人的眼光,以巨熊咆哮似的声音嚎啕大哭起来。

「不、不要再说了,为……为什么……要把往生的人说得那么难听?」

「往生的人……」瑞枝曾亲眼目睹这个巨汉瞬间制服了互相残杀的龙胆及晃至,如今见他竟如幼儿般落泪,这股意料之外的落差让她有些口吃。「又、又不全都是好人。」

「当然,每个人都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或许弥生真的很惹人厌,过度炫耀成绩也的确很愚蠢,难怪她招来白眼;但是,或许对本人而言,这些看来蠢得可以的执着,是她无可取代的支柱啊!人就是这样,为了让自己站得住脚,便夸大自己的长处。对,看在别人眼里是贻笑大方,要是本人没自觉还变本加厉,更是教人不快至极,很愚蠢,让人不敢领教。但是我觉得,给她时间察觉自己的愚蠢,也是身为人应有的权利啊!假如本人没自觉,别人再怎么批评也没有意义。不给她时间去改,就因为觉得她碍眼,便不惜用暴力排除她;这种做法若是行得通,世界上还有谁能得救?为什么你不能心平气和地等待弥生发现自己的愚蠢呢?为什么……为什么?」

「从前不有这么一句俗语?」瑞枝将视线从海晴身上别开,等待灯号转变后,便离开了安全岛;她的背影留下了这句话:「笨蛋不到死是治不好的。」

「就算退一百步想,当作死真的是唯一的手段好了;自认为能矫正他人愚蠢的人,不是更笨吗?你不觉得这种人更傲慢、更愚蠢?为什么?为什么……」

瑞枝半途开始奔跑起来,踩得积水四溅;她坐进了停在一旁的计程车中,性急得犹如逃离背后追来的海啸一般。瑞枝的身影没入计程车之前,确实捂住了双耳;至少,看在铃眼中是如此。

「好啦、好啦!」瑞枝搭乘的计程车已往西边奔驰而去,但海晴依然空洞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铃抚了抚他的背。「这么大个人了,别这样哇哇大哭。」

海晴口称惭愧,却仍瘪着嘴继续哭泣。铃推着他的背,越过与瑞枝离去时相反方向的斑马线,离开了安全岛。

雨完全停了,灯饰溶解的轮廓逐渐回复原貌;灯光下有两个醉汉正在争吵,双方似乎都是寻常上班族。正当他们一触即发之际,海晴在铃的带领下经过,宛如婴儿领着巨熊走路。虎背熊腰的大汉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抽抽咽咽的光景,看在醉汉的眼中似乎也显得相当异样;醉汉们像吞了根棒子似地凝固并注视着他们行进,直到墙壁般的背影消失于视野外后,才以泄了气的迷糊表情面面相觑。

「——真是的。」铃一面拉着海晴的手臂,一面咕哝道。「活像是我弄哭你的一样。」

「对不起,真惭愧。我爸妈说过,男孩子只有在父母死时才能哭,我却这样。可是……」他的语气已稍微回复平常,但仍时时吸着鼻水。「听白鹿毛小姐和她争吵,就觉得好难过……」

「这么说来,」铃举起右手招计程车,微笑终于回到她的脸上来。「果然是咱害的?」

铃没发现自己的口中吐出了这四年多来耳熟能详却鲜少使用的土佐腔。她与海晴一同坐进计程车,背着瑞枝离去的方向,往东朝安艺归去。

Fragment9

少女的眼前已齐备了了解真相所需的材料。不,或许还不足以证实;但对少女而言,自己「知道」真相和证实真相是两码子事,证实既非少女的目的,也不带任何意义。

由眼前的材料,可推导出以下的真相。五年前,同一所女中的电影同好会成员来到百货公司后方的步道拍摄外景,而最精彩的场景便是少女超人跑过喷水池前,鸽子在她眼前一齐飞翔的「画面」。

然而,如同刚才的男孩所言,步道上的鸽子过于习惯人类,不会为了小事惊慌窜逃。五年前的同好会成员或许不知此事,又或许是知道但心存侥幸,大胆进行拍摄。

结果如何?正如男孩所描述的「危险」一般,饰演少女超人的女孩来不及避开不逃不躲的鸽子,踩死了其中一只。

当时步道上应有不少人围观。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女孩们并未将鸽子的尸骸留置原地,自行逃走。

女孩们八成穿着制服,因此在场目睹的人都知道她们来自哪个学校,并能轻易推测出她们参加的社团与拍摄影带作品有关。当然,这并不是具体上是否会被问罪的问题,只是将死鸽弃置于休闲场所,对女孩们而言是相当不名誉的事。

正好在拍摄该场景之前,顾问皮球女士带了蛋糕来慰劳她们。皮球女士大概在发生意外之前便已离去;若是顾问在场,事态应会有完全不同的发展才是。

女孩们将一度丢弃于垃圾桶中的蛋糕空盒拿出,并将死鸽装入其中。她们漠然地明白该将死鸽带往适当的地点处置,但直接拿着尸骸又太过恶心,是以采取了如此措施。为防盒盖掀开、死鸽掉出,她们以细绳捆好纸盒;为求方便携带,她们又从垃圾桶中拉出了手提袋。

剩下的工作,便是将死鸽带往适当的地点处置。但适当的地点又是何处?

话说回来,这些鸽子是属于谁的?只是野生的鸽子吗?还是政府管理的?抑或是有人饲养?女孩们完全摸不着头绪。假如顾问皮球女士在场,就能全交给老师处理,高枕无忧;但老师送来慰劳品后已先行回去了,没半个可依赖的大人在场。

女孩们束手无策。或许她们曾在步道上找了些看来和善的大人询问「我们不小心踩死鸽子,该把尸体送到哪里去才行」?但一时之间没人答得出来。想当然耳,突然被这么一问,谁能立刻答出来?也许曾有人建议她们随便找个地方掩埋,但女孩们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如此草率处置,又或者埋尸令她们觉得恶心,不愿进行;也可能是因为生活在没有土壤地的都会之中,让她们不知如何着手埋葬。

总之,她们姑且离开步道,手上提着装有死鸽的纸盒。女孩们心急又害怕,她们担心今晚得被迫将死尸寄放在同好会成员之一的家中。

当然,没人愿意接手如此恶心的任务,因此她们希望在回家之前处理掉这个累赘;不,是绝对得处理掉,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得处理掉——这应该就是她们最后的结论。

她们起先的计划是走进百货公司,将手提袋留下,假装忘了带走。她们实际上是在哪里掉包的,少女不明白;但「她」买了蛋糕后没直接搭车前往少女家,而是先来百货公司,目的应该是如厕吧!

「她」将蛋糕盒放在洗手台上,前去方便;大概是认定没人会偷这种东西吧!然而,碰巧走进同一间化妆室的女孩们见了装在手提袋中的纸盒,却一时动了歪念。

倘若光留下装有尸骸的纸盒,或许会从步道上的围观民众口中泄漏出物主即是她们之事。胆怯的女孩们无法漠视这个可能性。既然如此,索性与眼前这个装着真正蛋糕的盒子调换吧!

如此这般,女孩们成功地将「累赘」推给了「她」。不难想像,女孩们的心中必然交错了各种自我欺骗——这不是不负责任,只是因为我们不知如何处理,才交给经验比我们丰富的大人去解决。又或许她们根本不曾经历这些名为自我欺骗的烦恼及犹豫,只是抱着轻率的心态掉了包。无论是哪种情况,她们一辈子也想像不到自己做的事带来了什么结果。

少女认为女孩们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一点也不夸张。但她无法怨恨未曾谋面的女孩们,她早已失去了这种「能力」。即使只有片刻也好,她试图为此悲伤,却无法悲伤。

少女离开了向晚的步道。四个高中女生、顾问及高大的男孩仍在谈话,但少女已毫无兴趣,头也不回地离去。今天是定时向这里报到的最后一天;明天开始,又将有截然不同的日课展开——练习将表情变得丰富,以防让人看出自己的心灵是空空荡荡的。

没有爱情,却要装出温柔的脸孔;没有恨意,却要装出愤怒的脸孔;少女必须配合各种状况自然地摆出各种表情,必须学会自由自在地操纵脸部肌肉。现阶段,少女仍完全无法想像这种工作有多么地艰辛。

事实上,接下来的十年间,少女鲜少发觉持续戴着「面具」有多么困难,直到她在高知遇见了与「她」相似的女人——紫苑瑞枝为止。

SCENE9

「——这么一来,」东京的私邸中,白鹿毛源卫门宛若将整壶岩盐含在口中参加耐力比赛一般,紧紧皱着眉头。「就全部解决了吧?」

「是,」黑鹤依然像工艺品一般,丝毫不改面无表情本色。「似乎解决了。铃小姐的顾虑也已消除,值得庆幸。」

「是值得庆幸,假如小铃回来的话!」在反覆思索该怒吼或是该错愕之后,源卫门采取了折衷之策,叹了口不轻不重的气。「她到底在做什么?不是事情解决了以后就会回东京来吗?啊?黑鹤?至少你是这么说的吧?」

「属下的确说过。」源卫门这番讽刺连亲生孩子听了都要头冒冷汗,黑鹤却丝毫不以为意。「小姐在过年时似乎会回来。对了,小姐要属下代为询问总裁想要什么土产?」

「我不是在讲这个!谁在跟你谈过年时的事啊?我是问小铃为什么不回来!已经八月了,再这样下去,暑假结束,新学期又要开始了!拖拖拉拉地在干什么啊?叫她快把工作辞了回来!」

「其实关于这件事,」黑鹤犹如以电脑计算过效果一般,微妙地降低了声量。「原本小姐似乎是打算在七月底辞去安专的工作,回到东京来的。」

「当然啊!事情都解决了嘛!为什么没这么做?」

「因为她改变主意了。」

「怎么个改法?」

「小姐将等到明年三月底才辞去安专的工作。」

「为什么?」比起发怒,源卫门困惑的成分还要多一些。「为什么要延到明年?哪有这个必要?」

「据说是职业道德上的问题。」

「职业道德?」

「小姐认为,承蒙安专聘为行政人员,若是连一年都做不满,恐怕有失礼仪。」

「做满一年?喂,反正都要辞了,现在辞和明年三月辞还不一样?」

「小姐不认为是一样的。她坚持应做完这个学年度才合情理。」

「真是的。」至少不必担心孙女一辈子都住在那个离岛了;这份安心感让源卫门从容地点了点头。「也好,这种想法倒也成熟,或许我该高兴她长大了。」

「正是。」

「山吹海晴呢?」

「他也打算在安专工作到明年三月底为止。」

「什么?慢着,那小子完全不必留在那里吧?他本来就只是跟着小铃去的啊!」

「不,总裁,其实一开始主张不做到三月底不合情理的就是他。」

「啊?」

「事实上,是小姐觉得他言之有理,效法他的精神。」

源卫门沉默片刻,似在沉吟这个事实有何意义,又随即判断那不值一提。他的语调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变得极为开朗。「对了,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那个女大学生自杀的事,真的如小铃担心的一样,有什么内幕吗?」

「老实说,除了铃小姐本人已然释怀这一点,其他的属下并不清楚。」

「为什么?不是有联络人报告吗?那家伙怎么说的?」

黑鹤的表情初次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但那与其说是迟疑,倒像是想到了恶作剧点子般的一丝松弛表情,却又立刻消失了。「属下疏忽,竟忘了向总裁报告。」

「怎么回事?」

「联络人并不存在。」

「你在说什么?」

「不,严格说来,定期向属下报告的,其实是小姐本人。」

「小铃?不过黑鹤,你明明说要安排联络人的啊!」

「属下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也列了许多人选,例如小姐的上司洗柿某某、学生水缥某某等,但每一个都不像是能紧密监视的人;因此属下才想,不如直接请小姐本人告诉属下过程。小姐原本就不擅长隐瞒,也不喜欢隐瞒;既然如此,与其偷偷摸摸行事,不如干脆对小姐坦承一切,日后也比较好交代。简单地说,属下就是如此判断,才这么做的。」

「这么说来,山吹海晴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被送往高知,小铃也全知道?,」

「可以这么说。不过属下并未事先将山吹的来历告诉小姐;只不过,小姐一发现就业辅导股中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男人也是东京出身,便立刻明白是他了。」

「怎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非常抱歉,总裁。属下以为自己已报告过了,是属下疏忽。」

是吗?源卫门狐疑地注视着面无表情的黑鹤。这个一丝不苟的男人会因一时疏忽而忘了禀告这么重要的事?教人有点不敢置信。源卫门总觉得他是故意没说的。「黑鹤。」

「是。」

这五个月来,和小铃共享这个小秘密,很快乐吗?源卫门本想如此讽刺他,却又转了念头;要是一语中的,可就笑不出来了。虽然黑鹤是优秀的部下,但他若对宝贝孙女抱有奇怪的感情,源卫门仍是五味杂陈,铁定会劈头痛骂他一顿。还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才是上策。「关于高知的土产,我要沙丁鱼干,小铃还在念书时曾寄过一次的那种。」

「是。」

「别跟君江他们说,那些人随便给个鲣鱼切片就好了。」

「不过,总裁,鲣鱼比沙丁鱼要来得昂贵许多——」

「我就是喜欢沙丁鱼。记得要留一整箱给我,知道吗?」

「遵命。」

*

——时间过了约四个月,已到十二月;白鹿毛铃打算回睽违已久的东京过年,搭上了高知往羽田的喷射机。

眼尖地发现铃身影的,是空服员青竹玉子;她轻声地对同事说道:「你看、你看!是白鹿毛铃耶!」

「谁啊?」这家伙怎么对名人这么感兴趣?同事的语气中虽带有这番言外之意,却也跟着看了铃一眼;然而,她似乎完全没有印象。「是女明星吗?」

「你在说什么啊!在那本叫什么来着的有名商业杂志上不是刊过吗?『孙女与我』。」

「那个人有孙子啊?看不出她年纪有那么大耶!」

玉子丢下歪头不解的同事,快步地朝铃的座位走去;她随便找了个藉口攀谈以后,便确认性地问道:「您是白鹿毛小姐吧?我在商业杂志上看过您和您祖父的合照。」接着又拿出手册请铃签名。

自己既非艺人又非文化人,签名有何价值?虽然铃对此颇难以理解,还是抱着轻松的态度答应了。她打开页面,正要写下自己的名字时,突然发现了某个熟悉的姓名——如小学生般朴拙的巨大字体写成的「山吹海晴」四个字。

铃忍不住噗嗤一笑。山吹究竟被误认成谁了?从他的体格来看,一定是运动选手吧!这么一提,他过年似乎不回家,打算留在安艺,以备工作上的临时召集。铃虽然觉得他不必如此尽忠职守,另一方面却又莫名老成地想着:「或许世上有这种人才能保持平衡吧!」

「这个人……」玉子发现铃目不转睛地看着海晴的名字,问道:「您认识吗?」

「嗯。」

「哎呀!」这签名虽然是要得莫名其妙,但既然他和白鹿毛集团总裁的孙女认识,肯定是上流社会的人吧!幸好有要签名!玉子单纯地高兴着。「是吗?他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这等于暴露了玉子是在不知海晴身分的情况下便要了签名,但铃似乎没发觉这事,陷入沉思。海晴的本行是警卫,现在是临时行政人员;不过职业能代表他的本质吗?他最大的特点便是那个特殊能力,能发掘埋藏于个人过去的谜团并解开真相;但最值得一提的是,解开真相的绝不是海晴,他也没有自觉。个人过去的秘密是由当事人来解开并处理,因此包含海晴在内的外人皆无法过度得知当事人的隐私。

这应该称得上是完美吧!要像一般侦探那样解决案件,必须挖掘个人隐私,但对海晴而言却完全无此必要;而且他毫无解决案件的自觉,因此依旧虚怀若谷。完美,没错,正是完美。能攻破紫苑瑞枝冷酷的心防,并让她怀有罪恶感的,应该也只有海晴。

然而铃却不知道,海晴的特殊能力其实是她赋予的;她完全没发现十年前被引至那条步道上的「关系人」之一——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其实是山吹海晴。她对当时的男孩完全不抱任何情感,会忘了他亦是理所当然。

负责告诉高中女生们冲入鸽群之危险性的「关系人」,其实无须是海晴;只要是常去那条步道观察鸽子并得此结论的闲暇人士,都可以胜任这个角色。国中毕业后,因公司方面的问题而被取消录用、每天无所事事的海晴,只是碰巧被「选上」而已。

海晴的特殊能力并非天生,是因为被「引」到那条步道,进入了铃的「能力」力场之中才产生的;换句话说,只是她本身「能力」的「副产物」罢了。四个高中女生及顾问皮球女士以说明方式交谈,固然是因为海晴在身边之故;但这种成为「媒介」的能力,却是铃赋予的——为了顺利达成自己的目的,在不自觉的状态之下赋予的。也因此,只有铃在与海晴相处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产生畅所欲言的冲动;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她的心中,原本就不带有任何能导致冲动的感情。

如今铃本身的「能力」因再度的「置换」而丧失,海晴的能力自然也随之消灭。海晴在不知不觉中被授予特殊能力,又在不知不觉中被除去能力。

当然,铃完全不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她以为海晴的特殊能力依然健在;她怎么也想不到,海晴的能力竟是自己「能力」之下的副产物。

铃带着莫名兴奋的心情重新打开了玉子的手册,在「山吹海晴」的名字旁加上了「名侦探」三字。她觉得似乎少了什么,歪了歪脑袋;接着又立刻在上头加上了最棒的形容词,才满足地将手册还给玉子。那便是——

「完美无缺的名侦探」

*

「——阿姨吗?是我。」

「哎呀,是芳树啊?」从电话彼端传来的女声一如往常地殷勤,却缺乏人类应有的情感起伏。「有啥事?」

「您很忙吗?有件事想向您报告。」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是好是坏我难以判断。是关于一个叫做藤弥生的女人……」

话筒另一端弥漫着比铅还要沉重的沉默,宛若具备了物理体积似地传递过来。女人再次开口时,口吻中连那客套性的殷勤都消失无踪,变得无机质。「然后呢?」

「事情变得挺有趣的……或该说奇妙吧?她应该会成为我们下次的『目标』。」

「哦……」

「其实我们本来盯上的是另一个女人。说来有点复杂——」

芳树说明的内容如下。同伙中有个叫龙胆的男人因为求爱被拒而恼羞成怒,提议将那个叫做紫苑瑞枝的女人当成猎物,但负责邀她出来的浅钝样子却不对劲,芳树便瞒着龙胆偷偷探问,才知道浅钝似乎和紫苑瑞枝很要好,因此伤透脑筋。

「那时我就替他出了个主意。我说,我会替你瞒着龙胆,你就不着痕迹地叫那个女人找个『替身』来。浅钝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相当高兴;于是将这个点子装作是自己想出来的,告诉了紫苑瑞枝,条件是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女学生。结果她推荐的『替身』竟然就是藤弥生,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哼……」透过电话,传来了令人背脊为之冻结的冷笑声。「看来那女孩到处和人结怨嘛!」

阿姨至今仍深信儿子赤练诚一之死并非服毒自杀,而是他杀;她确信凶手即是藤晃至与弥生兄妹。芳树并不明白她的根据为何,这些都无所谓。他不能违抗这个阿姨,因为握有赤练海产实质经营权的是她。既然将来京都的分店会交到自己手上,还是趁现在多拍些马屁为宜。事实上,他会刻意选读高知这种乡下地方的大学,主要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更重要的是,阿姨是极少数知道他使用安眠药进行这种危险游戏的人。

「如何?我打电话来,就是要请教您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咱没啥要求,就和平时一样——不,等等。仔细一想,汝个是用安眠药作案的嘛!也就是说,对方会失去意识?」

「嗯,是啊!」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掠过芳树的心头,他觉得或许自己将为去电给阿姨之事而后悔。「是这样没错……」

「那就别用——别用安眠药。」

「咦?这……这不太好吧……?」

「要是没张大眼睛看清楚自己被怎么了,不就没意义了?尤其是那个女孩!」

「阿姨、阿姨!」意料之外的发展让芳树完全乱了方寸。「我可以事后若无其事地留下痕迹,有很多方法可以让她清楚知道自己被怎么了……」

「汝个在说啥啊?芳树。汝个也忒嫩了,忒幼稚,不懂女人。女人这种生物啊,就算和一百个男人上过床,必要的时候还是能装出处女样;即使明知自己被强暴过,在男朋友面前依旧能不露半点迹象,滴水不露!要是被强暴时意识不明,对女人来说就和啥也没发生过一样,根本不痛不痒,那还有啥意义?」

「可是……办不到的。别的不说,浅钝和龙胆一定会反对,因为被看到长相很危险。」

「负责准备安眠药的是芳树呗?汝个可以假装下药却把份量减少,或是使用药性较弱的药,反正只要让她中途醒来就成了。」

「……可是脸会被看见啊!要是事后又碰上她该怎么办?她和我一样是高知大学的学生,难保不会碰面。浅钝读的农学系在其他校区,龙胆已经到安艺工作了,或许他们比较安全,,但我还得和她一样留在朝仓这一带耶!」

「有啥关系?咱记得芳树明年就毕业了嘛!到时就回京都了,只要躲到毕业为止就成啦!」

「还有近一年的时间,太危险了。」

「汝个这孩子真格的啰唆,要不然准备相机,威胁她要是敢说出去就四处散播她见不得人的照片;到时那女孩也只能死心、自认倒楣了。」

「没人能保证她绝对会自认倒楣啊!」

「好啦!要是她查出汝个的来历去报警,阿姨负责替汝个制造不在场证明,这样成了呗?」

「可是亲人的证词无效……」

「那咱就安排不是亲人的人,可以了呗?」大概是打算安排员工做伪证吧!「反正之后的事汝个不必操心,一定要让她中途醒来,亲眼确认自己遇上了啥事,知道吗?」

芳树慑于阿姨那尖锐得宛如一碰就会喷出鲜血的声音,只得乖乖答应。浅钝依照计划偷取信件谎称为失物,引弥生前来。从头到尾不知道浅钝带来的女人不是紫苑瑞枝而是藤弥生的,只有龙胆一人;但即使是浅钝,也不知道对弥生下的安眠药量是经过刻意调整的。浅钝及龙胆都未曾怀疑过为何芳树偏就那一回带了相机来;猎物醒来时被看见长相的话,芳树也一样有危险,因此他们作梦也想不到芳树竟然会故意背叛。如此这般,赤练光子的阴谋便得逞了。

要是背叛之事被龙胆那个偏执狂知道,不知他会作何报复;因此芳树和同党们说话之时都把强暴对象当成紫苑瑞枝,而浅钝也和他一搭一唱,是以不难骗过龙胆。在外头说话时,他也不改这个前提,总将白蓝庄自杀的女学生当作瑞枝;连在曾是到口肥羊、后来却找上门来向他讨回钱财的牡丹增子面前也一样。

然而,芳树的心里却有种预感盘据着——那天为了讨好阿姨而打的电话,总有一天会让自己后悔。这个预感成真了;要是用了安眠药,弥生必然无法确定自己遇上了什么事,也不会悲观地走上自杀的极端之路。若是弥生没自杀,浅钝及芳树自己也不会被晃至杀害。

被晃至勒住脖子时,芳树心中最后的疑问是:阿姨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呢?虽然芳树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但赤练夫人确实朝着破灭之路迈进。她被自己的丈夫赤练亘告发——理由是她和赤练亘在菲律宾的情妇及孩子横死之事有关。

从过去母亲暴毙及外遇对象意外死亡等事,亘更加确信妻子已然疯狂,加深了危机意识。告发身为第一大股东的妻子,意味着赤练海产及自己的结束;但失去情妇的亘,在精神上已被逼得走投无路。

白鹿毛铃自然没察觉赤练夫人这个伏兵的存在,对于山吹海晴而言,更是完全超乎他的想像力之外。不过,制造夫人落马契机的不是别人,正是海晴的特殊能力;因此,铃称呼海晴为完美无缺的名侦探,其实并不算错。

话说回来,似乎也称不上正确。追根究柢,称呼这个男人为侦探,是否适当?这话或许是老调重弹,但山吹海晴不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做过任何事。

甚至该说,对解决案件最有贡献的不是别人,而是铃自身的「能力」;因为将海晴从东京「召唤」来的绝不是黑鹤的计划,而是她那让「必要关系人」齐聚一堂的「能力」。如前所述,海晴的特殊能力亦是她在十年前授与的;不光是如此——

木贼调动至就业辅导股、季里子动起替海晴做便当的念头、与青磁及房子在酒吧相识、弁柄刑警及路考茶刑警造访安专,还有铃与海晴正好搭上瓶窥良介开的计程车,全都是她「集结」之下的结果。不,或许连铃本人都不例外。她一直以为自己升大学时会选择高知这种地方都市并无特殊理由,但或许她亦是被自身「能力」所引来的其中一人——为了邂逅紫苑瑞枝。就这层意义而言,铃可说是将原本该冠到自己头上的称号送给了海晴。

对吧?这么一想,山吹海晴其实什么也没做嘛!

后记

本作纯属虚构,由于设定上以高知为舞台,因此有安艺高中、土佐女子二专、学艺高中、高知大学、安艺市公所、安艺警署、高知南警署等实际存在的机关团体登场;但这纯粹是故事进行上的便宜措施,与实际案件或特定人物没有任何关连。

虽然各个机关团体皆以真实名称登场,描写上却与现实有些许不同。比方安艺高中校舍与其附近一带,以及高知市中心的风景描写,全都配合各个相关章节加以虚构化及单纯化。此外,截至目前(一九九五年四月)为止,高知大学并未设置人文学系及教育学系的硕士课程。剧中人物之所以尽冠着赤练、水缥、木贼、路考茶等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中(若真的存在,还望海涵)的姓氏,也是为了强调本作的幻想性。作品中曾提及多重世界等科幻设定,希望各位读者也能将这个舞台当作是存在于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宇宙的另一个高知,而非现实中的高知。附带一提,安艺女子学院二专部的存在及其通称安专一节,亦是完全的虚构。

为何不像前作《解体诸因》一般,以虚构都市为舞台呢?其中一个因素便是这个故事需要方言。像安东尼·伯吉斯一样凭空创造方言,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固然是极有魅力的尝试,但对我而言,这个担子太过沉重;因此,我才偷工减料地采用自己出生以来便使用至今的土佐腔,并非有意与黑崎绿女士的关西腔推理小说互别苗头。而既然以高知做为舞台,若是将登场的学校以A高中或G学园表示,反而会令人误以为存在着具体的原型或暗示意图,因此我才索性使用真实名称。至于为何选择了安艺高中与高知大学,则是因为它们是我的母校、过去的职场,或是有朋友在那儿工作,较为熟悉之故,并无其他意义。

如前所述,本作于设定上虽有科幻及奇幻成分,但作者是本着本格推理的趣味性及精神来铺陈剧情,只希望能替各位读者带来些许的乐趣——其实我酷爱法月纶太郎先生的作品,常想着能不能在所谓的后期昆恩问题(注:作品中的侦探在最后提出的解答,无法在作品中证明是否为真)上赋予科幻式的解答,因此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种设定。

拜读出版社转交给我的读者来信及意见调查卡时,发现山吹海晴这个角色比作者预料的还要受到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的喜爱,甚至有读者希望将之系列化。很遗憾地,目前完全没有系列化的打算;但我倒是梦想着能让他到其他作品中客串一下。

此外,本作中的说明引用了岸田秀所着的《选粹杂文集》(文艺春秋)一书中《竞赛心理学》的部分内容,在此致上谢意。由于我的能力不足,多有劳烦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宇山日出臣先生及川岛克之先生之处,谨与前作一样,借本文对以上诸位表达我深深的谢意。

西泽保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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