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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部

1

那一年,是听莫扎特、钓鲈鱼和家庭破裂的一年。

说到家庭破裂,母亲怪自己当初没有找到好男人,父亲则认为当时是被狐狸精迷住了眼。失常的是母亲,但出问题的是父亲。这一点我和小妹都很明白。当然从真正意义上说,问题也许并不是出在父亲身上。能够这样冷静思考的我是多么成熟啊!

父母亲关系的破裂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结婚仅仅是偶然的产物。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一方或双方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失去热情,那么夫妻关系就会像基本粒子一样容易破裂。无论看起来是多么有缘的相逢,如果结合之后冷静地回顾一下,就会发现以前是多么幼稚或者判断是多么错误,甚至会产生这样的怀疑:“是不是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才把一个偶然出现的人当成了终生伴侣?”

世上的夫妻都生孩子,这可能是因为大家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起生活的另一方实际上根本不是终生的伴侣,只是由于偶然的相逢他们才偶然结为夫妇的。既没有“大风刮来

个聚宝盆”这样的必然性,也没有像在“尤尼库乐”超市挑选内裤的选择余地,因此,他们只能选择生孩子,通过孩子把二人的结合变成一种必然。这怎么能说事不关己呢?!

和由于一时冲动选择的对象结成稳定的配偶关系,不管好坏共同度过大半辈子——为什么我们会一直维持这种不合理性?就像人的遗传基因中潜藏着某种重大的缺陷一样,我们存在着这样一种倾向:把自己的一生献给鲁莽的赌博。因此,这只不过是一个考虑不周的问题。而且,即使再怎么考虑,也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所以必须要忍耐;另一方面,在异性问题上过度慎重可能也与人的信仰有关。

2

离我家骑摩托车三十分钟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工湖,由大坝拦截而成,呈细长的蛞蝓形状。我经常到那里钓黑鲈。由于也向市民提供宝贵的饮用水,附近开辟成了绿地,湖的四周围绕着一条大约五公里长的步行道。而且,到处都有公园,市政当局竖立了禁止钓鱼和游泳的牌子。初中生都对政府有一种抵触情绪,我们从那时起夏季每天都去湖里游泳。

钓鲈鱼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开始流行的,而且很快就蔓延开来。不久,每逢周末的时候,任何一个池塘都没有了立锥之地。无论是钓什么,如果希望一定要有所收获,用鱼饵钓肯定是最好的,因为鱼又不是傻瓜。但那时到来的流行只承认用假鱼饵或塑料钓钩钓鱼才有意义,而且钓鱼用的钓竿上还要加上卷轴。因此,与其说是钓鲈鱼的流行,还不如说是用假鱼饵钓鱼的流行。可大家钓到的却是最容易上钩的黑鲈和蓝腮鱼,所以他们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当时,大家都认为五颜六色的美丽假鱼饵和优美潇洒的甩竿动作才是钓鲈鱼的魅力所在。收集假鱼饵,在把我们变

成垂钓者的同时,又使我们当起了收藏家。费力搞到手的假鱼饵肯定要向朋友炫耀,而且这些重要的物品在钓鱼的地方绝不使用。由于不用活钓饵而用假钓饵很流行,所以从小学生到上了岁数的大叔都在使用。如果用蚯蚓或藻虾做钓饵,被男朋友带来的年轻女性恐怕也不会乐意来到偏僻的小河或池塘吧。而且,倘若用活钓饵的话,为了避免钓饵被拉断,必须要用长钓竿进行垂钓。如果放弃舞动钓竿的漂亮动作,那么对许多孩子来说,钓鲈鱼的魅力肯定会减半甚至消失。

尽管如此,流行的过火,不光对鱼儿们,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受欢迎的。由于许多人在垂钓的地方来回走动,随意放假鱼饵或塑料钓钩,静心钓鱼的环境就被破坏了。穿着戈尔特克斯膜衣服的大人戴着不相配的太阳镜为所欲为地到处走动,也很让人扫兴。由于马上就要考试,学习紧张了起来,在中学三年级的暑假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钓鲈鱼。

再次开始钓鱼是在高中毕业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之后。在四年的空闲时间里,以前的流行消失了,钓鱼的地方又恢复了平静。那个时候,父母的关系恶化到了不能修复的地步,家中的气氛很差。上高中的妹妹和比她大的男朋友差不多处于同居状态,几乎不回家。担心母亲精神状态的我变得坚强起来,一直待在家里。另一方面,为了寻觅自己的个人天地,我骑摩托车跑遍了附近的小河和池塘。之后不管钓得着还是钓不着,我只是一心一意地重复做钓鱼的动作。我家的黑暗时代。父亲是警察。这和降临我家的悲剧有不小的关系。在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所辖的管区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为了逮捕嫌疑犯,要求进行监视,父亲也被动员起来。由于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对嫌疑犯进行监视,我家的生活变得一团糟。父亲持续好多天不回家,有时出乎意料地回来后,只拿了换洗的衣服又走了。在他不当班的时候,即使白天也拉上起居室的窗帘喝威士忌。母亲担心父亲的健康,劝他减少酒量,但是父亲不听,好像连母亲做的东西也几乎不吃。父亲肯定是从那时开始变坏的。

现在的我明白了父亲的痛苦,但仍然认为他是不可饶恕的。夜里回来的父亲总是一边看电视,一边开始喝威士忌,几乎不和包括我在内的家人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对这样的父亲置之不理了。因此,我有必要多加留神。如果不这样的话,就很有可能给家人的性命带来危险。有时父亲想要喝茶,把水壶放在炉灶上打上火就去睡觉了。家里的水壶鸣笛坏了,有一次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开水已经完全蒸发光了,干烧的水壶就连上面部分都烧得通红。

从那时起,我的生活习惯比以前更属于夜猫子型了,因为我给自己布置了监视夜间父亲行动的任务。从学校回来后,首先睡到九点左右,然后吃晚饭,洗澡,之后开始学习。在凌晨四点左右下楼时,父亲趴在起居室的桌子上已经睡着了,房间里充满了香烟味,电视通常也开着,脱下来扔在沙发上的上衣原封不动,威士忌的酒瓶几乎都是空的,桌上散乱放着刚吃过的小菜,如奶油、花生、熏墨鱼、牛肉干……都是我绝对不吃的东西。关上门(因为父亲经常忘记关大门)、把灶台收拾好之后,再睡两个小时左右,然后在七点前出门。父亲在起居室就像一个无家可归者一样睡着。母亲还没起床,妹妹……我连担心她的时间都没有。

我很重视健康的饮食,在注意不要过量摄人蛋白质的同时,尽可能只吃无添加剂、无农药的东西。这是我的原则。在这颗星球上每活一天心理上都会承担很大的压力。我们生活在不融洽的人际关系和让人心情不好的新闻(暴力、犯罪、渎职、萧条、臭氧层的破坏、地球变暖、厄尔尼诺现象……)之中,这些东西每天都在损害着我们心理上的健康,却无计可施。因此至少应该注意不要损害身体的健康:不抽香烟二控制酒精和乳制品的摄人、多吃黄绿色蔬菜、不喝咖啡而喝药草茶……

吃有益于身体健康的东西、周末到中意的钓鱼场地挥竿、早上起来听莫扎特,只要不忘记这三件事,人生还勉强过得下去。

3

如果有人让我“从自己拥有的莫扎特唱片中挑出一张最喜欢的”,那我可能会选格伦·古尔德演奏的《土耳其进行曲》。当然,作为莫扎特的作品,很难说包括《土耳其进行曲》在内的A大调钢琴奏鸣曲特别优秀。从作品的规模、深度、完成度来看,可能歌剧、钢琴协奏曲或者后期的交响曲等要好得多。但是我尤其喜欢的就是《土耳其进行曲》。格伦·古尔德的演奏是那么的优秀。只要他一开始演奏,发出的旋律就把我的房间化作孤独的行星。这是一支多么寂寞的曲子啊!

想象一下一个小男孩的样子。他一个人在原野中行走,有可能的话,最好是在曾成为《音乐之声》舞台的阿尔卑斯草原一样的地方,也许是在去邻村叔父家的路上,也许这个

男孩是孤儿,不堪忍受叔父家的艰苦生活而离家出走。格伦·古尔德借助钢琴,用纤细的指法描绘出这个少年踯躅的步伐。踩出的路越过前方平缓的土丘向前延伸,对面耸立着雄伟的阿尔卑斯群山。男孩害怕起来,但强忍住不哭出来。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了脚边的花儿上,他蹲下来,仔细地瞧着小花,用手轻轻地抚摸花瓣,然后重新振作起来,挺起胸膛,又开始往前走……啊!《土耳其进行曲》!

有时候,我会不相信自己的年龄是二十岁。二十岁?才二十岁!我觉得已经足足活了七八十年。二十岁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已经衰老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心灵衰老的时光。中学的时候,心里突然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人的一生总而言之就是出生死亡,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因为偶然被生出来,所以要活到死为止。无论是什么人的一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很肤浅的疑问,就像道行很浅的小鬼头部冒出淤泥气泡一样。但是,从那以后我就一直陷入迷茫孤独之中难以自拔,就像自己的人生没有归宿一样。

如果感觉人生真的充满着无聊、毫无意义,恐怕我们会立刻想回到母亲的子宫中去。可是因为忙于升学、就业、结婚、生孩子、婚外情、生病、照顾家人等诸多事情,没有认真思考的时间,所以勉强保持精神正常;如果去掉这一切,那会怎么样?把外部的一切事情都置之度外,自己的存在究竟会有多大的意义或价值?我是谁?作为置身于孤独之中的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个“我”是什么?不是一个社会承认的人,而像一个被抛弃在沙漠中的无依无靠的婴儿。

只有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一个人才能被社会认可。警察、教师、医生、官员、工薪人员……被那么看的自我和这个“我”会构成什么样的关系呢?这是向自我靠近呢,还是放弃自我?他是如此这般一个人,体现出他的能力和资质了呢,还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才暗示了他不得不放弃自我?

迄今为止,我的人生一帆风顺。考上了当地吃香的或者说在当地还算可以的大学以来,没有丢过一个学分。同时我很注意心理和身体的健康,而且也具备冷静度过家庭内战时代的睿智和顽强。无论什么公司,肯定想要招聘我这样的人。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也不知道想度过什么样的人生。除了具有健康的身体、早晚听莫扎特、周末去钓鱼之外,我没有其他抱负。二十岁的时候,我就觉得剩下的已经是余生了。

我现在发现必须拯救自己的灵魂,在听格伦·古尔德演奏《土耳其进行曲》的时候。

4

我现在还珍藏着初中时所写的钓鲈鱼用的笔记本。上面记着钓鱼的地方的环境、诱饵大赛信息、表示鱼儿季节性移动的季节类型等。对鲈鱼来说,树木、岩石、倒下的枯木既是很好的食物场所,也是安全的隐匿之处。为了使诱饵与作为鲈鱼食物的小鱼或甲壳类相似,有必要知道栖息的小动物的种类。当时的笔记又得以修改补充,保存到现在。

那一天的阳光很微弱,让人感到就像梅雨的间歇期一样,是一个进行水上游戏的绝好天气。这个时候,鲈鱼的活性和攻击性最强。因为它们产完卵之后非常疲惫,饥肠辘辘,而且为了准备夏天的到来需要尽可能地补充营养。此外,鲈鱼喜欢吃的甲壳类为了产卵而靠岸。随着虾的产卵,小鱼类的产卵也迎来了高峰期。为了吃这些食物,鲈鱼聚集到水深不到两米的浅滩。用开口小的抗滑诱饵钓它们确实能够体会到钓鲈鱼的乐趣,也能享受到一年中最好条件下的垂钓游戏。

但是,那一天无论我怎么甩钩,也没钓到一条鱼。不应该没有鱼。水温足够高,但是阳光并没有给鲈鱼带来不快。我换了好几个地方,尝试了各种诱饵:从抗滑诱饵到四分之一盎司的旋转鱼钩、漂浮鱼饵、笔形鱼饵、“顶级消火栓”……都不行。最后换成蚯蚓,来回摆动,鱼儿还是碰也不碰。

提前结束了垂钓,收拾好工具。摩托车放在了大坝对面的停车场。为了不让汽车和摩托车开进去,步行路的人口处设置了挡杆。从垂钓的地方要走一公里左右。中途有一个小公园,朝向湖面的长椅上有一对情侣缠在一起,在轻浮地接吻。在闷热的一天,我使出了所拥有的全部知识和技术来钓鱼,却什么也没有钓到。我简直就像刚刚产完卵的鲈鱼一样,充满了疲惫和紧张,而眼前又是一对让人厌烦的狗男女。

我把钓竿和渔具箱放在脚下,然后悄悄地从后面走近长椅上的两个人。染着黄头发、戴着耳环的男子在女的耳边喃喃细语,女的小声在笑。如果是这样的家伙生孩子,该是多么的煞风景!女的回头瞧了一眼。哎哟,多么蠢笨的一张脸啊!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男的站了起来,看着我,好像在说:“干什么?”我朝这个家伙的胸膛狠狠地撞了一下。男的发出“啊”的一声,不由得后退几步,从堤坝上消失了踪影,发出了很大的水声。不一会儿,女的发出了惊叫声。我拿起工具迅速离开。女的不知道在叫喊什么。大概是在叫“救命”、“救人"吧。

我过了桥回头一看,男的正在水中挣扎,女的在堤坝上

看着他挣扎。看样子不可能追过来了。我来到停车场的时候,注意到有个男的靠在铁丝网上朝我这边看,他身高看起来接近一米八零,强壮的体格,光头,穿着很大的古怪上衣。这家伙是精神病人吗?也许是刚才推下去的那个人的同伴。我装作若无其事,但心里对这个男的提高了警惕,想看看对方的态度后决定是否飞快地逃走。

我把渔具箱和钓竿固定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在裤兜里找理应放在里面的钥匙。在这期间,那个男的一直盯着我,让人毛骨悚然。在他向我打招呼前,我就溜之大吉……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男的就像看透我的内心一样向我搭话:

“漂亮!”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破坏自然景观的狗男女,就该天诛地灭。你干对了!”

“谢谢!”我把钥匙插进摩托车。

“到我家吃饭吧?"

“我有急事。”

“我家离这儿很近。”

我本应该断然拒绝的。但是我从他的声音、表情和态度上感到了难以言传的亲切之情和寂寞。这触及到我心底的痛处。

“好吧,我就去一会儿。”我说。

他拿起渔具箱和钓竿,肩上挎着放鱼的小型冰箱,朝前走去。从所带的钓鱼工具来看,他未必是个钓鱼放生者。

“里面放着钓到的鱼吗?”

“过会儿请你品尝。"他头也不回地回答。

他的住处在人工湖稍稍靠下的地方,是一户有田的旧农舍。再走几百米,就是刚刚平整成宅基地的新开辟的地方,那里在开始建一户与众不同的楼房。他住的周围还勉强地保存了原来的自然景观。

“这是廉价租的房子。”他自己说道,“据说好几年前这儿住了一位老人,由于上了年纪干不动农活,就和孩子们一起过了。”“这儿不方便吧?”“没什么不方便的,因为我几乎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你是学生吗?”“不是,我是画画的。”农家的厨房是土房子。他马上开始做晚饭。首先从冰箱中取出五条三十厘米长的鲈鱼。

“真了不起!”我不由说道,“在哪儿钓到的?用的是拟饵还是蚯蚓?”

“钓鱼的事吃饭的时候再说吧。你从地里弄点蔬菜来。”

借着天空中还残留的微弱亮光,我从地里采了生菜、西红柿、黄瓜、小胡萝卜,又从香菜园摘来罗勒、水田芥、色拉地榆。他利用这个时间去掉了鱼的内脏,洗干净后在鱼的身上撒上盐和胡椒。

“你把蔬菜摘好放在盆里。”他正往鲈鱼肚子里塞迷迭香的叶子。“鲈鱼用奶油烤的话很香。”不久,晚饭就做好了。宽敞的榻榻米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没有罩的灯,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小学时的野营。在这种氛围下吃鲈鱼,确实很香,尽管以前想都没有想过吃鲈鱼。把蔬菜和香菜拌在一起,只用橄榄油、盐和胡椒来调味的简易色拉的味道也无与伦比,而且还有香喷喷的黑麦面包和红葡萄酒。

“我可以问你叫什么名字吗?”围着小矮饭桌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这样问道。“达斯·瓦德。”“是真名吗?”“真名叫安纳金·天行者。”他好像不打算告诉我。“你呢?”

我本想回答叫“洛克·天行者”,但觉得太孩子气,就说了真名。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嗯。”

“父母亲呢?”

“死了。"

我吃了一惊。

“不要那副表情。死了就是死了,至少在我心中是这样。”

“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下次再说吧。”

就在喝了葡萄酒有点醉意、心情正舒畅的时候,不知从哪儿进来一只黑猫,用脸蹭他的膝盖。

“好了!好了!”他说着把吃剩下的鱼连同盘子一起放在猫的面前,然后对贪婪吃鱼的黑猫说道,“今天怎么样?还没有找到愿意做你老婆的漂亮母猫?"

“喵喵”,猫从盘子里抬起头来叫道。

“它叫什么名字?”

“萨姆,”他一边收拾餐具一边回答,“正式的名字叫萨姆·赫尔,因为捡到它的时候还是一只小猫呢。”

我那时第一次知道小尺寸的画布叫萨姆·赫尔。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让你看看年轻艺术家的画室。你过来。”

我拿着葡萄酒和玻璃杯进了画室。刚一踏进画室,就闻到了颜料和油脂的味道。在八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中央立

着一个大画架。画架前有一张摆放颜料、画笔和调色刀的桌子,还有从垃圾堆捡来的沙发,弹簧已经突了出来。房间的墙壁上挂着无数的大小油画。

挂在画架上的是一幅奇怪的画。画的中央躺着一个红色的人,好像在燃烧。这个人有三个头和伸向天空的二十来只胳膊。六条腿上插着几根楔子。身体下方的左半部分扎入了无数支箭。构成红色的人整个身体的是看着我们的无数只眼睛。肚子上脚上到处是呈树叶形状的眼睛,扎在身体上的箭看起来就像是从眼里流出的泪一样。

“怎么样?”

“了不起。”

“是吗?”

我对他立刻就毫无戒备地相信别人说的话感到惊讶。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说像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是啊。”

别的我还能回答什么呢?。“这幅画看起来方法论严密、促人深思,是吧?”我还没吭气,他就自顾自说了下去,“实际上,要说我每天干的事情,就连小孩子也会。无论什么大作,一旦着手创作,手法渐人佳境的时候,画家就会抛开一切,一个劲地埋头于描画细线之中。一天又一天地只是在一心一意地画线。画家的日常工作就是这样。可我们却常常忘记,即使留在近代绘画史上的杰作,也是从手指的简单运动中产生的。”

“的确如此。”

我又一次看了这幅画。油画的右下方有一个罗马字母的署名“Takeru”,是用黑色画笔在红色底子上写的。

5

进入七月份之后,学生会举办了一场游园会。晚会收入捐赠给为保护热带雨林而开展活动的NGO(非政府组织)。由于基本符合我的“主义”,所以我也买了票。交三千日元,随便吃喝。但有时间限制,早晨六点开始,晚上九点结束。会场在中央图书馆和农学部校园之间的草坪上。

淋浴之后,听了一曲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我就骑摩托车去了。到的时候,晚会已经开始,草坪上到处都是围成圈坐着的人。音乐会用的扩音器大声地播放着绿洲乐队的《伴我同行》。供应饮料、小吃的布棚旁边搭建了一个小舞台,上面摆着鼓、音响和麦克风等东西。

“你在喝酒啊!”一个不认识的男生突然使劲地拍我的肩膀,看起来醉得很厉害。

“我刚来。”

“把这个一口干了。”

“谢谢。"

“为热带雨林干杯!”

怎么都行,不过能不能不要那么使劲地碰杯?我在草坪上溜达,希望能找到一个熟人。但是很遗憾,我没有朋友对保护地球环境感兴趣。舞台上开始了演奏。轻音乐俱乐部的成员们在表演波萨诺伐舞曲《来自依帕内玛的女孩》。哒、哒、啦……哒、哒、哒、啦、啦、啦……我很快就开始厌倦了。我敏锐地意识到这种倦怠与自尊心密切相关。

尽管这是保护热带雨林的慈善晚会,但我却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和来自依帕内玛的女孩相会。女孩子们有的在和其他男生聊天,有的毫不在意地靠在男生肩上打瞌睡,有的则在雪松树下亲热。我发现自己找不到女孩子,于是想用倦怠来掩饰这种屈辱。无论谁说什么(虽然谁也没说什么),成功者与失败者的区别就在于下手快不快。像我这种为了不烫伤舌头而等汤凉下来的人,在与异性交往方面也只能是个失败者。

我想回去听《费加罗的婚礼》,这首曲子由卡尔·贝姆指挥,德国柏林歌剧管弦乐团演奏。虽然菲舍尔·迪斯考饰演的伯爵完美无缺,但这个唱片中埃迪特·玛蒂斯饰演的苏姗娜让人觉得最可爱。据说,她录音时的年龄是三十岁,真是

让人难以置信,三十岁……,不纯粹是个阿姨吗?由萨克斯、键盘、贝斯、架子鼓、打击乐器等组成的爵士乐队正在演奏《酒和蔷薇的日子》。我在心里哼唱着凯鲁比诺的《恋爱是什么》。女人们,你们看一看,我的心中有没有爱?

肚子饿了,我去布棚里搞点吃的。香肠、炸土豆、炸鸡块、烤鱿鱼、炒面条……都是不利于健康的东西。我在纸盘里盛了一点毛豆,退了回来。维持健康的生活也不容易,也许比保护热带雨林还难。反正吃了毛豆回去听《费加罗的婚礼》。不知道第几次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叫我。“是鲤沼君吗?”我非常讨厌“鲤沼”这个姓,可能自己家族的祖先原来是在贫穷的山村以捕沼泽地里的鱼来维持生计的渔民吧。

“啊,什么时候来的?"

“一开始就来了。”她说道。

“我没注意到你。”

教养课按系别和假名顺序编成不同的班级,我们班是从“棍原纯朴”到“须藤俊一”。风屿香澄是第二个,她和性情古怪的棍原纯朴形成鲜明的对比,是个让人觉得有点神秘的美少女。

“你一个人?”

她点点头。

“先坐一会儿吧。”我指着图书馆后面的草坪说,“来点啤酒怎么样?”

“我已经喝了很多,喝过头了。”

“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能见到你。”我坐在草坪上说。

“是啊。”

开始学专业课后,由于所学专业不同,我们已经一年没有说话了。回想起来,在上教养课的时候也没有多说过话。

“你对保护地球环境感兴趣吗?”

她笑了起来,好像要说“怎么会呢?”她说,“朋友非让我买票不可。你呢?”

“一半是为环境问题,一半是为结交异性吧。”

“什么意思?"

我们说到微妙的话题了,但音乐太吵不能很好地交谈。乐队退下后,又放起了CD,不知是哪个家伙放的尼尔·扬的《结合》。

“还待在这儿吗?”我问道。

“什么?”

“在这儿?”

“啊?”

“我们撤吧。”我大声地说,“去喝茶吧。”

她使劲点点头,好像是说“知道了”。

进展得出乎意料。离开会场已经快八点钟了,我们朝校园西边走去。本来可以骑摩托车去,但我觉得醒一下酒也是无可非议的,而且风嶋香澄好像心情不好。

“没事吧?”

“嗯。”

鲤沼,沉住气。现在能不能说一句机灵话,直接关系到是成功还是失败。

“那些环保车多欺骗人啊。本来就不存在有利于地球环境的车,要是真的考虑地球,应该不要用汽车而用马车。你不这样认为吗?”说的什么呀!我讨厌起自己来,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知不觉来到工学部校园,再有三百米左右就是西门。出了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公共汽车站。我想进一家咖啡店。经过纪念讲堂前的时候,她又开口了:

“我想吐。"“到那儿去吐吧。”

那是老式庭园的树丛。她可能是憋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越过低矮的铁栅栏,进人院子。

“到那边去。”我头也不回地说。

庭园中竖立着一尊曾经当过校长的知名教授的铜像。从那背后传来使劲呕吐的声音和痛苦的喘息声。

“怎么样?”我问从树丛那边走过来的她。

“好像好一点儿了。”她一脸憔悴地回答。

“能走吗?”

“可以。”但她刚走两步,就立刻又蹲在那儿了,“不行,什么东西都在旋转。”“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喂,鲤沼,不管祖先怎么样,你自己干事的时候要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我轻轻地抱住风嶋香澄的肩膀。她皱着眉,闭着眼睛,好像不知道我[轻|之|国|度]在对她做什么。我闻到了甜甜的不知道是洗发液还是香水的味道。然后我把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大胆地抱紧她,脸和脸碰到了一起。但是,此时最大的敌人是豹脚蚊和啤酒。

“我又想吐。”她突然站了起来,向树丛方向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蹲了下来。

风嶋香澄,你究竟喝了多少啤酒?我从后面靠近她,开始抚摩她的背部。由于总想吐,她痛苦地扭动身体,但却一直吐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咳嗽。

“对不起。"她眼角闪着泪光对我说。

“等你感觉好一点,我就把你送回去。"

“谢谢。”

公寓在离西门不远的地方。旁边是寺院,混凝土院墙外

是一片墓地。我把摩托车放在庭园里。因为上了锁藏在树丛深处,所以今夜去取恐怕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几乎是抱着脚步踉跄的风嶋香澄上了露天的台阶。她的房间位于二楼的中部。她在包中费劲地找出钥匙,一打开门,就冲进了厕所。不久便传来了冲水的声音。进了门是一个镶着木板的兼作餐厅的厨房,里面是一间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我站在进门的地方,不知道是否应该脱鞋。

不久,风嶋香澄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对不起。”她又向我道歉。

“那我就此告辞了。”

“等一等,’’我觉得她好像是用哀怜的声音说,“能不能再待一会儿?”

即便只是两个人,自己期望什么,也很难说得明白,更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我觉得迄今为止的发展确实朝着恋爱方向进展。但是,当我发现我所期待的也是对方正在期盼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期待被辜负了。而且,她的身体还很差。

“我帮你铺被褥吧?”

风嶋香澄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很吃惊。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多么不合时宜的台词啊!“如果感觉不舒服,我想你最好躺着。”

“谢谢。被褥在这个壁橱里。”

这次该我纳闷了,因为看起来她毫无戒备之意。不过,这不是坏事。我硬是把这当成了她相信我。打开壁橱拿出被褥的时候,心脏的跳动还是加快了。第25交响曲《灿烂的快板》的旋律响了起来。命中注定的G小调,因为脸蹭到了风嶋香澄每晚睡觉用的被子,所以不可能是《卡拉扬柔板》。

在铺被褥的时候,她从冰箱里拿出装在瓶中的乌龙茶,倒在一个薄薄的玻璃杯中递给我。

“谢谢。”我啜了一口,想不出下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有可能的话,想和她两个人一块儿钻进被子里。但是万一弄得不好,可能会犯下性骚扰这样的蠢事。除了保护热带雨林,我们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冷静地想一想吧!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连被褥都铺好了,理应是犯错误的时候,我为什么却这么拘谨?一直胆小的毛病又犯了。事到如今,不要说做爱,就连接吻也还差得很远。这就是横亘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又深又暗的河流吗?“你先躺着吧。”我说。“嗯。”可能是由于很不舒服的缘故吧,风嶋香澄很听话地躺进了被子里。又进了一步。头脑中的转盘放上了莫扎特的《小夜曲》唱片。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几张这首曲子的CD,由于唱片公司在交响曲不满一张CD时总是随便加上这首曲子,所以不知不觉就累积了不少,现在应该超过了十张。当

然,我从没有对放哪张唱片感到过困惑。想想吧,其实根本不用想,人生中没有什么摆脱不了的烦恼,又不是被宣告得了白血病。所以我用A大调应有的欢快语气积极地说:

“关灯吧!”

我感觉到她用肩膀轻轻地答应了。路灯的灯光映在窗帘上,窗外是墓地……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掀起毛巾被的一角,轻轻地溜了进去。

风嶋香澄什么也没说。因为她不舒服?或许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觉得自己已经越过了又深又暗的河流。我们躺在同一床被子里,尽管都穿着衣服,但身体的大部分相互接触着。如果她是火,我就几乎被全身烧伤了。但是,最关键的地方没有接触。她背对着我躺着。我像根木头一样盯着天花板。怎么回事?我竟然想侧过身去抱住她。

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时间在流逝。怎么才能说明这样的状态呢?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欲望,几乎要胀裂开来,但手和脚却都在假装旁观,似乎想说:“性欲?那是什么啊?”奔放的欲望被禁锢在晚熟的肉体之中。当然,我也并不会由于肉体有时成为男女亲密时的障碍就徒生青春烦恼。即使头脑里闪现《魔笛》中帕帕给诺和帕帕给娜二人演唱的《Papapa二重唱》,也只是徒增滑稽。我无法肯定她需要我。有时听到她痛苦地吞咽唾沫的声音,我甚至会认为她所需要的只是太田胃药或武田胃肠中成药。

过了多长时间了呢?就像要被迫拿出优柔寡断和一事无成的确凿证据,我害怕看表。她发出轻轻的鼾声,千载难逢的机会失去了。她本来是绿灯,我却一直是红灯,真是徒劳的爱。不知不觉欲望消失了,只剩下无精打采的自我憎恶,觉得自己还不如胃药、胃肠药有价值。

6

暑假里我和阿健(我现在这样称呼他)进行了一次小小的旅行。他有一辆天蓝色大众牌甲壳虫轿车,把钓具、干粮、酒和猫装上车之后,我们就出发了。我们的目的地是越过两个县境之处的一个湖。那个湖原来是用于灌溉的池塘,每次下大雨水位都上涨,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山谷就几乎变成了一个湖。据说,在战后粮食匮乏的年代,附近农民在这里放养了黑鲈。这些鲈鱼经过自然繁殖变成了野生鲈鱼,成了湖的主人,到处游来游去,而原来的鱼类被夺走了领地,有的好像完全消失了踪影。

“我们来报仇吧,”阿健说,“要让它们知道这儿是日本。美国佬,滚回去!”车子在到处都是石头的山路上向前爬着。由于台风刚刚刮过,路上到处都是水坑,有的地方甚至整条路都成了小河。车子开过,溅起水花。水深的地方,还必须在后面推车。山上到处都是掀开的土层,被大风刮倒的树木横在路上。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都要从车上下来,清除障碍物。由此,我们比预定时间晚了很多,到达湖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由于无法搭帐篷,我们决定当晚在车上睡觉。接着就开始准备晚饭。先收集小树枝,用固体燃料点起篝火,然后支起平底锅,把奶油溶化了,打开加了毛豆的猪肉罐头和意大利面条罐头,再放入蒜头和干洋芹。篝火烧得很旺。两个人默默地看着火。毛豆和面条煮沸了,阿健用树枝搅了搅,锅里浮起了泡沫,不久小气泡冒了上来,闻到了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接着是播放《海明威》。

“你上次说你父母就像死了一样,”吃完饭,我一边喝着倒在铝杯中的葡萄酒一边问,“是什么意思?”

“我的父亲是那种没有敌人就不能证明自己生存价值的人。”阿健百无聊赖地说,“有时总是和我对着干,常常是不让儿子知道谁更厉害就不肯罢休。而且无论干什么,老爷子都比我厉害。你对此是怎么看的?”

“这样的人现在很少见啊。”

“你是说生不逢时吧,也许他在幕府末期或明治维新的时候能够度过幸福的人生。"

“的确如此。”

“真是个悲剧啊!”他痛苦地说道,“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毫无目标,简直就像大脑死亡的人一样在苟延残喘。什么都不缺,所考虑的也不过是如何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量这样的小事。像我老爷子这种人,只有去阿拉伯当游击队了。”

“他是干什么的?”“高中老师。你父亲呢?”“是个警察。"“或许我家老爷子当警察就好了。怎么看他也不像教高中生和汉文那种类型的人。”他折断小树枝扔进火里,“和父母亲的关系怎么样?”

“我和他们不存在问题,但他们之间有问题。现在两人分居了,父亲离开了家。"“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啊。”“是啊,多得很呐。”他打了个大哈欠,张着嘴巴仰视夜空。“看着星星的时候,是不是感觉活在回忆之中?”我没点头表示同意,而是和他一同仰视夜空。也许是因为没有灯光,而且台风过后天空变得很清澈,许多星星看起来就像在眼前一样,仿佛用钓鱼竿就可以碰到。

“上小学观察天体的时候理科老师曾告诉我们,"阿健接着说,“仰视夜空,就如同在仰视从宇宙开始到现在为止的历史。遥远的星光抵达地球,可能要走几万光年甚至几百万光年。因此,越是看远处的星星,就越是像遥望宇宙的尽头、宇宙的起源。那时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现在这样仰视的夜空,感觉真的就像几千张、几万张薄而透明的玻璃纸重叠在一起形成的。从宇宙产生到现在为止的时间全都保存在玻璃纸之中。时间不是在流动,而是在远离。远逝的时间重叠成好几层保存在宇宙中。我现在就是这样想的。”

谈话中断了一会儿。人造卫星一闪一闪静静地划过星空。阿健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香烟,用篝火的余烬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慢慢地吐出来,说道:

“小时候我曾想成为一颗流星。在大家刚注意到的刹那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嘿,你看,咻……”

第二天早晨我们醒得很早。到车外一看,吓了一跳。昨晚太暗没有发现,眼前开阔的湖里有许多被台风刮倒的树木,连水面都难以看清。没有树木的地方也被大量的树叶和杂草遮盖着。

“这下可钓不成鱼了。”

“这算什么?”他说,“这可是钓喜欢叶绿素的黑鲈最好的时机!”

我们准备好钓鱼工具来到湖畔,决定在吃早饭之前先打一仗。站在湖边,仍然觉得这里怎么看也不是钓鱼的地方。如果在这样的湖里放诱饵,在到达水面之前就会被树木挂住。阿健盯着湖面瞧,不一会儿就发现一个障碍物比较少露出一点点水面的地方。他不用诱饵,只是反复地用铅坠在甩钩。把钓鱼竿垂直竖起,准确地在十米远的地方放下铅坠。接着从箱子里取出开口很大的抗滑诱饵,不用铅坠,直接装

在钓线的前端,投放在同一个地方。几乎不使什么花样,只是慢慢地挪动。不一会儿,就有鱼来咬钩了。他水平地摆动着鱼竿,在鱼第二次咬钩的时候用劲一拽,钓竿头部咯吱咯吱地弯了下去。他一会儿收线一会儿放线,让鱼来回游动,看到倒下的树木之间的空隙,就慢慢拉过去。最后钓上来一条长约五十厘米的深绿色黑鲈。

“怎么样?”

“棒极了。”

在随后的三十分钟内,我们两人共钓上来八条鲈鱼,每条都是超过三十厘米的大家伙。由于肚子饿了,我们开始准备早饭。草地上放着去掉内脏的黑鲈。我说我们快点烤着吃吧,阿健却严肃地摇摇头,劝我不要有这种图省事的想法。

“这是自然界赐给我们的神圣食物。无论肚子多么饿,也不能不好好烹调就匆匆下肚,那样吃的话就和猫没有什么区别了。我们是万灵之首,应该考虑更文明的吃法。”

在阿健拾掇鱼的时候,我点起了篝火。他在切成三块的鱼身上撒上盐和胡椒,每块都仔细裹上小麦粉,然后在平底锅里把奶油溶化了。鱼烤好了,发出诱人的香味。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萨姆·赫尔喵喵地叫着围着平底锅转来转去。猫和人都饿得不行了。终于可以吃烤好的鱼了,即使有点没烤熟也毫无顾忌地送进嘴里。萨姆·赫尔也得到了完整的两条鱼。鱼香得让我们忘记了做人的尊严。我和阿健直接用手从平底锅里抓起鱼来就吃。而萨姆·赫尔每咽一口就发出一声妩媚的叫声,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美食。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不停地钓鱼,早中晚一直吃。有时把鱼串起来烤着吃;有时用油炸着吃;有时把鱼炸好后放上醋、盐和胡椒,做成醋渍鱼。

完全吃腻了的我说:“我们已经彻底报了仇了吧!”那心情简直是一辈子都可以不吃黑鲈了。

阿健也满意地说:“你现在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吧。”

第二天中午过后,我们决定最后钓一次收场。扛着钓鱼竿来到湖边,把各种各样的钓钩都试过了,但是鲈鱼怎么也不肯轻易咬钩,此时钓鱼有些心不在焉了。

“你不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吗?”我说。

“你说什么?”

真是一个迟钝的家伙,给他扔点诱饵!

“比如女孩子什么的。”

阿健抬起头瞥了我一眼。

“女孩子的哪个地方好?怎么样的好?”

“什么‘怎么样的’?”

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这般反应,我不由得一时语塞。

“你说的女的,是指作为性欲对象的异性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因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

玩笑,但好像不是开玩笑。“你是不是同性恋者?”“你不会是当真了吧?”“没人说女的怎么样,我说的女性当然不是指作为性欲对象的异性。”

阿健没有回答,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香烟盒,甩了甩,从中叼出一根香烟,又从裤兜里取出一次性打火机灵巧地点着烟。

“如果是指对作为性欲对象的女孩子感兴趣,我很理解。”他从缩拢的嘴唇里吐出烟,“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这是很自然的欲望,因为无论什么物种都要传宗接代。只不过人是社会性动物,如果每个个体都随心所欲追求欲望,那么很快就会一团糟。于是要求有某种约束,也就是结婚,像所有人所做的那样。总而言之,结婚就是我养着你,想要你的时候就要你,而不必付钱。对不对?”

这和爱情没有关系,只是合同关系而已,哪怕相互之间都有需求。如果不喜欢结成法律上的关系,那就应该老老实实掏钱“睡觉”。

哇!我原来以为自己对结婚是个相当的虚无主义者,但是赶不上阿健。他的婚姻观简直就像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那,恋爱呢?”

“是一种节俭吧。”

他幼年时肯定很不幸。

“你的意思就是说,与其吝啬地相互欺骗说‘喜欢’、‘爱慕’,还不如花钱跟合适的女性上床更好。”

“的确如此。"他使劲地点了点头,把尚未抽完的香烟扔到脚底踩灭,“因为我是重视道义的人。”

这时有鱼来咬钩了。无论是汤匙还是油炸食品,这些家伙只要看见是新鲜的东西,马上就来咬。也许就连开葡萄酒瓶的起子或一次性打火机都会来咬。

“这家伙完全没有恐龙那样的智力。”我一边从鱼嘴里取出诱饵一边说道。

“你那种歧视性的言论真让人听不下去。”

由于两天来一直在一起尽吃同样的东西,我们就像进入倦怠期的夫妻一样争吵不休,相互讨厌对方的言行举止,为一句不经意的话而恼火。

在钓到四五条的时候,有一条大鱼咬钩了。钓鱼竿弯曲了,线被一个劲地往水里拖,我慌忙把鱼竿竖起来,不让鱼跑掉。这条鱼的劲很大,几乎要把鱼竿拖到湖里去了。

“是一个大家伙!"阿健叫道,“听到你说的话了!”

我一点一点地拖这条鱼。

“拉过来!”阿健大声叫道,“放手的话会跑掉的。怎么能叫大家伙打败呢?!”

挣扎了一会儿,线不动了,只是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

感。我慢慢地卷起了线轴。鱼竿几乎弯成直角了,线上的水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突然,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飞起来一样,我不由得向后翻倒,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地上的木头上,顿时看到大白天的天空中无数的星星在闪烁。

“不要紧吧?”阿健盯着我问道。

鱼竿在手中拉得笔直,透明的线松弛地在风中摇摆,湖面在令人目眩的夏日骄阳下闪闪发光,四周静悄悄的,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7

我欣赏莫扎特,几乎已经达到了像鉴酒师品酒一样的地步。放暑假的时候,我决心全身心钻研二十首左右的钢琴协奏曲,天天换着听各种各样的唱片:首先听巴伦波伊姆、阿什凯纳齐、佩拉希亚,然后再听威廉·巴克豪斯、克利福德·柯曾、鲁道夫·谢尔金、克拉拉·哈丝姬尔等昔日名师的演奏。

在房间里听莫扎特的时候,有时会精神恍惚,不由自主地想起风嶋香澄来。每次想到她,心情都有点怪怪的,就像有人用细针扎我的心窝。虽然说像一起交通事故,但孤男寡女在一起过了一夜,之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是虚幻的、摸不着头绪的体验一样。

那天早晨离开她的公寓时,我们互相都感觉很别扭。风嶋香澄几乎不说话,那种态度好像在暗中责备我的行为。傍晚我去看她的时候,两人的谈话也没有什么进展。我问她怎么样,她只是非常简单地回答。第二天她不在。之后又去了她的公寓几次,但都没能见到她。有一次在敲门的时候,住

在旁边的女学生告诉我说她放暑假回家了,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儿。

我很迷惘,心灵受到了伤害。也许她认为那天夜里被我抓住了弱点。那她为什么还让我进屋?她不是卖弄风情地对我说“你不能再待一会儿”吗?不管怎么责问,奇怪的是,我没有产生对风嶋香澄的憎恨,倒是对自己在那种情况下未能成事的没出息感到几分厌恶。我想大概是因为和平教育的缘故吧。由于遭受切肤之痛而一直被洗脑“不想再次进攻”,所以就连谈情说爱之事也遵循和平宪章了。广岛悲剧不容重演。

我想起了心理学课上听到的“幻肢”故事。在事故或战争中失去手脚的人感到失去的身体部位有痛感。我觉得风嶋香澄就像我被砍掉的身体的一部分。我不是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我的身上长出了心。那感觉就像衬衫里掉人松针一样,扎得难受。

进入八月以来,我们举行了高中同学的聚会。在一阵热闹之后,按照惯例又唱起了卡拉OK。由于歌声太嘈杂,又喝多了对水的酒,我的心情很不好。这时,在当地的女子大学上学的下村朱美向我打招呼:

“鲤沼君,小组活动怎么样了?”

“我没有参加什么小组。”

她几乎偎依上了我。这家伙,上大学后就马上春心萌动了,像夜总会(虽然我没去过)的女招待。由于我了解她初中、高中的事情,所以现在一点也不为所动。她从坤包里找出一个小信封,对我说,“我参加了书法小组。"

“我在举办作品展览,可以的话来看看。”

“好。多少钱?”

“不要钱。反正是卖剩下的。”

我接过门票。

“我想到时候我会在会场。”

“明白了。我一定去。”

之后,我去看了书法展览。奇怪的是她竟然很高兴,说,“你真的来了。我太高兴了!”就这样定好约会。当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碰头坐电车去了郊外的游乐场。因为是盂兰盆节,到处都是带着小孩的父亲,拥挤不堪。受欢迎的加演节目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湖边租船的地方也写出通知:“现在的等待时间是一个小时。”

“就像举行成人仪式的保龄球场一样啊。”我说。

“我们坐过山车吧。"

“肯定很挤。还是坐高空观览车吧。”

“说这说那的,其实你是不敢坐吧。”她微笑着看着我的脸,“那好,坐高空观览车。”

几乎没怎么等就坐上了高空观览车。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坐进去之后,吊舱就成了两个人的世界。突然,我的大脑神经敏感起来,脑袋瓜里打起了坏算盘。我准备忘记在高中二年级的毕业生欢送会上那尴尬的一幕——由于模仿麦当娜一点也不像而遭到全校师生嘲笑。我打算先采取一些行动,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够接吻。如果坐过山车,那可是要冒生命危险的,还是坐高空观览车好。正想到这儿,她突然问我:

“你觉得书法展览怎么样?”

这是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

“嗯,是啊。”我想了一会儿说,“尤其是草书,写的字我几乎认不出来,但总觉得很好,真是不可思议。”我认真地回答,觉得这时的自己很可悲。

从下村朱美的表情来看,好像正合她意。她说:“所谓书法,就是抛开文字本来的意思,追求纯粹的造型美。在这一点上,也许和抽象画很相似。"

“的确如此。”

吊舱快要到达最高处了。我琢磨着赶快改换话题,但是被她所说的书法造型美扰乱了头绪,想不出来。和她相对而坐是个错误。这种姿势下就连若无其事地抱抱她的肩膀都不可能。最后,就在谈论良宽①的时候到了最低处。

“辛苦啦。”一位男工作人员一边打开车门一边说。

“我们去划船吧,划船!”我有点自暴自弃地大声叫道。

“太拥挤了吧?”她皱了皱眉头。

“无论如何也要划船!”

我打算在湖心岛的后面找到吻她的机会。等了三十分钟之后终于坐上了小船。由于湖小船多,显得很拥挤。划船时要避免相互磕碰,也是一件辛苦的事。而且由于周围全都是小孩坐的船,前进方向极不规则,稍不留神就会突然在眼前团团打起转来。我被弄得汗流浃背,从船上下来的时候疲惫不堪,几乎连话都懒得说。

吃了比萨,各喝了一杯啤酒后,时间已到了七点。只要她一谈书法,那么别说上床,就连接吻也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我想今天晚上就这样把她送到家,老老实实地回去吧。

我一直以为下村朱美肯定是住在自己家里的,但是途中听她说,她现在离开家和哥哥一起租了个公寓。她的父亲是个在自家开业的儿科医生,哥哥是和我同一所大学的医学部的学生。好像是她哥哥为了学业之便要在大学附近租房住,她也就跟他一块住了。

“他常常要实习,晚上回来很晚。”

“还是医学部忙啊。”

医学部校区和附属医院都位于稍稍远离学校本部的地方。

“不去坐一会儿?”在靠近公寓的时候,她问我。

顿时我的心情激动起来,但还是叮嘱自己不要期望发生什么。

“你哥在吧?”

“怎么说呢?他常常去医院。”

但是仍然不能麻痹大意。有希望的时候,也有可能在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谈良宽。

她打开门,大声地说:“我回来了。”聆听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对我说,“好像不在。"

之后的发展真像是疾风暴雨一般。进了大门就是一间六个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她的房间在右侧。起居室里面好像是她哥哥的房间。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把鞋子拿开了。下村朱美让我进了房间,关上卧室和起居室之间的拉门,插上了门闩……转过身来就抱住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放下拿在手里的运动鞋。由于笨拙地把脸贴得太近,牙齿碰着牙齿发出轻微的声音。接吻之后,她对我说:“来吧!”那时我立刻想起滚石乐队的处女作——查克·贝里的《来吧》,我进入了状态。房间里放着一张藤制的简易床,我们相拥着倒在上面。我马上就去解她的衣扣。

“等一下,”她按住我的手,“你先脱。”她说。

此时我成了任下村朱美摆布的“波茨坦公告”。在两个人都脱光的时候,她说:“用手弄。”

我差一点要问“弄什么?”她自己引导着我。在我玩弄她那地方的时候,她发出了呻吟,身体一点点地痉挛起来。我又差一点问她“怎么了?”我决定把一个接一个涌现出来的疑问综合起来考虑一下,努力把握好正在发生的事情。她骑在我身上,弯下腰使劲动了起来。我就像在波涛中翻滚的冲浪板。

突然,她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不好啦!”

“怎么了?”

“别出声。”

大门前响起了叫“朱美”的声音。

“你哥回来了?”

“嗯,”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说,“我有点不舒服,在睡觉呢。”

“没事吧?”

“可能是感冒了。”

“我给你看看。”

从声音来判断,他马上就会进来了。而他的妹妹却全身赤裸,正骑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没事的。”她着急地说,“哥哥,医院怎么样了?”

“今天是星期天,我就早点回来了。”

听起来他好像去自己房间了。

“快穿衣服。”她边找散乱在四周的自己的裤子边说。

“给我纸巾……”

她看着我就像在说:“这个人,怎么回事?"然后胡乱地把纸巾盒塞给我。“你赶快走吧。”“我怎么出去?”她轻轻地打开朝向路边的窗户。潮湿的夜气飘进房间。“从这儿?”“你快点!”她不容我分说,把运动鞋扔给我。“说不定再过一会儿你哥会出去的。”下村朱美瞪着我,脸色很吓人,好像在说:“不行!”“那,下一次……”她不耐烦地连点两下头说“好,好”。我爬过窗户到了外面。房子和道路之间是狭窄的树丛。她隔着窗户把鞋子递给我。我正想说点什么,她却说了一声“再见”,就迅速把窗子关上了。

8

“简直是只发情的猫。”阿健边在调色板上拧画笔边说,“和女的上床必须老老实实付钱。你既想不花钱,又想要舒服,所以才搞成那样的。”

“反正我是个又小气又下流的男人。”

他充耳不闻地说:“我们唯一的信条是等价交换。爱情和真心都以这一原则为基础。在享受资本主义的财富之时,却把恋爱看成非资本主义,我认为这是不正当的。"

“人类是多么寂寞的动物啊。”

我在想下村朱美,但眼前浮现的却是风嶋香澄的面容,而且她柔软的身体也在我脑海中苏醒了过来。我们在公寓的同一个房间里过了一夜,相拥着迎来了黎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女人是魔鬼。”我自言自语,就像夏目漱石作品中的“三四郎”。

阿健吃惊地回过头来。

“不要为女人那点小事就自暴自弃。”

“唉,还是你光考虑画画好啊。”

虽然不开心地掩饰过去了,但还是有点寂寞和失落。主要原因就在于谜一般的风嶋香澄。

下村朱美只是一个任性的人,她让对方失望是因为她本人的反复无常,没有什么更深的内涵和神秘。而风嶋香澄却充满神秘,而且现在这种神秘感进一步加深。下村朱美也许是一道有点难解的应用题。虽然是道难题,但完全能给出答案。但风嶋香澄究竟有没有正确的答案呢?如果把“风嶋香澄”作为入学考试题,可能出题者会被解雇,因为它比难题还要难。一开始就没法解,也不好打分,还找不到类似的题目。也就是说,那个,那个……

“据说近来男性的精子数量在减少,功能也很差。”阿健对着画架一边挥动画笔一边说,“也许人类会有那么一天,由于不能繁衍后代而走向灭亡。或者即使进行性行为,生下来的也都是突变体。”他转过身来征求我的意见。’“你很了解生态学嘛。”

“我一直认为现代医学是为了治疗先天性异常疾病的。”他用画笔打着拍子一边像演戏似的说,“未来的孩子们,为了你们,我在随意地消费现在,消耗着水、空气、粮食和地球,但是什么也没生产,就连你们……阿门。”

这是关于这个世界末日的天真的谣传和戏言。虽然是开玩笑,其实大家还是要害怕地叫起来。这是一种没有饥饿征兆的深不可测的不安和空虚。过于富足,超过一定的限度,也许就接近恐怖了。在过剩的自由中把自己当成被抛弃者,这是为什么呢?

“这幅画的主题是:基督原本是女人。”他自言自语道,“证据有很多。首先是自己身体内产生异物并把它变成快感的只有女人。”这时,他朝我瞅了一眼,“你已经不是处男了,我说的话懂吗?”

“还行吧。”我回答得很暧昧。

“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恍惚中把钉在手掌上的钉子这种异物变成了快感。”

“你问过基督本人吗?”

“那你看看宗教画上画的基督,他的表情难道不是只让人觉得性欲高涨吗?从生理上来讲,能够那样的只能是女人。我们绝对不行。因为男人的头脑不灵活,钉子就是钉子,你不觉得疼吗?”

“还有,”他接着说,“圣经中的基督把不选自己而选亲兄弟的家伙开除教籍。强制采取这种绝对选择的当然是女人:选我?选他?究竟选哪一个?男人应该采取更相对的选择,例如用金钱来解决问题。可基督却不是这样。他总是强迫绝对的选择:全部,还是一个不选?说这种荒唐话的就是基

督。诸如此类,还有其他很多的间接证据。总之,我最终确定基督是一个女的。如果这样,我们应该怎么办?因为对画家来说,没有比把男的变成女的更简单的事情了,即使他是世界宗教的鼻祖。要说怎么办,可以在基督的胸部加上可爱的乳房,再把下身涂黑。”

世界是平面的、二维的,感觉只有自己是永远的。但是就连这个自己,有时如果不被逼进极限状态,就不能很好地感受。而将来还要再活几十年就像一个恶意的笑话,就像想要写一篇全是虚词组成的文章一样,满篇“之乎者也”……

9

八月末的一个星期天,我和母亲二人早早吃过晚饭,在看电视转播的棒球比赛。这时,门铃响了。打开门,风嶋香澄站在门口。“晚上好。”她说。“哎呀!”我吃了一惊,“怎么了?”“送你这个。”她递给我一个点心盒。从包装纸上可以看出是八桥煎饼。“我回了一趟家。上次多谢您了。”“不进来坐一会儿?”我有点强行地把她带到二楼我的房间,从冰箱里取出两杯刨冰。“吃晚饭了吗?”“吃过了。你呢?”“我也吃过了。”谈话很没意思。在这之前我们也没有很好地谈过话,当时主要都是些有关生理方面的内容,如“心情不好”、“想吐”等,后来就像被卷进劫机事件一样同床共枕。可以说几乎是

一种既成事实的关系。现在我们也是带着不舒畅的感觉沉默地吃着冰。

“你家在京都?”

“不在市内,在郊区。”

“暑假过得怎么样?”

“很无聊。”从她的说话方式来看,好像很不值得回答,“你呢?”

“和你差不多。我专心钓鲈鱼了。”

“有意思吗?”

“下次一块儿去吧。”

“好。”

我闻到了淡淡的香皂味,也许是因为她来这里之前洗了澡。这让我感到有点满意。

“考完试去玩吗?”她追问道。

“去京都?”

“父母哕哕嗦嗦的,让人在家里待不住。我们可以在市内宾馆租个房间,一块儿游览观光,可以吧?”

她的心境究竟起了什么变化?难道是在家的一个月让她对我的思念成熟了,还是和高中时的男朋友分手了?诸多疑问都被单纯的喜悦冲没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还没去过京都。”

眼光突然碰到了一起。我知道两个人都在考虑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这时传来敲门声,母亲端着薄荷茶走进屋里。

“欢迎您。”

“打扰了。”

母亲对她拿来的八桥煎饼表示谢意之后,风嶋香澄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气氛非常融洽。我们在喝薄荷茶的时候听到了放焰火的声音。“商业街在放焰火。”我站起来打开窗户。夜晚微暖的空气吹在由于空调、刨冰和薄荷茶而凉透的身体上,感觉很舒服。“在哪儿放的?”“可能在附近的海岸边。”从屋子里能看见一部分焰火。黑暗的天空被染成蓝色和红色。但是和声音相比,能看得见的焰火非常少。

“在这儿看还是不行,我们出去看吧。”、

“好。”

但之后我们做的事不是看焰火,而是接吻。当我们脸贴着脸接吻的时候,风嶋香澄的手搂着我的脖子,我从她的腋下抱住她。闭上眼睛轻轻呼吸的时候,我闻到了薄荷的香味和混杂着香皂味的轻微汗味。至今我还记得那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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