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水羽叫了一声,神无抬起头。
“神无,一起——呃!?喂,干嘛!?”
“好了,跟着我来。三翼要好好相处吧?”
骚动的声音自门扉附近传来。神无转过头,看到水羽被国一拖出了教室。神无呆呆地在心底默念国一的话。只知道被任命为鬼头的人会有三位庇护翼的她,当然不知道国一是自杀了的前鬼头庇护翼——“三翼”之一。她只是奇怪地像“难道三翼有好几位吗”,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书包中拿出古旧的木雕人偶。
昨晚在森林捡到的东西。人偶用铁环钉住的手臂和双腿都被拿掉了。早上她借来螺丝刀总算把它修复了,虽然手指被夹到,不懂得力道轻重把铁环弄变形了。
神无转动这手中的人偶。
圆筒形木材作为人偶的躯干,做工粗糙的手脚同样是圆筒形,至于它的脸,肯定是笑脸吧,但那睁大眼睛、露出牙齿的模样的确让人不舒服。总结来说,这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偶。
“呜哇,怎么有个诅咒人偶。”
从某层面来说,这评价满准确的。神无的注意力从人偶身上转到刚走进教室的桃子身上。
“奇怪的感觉。好像真的被诅咒了。”
桃子笑着回到自己座位上,拿起化学教科书和笔。
“走吧。到北楼的第三化学室。上个厕所就会迟到了。真是的,朝雾是转校生,我应该给你带路的。早咲呢?”
神无不知道该如何说明被国一拉走的水羽的情况,桃子耸肩一笑。
“真是的,好好照顾自己的新娘啊。昨天怎么了?我一直等你呢。”
“呃?”
“不是说住到我那里吗?”
原本就不知所措的神无被桃子的一句话弄得更混乱。神无完全忘记了第一个对自己释放善意、担心自己的人了。
“朋友已经没价值了吧。你睡在哪里?该不会是职员宿舍四楼吧?”
桃子催促神无拿出化学教科书,兴致勃勃地问。神无小心地把人偶放回书包中,狼狈得不知道如何回答。昨天结果还是住在光晴房间。他把床铺让出来,一直呆在心思复杂无法入睡的神无旁边。知道她不知何时睡着,他才到一楼的起居室休息。
“什么?发生不可告人的事了?同一屋檐下绝对危险啊。真是的,好羡慕被选中的朝雾。对了,我可以叫你神无吗?你也叫我桃子吧。”
即使走出教室那快乐的声音还是停不住。神无被她唐突的问题吓到。
“因为朝雾很拗口。土佐塚也拗口吧。好不好嘛?”
继续追问。看到神无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以为被拒绝的桃子不满地嘟起嘴。
“你不喜欢就算了。”
神无慌忙摇头。只是听到不陌生的词语导致思考停顿而已。过去每天都过着被嫌弃、被骂的生活,实在难以习惯应付别人的好意和好奇心。被人称呼名字也是来这里后才体验到的。
“乐意吗?”
神无连忙点头。桃子轻轻笑了。
“真有趣。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你身边都没有我这种人吧?”
说完,她以手肘蹭了蹭神无。
“那你昨天住哪里?难道刚才的人偶就是昨晚得到的?”
尽管知道自己被揶揄了,神无只是脸红,无法反驳。
“我以为神无会来的,谁知道是木藤前辈到女生宿舍了,吓我一跳。……咦?你不知道吗?木藤前辈要住哪个宿舍引发了一场白热化的战争呢。那样露骨的争夺看起来也觉得好玩。连宿舍长都卷入斗争中,真是一团糟。跟木藤前辈一样,三翼的新娘也可以跟自己的鬼同居吧?那神无就能住在三翼中其中一人的房间……嗯,结果木藤前辈住在哪里呢。”
桃子淡然地说出这些,让神无吓了一跳。从常识上考虑十六岁的少年男女同寝同食必然会遭到责难吧。但是在这所可以称之为封闭式的学校中却不一样。
“神无不在也好,木藤前辈好像是挑选后妃呢,作为新娘来说,我很生气。就算被其他鬼求爱,但看到自己的鬼跟其他女人拉拉扯扯还是不好受呢。”
桃子愤愤不平地给出自己的意见,神无无法反驳什么。
对神无来说,这问题不值得感到悲伤或者生气。她跟华鬼之间的鸿沟,深刻得没有填充的方法,甚至连鸿沟产生的理由都不清楚。
对自己的新娘只有杀意的鬼——那就是华鬼。而对象是名为朝雾神无的少女——对她来说,两人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
他对谁出手,抱谁她都不应该在意。
不能在意。
眼瞳中盈满动摇苦恼的不是神无。最起码不是面对只有杀意的鬼应该有的情绪。
神无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她会觉得痛苦肯定是因为不熟悉他。在空隙间发现因杀意摇摆的心,被不知名的情绪翻弄得头脑混乱。那种想了解他的强烈思想和害怕深入了解他的心意在她体内冲击。
莫名情绪的浪潮——唤起了在胸口潜伏已久的不安。
“神无?怎么了,没事吧?”
肩膀被拍了一下,神无惊慌地缩着身子。神无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事,桃子有点不安地说:
“那就好了……我忘记东西放在教室了,你先走吧?第三化学室,就在北楼二楼的尽头……真的可以吗?”
神无再次点头,桃子的眉头才稍微放松了点,沿着来路回去了。神无看着桃子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越想越是忘不掉。
烙印的男人是从没对她展现过温柔的残酷的鬼——十六年前他理所当然的到访只留下扰乱生活的慌乱。
神无抿着唇走到通往北楼的方向,寻找那两座楼间连接的通道。才往前走了几步,右前方就出现一个障碍物,隐约散发着蠢动的气息。
“找到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神无头脑一麻,神无慢慢地转过身。
“你就是鬼头的新娘吧?混账女人。”
“完全没什么大不了的嘛。真的吗?”
句句讽刺敲击着神无的耳膜。她想要通过的楼梯上,坐着三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学生。她们脸上扭曲的笑容,她早就司空见惯。她们的意图也清晰地表现出来了。她们想要变成“鬼头的新娘”,而神无只是障碍物。障碍要消灭——生活在闭锁空间中的她们,肯定失去了常人的部分常识。
不然眼前的情景也不会那么不自然。
“有点痛哦,你能忍受吧?这把刀的刀刃很稳固,不会有失误的。没事,很快过去了。”
少女从口袋中拿出名为折刀的小刀,展开,刀刃从点缀着简单装饰的把手中弹出来。她举起刀子,对神无露出一抹圣女般的微笑。
少女站起来,理所当然似的无半分踌躇地步下楼梯。就在她走出第二步的瞬间,少女发现整个楼梯间的空气凝固了,不由自主顿下脚步。
向着神无的刀刃稍微颤抖。被异样气氛感染的少女脸色苍白,刀子从手上滑落,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原本兴致勃勃地在旁观战的少女们也怯懦地靠在一起。
神无沿着少女们的视线看去。
眼光停在少女们正对着的位置上。散发着狂气与杀意的男人正以金黄色的眼瞳看着神无。
“——华鬼。”
拥有鬼头之名的鬼无言地看着呼唤自己名字的新娘。一言不发,全身却笼罩着明了的杀意,直刺人肌肤。恶寒从背脊扩散到全身,细胞一个接一个地麻痹。对神无使刀的少女甚至连冻结空气的气息叫杀意都不知道,怯懦地朝同伴走去,快步走下楼梯。走完这段,楼梯就是通往屋顶的门扉。为了防止危险通常都是锁着的,也许她们早就丧失了判断的理性,无法再思考才会朝死路跑去。
神无盯着落荒而逃的少女。
他停下脚步,以充满怒气和憎恶的眼神看着神无。
看到他金黄色的眼眯起来,神无稍微后退,屏息。
明明害怕得想要蜷缩起身体,但视线却移不开。无法逃走,神无只是以双手紧紧抱着颤抖的身体,直直地回视他。
她知道华鬼的严厉。但神无连原因都不知道。选择神无为新娘的是华鬼、让她到鬼之里的人也应该是他,为何现在对她只有负面情绪?
“华鬼。”
神无无意识地喊出他的名字。
那瞬间,他眼瞳深处显露出动摇神色。尽管锐利度还在,但跟杀意不同的暧昧光芒闪过他眼睛。然而他发现了这个变化,以杀意来掩盖,锐利地盯着神无。
让人误以为时间静止了的寂静压迫着神经。无法再忍受了——她这么想时,华鬼动了。他踏出脚走下一级阶梯。神无反射性地后退。
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她吧,神无莫名地有这种想法。他应该不至于偏执得特意找她出来杀掉。神无搞不懂他杀意的含义,只是这样告诉自己。
不这样的话,她就要被他的情绪压垮了。
校舍三楼只有一年级的教室和空置的房间。他来这里的原因和不听吩咐的身体让她混乱不已。
华鬼再次朝无言站立着的神无踏出一步。同时后退的神无身体撞上了硬硬的东西。
手掌触摸到那东西。神无凝视着华鬼,手贴在背后的墙壁上。想要循原路回去还是逃到通往北楼的走廊。
突然,冷然气息消散。慌忙打量左右走廊的神无发现华鬼别开了脸,像完全失去性质地转过身去。
“华鬼?”
他别开脸的瞬间,神无看到了他前所未有的表情。人的表情会因为角度不同而改变,有可能是她的错觉。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忍不住被他表情吸引,心头一阵骚乱。
还是别扯上关系的好。那男人很危险——神无长年积累的直觉警告着她,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前,想要追赶他。
即使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也绝对无法理解吧。也许只是加深了神无的痛苦。
浑身只剩下严苛气息的背影,还在散发着拒绝意味。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他,神无迷惑地保持一定距离,跟在他身后。
华鬼下了几步楼梯,站住缓缓地回头。金黄色的眼瞳箭一般锐利地投射在神无身上。
神无也停下脚步。
“——想死吗?”
失去严苛、低沉的声音变得异样温柔。
华鬼走向沉默的神无。她只是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积蓄着明显杀意的华鬼。
眼瞳深处,有什么动摇着。那不是杀意也不是憎恶,是别样的感情。
“痛苦吗?”
神无轻声一问,华鬼瞬间僵硬。
“为什么那么痛苦?”
神无再次说出之前也问过一次的问题。被自己认为残酷的鬼眼中的动摇神色迷惑,尽管明知答案还是心怀恐惧地说出来了。
“华鬼。”
“——闭嘴,给我消失,我不需要你。”
短促的命令后,华鬼朝神无举起手。凶器般的指尖滑过神无的脖子,往下方的心脏挥去。
即使知道使尽全身力气也无法逃脱,神无还是静静地盯着想要杀死自己的冷酷男子,下意识地探寻他的内心想法。拒绝一切的言论和态度背后真正的想法——那肯定是他的真是一面。
面对没有逃走意思只是看着自己的神无,华鬼的动作变得迟钝。
表情微妙地变化着。神无凝视他,以求找出他的真是一面,但视线却染上了一层白色。
“蠢材恶鬼!真心想要杀掉自己新娘的人只有你了!”
暴怒的骂声让神无回过神,仰望着发热的白色墙壁。骂声她就知道那是鬼之里的学生·光晴。无法理解状况的神无听到钝重的声响,不由得吃惊。从遮挡视线的高大背影后探出脸,窥视情况。
华鬼厌恶地盯着光晴。
“麻烦的家伙,不好好打上一场,你们都无法理解彼此呢。”
下一道声音是温柔中蕴含着危险。白衣保健医生带着一脸凄绝的微笑,从华鬼后方靠近。
“给我住手,不然绝不轻饶。”
眼前的高大背影对华鬼吆喝。听到这里,神无慌忙抓住他的衬衣。意想不到的举动让光晴回头。
“怎么了?”
“那是,是我擅自……”
“……这家伙想要杀死你啊,你应该明白吧?”
“是——是的。”
神无抬起头,看到光晴头部附近出现了一只“脚”。
“啊——”
“啊?”
光晴反射性地重复神无的惊叹。瞬间,他的身体往前倾,头部被那只“脚”踩住了
倾倒的光晴赶忙撑住身体,神无呆呆地目送神色木然的华鬼离去。前来帮助的丽二也无言地看着他的背影。
“呃……!那混账小鬼!”
瞬间理解是谁做的好事,光晴眼泪汪汪地盯着刚才华鬼站立的地方。但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逃走了!?”
“嗯,英姿飒爽地。”
温和地笑着的丽二指指华鬼离去的方向。
“偷袭!”
“不,我看来是非常漂亮的动作。想不到会跳起来攻击——功夫很好。”
“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神无也是的!竟然还给想杀死自己的鬼说情!!”
也许很痛吧,光晴边叫喊着边揉脑袋,然后抓住神无的肩膀猛烈摇晃。神无无助得任由他摇晃了好一会儿,光晴才叹息地拥抱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不知所措,只是不安地看着他。
“拜托。我真是快被吓死了。”
悲痛申诉的气息吹拂在脖子上,神无脸色赤红。昨天被求婚,今天又被抱住,企图平静的新难免涌起阵阵非必要的感觉。
“光晴,你想趁乱抱到什么时候?”
丽二皮笑肉不笑地把手放在光晴肩膀上,强行把神无拉出了他的怀抱。
“有什么关系啊,只是抱一下。”
“一点都不好。”
“丽真小气!”
躲在神无身后,光晴越过她的肩膀跟丽叫嚣。那隐藏自己的姿态充满了耍宝感觉,让神无紧绷的情绪自然缓解下来。
明白在这里的都是同伴,神无安心地舒了一口气,说了一声“对不起”就站到远一点的地方听他们吵架了。她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两个垂头丧气的少年,脸庞相似的他们是没到次的水羽的庇护翼——森圆兄弟。
他们对神无深深鞠躬。
“其实我们应该出去帮助新娘的。”
“但鬼头……”
“鬼头太恐怖,我们不敢出去!”
面对那杀气,所有人都会因恐惧而颤抖。那紧迫的威严把在场的人完全吞噬。想要尽快逃走是基于保命的本能,那是生物最自然的反应。就算无法保护新娘免受“鬼头”华鬼的侵害,也没有人会责怪他们吧。但对于职责是守护新娘的他们来说,肯定是无可推卸的失职。
不管重要的新娘陷入危险,因为恐惧而不进行救助,那对庇护翼来说是最差劲的借口。
但丽二跟光晴的脸上没有责难。
“你们说什么呢,把我们叫来是正确的判断。因此重要的新娘才会没事呢。”
光晴走向神无身边的双生子,温柔地笑了笑,伸出手同时抚摸他们的头顶。
双生子强撑的连终于崩溃了。
“我们已经很拼命了!在附近的三翼是光晴跟丽二!”
“幸好来得及……!”
光晴只是笑看着不断诉说经历的少年。
“你们充当庇护翼的日子尚浅。但只要做出正确判断就没问题了。辛苦了。”
“水羽还没到需要庇护翼的……!”
说到以少年姿态成为鬼头庇护翼的主人的名字,双生子泫然欲泣。他们似乎没办法效仿主人呢。
光晴跟丽二互视一眼,苦笑。
“水羽是特别的。那样的年纪就成为庇护翼是非常了不起的。”
“或者说恐怖吧。”
手指抚着下颚,丽二加入说明。
“你们别太勉强了,有事就来找我们。庇护翼并不是单纯为了守护新娘而存在,而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人。”
那句话让风太和雷太的表情缓和下来,终于接触紧张感似的腼腆而笑。
“但问题是华鬼呢。”
光晴低声说,丽二笑着走过来,双手环胸。
“现在最有问题的是光晴。你的手腕骨头裂开了吧?我可是听到很清脆的声音。”
“不,没事。完全没——好痛啊!?”
“神无,为了防止光晴逃脱,请你挽住他的手臂。”
神无按照丽二温柔的吩咐,以双手握住光晴的手腕。被强力殴打的部分泛出赤红色,看到也让人觉得疼。必须诊断一下是否骨折了。
“我带你们到保健室吧。很久没有听到病人腕骨的声响了。”
一脸不怀好意笑容的保健医生,一次打量着神无、双生子、感觉到什么似的光晴。
“雷太风太,你们先回教室去吧。辛苦了。我们走吧,神无,绝对不要放手哦。”
丽二抿去笑容的同时,走廊上响起哀鸣,久久不散。
【二】
原本想要到屋顶去的华鬼,转而走向校舍间的人工森林。特意在电梯口换鞋子太麻烦了——他当然穿着室内运动鞋。
昨天女生宿舍的骚动让他睡眠不足。上课时想要找到安静的地方休息却被人妨碍了。盈满内心深处的黑色情绪现在还没散去。胸口那异样的情绪不止是睡眠不足之过。
他想到了刚才还在眼前的少女。她越是拒绝越是让她生气,他的神经反而可以轻松下来。
停下脚步、握紧拳头,正想要朝附近的树干挥去时——他发现了树干上新的伤痕,皱起眉头。华鬼马上确定那是拳头造成的,而且根据树皮陷落的情况来判断,应该是鬼做的。鬼之里高校中学生、职员、在职的教务员中大多是鬼,他们到处整顿整理空置的教室,还经常前来打扫修剪这郁闷的中庭。
但情况优异。被打的树木有几根树枝折断了。虽然不能说是经历一番打斗,但简直就像有人故意捣乱。
华鬼俯视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住手吧?”
风摇动树枝的声音与安静的人类声音同时响起。华鬼缓缓回头。
“学生会会长要捣乱学校吗?”
眼前是美丽得任谁看到都吃惊的美少女,跟脸色讶异的男人。男人穿着嫩绿色的衬衣,是教务员吧。粗大的手掌上握着竹扫把。
相反,少女手上没有任何东西,她的手抱住自己纤细的腰身。
“你做的?”
华鬼问少女——学生会副会长·须泽梓身后的教务员,就算对方假装得如何普通,只要体内潜藏着鬼族血液,华鬼一眼就能察觉出来。环视四周的梓比教务员更快一步回答:
“别乱说了,回教室去吧?也许‘鬼头’不需要学历,但完全不上课可是个问题。”
“跟你无关。”
说完,华鬼俯下身子捡起脚下的小石头,然后爽快地挥动手臂。
爆炸声之后是哀鸣声。在白烟中碎裂的石头散落在草坪上。
华鬼眯起眼睛。尽管他装成脆弱,但身体骗不了人。教务员的手放在梓肩膀上,把她压向自己背后,单手抓住了华鬼投掷小石头的手。
被击中可不是手上那么简单了——华鬼眺望着眼前两个应该要发怒的人。
“没事吧,须泽!?”
这句话让华鬼知道男人只对梓有兴趣。华鬼若有所失地睁大覆盖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她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开。
把教务员的呼唤丢在身后,同时听到了梓说“我没事……放过他吧?”的劝说。
“他就那么讨厌自己的新娘?甚至希望新娘死去!”
澄净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但华鬼没有停步突入绿色林木中。他生气的不是梓,也不是那不知名的鬼。他清楚明白自己生气的原因,胸口中那股不快感觉不断扩大。
大家都说鬼是讨厌群集,尽管对敌人无情却是生来情深、本能地守护着新娘的生物。但不是所有鬼都一样。
华鬼来到学园一隅,肉眼所看不到的树木丛中。眼眸中一片金光,那是充满憎恶和杀意的残暴野兽的眼睛。
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他知道原因,也肯定知道让这种情绪沉静下去的方法。
华鬼低喃,闭上眼睛,企图驱散烙印在脑海中的少女的身影。
“你在这里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吧。明明不是陷入沉睡状态记忆却非常模糊。
华鬼应声抬起头,看到来人难免诧异。察觉对方没杀意本想不管的,但眼前这陌生男人看来是特意接触他来的。华鬼皱起眉头,努力翻查记忆,终于记得眼前男子的名字和身份。
贡国一——华鬼继承鬼头之名前,拥有鬼头名誉的男人的庇护翼。婚礼上,他是唯一站起来的人。
“什么事。”
以隐含强烈侮辱色彩的眼睛瞥了他一眼,贡国一脸容变得奇怪。
“只是来跟害羞的鬼头打个招呼。真的是,老做多余事情。”
国一耸耸肩朝校舍走去。看来没什么要紧事。被他烦着的华鬼再次闭上眼睛,风中传来他的声音。
“只是偶然吗……在鬼头立场稳固前,必须处理掉那女生。”
沙沙,胸口隐隐骚动。
【三】
因为要上化学课,神无抱着用具走出保健室时,喘息的水羽就在走廊上等着。他把手机放到口袋中,注视着神无身后的丽二和光晴。
“抱歉,我被贡国一缠住了。直到他突然消失后我回教室,土佐塚才告诉我神无不见了。”
“……开战了?”
“算是吧,势均力敌吧。”
“那家伙算什么东西!?跟我们说三翼应该做什么,他是什么人啊!真是多管闲事!老是说些让人恶心的话!”
看到水羽生气地紧握拳头,丽二突然走出来张开手臂,预先警告说“请别殴打墙壁”,水羽咋舌了一下,喘息着收回拳头。
“让他退学!”
“不行吧。鬼之里高校原本就是为了给鬼和新娘多点相处机会,无条件接纳学生的学校。有贡国一那样有实力的人入学,校方该有多高兴。”
“因为他是前三翼……喂,如果他喜欢上某人的新娘进而求爱,那优质的血脉就会残留在后世了,所以校方才会积极接纳他的入学吧?”
“这些有什么关系!神无有个万一怎么办!!而且事情闹大了,会给神无造成莫大的负担。”
水羽沉默了。听到这里,神无终于发现自己处于话题中心。
“再说让他退学的话,华鬼定会快一步发现。”
“不,到时候更加糟糕。华鬼是鬼头又是学生会会长,再加上前所未闻的鬼头三翼向鬼头新娘求爱的事情,神无已经变得万众瞩目。不管华鬼的态度如何,考虑到以后的情况,神无还是念完高中比较好。无论怎么说,打好基础是最安全的。”
在现在被众多人仇恨注意的状况下,她独自走出去也许无法活命了。以前的经历也不会有男人轻易来接触她,即使痛苦但也总算安全。但留在这里会给身边的人添麻烦也是不争的事实。
“对不起。”
对于自己的处境深感抱歉的神无说出道歉的话,深深低下头。
“不是神无的错。”
“对对,都是华鬼不好。先回去上课吧,详细的事情以后再讨论。”
神无疑惑地遵从吩咐。光晴的手腕被诊断为扭伤,是保护神无造成的伤。现在她只有跟随水羽离开了。神无垂着头跟在水羽后头,走上楼梯,一到达北楼的走了就忍不住叹息。水羽静静地看着意志消沉的她。
“虽然郁闷但请你忍耐。我们必须避免防守力量变弱的情况。让你觉得不自由,抱歉。”
水羽道歉,神无慌忙摇头。水羽笑了笑,也叹息。
“光晴说得对,本来这里对鬼的新娘来说是最安全的。毕业后就能跟自己的鬼到镇上去了——不同地位的鬼会得到不同数量的金额,虽然有的鬼搞生意变成了大款,但更多是到镇上的政府、医院、警队中当差,同伴间互相协助地过活。为了新娘鬼能牺牲很多。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水羽望向窗外,语气泄露出悔恨的感觉。神无随着他的视线,发现深绿丛林中的人影,不由得喊了出声。
“华鬼。”
也许睡着了。他的背靠在树干上,双目紧闭,身体动也不动,脸上丝毫不见危险的神色。
“华鬼有点异常。他违抗本能,到底在挣扎什么。”
看了看自嘲地低喃的水羽,神无视线再次转向华鬼。在凶暴和残忍之下,隐藏着某种情绪的鬼——
“那个人……”
“嗯?”
对神无来说,“木藤华鬼”就是凝聚着众人渴望、羡慕条件于一身的幸福男人。不在意他人的想法,为了自己的欲望而行动,一个让人不忿的男人。
神无走近窗边。
“那个人为什么痛苦呢?”
华鬼应该是众人眼中的幸福男子。本应该没有痛苦、自由自在的人——却偶尔会露出备受压迫的表情。
不是严苛、不是憎恨——也不是杀意。
“他在痛苦什么?”
神无零碎的疑问让水羽睁大眼睛。
“神无,你知道……?”
水羽震惊地问着凝视华鬼的她。然后莞尔一笑。
“是吗,神无明白呢……是吗……那就——没问题了。嗯,也许没问题了。”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总算松一口气。”
说完,他慢慢迈开步伐。神无慌忙收回视线,跟在后头。水羽轻轻笑着,怀念似的继续说:
“那家伙其实很温柔的。只是有点不善于表达。”
这句话跟神无对华鬼的印象完全不搭边。因为了解不深,华鬼是否温柔、是否不善于表达神无并不清楚,但从第一印象来看,他是残酷的。无情而冷酷——宛如锐利刀刃的男子。
把人当成工具,浑身散发严苛和杀意的悲哀的鬼。
“神无,你喜欢华鬼吧?”
神无凝神静听。
“这样你肯定会变成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新娘。因为他会守护神无你。只有他才能守护神无你。”
水羽温柔地注视着停下脚步失言的神无,点点头。
盛开想胸口的花朵发热。诅咒般烙印在身上的鬼新娘之印,一直都只是让她痛苦的忌讳的存在。
最近被刻印上的三朵花中央,丰满的妖花始终绽放出鲜艳的颜色。
“华鬼……?”
神无伸手按住灼热得快要让制服燃烧起来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