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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章 伤痕

【一】

睁开眼睛,从高窗投射下来的日光稀薄而遥远,轻盈得让人伸手也无法触摸到的乱舞的光形成了一副远离现实的光景,华鬼无法马上起来。

树枝上野鸟的叫声比平常距离更近。他撑起身子环视四周,堆积如山的被铺和枕头,终于让他想起自己身处本家。这是临时放置不用的寝具和坐垫、被称为被铺房的房间。结果他离开宿舍到女子宿舍去没能入睡,第二天在保健室通宵一整夜,昨晚在本家大厅醉倒了,今天虽然在被铺房假寐,但实际上也没有横躺下来好好休息。但原本他就是浅眠的人,不至于太在意这些条件。

被敌人侵袭,洗澡后他没有换浴衣就就寝了,简单整理一下凌乱的衣服走向通往走廊的出口。也许要准备早饭吧,远离厨房的被铺房附近别说新娘,连庇护翼的身影都不见。华鬼没看到任何人,走到走廊外头,来到被飞石包围的空间。

看到从当时一直留下的箭矢,心底的不悦感急速膨胀。被袭击并不罕见,但战斗一般在凌晨或者日落,从来敌人只是有增无减。不,想要袭击他的敌人应该比以前更多了吧。

——任何时候来都没所谓。

紧绷的神经和灼人的不悦让他勾起嘴角,拔出箭矢丢到庭院中,然后躺下。

高高的天空又变得遥远了。华鬼深深叹息,闭上双眼。

紧张又紧张下迎来的早晨延续了昨天的情况,有点莫名的害羞感。

“……没来。”

边护着受伤的脚边坐在被铺旁边的神无,看着隔壁那跟昨天一样没有被使用痕迹的被铺和没有被开启痕迹的门锁,表情复杂。房间主人来了她觉得困扰,但不来却又非常在意。但她不能一直看着被铺和门锁发呆,站起来叠好被铺,换好昨天被人给准备的衣服。低头俯视自己的脚,幸好已经没昨天那么肿了,也没有发热了,神无松口气,但还是敷上湿毛巾,仔细地以绷带包裹好站起来。确认自己的脚到底有多痛后,拿起有点丑陋的兔子玩偶,检查有没有没缝好的地方,坐回榻榻米上。经过昨天,她已经没有带兔子散步的心情了。

神无抚摸着兔子的头,仰望一下时钟,走出房间。

“啊,刚好我也想喊你了。”

微笑走过来的是手抱婴儿的伊织。她朝神无招招手,询问着脚伤的情况,两人一起到大厅去。大厅中膳食桌井然排列,昨天众多新娘和庇护翼并肩的场景忠实再现。

然而又有点不同。

神无发现上座席有两个空位,来回张望,看到忠尚不高兴地坐在上座上。不知所措的神无在伊织催促下入座,跟昨天相同的用膳场景终于再现。但华鬼还是没有出现在大厅中。

看着四周有点喧闹的用膳情景,神无不由得产生疑问。她身边的空位,那应该是被称为鬼头、大屋中地位最高的鬼的座位。但尽管那受尽瞩目的男人不出现,谁也没在意的样子。

奇怪的景象。

而且也有种莫名的悲伤。

神无视线从座位转到榻榻米上,满身严苛气息的鬼不在,这空间比昨天要舒服多了,但她还是食不知味。

满身严苛气息的鬼不在,这空间比昨天要舒服多了,但她还是食不知味。努力操纵着沉重的筷子,机械性地吧事物送入口中咀嚼吞下。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填满本来就没有空腹感的胃袋,然后意识茫然地站起来。

他在那里呢,神无彷徨地四处张望。

不回房间不来吃早饭——从忠尚那渴望跟家人一起吃饭所以满心期待的行为来看,不出现在大厅完全是华鬼的独断独行。华鬼不来,能减少自身的危险,神无应该高兴才对,但心底却有种莫名的失落。不知何解,神无不安地站在走廊上。

“喂,你找华鬼吗?”

应声回头,看到忠尚真挚的脸。他疑惑地看着神无好一会儿,像对神无说“跟我来”似的,慎重走到面向庭院的走廊,呼喊她的名字。

“现在应该没事了。你从这里直走,他应该在那边睡觉。”

忠尚对神无展现一个讽刺的笑容,然后转身回到大厅内。神无盯着忠尚的背影好一会儿,打量一下走廊,发现走廊外的飞石放着木屐。

神无穿上木屐,按照忠尚指示踏上小道。

观察大屋情况的响对由纪斗和律喊了一声,他们互看一眼朝主人走去。

“看。”响指着的是鬼头的新娘·朝雾神无。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指着下一个目标·木藤华鬼——任谁只要看一眼就发抖的“鬼头”。他正睡在没经过加工的天然石头堆砌成的空地中央。

“袭击吗?”

由纪斗问手持弓箭的响。因电话没有信号而生气的他昨天单独前往本家回来后,整个人都变得古怪。每次响散发出那种难以理解、宛如厚重墙壁般的情绪波动时,由纪斗跟律都会感到被自己的主人吓到。应该是发生了让他极端不快的事情吧。

“响,那是……”看到装设好的箭头上颜色不用以往,律屏息。

“不涂毒攻击也能取人性命。”

“威力跟精确度都很好。近距离是绝对没问题。”

响淡然无波地说。看着无法反驳的律,由纪斗开口。

“你要狙击谁呢?”

回应他问题的是美丽却冰冷得让人发抖的笑容。那是志在必得的笑容。感觉到庇护翼想要阻碍自己,响朝大屋踏出脚步。

“你们去阻挡三翼。”

坚定不移前进的鬼留下这句话就走了。两人看到放置在简易桌子上的刀子。大宅进餐时间一般不会有太大举动,三翼也趁这个时间吃饭吧。

一切如响预料。分头监视大屋的他们的行动、交换情报的时间、判断因新娘一事与主人反目的他们不敢采取任何瞩目行动——一切都被猜中了。

两人记得距离三翼驻扎地最近的通道。拨开落叶,隐藏气息,一口气前往三翼所在地。

大屋一角,站立着观察鬼头新娘动态的三翼中一翼——士都麻光晴捕捉到由纪斗和律的身影。在同个地方同样隐藏气息的人,没必要知道彼此的名字。进入临战状态的三翼散发出紧迫气息,两人握住刀刃变色的刀子。

“这里禁止通行。”

“你们也知道刀子上有毒吧。”

站在三翼面前的两个鬼,以僵硬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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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闭上眼睛,耳听着接连不断地树叶摩擦声,眼底掩上一抹殷红。

昨天那支箭让他深知这里有多危险,但华鬼毫不在意,茫然地想起敌人那秀丽的容颜。响对自己的执着和厌恶,他能理解,也知道自己身边还有一个鬼为了鬼头之名而雀跃,当得知他真实身份时,理解就更多了几分。过去受过无数次强袭的华鬼,想起响造成的伤都是轻伤。那些都是皮肉伤,没有危及性命的伤痛。

无论真相如何都没所谓了,浅眠中的身体渐渐陷入思考状态。突然,不远处传来树木摩擦和落叶被践踏的干脆声音。

“华鬼?”

担忧地声音传入耳中,但华鬼连睁开眼都嫌麻烦,决定无视对方。不一会儿后,那股气息更加靠近,同时也在染红的眼睛上落下阴影。清凉的森林空气混合着不可思议的香味,萦绕在他鼻腔中,然后浅眠渐渐加深。

头发摇晃。以为只是风,但那带有担心的触感是温暖的指尖。指尖不停梳着他的头发,让他想起那个动作温柔、叫人怀念的女人。无法忍受鬼头母亲身份带来的压力,长期体弱多病,任性地要求死亡的女人。

久远得他已经忘记的记忆,为什么现在——这样想着的华鬼,想到最近也听过近似的声音。但在哪里听到,什么时候听到则完全想不起来。

对方以为他睡着了,以指尖触摸他的脸颊,梳理他的头发。隐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别勾出来,充斥胸腔的不悦突然变得柔和。

“啊……”

全身力气自然消散后,他听到少女的声音。对那惊叫感到不可思议,华鬼没有从舒服的睡眠中醒过来,继续闭着眼睛。

就在他快要陷入深眠时,感觉到别的气息。

“你会笑吗?”

平板冷漠的声音让触摸他头发的手指停下来。听到干枯落叶被践踏的声音的下个瞬间,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弹起来。坐起来警戒的华鬼瞬间为凝结的气息感到不适,看到身边的神无时更是哑然,她的身上似乎散发出某种香味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尽管见过几次,但两人擦身而过时,他从没觉察到她身上的香味。跟新娘特有的气味有点不同。

但他没时间确认那是水面了。华鬼立马站起来,睨视着眼前的鬼。

“睡得好吗,鬼头?”

越过岩石堆,手持弓箭的响微笑着瞄准华鬼。

他看到神无慌忙站起来的样子。她紧张地往后退了一点。

“箭上涂了毒,跟普通的有点不同。毒物还没有解药,被射中就会死了,鬼头。”

响左右摇晃着变色的箭头,瞄准华鬼轻快地宣告。看来他喜欢使用武器。华鬼为他愉快的说明感到吃惊,也同时下了这样的判断,他知道神无远离了自己身边。

他清楚响的实力。即使手无寸铁也能跟三翼同时轻松对战。这种状况下,多余的东西反而制约了他的行动。神无是个阻碍,让陷入困境的他动弹不得。

想到这里,华鬼发现了问题。

即使制约他的行动——有什么关系。反正她都是自己一时迷惑选择的不需要的新娘,即使她被卷入战斗中也无法犹豫什么。

这女人跟其他女人有什么差别呢。反正她跟其他新娘一样,都是冲着没有实态没有价值的鬼头之名而来。没人看到背负此名的人。即使人选改变,事实也不会改变,他在心底重复这样的话。

只有鬼族承认的地位、扭曲的常识、被选择的新娘。

“真悠闲啊,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眼前的鬼微笑。美丽得宛如人偶的鬼,脸带跟轻蔑大大不同的暧昧表情,把瞄准器从华鬼身上移开。在他判断对方瞄准哪里前,对方停住了动作。在近得能清晰看到对方食指动作的距离上,弓箭射向的目标是——

“华鬼……!”

伴随着风被割裂的声音,华鬼身体动了动,身后传来神无的惨叫。鸟儿们受惊似的拍打着翅膀,静寂瞬间被打破。左肩的剧痛让他视线变得模糊,因为知道箭头有毒,因此华鬼迅速把箭从血肉间拔出来。

“没有办法对自己的新娘见死不救吧?”

瞄准神无的弓箭转向地面,响满足地微笑。华鬼没有逃走,把拔出来的箭丢下,大腿发软跪下。能轻易贯穿人体的武器对鬼的身体有着同样的破坏力。箭射中了肩膀,只要按住那部位就好了,但因为射中了骨头,让他站不稳。被丢出的箭矢带有血肉,华鬼感觉到跟普通受伤疼痛不同的麻痹痛感。

“华鬼……”

想要逃走的神无转回来,脸色苍白地伸开细瘦的双臂,挡住身体倾斜的华鬼面前。为了止血而按住肩膀的指缝中央,涌出鲜血,在地上溅落成黑色的痕迹,融入大地。

“毒液发挥作用了?那可是很有效的。”

响说,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把折叠军刀。

鬼露出比刀子更尖锐的微笑。从漆黑变成鲜明金黄色的眼瞳,向神无展示出他们本来冷酷的本能。

“不逃吗?”

响的质问,让神无抬起头。清凉的风中融入了血腥味。连呻吟都没有,华鬼推开她的手,缓缓站起来。

“……还能动。”

响的声音没有惊讶,也没有感叹。虽然不知道毒素有着怎样的效果,但应该是让人无法站立的吧。从肩膀顺着手指滴落的血把地面上的花草都染红了。出血跟毒素让华鬼脸色苍白。

响冷笑着握住刀子,神无无意识站在华鬼面前。冷凝的气息自身后传出——眼前的鬼这样说:

“想逃的话,我放过你。”

响嘲讽地看着神无。那眼瞳中有着快逃、落荒而逃、恳求我放过你的神色,那冷笑隐含着“除此之外没别的选择”的含义。

神无无言地看着响。这鬼跟背后的华鬼一样,肯定不会对生命有所怜惜。那举着折刀的样子,宛如美丽的死神。

“逃吧。我说让你逃!”

没有丝毫想逃样子的神无,激起了响的怒火,他低声警告。他往前一步,神无无意识后退。

“滚开。”

华鬼声音近在咫尺,神无仰望斜上方。毒素给他造成了何等痛楚,她不清楚,但把肩膀的肉撕裂的痛楚却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华鬼脸色苍白,冷汗直冒,但始终没呻吟半句。

“滚一边去。”

盯着发出命令的华鬼一瞬间,神无再次转向响,背后那冷凝的气息更浓烈。

“哈?还是第一次遇到急着相死的新娘呢。”

响静静地盯着神无,手探向口袋,拿出折刀。刀身跟箭头一昂闪耀着同样的颜色。

他缓缓左右晃动刀刃,那展示性的动作让神无全身僵硬。

他给出的两个选择,留下或是逃走——一旦她逃走,那刀刃会往谁身上招呼是显而易见的。神无想到学校发生的事,猜测到响攻击的目标,感到吃惊。

“蠢材,如果刺到你的话,你知道为你拔箭的会是谁?”

发出让人恶寒的疑问,响举高手瞄准后方。察觉他意图的神无后退,背部撞上温热的身体。

“滚。”

感觉到华鬼沙哑的声音中隐藏类似焦急的情绪,不可思议热度包裹着他乏力的身体。神无逃走的话,那刀刃机会刺入已经无法战斗的华鬼身体中。但他为什么要说“滚”呢。刚好又女人可以称为挡箭牌,实在想不透为什么他要担心。

他总是把神无当成最大障碍物,为什么——

如果她被刺中,他会拯救那个自己早就想杀死的新娘、为她拔出弓箭吗,还是会沉默地等她断气?无论哪一个,痛苦都免不了的。自己到底希望怎样的结局呢,神无看着响思考着。

结果一样,只是痛的种类不同。神无垂下眼睑,肩上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

“华鬼?”

染血的手抓住神无肩膀,把她推开,同时端正的容颜因痛苦而扭曲。神无无法从他表情中读懂他的用意,是想救她呢,还是单纯不希望她妨碍呢。她只明白一点,挡在中间的神无消失后,华鬼跟响之间就没有障碍物了。

响微笑,握住刀子的手朝华鬼探去。

不知道刀身上有什么样的毒素,不知道那会对华鬼的身体照成怎样的影响,但她知道华鬼再中毒肯定会有性命危险。

推开神无的华鬼的右手,再次按住左肩,以阻止出血。毫无防备地站着的他,眼神沉稳地看着敌对的鬼。

“华鬼!!”

神无知道他不想逃。尽管气氛凝结得让人窒息,但她明白华鬼不止没有战斗意志,甚至连生存力气都没有。

空气中满是等待死亡的静寂。

“不行……!”

响伸出手,神无看着脸上浮现安逸微笑的华鬼,发出惨叫。眼前是一直接受死亡的孤高野兽。

救不了了——瞬间神无领悟。不断收窄距离的折刀动作缓慢得让人心惊,左肩的身体却比刀更慢。即使她以身体为盾牌都赶不及了。

谁来,她在心底呼叫的瞬间,想到了一个词。

“三翼——!!”

刹那,眼前飞过前所未有的颜色。

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声音,折刀深深刺入地面。从森林中窜出来的人影,瞬间调整姿势,抓住了刺入地面的折刀。

少年像守护神无跟华鬼似的,站在他们面前。

“请你别把鬼头的庇护翼当傻瓜好吗?”

被称为隼之早咲的少年,握住折刀讽刺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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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真抱歉,我对自己的速度很有自信。而且这里是我的庭院。”

响被突然出现的水羽吓了一跳,听到他那危险的警告更是苦笑。

“我都让他们拿武器战斗了。”

“想用两个人对抗三翼?真是傲慢。”

声调低沉的水羽的话中,隐含着浓烈的怒意。响再次拿起折叠军刀,眯起金黄色的眼睛。

“他们成功了,如果再争取多一点时间就好了。”

响的话让水羽表情变得更加严峻,感觉到空气中的血腥味,水羽看向身后的华鬼和神无。以失去光泽的瞳孔盯住响的华鬼,脸色异常苍白。右手为了被血染成红色的肩膀止血,深深掐住肩膀的肌肉。他身边还有一支箭头附有血肉的箭矢。

水羽对本能跟响对峙的华鬼和挺身保护华鬼的神无——微笑,然后转向手握军刀的响,摆出临战态势。

“你的目的是?”

响以笑容来回应水羽的问题。他把玩着手上的军刀,视线依次在水羽、华鬼、神无身上游走。

“我才要问你在想什么,竟然守护这样的家伙。这种家伙消失了不是更好?你也这样想吧?选择了新娘却不让庇护翼保护。这等同于说鬼头认为你们没资格守护他的东西。”

刀尖指向神无他们。

“你不可能听不到责难的声音吧。不被期待的新娘有什么价值?不被信任、甚至不被赋予人物的庇护翼有什么存在意义?你们都听到别人的耻笑了吧?那样的男人,没资格被保护。你们为什么还要守护他呢?”

正因为信任庇护翼,鬼才把作为伴侣、重要的新娘交给他们。接受委托的他们为了回报主人,十六年间守护新娘,等待时机成熟引领新娘走到主人身边。

自古传承至今的规则,毫不例外延续下去的习惯。

“……没必要回答你。”

水羽对嘲讽的响说出这么一句话,染上金黄色的眸子看着神无。

“带华鬼回大屋去。这里我来应付。”

水羽转过头,对惊讶的神无深深点头。

“崛川响你不会笨得跟华鬼父亲所有庇护翼为敌吧。”

水羽的挑衅,使得响的笑容更深刻。丝毫不见焦急的样子,响边把玩着刀子边渐渐缩短与水羽的距离。

“让我消灭一翼吧。”

“神无——走!”

被尖锐一喝,神无忍住脚步的痛楚,扶着华鬼往回走。就算见面多少次都不习惯的刺入紧张感弥漫全身。想到再流下来只会妨碍水羽,神无拼命支撑虚弱的华鬼往大屋走。

背后的轰鸣声,让她心脏剧烈跳动,双脚发抖。也许被声音惊吓也许感受到杀气吧,野鸟发出刺耳的鸣叫。

“华鬼。”

伤重得应该是去意识的华鬼,顺应着神无的引导往前走。神无吃力地支撑着他的身体,突然感觉到旁人的气息,抬起头一看发现大屋的人都聚集到走廊上来。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看着猛烈摇晃的树木,伊织诧异地问新娘们。然后她看到了神无跟华鬼,震惊地睁大眼。

“急救车……!”

神无大喊,聚集起来的人群中爆发出骚动。震惊地看着受伤的华鬼的人们,只懂得面面相觑,完全没行动。

“请快点叫救护车!”

“不行,医院距离这里太远了。”

从里面走出来的忠尚打断神无的求救,他眺望一下森林里面,再看看华鬼,粗大的眉心不由得皱起来。但再也没有其他反应。踏上走廊的华鬼挥开神无的手,摇摇晃晃往里面走去。

神无想要追上去,但想到了什么,跟忠尚说:

“派车送华鬼到医院去。”

“没用。”

“血……他受伤了。”

“打得很激烈呢。”

忠尚莫不关心地俯视走廊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低喃。脚步虚浮的华鬼消失在走廊拐弯处。

“不处理的话,这样——”

忠尚冷然的回答,让神无无法反驳。鬼的血型很特别,也许更正确来说是特别得没有其他相同的血型。三翼也说过,如果输的血不是鬼自己的,会有很多后遗症。

神无看向华鬼消失的方向。

残留在走廊上星星点点的红色痕迹,就是生命从他身体中流逝的证明。中了毒而且不断流血,即使是被称为鬼头的男子也肯定会丧命。

“处理……!”

“别说废话了。虽然有点怪异,但这种程度的事也不少见,别管。”

忠尚看着脸色苍白的神无淡然道。听到那放任不管的话,神无转向伊织:“请借我急救箱!”

“呃?”

“快点!”

抱着婴儿的她慌忙走开,不一会儿就拿着个小木箱回来了。神无从伊织手上接过木箱,说了省谢谢就推开哑然的众人,顺着血迹追上去。他身体肯定很虚弱。滴落在地板上的血迹左右相距幅度大,一直延伸到华鬼的房间。

大开的纸门后,华鬼横躺在榻榻米上,呼吸紊乱。想到响说没有解药,神无跑到华鬼身边,总之先处理他的伤口。让他好好休息吧。神无把急救箱放在旁边,跪下来。

接近他才知道他从刚才开始一直发烧。为了治疗想要移动他虚软的身体,但失去意识的身体异常沉重,没办法轻易移动。但不管他的话,被大量汗水湿透的衣服会让他寒冷,结果只会降低他的体力。要尽快处理伤口、换衣服、让他躺下来——

想着这个顺序,神无离开华鬼,走向衣柜。确认浴衣跟被铺放在一起,神无搬出来,回到完全不动的华鬼身边。呼喊也没反应的他,紧紧握住自己的肩膀,手指几乎陷入皮肉中。尽管失去意识,但手还死命按住肩膀,以求出血停止。

——为什么。

神无感觉到他的行为不是为了保命。但她马上放弃追寻原因,想要让他松开右手。

“华鬼,放开手。”

华鬼不为所动,看到鲜血被榻榻米吸收晕开,神无焦急地恳求他。但眉头紧皱的华鬼毫无反应,依然紧紧捏住自己的肩膀。神无边呼喊他边奋力掰开他的手指,但手指沾了血变得湿滑无法掰开,神无知道他的右手起到止血作用才放弃了掰开他手指的动作。

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自然松开了。那时候再治疗好了。神无放开手,触摸到吸了汗变得冰凉的衬衣,要脱下他的衣服才行,但看到他的手为了止血握住肩膀,神无从急救箱拿出剪刀。

衬衣染了血,某部分还陷入了华鬼肩膀的肌肉中。即使把衬衣脱下来了,也无法让他穿上干净的衣服。

神无紧张地以剪刀慎重地切开濡湿的衬衣——袒露眼前的皮肤让她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

变色、凹凸不平的伤痕满布华鬼的皮肤。整个背部分布着大大小小,形状各不相同的伤痕。

“华鬼。”

神无眼睛震惊地大睁,凝视那些丑陋的伤痕。跟神无身上的伤痕不同,华鬼的伤痕是他徘徊于鬼门关的证据。神无以颤抖的指尖触碰类似火伤的伤痕。隔壁那是刀刃造成的吧,再旁边的是类似肉被剐出来的痕迹。

“为什么……?”

发现伤痕都没有得到好好治疗,神无茫然地问。这种程度,忠尚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因为鬼头身份靠近他的女人,没有谁看到过他的身体就是这个原因吗。这就是他的生活——谵语鬼族顶点,本应该在众人艳羡的优越环境中、备受祝福地生活。但原来不是。

“鬼头是什么?”

在鬼之里高中,她知道大家都以嫉妒、仰慕、畏惧、憧憬的眼神看着他。正如很多新娘仰慕他,害怕他的鬼也不在少数。但华鬼不管别人的观感,以冷漠得被认为是傲慢的态度构筑出自己的世界。

曾经她以为,他不承认别人的存在是因为轻蔑,但也许并不是那样——也许他只是在保护自己。

“鬼头是什么……?”

神无伸出双手,抱住炽热的身体,愕然。他没有依靠任何人来到这里,而且至今都不能发出痛苦的呻吟。

“华鬼。”

她知道那理由。想到过去的他,神无不由得更用力抱紧他。

因为她明白,不依赖别人是因为没人伸出援手。

因为她明白,不求助是因为没人回应。

抚摸过背部伤痕的手指,颤抖着解开衬衣纽扣。背部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胸前也有。这些伤都没有被治疗过的样子,心脏附近的地方甚至缺少了部分肌肉。

他曾经多少次预备着死亡呢?看到那些宣示他走过如何艰辛道路的伤痕,神无喉咙涌上一阵泪意,神无咬着唇。

他别开脸,哽咽同时从应该紧闭的唇中冒出。

滑落脸颊的泪水在下颚凝聚,化成小水珠滴落在男人满是伤痕的胸口上。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神无抱紧怀中的鬼。瞬间脑海中浮现幼年时的记忆,绿色林荫公园一角的樱花路上眼神冷冽的男子——两人没有任何交谈,只是瞬间的邂逅。现在她明白了,那是预料之外,恐怕对他来说是类似意外的相遇吧。那时候她为什么没发现那种违和感呢。那肯定是血腥味。没有对濡湿的漆黑衣服探究就走了,那时候他肯定置身于痛苦中吧。

神无用力咬唇,堵住哽咽声。

在这里的是,被寻找、被否定、放弃所有的过去的自己。那时候的她期盼世界终结,认为只有死亡才能解救自己。

因为烙印而衍生的欲望的憎恶不断压迫她,让她忘记了平稳的生活该是如何样子。那眼睛中的世界时一片黑暗。对神无来说,盛开于胸前的花事绝望的象征。而华鬼身上也背负着同样意义的东西。

鬼头这个沉重的名号,对他来说是什么呢。对执着该名誉、努力夺取的人来说,有价值的不是他本身,而是他继承的“鬼头”之名。那过去应该没有人爱过他本身吧。那些宣告着他面临过无数次丧命危险的伤痕,到底有多少人会感到心疼呢。被追赶得放弃了求助的男人,为了掩盖痛苦因此采取了伪装。

压倒性的存在感,也许就是他为了回应周边人的要求而营造的。如果真是那样,到底有多少人真正承认过他自身的存在呢?

连家人都叫他做“鬼头”——神无察觉到其中隐藏的含义。

尽管相似,但他跟自己不同。

神无不由自主再次哽咽出声,垂下脸。

她身边有一个拼命保护自己的人。尽管没用却拼命想要守护她的人。

即使被众人追捧,却没有谁对拥有鬼头之名起的凄惨的鬼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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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视线溃散,华鬼茫然地眺望着覆盖了一层薄膜般轮廓模糊的世界,好一会儿后才知道身处自己房间。他稍微动动身体,尖锐的痛楚让他皱起眉头。眼神游移,他看到了浴衣的衣襟和渗血的绷带。他护着伤口,缓缓撑起身子。

把毒箭连肉拔掉后的记忆一片模糊。伤口被包扎了,就是说当时身边有其他人。为他铺被子、换浴衣的肯定也是那个人。

华鬼呆呆地看着右手。这首应该为了止血按住左肩的。

因为受伤程度无意识采取行动的身体。虽然脸皮带肉把毒箭拔掉了,但不等于毒素完全被清除了。再加上出血——刚才的他即使晕倒了也肯定不断出血。

“谁……?”

他发出沙哑的声音,以因高烧而炽热的眼睛环视四周。但广阔的房间内没有人影。过去没被包扎过的身体,现在却被白色绷带包裹着,这让他很疑惑。彷徨的视线停留在盛着谁的脸盆和毛巾上。旁边还有一杯水,再过去一点是兔子毛玩偶。为什么毛玩偶会乖乖的在这里,他疑惑地触摸玩偶,视线的晕眩让他恼火,他放开毛玩偶,拿起水杯一口喝尽。

放好杯子后,他终于察觉自己有多渴。华鬼深呼吸,眺望别说家具连钟表都没有的房间。外头天色还亮着,是早上还是中午呢——他不知道自己晕倒了多久。

从被铺中站起来,视线更剧烈地摇晃。脚步虚软得感觉榻榻米也是软绵绵的,同时头部传来被殴打般的痛楚。也许回被铺上躺着会比较舒服,但脚却不受控制地疾步往前。

像在寻找什么。

好不容易走到墙壁前,他靠在上头喘息。然后倚着墙壁走出房间,以歪斜的视线和脚步走到走廊上。也许是伪装平静吧,擦肩而过的人都吃惊睁大眼睛看着他,却没有说什么。

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中来到大厅。漂浮于空气中的食物香味让他心底冒起一般无名火。应该是午饭时间,大厅中传来优雅的脚步声。

被纸门相隔的室内一片喧闹,华鬼眼前的纸门突然被拉开。

发出脚步声的人眼睛圆瞪地看着华鬼。室内的喧闹立即平静下来。

“你选了个好新娘。”

忠尚看着华鬼,满足地笑了笑,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华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继续吃食场面的广阔大厅。知道有人站起来了,但在看清那人面貌前视线一片空白,华鬼不由自主闭起眼睛。

“华鬼!”

伴随着轻声的喊叫,不可思议的香味萦绕全身。他整个人放松,纤细的身体就跑过来支撑着他。他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央出现了神无洋溢不安情绪的脸。

想要挥开她的手臂,但完全没力。

“能走吗?”

手被牵着,像无法理解她意思似的华鬼开始缓缓走着。大厅中的众人注视着他。浑浊的意识无法领悟神无的问话。

“能吃粥吗?学要什么?华鬼……”

听到神无试探性的问话,华鬼觉得惊讶。不明白她为何拼命询问自己,华鬼茫然地在神无的支撑下长长的廊下走着。

喘息跟头疼比刚才轻松了。虽然视线还很模糊、脚步虚浮,但没必要担心,他无法把握自己的状况,如此想着。这都是家常便饭,没什么特别的。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活下来,这是动物世界必然的守则。想活下来就必须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走下去。

正当他再次想要挥开神无的手臂时——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轻声的问句让他心头一沉。

眼前这张脸,不知为何泫然欲泣。

“……没有。”

他终于吐出两个字,神无咬唇点头。

她伤心些什么——华鬼不由得疑惑。烙印自己的人在本应被守护的十六年间却残忍地放任不管,她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人感到伤心呢。

对她来说,给自己烙印的鬼应该是发泄怒火的对象,即使憎恨跟痛骂也不够吧。她应该受尽苦头了吧。被称为鬼头的鬼的诅咒有何等影响力,看她的皮肤都能想像到。

但是为什么——她眼中没有任何负面情绪。

“……你生气……”

身为她恐惧的对手时,他给予嘲笑。但一切已经被扰乱,现在的神无正全力支撑着华鬼。没有恐惧、也没有同情和怜悯,只是安静地在他身边。

那惊人的事实让华鬼使出浑身力气,离开神无,摇摇晃晃走着。

“华鬼……”

无视她伸出去的手,华鬼一走到自己房间就颓然倒下。

全身乏力。喘息跟耳鸣扰乱了他的呼吸,视线一片空白,渐渐无法分辨眼前人是谁。

“华鬼,哪里痛?”

听到那担忧的问话,同时嗅到不可思议的香味。心底那不悦的情绪,渐渐变得柔软。

“……没有……哪里……痛……”

意识远去的他只能这样回答,神无双手温柔地抱住他。

“——嗯,嗯,不痛……”

神无的声音低沉而颤抖。华鬼想,她在哭吗?

没必要哭,因为他不痛。剧痛是假的。

烧灼皮肤的热度、撕裂皮肤的痛楚、甚至连剐肉之痛——都不是真的。

没有痛楚,那肉块一定是模型。

“华鬼。”

丢弃那肉块,为什么她要哭泣呢。只是被赋予名号,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

“华鬼,很痛吧……?”

她在触摸自己。过去的痛苦也无法让它停止,最禁忌的地方——取代剧烈痛楚,重复跳动的“心”的地方,被一双纤细的慰劳似的手抚摸着:“很痛吧。”

颤抖着不断重复的动作,还有在心底回想的柔软温婉的声音。

——没有痛楚。

然而,一滴水珠,从不知哭泣为何物的眼睛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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