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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章 紊乱之华

【一】

一放学,学生们似乎被纷乱降落的大雪催促着,快步往宿舍赶去。厚重的云层覆盖着天空,宣告冬天的到来。他木然地眺望雪景,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是门开启的声音。转头一看,一个陌生的女生站在那里,眼眸濡湿地望着华鬼。

来找他的女生很多,绝大部分都有着同一个目的。赤裸裸的欲求。他明知道这点,却毫不在意地接受她们的示好。

“木藤前辈。”

但往常那让他毫无负担的甜美声音,今天听来去很刺耳。也许对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吧,女人红着脸,装作犹豫却大胆地踏进房间——突然,异样的气氛让他停下脚步。

华鬼一动不动,只是无言地盯着想要靠近自己的女人。

然后,那就很够了。

也许是感受到扩散在空气中的陌生气息,女儿张大嘴巴脸色铁青地走出房间。华鬼看着敞开的门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凝视着玻璃。

“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还是一团糟啊。”

伴随着淡然的声音,人影浮现于玻璃后,那人缓缓地移动脚步,走到了出口,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外表有着鬼一族特有的端正长相,修长的身躯,肩膀宽厚,即使只是静静地站着也能引人注目。

“你是谁?”

“你可以称呼我为选定委员会的一员。”

男人意料之外的回答激怒了华鬼。选定委员会在鬼族是不可缺少的存在,关于他们的传闻大都是和新娘的处境相关。平常几乎不露面的人如此刻意地出现,再综合以前水羽提供的情报,华鬼大概猜测得出来他们的目的。

就是说,他们开始为神无选定新伴侣的行动了。

“看来你也知道了。‘上头’勒令让拥有鬼头烙印的新娘嫁给适合她的鬼。尽管本家的人提出抗议,但是‘上头’还是下达了最终结论。你没有异议吧?”

没想到本家会采取行动的华鬼,一时间无法回应男人什么。

男人却似乎肯定华鬼现在的态度,满足地点头,优雅地向华鬼行了一礼。

“那我们准备好就来迎接新娘。”

男人留下这句话就走了。茫然的华鬼在门关闭的瞬间,全身乏力地靠在墙壁上。

“选定开始了……?”

他猛然醒悟。一旦开始选定,神无就要嫁给其他鬼了。那就代表他眼前的人要消失了。

过去的他想要杀死,现在却不知道如何处理,让他非常困惑的女生就要消失了。

他渴望已久的平稳将会重新回归——然而心底有的不是安心,而是一片混乱。

被强制地感觉束缚着的他,下意识想到手臂上那仿佛还残留着的那温暖的触感,便勉强自己别开脸看向窗外的雪景,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随着时间推移,铁锈色的世界渐渐变得雪白。对于神无来说,这是如此的不可思议。虽然她居住的地方也会下雪,但是从未见过这么深的积雪,因此即使上课期间她也忍不住要看向窗外。

其他学生也一样,全都看向窗外,对老师的训斥不管不顾。

“雪积得很厚呢。”

放学后,快速收拾书本的桃子用明朗的语调说着。

“我说!就算有规定下雪后举行固定的活动,但那也要看时机吧,万圣节时已经这么麻烦了,居然还打算举行鬼之里祭典,真是太乱来了,既然这样,我们只能祈祷到时候能安然无恙了——真是的,真是受不了。”

伴随着光晴疲惫的声音,教室的门被推开。他扫视着吃惊地学生们,然后看向神无。

“今天我打算跟你一起回宿舍。”

“社团有活动,不行!”

“糟糕,今天原来是星期一啊?”

光晴眉间的笑纹,因为桃子笑容满面的拒绝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懊恼。看起来他真的很想跟神无一起回去。

“你们去活动室吧……打扰了。”

他耸拉着肩膀,微微弯着腰,浑身乏力死的关上了门。目送着光晴离开的桃子吃惊地文:

“鬼之里祭典的告示不都贴在校舍入口了吗?我觉得士都麻前辈应该很高兴才对。神无你性格那么安静。跟前辈这类人合得来吗?”

桃子唐突的发言让神无慌乱起来,本应该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神无的脸上却还是有这落荒而逃的意味。

桃子诧异地问:

“今天你很浮躁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好事?……啊,好事!”

她走过去,兴味盎然地看着神无。桃子的感觉很敏锐。神无不好意思地别开脸,把教科书塞到书包中。

“喂喂,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桃子很兴奋。

因为万圣节发生的事,教室里有两个学生消失了。因此教室里面总弥漫着让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只有桃子一如既往的开朗。知道这样的嬉闹必然招来别人的注意,神无叹了口气,拿起书包。

"昨天华鬼回来了。"

“呃!?真的吗?那不是很好吗,恭喜。”

桃子意料之外的回答,让神无一时语塞。桃子凑过来,仿佛说悄悄话似的低声说“你终于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然后站起来点点头,神无面色赤红,焦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桃子爽然大笑,拿起外套,转向水羽说:

“我们到活动室去了。”

轻快地宣告完,桃子走出走廊,拿出手机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蠕动手指。神无慌忙跟在她身后,想要修正她的观念。

“土佐塚,我只是拥有华鬼的烙印而已。”

“哎呀,你就别隐瞒了。喜欢上自己的鬼也很平常吧?在我个人看来,那是值得高兴地。土都麻前辈好是好,不过还是木藤前辈最好。神无你能跟土藤前辈在一起再好不过了。”

一脸高兴的桃子按下手机上方的键。

她的动作跟平常一样,非常熟练。但当她按下键的一刻,神无胸口却想起了那阵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跟报告危险地警钟相似的声音。

神无停下脚步,发现桃子正打量自己,赶忙走到桃子身边。

心底依旧惴惴不安。

“怎么了?又不舒服?”

“呃,不,没事。”

“真的?神无你不用硬撑哦,之前你不是扭伤脚了吗?”

“没事的。”

神无回答。扭伤的脚不可能会马上复原,丽二也注意到这个问题,给了她大量的医用胶布,叮嘱说“不要太勉强自己”。

经过一番治疗,脚已经完全好了。

“那就好了。”

收起手机,桃子露出开朗的笑容,神无也笑了。

但是,心底那阵骚动却始终无法停止。

“神无你看,白雪一片!积雪一定很厚了。下大雪嘛?”

整理者放送部用的文件,桃子开朗的声音传入神无耳中,成员们应声看向窗外,桃子打开花白的窗户,冷得浑身颤抖。

冷风鼓吹进来,室内温暖的空气瞬间被吹散。

放送部有两个三年级成员,六个二年级成员——其中有三个是幽灵般的存在——然后就是两个一年级生,相当弱小的一个部门。因为学校的运营者不在乎金钱,因此放送部的器材都是一流的。除了能使用活动室外,他们还能跟声乐部一起使用隔音设备完善的房间。

“积雪吗。”

粗鲁地擦擦迷蒙一片的窗户,桃子看向低喃的男子。

“部长,鬼之里祭典是什么东西?”

部长大田原是个没原则的大块头男子,在任何地方都能随遇而安。存在感十足却不引人注意的奇妙人物。

桃子关上窗户,再度转向大田原。

“要堆雪人吗?”

“期望别太大了。执行部从其他地方收集雪,让学生分班堆雪人。途中会以塑料薄膜围着雪人,活动到最后才公布。”

“这是不下雪就无法举行的活动。所以去年没有举办。”

接替大田原说下去的是正眺望窗外雪景的二年级生藤生,他怕冷地全身颤抖。

“晚上四周都会亮灯,营造气氛。执行部甚至会让人来摆摊,非常积极地策划活动。”

“很好玩的样子。”

“白天有表演,小摊是全免费的。只有这一项就够好了。”

藤生和桃子开心地讨论者,但部长似乎不太认可,涩涩地插嘴。

室内只有神无、桃子、大田原、藤生和三年级的宇堂、二年级名叫森屋的鬼新娘。坐在远处角落的两个新娘不知何时收回了凝视雪景的实现,不高兴地盯着文件。

但她们很快抬起头,尖锐地看向大田原。

“部长,要讨论广播计划了吧?不快点确定题案,着手录音带就赶不及了吧?我想现在不是玩的时候。因为副部长不在就……”

大田原厌恶地挥挥手,宇堂的脸马上就因愤怒赤红,旁边的森屋慌忙牵着她的手站起来。

“去买东西吧。”

宇堂想说什么,但森屋快一步把她牵出活动室。一连串的动作让大田原沉下脸,抚摸自己的下颚。

“怎么回事?”

“因为那个啊,神无。”

自从神无她们加入以来,放送部的气氛明显变得沉重。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桃子一连串脱轨的举动更让气氛紧张起来,活动室内沉闷得让人窒息。

“知道神无跟木藤前辈结婚后,她们就妒忌了。前辈们真不可爱。”

“……土佐塚,你别说太多了……气氛会变得更糟糕。”

“我说什么了?”

“结婚的事。这里禁止提起学生会会长。”

“呃,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木藤前辈平安回来,重新开始新婚生活,可喜可贺,不是吗?”

桃子伪装不解地看向神无,神无回忆起现实情况,没有开口。

在别墅中,华鬼努力伪装成对神无熟视无睹的样子,但回来后态度却开始软化,这些她都没告诉桃子。现在想来,两人的关系很奇妙。完全没有新婚生活的甜蜜。

即使同居一个房子却分室而居——很在意华鬼的神无,心头一片复杂。

刚刚来这里时相比,生活的变化是惊人的,神无神色艰涩,沉默不语。

“神无跟木藤前辈打得火热的话,既能向有心人宣告,她们无机可乘,也能减少反对意见,不是一石二鸟吗?”

大田原一脸险峻地看着桃子,桃子不以为然地继续说。

“很多人对神无保持反感。前辈她们的吃醋只是小儿科。过分的还是女人持刀袭击神无……啊,前辈你当时不是看到了吗,万圣节的时候,不过遇到这种事,神无总不跟我商量。虽然说现在那个带头讨厌她的人不在了,可以稍微放心了,但我听说她当时的遭遇,害怕得不得了。如果木藤前辈能多跟神无在一起,就不用担心——”

“我说,这话题就到此为止。”

大田原打断她的话,桃子不满地嘟着嘴。两人对峙的时候,轻盈的音乐响起。桃子从口袋拿出手机,看完短信后马上回复。

很快同样的旋律流淌而出。

“我出去一会。”

桃子关上手机,笑着解释,慌忙走出活动室。

“她可真够忙的。”

“……男朋友吗?”

“啊?”

“之前我看到了,二年级的……我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不过他们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不会吧,应该是生气……”

“呃?但她笑着……”

“那是假装的笑,她当时很生气的。”

大田原瞥了一眼门板,藤生露出诧异的神情。

“部长,你这么了解女人心,怎么会没女友呢?”

“闭嘴!”

慌乱地喝斥,大田原看了看女成员,拿起文件。神无不由自主缩起身子,大田原心领神会地坐到远离她的地方。室内只有神无和两个前辈——无论异性还是同性,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应该警惕的人。

室内空气紧绷。不管她是否愿意,鬼头新娘的烙印都会源源不绝地招来火种。

“对不起。”藤生的声音突然传入紧张的神无耳中。

她抬起头,藤生困惑地低头。

“我,一见到朝雾就觉得心跳个不停。为什么呢?”

“……真是可喜可贺。”

大田原蜷缩着大块头的身躯,阅读文件,边对后辈说。想要离开活动室的神无,看到明白状况却不加入的男子和不明白状况一片恐慌的男子,认为这活动室比想象中安全,自然而然地再次坐下。

几人面色各异地工作了一会儿,门扉被推开,水羽探头进来。

“神无,可以走了吗?”

大田原抬头,看着神无。

“我会给土佐塚说你先回去了。剩下的工作明天再处理。”

“我都做完了。”

“……啊,是吗?真快。”

大田原笑了笑。神无收拾好杂物,朝他鞠躬,大田原威势十足地说了一句“辛苦了”。神无吃惊地再次低头,大田原快活地笑开了。

在他们目送下走到走廊外,神无舒口气,解除自己的紧张状态。

“意想不到地好社团呢。”

水羽笑着低喃。

“虽然光晴还很不满意,不过我觉得不错啊。那部长是贵族人,我还担心会有危险,现在看起来没问题了。”

“部长?”

“嗯,不过看起来跟人类无异吧?让人分不清他的身份。”

从体格上来看,大田原力量应该蛮强的,但身上散发的气息却跟鬼族不同,所以神无看不出他是鬼。

贵族人各有不同,正如人类。

“鬼族血统越来越淡薄了。其实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鬼需要跟人结合生育孩子,再加上鬼的血统本来就不浓——所以,华鬼是特别的。”

“……返祖现象。”

穿越长长的走廊,神无说出过去听过的一句话,水羽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有些家伙认为生不出女性时这个种族就该灭亡了。发生了很多事……很麻烦的样子。”

“鬼族中没有女性……”

“嗯。听说很久以前是有的。不过是久远得只有文献记载的过去。可后来一直都没有女性出生,所以这只被当成历史了……族里已经有结论,以后也不会生出比华鬼更加优秀的鬼了。”

略带悲怆的声音在走廊回荡。等待灭亡的鬼族末裔黯然地垂下头。

“今天早上说过选定的事。”

水羽的话让神无变得紧张。

她倒吸了一口气,压下内心的慌张,察觉这一切地水羽苦笑。

“大家为了神无的处境展开议论,因为神无最初的烙印是华鬼打下的,生出强大的鬼的概率很高——因此大家都认为应该把你嫁给强悍的鬼。”

“但是,华鬼他——”

“回来是回来了,但他本人那不理不睬的样子是不行的。本来华鬼就对鬼新娘没兴趣,这句话是神无你被迎接来时他说的……我也成为选定的候补人之一,不过你不会选择我呢。”

看着走廊上的黑影,水羽淡淡地说。

“我心里隐约有这种感觉,其实华鬼……”

他苦涩地吞下喉咙的话,走进神无,温热的触感自指甲传来,然后整个手掌被包裹着,那让神无非常狼狈。

“我很蠢吧?喜欢的女生去见别的男人了,尽管想说‘别去’但到最后却说不出口,还强装若无其事地送她出去,而且不能后悔,最后连自己都认为那样做是好的。”

水羽的声音在颤抖,神无猛然抬头看着水羽。

“尽管不甘心,但说实话,拥有自己烙印的新娘即使不是自己的也无所谓了。只要她——”

只要她幸福就好了。

水羽没有说下去,心底一阵酸涩。

即使守护她的人不是自己也没关系,即使她挥开自己的手,他也真诚地希望对方得到幸福。

包裹着神无手掌的手,传递出温柔的愿望。

“只要有那种心思,我就会没事的。”

无法回应什么的少女,只能呆呆看着少年纳因想哭而扭曲的脸,那脸上突然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选择。”

夜晚,收拾完碗筷,闲下来的神无坐在沙发上,看不惯电视的她只能拿起遥控器,没有按下开关。反而拿起桌面上的报纸,静静地翻开,上头的方块文字给她带来强烈的陌生感。稍微浏览一下跃动在纸面的文字,很快就把报纸放回原处。

呆呆地盯着时钟一会儿,想起今天还有功课,走回自己的房间。跟寝室不同的房间,是四楼居住区唯一属于神无的空间。

成绩仅仅及格的她,坐到书桌前,从书包拿出练习本和自动铅笔,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阅读,解答,遇到不懂得地方就翻开教科书、笔记本,确认相关内容后再解答。突然身后轻微的声音,人的气息移动到某处,再次发出声响。华鬼洗完澡了吧。

想到安静地吃着晚饭的华鬼,神无的表情变得柔和。尽管跟“甜蜜的新婚生活”还差得远,不过他身上的气息和家里的气息都变得柔和,让人安心。

然而,神无有些担心。华鬼的样子跟早上不同。神无不解地歪着脑袋,收好文具,拉开抽屉,一阵金属撞击声传入耳中。

抽屉中有桃子给的房卡和这房间的钥匙,还有萌黄房间和一楼到三楼——就是三翼居住区用的钥匙。崭新、毫无伤痕的钥匙,是他们贯注了各自心意,特意为神无准备的。

神无快速关上抽屉。除了为他们的好意感到高兴外,还有一股苦涩在胸口蔓延。怀抱着复杂的思绪,神无走出房间,进入浴室,边叹息边脱下衣服。突然,她发现胸口鲜艳盛开的花儿颜色似乎比之前要浓。

神无慌忙移动到全身镜前,触摸着胸口最大的花朵。

那是一种近乎剧毒感觉的鲜花。

烙印散发出宛如血色的鲜花,不安的神无触摸最大花儿周边的花。跟钥匙一样,那是神无来到鬼之里后被赋予的。三翼馈赠的求爱证明。

很多次都想把钥匙退回去。但每次都会不了了之。

神无还没选定谁。现在她是四个鬼的新娘,这是他们说的。尽管她没决定自己的最终归属,身边却发生了显著地变化,甚至出现了选定一事。

神无的手指离开花瓣。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跟水羽交握的手在发热。

“选择……?”

明明表情是那样的痛苦,为什么还要说出体贴的话呢——神无握紧手。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声响,神无抬起头。

“华鬼。”

每次呼喊这个名字,心跳都会加速。华鬼把神无当作是“生孩子的工具”,把她召唤到鬼之里来。恐怕参与选定的鬼们都有着同样的想法吧。

“……现在……”

还是道具吧。

神无自问,胸口一阵刺痛。当神无怒气冲冲对她说这句话时,她觉得华鬼是个残酷的男人,但自己因为他的碰触想要寻死时,压根没想过以后的自己会为此而烦恼。

那时候,如果选定能带给她幸福,她肯定会乐于接受。

对,那时候一定会。

浸泡在热水中的神无,耳边响起水羽那段空灵的话。(插花:啊喂!翻译你够了……)

选定开始了。

不是人,而是被当成一件道具,本人的意志被无视,由他人一手决定未来。

无论神无怎么抗拒,那些人都不会听取她的意见吧。过去三翼给予的求爱,让她能够选择,事到如今肯定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的世界有着独立的规则。一般常识并不通用,甚至可以说不容许有个人意志。

意识便随着水声往下沉——她猛然回神,走出浴室。快速地擦干身体,穿上睡衣,走到位于走廊的电话盘,按键。

接通音很快停止,说出礼貌性寒暄语,有些吃惊地女人疑惑地把电话转交给忠尚。

“那么晚打扰到你,对不起。”

神无惶恐地低着头,对方只是疑惑地回了一句“别在意”。

“我听说选定的事了。”

她单刀直入地问,忠尚瞬间沉默。紧张感从电话那头弥漫开来。

“……我让渡濑告诉‘上头’华鬼已经回学校了,回到新娘身边,没必要举行选定仪式了。也很明确地表示没有比华鬼、鬼头更加好的人选了。”

忠尚停顿不语。举动总堂而皇之的男人竟然也会有不只所措的时候。

“无法停止了。原本就对华鬼反感的人聚集起来抗议……这是必然的结果。”

忠尚苦笑。神无手心冒汗,抓紧话筒。从他的说话口吻,神无知道忠尚背后做了很多事。身为庇护翼首领的渡濑也在百忙中抽时间,从不显出厌恶模样地配合神无去找华鬼。

本以为可靠的男人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潜藏与神无内心的不安不断膨胀。但神无选择了隐瞒。忠尚到底是本家的人。还是别插手此事比较好。虽然不知道鬼族的势力有多庞大,但可以想象跟他们对立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爸爸你不用太——”

操心,神无想要这样说,但被对方一阵轻微而温和的苦笑打断了。

“你就不用担心我了。”

口吻恢复成平常坦率不客气的语调。现在的忠尚肯定安然地眯着眼睛吧。

最后,他回了神无一个问题,才挂断电话。

神无握着听筒,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放下话筒,摇摇晃晃地走向寝室。推开门,四周一片黑暗,只听到安慰的呼吸声。

放轻脚步靠近床边,华鬼睡得正香。

那解除了警戒的安稳睡脸,肯定睡也没见过吧。

胸口突然一紧,仿佛被人抓住了,神无用力咬唇。

——你想留在哪里吗?如果想的话,理由是什么?

忠尚挂断电话前的质问不断在耳边回响。

等待失踪的他,去找他的理由。两人独处时气氛变得舒服的含义——变化的不止是身体。或者心理的点点变化不断累积,继而影响到身体了。但她却选择伪装,装作没发现这些。

即使每次呼喊他名字时都会觉得“那个”加强了,而继而选择伪装。

“华鬼。”

紧绷的线戛然断裂。

溢出口的不是语言而是思念。原来思慕之情无论你怎么伪装,都会在不知不觉间洒落一地——她现在才知道。

她伸出颤抖的手。

什么时候开始有那种想法,因为什么契机引发的,这些她都不清楚。现在的她只想留在他身边。

回到别墅去,是因为不想嫁给别的鬼。不想嫁给别的鬼,是因为想留在他身边。

想留在他身边,就是说——

“华鬼。”

宛如降下的雪花一般,思念悄悄地在胸口堆叠。

手在触摸到他的手之前停下了,像是疑惑地收回去。

房间一片静寂。

只知道抗拒别人的少女,害怕失去这好不容易得到的居所。

她仿佛要抱住胸口鲜红的烙印般蜷缩起身体,无声地哭泣。

【二】

鬼之里地下,因某特殊目的而建立的房间。位居于远离校舍位置的地下设施大概有六个榻榻米大小,上头有床铺有厕所、浴室、洗面台和一些必须的日用品,甚至还有空调设备。

国一深呼吸,把全身力量聚集在拳头上,使劲敲打墙壁。

猛烈地刺痛感自拳头传遍全身,但墙体只是稍微凹陷。

“真坚固。”

室内没有其他比自己拳头更有威力的东西,连鬼的力量都不能破坏的墙壁,正如响所说的,这里是用于“隔离”某东西的吧。铁格子比墙壁更加坚固,即使使用敲打也毫发无伤。国一叹息着坐到床上,环视室内,这里没有时钟,时间成了一种模糊地概念。

要怎么才能逃出这里呢——国一沉思,突然尖锐细长的金属声打破静寂响了起来。铁格子内侧的空间类似跳舞场,往前走一点就是楼梯。声音是从楼梯那边传来,渐渐变大。

金属声越来越接近,然后是“好冷……”的少女的感叹声。国一靠近铁格子,等待来客,很快就看到声音的主人一身冷意地出现。

“你是……”

“桃子,桃子啦!别在问我是谁。为什么你会被关在这里?是响干的吗?看他到处找你,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

穿过黑暗的楼梯,找到光线源头的桃子露出了安然地表情,但马上又拉下脸对国一抱怨,眼前出现的人物太出乎意料,国一瞠目结舌。桃子毫不在意国一的惊讶,走向铁格子,看着钥匙孔叹息。

“他到底在想什么……你啊,运气真够坏的?”

某种含义上,国一无法否定桃子的话,只能沉默不语。桃子瞥了国一一眼,从铁格子的缝隙间把手上的餐盒递给他,以下颚朝餐盒点了点。

“吃饭。”

“我的?”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

桃子不以为然地说。外面很冷吧,餐盒的外包装都渗出冷气。

“本来是热的,走过来时就冷掉了。要把保温盒找出来才行。”

桃子在外套上擦擦手。响所说的送饭的人看来就是桃子了。

“四季子呢?”

也许她会知道,于是国一问道。这句话让桃子脸色变得严峻。

“那种女人的事我不知道。我问过响,他只说她没死,之后我不管怎么问,他都不理会。他说要得到回答就帮他送饭给你,真是的,在想什么啊!气死人了。”

虽然不知道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但从那自然地口吻和气息来看,他跟响早就认识了。国一感到惊奇。基本上,响不会放过对自己不利的人。无论对方是同伴还是方便使用的棋子,一旦失去价值就会毫不犹豫地舍弃。

现在响却把桃子放在身边。

把不容易应付的女人留在身边,到底有什么缘由呢,国一边想着一边对持有钥匙的桃子说:

“把铁格子的钥匙借给我。”

“我手上只有开启通道的钥匙,铁格子的钥匙还在响手上。他说如果你问起就这样说。每天我会送两次食物过来,不过送达时间不固定。啊,有换洗衣服的话就从空隙中地出来,没办法了,我只能做这些。需要什么的话我再给你买过来。”

桃子一脸不高兴,尽义务似的宣告,听到这些,国一不觉得疑惑,只是深感意外。

“你能从响手上抢来钥匙吗?”

“你想让我去死吗?”

桃子讽刺地笑了笑,国一无言。如果真的从响手上抢来钥匙,桃子绝对会生不如死。尽管桃子语气中充满开玩笑的感觉,但也代表她很了解响的性格。对于国一来说,这是值得惊叹的。

“你知道响的目的吗?”

桃子没有回答,完成了责任后悄然转身,背对国一。

然后跟来时一样踏上楼梯,消失在地下室中。

【三】

“鬼之里祭典要开始了。”

“嗯,海报都出来了。那是什么?雪像祭?下着雪举行太麻烦了吧?”

“不下雪就举行不了。”

“现在雪量还不足呢。”

“天真,执行部会用铲雪车收集积雪。那可是执行部举办的活动哦?”

“据说不出席会被内部警告。”

“不是吧?”

教室一角爆发出抱怨声。现在预计举行日期是十二月十一日,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尽管企划因天气改变而改变,但大学从昨天早晨就一直下,到现在都没有停止的兆头。宛如配合雪花攻势般,校内所到之处都贴上了鬼之里祭典的通知海报。很多人直到前天都不知道鬼之里祭典的事情,他们有的人认为执行部行动之迅速而咋舌,有的人期待祭典,也有的人讨厌参与。

神无害怕雪景,尽管校舍距离职员宿舍不远,对于不习惯走雪道的她来说,穿越雪道是艰难的。她抑郁地眺望云层,这时候想往常一样,桃子走过来。

“不舒服?你脸色很差呢。”

“有点睡眠不足。”

“我看不止如此吧。”

神无只是含糊地笑了笑。

昨天,神无挣扎了很久终于勇敢面对自己的心意,当然结果是一宿没睡好。

现在她被赋予选择权,即使明知道会伤害三翼,她还是要选定其中一个男子。

如果她没发现自己的心意,也许日子会平和地过下去。但也许会伤害到自己坦诚表达好意的他们。

想到这里,她睡不着。

老是接受他们的爱却无法回报什么。哪怕一点点都无法回报。

“到保健室休息一下吧?你看起来快要晕倒的样子。”

桃子的建议让神无回过神,她看着桃子站起来。

“要走了吗?很不舒服吧?”

拿出手机看着时间然后收好,桃子引导神无走出去,几道尖锐的视线投射过来,神无低着头极力避免冲突,伪装成没有发现这一切。

神无呆呆地凝视着一个劲说着鬼之里祭典事情的桃子,闹里却想着别的事情。被称为鬼头,站于一组顶点的男人——残酷的鬼末裔,心怀杀意地接触神无。现在那杀意完全消失了。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甚至不把神无放在眼里。即使在同个地方,共享同样的空间时间,但别说言语交谈,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没有。

到别墅时,两人曾经交谈过,然而那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他偶尔显露的强烈拒绝意识便可明晓,回到鬼之里后他们说话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头都数得清。

他近来的沉稳行动,是因为完全把神无当做空气吧?

以道具身份被迎接来的女人,得到这种待遇也许是最恰当的,但是——

“那里疼吗?”

手被牵住的神无大吃一惊,赶忙抬起不知何时就死盯着地板的眼睛,看向桃子。

“我一不留神你就走丢了,吓死我了。”

“……对不起。”

看起来自己在前往保健室途中停止不动,桃子只好回头找她了。桃子叹息,对神无苦笑。

“剩下的课都别上了,我跟老师说一声。”

“但是……”

“好了!你的身体真够弱的。”

桃子上下打量身材纤弱的神无,无奈地叹息。下了一楼,越过长廊走到中央楼,马上就看到保健室,想到三翼之一的丽二在那里,神无缓下脚步,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桃子误以为她连走路都觉得辛苦,担忧地跟在她后头。

“老师,神无不舒服咦?不在?”

推开门一看,丽二不在保健室内,迎接神无她们的是散落一地的用品。

再次看向门板才发现上头贴着“马上回来”的纸条。

“怎么办?你现在这里休息吧。”

桃子对神无点点头,走进保健室,拉开床前的帘子,对神无招招手。神无按照吩咐躺好,下一刻桃子拉开了隔壁床位用的帘子。

“咦?墙壁变得光滑了,什么时候修好的……啊,这里有点歪曲,呜哇,地板还是伤痕累累的,不过已经修复不少了……真厉害,本性?”

桃子带笑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她边在室内渡步边低喃,然后第三种声音出现了。啊啊,她在发短信——神无茫然地想,闭上眼睛,若有似无地听到短信到达音。

远处鸟儿在鸣叫。

脑海中浮现出别墅那片澄净安详的天空,意识渐渐变得浑浊。

警钟在叫。

那是神无为了保护自己而得到的称之为第六感的能力。面临危险时,往往是这种第六感下达正确指令,让她得以生存下来。

警钟疯狂地鸣叫。

“捉到你了。”

耳边传来低沉轻柔的声音,神无背后闪过一阵恶寒。

她睁开眼呻吟。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保健室雪白的天花板,她左右摇动脑袋确认,被帘子区隔起来的小小空间中没有其他人。

“神无,你醒了吗?”

帘子后头有什么东西在动。丽二的声音传入耳中。

“快放学了,再睡一会儿吧。水羽会过来接你。”

“那个……”

“这里有张留言条,写着‘要上课了,我先回教室,我会帮你向部长请假,你睡醒直接回宿舍’之类的。”

是桃子的留言。神无听着丽二悠然的声音,边坐起来,舒了一口气。她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总觉得不吉祥——或者什么都不是。想到那句轻柔的“捉到你”,神无浑身一震,从床上下来发现窗子内侧墙上附有洗面台和镜子。

镜子上的神无,面色正如桃子所说的,非常差。本来是为了让身体休息才睡觉,醒来却更加累。衣服有点乱的镜中人伸出手,闭上眼睛。即使身体安全地带,警钟还是响个不停。回响在耳边的铃声让人心绪不灵。不安在心底扩散,神无全身颤动。

睁开眼睛,神无无视紊乱的心跳,稍微拉开凌乱的衣襟。

盛开在胸口的鲜红花朵。那是鬼赠予新娘的“思念之华”。

湛然怒放的花朵旁边还有其他鬼的烙印,一,二,三——那是三翼为了保护神无而烙下的。她用力拉开制服。

鲜艳绽放的四朵花下面,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纹章。神无头晕目眩地往后退,但视线怎么都移不开,震惊地凝视镜中的自己。

花在盛开。泛着血色、前所未见的花儿。

她双臂用力抱紧自己颤抖的身体,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烙印中转开。

牙关在颤抖。

当时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是谁的声音。

难道是——

“神无?”

丽二问,神无使劲压抑住颤抖,回应说“我没事”,整理好衣服。在警钟鸣响声中,她拉开帘子,不想留在这里,无法抑制这个想法的神无,朝惊讶地丽二鞠躬,走出保健室。

丽二似乎没有发现,她舒口气,脑海闪过点点阴影,全身发冷。弯曲双臂抱住自己的神无,突然发现南楼二层的楼梯间有股视线在打量自己,于是停下脚步。当看到站在走廊中央,好整以暇的美丽鬼族时,她愕然了。

那是对华鬼极度反感,在本家袭击他的鬼——堀川响。他微笑着,手指抚着自己的胸口,开口道:

“秘密。”

响低喃完,把放在胸前的手指优雅地落在自己唇上。神无诧异地快步走上楼梯。

不可能的,她隔着衣服用力按压烙印,不断告诉自己。

那是梦,那声音是梦,警钟是她的错觉。烙印是错觉。响不会刚好出现在保健室的,一切都是梦。

“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想到敌人给予自己求爱证明的含义,神无冷汗直冒。

思绪混乱地穿越走廊,跟上完指导课从教室出来的学生们擦身而过。没有发现他们注视的神无,飞奔进教室,用力喘气。心脏跳得异常快,头都疼起来了。教室中的气氛,有忌妒和怒气,还有夹在危险的艳羡,但比起刚才的不舒服感觉好太多了。

“神无你回来了?你要好好休息才行啊,脸色太苍白了。别去社团了,好吗?”

感觉教室气氛突变的桃子回头,发现是神无,也就不顾室内怪异气氛,对神无说话,她的声调很快乐的样子,但眼瞳中却充满复杂神色——很困惑的神色。当神无为那种违和感感到疑惑时,她已经来到神无书桌前,收拾好神无的杂物,再从自己桌上抓起作业用纸和笔记,塞进她的书包。

“今天的笔记我都复印下来了。现代国语笔记太多了,我抄不完,你自己来抄一下吧,不好意思。”

她拍拍神无的书包,表示就放了那么多东西进去。不习惯别人替自己做这些事的神无惶恐地鞠躬。

“谢,谢谢你。”

“早咲,我要去社团了,神无就拜托你了,要送她回宿舍哦。”

桃子对走过来的水羽朗声说,水羽笑了笑。桃子回到自己座位上,收拾好一切,在大家注视下走出教室,神无看向水羽。

“总觉得……”少年语气中隐约带有不满和叹息。

不明白他怎么了的神无警戒地环视喧嚣的室内,看着水羽。无奈的他拉着神无的手,走出教室。

“她是很亲切……但我总觉得她在故意散播火头。”

水羽不满地说,神无睁大眼睛。

“神无你是我新娘的事情我不想隐瞒,但不太喜欢招人瞩目。”

“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土佐塚是你的朋友吧。”

神无点头,水羽的表情始终严肃。

“……表面上,神无跟华鬼结婚了。身为第三者的我跟着神无不太合适。在鬼族中,烙印的鬼守护自己的新娘是天经地义的,而像现在庇护翼继续守护新娘,是特例中的特例。很多人被誉为历代最高能力的鬼头在干什么心存质疑。但我没打算对外人说明那么多,包括我们求爱的经过。没有新娘是不被重视的。”

神无吃惊,水羽苦笑。

“我是那么想的。”

“我……没有被——”

“华鬼太迟钝了。”

迟钝的人会想夺取伴侣的性命吗?现在虽然没了杀意,但刚相遇时,她明显不是被华鬼期待的人。

“他不会伤害自己的新娘。也许有的家伙会这样做,不过华鬼绝对不会。一开始他的行为让人生气,但其实——”

“其实什么?”

神无刚抵达一楼,第三道声音突然出现,吓了她一跳。看到她的反应,水羽脸色一变,睨视站在一旁的光晴。

“什么?”

“光晴,别突然搭讪,吓到神无了。”

“对不起,神无……哎呀,你脸色好差!!”

“我到保健室休息一下就好。”

光晴神情慌张得有点夸张地走过来,神无简单地回答。脸色不止是身体不好,真实的理由她却无法直接说出口。

一般来说,烙印会烙在不引人瞩目的地方。尤其是讨厌暴露肌肤的神无,别说引人注意,甚至连晒日光都不会。就在那里,烙印增加了。惊人的求爱之印——那绝对不含好意。她很明白这一点。想到自己曾被那种男人碰过,一股恶心感不由得涌上喉咙,神无咬唇忍住。

体内深处温度不断下降。在鞋柜前,神无一阵晕眩,身体摇晃不定,一双大手突然抓住她手腕,撑住她的身体。

神无心生恐惧,挥开那手。

然后,猛然回神。

四道惊讶地目光,直直地投射向她。

“你真的没事吗?”

放下手,光晴问。发现自己甩开的手是他的,神无怯懦地点点头,然后垂下了头。恶心感越来越重,晕眩不断增强,让她很难受,踏出脚步想要尽快离开校舍,双腿却发软,本想要扶住近在眼前的墙壁,却发现自己落了个空。混乱地状况让她闭上眼,快速扩张的黑暗吞没一切。明知道自己快要失去所有的意识,思维却四散开了。

“神无!?”

两道惊叹声响起。

有多少条胳膊在支持自己的身体呢。讨厌的浮游感,她伸手想抓住身旁的东西,意识却完全中断了。

【四】

恶寒。头跟身体都异常沉重,不舒服的感觉膨胀着。

突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触碰脸颊,神无倒抽一口气,睁开眼。

“啊,早上好。嗯,不是早上了,是晚上好吧。”

那人夹着惊讶的口吻和柔软的笑容迫近。平常总会毫不犹豫逃走的神无,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僵直地看着男人。

“逃不了吗?你的身体真的很差呢。”

光晴苦笑,退后几步远离她。神无转动眼珠,环视这间只有最基本家具的房间。看来是光晴的房间。

“我们不能把你送到四楼去吧?我跟水羽公平比赛,结果由我暂时照顾神无。”

发现她的大量,光晴说明。华鬼跟光晴关系特别不好,想到这件事,神无颤抖着从床上起来,确认制服还穿在身上才安然地喘口气。

他把毛巾跟睡衣递给神无。

“热水准备好了,你先去洗澡,还是要回四楼去?”

她浑身一颤。听说庇护翼能听到拥有主人烙印的新娘的声音。

不过,神无静静地自问,他们能察觉到其他鬼的烙印吗?保持距离的话就很难察觉了吧。即使他们发现不到,但再相处下去恐怕会看到什么端倪。神无不想这样,却又说不出要求回到四楼去之类的话、

光晴静静地看着沉默的神无,把毛巾跟睡衣放在床上。

“浴室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使用,总之先泡个澡,让身体热起来。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喊我。我去给你准备食物好吗?”

“谢谢你。”

看着墙上的挂钟和外头的景色,知道时间已经七点多了,她惶恐地抓起床上的东西,走向浴室。紧张而戒备地脱下衣服,洗干净身体,在浴缸中抱膝坐着。

她低头,目光停留在胸前的烙印上,屏住了呼吸。

以前就在胸口的花儿至今依旧灿烂盛放。之后多了三翼的烙印,现在又多了一朵大大的花儿。

——不是做梦。

神无害怕地朝烙印伸手。

也许碰一下烙印就会掉色了,但无论怎样她都不敢触摸烙印。

“……怎么会……”

华鬼的烙印十六年都无法消除,而响的烙印也许能消除。才刚刚刻印下去,不到一天,不是吗?

从浴缸出来,拿过毛巾擦干净身体。那种身体温柔,内心却冰冷的感觉让她咬着唇,不停地擦拭着烙印的地方。但直到雪白的肌肤变红渗血,烙印颜色还是没有减弱半分。啊啊,神无突然想到。这样做事无法消除污垢的。以前,被那鬼的庇护翼触碰时,她也试过擦拭皮肤了。但是污垢并没有因此消除。

直到自己的行为没用,神无不由得彷徨了。

不止在皮肤表层,必须挖得更深才能消除烙印。

大镜子旁边有一个塑料杂物架,上头放在沐浴液、洗发水和刀子形状的剃胡刀。用那个就能消除了——尽管没有根据她却坚信。全身发热,脚步虚浮地走过去,拿起剃胡刀。

眼前的镜子映射出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少女。抬起手腕,让剃胡刀的刀刃向上,镜子中的自己也是同样的动作。

必须趁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把烙印去掉。

——非常不舒服。

如果没有这些烙印灼烧在肌肤上的花儿,也许会轻松一点。她也许不必再那么痛苦了。所以别再犹豫。她不去考虑疼痛,调整刀刃的角度,狠狠地往下划。

“你干什么!?”

尖锐地呵斥吓住神无,发现猩红的血滴溅到镜面上,她赶忙确认刀刃刺伤的地方。刹那,惨叫爆发出声。

“冷静,没事的。”

轻柔的声音传递出惊讶地神绪,她丢下刀低呼。染满血的剃刀跌在毛巾上,暖暖的东西自她的脚上涌出,惨叫再次出现。

血从光晴的手流出来,那是扰乱一切地原因。

狂乱的神无拿着想捡起剃刀,马上有一双手臂从背后抱住她。

面容因悲痛而扭曲的光晴垂下头,隐去表情,静静地说: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护你的,所以……”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臂弯中的少女终于安静下来,只余下浅浅的呼吸声。光晴俯视着那张苍白的脸,以毛巾裹着她的身体,把她抱出浴室。

让神无一人呆在浴室,觉得不安的光晴,在更衣室呼喊她。她肯定听不到呼叫声吧。光晴觉得奇怪,推开了浴室的门,如果当时他稍微犹豫,后果会是如何呢?想到这里,光晴整个人都冷却下来了。

让神无不得不自残的原因,恐怕是——

“光晴,你什么意思?”

突然被人呼喊名字,光晴吓得跳起来。不知何时,水羽站在走廊中央。想要把晕倒的神无搬回寝室的光晴看着呆住的水羽。

“你不是让我拿着食物过来吗?到房间去?”

“啊……嗯,是的。”

“然后呢?”

少年虚伪地笑了笑,光晴思考着该如何说明情况。水羽却只是笑笑,转过身。

“别一脸要死的表情。虽然我很想揍你,不过今天就算了……先帮神无解决困难再说。”

不知为何,水羽背着一个兔子大背囊。半是安心半是疑惑的光晴紧跟着水羽身后。

他们抵达的寝室内的圆桌上,放着饭团和保温瓶,还有一个小小的锅子。

水羽背对着床铺坐下,光晴小心地把神无放着床上,回到更衣室拿来睡衣,替神无换上,然后叹息着。

“你还是先处理自己的伤吧?”

水羽问,光晴回头,看到少年还是背着兔子背囊,背对着他。

“我?”

“你的手受伤了。”

“……啊,是啊。”

他说忘记了的时候,水羽苦笑起来。鲜血淌在床单上,变成了触目惊心的印记。

“我给你缝合伤口吧?”

水羽回头笑着问道,光晴慌忙摇头。

“敷创伤膏就好了。急救箱,急救箱。”

光晴慌忙跑到柜子前,拿出木箱子来到水羽身边。水羽让光晴把急救箱给他,弯下腰查看伤口,忍不住皱眉。

“很深啊?”

“嗯……被剃刀划伤的,这样就行了,没什么的。”

如果不是浴室中杂物不多,神无会怎么样呢。即使光晴家生活用品极端少,但厨房也会有菜刀的。也许她会拿起菜刀,做同样的事情。

即使是在靠近自己心脏的地方,她都能若无其事地举起刀子。

“……要消除烙印吗?”

鲜明的光景让光晴痛苦。神无的目标不是心脏,而是鬼新娘的烙印的地方。那上头多了一枚陌生的印记。

光晴想起刀刃划下的轨道。

“那消除不了吧?之前都没听说过。”

“也许动手术就可以。”

“只是表面上消除了,治标不治本。那不是切除贴上那么简单的东西,而是影响到本能的。”

“是啊,所以我们求爱时才那么慎重。”

“堀川响?”

光晴突然想到。小心地为他包扎的水羽,瞄了床上的神无一眼,继续说:

“我就觉得奇怪。只是没想到他胆敢对拥有鬼头和三翼烙印的新娘求爱……不过那家伙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目前还不明确吧。”

“基本可以确定了。会是因为喜欢神无吗?”

“从神无的反应来看,完全不像,反而像是厌恶。”

“如果新娘讨厌自己却烙印,风险很高。不过也许他想借助神无打击华鬼。”

“不是像我们那样喜欢神无?”

“……怎么说呢,真是麻烦。”

“完全搞不懂他的意图。”

“也许是挑战宣言。”

“他的性格也太恶劣了吧?”

“他一开始就不是好人。”

“那也是……那他是什么时候给神无烙印的?”

光晴坦率地问,结束包扎的水羽,为难地拧开保温瓶盖子,把里头的味增汤倒入碗中。

啜饮了一口,舒口气,水羽想了想回答:

“我想是神无在保健室的时候。”

“丽在的时候?”

“好像不在。万圣节时,保健室被彻底破坏了。他要跟药品公司的人交涉,让他们送来新的药物。土佐塚陪神无到保健室,后来因为要上课就自己先回来了,听说当时神无睡着了。”

“土佐塚,就是桃子吗?”

“嗯,神无似乎对土佐塚没什么戒心。她也经常照顾神无……但我不喜欢她。如果当时我一直在她身边就好了。”

水羽自责地说。光晴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洋洋得意地斥责水羽,反而挑衅地说:

“你妒忌女生吗?真没用。”

“烦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之前丽二调查过土佐塚,只不过他说会侵害别人隐私,所以不把情况说出来。但是,”水羽顿了顿,看向神无低声说,“土佐塚身边没有鬼。”

“没有?为什么?”

“……听说跟别的新娘离开鬼之里了。”

光晴瞬间无语,拥有烙印的少女大都为了成为鬼新娘被强制带到这里来。在混乱地状况中,很多少女都会生气不安,咒骂。在暗地里守护新娘,在她们十六岁生日时把她们带到主人身边时庇护翼的工作,而鬼之里高中即使保护她们,让她们熟悉鬼族生活,也是禁闭她们的设施。新娘一到鬼之里,庇护翼的责任就完了,那之后就由烙印的鬼守护新娘。

“那真是麻烦啊。”

光晴低声呢喃。

被强制带到一个脱离常规的世界,本该依赖的人却和其他女人走了——桃子心底会是多么难受。

没有任何新娘是自愿来到鬼之里的。谁都会为此感到不安,只有在鬼的爱情守护下才能慢慢转变过来。

那种深刻的羁绊,持续存在于这个怪异王国中。

“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很寂寞吧。”

“……不被渴望的新娘,本来不该存在的。”

沉默瞬间降临。部分的鬼新娘,会因为自己的容貌和鬼的容貌而骄傲,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女人而轻蔑别人。无论是什么理由,自己的鬼不在身边,又处身于这么一群女生中,生活会是多么悲催。

如果能回家里去就好了。

但她或许是有家归不得,又或许是不想回去。想到这里,光晴觉得自己坐不住了。

倾听者神无那缓慢重复的呼吸声,两人几乎同时叹气。

水羽塞给光晴一块饭团。

“丽发现烙印的事了吧?”

“应该……我让萌黄把晚饭送到房间时,她什么都没问就给我准备了。”

“还有粥?”

掀开小锅子的盖子,看到里面的食物,光晴问道,水羽点点头。

“一楼也很不安定呢。”

“丽也忍很久了,如果我们问她,会让她精神负担更大。”

“负担?”

“……她想用剃刀削去烙印。吓死我了。”

水羽无言,明白到浴室中发生的事,耷拉下肩膀,咬了一口馒头。

“华鬼发现了吗?”

“这样还不发现就是笨蛋了。”

光晴不悦地说,水羽吃完饭团在拿了一块。

“堀川响到底在想什么?”

“完全搞不懂他。总之我们要寸步不离地守着神无,因为无法预料对方会施以何等计策。”

“神无本身也值得担心吧?”

“……是啊。不知道她会下意识做些什么。希望堀川响明白神无的境况会放弃计划吧。真希望有人会去骂醒华鬼,让他知道自己的新娘有多好。”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吗。啊,谢谢。”

“她醒来会吃饭吧?”

“会吃就好了,恐怕不会呢。”

瞄了瞄睡死了的少女,他叹息道。那张苍白的脸上显示她在梦中也不得安宁,无法平静。但不能总是这样,光晴拿起毛巾擦掉地板上的血液,告诉水羽说要洗澡,走出房间。

浸泡到热水的手掌,传来阵阵刺痛,光晴拿起毛巾擦掉地板上的血液,告诉水羽说要洗澡,走出房间。

浸泡到热水的手掌传来阵阵刺痛,光晴边看着手掌边想。让神无去洗澡时,他想说“一起洗吧”却说不出口,或许他应该那样做的。

“……想不到她会那么抗拒……”

不知为何觉得悲伤。但当看到那幕让他血液冻结的场景,他应该不顾她的反对陪在她身边。剃刀还丢在镜子前。以那种角度,那种力道切下去的话,肯定不止削掉一层皮。很可能会把肉都深深地剐出来。

过去,神无为了保护自己,不断自残。

想到这里,对于那个毫不考虑就施以烙印的响,光晴非常生气。

“可恶的恶鬼,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帅气的脸皮底下,却总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到他接下来可能的行动,光晴心潮汹涌,再也坐不住,走出浴室朝寝室去。

“真快,有好好泡吗?”

收拾好桌面的水羽惊讶地问。他打开兔子背囊,拿出一个长型包裹并将其展开。

水羽穿着就寝用的睡衣。时间也不早了。而他从兔子背囊中拿出来的毋庸置疑是枕头。

光晴认真地想着,看出水羽朝床铺走去,一把拉住他。

“等一下,那是什么?”

“嗯?不都看到了吗?睡觉用的枕头。”

“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拿着枕头到人家房间——”

水羽笑笑,把枕头放在神无旁边,钻到床上。

“打扰了。”

“喂,等一下!”

“闭嘴,吵醒神无怎么办!不然叫上丽二吧?可能萌黄也会跟过来。”

“不要,五个人太多了。”

调整枕头的位置,微笑的水羽若无其事地拿出手机,光晴沉下脸摇摇头。即使床很大也没必要如此吧。也许光晴抗拒的模样太有趣了吧,水羽偷偷笑了起来,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躺在床上,双臂直直地举起,伸展骨头。他那悠然的模样让室内沉重的气氛变得柔软,光晴苦笑着走向床边。

如果晚上只有光晴一个人,也许他会因为过度思虑而睡不着,所以水羽选择留下。知道水羽用自己的方法安慰自己,光晴只能无奈接受了。

“懦弱并不适合鬼头的庇护翼。”

“要后悔什么时候都可以,但不是现在。如今最优先的任务就是保护神无,无论内外——历代能力最高的鬼不止是华鬼,我们也是时候显露身手了吧?”

“说得好。”

尽管之前没有烙印消失的例子,但他们不能妄自悲观。他们不允许好不容易露出笑容的少女,再次被夺走笑容。

“挺起胸膛。”

“期待至极。”

他轻轻拍打从床上竖起来的双手,清脆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睡衣满意地点点头,准备就寝,光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叫起来。

“起码要公平地决定睡觉的地方吧?”

“猜拳的方法太弱了,不要。说到公正,应该是三盘两胜吧?一次定输赢太狡猾了。”

“为什么?男人就该一次定胜负。”

想了想,水羽不情不愿地举起来。以防万一,还是事先问清楚。

“输了会怎么?”

“啊,睡地板?”

“不要!光晴你睡对面好了,对面!”

水羽猛然躺下,用被子蒙面。也许是有预感要输吧,他从被子中探出手,指指空着的地方,又马上躲回被子中。光晴也不多说什么,关灯躺下。

尽管神无睡了一会儿,但床铺却意外的冰冷。凭着淡淡的光线,光晴看到她脸上苍白,光晴伸手温柔地触摸她的脸颊。

果然很冰。她体内热度不断散失,很小心才能确认她是有温度的。神无就像失去保护就难以生存的小动物,脆弱的可怜。

之所以爱她,是因为她的虚幻,或许是潜藏于她内心的坚强吸引自己吧。

收回手,他深深抽口气,水羽突然说。

“光晴。”

光晴把视线转移过去。

“我不希望神无受伤……只是如此。”

想守护她,他跟水羽都有着同样的心情。

真挚的发言让光晴闭上眼。

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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