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任凭翅膀闪耀着光芒,巨大的飞鸟在空中翩翩起舞。
一层稀薄的云彩飘浮在蔚蓝的天空中,抬眼望去,每个方位都是那么宽广。美丽,仿佛与其正下方的光景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此起彼伏的怒号抑或夹带着血雾的飞沬,都无法沾染到它的任何角落,肆意飞扬的沙尘。也难以遮蔽这一独好的视野。
如同在嘲笑地上的人类一般,没过多久,那只鸟便悠然打着旋儿消失了踪影。
“前方出现步兵部队!”
然而此时的陆地上,并没有人注意到鸟儿自上空飞过,朝天仰望的只是那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骸。
“凯姆大人,请多加小心!”
对于上战场来讲年纪已稍稍显大的士兵大喊着,而回应他的则是一名相对年轻的男子。
“不要怕!冲啊!”
与其年纪不太相称的是,他的样子却好似早已习惯了战斗,挥剑的路数没有一丁点迷惑,毫不留情地将敌人砍倒、虐杀。接着,他一脚踢飞了栽倒在地的尸骸继续冲刺。前方却被周围一涌而上的人群所阻挡,不管他如何拼命地砍杀,敌兵仍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
“敌人的援军从后方侵入!”
他没有闲暇去理会那声嘶喊,只管紧握手中的剑一刻不停地挥斩。
“太强了,这帮家伙简直不是人类!”
类似悲鸣的声音突然响起。啊,没错,不是人类。这帮家伙……是流氓,一群帝国的流氓,那赤红的双目便是最有力的证据。就不知这是他们天生便具有的身体特征,还是因为被迫服用了怪异秘药一类的东西所致。
因此,他们感觉不到任何良心的谴责和罪恶的意识。即便是在对准惊恐着后退的士兵脑门一剑劈下时也一样。
憎恨之人的血肉,为何能给自己带来如此舒适的快感呢?理应让人厌恶的血腥味。肉裂骨碎的惊心感触,此刻只代表着两个字——痛快!不知不觉之间,凯姆似乎也快要忘记自己正率领着一支联队。
但为什么不管怎样砍杀,敌人都始终不见少呢?难不成那一片倒地的尸体又重新站起来了?
“敌军已经攻入城内了!这样下去的话女神芙丽叶就会……”
他感到背后有股惊人的力量把自己撞到了一旁。麻痹的感觉从肩部蔓延至背部。自己岂能先被杀掉!他抢在对方出招之前及时举剑过顶,用尽浑身的力气砸向背后的敌兵,将其一击毙命。
脚下不由地开始颤抖起来。他拼命努力站直身体,因为他心里明白,倒下即意味着死期的来临。一想到这里,握剑的手臂竟莫名地增强了力量,身上的伤也不那么疼痛了,只惟独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活动肩膀调整着呼吸,微分开的双腿用力踩在地面上……不能在这里被打倒。
他缓缓抬起头,回到之前持剑而立的傲然姿态,却惊觉挂在城门上的旗帜正被一团火焰包围着。是敌兵放的火。
熊熊燃烧的军旗,不断射入的带火弓箭,乱战,血,以及……双亲的死。
“芙丽叶……”
瞬间苏醒的记忆即刻向四肢注入了新的力量。凯姆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目的地为女神芙丽叶,如今已是他惟一亲人的妹妹所在的方向。
2
人类是在何时得知自己已不再是小孩子的呢?这种时候,他们会发现,幻想会持续到永远的孩提时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
等自己注意到时就太晚了。凯姆心想。太多的恩宠会把人给惯坏,有时甚至会阻碍成长。比如他自己,虽然这里是个小国,但他毕竟也算王族出身,从小便生活在没有什么自由的环境之下。身为武术高手的父王嘉普为人敦厚,却兼备与之性格截然相反的资质而被奉为明君,人望极高。而且国家富饶,与邻近诸国的关系也十分良好。
如果早知道王位继承者都难以避免会陷入孤独,也许情况就不一样了。不过凯姆有个叫尤巴鲁特的好友,在座众多文武大臣当中,嘉普王特别信赖的便是尤巴鲁特的父亲伊布里斯。不仅赐予他宰相的地位,还把尤巴鲁特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疼爱。
出身名门,在先王严厉的教导下长大的嘉普,据说在成人之前从不曾拥有可亲的挚友。尽管年纪轻轻便已即位,然而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视作心腹的人。因此他才希望儿子凯姆能尽早结交到可以交心的朋友吧。不愿让孩子经历和自己相同的痛苦,即便他是一国之君,但作为一位父亲对儿子的关怀之心也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或许是理解了这份苦心,凯姆和尤巴鲁特很快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他们从早到晚都在王宫的庭院里玩耍,有时也会因为一些小孩都会搞的恶作剧而受到女官长的呵斥。不久凯姆的妹妹芙丽叶出生,这个小团体的成员也由两人变为了三人。
芙丽叶到了能四处奔跑的年龄后,三人忽然产生了从王宫偷偷溜出去玩的念头。他们打算混进时常出入的商人货车内,接着只要自己乖乖待在装货台面上屏住呼吸,就不会被负责后门的警卫和巡视王宫周围的士兵发现。然后他们再趁货车放慢速度的时候从车上跳下去。这个计划实施得很顺利,出去的时候他们从其他门走,回来的时候则可以光明正大地让看守的士兵给自己开门,可谓万无一失。
不过随着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连门卫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在这名门卫向女官长作出及时报告后,三人“擅自外出”的行为终于暴露。于是从此以后商人货车的装货台面都须经过严格检查。
后来的一次,他们又想通过在城墙正下方挖洞而跑到外面去。不料却在正要动工时被园艺师发现,结果当然又遭到了好一顿训斥。
尤巴鲁特的父亲伊布里斯每次发现自己儿子干的“好事”,都不免大惊失色地向王谢罪。而嘉普王只是大度地笑笑,这种情景早已如同家常便饭。
“这不很好吗?要是他们连钻门卫空子这种程度的智慧都没有的话,以后岂不更让人担心?在年少时期结交到同甘共苦的朋友,是一生的宝藏。这可比什么都重要,你就不用那么忧虑了。”
说完这番话以后,通常嘉普王也会征求身边王妃的同意。凯姆和芙丽叶的母亲是从邻国嫁到这边来的。当时跟随她而来的便是如今的女官长,据说这两人的关系也情同姐妹。
不久,嘉普王开始亲自教凯姆和尤巴鲁特学习剑术。与此同时,两人也从最初的玩伴变成了互相竞争的对手。
历代君王中,嘉普王用剑的技术可谓其中的佼佼者。继承其血统的凯姆也展现出了令人惊异的才能。而尤巴鲁特尽管本领凌驾于一般人之上,却怎么都比不过凯姆。在凯姆看来,这种情况是由两人年龄上的差距所造成的。但兴许尤巴鲁特还是觉得窝心,暗想着总有一天定要和凯姆一决胜负。
话虽如此,但这点儿事并没有动摇两人的友情。不过每次两人练剑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等待的芙丽叶都会满肚子不高兴。对于从懂事起便已经跟他们疯玩在一块的芙丽叶来说,练剑无异于把她一个人分离出了这个团体,这样一点儿也不好玩。
“好无聊啊,凯姆皇兄和尤巴鲁特整天就知道练剑。”
由于等得太心烦,因此芙丽叶常常会忍不住发牢骚。这时负责安慰她的通常都是尤巴鲁特。不过话说回来,尤巴鲁特的确比凯姆更擅长这种事。他有一项后者并不具备的才能,那就是他会唱歌。尽管已经不知让芙丽叶白等了多少次。但只要尤巴鲁特弹起竖琴唱起歌,芙丽叶的情绪就会好转起来。
“再唱一首。”
听得入迷的芙丽叶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还在闹别扭,总会缠着尤巴鲁特继续往下唱。一首唱完了再接着下一首。芙丽叶会痴迷到如此地步,只因尤巴鲁特的歌声实在太令人心动了。尤巴鲁特的音乐才能似乎得益于母亲那边。据说他的外祖父就是一位竖琴高手,早逝的伯母也曾被尊称为宫廷的歌姬。
并不局限于歌声的吸引,很快,年轻的尤巴鲁特和芙丽叶之间便萌生出了淡淡的情愫。而嘉普王自然为女儿和忠臣之子的恋情感到无比喜悦。于是爽快地认可了他们的关系。
虽说举行婚礼还为时尚早,但他们的年龄也已经足够可以订婚了。
是尤巴鲁特的话就没问题,在得知他们相爱的消息时,凯姆就这么认为。
两人彼此性情相近,而且尤巴鲁特绝对不会让芙丽叶陷入不幸。无论是两人的双亲还是王宫里的其他人都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并送上祝福的言辞。
对此,凯姆心里的某个角落不免有些隐隐作痛。三人当中的两人将和剩下的一人越离越远,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寂寞。他终于开始理解当初一直等着他们练完剑的芙丽叶是什么心情了。
但此时的凯姆并没想到,这纸婚约却在从小就形影不离的三人之间投下了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
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扭曲,进而开始形成伤害……这样的事情没过多久便发生了。倘若之后再回过头来看,会觉得那原因真是单纯得有点可笑。尤巴鲁特希望能让两人单独相处,凯姆也接受了他的意见,但芙丽叶无法接受就这么简单。
凯姆认为,尤巴鲁特极力想独占芙丽叶是很正常的。相比之下芙丽叶却还像个孩子,她希望能继续像以前那样同时受到哥哥和青梅竹马的宠爱,从她的年龄来考虑,这样的愿望恐怕是不可能实现的。
遗憾的是,目前的尤巴鲁特还不具备能够容忍芙丽叶幼稚思想的开阔心胸,因为他正处在既非孩子也非大人的微妙年龄。不能独占芙丽叶的焦急使尤巴鲁特将责任全都归咎于凯姆,而凯姆也对这样的尤巴鲁特产生了反感。但他在教诲妹妹的同时仍然容忍了好友的挑衅,并没脱离自己一贯具有的成熟。
(必须变得成熟一些,那段天真无邪嬉笑喧闹的孩提时代已经结束了。)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发现自己和尤巴鲁特之间的裂痕已经深到无法弥补的程度。他们的交谈越来越生硬,练剑时的气氛也变得日趋紧张。不管做什么结果都会事与愿违。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虽然正和尤巴鲁特进行着激烈的比试,但凯姆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了心中的焦躁不安。现在的情形已经不能称之为练习了,而是一场如假包换的剑术较量。尤巴鲁特的眼睛里流露着真切的憎恨,而此时的自己……也应该跟他是一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必须这样互相憎恨不可?)
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杀了尤巴鲁特也说不定。很明显,论剑术肯定是自己要占上风,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凯姆在黑暗的预感中作着心理斗争,这时剑尖一个动摇,破绽也随之出现。
他听到一个不同于双剑相击之尖锐声响的声音。然后是右肩上的灼热触感,痛楚则稍后才蔓延开来,令他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凯姆……”
尤巴鲁特手里那把沾血的剑掉在了地上,站在周围待命的士兵们连忙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我没事……不用担心。”他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答道。
尤巴鲁特下手并不重。前来诊察的御医称用不了几天伤口就会愈合。这才让所有的人放了心。之后凯姆坚持说那是意外。都怪自己一心在想别的事,没有集中精力练习才会这样。而嘉普王也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表示决不会对尤巴鲁特加以责罚。
然而有两个人无法原谅尤巴鲁特。一个是伊布里斯,他认为就算是意外也应该让儿子承担责任,并当着众人的面对尤巴鲁特下达了命令。毕竟身为忠臣,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是无法容许的。
另一个则是芙丽叶。据说由于对哥哥的伤势过于担心,芙丽叶情绪激动地大骂了尤巴鲁特一顿。虽然凯姆本人当时并不在场,但在第二天早晨看到妹妹的表情之后,他也隐约地感到似乎发生了什么。
“你对尤巴鲁特说什么了?”
芙丽叶没有直视他的目光,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也没说”。看她这副样子,于是凯姆更加确信了。
“这次的事不怪尤巴鲁特,是意外。”
“可是……”
“去跟他和好吧。”
听他这么说,芙丽叶不由低下了头。
“你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了吧?”
“才没有呢,是尤巴鲁特自己不好。因为……”
“因为?”
“因为今天是凯姆皇兄的生日啊,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在生日的前一天出这种事……”
凯姆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但不承认自己说得太过火,还把毫不相干的事扯了过来……妹妹可真奇怪。
“只要不是生日就没事吗?”
这句类似戏弄的问话顿时让芙丽叶陷入了沉默。但她似乎立刻想到了如何反驳,连忙张口回应道:
“可是,宴会不就因为哥哥的伤而停止举办了么?”
凯姆18岁生日这天是举国欢庆的日子。王宫内原本也要举办庆祝宴会,但挂虑儿子身体状况的嘉普王匆忙取消了这一决定,取而代之的是让家臣及士兵们休假一天。
“那样的话还应该感谢尤巴鲁特呢,我又不喜欢宴会。”
虽说是在反驳妹妹的话,但凯姆惊讶地发现此时心中的芥蒂也随之解开了。
真是不可思议,仿佛附体的邪魔突然离开了身体的感觉。现在他应该已经能够像往常一样和尤巴鲁特谈笑,而尤巴鲁特那边也许还没有想要和解的意思,但他可以耐心等待。
仔细想想,自己似乎也好久没有过这么平和的心情了。自从尤巴鲁特和芙丽叶订婚,他的心里就一直像有毛刺似的扎得难受。而这种感觉如今不留痕迹地消失了,或许这正代表着自己成为大人的时刻的到来。这样想的话,这次的生日倒也算不错。
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到地面上,此刻的王宫内正被一片静谧所包围。凯姆很感谢父王赋予了自己如此身心安乐的一天。
然而这种祥和只持续了几个小时,谁也不会料到,暗流正悄然涌向这个舞台。在王宫的中庭享受着天伦之乐的凯姆一家,并不知漆黑的死神即将降临到他们身上。
黑龙。凯姆和芙丽叶就不用说了,即便他们的父母想必也是第一次见到。龙这种生物也被称之为神的使者,按理说它们是极少出现在人类面前的。
所以,当目睹这条拍打着黑色双翼从天空飞降的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哪怕只是一秒,他们也完全不曾想过神的使者会来袭击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人类。
一瞬间,黑色的疾风呼啸而过,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当凯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只觉得面前弥漫着一片血色。他清楚地看见龙用钩爪撕裂了母亲,接下来又龇着锐利的牙齿向父亲扑了过去……看到这里,他不禁大声尖叫起来。
龙回过头来,红色的眼珠射出摄人的光芒。
凯姆记得的就只有这些,等他回过神来,黑龙已经消失不见了。一旁的芙丽叶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早就吓得面色铁青,浑身不住地颤抖着。而他自己只觉得右肩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全然不记得自己之前都干过什么。
之前的伤口裂开了,血滴沿着指尖不断滑落。但凯姆顾不得去捂住伤口,忙不迭地奔向伏在地上的父母并将他们抱起来……遗憾的是,两人都已经没有气息了。
凯姆默默地帮他们合上因惊恐而圆睁着的双眼,却发不出任何愤怒或叹息的声音,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双亲的遗骸……
嘉普王死后,他的国家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急剧荒废。虽说这里土地肥沃,但它本身毕竟只是个小国,与邻近诸国的友好关系也是基于王的高尚人品。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嘉普王都是这个国家的核心,即便有宰相伊布里斯代为执政,但他身为王的地位仍难以被他人所取代。
如果在服丧期满的同时由凯姆作为新王即位,或许事态又会有新的变化。嘉普王的忠臣们都还留在王宫内,他的子民也对这位年纪尚轻、但继承了嘉普王血统的王子寄予了殷切的厚望。
但凯姆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做不到。
如果那天按预定计划举办了庆祝宴会,如果那个时候他们没有去中庭的话……
那一天的那一时刻,一家人会没有带负责警卫的士兵而来到中庭游玩,全都是因为自己。杀死双亲的虽然是黑龙,但真正追究起来罪魁祸首不正是自己吗?一想到这里,凯姆就无法去心安理得地继承父王之位。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自从嘉普王死后,王宫内便谣言四起。有人说黑龙是某个狂热信徒团体派出的刺客,也有人说黑龙是封印女神阿希拉对嘉普王怀有违背道德的爱慕、由爱生恨而爆发出的神怒,还有人说黑龙是企图谋反的宰相伊布里斯用诡异秘术召唤出的怪物……
不管怎么无视,这些谣言仍源源不断地钻进凯姆的耳朵。尤其让他受不了的就是伊布里斯教唆儿子尤巴鲁特故意伤害自己的传闻,连取消宴会,让大臣和士兵们远离王宫也被那些人说成是伊布里斯的诡计。
谣言并没到此为止。更有甚者,称嘉普还是一名王子的时候,与伊布里斯就是强烈的敌对关系。伊布里斯表面上发誓效忠,私底下其实一直在寻找暗杀嘉普王的机会。
大部分肯定都是毫无根据的妄加猜测,但对不了解真相的人而言,每一条传闻听上去都像是真的一样。而且就算里面含有许多虚假的成分,但传闻这种东西……大家都知道“无风不起浪”,或者也可以说,传闻也许就是人们的愿望。
伊布里斯是奸臣——一时之间凯姆实在难以相信。不过话说回来,伊布里斯确实是知道那天王宫守备薄弱的,而且他应该也知道国王一家会在中庭度过午后那段时间。
(那目标明确的袭击……倘若那些传闻是真的……)
不堪忍耐与日俱增的疑虑,凯姆终于鼓起勇气去问伊布里斯,与父亲为敌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他以为自己话音刚落就会得到否定的答案,谁知伊布里斯竟然回答“是”。
“我曾在王跟前屈膝,发誓永远服从,效忠于他。成为敌人的话,正是因为我们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羁绊。”
凯姆无法对这句话100%信以为真。他恨伊布里斯,就算是撒谎也好,为什么不予以否定?他也恨那些放出谣言扰乱他心智的大臣们。从那一刻起,他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凯姆极力不去跟尤巴鲁特打照面,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难以挽回的话。因为如果见了面,他一定会发自内心地憎恨尤巴鲁特,毕竟让自己受伤的人正是尤巴鲁特。
要知道就在惨剧发生的前一刻,他才刚刚解除了对尤巴鲁特的芥蒂,还想耐心等待能回到过去互相嬉笑交谈的日子。回头看看,这一切都不过是痴心妄想。
宫里很快出现了内乱,拥立凯姆成为新国王的一派和希望由宰相伊布里斯执政的一派爆发了武力冲突。当然了,是在完全没通知凯姆本人的情况下。
内乱一天天扩大,战火甚至波及到了王宫内部。终于,伊布里斯不得以向邻国的王请求派遣援军。结果,内乱虽然被镇压了下去,但国家的衰败也在转瞬之间变得更加明显。
凯姆决定离开王宫。自己的存在和意志被某些人高喊着战争大义而加以利用,他终究还是无法容忍。要是继续在王宫里待下去,一定还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
某天早晨,凯姆悄悄踏上了旅途,连大臣们和尤巴鲁特也不知道。那时距离他的双亲之死刚刚过了一年。
这是独自一人的旅行,没有任何目的,也尚未确定终点的一次旅行。他不需要同行者。之所以会把离开王宫的事告诉芙丽叶一个人,也只是因为他觉得今生彼此都不会再相见。
“快回去吧,你这是在妨碍我。”
不管他态度如何冷酷,芙丽叶仍然顽固地摇着头。
“尤巴鲁特会担心的。”
“没事的,我已经跟尤巴鲁特说过了。”
“并不是说一声就完事了吧。”
芙丽叶用手捂住了脸。
“现在这种心情……你让我怎么留在尤巴鲁特身边?”
看来芙丽叶也被那些虚虚实实的传闻折磨着,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凯姆不禁仰天长叹。
“那随你的便吧。”
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冬天就要到了,俯视地面,脚下仍是那一片经历过火烧的原野。凯姆背着仅有的一点行李,向周围埋头行走的人群望去。人人都缄口不言,整个行路的过程安静得可怕,感觉就像一条送葬队伍一般。
这是凯姆第一次目睹自己国土的荒芜。在之前的内乱中虽然伤者不在少数,但也还没到令百姓无家可归的地步。所以,就算当时他心里明白国家正在不断走向衰亡。但现在亲眼所见的景象给他带来的冲击显然要强烈得多。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父王死后,他卸下了本应由自己来背负的重担,其结果就是如今看到的这幅景象。虽说自己是因那突然的变故陷入了混乱当中,但他原本应该可以再做点什么的。
“已经太迟了么……”
凯姆自嘲般地嘀咕着。的确是太迟了。无论他现在多么后悔,眼前这片火烧的原野都不会消失,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也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生活。
“呐,凯姆皇兄。”芙丽叶停下脚步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别再当自己是王室成员了吧。”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
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开国土了,他无需再让别人来提醒自己。
“只要还是王室的人,就会有被杀和被利用的危险。父王和母后会死,也一定是因为他们是国王和王妃的关系。不过,好在我和皇兄都还活着。所以……”芙丽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我要作为一个普通人生存下去,不想……再有那种回忆了。”
一个在异国颠沛流离的人,出身之类的已经没有意义,所以这样的宣布也没什么必要。特意把它说出来,也许正意味着芙丽叶对告别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充满了不安。
“呐,这个想法不错吧?”
双亲受到袭击的时候,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守护国家和人民。所以,至少从今天开始,他要保护自己的妹妹美丽叶。就这样保护着已是惟一亲人的妹妹生存下去吧。
“凯姆皇兄,不对……哥哥。”
芙丽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她纯真的容颜,凯姆在心底向上天暗暗祈祷:请不要让这张笑脸再度蒙上阴霾。
他们已经走到了国境附近,一眼便望见遥拜所上飘扬着的黑色旗帜。微暗的天空下,这幅光景无疑让人感觉到有种不祥的气息。此时此刻,想必全世界叫做神殿和遥拜所的地方,都如这般飘扬着黑色的旗帜。
“阿希拉大人去世了。”
芙丽叶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沉重,多半是因为想起女神阿希拉爱慕嘉普王的那个传闻了吧。
“封印女神……这种东西,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嘛。”
据说将为这个世界制定秩序的“庞大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相维系的,正是位于森林、沙漠和大海的三座神殿的封印,以及女神本人的生命。当神殿内的封印被完全解除、女神也已经死亡的时候,“庞大的时间”就会失去自己的所在,世界则包裹在一片混沌之中。而当所有的生物都濒临灭亡的危机时,再生之卵就将在神之御手的作用下得以诞生,从而给世界创造新的秩序。
反正世界都会因为神死而复生,那一开始别搞什么封印不就好了吗?凯姆心想。在每个时代都仅有一名的封印女神,其实原本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一个本来过着平凡生活的女性,突然有一天被认定为女神,于是就被带到神殿深处幽闭起来,断绝了与俗世的一切联系,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和恋人。对被当作女神的本人和她身边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能称为悲剧了吧。而如果一开始没有封印这回事,也就不会上演这出悲剧了。
“不可以,不可以那样说啦。”
芙丽叶神色慌张地环顾着四周,估计她是觉得在到访遥拜的人们面前不该发表这种不敬的言论。
“神是期望我们人类靠自己的双手来守护世界的。母后……不对,妈妈曾经这样说过。”
“那我可不干,反正都知道会死而复生,何必还这么费心……”
“哥哥!”
“如果你成了下一位女神候补,我会立刻带着你逃走的。只要稍微忍耐一小段时间,再生之卵就会孵化出来了。”
被芙丽叶那么惊愕地瞪着,感到一丝不自在的凯姆不禁耸了耸肩。迄今为止都没听说过女神候补逃跑的事情,是因为她们都是些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的迟钝家伙,还是因为策划逃亡的事实被封锁得过于隐秘?
“算了,反正跟我们无关。”
天色骤然暗了下来,再过不久恐怕就会有一场雨。在这之前,两人得赶紧找个住宿的地方。
异常的事态是在过了半夜之后发生的。入眠中的凯姆隐约听到芙丽叶的悲鸣声,顿时从黑暗中一骨碌跳起来,伸手四处寻找着烛台。不对,其实已经不需要照明了,房间的一角此刻正泛着微微发白的光芒。
眼前的情景让凯姆呆立在了原地,他看见芙丽叶倒在床上,浑身被一团螺旋状的光芒所包围。
“芙丽叶!”
他连忙冲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来,她的身体还保留着一点奇怪的温度。额头和双手都如冰一般的凉,发光的部分却是热的。
“好痛……哥哥……”
芙丽叶的脸痛苦地抽搐着。汗水从冰冷的额头上漱漱流下。这时。凯姆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白天看到的那幅光景——于遥拜所飘扬的黑旗……据说宣告下一位候补者的刻印,就是形成螺旋状的文字列并出现在新女神身上。而这团螺旋状的光,莫非……
(不对,她这是生病了!)
凯姆把芙丽叶的身体平放到床上,继而迅速冲出房间,急急地敲打着对面旅店主人的房门。只听屋内传来一声“什么事啊”,然后门开了。
“快帮我找医生,有病人!”
然而最后来到这里的却不是医生,而是遥拜所的神官。为了去找医生而打开百叶门的旅店主人忽然间愣在了那里,接着转过头来看着凯姆,脸上满是怜惜的表情。
飘扬的黑色旗帜,伫立在门口的神官。没有人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奉神官长之命前来。”
(为什么会这么快?为什么他们会知道这个地方?)
“女神是在这里吧。”年纪尚轻的神官淡淡地问道。
“没有,只是个病人,请回吧!”
凯姆跑进房间,从里侧插上门闩,双手却分明在颤抖不已。
“芙丽叶……”
没有回应,连呻吟声和痛苦的表情也已经消失了。芙丽叶紧闭着双眼,就这么瘫软无力地躺在床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凯姆再也忍不住地将双手蒙上脸,白天时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犹如锐利的箭刺向他的心脏。
背后响起了敲门的声音,神官在外面要求他打开房门。
“回去!”
凯姆对着门大声怒吼。他不会把芙丽叶交出去的。封印女神并不仅仅是不能和俗世的人们接触,听说还要不断地承受由封印之力带来的痛苦,长此以往根本无法生存下去。所以,即便全世界就要毁灭了,他也决不能让妹妹背负如此残酷的命运。
(没错,只要把白天说的加以实施就行了。带上荚丽叶逃走吧。)
“这样下去可关乎着令妹的性命哦。”
凯姆猛地抬起了头。什么意思?
“转移的仪式还没有完成,等一会儿要是不让神官长直接施行的话,封印就完成不了。而未完成的封印是会夺走女神生命的。”
凯姆将他颤抖的手抚上芙丽叶的脸颊。好冷,在王宫的中庭抱起母亲尸体的时候,感受到的似乎也是这种冰冷……
“请快一点,神官长一行已经向这座小城出发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女神候补都不逃跑的原因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办法逃啊,而且即使逃走了,神官们也会很快追上来。就像现在这样,他们会以绝对惊人的速度赶到这个地方。
“就算不能见面……起码她还活着,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神官淡淡的语气里流露出些许同情的味道,想必长久以来,他都用相同的一席话来劝说过很多人吧。就算再也见不到面,只要能继续活下去.就算等待自己的是无止境的痛苦和孤独……
在同一时间失去了双亲,留下来的只有妹妹芙丽叶,而现在又即将失去这最后的一个人……就算是这样,只要能让她活下去……
“芙丽叶……原谅我。”
他没能履行一定要守护她的诺言。不仅如此,他还要亲手把妹妹推向绝望的深渊。因为他不想再看到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了,仅此而已。
不知不觉,凯姆松开了紧紧抓着芙丽叶的手,然后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缓缓地打开门闩。
一个月以后,远在异国的凯姆听说了某国女王被黑龙残杀的消息,并得知其背后的操纵者是一个率领着“拥有赤红色双目的士兵们”的可怕团体。他们被称作“帝国军”,如今正日复一日壮大着自己的势力。
于是,凯姆成为了一名佣兵。既然已经知道了幕后黑手,就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即便只有一个人也要杀死那众多的帝国士兵。自己已经失去了双亲和祖国,又万般无奈地失去了妹妹,要平息这种愤怒与怨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用复仇代替一切。
凯姆奔驰在战场上,尽情地斩杀着一个个帝国士兵。关于祖国的传闻以及尤巴鲁特的消息他都一概不闻不问,就这样度过了五年的岁月。
3
女神将在神殿的深处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其间决不可与俗世的人类有任何接触,只能永远停留在死寂与孤独当中。前任的女神阿希拉也是像这样把终生献给了这一使命。
但芙丽叶当上女神后却发生了预料之外的事态,那就是帝国军的侵略。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称帝国的目标正是封印女神。这么说来,帝国的行军路线的确是朝着女神所在的神殿而来的。身为信仰和祈祷场所的神殿并没有可以用于战斗的设施,要是能攻进去,之后的事情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鉴于这种情况,神官长安排女神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藏匿女神的是一座被石山和护城河环绕的坚固城堡,联合军在那里投入了尽可能多的兵力,只要严加防范,纵然是势力急速扩张的帝国恐怕也难以对其出手……
但即便如此,帝国仍凭借超乎想象的大军包围了城堡。而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凯姆急忙加入了援军的队伍。谁知在援军到达之前,联合军的防守便被接二连三地击溃,终于,城门就在凯姆的眼前被打破了。
转瞬之间,凯姆不顾一切地冲进敌军当中搅乱了其阵型。当他好不容易到达城门的时候,谁都看得出那副躯体早已是伤痕累累。
犹如是在严寒之地中被冻僵的身体一般发出的挥剑动作,每挥一次便愈显沉重的手臂,仿佛绑着铅块的腿,以及气促憋闷的呼吸。但凯姆仍然奔跑着,仍然奋力挥着手中的剑。
芙丽叶应该就在城堡高楼的最顶层。想逃离城堡被攻的局面,只有那里才是藏身之处。可是,自己的体力还能撑到那个时候么?
有时他会觉得周围的声音忽然变得好遥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汗水流进眼睛里而导致视线变得模糊,但即便如此他竟还能不断降伏敌人,在吃惊的同时他也不由地为自己的勇猛感到欣慰不已。长达五年的佣兵生活,看来总算是没有白过。
凯姆正想着,不经意间却发现长廊被切断了,周围顿时一片明亮.原来自己已经到达了中庭。糟糕!中庭和狭窄的长廊不同的是很容易被包围,可自己现在的体力似乎只够用来绕开长廊了,离城堡中央的高楼还远着呢。事态刻不容缓!
不,在这里绕道没准儿是对的,现在正是相信自己的体力往回走的时候……
就这样,凯姆停下了脚步。
“龙……”
大概是身负重伤的缘故,恍惚间凯姆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好像是有什么猛兽被捕获了?但如果是别的猛兽的话,自己应该不会看成龙才对啊。那鳞片,钩爪,扎遍背部的箭,被重重锁链和兵器钉在地上的……没错,那正是一条红龙!
融夜晚的黑暗于一身的鳞片,犹如在燃烧一般的鲜红双目。不知不觉,某幅画面开始在凯姆的脑海里复苏:它的牙齿咬断了父亲的喉咙,它的爪子撕裂了母亲的胸膛……龙,正是这家伙从他和芙丽叶身边夺走了双亲,从百姓那里夺走了祖国和安定的生活。
凯姆抬腿走进了中庭,就算会被敌人发现或遭到围攻也无所谓了。这两条腿现在是如此坚定地想要前往那个方向。他用力踏着并不稳健的脚步逐渐朝它靠近,这引起所有悲剧、夺走自己的一切并大肆破坏的元凶……
要让它作出偿还,就在今日,此处。由自己来执行……痛苦和死亡的裁决。
“想杀就杀吧。”
一个声音传到了凯姆的脑海中。剑还举在空中,他不禁把视线落向下方。
“不过……”
大概是连说话都能感觉到全身的痛苦,龙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嘶哑。伴随着它呼出的气体,赤黑色的血滴零星地洒向地面。
“即使你夺去了我的生命,也别想玷污我的灵魂。”
就算已经沦为这副境地,龙也要使尽最后的力气抬起高昂的头,不愿忍受被人类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自从双亲被杀害的惨剧发生后,一直以来凯姆都把龙看成一种等同于兽类的生物,但事实并不是这样。龙拥有超长的寿命和高度的智慧,堪称这个世界上最强的生物。据说它们还是被称作“神之使者”的高傲生物。
捕获这条红龙的毫无疑问该是帝国军,因为拥戴封印女神的联合军是不可能对神的使者下手的。帝国那帮人是在捕获它之后想加以操纵,于是把它拽到战场上来的吧。不过看这地面上书写的怪异血字,或者他们是想将它用于某种仪式?
“你还有活下去的意志吗?”
手持长剑的凯姆突然对红龙问道。这家伙一定是认为投降有辱自己的名节,才落得如此下场。就算现在不赐它死,不用多久它也一定会气绝身亡。这跟自己不是一样的么,都到了这种地步却仍想着要保护芙丽叶,明明连能不能到达那座高楼都还是个未知数。
“没有别的办法了。”
命运对它来说已然如此,自己当然也不例外。想继续活下去的话,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红龙讶异地晃动着头部。
“订立契约吧!”
凯姆曾经听说过,通过交换心脏使人类和人类以外的生物共同获得全新的力量,这种行为叫做订立契约。只是实际的契约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以及交换心脏这种事是否真的能够实现,他却并不知道。
“哼!你有那个资格吗?”
红龙轻轻呼出一口气,对凯姆的提议嗤之以鼻。
“哪来什么资不资格!”
凯姆才不管这种事情,用剑直直指向红龙的鼻尖。虽然他知道这不是个会受强大力量所威胁的对手。
“我……”
(契约。让我和杀死双亲的龙共生死……要说不合适,还真没有像我这么不合适的人了吧。可是……)
“只不过想继续活下去。”
(我不想死,还没有找帝国那帮混蛋报仇呢。在亲手将帝国士兵斩草除根之前,我决不能死。)
“回答我!”
(我要活下去,无论使用任何手段,我都要继续活下去。)
“是要结成契约?还是死?”
身后忽然响起铠甲摩擦而发出的声音,红龙闭上了眼睛。凯姆气急败坏地回头一看,只见数名帝国士兵正向他步步逼近。一群烦人的家伙……
“即便如此我也要活下去!”
他的愤怒不顾一切地向四周爆发,体内的冲动一个劲地向上冲。为什么,偏偏要挑自己在谈重要事情的时候……
“通通给我闪开!”
互相撞击的剑在空中迸出一道一道寒光,但凯姆的怒火却无法抑制。全身好热,眼里只见一片血红,也不知是被砍杀的士兵喷出的鲜血遮住了视野,还是看到了自己心头的愤怒在面前所化成的熊熊燃烧的火焰。
都给我上啊,反正我会把你们全部杀光!
(这股愤怒是来自何处?是因为订立契约时受到了阻碍?还是处于对帝国的憎恨?不,好像并不止这些,我……)
“活下来了吗?”
背后传来红龙的声音。它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帝国士兵散落的尸骸。
“贼运亨通的家伙。”
它的语气里居然还带着嘲笑,呼吸却显得比之前更加艰难。这是赌上了性命的发言,已经不容有一丝犹豫。凯姆转过身来看着它,这时,地面忽然猛烈地摇晃起来。他连忙以剑代杖将身体支撑住,这摇晃令全身的剧痛在他的体内急速扩散。
“回答我……”
每呼吸一次,他就感到脊梁骨仿佛被人往上揪了一次,看来自己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
“是要契约?还是死?”
凯姆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遥远,向红龙接近的步伐也是那么蹒跚。红龙的头仍然伏在地面上,它缓缓睁开了双眼。
“对你那想要活下去的的意志起誓吧。”
“那么……?”
红龙抖动着绑住全身的锁链站起身来。
“好吧……我就和你订立契约。”
凯姆的右手立刻离开了剑。不是他自己放下的,而是忽然本能地离开,一个与自己的意志没有任何关系的手部动作。右手指尖像是被吸住一样地按在了左胸上,就算不知道契约该用何种方式来进行,也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表现。
他全身的骨头和肉体同时发出了悲鸣。身体像是被扭断一般的痛楚在到达顶点的瞬间,他感到右手抓住了某样东西。
耀眼的光茫一下子让他无法睁开眼睛,光箭对准他的眼球直刺过来。右手握住的那样东西和正咕噜咕噜搏动着的某样东西,一起放射出强烈的光芒。
脚也自己向前动了起来,不知何时伸直的右手前端出现了两个相同的光球,仿佛一对正在喷火的双目,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那刺眼的强光。
就在连眼睑内侧都能感应到一片炫白的时候,光茫突然消失了。空空如也的右手在空中顿时失去了平衡,凯姆连忙抬起两只手仔细比较,互握,然后松开。那种如同在被操纵一般的感触已经荡然无存,仿佛要吞噬全身的剧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呼吸也不再那么苦闷,所有的伤口在转瞬之间都得到了痊愈。
飞龙周身那无数根箭和缠绕成几道的锁链伴随着一声脆响被挣开弹飞了,不见丝毫伤处的双翼宽阔地向两边伸展开,口中的咆哮使得周围的空气都在随之颤动。
“坐上来。”
回过头来的红龙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当凯姆纵身一跃跳到了它的背上。与此同时,飞龙扇动真红的双翼飞向了高空。
对凯姆来说,这第一次飞行的时间实在出乎意料地短。耳边还萦绕着呼呼的风声,正以为它要在画个弧线之后继续上升,没想到却已经开始下降了。红龙口吐火焰烧光了位于城堡高楼周边的帝国士兵,继而悠然着地。
只花了一瞬间的工夫,骑在红龙背上的凯姆便从中庭来到了城堡最深处的高楼。而直到刚才为止,这段距离分明都还长得令他担心是否能够到达。这种差距足以让人类受到红龙的鄙视了吧……凯姆不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在红龙的背上往下跳的时候,他感到身体变得难以置信的轻巧。过去需要双手才能握住的长剑,如今也似乎只需单手便可操控自如了。
原来如此,看来自己是获得了超越人类的强大力量。这样的话……凯姆的嘴角不禁扬起一丝笑意。
通往内部的入口处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士兵焦黑的尸块,这里的前方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跳下龙背的凯姆想回头对身后的红龙说一声“在这儿等我”,刹那间却猛地愣在了那里。
“……!”
他的嘴张开着,但他没听到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失去声音了么?”
订立契约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忘了还有这一条。作为得到强大力量的交换,他会失去对人类来说最重要的一个身体机能,而失去的部分则会出现一个表示契约代价的纹章。自己的舌头上,此时一定刻着那个印记吧……
“正所谓‘祸从口出’,作为契约的代价而言这已经是很轻的了。”
红龙有点幸灾乐祸地对凯姆解释道。尽管和自己订立了契约,但对它来说人类始终还是它所鄙视的对象。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代价是声音?)
凯姆甚至连自己都并不觉得声音有多么重要。他虽然不是红龙,但也领教过祸从口出的厉害。
(既然如此,那将其作为代价而失去究竟是因为……?)
“不用担心,我会成为你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种事真的可能实现吗?)
他无比惊讶地看着红龙。而这一疑问似乎真的传达了出去,他看见红龙朝自己点了点头。
“成为契约者的人类是可以和我们交流‘声音’的。”
(声音?我的声音不是已经作为契约的代价消失了么?)
“不是那个声音。嗯,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述的话,算是……思想吧?”
(这么说,这家伙是能看穿人类的内心了?就像现在,它是不是正用这种能力读取看我的想法?)
“我不会做出那种窥视别人内心深处的卑贱行为。”红龙令他倍感意外的摇了摇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万一我死在里面了,你打算怎么办?会一直这么等下去吗?)
“哼……你死了的话我很快就会知道。因为我的生命也会在那时走到尽头……”
(我明白了。)
凯姆举起一只手向它示意。
(那你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吧,刚刚才疯狂了一阵子。虽然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帝国士兵,但我会一个不留地将他们全部杀光。)
“支撑你活下去的只有仇恨而已么……”
凯姆尽量不去理会红龙那略带讽刺的话语。
(我会活着回来见你。)
他的心中只回荡着这句话。反正他一直都是在仇恨的支撑下活过来的。这已经足够了。清高的神的使者,本来就不可能理解人类的仇恨所诞生出的力量,而且它们也不愿去理解。
微暗的道路上,不时能发现躺在四处的己方士兵的尸体。他们全是让帝国军干掉的,每一具尸体都被残忍地砍成了碎块。
(我会为你们报仇的,不让对方的一兵一卒逃出我的手掌心!)
这时,尸堆中的某一具忽然动了一下,想是这名士兵还剩最后一丝气息。
“女神在……最顶……层……”
凯姆想回应一句“我知道了”,却发不出声音。尽管不能确定对方是否看得见,但他还是使劲点了点头。
“尤……巴……鲁……”
尤巴鲁特?他来了吗?凯姆赶紧弯腰下去想听听后面的话,遗憾的是这名士兵已经无法满足他的愿望了。听到女神芙丽叶潜伏的地方遭到袭击的消息后,尤巴鲁特想必定是坐立难安,然后便火速赶来女神的身边了吧。
突然响起的脚步声让凯姆弹跳般地站了起来,对面的道路上依稀出现了人影。是帝国士兵!凯姆不由分说便拔出剑冲上前去,霎时只见两部漆黑的铠甲在空中同时翻转,进而应声倒地。
(可惜没什么手感啊,完全感觉不到是两个人的重量,真令人失望。)
后面的敌人一窝蜂似的朝他涌过来并展开包围,但这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敌兵们的动作太迟钝了,破绽随处可见。凯姆饶有兴致地用剑尖不断切开他们的铠甲,他现在几乎没有那种在砍人的实感,面前的敌人就像一堆木桩一样非常容易对付。想想就在不久之前还因这群家伙而陷入苦战的自己,简直不可原谅。
这就是契约赐予的力量么?
即使纵横八方不停地挥舞长剑,身体也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不仅如此,每次挥剑的力度似乎也增强了不少。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正裂着嘴大笑,一边领受着迎面喷来的血液一边大笑着,沉浸在弥漫的血腥味当中独自陶醉。
等他回过神来,敌人已经一个不剩了。名为敌人的生物全都化作了尸骸,七零八落着躺在周围的地面上,必须达到歼灭的时间短暂得近乎不够用,凯姆顿时从高亢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急忙朝着阶梯的上方狂奔。
(迄今为止都没遇到过契约者,也从未与如此强大的力量发生过联系,只听说契约者是为数极少的存在。那为什么……?)
一旦恢复了冷静,这样的疑虑便立刻涌上凯姆的心头。
(我是在为作为代价失去了什么而感到害怕吗?不,不应该是这个原因。人类还没有懦弱到这个地步,也不是那么无欲无求。)
——若非内心栖居着无际黑暗的人,是没办法成为契约者的。若非拥有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的意志,若不是因此而牺牲其他人也在所不惜的利己主义者……负面的心境会引来精灵和怪物们。
凯姆不禁停下脚步向周围环视着,刚才他确实听到了红龙的声音。
——就算远离两地,我们交流“声音”也没有任何障碍。
(既然如此。难道就不能因为远离而让你无法窥视我心里的想法吗?)
——这不是窥视,你要我说几遍?那么嘈杂的声音我想不听也不可能,即使塞住耳朵也没有用。
(这样的话那人类……?)
红龙的回答让凯姆惊讶万分。
——这种能力,就连最低级的怪物也能正常使用。
凯姆对红龙的嘲笑给予了无视态度,再次向阶梯上方冲去。
——你赶紧冲上去吧,我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给我闭嘴!)
当他从阶梯行至道路上,前方突然跳出了一名帝国士兵,大概是想打他个措手不及。又是一场毫无难度的交手。凯姆一剑劈开了他的头顶,士兵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一命呜呼。
听到那声悲呜正是凯姆快要爬完所有阶梯的时候,在打开着的门对面能看见帝国士兵……不对,是帝国骑士团员的身影。和聚集在城堡周围的那堆杂鱼不同,帝国骑士团并不会于鲁莽的出现在最前线。身为佣兵一直战斗在最前线的凯姆也不曾跟他们有过较量,但他见过他们的尸骸。那包裹全身富有特色的铠甲,即便在远处也能一眼认出。
芙丽叶……
凯姆用尽全力奔跑着,路途却远得好像总是差那么一点而始终无法到达她身边。转眼之间,屋内忽然跳出五名骑士团员阻挡了他的去路。
(烦死人了,闪开!)
只用一刀便结果了那几个人,他飞奔着冲进房间。
“凯姆!”
眼前赫然出现的是尤巴鲁特震惊的脸孔。
“别,别过来!”
仅剩的一名骑士团员死命抓着被倒剪双臂的白衣女子,嘴里发出大叫。耷拉着脑袋的女子抬起了脸,并慢慢睁开眼睛。
(芙丽叶?是……芙丽叶吗?还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你了……)
“再靠近的话女神就会……”
凯姆可不打算听这些人说教,瞬间便一跃而起,朝着那对血色双眸奋力刺出长剑。包裹在铠甲内的躯体全无闪躲之力便被顶到墙壁上。这一次,凯姆的剑贯穿了敌人的喉咙。
(无法原谅。怎么可能原谅?这空白的五年间。我和芙丽叶非得在这种地方经历这样的重逢,到底是谁的错?看看芙丽叶那张如人偶一般毫无生气的脸,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帮混蛋……)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早已血肉模糊的尸体上乱砍乱戳,坚硬的铠甲也被他击成了碎片,粘稠的血液还在不断向外溅出。
“够了,凯姆!快住手,他已经死了。”
尤巴鲁特的喊声传入凯姆的耳朵。恢复神智的他从尸体内拔出剑,自己这副样子一定把芙丽叶吓坏了吧。转身看去,那身白色衣服已然沾上了溅出来的血迹。
然而芙丽叶并没有露出胆怯的样子,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如果是因为惊吓过度导致情绪一时麻痹了还好,但她的脸上分明是一副忘却了恐惧的面容。
五年前那张快乐少女的脸庞不见了,从五官来看她的确是芙丽叶没错,身体却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样空虚。
“你还是那么冲动啊。”
(尤巴鲁特。五年不见,这家伙也是一点没变,大家彼此彼此。)
“不过倒是得救了……又被你救了一次。”
别再那样说了吧。
(凯姆想这么告诉他,但忽然想起了自己失声的事实。)
“嗯?你怎么了?”
要怎么跟他说明呢?先指一下自己的喉咙吧。
可尤巴鲁特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凯姆模仿说话的样子再指了指喉咙。并反复演示了好几遍。
“你的声音……?”
看样子尤巴鲁特终于明白了,不过他还不知道这是契约的代价吧?凯姆张开嘴,将舌头伸出来给他看。
“难道是……契约者?”
凯姆点点头,尤巴鲁特和芙丽叶不禁面面相觑。
“是吗……”
尤巴鲁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困惑,看来他过于老实的性格一样没变。再看芙丽叶,她仍然是面无表情。
仔细想想,芙丽叶作为封印女神被迫舍弃了一切,而凯姆作为契约的代价,失去的只是声音。或许这种程度的事情并不值得她感到惊讶吧。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芙丽叶几乎不发一言,凯姆想说话但说不出,而尤巴鲁特一旦陷入沉默,往往就会一直沉默下去。
“呐,凯姆。”尤巴鲁特终于开口了,“我想把芙丽叶带到精灵之村去。”
精灵之村向来以永世中立著称,虽然只是个被森林所包围的小村子,但据说用来实施保护并不逊色于任何一座城堡。
“那里的话,就算是帝国军也不能那么轻易出手的吧。”
(真的是这样吗?只囚是永世中立的村子就可以断定它是安全的吗?)
“虽然带着女神四处奔波得顾及很多事情……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的确,这座城堡陷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们必须尽早带芙丽叶逃出这里,然后找到落脚的地方。
“芙丽叶本来就是我的未婚妻,我不想让她死!”
未婚妻。这个词语再度唤醒了他心里的那一丝刺痛感。
“在成为女神之前,芙丽叶对你来说不也是重要的妹妹吗?”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想必尤巴鲁特是不会改变自己心意的了。两人的交情从他们懂事前就开始了,这一点凯姆还是很了解他的。但关键人物芙丽叶又是怎么想的呢?凯姆把视线移向芙丽叶。
“我是必须一直活下去的对吧?”
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也没有流露出因尤巴鲁特的话而有所打动的样子。
“作为维持世界封印的女神。”
芙丽叶的语气如同在谈论别人的事一般淡然。这五年来她都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由此可见一斑。
“好不好?”
凯姆点头答应下来,紧接着却耸了耸肩。
(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进去的吧。)
“是么。”
尤巴鲁特开心地笑了,将旁边倒在地上的椅子扶了起来。
“那么,请允许我献上祝杯……”
尤巴鲁特开玩笑似的说着,然后拿出了竖琴。
(现在是享受这种闲情雅致的时候吗?)
凯姆不禁皱起了眉头。
“稍微休息一下吧,之前不一直都在一个劲儿地跑么?”
尤巴鲁特的手指随意地拨动着琴弦,这是凯姆已经遗忘了好久的音色……对芙丽叶而言恐怕也是一样。既然如此,这样似乎也不错。
美妙的歌声很快传遍了整个房间。这样子,三人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当然了,楼下此刻还正持续着残酷的杀戮,他们三个人都已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孩子。但即便如此……凯姆转过头看着芙丽叶的侧脸,那张依然如人偶一般的脸上,总算隐隐地露出了些许恬静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