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契丝嘉将地图摊在帐内的地板上,而吉尔伯特则在地图上摆了两颗鹅卵石代表敌方的两支部队。其中一支从克里斯和米娜娃逃出来的河谷出发,正朝着银卵骑士团的营地位置移动;另一支则是从西南方攻过来。
“这两支部队的兵种跟数量呢?”弗兰契丝嘉抬头望着吉尔伯特开口问道。
“各有两千骑兵。”
克里斯听到吉尔伯特的报告,不由得紧张地握起了拳头——四千个骑兵,是这边人数的四倍呀……而且以骑兵的速度来看,我们根本没时间逃跑了……
“这还真是大阵仗的攻势呀,看来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对手就是我们银卵骑士团了呢?”
“八九不离十了。我看大概是因为我洒了太多钱在敌方的部队里面了,关于这点我很抱歉。”
“别介意。多亏有你这么做蜜娜才能平安无事的。”
弗兰契丝嘉说完走出军帐,大声对着外头的士兵下达营队撤收的指示,接着帐外便传来阵阵金属护胫铿锵碰撞的声响。克里斯双手抓住了自己的上臂,垂下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指尖,听着耳边传来的声音。
——敌方攻过来了……这该不会是因为我来到这里的关系吧……
新月之夜才刚过,他心想,这次遭到敌人袭击的事件该不会也是他身上那头野兽残存的影响力所招来的凶运吧。
弗兰契丝嘉依旧不断地出声指挥帐外的部队动作,而这也使得外头的喧噪声越来越大。此时吉尔伯特朝着米娜娃身边靠近,而米娜娃则露出一脸愧疚的模样别过了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吉尔伯特问。
“……昨天。”
“我不管你到底预见了什么样的未来,但你的行为已经形同弃团逃亡了。”
米娜娃双手掐着自己的手臂,这让克里斯差点忍不住出声为米娜娃辩护。
“我知道,我愿意受罚。”然而,米娜娃仿佛意图制止他的行为一般,抢先一步低声这么回答。
“我没有处罚你的权利,不过我想知道弗兰殿下说了什么。”吉尔伯特说。
“我说,只要她把那头美丽的野兽交出来,我就既往不咎。”这时候弗兰契丝嘉回到了帐内,带着一副格外爽朗的声音紧接着又开口说道:“好了,我们该撤退了。”
然而,吉尔伯特不予理会,伸手指着克里斯说:“这个人为什么会在弗兰殿下的军帐里面。他是敌人吧,应该直接杀掉才对。”
“等一下!吉尔伯特,他是我的奴隶,是我掳回来的——”
“因为他长得太可爱了,所以我要把他纳入我的亲卫队——吉尔,你要好好教他这里的规矩。”
“这件事我从外头的士兵们口中听说了。请不要开这种玩笑!您知道这人是何等人物吗?圣王国军之所以可以打下德克雷西特和拉坡拉几亚,据说根本是这个人一个人干的好事呀!”
“这我知道。”弗兰契丝嘉不以为意地答道。而她的泰然处之让克里斯整个人愣住了。
“为什么说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您也知道吗?”吉尔伯特半眯起了眼睛问。
“知道呀。因为圣王国军一共设计了十多次的潜入作战,而所有队员都死光了,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生还是吧。”
——她竟然连这些细节都知道……
——那我一直以来试图隐藏自己身份的苦心不是全都白费功夫了?
即便他们还不知道原因出在克里斯身上的野兽烙印,不过却也已经知道他的周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了。而眼前的事实让克里斯有种双脚浸在冰水里渐渐灭顶的错觉,逼使得他不由得将自己的目光从其它三人身上移开。
“‘噬星之兽’不过就是个迷信,就连吉尔也信以为真吗?”弗兰契丝嘉问。
“这不是迷信,这种事情即便是普通人也有可能办得到。换句话说,他很有可能为了自己一个人想脱险而杀掉了其它同伴。”
吉尔伯特这句话让克里斯脑中一股火冒出来,下意识地站起身子伸手就想一把揪住吉尔伯特。然而对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飞快地抓住自己腰间上的剑柄。接着,克里斯的视线中出现世界一分为二的错觉。一道闪光之中,他的手被抓住,惊讶中身体反射性地发出了颤抖。另一方面,吉尔伯特拔出一半的剑也被人按住,让他的脸部肌肉显得有些扭曲。
飞散的红发从克里斯和吉尔伯特中间飘落,垂在红发主人纤细的肩膀上头。
“住手啦,白痴!”
是米娜娃勒住了克里斯的手。她惊人的速度使人完全没能察觉到她的动静,仿佛一道火焰窜起,而后固定在克里斯和吉尔伯特中间一般。
“吉尔伯特你也是,你呀——”
米娜娃揪着吉尔伯特对他做出训斥,然而,此时克里斯陷入了茫然的意识之中,早已经听不见米娜娃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我……我刚才伸出手是打算做什么呢……
——他说我为求自己一个人脱险,因此杀掉了自己的同伴……我之所以出手是想要否定他的说法吗?抑或者为自己辩解,说这一切都是我心里的那头野兽所为……
——但事实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一切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我……我……
“你看吧,那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吉尔伯特收起拔了一半的长剑,向后退了一步,同时恶狠狠地瞪视着克里斯,“你想把这么一头凶暴的野兽放在弗兰殿下的身边吗?”
“这是我的东西!”米娜娃不理会吉尔伯特所说的话,硬是凑到了他的面前,“我会拴住他不让他滋事的,由我来养他,我来看管他!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干掉他,我不会让他伤害骑士团里的任何人的!”
“你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你跟他之间的关系,不就只是前几天才在战场上碰过面而已吗?”
“原因……我不能说。”
米娜娃答话时垂下头来。克里斯也紧咬着自己的下唇而不敢吭声。
“不过你别误会,这家伙只是我的道具而已。我之所以把他留在身边只是有事情没有他就办不到,就只是这么回事,没有其它用意。”
就在这时候,一个慌张的脚步声唐突地从帐外跑了进来。
“弗兰殿下,听、听说待会儿由我掌旗,这是真的吗!”
克里斯回过头来,看到的是方才才见过的女医务兵宝拉。她看到帐棚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了一跳,前倾的上半身顿时缩了回去。
“啊……抱、抱歉……”
“没事啦,宝拉。你进来吧。”弗兰契丝嘉对着宝拉招手,“准备好的十个人一队要先出发,由你来掌旗作为大部队的前导。”她说着便将挂在柱子上的银母鸡之旗解下来,像是斗蓬一般披在宝拉的肩上。
“我、我吗?”宝拉惊讶道。
“要是美女全都留下来殿后,队上的男人怎么有心思逃跑呢?你快去吧。”弗兰契丝嘉说。
“不由弗兰殿下引导部队吗?”吉尔伯特听了之后问。
“我负责殿后。要是部队撤离的时候将官带头逃跑,那么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都会笑话的。”
这句话让克里斯瞪大了眼睛,视线来回在弗兰契丝嘉和吉尔伯特之间游移着。
——指挥官殿后?
克里斯从没听过有这种事。而且,接下来更让他觉得惊讶的是,吉尔伯特和米娜娃对此完全是一副不打算提出抗议的态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点头。
“那、那个……”方才接过了队旗正要走出军帐的宝拉这时候回过头来出声问道:“话说,我们的亲卫队多了一名队员对吧?那、那我们待会儿再来好好为克里斯的加入庆祝一下吧?”
“你快点去。弗兰殿下的性命我会全力守护,就算牺牲自己这条命也会把她平安送回本阵里头去的。”对此,吉尔伯特只是冷冷地回了话。
“不、不是啦。我是说,每个人都要平安无事地——”
宝拉话没说完,外头的士兵便已经出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带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军帐里的其它人,然后便即刻转头走出了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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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队已经几乎全部撤离了!”
尼可罗在强劲的夜风中大声唤道。克里斯惊讶地回顾着早先部队驻扎的营地,营火的火光照着遭到部队弃置而没有撤收的帐棚,一片空荡荡的模样。
“唉,我的被子跟被单很贵呀……只能买新的了,真是麻烦……”
尼可罗叹息着,然而说话的语气听来倒是不怎么心疼的样子。
——原来这批部队是要舍弃扎营的设备而直接撤退吗?
但是即便如此,在骑兵追击之下迟早也是要被对方追上的。克里斯径自思索着在营地前布阵迎击是否较为可行,同时转头看着弗兰契丝嘉一张从容的脸庞。
“我们现在可是在战争中败逃的部队呢。我可不想因为多打一场没有意义的仗而让我可爱的士兵们付出无谓的牺牲呀。”
弗兰契丝嘉似乎是看穿了克里斯的心思,面带笑容地对着他解释道。
此时营地里剩下来的只有包含克里斯等亲卫队员在内大约百人左右的队伍,而远方也已经可以听见阵阵的马蹄声。看来对方的骑兵已经来到前方不远处了。
“备火——快!”
在弗兰契丝嘉的指示之下,百名士兵们全都朝着营地各处一哄而散。
——备火?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做确实可以掩盖大部队已经撤离的事实……
——这么说她打算再多升起几道营火,然后让对方以为我们的部队还驻留在这里没有撤退吗?
此时地平线的彼方已经可以看见一道道火光。一如吉尔伯特的叙述,对方一共派遣了两支骑兵队攻过来了。
——可是这难道不会沦为骗小孩的把戏吗?万一对方知道整个营地已经撤守,转而追击宝拉带头的大部队,整支骑士团不就完蛋了吗……
“我们也要躲起来了——唉,真不想打仗……大家别让敌人靠近我哦!”
尼可罗说话的同时慌慌张张地将医疗用具塞进布袋里头。
——为什么军医会一起留下来殿后……克里斯惊讶的视线似乎被尼可罗看穿了。他气定神闲地伸出了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膛说:
“你想想看,如果我不在的话,要是有伤员出现了那可怎么办才好呀?”
这句话让克里斯整个人听傻了——战场上就算出现伤员,哪可能真有空帮人家处理呀……
“而且宝拉现在人不在呢。团长或蜜娜受伤的时候,这可是我为她们看诊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这个军医说着脸上露出了好色的笑容。这会儿克里斯不只是傻眼,甚至还觉得这句话让他简直是听得头昏眼花。
“要是事情严重到要让我受伤,那你早就已经死了啦。”
弗兰契丝嘉出声插嘴的同时,那一头金发也在晚风吹抚之下翩翩起舞,看来十分可爱。
“其实我根本不觉得你应该留下来,弗兰契丝嘉。”克里斯忍不住站在她背后说。
“我不是说过要你叫我弗兰吗?再说,我留下来又有什么关系?吉尔、蜜娜,还有你都会保护我呀?”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别在那里胡扯了,快点检查一下手中的武器情况吧。”
克里斯正要反驳的时候却被吉尔伯特出言狠狠训斥了一番,让他只好乖乖开始检点并排在地板上的长剑和矛。
克里斯之前使用的剑不论是外型或者淬炼程度都是上等货,不过早先已经被米娜娃给劈断了。相较之下,现在分配到的不管哪一件都完全不能跟先前那把相提并论,都是些不怎么样的货色。
——算了,还是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吧……
克里斯捡起了一把长剑,伸手贴着刀锋侧边一路滑向刀锷。
——米娜娃也留下来了,所以我也只好拼了。
然而,克里斯此时疑惑的是,自己手中的剑到底有没有保护他人的能力。但他终究还是摇摇头,摆脱了这些无谓的臆测。
——我是一头野兽。我得比起往常更凶猛地吃掉所有向我靠近过来的人们……
——我要咬死他们,我只需要这么做……
“你待在弗兰殿下身边可别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不然我会立刻就把你的头给砍下来!”
吉尔伯特的警告从克里斯的身后传了过来。他点点头然后站起了身子,和一旁的米娜娃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此时米娜娃手持着巨剑就站在弗兰契丝嘉身边。她的眼睛在短暂的瞬间掠过一抹哀伤的暗影。然而,紧接着一道风声呼啸,卷起了她身后的一头红发遮住了脸庞,克里斯再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了。
旗兵立起长长的旗杆,将公爵家的旗帜直挺挺地插在地上。
——他们该不会想在这种地方迎击吧?不是至少该离开帐棚一段距离吗……
“你如果担心会有火箭攻势,那倒不是问题——他们来了。”
弗兰契丝嘉的提点让克里斯惊讶地回神,旋即转头面向气势磅礴的马蹄声来处。
此时他们已经可以听见敌军口中的咆哮,但这般雄壮的呼喊声却几乎要被四千只马匹狂奔引发的地鸣给盖过。大量的箭雨划过夜空洒下。米娜娃披着一头化成烈焰狂舞的红发冲了出去。正面的一顶军帐已经被敌军踏破,在马匹的嘶鸣中,百余名骑兵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札卡利亚公国的旗帜!”
“是公爵千金弗兰契丝嘉!捉住她!”
“这个对圣王族揭起反旗的女狐狸——”
“看我们把你拖回去圣都示众!”
米娜娃娇小的身影飞也似地冲入了挥着长矛粗声护骂地朝同伴们冲来的骑兵队中。邻近处的营火照在她手中的一把巨剑上反射出一道强光——瞬间,凶猛的巨剑卷起一阵旋风,将地上的尘土、折弯的长枪、士兵的鲜血,还有被砍断的马头全都卷到了空中。
“——什么!”“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不能退——围上去,快围上去!”
米娜娃白色的衣袖在黑暗中飞舞。手中不断呼啸的剑风像风车一般卷动,只容得下一寸发丝掠过的空隙卷起了连锁甲一起斩下的尸块,吓得骑兵脚下的马匹扬起阵阵恐惧的哀嚎。敌人的前锋部队已经在米娜娃的攻势之下四分五裂。
“可恶,别管她了,敌人的部队甚至连阵式都没有摆出来,我看他们大部队早就已经逃跑了,快点摆出阵式把这些敌人歼灭掉呀!”
戴着长羽毛头盔的指挥官举剑指向站在他面前的弗兰契丝嘉高声呼喊。这道命令让他的部队士气高涨,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再次朝着敌军冲了上去。米娜娃被敌方骑兵的马匹给踹飞,娇小的身躯在空中翻了一圈。
“米娜娃!”
就在克里斯正打算冲出去的时候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肩膀,使尽地拖了回来。
“别轻举妄动。我们的前锋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是吉尔伯特。他的声音有如芒刺一般扎得克里斯非常不舒服。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守好你自己该守的位置,她就算一个人也可以应付!”
吉尔伯特并没有说错。米娜娃被踹飞到空中之后一个翻身又取回了平衡,着地的同时甚至还安然地压低姿态,毫不费力地闪过正面刺向她的长枪和侧面挥过来的长矛。接着,她立起了手中的巨剑,即刻又将一名骑兵连人带马地从下方一剑劈成了两半。
克里斯注视着米娜娃,即便发现她脸上及肩上白皙的肌肤沾染着自己和敌人的鲜血,却也只能压抑住内心的冲动,举着剑蹲低摆开架式——侧面的帐棚已经被掀起来,有第二批、第三批的敌军高举着火炬朝着他们冲过来了。
“札卡利亚的女狐狸,你那些没用的部下已经逃走了,看看他们带着火炬四散的蠢样子,我看你也没什么面子好争了,快点投降吧!”
克里斯挡开了第一个朝他冲过来的骑兵挥出的长枪,顺势一剑便插进了对方的腹部,手中传来剑身搅动着血肉的触感;敌人在哀嚎之中从马上滚落,身上一副铠甲撞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响声。这波攻击才挡掉,下一记长枪又旋即刺了过来。克里斯手臂一挥,用手上的护具勉强挡开了对方的攻势,然后赶紧抓住机会回过头去观看伙伴们的战况。
吉尔伯特作战的风格和米娜娃截然不同,但却同样有种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气势。他被好几名骑兵包抄,但双脚却从来没有移开原来的位置;手中的长剑如流水般划过,借力使力地挡掉了对方的长枪,然后一剑一剑砍断每只马匹的前脚。而弗兰契丝嘉则站在他的身后,姿态凛然地抬头仰望着星空。
——不对……她的眼睛是闭上的?
——这家伙在搞什么鬼呀?敌人已经杀到她的身边了——
——她对于吉尔伯特的能力可以信任到这种程度吗……
敌人的目标全都聚焦在弗兰契丝嘉一个人身上。也因为要活捉她,所以对方没有发射火箭;加上军帐林立的营地里头,敌人进攻的路径有限。这难道是为了迎击而摆开的布阵吗……克里斯感到不解。而这个部份姑且不论,但接下来她又打算怎么做呢……
——大部队已经全都离开了。不过我们实在也撑不了多久……
克里斯紧咬着牙关,决定不再思考这些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已经淹没在敌人的骑兵队之中,看不到人的米娜娃。他得尽可能多杀一个人;杀死更多的敌人,借此保护米娜娃不会受伤,然后让这里变成一片只能容纳尸体而没有活人的茫茫血海。
眼角一记敌方骑兵的攻势削去了克里斯的肩甲。这阵冲击让他屈膝跪地的同时,敌人一记蹴击旋即又踢在他的身上。克里斯吐了一口鲜血,仰着身子挥剑杀掉这名敌兵。这一击让敌方骑兵头盔底下洒出了大量血沫而倒下,然而后面又一名骑兵像是要压住克里斯的气势一股,冲上来使出一记突击撞飞了克里斯,然后笔直朝向弗兰契丝嘉杀了过去。弗兰契丝嘉就站在原地,闭眼抬头朝向星空,纹风不动地昂然而立。吉尔伯特察觉到这名敌兵的意图而回头,一剑刺穿了那头战马的喉咙,却没能制止敌兵弃枪就剑地下马朝着弗兰契丝嘉扑了过去——糟糕,这下来不及了……
忽然间,一道锋利物划破空气的声音呼啸而过。只见那名下了马的骑兵身体腾空跃起,在空中向后翻了一圈之后倒在克里斯面前。在他脸上插了两把锋利的短剑。
紧接着,同样的杀气又几度从屈膝跪在地下的克里斯头顶掠过。然后他便看到几名重装骑兵眼窝里插着短剑,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克里斯在战栗之中回过头去。
“——哇,猪猪猪猪头,你不要看我啦,这样我会被敌人发现啦!”
——尼可罗?
克里斯看见躲在帐棚外缘阴暗处的尼可罗胸前缠着一条插满了短剑的皮带,然后如同皮鞭一般凶猛的手臂又一次甩了出去。
这下他知道尼可罗为什么会跟弗兰契丝嘉的亲卫队一起留下来殿后了。每当他宛如皮鞭般的手臂一甩,便有一名敌兵在凄厉的哀嚎声中倒下。
——这种精准度会不会太可怕了,原来他真不是一名普通的医生……
“别恍神了!”
吉尔伯特对着克里斯唤了一声。克里斯这才在惊吓中回神,将手中的长剑高举到头顶上接下迎面而来的一记枪斧,然后随即翻一圈钻进敌人的怀里。克里斯短暂地和这名敌兵目光接触到,看见他深邃的眼窝在恐惧中扭曲,他用手中那把长剑贯穿敌人,透过刀刃传来了金属刺穿铠甲、深入血肉的触感。
克里斯拔出长剑向后退了一步。抽回的手肘竟然碰到了另一只如钢铁般坚硬而陌生的手臂。他猛然回头,看见吉尔伯特似乎早已经预测到他的动作,配合着他退到了弗兰契丝嘉的身边。那一双如同钢珠一般品亮的眼眸周围即便沾染了敌人的血迹和地上的泥沙,却没有一丝阴霾。
“大、大家散开!把帐棚拆掉,让部队围成圆形包围他们——弓箭队站出来,快!”
敌方的指挥官惊慌地提高嗓门对着麾下的士兵大声呼喊。接着锈铁的气味便如退潮般远去。空出来的战场上堆积着大量马匹和士兵的尸体,其中,一道贴着地面燃烧的白色火焰孤伶伶地立在那儿……
“——米娜娃!”
克里斯的呼喊声中,一头红发被血水浸润的女孩回头,对他露出了恍惚的笑容——好美……克里斯的脑中直觉地浮现出这般感想。米娜娃身后那一头如燃烧火焰般的长发,比血液更加艳红、更加炽烈;她手持巨剑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脸上没有透露出半分畏惧的神色。而这副美丽的模样——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克里斯的胸口浮现一抹哀痛的情绪逐渐扩散——不该如此,不对……如果站在这片腥风血雨之中闪耀着引人注目的光辉是她的宿命,那么这样的宿命……
——我要吃掉它!
“敌人的第二波军队已经赶上来了。”
吉尔伯特低声地叮咛着。同时,米娜娃也将注意力收回到眼前的敌军身上。克里斯倾听着夜里传来的声音——回荡在面前的马蹄声中,又有一阵庞杂骚乱的声响靠近。那是另外一群快速奔腾中的马蹄声。看来,被敌方先锋部队甩在后头的追击部队此时也终于赶到了。
克里斯回头看了看弗兰契丝嘉。即便有吉尔伯特保护,但敌人的刀剑和鲜血仍数度掠过她的肌肤,但她仍旧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维持一副闭着眼睛仰头向上的模样……
——她在听声音?
就在克里斯察觉到她这副姿态背后真正用意的同时,这名气质高贵的金发女孩已经睁开了眼睛。
“放火!”
弗兰契丝嘉一声令下,占据了整个视野的成片营地中每一顶军帐棚忽然窜出了熊熊烈焰。这般几乎要燃尽整片原野般的炯炯火光照亮了原本漆黑的夜晚,骇人的气势让克里斯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而撞到了弗兰契丝嘉。
“全员撤退!”
年轻的骑士团长又是一声宏亮的号令。同时米娜娃和吉尔伯特也即刻转身准备脱离战场;克里斯稍微慢了半拍,跨出第一步之后赶忙加紧脚步追了上去。之前分散在营地各处的士兵们手持着火炬从燃烧的军帐中跑出来排列成整齐的队伍撤离战场。而尼可罗在军帐外缘的阴影处背着行李也跟着加入了他们的部队。撤离的过程中,他们耳边不断传来圣王国军队的哀嚎和怒吼,还有骑兵所骑的马匹在大火中慌乱的嘶鸣声。
原来,弗兰契丝嘉之所以下令要士兵们备火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这个时候……克里斯从燃烧帐棚那飘来的余烬烟灰里闻到了汽油味。同时明白弗兰契丝嘉留下来,将以公爵家的旗帜和她自身这个目标作为诱饵,将敌方的骑兵队全都引诱到她所设计好的火场中。而剩下的人马只要设法抵挡敌人的先锋部队,等他们第二批部队赶到便一起放火将他们困住。
“——团长,动作快!”
前方传来了同伴的呼喊声。营地的末端有几顶帐棚并排,掀开的帐幕里头有好几匹马儿待在那里。
“别让他们逃了,不过就这等程度的火攻术,这只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而已!”
敌人的怒吼声令跑在部队尾端的克里斯忍不住回头,看见几顶帐棚的柱子卷起了一道道火舌而崩塌,同时压垮了敌方好几名骑兵。紫色的旌旗在大火延烧中被卷入了火海。然而,在敌方领头者方才的一声令下,好几柱箭矢还是从克里斯身边几顶燃烧中的军帐那头飞窜出来,是敌方的部队。他们在一阵混乱中整编了两列纵队的骑兵追了过来。
“他们追上来了!”克里斯大声唤道。
“别管这么多了,快跑!”吉尔伯特对于他的多管闲事忍不住斥了一声。
军帐中的木柱在一片火海中劈哩啪啦地燃烧着,然后倒下。马蹄声从背后逐渐逼近。然而米娜娃和吉尔伯特身上全都背负着相当程度的伤势,没办法发挥他们应有的速度逃跑。
“来不及了吗……”吉尔伯特带着扭曲的表情咂舌道。
——不行,这下我们会被追上的!
……这么一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留下来的!
克里斯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同时伫足回头。
——我的剑,野兽的剑,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会是保护人用的剑。既然如此……
——就让我身上这头野兽嗜血地吞噬一切,为了杀戮而活吧!
他将剑柄提到了嘴边,用牙齿衔着,让双手可以自由活动。
“你干什么呀!”
米娜娃察觉到他异常的举动,回过头唤了克里斯一声。克里斯为了不让自己被她的声音绊住,拔腿便往敌人的追兵方向冲了出去。他看到冲在前头的佣兵头盔底下圆睁着双眼露出了凶光。
“你疯了吗,小鬼,去死吧——”
对方挥舞着长矛,矛尖划过地上的尘土朝着克里斯挥来。克里斯将注意力全放在对方的矛柄上。马匹扬起了尘沙快速逼近。就在他快要被马蹄踢到的前一刻,克里斯的脚跟在地上狠狠蹬了一下整个人冲了出去。
“——什么!”
敌兵脸上的表情因惊愕而扭曲,提起了手上的长矛欲将克里斯拨开。然而,克里斯一脚踩在对方的矛尖上同时高高跃起,伸展了手臂拼命地抓住了系在马匹头上的缰绳,然后一脚将马背上的骑兵踹下马背。
“你、你——”
克里斯抢下了这一匹马,却看到后头又一名骑兵甩着缰绳越过了落马同伴的头顶,朝着克里斯冲过来,同时挥出一记长矛。克里斯坐稳了马鞍,低身闪过这记来自后方的长矛。脚下的马儿因为克里斯的动作而受到惊吓,扬起头打算回头逃窜。克里斯单手拉住了缰绳制止,同时用另外一只手取下衔在嘴上的长剑。
“竟然耍这种小手段——”
克里斯驾着马很快就被追上了。由于他跃上马匹之后没有积极稳定自己的坐姿,而是将精神全都放在拨开对手的攻击上面,让他骑马的速度不断减缓。
“你竟然这么小看我们,我绝对要你为此感到后悔——”
敌兵的咆哮声中,克里斯勒了一下缰绳,让自己的马匹跟追来的骑兵撞在一起。两匹马同时扬起一阵痛苦的嘶鸣,疯狂地扭动着身体一同冲向了燃烧中的军帐。克里斯趁着这个机会挥出手中的长剑击中敌兵握住长矛的手,同时借着这股劲道的反动修正了马匹的行进方向。然而对方并没有机会这么做,于是方才纠缠住克里斯的骑兵便骑着马笔直撞进了燃烧的帐棚中人仰马翻。紧接着克里斯又听见了身后传来好几匹马的马蹄声和慌乱的呼吸声,猜测不久之后肯定又会有对方的刀剑飞来。他驾着马奔跑在燃烧的军帐间,所有动作几乎全都是下意识的盲目行径。在他砍掉不晓得几个骑兵的人头之后,抢来的那把做工粗劣的长剑终于应声折断了。一阵令人惊讶的诡异触感从剑身传到了他的手肘上头。
“死小鬼,竟然给我们添了这么多麻烦,你该死了!去死吧——”
咒骂声中,敌人手中的剑已经朝他挥了过来。而他——则举起右手,徒手将剑给接住。这举动让敌人陷入了惊吓,脸上的表情猛然笼罩上一层恐惧。因为克里斯紧接着便将他手上的剑给抢过来了。
虽说克里斯将手举高,让对方挥剑的速度无法达到极限,但那一剑已足以划破他掌心上的皮甲,让他的手心皮开肉绽。然而,在这般亢奋的情况下,克里斯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痛觉。他用握住剑刃的手用力一挥,直接将对方打落了马鞍。接着他又赶紧回头朝着身后追上来的马首狠狠地敲了一下,将对方骑兵连人带马撂倒。
——我是头野兽!
——我的身体,还有身上的痛楚全都归野兽所有!
——我要拼命地挣扎、吸干所有人的血,然后找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死去……
“——克里斯!”
就在克里斯的意识逐渐没入周围一片血染的景色之中时,一个声音将他又拉回到了现实。他的眼中出现一道红白相间的火焰……
“你想死吗,快点从马上跳下来呀!”
——是米娜娃?为什么……克里斯沾染了鲜血而变得朦胧的视线之中看到了一名红发女孩——她骑着马回来找我了吗?那我们已经脱离了营地了吗……可是后头还有追兵,而身后还是可以听见帐棚在火舌中倾倒的声音、敌军的咆哮、铠甲铿锵的摩擦声,和马蹄狂踏着地面拨起沙土的声音。这么下去,我们还是会被追上的——
“别管了!你快点下马!”
——为什么?米娜娃为什么要叫我下马……克里斯不明白,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打算继续杀,杀得敌人片甲不留。然而,就在他回过头之前,却看到米娜娃从马鞍上站起来了——
米娜娃从马鞍上跳了过来,用她纤细的手臂将克里斯一把抱住。她的一头红发飘散在空中,拂过了克里斯的脸庞,同时,一股令他意想不到的力量贴到他身上,带着他一起飞离了马鞍,轻盈地飘在漆黑夜色底下的半空中。
他和米娜娃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彼此紧抱着对方在草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当克里斯将淌血的右手撑在地上,正打算要爬起来的时候……
“放箭——”
一道嘹亮的号令声响彻云霄。这不是弗兰契丝嘉的声音,这嗓音更为稚嫩,感觉上声音的主人比起弗兰契丝嘉来得年幼些……是宝拉。就在克里斯听出号令的人是谁时,他也看到了一面银色的大旗飘扬在漆黑的夜空当中。同时,如倾盆大雨般从天而降的火箭正疯狂洒向从他身后赶上来的追兵。
克里斯等人确实已经离开了营地,而军帐成簇燃烧的营地此时就位在这一座山丘的坡地下方。
方才埋伏在坡地上对敌军追兵做出反击的、是已经摆开了整齐阵势等在那儿的银卵骑士团弓箭队,此时连骑兵队也冲出来了。
他们掉头回来支持殿后的部队了,就在宝拉的指挥之下。
——这么说来,敌人攻进营地时看到的、银卵骑士团撤退时手持的火炬,这也是弗兰契丝嘉设下的障眼法吗……
克里斯觉得,这样的谋略绝非单用“大胆”二字可以形容。弗兰契丝嘉将大部队的指挥权交给部下,然后自己站上前线担任诱饵。这么做除非拥有一支能够足以信赖的亲卫队,否则绝对不可能办到。而且每个人都完美达成了自己的任务。
米娜娃不用说,吉尔伯特的剑术也是经过扎实锻炼的,立下的功勋全都有雄厚的实力作保;至于宝拉,她肯定也有什么过人之处才对,毕竟她和弗兰契丝嘉事前根本没有时间进行战术研讨。然而她却明确地读出了弗兰契丝嘉这个安排之下的意图,派遣骑兵带着火炬逃跑,为的就是等待反攻的契机。
克里斯茫然地趴在冰冷的草地上,望着手持银色旗帜的部队蹂躏着四处奔逃的国王军,让他们逼不得已而逃回了军帐成簇猛烈燃烧的营地中,被打得溃不成军。克里斯看呆了,完全忘记自己身上淌血伤口传出的痛觉,甚至没有察觉到被自己压在身体下方的温暖体温。
“……喂!”
一个拳头在他的腹部顶了一下,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你到底想压在我身上压到什么时候呀!”
米娜娃被压在克里斯的身体下方,仰躺在草地上,挥舞着双臂试图从他的身体下爬出来。
“啊,对、对不起……”
克里斯欲起身,然而脑袋却忽然一阵晕眩,让他还来不及反应便昏倒在米娜娃的身上。
“你、你干什么啦,猪头!”
——血……好像流得太多了……
——糟糕……好冷……
“还有啦,你一个人抢了敌人的马也未免太胡来了吧,要是没甩开敌人的追兵怎么办,你可是我的道具呀,哪有你想死就死的,可恶!”
米娜娃撑起了手肘,尽管皱着眉头还是硬着头皮将克里斯抱了起来。她的伤势虽然没有克里斯来得严重,不过也几乎可以说是遍体鳞伤了。一身衣物有多处被火烧焦,衣服上四处染满血渍,早就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了。
“喂,尼可罗,谁帮我把尼可罗给叫来呀;克里斯,你不能睡,我的身体不是你的垫被啦!”
此时米娜娃的咒骂声对克里斯的耳朵来说就像是亲切的爱抚。他紧紧倚着贴在自己身上的温暖体温,试图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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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你不能睡,我不准你自己一个人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一了百了,不过就是受了这么点伤,你不能睡,猪头,快起来呀!”
当尼可罗正在为克里斯处理伤口的同时,米娜娃仍不死心地持续在克里斯的枕边呼唤着他。尼可罗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勉强找些煮水、换毛巾的工作要她去做,试图让她少说点话。然而,一旦米娜娃的手空下来,她便马上又会跑回克里斯身边,硬捏着他的脸颊要他清醒。
等尼可罗处理完伤员之后,弗兰契丝嘉便令人难以置信地要大家彻夜行军移动。
“帐棚全烧掉了呀。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至少要走上两天两夜才有我们能睡的地方呢。你们知道麻烦的话就快点开始动起来吧。”她说。
这其实是个明智的决定。毕竟圣王国军不是没可能继续派出追击部队从他们身后赶上来,而且在帐棚烧掉之后,现在大家也没那个时间跟心情待在野外一边喝酒安慰自己、一边等伤口痊愈了。
克里斯睡在载着武器和防具的马车上。看到他在马车晃动时翻滚了一圈,米娜娃便大声惊叫着对尼可罗问:“喂、喂,那、那家伙让他躺在马车上真的没问题吗!”
“唉,我想应该没关系吧?”尼可罗听了发出昏昏欲睡的慵懒声音答道:“他可是头怪物耶。昨天挨的箭伤已经快好了,那家伙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东西,才让他拥有这样能够快速恢复的身体呀……”
是吃人的性命呀——克里斯终究还是没将这句话脱口说出。然而,尼可罗一番话却仍旧挑起了克里斯心里的疑问……
——我的伤好得很快吗?是这样吗?难道我的身体真的是野兽的身体吗……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事实上,过去他从没好好让部队里的军医帮他处理过伤口,因此他的伤口恢复速度究竟是快是慢,从没有足够的信息供他判断。然而,这时候……
——所以我真的是一头以吮噬人命过活的野兽呀。
一想到这点,克里斯便想将自己才缝合好的伤口用指甲挖开……一场恶梦醒来,睁开眼睛便看到和他一同坐在马车上的米娜娃,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接着又别过头去。
他试着稍稍抬起头来,将视线移到马车棚外,看见吉尔伯特骑在马上,而弗兰契丝嘉则坐在他的身边,一头金发反射着早晨的阳光显得非常耀眼。
——这次情况也是一样吗……
——这次的我,也是因为野兽之血而活下来了吗……
克里斯没有得出结论,然后又再次把眼睛闭上。
隔天晚上深更之后,银卵骑士团的人马终于抵达了一个大村庄。这里已经是札卡利亚公国的领地。因此村民们看到弗兰契丝嘉都纷纷出来欢迎。不过话说回来,这批军队总人数也超过了千人,加上马匹,要是真的停留个几天,喝干井水、吃光马饲料也是迟早的事。
“我想借用大家的仓库让我们在这里睡上一晚。可以请你们给我们一点食物跟水吗?费用我之后会派人送过来的。”
“说什么费用?这我们怎么能收呢!我们这个村子什么也没有,不过如果要酒的话,我们倒还可以另外提供一些给你们就是了。”
村长的答复让队上的士兵们全都雀跃不已。而弗兰契丝嘉提醒大家因为早上要离开村子启程,酒不能喝太多,但这会儿可就没有一个人听话了。
大伙儿围着营火把酒言欢。克里斯也坐在一旁的草地上,靠在行李堆的阴影处看着大伙儿欢笑的模样。
他在这副景象中感受到了一种跟四周隔绝的疏离感;不论是身上的伤口、人群中的营火散发出来的炯炯火光,以及所有人的谈笑风生……
——我待在这里真的好吗……
——我该让自己继续活下去吗……
——战争结束了,而我却跟着大家一起待在这个彼此展露笑容围坐在一起的环境之中。这样真的好吗……
“喂,新来的!”“你可别睡呀!一睡就醒不过来了!”“哇哈哈哈!你看他那副模样!那是蜜娜干的好事吗?”
忽然间,一阵此起彼落的谈话声落到他的身上,让一直抱着膝盖坐在行李堆旁的他忍不住抬起头来。此时,一群陌生的士兵——不对,这些人克里斯见过,只是从没有说过话,也没问过他们的名字而已——朝着克里斯走来。他们每个人都醉得人事不分的模样。
“有、有什么事吗……”克里斯对着这些人开口问道。
“你坐在这边很冷吧?这样对伤口不好喔。”“看我们让你从身体里面温暖到身体外面!”
“啊、那个,等一下……”
不问克里斯的意愿,这些人便蛮横地将他拉到了营火周围,强塞了一个如酒瓮般大的杯子给他。克里斯还没来得及拒绝而接下了杯子,接着周围的人便全部凑上来为他斟酒;其它围坐在营火周围的人们也纷纷坐到了克里斯身边。
——搞什么?这些人怎么忽然……
“……那个,我对酒……”
只要是比起葡萄酒酒更烈的酒,对克里斯来说几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入口。
“你几岁了?”
其中一人对着克里斯开口问道。克里斯回答十七,“那就捏着鼻子喝呀!”一句对不上逻辑的应答旋即将问题又丢了回来。接着众人开始鼓噪,甚至用手肘顶着他催促他快喝。克里斯没办法只好啜了一口,一张脸马上涨红起来拼命地咳嗽,让周围的士兵们全都笑倒在地上。
“……昨天真不好意思。”
其中一人唐突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克里斯听了睁大一双肿胀的眼睛呆望着对方。
“说什么瘟神啦、会杀死自己人的家伙啦……哈哈,看来你的传说对我们的好运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啊。”
“可不是吗,而且这家伙还帮我们保住了团长的小屁股免于敌人的侵犯呢。”
“抱歉啦。”“对呀,团长的贞洁对我们来说可是比公国的领土都还重要的呢!”“哈哈,没错没错!”
——这……
——这些人为什么要对我道歉……我可是……
“话说,你那种杀人的方式到底是从哪学来的呀?”
“我们看了都觉得不寒而栗呢。还好我们没有在三天前遇到你。”“是啊是啊,不然那时候你可是我们的敌人呢!”
“哈,我们的运气好嘛,我不是一直告诉你们吗?我们的团长可是个专带狗运的女神呢!”
克里斯听着耳边这些士兵们豁达的笑声,仿佛自己身上的伤口被人用冰锥凿开一般难受……
——幸运?才没有这种事呢……
——总有一天,我身上这头野兽迟早要……
——迟早要将你们的命运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呀……
——不行,拜托不要再跟我说话了,拜托……不要在我身边谈笑风生……
“拜托,别把团长算进去吧?有宝拉一个人就够啦,她可不是什么狗运女神,是个正牌的幸运女神呀!”
“好呀!正牌的幸运女神!”
“这么说,我们也有个正牌的死神啰?就蜜娜嘛!”“啊哈哈哈哈哈!”
众人围绕着营火发出来的笑声像是冷风一般在克里斯的耳边呼啸而过。
“话说,昨天的蜜娜别说是个死神了,简直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纯情少女呢!”
“是啊,看她一脸没了血色的模样,一副好像这小鬼死了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的样子。”
“她那个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她那副模样比较可爱呀!”“可不是吗!”
“喂,我说,如果是这小鬼的话……”“嗯嗯!”“有机会哦!”
周围的人聊着聊着,忽然露出了别有寓意的笑容彼此交换起了好色的眼神。接着,“小鬼,你听好了,你可是团长亲卫队里面头一个男人呢。”坐在克里斯身边有着一双浅褐色眼眸的士兵扬起了嘴角对着克里斯开口说道。
“……第一个?可是……”
——那吉尔伯特呢?他不也是团长亲卫队的队长吗?
“我们队长虽然强悍,不过终究不是个男人呀。”“是啊,没有卵蛋的。”“团长要他一起睡在同一间寝室,结果他居然拒绝了!”“是啊,这个机会对我们来说可都是求之不得呢!”“小鬼,你要为我们好好调查一下呀!”“因为我们有打赌嘛,像是蜜娜下面的毛是不是红色的之类的……”“哇哈哈哈哈哈,可是谁也没本事确认,所以赌金该赔该收,一直都还挂在那儿呢!”“因为谁敢这么做可是会丢掉一条小命的呀!”“能躲得过那把剑的人,我看除了队长之外也没别人了。”“是啊,可惜他没有卵蛋。”(译注:玉无し,原意为浪费、可惜之意。而玉——たま——为球、蛋等圆形物的通称,因而引伸为译文中的意思。)
此时,坐在克里斯对面那群人忽然脸色一阵铁青,猛然间屁股全都从地上、椅子上弹了起来。而克里斯身边这些神经较粗的人此时也忽然间全都僵住了。一个自始至终未曾属于这个环境底下的陌生气息此时就出现在克里斯的身后,让他头痛得想找个洞钻进去——这次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出现。然而,从周围的人那般惊吓的反应来看,他其实早该察觉到了才对。
克里斯畏畏缩缩地回过头来,看见一副漆黑的铠甲,和一把冷冰冰的长剑。他把视线再往上提,接着便看到那一双宛如钢珠般明亮的眼眸。
“啊、哈哈、阿哈哈哈哈……”
一身黑色的战士口中吐出空洞的笑声。
“队、队队队队长——啊那个……我、我们——我们说的是投石机的炮弹啦!”(译注:炮弹日文汉字为“弹丸”,但假名同样标注为“たま”。)
“对、对对对呀,我们在想说附近要去哪里找到补给品啦……”“喂,你们是白痴呀,我们队上又没有投石机!”
语带颤抖的声音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待吉尔伯特又上前走了一步之后,只见这群人将手中的杯子一扔便全躲到营火的另一侧去。
然而,吉尔伯特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他将视线移到了克里斯身上,冷冷地看着他。克里斯在一股下意识的冲动驱使之下放下杯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身上的伤还好吧?”
吉尔伯特这么一问,倒是让克里斯瞪大眼睛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关心他的伤势,于是显得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
“你以前都是用这种方式在打仗的吗?”
“……咦?”
吉尔伯特问完忽然抓起了克里斯的右手手腕,让克里斯脸上猛然渗出了几滴冷汗。
“你总是瞄准敌人的武器或者手腕攻击,这是你下意识的选择吗?因为你不想杀人是吗?”
克里斯听了生生咽了一口气。
“你要是老做这种蠢事,普通的剑没两下子就会折断了。”
吉尔伯特发现了。就在他们背靠背应付敌人的短短几分钟之内……
“你以后别再像只疯狗一样只想着要冲进敌人的队伍里头去了。要是你死了,敌人的攻势很快就会找上弗兰殿下,你最好记住这点。”
克里斯别开了视线,同时收回了右手,将手扣住左手的上臂,指尖用力地掐着自己的左手臂。
——我不知道其它的作战方式呀……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当别人的亲卫队?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保护别人的作战方式呢……
此时吉尔伯特将手放到了系在他腰上的长剑剑柄上头,让克里斯忍不住退了一步。
然而,吉尔伯特这个动作并非要拔剑,而是解下了那把长剑的带子,将它递给克里斯。这个动作让克里斯愣住了。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眼前的长剑,又回头看了看吉尔伯特。
“这把剑借你。”吉尔伯特说。
“……咦?咦?咦?”
“我想你打仗的方式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吧。这把剑所用的钢材,我想大概找遍东方七国也不会找到比这个更好的,你拿去用吧。毕竟亲卫队的队员不能老是在战斗中找武器,这样会危及到弗兰殿下的性命安危的。你可别把这把剑给搞丢了,等你找到更适合你的、更好的武器,再把这把剑还我。”
克里斯接过吉尔伯特递过来的长剑,心里仍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手中的长剑锻造技术惊人,拿起来的手感轻盈得令人难以置信。这绝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借给人使用的东西。
——他为什么……克里斯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又把头抬起来望向了吉尔伯特。此时对方忽然又丢了一个问题给他。
“名字?”
“咦?”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听你亲口告诉我呢。”
克里斯答话之前,一股声音先是哽在喉咙里头,撩拨着他的心房。
——我最后一次……告诉别人我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这个母亲给的、我的名字……米娜娃在我们碰面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
——然而,现在……我想回答他……我想把我的名字告诉吉尔伯特,这是为什么呢……
“——克里斯托弗洛……”
吉尔伯特听到克里斯的回答,稍微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身去,“你就叫我吉尔吧。”
周围的人从克里斯接过吉尔伯特递出的剑的那一刻开始,便始终屏息地关注着这一切,却在这时候全都不约而同地咽了一口口水,有人甚至还不自觉地发出赞叹声。而克里斯大概可以想像出原因,因为,能叫他吉尔的人,整个骑士团里头恐怕就只有弗兰契丝嘉一个人了。
“战场上很难让你叫出一个人的全名的。”
吉尔伯特冷冷地丢下了这一句话,然后便起身离开。克里斯双手捧着从吉尔伯特手上接过来的长剑,茫然地望着他离去时的背影。
——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克里斯不明白。不过他捧在手心上的长剑却毫无疑问是吉尔伯特借给他的。
“你……真了不起呀……”
“队长他对你……”“可不是吗?”“他那副模样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克里斯凝视着身着黑甲的战士背影,一愣一愣地听着周围士兵吐出的感想,然后将双手捧着冰冷的长剑收回来贴到了胸前。此时众人七嘴八舌的喧嚣声又再度传入了他的脑中,鼻腔里也充斥着周围的各种气味。酒香、烤肉烧出来的油脂香味,以及牧场里的青草香,所有气味混和在夜里的晚风之中,弥漫在整个村庄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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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契丝嘉睡觉的地方就如同她一开始所说的,是在村长家的仓库里头。
“这位公爵千金殿下还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呢……”
为克里斯带路的村长手持着油灯走在牧场的外围,谈到弗兰契丝嘉执拗的性格而忍不住露出了苦笑。想必是弗兰契丝嘉对村长说过,早先她在部队面前提到要跟村里的人借仓库睡,那么她便不能自己一个入睡在某个人温暖的房子里头。
“这边请。我就先失陪了。”
村长伸手指着一处窗子和门缝里头透出微微亮光的小屋,然后对着克里斯行了礼,将手上的油灯交给克里斯之后便转身离去。
仓库中铺满了白布,数量多得让人不禁要猜想,这是不是翻遍了整个村子才好不容易搜集来的。墙上挂着公爵家的旗帜和骑士团的队旗。弗兰契丝嘉优雅地侧躺在软绵绵的羊毛上,颇为享受地辍着苹果酒;米娜娃蹲在弗兰契丝嘉身边,听着宝拉的指示手边正在忙着什么,看到克里斯进来,忽然将手藏到身后,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
“你、你不要忽然跑进来啦!”
她唤了一声同时手边随便抓了一个东西便往克里斯身上扔了过来。
“对、对不起啦!”
克里斯赶紧关上门出去,险些被米娜娃扔过来砸在门上的东西给砸到。那东西落在门缝间,一看竟是一块用来磨草药的石杵。
“有什么关系嘛,你进来吧。今天晚上很冷,你就代替兽皮为我暖脚吧。”
“弗兰,你不要乱来啦!”
“那个……话说……这个药是为克里斯磨的,就由蜜娜来帮他抹上去吧?”
“宝拉也不要多话!”
克里斯听着三个女人大小声地谈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将腰上的剑卸下挂到了仓库外的墙上,然后在窗边先坐了下来。
“克里斯,我不是要你进来了吗?”
窗子打开,弗兰契丝嘉从窗子里头探出头来。宝拉也跟着凑到了窗边。
“我、那个……我是来当警卫的。是吉尔伯特交给我的工作……”
“你去其它仓库睡啦,警卫工作有我一个人就够了!”米娜娃听到之后也跟着凑上来对着克里斯说:“你是伤员耶!谁要你来当警卫呀——这是你的药,拿去——拿了药快点滚开,找个地方睡觉去啦!”
米娜娃将草药递出来贴在克里斯耳边,刚磨好的香草既残留着磨碎时磨擦的温度,也带有浓烈的青草香。不过米娜娃粗鲁的动作差点就要把药草给塞进克里斯的耳朵里了。
“那个……药草不是这么用的啦……”宝拉在一旁畏畏缩缩地提出了劝告。
“咦?你那把剑是?”
弗兰契丝嘉率先留意到了;一旁的米娜娃见了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吉尔伯特的剑吗?怎么在你手上?”米娜娃问。
“……他借给我用。”
克里斯虽然不觉得他们会愿意相信,不过还是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全盘详细地说明一遍。米娜娃听了呼了一口气耸耸肩没做其它表示。而弗兰契丝嘉则是将同样的动作重复了几次然后笑着说:“那家伙也真是有够不坦率的呢……”
“话说,吉尔伯特人呢?他跑到哪里去了?我之前不是说我们五个人要大家一起庆祝的……”
“嗯~~我记得他好像是说要先回札卡立耶斯戈城去报告战果去了……”米娜娃说。
“我不是跟他说明天再去就好吗……算了,那就我们四个人来个睡衣派对自己庆祝吧~~”
米娜娃一听皱起了眉头,便把弗兰契丝嘉和宝拉从窗边拉进了仓库中,将窗门用力合上,差点打到克里斯的鼻子。
“……人家可是刻意帮他把睡觉的位子安排在你旁边了耶?”弗兰契丝嘉说。
“啰嗦,快点睡觉啦!”
就在说话声唐突地中断之后,克里斯抱着吉尔伯特借他的长剑靠到了墙壁上,然而,这时候窗户又忽然从仓库里头被掀开来。是米娜娃。她只伸出了手臂,扔出了好几件白布盖在他的头上。
“……啊……谢谢。”
克里斯道了谢之后也没见她响应,即刻又把窗子给关了起来。
克里斯将布裹在身上,露出了颈子以上的部位,抬头仰望着一片无暇的靛青色天空。栅栏外不远处的田间小径上还有人正围着营火喝酒嬉闹;甚至还传来了喝得烂醉而变调的歌声。
克里斯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他最忌讳的夜晚,明明才刚打完仗,然而,他却连昨天在战场上遭遇敌人的长相、持剑刺穿敌人血肉的触感、身上被枪斧刦开的痛楚,还有敌兵头盔底下喉咙绽开渗血死亡的惨状都完全想不起来。他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活下来的人们愉悦的脸庞。这样的夜晚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经历到的呢。
——————————
克里斯在意识朦胧的睡梦中忽然被周围异常的动静惊醒。他伸手摸索着盖在手边白布底下的长剑。此时营火已经熄灭,围绕着火堆嘻笑打闹的声音也已经沉寂;靛青色的夜里万籁无声,还清醒着的只有一片黑压压的草原和连绵起伏的屋檐所环抱的这座庄园。冷飕飕的寒意几乎让人直打哆嗦,这样的氛围大概是黎明前的景象吧。周围没有任何一点声音,也没有还在活动的人和动物。然而……
——刚刚那阵异常的细微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克里斯察觉到了。这股异样的气息是从他背后——背后的仓库里头传出来的。
——有人在哭?
就在他伸手打开窗户的时候,一个声音透过墙壁让克里斯整个人冷不防地抽了一下。
“别动,你不要动……”
是米娜娃的声音,她察觉到了克里斯的举动。而克里斯在她喊出声音来的那一个瞬间瞥见了窗户里的景象。米娜娃当时也将背靠在仓库内的墙上,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
克里斯呼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将身子又靠回到了仓库的外墙上坐下来。
“我没事,你就继续待在外头好了……我只是觉得有点痛而已,没事……”米娜娃隔着仓库外墙对着克里斯说。
——她……又预见了什么未来的景象了吗……
——对喔,我记得她说她讨厌睡觉的……
——预见未来……
——因为她能从自己预见的死兆中感受到死亡的痛楚……
“你待在门外就好了。”米娜娃说。
她的话让克里斯双手十指忍不住狠狠掐住了自己的膝盖。
——这种痛觉到底是何等疼痛呢……
——米娜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得背负起这种折磨呢……
米娜娃从窗子里头伸出手来,她那一双白皙的手臂此时正不断地发出颤抖。克里斯在困惑之余仍伸手抓住了米娜娃的手。两只手掌紧紧重叠在一起。克里斯起初还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米娜娃纤细的五只手指头不断地发出颤抖,然而,就在她的手掌开始在克里斯的手中变得温暖的时候,米娜娃手心传来的颤抖便逐渐缓和了下来,然后停止。
一阵冗长的静默氛围笼罩在他和她的掌心周围,流逝的时间几乎让人以为天就要亮了。米娜娃经过时间的安抚,好不容易收起了口中的呜咽声,然而周围的天色仍旧沉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她此时忽然又拨开了克里斯的手,而克里斯也感觉到她又将手缩回胸前,环抱着自己的膝盖。
“谁、谁要你来关心了……”米娜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着克里斯丢出这么一句气话:“刚才的事你给我把它忘掉——可恶……没什么,没什么事啦!”
“才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米娜娃正要关窗,克里斯发现而赶紧伸手抵住了即将关上的窗门。他从窗缝间透过米娜娃披在背上的一头红发看见一对纤细的耳根和颈子。
“搞、搞什么啊,才不要你管,明明自己说要当门口的守卫,结果还不是在打瞌睡,你这个没用的家伙!”
“……对不起嘛。可是……可是我就是想看看米娜娃的脸、听听米娜娃的声音。只是如此而已,请你安心……”
因为米娜娃是唯一一个即便命运被克里斯这头野兽吮噬殆尽也不会死的人。要是米娜娃哪天不见了,那么克里斯又得孤独地躲开和所有人之间的相会,徘徊在一个人的夜里了。
然而米娜娃似乎不能体会,她把手一翻便抓住了克里斯的手腕,五只手指头狠狠地掐住了他,“猪头!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好好睡觉,我、我——”
“你预见了什么样的未来?”克里斯问。
“你不用知道啦!”
“告诉我吧,因为我就是为了吃掉你所预见的死兆而待在你的身边的。”
“闭上你的嘴啦!”
“为什么!”
克里斯拉过了放在一旁的长剑,将上半身从窗外钻进了窗内。米娜娃抬头,一双湿润的眼睛和克里斯正面对上。这一瞬间,两人的声音全都隐没在深邃的夜色之中。
克里斯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吐出失去了温度的气息。而米娜娃的视线游移着,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似地将目光转回到克里斯的身上。她说:“是你!”紧咬着几乎要渗出血来的嘴唇,颤抖着思索该怎么将下一句话脱口说出。
“是你用那把剑杀死我的,我看见那把剑的剑身上映出了我的模样!”
这句话让克里斯反射性地握住了手中的剑柄,一时之间没能意会米娜娃口中吐出的字句究竟代表了什么样的意涵。
“我看见……我看见你用那把剑——用吉尔伯特的剑贯穿了我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