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新月之夜还有一个晚上。圣王国军拿下了圣卡立昂,此时更多了一万兵力进驻。仪队们以庄严神圣的姿态,高举着象征杜克神的有翼车轮旗帜进城。梅德齐亚公国的百姓们在街上挂着铃铛洒满了鲜花,张灯结彩地迎接他们的到来。当仪队后方一台雕饰华丽的大型轿子经过时,众人更是欢声雷动地将兴奋的情绪推到了最高点。
弗兰契丝嘉的银卵骑士团退出圣卡立昂城之后,连同其它的公国联军一起暂时就近驻军在邻近的耶帕维拉小镇。而此时圣卡立昂城内的盛况就连这里的军营也听得见。
“看来梅德齐亚城的人民在心理上早就已经抛弃他们的公王了吧。”
尼可罗坐在窗边,拉起了窗帘眺望圣卡立昂城喃喃说着,然后将望远镜递给弗兰契丝嘉。弗兰契丝嘉举起望远镜,看见城墙上并排插着紫色的军旗在风中飘扬,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将望远镜扔回给队上的军医。
“梅德齐亚公王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重税跟不合理的征兵制度,就算女王陛下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够就此忘掉这些梦魇呢。”尼可罗说。
“一旦梅德齐亚公国变成了女王的直辖领土,百姓身上的税负就会减轻,这样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开了。”
弗兰契丝嘉耸耸肩,没说破这根本就是没有根据的消息。事实上,不管圣王国究竟会派遣代理官员治理圣卡立昂,还是让在位的公爵引退,拔擢一个容易控制的继承人上来,圣卡立昂恐怕都会维持现今的所有制度才对。
“不过话说回来,圣王国的维内拉利亚节会安排在首都之外的城市举行,这大概是史上头一遭吧。”
圣卡立昂被圣王国的部队攻陷是五天前的事。弗兰契丝嘉对公国联军提出留下梅德齐亚公王、将各国部队直接撤离的意见。她挟着自己救出大主教的功绩,硬逼着要其它五国的指挥官乖乖就范。因为若是连梅德齐亚公王也逃出了自己的城池,那么领民的情感将会完全转向圣王国王室这一边。
然而,就连弗兰契丝嘉也没想到女王陛下会真的驾临圣卡立昂城内。
“要是连婚礼也在圣卡立昂城内举行,那么圣都的人可是会恨得牙痒痒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尼可罗揶揄道。
不久前女王发表了杜克神托宣的预言,宣布身为王配侯的柯尼勒斯为圣王绅,即女王招婿。然而这个托宣预言传到了圣卡立昂城外,跟女王驾临之间相隔不过三日。这代表杜克神的托宣预言一宣布,女王便直接朝着圣卡立昂出发了。
(为什么这次会突然改变惯例,将婚礼移到圣卡立昂举行呢?)
弗兰契丝嘉交叉着手臂望向夕阳底下圣卡立昂城宏伟庄严的轮廓。她判断这大概是因为柯尼勒斯不能离开那座城池的缘故。
(他是要借此引蛇出洞吗?但他这么做的目标又是谁呢?)
她回头环顾这间日照贫乏的房间,除了尼可罗之外,她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人在场——米娜娃。此时米娜娃仍穿着一套战斗装束、怀抱着自己手中的巨剑蹲在角落。她察觉到了弗兰契丝嘉的目光,随即抬起头来,露出一对深如石墨般的黑眼圈问:
“……你为什么不趁着女王行军的途中发兵攻击他们?”她说。
弗兰契丝嘉叹了一口气,“不行啦。我们怎么可能不被驻扎在圣卡立昂城内的圣王国军察觉、而对护送女王的军旅发动攻击呢?再说,我们也得不到其它公国联军的协助呀。”
“这场仗只要把女王杀掉,战争就结束了。你为什么不以破釜沉舟的态度去做呢!”
“是啊,对你来说是结束了。不过我们的战争可还有得打呢,你知道的吧?”
米娜娃听了鼓着一张脸别过头去,接着一会儿之后从地上站起来。
“要打可以。不过如果我们把你的事情公诸于世,告诉全公国联军现在圣王国的女王是假的,然后再揭起有翼的车轮旗跟圣王国宣战;这么做确实有用,但你觉得这么一来整个情况跟以往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米娜娃拄着剑,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将整个人的体重压到了剑柄上头。她紧咬着下唇,咬得嘴唇都发白了。
在公国联军阵营之中,知道米娜娃真实身份的人少之又少;即便在银卵骑士团里头也只有弗兰契丝嘉加上几名亲卫队员和尼可罗等人知道而已。弗兰契丝嘉的祖父知道,但她的父亲,即现任的札卡利亚公爵就从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弗兰契丝嘉觉得,以现在这个情况来说,反而圣王国军方面知道的人可能还比较多。毕竟传说中的剑士“在战场上洒盐的死神”这个传闻恐怕早已经传入了圣王族耳中,而他们只要听到传闻中的叙述,大概就可以猜到这个人是米娜娃了。
圣王国方面完全没有隐藏米娜娃身份的必要,其实真正害怕这个消息曝光的也只有圣王族一方而已;但是弗兰契丝嘉认为,她绝不能让东方的这几个诸侯国知道米娜娃的身份。
虽说他们若是以米娜娃作为号召,确实可以凝聚七国在军事方面的向心力。但是这么一来,若是他们得到胜利,留下来的也同样是一群拥戴女王的贵族集团。他们同样会开始一场为了独占神权的角力,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改变。
(我们非得用人的力量、而不是借助神灵的威名来结束这场战争……)
这才是弗兰契丝嘉的想法。
“……所以我们还需要时间来凝聚盟国的向心力呀。”她说。
“所以你是说其它公国全都是胆小鬼吗!现在圣卡立昂东门的修复工程还没有完工,城里头也为了准备婚礼而变得一团乱。难道此刻不是攻破圣卡立昂的最好机会吗!”米娜娃大声叫道。
“对,你说的没错,他们就是胆小鬼。因为接下来等到维内拉利亚节一过,圣王国军大概会有一半以上的兵力会调回圣都,所以这边的联军也有不少声音表示应该先调兵回国重整旗鼓。”
米娜娃听了弗兰契丝嘉的说法,一个拳头重重地槌在木头柱子上,“开什么玩笑!要是等到婚礼办完了,希尔维雅就会……她就会被那个像是蜥蜴一样的家伙……”
弗兰契丝嘉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女王的姐姐站在这里,一对肩膀焦急地不断发出颤抖。
托宣女王一旦和被选上的夫婿完婚之后就非得生个小孩出来不可。而这样的痛苦,本来应该是米娜娃该承受的。
“……那好,我知道了。”米娜娃说完将手中的巨剑一肩扛了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你打算一个人冲进去吗?”
弗兰契丝嘉冷冷地问了一句,而一旁的尼可罗听到这里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米娜娃没有回头,“你都看到了还问我干什么。”
“喂、喂!蜜娜,你等一下呀!一定还有其它方法的嘛,你一个人冲进去只有送死的份呀!”尼可罗惊叫道。
“克里斯还独自留在那里呀,可是我……可是我——我却一个人自己逃走了!”
米娜娃回头的同时,一头如火焰般的红发在她的身后甩了一圈。她瞪着尼可罗,光用眼神中散发出来的魄力就逼使尼可罗在惊吓中退到了窗边,“……这不是你的……责任……吧?”
“这不是责任的问题!克里斯是我的东西!他要将我——他要将我的命运给——”
“所以你也要追着他去送死吗?你是笨蛋呀!”
“克里斯才不会死——”
米娜娃的一声咆哮不只吓到了方才回嘴的尼可罗,就连弗兰契丝嘉也忍不住为此生生地咽了一口气。
听过包含米娜娃在内的数十名突击队生还者的报告之后,就连弗兰契丝嘉也觉得绝望;柯尼勒斯的妖剑,只要被碰到的人全都会变成他的傀儡。虽说这种神奇的能力实在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当她听着队员们遭到同伴拔剑相向的经历,也就不得不相信了。除此之外,报告中还指出克里斯杀死了所有被柯尼勒斯的妖剑操弄的伙伴,然后被赶到现场的圣王国部队用长矛戳倒在地上。现在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认为克里斯还有生存的可能性。
“我看到了……那家伙用剑刺穿了我的眉心,这个死兆到现在都还没有消失!所以他一定还没死!”
米娜娃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房间,并且关上房门,而后一阵阵踏在楼梯上的沉重步伐声传回到弗兰契丝嘉和尼可罗的耳中。
(她预见和之前相同的死兆吗……这么一来,确实可以作为克里斯还活着的证据呀……)弗兰契丝嘉忍不住这么想。
“……那家伙……还活着?”
尼可罗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喃喃自语着,接着猛然惊觉地转头望着弗兰契丝嘉说:“团长……那、那、那蜜娜真的会一个人往圣卡立昂城里头冲进去呀!我们得阻止她呀!”
“我早就已经吩咐过吉尔了,告诉他蜜娜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要他好好看着她。”
尼可罗听了,搔了搔他那一头卷发叹了口气说:“蜜娜明明这几天都还很安份的……结果知道那家伙还活着之后马上就变成这副德行。我觉得她真的就像一架破城槌一样,视野永远都只看得见城门前的一点点距离,永远只懂得往前冲……”
弗兰契丝嘉并没有听见这番讥讽,她陷入了沉思——克里斯还活着?他被囚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柯尼勒斯会放过克里斯而没取他性命呢……在她知道克里斯还活着之后,脑中就一直不断地思索着。
(克里斯……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对了,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指向那个关键……)
忽然间,一个慌张的脚步声将弗兰契丝嘉从千头万绪的思虑中拉回军营里这间昏暗的房间。
“弗兰殿下,克里斯还活着的事是真的吗!”
是宝拉。她似乎才刚换好一身医务兵的蓝色套装,帽子跟头发都还没来得及整理而显得凌乱。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听见了,是、是真的吗!克里斯真的、还活着吗!”
“这栋军营的墙壁也未免太薄了吧……我是不是该要求换个房间才对呀?”
弗兰契丝嘉拍了拍宝拉慌忙中赶过来而气喘吁吁的肩膀。她叹了一口气说:“嗯,他出现在蜜娜预见的未来里面……蜜娜说他还活着。”
“那、那——那我们赶快去救他呀,因为克里斯对蜜娜来说是很重要的嘛!”
弗兰契丝嘉听到宝拉所提出来的意见,不禁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而宝拉也因为自己的主人猛然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同时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
(去救他?救克里斯?)
弗兰契丝嘉呆愣着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去救他吧。不过该怎么做呢……弗兰契丝嘉对于自己开始思考可行的方法而感到胆寒。
(这怎么行?不可能的,我只能丢下他不管了呀……)
(已经是圣王国的领地。以现在这个情况来说,如果只有银卵骑士团一个部队根本什么也办不到呀……)
此时吉尔伯特脸颊淌着血痕,走进了弗兰契丝嘉等人所在的房间内。
“吉尔伯特,你受伤了,发、发生了什么事!”
宝拉看了整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赶忙跑到他的身边。然而,吉尔伯特却只是将她推开,屈膝跪在朝着他走过来的弗兰契丝嘉面前。
“对不起,弗兰殿下。”
吉尔伯特光是这么一句话,就已经让弗兰契丝嘉明白了一切。
“……你没能阻止她呀?”她问。
“是,我们只对阵一招我就知道我的剑拦不住她了。”
吉尔伯特垂着头,额头上滴落的鲜血摔碎在地板上——还好是他和米娜娃对上,不然换做是其它人恐怕不会只受这么点伤就了事。
“她说,如果我拦她的话,就算杀了我她也要去圣卡立昂,所以我让她走了。我觉得我应该先跟您报告这件事,然后请您定夺接下来该怎么做。”
“吉尔,我真的很感谢你每次都能够做出这么冷静的判断。”
弗兰契丝嘉将手放到自己的亲卫队队长肩上,然后要他站起来。她拿了一块布帮吉尔伯特擦去额头上的鲜血,然后让宝拉帮他处理伤口。
“团长,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如果要我担任佯攻部队的话我是可以配合啦。”
“尼可罗,你刚刚不是才说要阻止她的吗?”弗兰契丝嘉反过来问了一句。
“我是说要阻止她一个人冲进去嘛。不过如果现在团长想到了一个了不起的作战然后发动命令,那蜜娜可就不是一个人冲进去了。”队里的军医说完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弗兰契丝嘉抬头看着天花板。
不可能呀,我只能对克里斯见死不救了……她摇摇头。然而,每当她的视线和宝拉、吉尔伯特,还有尼可罗交会的时候,她的内心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可是我又该怎么做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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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脸颊贴着冰冷的石砖地板,听到地面传来的脚步声。
他在黑暗中抬起头来,看到铁格子外头照进明亮的火光。刺眼的光芒让他忍不住用手遮住眼睛。他已经不知道上一次眼睛还可以看见光芒究竟是几天以前的事了,习惯黑暗的眼球受到刺激,让他的眼皮忍不住一阵痉挛,眼角也禁不住溢出泪水。
“……是谁……要把我处决就快点来吧。”
他喃喃说着。微微睁开眼睛,从指缝间试着窥探牢笼外头的景象。他的嘴唇干裂,喉咙干涸;一旦发出声音就会产生宛如一根锈铁棒在喉咙翻搅的痛觉。
这道光芒的光源不只一处,共有三处——不,其实更多;大队人马站在克里斯的牢笼外头,他从这些人的影子、金属的味道、脚步声等等特征判断,这队人马是穿着铠甲全副武装的战士。
“过来,野兽之子。”
他记得这个声音。克里斯的喉咙仿佛一条离开水的鱼在死前挣扎那般抽搐着。他的眼睛已经渐渐可以适应眼前的光芒,他将目光紧扣着声音源头,视野中逐渐浮现一名身材高挑、身着华贵衣饰的男子。尽管这名男子脸上带着笑容,但一双如钢珠般嵌在眼眶中的眼眸、却比起监牢中的石壁更让人觉得冰冷。
“柯尼勒斯……”
“别用你那张污秽的嘴巴叫我的名字。我可是再过不久就要接受无上荣耀加身的人呢。你最好别再说话,乖乖地爬到油灯光芒可以照到你那张脸的地方来。”
……荣耀加身?
——是怎么回事?这家伙在说什么呀?
——你应该、你应该永远受人诅咒才对……
克里斯用双手的五只手指抓住石砖地板、缓缓地爬到了铁栏杆前,除了看见柯尼勒斯一件长长的单褂之外,那把令人感到忌惮的细身长剑的剑鞘也同时映入他的眼帘。另外,他还看到柯尼勒斯背后站着好几双腿,这些人大概是他的护卫吧;每个人脚上都穿着同样的军靴,只有其中一个站在柯尼勒斯身边的人没有。
克里斯耐着颈骨传来的疼痛,皱着眉头将视线提了起来。
那双腿的主人是一名少女。她留着一头鲜红色的长发,额头上还戴着银色的皇冠。少女穿着一套裙摆上镶着荷叶边的华贵洋装,在油灯的光芒映照下染上了微微的橘红色。一双纯白的衣袖顺着垂放的手臂垂在裙摆两侧,像是一对展开的羽翼。
女孩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黑色眼眸。
克里斯一看就知道了。那张带着怯懦的稚嫩脸庞直让他想起另一个人的模样。
“把你的脸让陛下看看。”柯尼勒斯冷冷地对着克里斯开口说道。
陛下——统领整个圣王族、直属于杜克神的巫女,托宣女王。
“……是这个男的吧,希尔维雅陛下。”
柯尼勒斯低声对着一旁的女孩提问道。
“对,就是这个人。”
“他拿的剑也是这把没错吧?”
柯尼勒斯问话的同时,从身后的护卫手中接过一把长剑举在希尔维雅面前。这把剑身宛如镜子一般光滑的长剑便是吉尔伯特借给克里斯的长剑。
女王的下颚止不住地颤抖着,她点了点头,“……对,就是这把剑……我看到这把剑贯穿了我的眉心……”
克里斯听到这句话,呆愣着一时之间忘了呼吸。
“我看到的那把长剑,确实就拥有这么一片宛如冰晶般的剑身。”
——一模一样……
——她说的话跟米娜娃一模一样……
——难道在既定的命运安排之下,我连女王都杀吗……
此时希尔维雅蹲到了铁栏杆旁,让站在她身后的一群护卫忍不住一阵惊慌。
“陛下,您不可以对着俘虏屈膝呀!”
“您甚至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这里跟他会面的!他太污秽了——”
柯尼勒斯在她真正蹲下去之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而将她制止。然而,方才那个瞬间,女孩脸上一双黑色的眼眸已经贴近了铁栏杆,让克里斯可以清楚地看见。
——啊啊……那一双黑色的眼眸……
——那是和米娜娃一模一样的眼眸……像是新月之夜黯淡无光的夜空一般的颜色,是底下沉着满满的绝望和痛苦的颜色……
“你认识我的姐姐吗?”
面对女王的提问,克里斯点了点头。同时,原本翻搅着他内心的揣测、此时也在急遽的低温之中冻结成了沉痛的事实——米娜娃就是女王的姐姐,她是承继着圣王族被诅咒的血源之人,她才是真正的女王。
“……她没事吧?”
年幼的冒牌女王一张美丽的脸庞此时仿佛要被眼眶中的泪水融化。
“柯尼勒斯,请你释放这个人。我有话要请他转告我的姐姐。”
“陛下,请您不要开这种玩笑呀!”
周围护卫的嚷嚷被柯尼勒斯目光一扫,全都安静了下来。希尔维雅对于方才众人的制止充耳不闻,“请你告诉我的姐姐,说只要姐姐平安无事,我可以忍耐的……请她不要再参加战争,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活……”
克里斯听见这句话的同时,耳中仿佛也听见自己体内的血潮滚烫沸腾的声音。
——她说……她可以忍耐?
——她说……要米娜娃不要再参加战争?
——这种话……就算让我活着回去,我能对米娜娃说吗!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女王起身之后,柯尼勒斯向前跨了一步。而他接下来的举动让克里斯瞪大了眼睛——他将吉尔伯特借给克里斯的那把长剑透过铁栏杆递了进来。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你们给我安静一点。”
柯尼勒斯说完,松手将长剑扔到地上。一把剑摔在地上的声音仿佛从指尖扔出去的冰块、撞击在石砖地板上碰碎而发出的声响。
“这是你的剑,你拿回去吧,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另外,如果你能从这里出去就出去吧。”
“……为……为什么……”
柯尼勒斯没有回话,而是对着背后的护卫开口说道:“先把陛下带回去。这边的空气不好,不能让陛下在这边久待。”
“那殿下您呢?”
“我还有话要跟这名俘虏说。”
“柯尼勒斯,拜托你,一定要让他回到姐姐身边!”
“陛下的圣恩,微臣感佩之至。”
希尔维雅在护卫们慑人的脚步声包围之下,逐渐消失在克里斯的视野。年幼的女王在离去之前仍频频回过头来望着克里斯。
一会儿,绵密的脚步声在爬上石阶之后逐渐消失。克里斯伸手探寻躺在他身边的那把长剑,同时抬头望向柯尼勒斯。
“我听希尔维雅说,你会用那把剑杀死她。这是杜克神赐与她的托宣预言。”柯尼勒斯说。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剑还给我?”
“因为这是你的命运。”柯尼勒斯弯下腰,靠近栏杆前说:“你要杀谁都没关系,就算是米娜娃也好。”
“什……么?”
“杜克神的力量是在宿主死后才会被继承下去的,这点你没有听米娜娃说过吗?所以希尔维雅和米娜娃两个人平分母亲遗传下来的力量——你知道吗?一个国家不需要两个女王,只要一个人死了,所有的托宣之力就会被另外一个人吸收。”
“你、你这家伙——”
“命运有可能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稍稍微改变其形貌,不过命运的走势永远都会趋向同一个终点。所以不管你杀掉的人是谁,另一个人就会落到我的手中。”
克里斯忽然觉得自己干涸的喉咙中传出一阵仿佛被人猛力掐着脖子般的疼痛。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这一代承继了杜克神之力的女王是一对姐妹,其实为的就是要从你为她们带来的、无法改变的死亡命运中守护其中一人,并让她活下来继续继承女王的位置。”
因此,即便克里斯杀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也会留下来。
“野兽之子……”柯尼勒斯的一双眼眸忽然焕发出一道光芒,同时脸上泛出一抹宛如烙铁般的笑容:“只有你呀!这世上只有你这个拥有污秽的野兽烙印之人,可以杀死杜克神所庇佑的托宣女王呢!”
“你——”
克里斯在盛怒之下抓起了手中的长剑,举剑要刺向铁栏杆外的男人。然而,柯尼勒斯却只是用一只手指头就让克里斯不但没能够如愿、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神经更是实时窜起一阵剧痛而发出痉挛——他不过将长剑从地板上提起了几寸,手腕却定在那边一动也没办法动。
——为、为什么会这样……
柯尼勒斯露出浅浅的笑容离开了铁栏杆前。同时克里斯身上又忽然像是被某件重物压住,整个人贴在地上连一根手指都举不起来。
“所以你出生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挣扎着爬到了我的面前——一切都是为了我呀。你就继续在血泊中挣扎吧,直到最后一刻。就算你现在体悟到你的脖子上套着这么一副沉重的枷锁,你仍然什么也没办法改变的。”
“……我要杀了你!”
“你还在说这种蠢话,难道你还不了解命运的力量吗。我是被托宣神谕选中的人——你知道吧?我会得到这个国家、让女王怀着我的骨肉。等到这个小女孩长大并且得到神权之后,我就会杀了女王,而这就是托宣预言呀,这下你知道了吧——你想杀我?别笑死人了。我是被神选中的人,是不会死的,等你杀了希尔维雅,希尔维雅预见的未来就会完完全全转手到米娜娃身上。到时候就是米娜娃要怀我的孩子,然后被我杀死。”
“不可能,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未来——”
克里斯的前额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握着长剑的手背也同时窜出了高热。而柯尼勒斯的手和额头也同样浮现出一道焕发着白光的印记。
“依附在你身上的神是痛苦和牺牲的神,是我身上幸运之神的食粮。你是为此而生的。你该为此而趴在地上挣扎,为此而死。你只能永远活在不能和任何人接触的黑暗之中——所以,你认命吧!”
“……你、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
柯尼勒斯起身,发出一阵嗤笑声后离去。
牢房四周再次沉入了漆黑的世界。克里斯抱着长剑蜷缩在地板上,在烙印传来的痛苦中口吐白沫地在地上打滚。
新月之夜即将到来。他体内的野兽正渴求着鲜血;同时,柯尼勒斯和希尔维雅方才对他说过的话不断在他脑中回荡着。此时只有怀里那把冰冷剑刃的触觉,让他得以维系住自己随时可能消失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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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不知道他在黑暗中到底挣扎了多久。此时石头地板上传来不知道源自何处的喧噪声和声波带来的震荡。
——耳边不时可以听见管弦乐队奏出的音乐,是因为女王的婚礼将近吗……
——车轮碾过石砖地板的声音变得如此沉重,是因为满载着贺礼而增加的重量吗……
然而,这些声音却都逐渐被宛如黑泥中浮出的泡沫般恼人的野兽之声给吞没。
忽然间,一阵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让他赶紧从地上跳了起来,双手紧握长剑面向铁栏杆外侧。全身上下传来的疼痛、因为眼睛照射到光线甚至蔓延到了他的齿间。然而,当他看见铁栏杆彼方直伫的身影,却让他整个人愣住,甚至忘记要握紧手中的剑而差点松手。
油灯旁映出的是一头熟悉的火红色头发,那张熟悉的脸庞眼窝中嵌着一双仿佛冻结在眼眶中从不曾摇晃的黑色双眸。而这个人身上还穿着一件白衣……
——是米娜娃?
——为什么?
米娜娃站在他的面前,同样也显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而瞪大了眼睛。她的视线落在克里斯的手中,“……你手上为什么会有剑?”
米娜娃的提问让克里斯在惊讶中回神,同时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赶忙向后退开,“等、等一下!米娜娃,你不可以过来——”
米娜娃单手举起那一把厚重的巨剑,光用剑身的重量便劈断了铁栏杆上的门锁。克里斯退到了墙边,“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是偷溜进来的。上面现在可热闹着,我根本不用偷溜进来——好了,我们走了。”
这时候克里斯察觉到米娜娃的剑上已经沾染了干涸的鲜血和布料等等秽物。
“……你一个人来吗?”他问。
“当然了。我怎么能为了这种事把其它人给卷进来。”
“你为什么要为了我——”
“因为你是我的东西!”米娜娃靠上前来一把揪住了克里斯的衣领,“你不是要保护我的吗!”
她的一声怒斥让克里斯忍不住别开了眼睛。
“我已经……没办法保护你了……因为……因为你看到了吧?我杀了……自己的同伴——他们不是遭遇什么不测,而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笨蛋!那根本是没办法的事——”
“那不是什么没办法的事!”克里斯带着一副湿润而滚烫的情绪唤出的声音,将米娜娃的声音遮蔽过去:“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沉沦了,我沉沦在撕碎骨肉的触感和令人感到怀念的血腥味中!我已经沉沦了!但是我应该可以制止的……我应该可以制止我心里的那头野兽……所以要是你现在靠近我,我也会杀了你……而柯尼勒斯就是为了要我杀死你而让我活下来的……”
“你说……柯尼勒斯?”
“对,我也见到女王了……而她也预见到了自己被我杀死的未来——”
“希尔维雅?你见到希尔维雅了吗?为什么!”
米娜娃对着克里斯呼喊的同时,抓住了他的肩膀猛力摇撼着,然后克里斯说出了他早先所遇到的这一切,说出了希尔维雅的愿望、柯尼勒斯的嗤笑,还有柯尼勒斯最后将剑还给他的事……
“……所以你要照着希尔维雅的话做,你要逃跑,把我跟你的妹妹丢下来,自己一个人逃跑——你绝不可以被我杀死!”克里斯说。
“其实就是今天了。”
“……咦?”
一时之间,克里斯的呼吸、视线全都被米娜娃的声音吸引过去,再也无法移开。
“今天就是我被你杀死的日子。”
“那、那你更应该——”
“你只要保护我安全抵达希尔维雅身边就好,其它的你就别管了。”
“这……”
“要是那个时刻到来,随你自己高兴怎么做。”
克里斯忽然间领悟了米娜娃这些话里的意涵——隐藏的祈愿。
——————————
圣卡立昂城内一角,有一座顶上设置了尖顶钟塔的大圣堂。这原本是供奉帕露凯诸神的教堂,不过里头所有的礼拜用具都已经被清理掉了。如今墙上已挂上圣王国的旗帜,布置成了圣婚的仪式会场。
年老的梅德齐亚公爵走在大圣堂直通三楼的阶梯上头,看着圣卡立昂引以为傲的米白色礼拜堂被一片鲜艳的深紫色所玷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迎接女王驾临,圣卡立昂城内森严的戒备甚至夸张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所有通往大圣堂的街道沿线只要隔两步便会站上一名身穿铠甲手拿长枪的卫兵。而梅德齐亚领地的领主——梅德齐亚公爵现在也形同被软禁的俘虏,只要一步出走廊就会受到吓阻。
“公爵殿下,请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其中一名看似卫兵队长的中年战士,以一副不像是面对贵族时该有的语气、对着梅德齐亚公爵提出了警告,同时也颇为刻意地稍稍举起手中的长枪示威。公爵看了相当生气,光秃的前额忍不住冒出青筋,但仍旧还是压抑住怒气,故做平静地回了一句:“我看你们大概不会知道礼拜用具该如何搬运收藏吧。要是你们把它当作刀剑一样粗鲁地抬出去然后弄坏了,这会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的。”
“祭祀异教神用的装饰品,从今天开始就再也用不着了。”
卫兵队长说完,周围的年轻士兵全都耸耸肩笑了。
“反正都是要销毁的嘛,碰伤个一、两处又有什么关系。”
“你、你这个无礼的家伙!”
公爵怒喊着,同时顾不得自己的年纪而上前抓住了那名卫兵队长。这样的演技已经是公爵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果不其然,一群卫兵赶到。
“您疯了吗!”
“公爵殿下,您冷静点!”
“在这个大喜的日子,您怎么可以做出这么不得体的行为呢!”
四名士兵冲上来拉开了卫兵队长,但是混乱的场面却没有因此而得以控制住。而这时候,他已经瞟到自己位在走廊那头的寝室中、侍从将东西运出去的情景。
“可恶,把他带回房里去,在圣婚的秘密仪式结束前,别让他再出来!”
卫兵队长一声令下,部下们便粗鲁地拖着梅德齐亚公爵,沿着红色的绒毯将他押回自己房间去。
等到门被关上,金属铠甲碰撞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梅德齐亚公爵才回过头来望向站在房间角落、身材矮小的老侍从领班,对着他开口问道:“你确定没有被发现吧?”
“啊、是,应该没有。”
侍从领班弯着背靠了过来。
“您这么做好吗?万一被发现的话,您会被圣王国的人给——”
“住口!”梅德齐亚公爵压低了音量,但脱口说出的话语仍像是箭矢一般射向了侍从领班:“我的尊严还没有死!”
“是、是!对不起,公爵殿下!”
就在这时候,一阵叩门声响起。梅德齐亚公爵在惊吓中和侍从领班一起跳了起来。
“梅德齐亚公爵,您在吗?”
一个年轻而锐利的声音穿入门内。公爵和侍从领班一同带着厌恶的表情畏畏缩缩地凑到门前扭开了门把。
“我是来跟您道谢跟道歉的。”
站在门外的人是柯尼勒斯。此时他已经身着圣婚仪式中必备的一套华贵白色法衣。
“唉、唉呀呀,是大公殿下……不对,现在应该称呼您为王绅陛下才对。”梅德齐亚公爵带着卑微的笑容道。
“您别在意。在秘密仪式还没有完成以前,我还不是圣王族的一员,而且我得为方才部下们的无礼请求您的原谅。”
柯尼勒斯仿佛戴着一张刻画着笑脸的人皮面具回应。而他这副模样让梅德齐亚公爵背上忍不住冒出了冷汗。
(应该没有被发现吧?)
(我得冷静。我得装出平静的模样才行。)
“没什么,是我自己失了分寸。我才该为了在您的大喜之日做出不当举动道歉才是,请您见谅。”
接着,柯尼勒斯仔细审视了梅德齐亚公爵那一副矮小的身子,然后退了一步对他点了头,“那我们待会儿见。等到秘密仪式结束,我会以王绅的身份邀请您到大圣堂来。您会来参加维内拉利亚节的活动吧?”
“当、当然。”
公爵带着僵硬的笑容答应。
在女王、王配侯,以及少数神官在杜克神面前进行的秘密仪式之后,接着便是盛大的维内拉利亚节。
(哼,在此之前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骚动呢!)
梅德齐亚公爵将背靠到了门上,像是要将五脏六腑一口气全吐出来般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剩下我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了。)
(不对,我是不是该趁着现在逃出去呢……)
他思索的同时将目光移向窗外,听到钟楼的钟声和庄严神圣的喇叭声齐奏。
(圣婚的秘密仪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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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卡立昂大圣堂是一栋三层楼的巨型建筑;第二层是搭建在建筑物内侧四面墙边的观礼台,可以看见整个一楼的景象;位在一楼的祭坛后方有一幅精致得不像是人手画出来的壁画,整个礼拜堂最多可以同时容纳三千人,号称是东方几个诸侯国中最大的礼拜堂。
这间大圣堂的三楼,即一、二楼打通的挑高空间上头,是主教才能出入的至圣所。此处原本应该有好几尊帕露凯诸神的神像,置于高耸石柱包围的祭坛上方。然而此时这些神像已经被移开,高高地挂起了一面有翼的车轮旗帜,希尔维雅娇小的身子则躺在旗帜前方的祭坛上。而此时覆在她身上的一件薄纱,看来则有如白色的羽毛散洒在她身上一般。
祭坛左右两侧各有一排巫女吟颂着圣句;柯尼勒斯垂着头,感觉到三名神官以复杂的手势在希尔维雅的身上泼洒着精油,同时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之中。
“……能获得幸福么,聚集了阳光之人,和吸引了月光之人。”
站在中间的一名白发神官喃喃祷颂着经文。此时柯尼勒斯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希尔维雅仍闭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那一副优美的身体曲线、在身上的薄纱外衣被精油润湿之后变得清晰可见。
(我能这么简单就得到她吗?)
(这样实在有点无趣呢……)
越听越让人觉得昏沉的圣句持续回荡着,然而,就在这时候——碰地一声巨响忽然打断了这平和的一切。在场的神官和巫女无不铁青着脸赶紧抬起头来;就连躺在祭坛上的希尔维雅也惊讶地睁开眼睛。
柯尼勒斯缓缓回过头去。
至圣所向两侧被推开的大门、在两旁整齐罗列的石柱彼方,显得非常具有距离感。而门的另一头引起所有人注意的,则是一道红色的火焰和一把闪烁着灰色光芒的钝重巨剑。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人影。
柯尼勒斯嘴上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那么这里就是命运开花结果的场所了吗?)
其中一名不速之客挥舞着巨剑将门边的石柱连同天花板一同劈碎,让在场的巫女们全都扬起了一阵哀嚎。崩塌的石头完全堵住了身后的至圣所大门。那两人朝着祭坛处大步逼近。就在口中念念有词地呼喊着的神官们之间,希尔维雅茫然地望向入侵者,口中喃喃念道:“……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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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克里斯和米娜娃已经浑身染满了鲜血。米娜娃拖着手中的巨剑,在至圣所的白色石砖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带着身后的克里斯一同朝着祭坛处迈进。
他们来这里的路上不知道已经杀死了多少圣王国军的士兵。唯一庆幸的是他们这一路上刚好经过一座两栋建筑之间的石造联络桥。米娜娃用剑砍断这座联络桥,让百名士兵从桥上摔下,一口气省去不少杀人的力气。
不过敌人想必很快就会架上梯子追过来了吧……米娜娃和克里斯不约而同都有这样的想法,因此他们决定在此之前要做个了结。
前方传来柯尼勒斯斥责周围那群神官的声音。
“冷静点,卫兵马上就会来了,别让你们身上的法衣沾染到鲜血,往墙壁上散开!”
“可是殿下——”
“陛下由我来保护。而且陛下也有神灵的庇佑,不用害怕这些匪类。”
“姐姐!”
希尔维雅的呼唤声在石柱之间回荡着,让当下凝结的空气忽然为之震动。周围的神官们禁不住开始出现议论声,而他们的反应恐怕就是察觉到米娜娃的一头红发和身上的白衣都和他们身边的女王陛下一模一样的缘故吧。
“不、不行!姐姐,你不可以过来!”
“……希尔维雅,我已经不会再逃走了。”
米娜娃答应的同时,仍持续拖着沉重巨剑和自己的双脚前行。
“我一直都把痛苦留给你一个人承担……不过这一切都只到今天为止了,我会让这一切在今天全部做个了结。”她说。
“米娜娃殿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会在今天结束的。”
柯尼勒斯扬起嘴角露出笑容,同时取出了放在祭坛上的装饰用剑,“您的生命、您的身体,您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神灵的献祭。不论您如何挣扎,结果都不会改变。”
“柯尼勒斯!”
米娜娃大吼一声冲了出去。随着衣袖的舞动,她手中的巨剑也卷起一阵呼啸声高举在头上。
“米娜娃,千万别被那家伙的剑给碰到!”
克里斯也出声警告了米娜娃,然后跟着一起向前冲去。
柯尼勒斯从祭坛前的阶梯上跳下来。米娜娃朝着他冲刺,将身上的重量全部压到剑身上挥出一道强力的劈击,却被对手用一把金黄色的装饰用剑轻轻拨开。偏离轨道的巨剑朝着一旁的石柱飞了过去,毫不留情地将石柱劈成两半。巫女们见了纷纷扬起一阵尖叫,赶忙逃向另一侧的石柱后头,神官们也逃命似地跟着追过去。柯尼勒斯朝着米娜娃的背后挥了一剑过来,而米娜娃则机警地拔出巨剑用剑柄将他挡下。这一击挥空加上挡下这一剑的结果,让米娜娃失去平衡向后翻了一圈。柯尼勒斯紧追上去,双脚却被米娜娃顺势挥出的巨剑尖端给阻拦,让她有机会重新站起身子。如同铁板一般厚重的巨剑甩出了沾在剑身上的鲜血,血花飞溅在柱子、地板,还有柯尼勒斯身上那件在婚礼仪式中穿着的法衣上头。
“你想杀我?哈,你想杀死被托宣预言选出来的我吗?”
柯尼勒斯在狂妄的笑声中挥出一记刺击,被米娜娃用剑身当作盾牌挡开。此时克里斯从米娜娃的肩膀上头刺出一剑,笔直朝着柯尼勒斯的咽喉攻击。就在克里斯确信这一剑应该足以致命时,手中却没有传回穿透血肉的触感。对方在毫厘之差中撇过头躲开了这一剑。
“我能躲开可不是因为我可以看清你的攻击。”柯尼勒斯语带讥讽地说完后,一脚踹开了克里斯的剑,然后躲进了石柱背后的阴影处,“是因为你的剑自己晃开了,就算我闭着眼睛也躲得过。”
“你开什么玩笑!”
米娜娃跳了起来,侧向挥出一剑朝着柯尼勒斯那身白衣劈了过去。巨剑劈断了石柱,然而柯尼勒斯的人却已经躲到了祭坛上方。动作之快教人难以置信。
“姐姐,住手!快点逃!不然卫兵要来了!”
罩着一身薄纱的希尔维雅忽然发出了哀嚎。方才逃开的神官此时已经来到了至圣所的入口处搬开石子接过了梯子,恐怕是已经要引追兵进来了吧。在此之前……
“——你要杀谁?杀我吗?”
柯尼勒斯的声音在克里斯的脑袋中回荡着。他的脚忽然不能动,只能直视着米娜娃朝着祭坛上逼近的背影。
此时柯尼勒斯伸出手,一把将祭坛上的希尔维雅给拉进了自己怀里。
“啊!”
他用左手扣住了希尔维雅的颈子,然后举起手中的黄金剑先指着米娜娃,然后移到克里斯身上,“你要杀的人是我吗?不对吧?”
“放开希尔维雅!”米娜娃大声叫道。
“我在跟野兽之子说话——你该杀的人是谁?想起来了吗?”
此时,柯尼勒斯在希尔维雅颈子上的左手手背发出了一抹青光——是刻印。同时间,克里斯前额和两只手背则仿佛呼应着他手上的光芒般忽然窜起一阵疼痛——不只是额头和两只手背,甚至连右肩也是。克里斯的四肢开始变得沉重,他像是整个人被扔进了冬天的河川之中,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举起手便对着眼前的一头红发发动了攻击。
“——什么!克里斯?”
米娜娃在令人惊讶的反射神经中回过头、用手中的巨剑挡下克里斯的攻击。被切断的几丝红发在空中飞舞。克里斯脸上仍然一副失了神般的呆滞表情,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克里斯,你——”
“……住、住手!柯尼勒斯!”
克里斯勉强还挤得出声音,然而,那副身躯却已经不受意志控制。长剑尖端在空中画出一道滑顺的曲线,直朝着米娜娃的头顶而去,接下这一记攻击的巨剑剑柄被凿出了一道缺口。此时克里斯的身体除了烙印和肩伤传来的疼痛、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知觉了。
一旁的柯尼勒斯口中扬起一阵狂笑,“你是白痴吗?你以为在你晕厥的过程中,我会白白让你躺在那里吗?”
——我的肩伤,其实就是被柯尼勒斯用他的妖剑所划的伤,我真是太愚蠢了……克里斯内心的懊悔撕扯着他的心灵,几乎要将他的心给撕得粉碎。然而,他的身体却仍以惊人的速度和锐利角度不断施展着足以致命的攻势。他感觉到体内的野兽之血已经渗透了全身,即便米娜娃能够预知他所有的攻击,然而他出剑的速度却比起米娜娃回避的速度来得更快,因此米娜娃根本不可能挡下他所有的攻势。
“——米娜娃,杀了我!快点杀了我!”
“白痴!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办到!快点清醒过来呀!克里斯!”
“不行!快点杀了我——”
克里斯使出了浑身力气大声嘶吼着,一记锐利的攻势却直指向米娜娃的背部。米娜娃忍不住松开了手中的巨剑整个人翻了一圈,最后落在一根石柱底下——克里斯的第二道攻势已经硬生生地划过了米娜娃的大腿;要不是她闪得快,这一招很可能早就已经把她那条腿给砍下来了。米娜娃淌着血,整个人的背部狠狠在石柱上撞了一下。
克里斯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早已经麻痹,但因为这副身体现在是别人在操纵,因此方才的动作都是硬使出来的。不过现在米娜娃手上已经没了武器;凭她脚上的伤势,她也不可能逃得掉的。
克里斯甩开了长剑上的鲜血,一步、一步、一步……缓缓朝着米娜娃那头靠了过去。
“野兽之子,你就挑你想杀的人杀吧。”柯尼勒斯说完松手让希尔维雅重获自由。
“姐姐!”
克里斯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之中、看见女王孱弱的身躯朝着米娜娃身边跑了过去。
“柯尼勒斯!拜托你,放过我的姐姐!”
“要取谁的性命,那是由野兽来决定的。这是你们的命运。”
柯尼勒斯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接着便踩过了地上的瓦砾堆朝着两名女王身边走去。
米娜娃挽住了妹妹的手臂,抬起了一张脸,脸颊上流下一道鲜血,让她美丽的容貌此时更带着一股让人揪心的惆怅。
“克里斯!”
克里斯听到米娜娃呼唤他的名字。那一双清澈如新月般的双眸看着他,让他感受到烙印传出了剧烈的疼痛。
“一起杀了我们两个……”米娜娃压低了音量,宛如呢喃般说道。一旁的希尔维雅听了也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姐姐的脸庞。克里斯朦胧的意识被米娜娃的声音所惊醒。此时这对姐妹人就站在亮出了手中发光烙印的柯尼勒斯面前,彼此抱在一起互相依偎着。
“把这样的血源就此终结掉吧……这件事,就只有你一个人才办得到了。”
“你说什么蠢话?”柯尼勒斯不屑地吐了一句:“你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吗?不过这头野兽现在可是受制于我呀。我才不会允许呢。”
“姐姐,不行……不行。”
希尔维雅被米娜娃的两只手臂所环抱,挂着两行泪水对着米娜娃不断地摇头。
“你如果真的希望这种事情发生,那你现在就可以掐死自己的妹妹,然后再自己自杀。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你既无法杀死自己的妹妹,也不可能自杀,因为你是人呀,所以这些肮脏污秽的事情我们都推给了野兽去做。你、我都一样。”柯尼勒斯说。
此时克里斯看着米娜娃因痛苦而显得扭曲的脸庞。他看见了真实——的确,所谓真实其实就是柯尼勒斯所说的那样——
“你会害怕最后是你自己活着,也会害怕妹妹活着。这点你不明白吗?这种恐惧其实也是命运的一部份呀!”
“……你说的对,我已经……”
米娜娃失去血色的脸庞流下了两道散发光泽的泪痕。此时,克里斯忽然有所领悟——对呀,原来这才是原因!
柯尼勒斯眉头一皱,发现他对克里斯的控制有所松动。米娜娃圆睁着一双被泪水濡湿的眼睛凝视着克里斯。这大概是因为此时克里斯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的缘故。
“……米娜娃,我终于懂了。”
“什么……?”
“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吃掉笼罩在米娜娃身上的死兆。”
泛着泪光的眼窝之中,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正因为困惑而动摇着——本应以吞噬幸运为目的、为人招来凶厄的野兽,究竟为何吃掉了米娜娃的死亡……
“因为米娜娃一直都渴望着死亡呀。因为这么一来你身上所有的痛苦都可以一并解脱了,而被我所杀的命运就是你所渴望的幸福……难道不是吗?”
米娜娃没有回话。她用力抱紧了自己的妹妹,不断地流着眼泪。而克里斯从这点看出,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因此……
——我身上的这头野兽这次也会吃掉米娜娃的好运,让她继续活下去吧……
克里斯额头上的烙印在炽烈的高温中闪烁,强烈的痛觉让他的视线甚至已经开始扭曲。
“……无聊。真是如此,那你就给她她所渴求的那一份好运吧,野兽之子。”
柯尼勒斯说完,只见希尔维雅忽然在姐姐的胸前挣扎了起来,“住手!不要杀了姐姐,让我来——”
此时克里斯的四肢再次传回了知觉。他一步一步迈向前去,全身的骨肉都发出了哀嚎。而他的视线之中,米娜娃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微笑。
“……就这么办吧。”米娜娃喃喃开口说道:“我想,也许我就是为了死亡的目的而遇见你——”
“你开什么玩笑!”克里斯还没把米娜娃的话给听完,一声怒斥旋即将她的声音给盖了过去:“我才不是为了这个结果而待在你身边的呢!”
“你、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为了杀你而跟你相遇的!
——如果从痛苦中逃向死亡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希望……
——那我就……
“我会吃掉你身上所背负的命运!”
米娜娃脸上的泪水低落到垂在胸前的一撮红发上、摔成了映着光芒的碎片。
另一方面,柯尼勒斯扬起一阵充满悔恨的哀嚎、高高举起了焕发着烙印光芒的手。克里斯身上流入了一股充满黑色的能源,令他缓缓伸出握着长剑的右手。此时克里斯转过脖子,用牙齿深深咬进自己的上臂。
“你这头野兽!竟然做出这种无谓的举动!”
克里斯的牙齿深深地刺进自己的肉里,狠狠地撕扯着。一阵剧痛经由耳朵传到了眼中。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停下右手的动作。此时他察觉到了现在踩在身体前方的那只脚上,原本麻痹的顿挫感现在已经消失,转变成剧烈的疼痛。挡在前方企图保护米娜娃的希尔维雅,用她沾染着血的那只脚拼命地反抗。克里斯从她那双黑色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模样。在他额头上发着光的野兽烙印,正昭示着他污秽的名字。
“姐姐!放开我——”
希尔维雅使劲扭动身体挣扎。此时这对姐妹们的目光彼此紧紧扣着对方。野兽姿态的自己形象也从克里斯的眼前消失,只遗留了一样东西——声音。
(吃吧!)
野兽的咆哮撼动了克里斯的脑壳。
(吃掉她们!)
(将她们的命运全部吮噬殆尽!)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猛然高举,对于鲜血感到饥渴的剑刃呼啸,斩断了杜克神赐与的托宣预言。
此时,克里斯耳边听见遥远的彼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是一圈陈旧的黄铜车轮倾倒发出的杂音。
是染血的利牙扑向生锈的车轴所发出的撞击声。
是翅膀断裂、羽毛散落的声音。
是命运之势被扭曲而发出的崩坏声……
是米娜娃和希尔维雅所看见的死亡——
一把剑刃刺穿她和她双眼之间。没有沾上半点血渍,宛如冰晶一般光滑的剑身上映出了这对姐妹自己的脸庞和两双漆黑的眼眸……
被牙齿撕裂的伤口传出的触感化成剧烈的疼痛,猛烈地燃烧着克里斯的右半身。皮开肉绽地发出了象征死亡的致命声响、压过了贪噬命运的野兽嘶鸣。失去知觉而沾染着鲜血的指尖松开,从长剑的剑柄滑落,松手……
长剑贯穿了她和她两人双眼之间的空隙。
克里斯看见柯尼勒斯扭曲的脸庞、和举起的左手手背上发光的刻印——如冰晶般晶莹剔透的剑刃贯穿了幸运之人受到祝福的象征,贯穿了他身上那一套为了隆重仪典而穿着的法衣,嵌进了胸膛。
忽然间,这一阵命运崩坏的声音从克里斯的脑中被驱散。他屈膝跪地,现实以飞快的速度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极欲抓住什么,但颤抖的指尖却已经没有留下半点力气。最后——
他抓住了。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同时撑起了他险些倒下的身体。
之前覆盖在他意识表层和身体各处、用以控制他的屏蔽完全消失。一股加倍于前一刻的剧烈疼痛窜上他的心头,身上的每一处关节只剩下一条细丝维系,几乎都要松脱。这般令人胆寒的触感深植他身体的每个部位。
祭坛那头,一把长剑将柯尼勒斯钉在墙上。胸前的法衣沾满了鲜血,颤抖的双手为拔出贯穿胸膛的刀刃而有气无力地举起,却在半途中又垂了下去。丧命前,柯尼勒斯的脸庞仍挂着一副慑人的笑容。
终于,这些影像也在克里斯的眼中逐渐扭曲,意识随之飘渺;痛觉、烧灼感,加上冰冷的体温全都融合成一体。
但他没有倒下。
他感觉到一双臂弯环抱着他,还有一撮垂在眼前的红发贴到了他的颊上。
“——克里斯!”
他觉得好痛。这种痛,痛得不管是有人将嘴贴到他耳边用力呼喊着他的名字,抑或者用手指掐住了他的臂膀,他都不知道这种痛到底是哪一处传来的疼痛。
滴在胸口的水珠仿佛烙铁般让他觉得炙烫。
“你、你——笨蛋,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克里斯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留有余热。因此,他只能紧紧抓住耳边的声音借以维系他即将消失的意识。他努力不让自己睡去,因为他看见米娜娃哭泣的脸庞,哭得像个平凡的女孩一样难过。
——————————
“姐姐!”
这一声呼唤让米娜娃的身体在惊吓中狠狠抽了一下。克里斯也在千刀万剐的疼痛中微微扭动了脖子,将视线投射到希尔维雅的手指指向的方位。埋在瓦砾堆中的至圣所大门发出了推门的摩擦声。在门枢几乎快要进开的声音中,堆积在门前的石堆大量坍塌。
门外站着挤满了整条走廊的武装士兵。他们手拿着油灯照亮了至圣所的室内。
“陛下!”“您没事吧,大公殿下!”
冲进来的士兵们踹开了脚下散落的石柱碎片,米娜娃赶紧抓起了躺在地上的巨剑,她将克里斯交到了希尔维雅的怀里,正打算向前跨出一步时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伸手按住自己的脚,屈膝蹲了下来。
“呜……”
“姐姐,我来阻止他们!”
不可能的……克里斯欲出声制止却叫不出来。周围的士兵们此时眼睛开始泛出了杀意。
“喂、喂,大公殿下他——”“大公殿下被人杀了!”
“——陛下!这些人是什么人!”“陛下!请快点离开刺客的身边!”
——只能突围冲出去了吗……
——米娜娃还有脚伤,而我的手臂又不能动……可是……
——我们怎么能够死在这种地方呢……
米娜娃在近似哀嚎的嘶吼声中举起了手中的巨剑,挡开第一记朝她迎来的长枪之后又屈膝蹲了下去。她的腹部被踹了一下,在倒地的同时也被人给压住。
“米娜娃!”
克里斯赶过去,却被长枪的枪柄狠狠地扫了一下、整个人弹撞到柱子上头。他听见希尔维雅的哭叫声,但他现在已经连自己的手脚落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克里斯没有放弃,仍试图找寻自己身体里头还残留的余力……
——动呀!快动呀!可恶!
——我们都来到这里了!怎么能在这种地方——
就在这时候压制着米娜娃肩膀的士兵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身体呈现不自然的后仰——是一把短剑精准地插进了头盔和铠甲的接缝,让该名士兵瞪大了两只眼睛,两颗眼珠差点要一并喷出来般仰头倒下。这名身穿重甲的士兵被杀,在周围引发了一阵喧噪声。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攻击——”
划破空气的呼啸声中,圣王国军卫兵的阵仗中又窜出了诸多士兵的哀嚎。这回是弓箭和短剑一齐射向他们,一个个将他们撂倒在白色的石砖地板上头。
“什么!可、可恶——”
忽然间,克里斯被身旁的一名士兵揪住手臂给拉了起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撕裂着他的神经。然而,锐利的一道闪光却即刻将这名士兵的手臂自肩膀处劈断。该名士兵喷洒出鲜血在地上打滚的模样、让周围的其它同伴全都为之震慑。
克里斯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抬起头来,看到一名有着银灰色头发、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站在他的面前。他手中拿着的是刚从尸体上拔出来的、还沾染着鲜血的一把长剑,长剑仍映出了如同镜子般清澈的光芒。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管遇上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能放开这把剑的吗?”
男子冷冷地瞥了克里斯一眼,旋即又挥剑砍断举着长枪迎上前来的士兵咽喉。转身一剑再切断了朝着米娜娃扑上去的士兵肩膀。
“……吉尔伯特?”
“这、这……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札卡利亚那个吉尔伯特吗!”
圣王国军之间的议论声引发连锁的哀嚎声。克里斯回头瞪大了眼睛。祭坛内侧不只是手持着短剑不断投掷出去的尼可罗,还有其它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银卵骑士团的成员们。
——不对,他们真的是从地板下方钻出来的。祭坛下方有一个阶梯,而这些伙伴们全都从楼梯下方冲出来之后做出了一道人墙,将圣王国军的卫兵阵仗给推了回去。最后一个从阶梯底下走上来的,是一个披着闪耀金发的人影——弗兰契丝嘉。
她看着克里斯,在他眼中层露了一个安心的笑容,接着便笔直朝着希尔维雅的面前走去。
“陛下,容微臣失礼了。”
“——咦?”
没等希尔维雅提问,弗兰契丝嘉就先把手臂上披的一件两袖宛如一对白色羽翼的衣裳套到她的身上,手上还握着一把短剑。
“所有人不准动!”
札卡利亚公爵千金凛然宏亮的喊叫声响彻了整个至圣所。
——————————
弗兰契丝嘉带来的士兵仅仅二十人,加上遍体鳞伤的米娜娃和濒死的克里斯、身上仍穿着圣婚秘密仪式中特有服装的圣王国女王希尔维雅,周围的圣王国军目露凶光的眼神全都聚焦在他们身上。但他们还是堂堂正正地通过了圣卡立昂城堡的中庭,从东门走出了城外。
这是因为弗兰契丝嘉举着一把短剑架在希尔维雅脖子上的缘故。
身受重伤不仅不能走路、甚至还不能站的克里斯是由吉尔伯特抱着走的。虽说吉尔伯特将他抱在侧身处这种方法相当粗鲁,不过在不时碰触到他伤口的移动过程中,也勉强帮助了克里斯不至于失去意识。
当他们步出没有城墙围绕的区域,才知道夜里的冷风多么凛冽而强劲。寒风让伤口有如烧灼般的疼痛稍稍得以缓和而舒服些。伤者身上的痛楚像是昨晚的梦境一般逐渐从意识中远去,想必是因为痛觉神经已经渐渐麻痹了吧。
没有星星的夜空升起了孤独的新月,追着克里斯等人的脚步直到任何地方。
“这次还真得感谢梅德齐亚公王不可了……”
他们离开圣卡立昂,来到远处的一片草原上头。弗兰契丝嘉喃喃吐出这么一句话:
“不过希望他为我们领路的事情不要被发现了才好。”
据说带领弗兰契丝嘉等人、从地下墓园直达大圣堂顶楼的逃生路线中钻进去救人的、就是梅德齐亚公王。他始终摆出一副完全屈服于圣王国军旗下的卑微姿态,不过实际上却仍怀抱着身为一名统帅的骄傲,心系于他所参与的公国联军阵营。
“不过你们到底是怎么见到梅德齐亚公王的呀?”
米娜娃被尼可罗背在背上,涨红着脸一副不高兴地喃喃自语着:
“我都说我不想把你们卷进来的……”
“他是派人带着纳贡的箱子把我们塞进去扛进城里去的。不过也多亏了他这个计谋,让我们被整得全身酸痛,怪不舒服的。”
听到尼可罗的回答,周围的骑士们全都不约而同发出了笑声——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没有人穿盔甲呀……克里斯这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段故事。现在大家虽然笑得很开心,但这样的作战计划可是只要有一个闪失、就会遭致整批潜入部队全部被敌人歼灭的危险呢;像是路上要是箱子被要求打开,或者梅德齐亚公王作为内应的事情被人发觉,抑或者女王陛下不在他们最终的目的地……这些都是不可轻忽的危险。
——为什么他们要采取这么危险的战术呢……克里斯难以理解地望向弗兰契丝嘉月光下映着碧色光芒的白皙脸庞。
“……因为我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呀。光是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弗兰契丝嘉仿佛看透了克里斯心里的疑问一般,对着他展露了笑容。
一行人在一座桥上和备了马待命的另外一支队伍会合。他们在这里让克里斯躺在一块木板上头,让他觉得身上的温度一点一滴地逐渐流失。
几乎所有骑士都骑上了马匹。这时候弗兰契丝嘉对着希尔维雅开口说道:“陛下,接下来就请您自己一个人回去了。臣等没办法护送您,真的非常抱歉。”
“弗兰?”
米娜娃听了铁青着脸赶紧抓住妹妹的手,紧咬着弗兰契丝嘉方才的发言对她提出质问:“你在说什么呀。我们应该要把希尔维雅一起带走吧!”
“不行,公国联军阵营不能把陛下迎回来。”
“为什么!”
“我们要是真这么做,这场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了。三大大公家还没有剿平,捆绑着诸侯国赋税的内宫神官也没有消失。这么一来什么改变也没有。”
米娜娃眉头紧皱,一脸不悦。
“姐姐。”
希尔维雅看了她的反应,温柔地将手放到她的肩上——就这个时刻而言,年纪较小的希尔维雅那张脸庞,看起来却像是比起姐姐更为年长,如同饱经风霜的一株老树那般沧桑。
“她说的对。请你要体会她的心情。”希尔维雅说。
“你、你、你说什么呀,希尔维雅!你要是再回到圣王国那边去,又会——”
“不过要是我去了札卡利亚,这场战争就不会只是圣王国跟公国联军之间的事了。”
米娜娃听了希尔维雅的话,伸手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米娜娃紧握着她的手,从中感受到了哀凄的颤抖——她说的这点其实米娜娃大概也可以想像,毕竟要是一个诸侯国迎来了女王,那么这个公国跟其它盟国之间必定产生裂痕;而圣王国也会为了夺回女王而发兵,甚至不惜烧掉一两处札卡利亚公爵的领地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攻过来吧。
“所以我得回圣都去。要削减战争的规模,终至平息,唯有这么做不可——”
“照你这么说——”米娜娃忍不住激动地将一张脸凑到了希尔维雅的肩膀上头,“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把你……”
“我见到了姐姐。”
希尔维雅在新月皎白的月光照耀之下伸手轻抚着姐姐的一头红发,带着温柔的语气说:“就算只有这么一段短暂的时间,不过只要能见到姐姐,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而且姐姐身边有这么多可以保护你的人在呢!”
这句话飘进了克里斯的伤口,像是盐巴一般渗进肉里面撩起阵阵剧痛。
“可是你没有呀!”
“我有姐姐你呀。就算我们分隔两地,但我们的血源是不会断的,我们的心是系在一起的。”
“那我也跟你一起回圣都去!”
“姐姐,请你不要说这么任性的话。姐姐对这里的人来说,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呀。”
米娜娃再也找不到适当的词句反驳,哑口无言地垂着头,发出的呜咽久久不能抑止。
“陛下,您……不骑马吗?”
面对弗兰契丝嘉的询问,希尔维雅轻轻地笑了笑摇摇头,“我没有骑过马。”
“这真是非常抱歉。臣等得罪了陛下这么多,最后却还要烦劳您自己走回去……”
“不,没关系的。因为我已经好久没有一个人出城散步了,正好可以好好享受这段路程。不过天气还是有点冷,可以借我一件斗蓬吗?”
听到希尔维雅的要求,弗兰契丝嘉深深地低下头。
“要是哪天等战争结束,而我们还有机会碰面的话……”
希尔维雅最后补上了一句话。
“……是。”弗兰契丝嘉应了一声。
“你可以教我骑马吗?”
“这是微臣的荣幸。”
待女王转身离去,在场所有人皆目不转睛地目送着她从没有回望过来的背影渐渐走远,只有米娜娃一个人背着桥的那头,蹲在地上用手掘着地上的泥土,强忍着内心的激动情绪而不敢吭声。
这天夜里,安静得让人觉得耳边仿佛传来月亮公转划过既定轨道的声音。
当那一副娇小的身影隐没在摇曳的草原中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弗兰契丝嘉命令士兵在桥上洒了油,放火将桥烧掉。毕竟要是女王回到了圣卡立昂,追兵想必很快就会赶过来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再次将米娜娃和希尔维雅姐妹两的命运切成两条不同的岔路。
“我们走吧!”
弗兰契丝嘉跃上马鞍,米娜娃却蹲在地上不肯动。尼可罗看了看她脚上的伤势之后耸耸肩,“她这个样子没办法骑马喔。”
“那算了,把我丢下来吧。”
米娜娃不悦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让弗兰契丝嘉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们木板只带了一块吗?那没办法了——克里斯你躺到一旁空个位子出来,让米娜娃跟你一起睡吧。”
“什么!这、这怎么可以!哇!住、住手住手!放开我呀!”
尼可罗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将她给扛了起来。此时的她因为疼痛连蛮横一点的挣扎方式都办不到,轻易地就被扛到了木板上。克里斯慌慌张张地扭开了身子,让出自己身边的位子给米娜娃。
“为了不要让他们摔下去,我看我们是不是把他们两个人绑在一块儿算了?”
“弗兰!你给我记住!”
周围的骑士们笑着从四个角扛起了有克里斯和米娜娃躺在上头的木板。此时木板上的两人背对背躺着,彼此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庞。然而,克里斯知道米娜娃还止不住眼眶中的泪水。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紧紧握着米娜娃和他碰在一起的那只手。手中传来的温度不是烙印的炙烫,而是一个人温暖的体温。
此时,克里斯忽然想起柯尼勒斯身上的印记。他原以为自己身上的烙印是只有他一个人才有的、被命运诅咒的证据。然而,柯尼勒斯提到烙印时却也脱口说出了神灵的名字:幸运之神,痛苦之神……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力量是不是真如柯尼勒斯所说,是受印之人所拥有的力量。然而,他知道,接下来的命运他是怎么逃也逃不开的。同时他也知道,他今后也将必须在这般残酷的命运之中挣扎。
“——克里斯……”
马蹄声和草原上的风掠过草皮而发出的窸窣声中,米娜娃以几乎要被这些声音吞没的音量呼唤了克里斯的名字。
“……嗯?”
他没有回头,透过肩膀送出了他的响应。
“我说……要你杀了我的时候,你的脸上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她稍微加诸了力道紧握着克里斯的手说:“我把你的事给忘了……我忘了说过要压抑住你的那股力量,所以把你放在身边……”
——这点……我也一样啊……
“我忘记了……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我没有生气,因为……”
克里斯说话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背上传来的温度似乎因贴在她背上的人扭动身子而位移着。
“我也不太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是米娜娃的关系吧。”
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猛然扭了脖子欲将头回过来这边。
“因为我不希望你死……说什么我也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也没有为什么,就是没有其它目的;我只是希望你活下去,就这样而已……”
忽然间,克里斯的手掌被一副扣在他五指之间的纤细手指用力地反握着、然后掐住,掐得指甲都嵌进了他的肉里。
“……米娜娃?好痛——好痛!”
“你啰嗦!闭嘴!”
“我、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吗?”
“少啰嗦——猪头!别回过头来啦。别看!”
克里斯想回过头来从肩膀上方的视线看看米娜娃的反应,然而对方却马上撇过头去。一头红发凌乱地盖住了米娜娃的脸庞,但克里斯也确实从发丝间透出来的脸颊看见了微微的红晕。
——也许我做这样的要求太任性了也不一定。
克里斯转头侧身望着夜空中如同弯曲的银丝般细长的新月,同时确认着身后传来的体温。
——也许接下来也得持续承受死亡的痛苦……
——可是我希望米娜娃活下去。
——即便她面临的……是一次温柔而能够带走她身上所有痛苦的死亡,我也会用我的下颚将这个死亡给吞噬殆尽。
那一副交缠在他指缝间的纤细手指,此时仍卷着他的整只手掌。手握得很紧、比刚才更紧。
“……米娜娃,这样很痛耶。你的握力很强,能不能放松——”
“猪头,我、我是怕你待会儿掉下去嘛!”
不知道是不是米娜娃最后一声喊得太过大声而被周围的人听见,除了骑在马上的骑士们之外,就连走在前面的弗兰契丝嘉也回头看着克里斯和米娜娃两人侧躺着的木板,吐出了嗤嗤的笑声。
“所以呀……”米娜娃下一句话赶紧压低了音量,她想,这句话应该就只有克里斯才听得见了,“所以你也不可以随便离开我。”
克里斯没有回答,只是又一次握紧了那只小手,感受着其中散发出来的温度。
——从今天起,我将为了这个目的而战。
——就算这只是我对于自己命运的挣扎和反抗,那也没有关系。
——从今天开始,我的血将为米娜娃而流。
他闭上眼睛,在他的眼睑底下看到的夜空之中,新月展露了安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