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干燥的晚风夹带着沙尘和血腥味拂来,漫布在耶帕维拉西门外联合公国的营地中,大批军队带着成群的伤患还有从前线要塞撤出的物资接踵而至。一支支折断的旗杆尖端,各个公王国的军旗在晚风拨弄中显得无比凄惨。只有医务兵在这一批又一批的军队之中繁忙地到处奔走着。
(不行,天要黑了,我得赶快让撤退回来的部队有营地可以休息!)
宝拉站在西门边的了望台上俯视着整片营地,接着满头汗水地趴到地上,用黑炭于铺在地上的一块块板子上写着要给各个军队的每一项指示。
她原本的职务是医务兵,现在看到了大批的伤患,心里便不由得有一股冲动要飞奔出去。
但现在她可是整个公国联军的代理指挥官,不可能亲自为每一个伤患包扎处置。
「拜托!请把这些指示交给联军的各个部队!」
宝拉从了望台顶端将指示牌扔到台下去,下面接过指示牌的传令兵随即各自分头跑了出去。接着,宝拉抓起了身旁厚厚的作战计划书赶紧攀下梯子。
当她赶往阵地中最大的军议帐棚,身着铠甲、披着披肩的各公王国公爵和骑士团长都已经聚集在帐棚里了。尽管宝拉肩上也披着指挥官的披肩,但面对一个又一个年纪比她长上三、四倍的男人,终究还是忍不住畏缩了起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
一双双明显表现出不悦的视线随即朝着宝拉射了过来——是年老的公爵们。
「好了,快坐进来吧!」
坐在上位的札卡利亚公王用下巴比了比身边的椅子。这个生性温厚、性格上怎么看也不像弗兰契丝嘉父亲的老公爵让宝拉瞬间脱离了窘迫的情境。加上米娜娃也站在札卡利亚公王的身后,这也让宝拉觉得安心不少。
她坐到椅子上,将作战计划书放到膝上。这时候,榭露齐尼亚公王开口了:「我们得赶紧跟圣王国议和!现在已经不是继续跟圣王国为敌的时刻了!」
几个人听了,脸色凝重地跟着点头。榭露齐尼亚就在梅德齐亚北边,不论是跟安哥拉还是女王直辖领地都靠得很近,要是安哥拉军进一步挥军南下,继拉坡拉几亚之后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榭露齐尼亚,因此榭露齐尼亚公王当然会紧张了。加上这名公爵已经年过六十,继续随着军队驻兵前线,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
「札卡利亚公王,余听闻您擅自把王配侯派来的议和使者赶了回去,您为什么如此自作主张!」榭露齐尼亚公王口沫横飞地质问。
「那不是议和,而是招降!对方要求联军交出他们要的人,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
札卡利亚公王稀奇地吐露严厉的语气。
「他们要的人?……是指圣女殿下吗?」
「不,他们要的人不是弗兰契丝嘉。」
札卡利亚的视线瞟向身后的米娜娃,但什么话也没说。榭露齐尼亚公王这下子也不再说话了。陪同出席的几名骑士纷纷投以讶异的眼光彼此张望着。而这个话题的当事人,米娜娃则满脸苦涩的表情咬紧自己的下唇。
王配侯路裘斯要的人米娜娃其实是圣王国托宣女王的姐姐,这件事札卡利亚公王已经让联军的其他几名公王知道了。这瞒不住他们。而且,这个要求联军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因为米娜娃是公国联军这边跟圣王国交涉时唯一的王牌。
「要是现在跟圣王国议和,对我们可是绝对不利呀!」
其中一名骑士团长发表了他的看法,而周围的其他骑士们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现在我们的前线要塞已经被对方攻陷了八个,整个战线几乎已经退到耶帕维拉外围了;补给问题变得更加困难,而梅德齐亚公王仍在对方手中,在这个状况下跟对方议和,我们联军根本形同败北呀!」
「是呀!我们至少要撑到弗兰契丝嘉卿回来呀!」
宝拉低头望著作战计划书被翻烂了的封底,紧咬着下唇强忍着内心满溢的焦虑。
公国联军现在是连战连败,几乎丢掉了所有的前线据点。
「哼,我们之前把七万联军交给了弗兰契丝嘉卿留下来的作战计划书,结果还不是落得现在这副窘境!」
满脸横肉的齐露玛尼亚公王以气愤的语气发出不平之鸣。这人在弗兰契丝嘉还在耶帕维拉的时候可是把这位圣女殿下高高捧在头顶上,极尽谄媚之能事,但现在却翻脸像翻书一样露出了讥讽的语气。此时他瞪着宝拉的目光也带着相当程度的轻蔑。
「这三天以来,我们谈论的结果都是说要等战况好转再向对方提出议和的要求,但现在呢?情况不是每况愈下吗!我们采用的战术竟是一个不在战场上的人拟订的,这有什么用嘛!」
「弗兰殿下她——」
宝拉忍不住用力地拍着放在桌上的厚重作战计划书,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在场众人的视线同时刺向宝拉,让她随即受到震慑,低下头,但仍试着挤出声音说:
「弗兰殿下把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形写成了作战计划书,把作战计划书留给我们……就算她人不在这里,但她根本没有离开我们!」
「那你就把这些作战计划书交给在场的骑士团长呀!你太年轻了,虽然只是形式上的代理指挥官,但你并没有能力领导整个公国联军!」榭露齐尼亚公王随即顶了回去。
「是呀!有什么紧急状况各国的骑士团还是得独力作战的!」齐露玛尼亚公王接着说。
「不、不行!现在公国联军的指挥系统不能分裂呀……」
「你还不是允许拉坡拉几亚公国的军队撤退了吗!」
「那、那是……」
「总之,现在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强出头的时候——快把作战计划书交出来,去帮联军的士兵洗脚吧!」
此话一出,宝拉身后随即传来一阵脚掌在地面拖行的摩擦声——是米娜娃在气愤之下抓起自己的巨剑站了出来。宝拉赶紧回头制止,而这时候靠近帐棚入口处的方向却先一步传来了声音:
「公王殿下,请容在下斗胆,」红色胡须覆满下颚的榭露齐尼亚军团长说:「那份作战计划书还是留在宝拉卿手上才好,以免联军的动向有任何走漏的危险。」
「呜……」榭露齐尼亚公王被顶了一句而哑口无言。
「是呀,宝拉卿的工作其实就是依据战场上的状况发布作战计划书中预先写好的对应方式。而弗兰契丝嘉殿下既然指定由宝拉卿担任这个职务,就交给她做吧!」
札帕尼亚骑士也发表了赞同的意见。这让下颚油脂肥厚的齐露玛尼亚公王露出一脸困窘的表情,脸上尴尬地渗出了汗水。
这时候,札卡利亚公王补上了一句:「说起来,那份计划书里面用的文字跟符号大半也只有你跟弗兰契丝嘉看得懂吧!」
「是、是!」
宝拉听了拼命点头。札卡利亚公王于是回头望向其他在座的公王,「那我们下一次的作战计划还是交给弗兰契丝嘉的军事谋略吧。毕竟在梅德齐亚公王被掳的情况下跟圣王国议和,我们根本拿不出有利的谈判条件呀,这点诸卿应该都明白不是?」
几名公王此时只能勉为其难地带着苦涩的表情点头。
「那我们先把注意力集中在明天的攻击行动上吧!由我方的札卡利亚骑士团为攻击重心,其他各国军队尽力掩护,大家尽量把伤害控制在最小范围吧!」
札卡利亚公王边说边把目光移到帐棚入口外的景象,双眼直视着耸立在平原彼方的圣卡立昂城。
「再继续吃败仗,甚至还很可能必须割让梅德齐亚。我们得极力避免这个情况发生才行……」
这天傍晚,克里斯坐在营舍房里从窗内远眺着窗外的景色。他靠在墙上,双脚伸直了瘫在地上。此时全身的疲惫感已稍稍麻痹,汗臭味正不断从身上飘出,结成硬块的手掌表皮沾满了黑色的污垢。刚刚他才结束和银卵骑士团先锋部队一同进行的训练工作,正在等着洗澡。军队同僚说,克里斯的长相跟体型太像女孩子,跟他一起洗澡感觉很别扭。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原因,克里斯被拒绝跟大家一起使用澡堂,得等大家洗完之后才一个人洗。
多了这一段空间时间,脑中不自觉地浮现目前跟米娜娃之间的对话。
——结果我还是惹她生气了。
——她到底在气什么?我不是已经把自己为什么决定要这么做的理由告诉她了吗?
即便是克里斯这时候也忍不住对米娜娃不讲理的反应感到不满。
——我明明是为了她才决定这么做的,毕竟我们根本不可能继续这么生活在一起了,所以我才要去一趟圣都呀……
克里斯心想,米娜娃绝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换句话说,那是情感上的问题啰?其实,克里斯一想到接下来要跟米娜娃分开,也觉得很难受。那么,米娜娃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反应,也是基于这个想法吗?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不禁怀疑,自己决心杀死路裘斯,然后只身前往圣都,是正确的决定吗……
他要去一趟圣都王宫的地底,晋见冥王欧克斯。在那里——虽然他不知道到了那里之后应该怎么做——他将亲手取回自己身体的主宰权。他要就此斩断过去始终被野兽操弄着,啃噬他人命运、吮噬他人生命而活的人生。
这时候,克里斯才发现了一件事。
——米娜娃这阵子完全没有再预见自己的死兆了?
这应该是因为米娜娃梦到了果胎托宣——梦见了未来将成为女王夫婿的男子形象。这是拥有杜克神血缘的女性最绝对的死亡。她将会在圣都王宫地底下的银阴宫被克里斯杀死。
这么一来,在这个托宣预言实现之前,米娜娃身上所有在战场上可能出现的死兆都将消失于无形。
然而,若是克里斯真能战胜寄宿在他体内的那头野兽……
——那么,我不就没有了继续待在米娜娃身边的理由了吗?
——反过来说,米娜娃就非得从我身边离开不可,因为她必须避开由我带给她的死兆。
克里斯环抱着自己的双臂靠在墙角的阴影处。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去一趟圣都吗?
——我还要杀死路裘斯,夺走他的刻印之力,然后一个人去圣都吗?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基于自己的意志而渴求神灵的刻印之力。虽然这股力量过去始终翻搅着他的人生,折磨着他,然而,现在的克里斯却非常明确地需要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之力。
一——你想要那股力量吗?
一声询问让克里斯猛然惊觉而抬头。
有人站在窗前,遮住了窗外照进来的光线。这是个女人。同时克里斯也察觉到自己的前额、双手手背上正开始泛出炙热的高温。
其实眼前的女性在昏暗的光线下并无法辨别她的长相,但克里斯知道这名女性的容貌和他非常神似。只是她的额头上没有野兽的刻印,这是当然的,因为……
——因为这家伙就是冥王欧克斯。
这张脸是他母亲的脸,打从克里斯出生开始就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想忘也忘不掉。没有名字的母亲。
——你想要那股力量吗?
母亲重复问了一次。声音直接出现在克里斯的脑中,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闭上眼睛同样也没用;母亲的身影仍会出现在黑暗中,因此,克里斯回了话:
「对,但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那股力量。」
——你不用再出现了……克里斯双眼直瞪着自己的母亲,瞪着她染血的粗布衣裳,瞪着她焦黑的头发,瞪着她始终维持着那天晚上的模样——克里斯七岁时的那个夜晚,山贼袭击了他长大的村庄,放火烧掉了所有的住家。他在那天晚上杀掉了所有人——那些山贼,还有他的母亲。
——你已经得到了。
听了母亲的话,克里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这家伙在说什么?
克里斯瞪着她,但母亲的模样却没有任何改变,包含她空洞的眼神。
「你回想一下呀!想想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七年时间。」
母亲的声音朦胧地在脑海中回荡着,接着逐渐变得清晰。
「你不是我的母亲。」克里斯不屑地说。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以这副模样出现?」
「因为你想要松动我的意志。」
她笑着摇摇头,「你想想呀!想想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七年时间,想想为什么——」「你住口!你不是我的母亲!」
「你想想,为什么那七年间,你从没有被村里的人们发现?」
——咦?
克里斯听了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想想,为什么你的容貌会跟我一样呢?」
「你、你……你说……什么?」
「你想想,为什么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什么为什么?这……这……」
「你想想,为什么现在我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你的面前呢?」
克里斯拼命地摇头,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否认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过去七年我都没有被村里的人们发现……
——我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你终于……你终于开始渴求那股力量了。所以,你现在应该可以想起来了。」
「……我不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快想起来吧,你打从一开始就拥有这股力量呀!」
「我不要!你快滚!」
就在这时候,门外走廊的楼梯下方传来人们上楼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女孩开口说话的声立日。
「……蜜娜,你这次一定要跟克里斯和好喔!他现在就在上面!」
——宝拉?还有……
「我早就说过了!我没有跟克里斯吵架!所以也没有什么和不和好的问题啦!」
——米娜娃!
——不好了!她要过来吗?现在,我身上的烙印……
克里斯屈起了手指伸手抠着自己的手背,手背上的高热开始转换成了痛楚。
——消失呀!快消失!不然那时候的事情又要重演了!快消失呀!
就在这一瞬间,母亲脸上的笑容忽然出现不自然的扭曲。
「……快想起来呀……」
她的声音仿佛从水底下传来般震荡漂浮着。接着,楼梯上的脚步声驱散了她的声音。
「现在可是在打仗呀!都是因为克里斯一直表现得暧昧不清;所以,蜜娜你要跟他好好说清楚啦!」
「我知道啦!喂,你、你不要跟过来啦!我自己一个人去!」
脚步声在此时分开,一个停在克里斯的房门外。他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液,抬起头来环顾着昏暗的房间四周。这时已经不见母亲的身影,当他再度把头转向房门,接着便看到门外油灯的火光穿过推开的门缝照了进来,而火光那头则映出了油灯主人的一头红发。
「……我、我进去啰。」
米娜娃带着畏畏缩缩的声音问。克里斯听到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
宝拉进了隔壁屋子,忍不住绕着一张桌子打转,犹豫着要不要把耳朵贴到墙上偷听。
(这件事虽然是他们两个人的私事……可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管是对银卵骑士团,还是对公国联军来说都非常重要。)
但偷听真的好吗?
(还有,如果我听到他们打情骂俏地拌起嘴来怎么办?)
宝拉停下脚步,双手环抱在胸前正思索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彦隔壁那头忽然传来——啪地一声重重的拍击声,接着是米娜娃的怒吼:
「——你、你这个笨蛋!」
宝拉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蜜娜……揍人了?)
她赶紧跑到墙边,但仍犹豫着要不要把耳朵贴到墙上偷听。而接下来隔壁房间也就此陷入一片寂静,这更加深了她内心的不安。
(蜜娜不是说她跟克里斯没有吵架吗?但刚才的声音怎么听都像是在吵架呀!)
(这两人什么话都闷在心里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啦!)
焦急的宝拉终于忍不住把耳朵贴到墙上。
(……咦?)
然而,透过墙壁,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就连任何细声交谈的声音也没有。
(她应该让我跟去啦!)
宝拉猛然从墙边跑开,冲出了房间,踩着慌乱的脚步啪哒啪哒粗鲁地推开了克里斯的房门。
「我说你们两个冷静下来啦!坦率一点好好说——」
话没说完,宝拉便惊讶得愣住了。蜡烛昏暗的火光下,克里斯一个人缩在墙角,却藏不住那张脸又红又肿的模样。除了他,房里没有其他人了。
(蜜娜跑出去了?唉呀呀呀!搞什么东西啦!)
「克里斯!你到底在畏畏缩缩什么啦!不过就是没神经地又说错了什么话嘛!被蜜娜揍了一拳,干嘛不追上去啦!她往下面去了吗?」
「咦?啊、呜……那个……」
克里斯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而宝拉则猛力地甩门奔出了房间,往楼梯跑去。
(要攻打圣卡立昂,根本少不了他们!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嘛?)
圣卡立昂城跟其他那些缺乏规划、不断向外扩建的古城不一样,整个城镇的设计是连同城堡、教堂,还有包围了整个城镇外围的城墙一体成形搭建起来的。是一座拥有简练外型的巨大建筑。
然而,这座圣卡立昂城现在却有两道非常丑陋的巨大伤痕。其一是被攻破的东门,现在正在进行修补工作;其二则是城堡南方和大圣堂之间的空中回廊上,有一处崩塌陷落的痕迹。这两道伤痕都是被银卵骑士团破坏的。
(听说那个空中走廊是被米娜娃陛下一剑劈开的。)
路裘斯站在梅德齐亚公爵的办公室内,从窗内抬头望向窗外那条空中回廊残存的两端,残破的空中回廊仿佛伸进夜空中的两只利爪。这副景象令他意识到米娜娃的巨剑连坚固的石砖建筑都可以劈断的恐怖力道,因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前额的绷带上印出了底下一道深深的伤疤。
这是几天前他率队攻打银卵骑士团扎营的阵地时受的伤,到现在还没痊愈。
(那时候我应该跟米娜娃陛下挥出的剑尖拉开至少三个指头的距离才对。)
(这是剑风造成的力道。)
路裘斯光是忆起当时那一记劈砍,心里就不由得涌出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喜悦。
(陛下搞不好真会成为圣王国的女王呀!)
他忍着不笑,但肩膀却不自觉地发出颤抖。
(真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虽然格雷烈斯卿说不要对米娜娃陛下出手,但我真想好好跟陛下拼个你死我活——想切断陛下的手,听陛下嚎哭惨叫……对,最好是在那头野兽之子的面前。)
(陛下可是划伤了我的刻印呀!)
这股愤怒像是滚烫的蜂蜜一样从他的心底不断涌出。若是不将米娜娃美丽而纤细的身体碎尸万段、若是不将米娜娃那头红发用更为浓艳的鲜血沾湿,这股愤怒便怎么也无法平复。
「……殿下?」
站在路裘斯身后的传令担心地唤了自己的主子一声。毕竟他正在报告战况,但路裘斯却一脸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移到窗外,表现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路裘斯转过头来面对这名传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压抑胸中的憎恨。他问:「结果呢?希尔维雅陛下的行踪还没掌握到吗?」
「是,安哥拉方面传来了消息,说敌方已经俘虏了我军的内宫总司大人、北卫将军殿下,还有副将军殿下,但关于陛下……」
「喔?……」路裘斯环抱自己的双臂。
虽然安哥拉方面也有可能隐藏关于希尔维雅的消息,但路裘斯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迫使他们这么做。
(是榭萝妮希卡帮希尔维雅陛下逃走了吗?)
(再不然就是陛下自己逃走的?)
希尔维雅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懦弱的女王陛下了。她已经锻炼出了坚定的意志,同时也逐渐开始懂得施展她所拥有的杜克神之力。
(要是希尔维雅陛下死了可就麻烦了。陛下可是我们很重要的一张王牌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绝不是圣王国国军可以悠闲地驻扎在梅德齐亚这边与公国联军对峙的时刻。路裘斯当然希望能够尽早达成议和,而这点在拉坡拉几亚公王国军撤离之后,公国联军必定也怀着同样的想法。
(再说,耶帕维拉这个偏僻的小镇根本也容纳不下多达七万的公国联军,要是我们跟他们继续耗下去,他们迟早要自乱阵脚。不过……)
「我军还是得在札卡利亚那只女狐狸回来之前解决这场仗才行。」
站在一旁的参谋发表了意见,路裘斯点头同意。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暂时脱离了公国联军阵营,这可是圣王国军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对圣王国而言,他们最好趁着那个女人不在,尽可能签下一纸对圣王国有利的休战协定。
(为此,我们得早点宰掉那头野兽之子,还要抓住米娜娃陛下。)
(最好也可以俘虏那个代理指挥官,可是……)
「据说,公国联军现在的指挥官是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女孩。」一旁的参谋官说:「看来她就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身边的副将兼替身了。」
「喔?所以联军指挥就由她来代理吗?无聊。札卡利亚军没有年轻女孩领军,他们就不会打仗了吗?」
路裘斯说完,一旁的参谋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不过,这个担任联军代理指挥官的小女孩手中大概真的握有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预先写好的作战计划书。而且,这个作战计划书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看过,应该是为了防止接下来的联军行动走漏了消息吧!」
路裘斯边说边将目光移到距离他三步之外的一张桌子上,桌上放着一叠厚厚的纸。
其实双方的情况类似。圣王国这边也是由宫廷剑术顾问卡拉预先写好了作战计划书。卡拉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的老师,她以这场战役中所有可能的状况为基础,预测公国联军在这些状况下可能采行的作战计划,写下破解这些战术的方法。就实际情况来说,卡拉所写的这份作战计划书也确实预先猜知了公国联军所有的布阵安排,在公国联军的前线要塞攻防战中连战皆捷。
「以战术谋略来说,看来是老师比较强呢。这个女人真是可怕,要是她成了我们的敌人……」
「哼,不过就是写下这本作战计划书的人恰巧是那个女狐狸的老师罢了。」
路裘斯不屑地说。虽然卡拉预先写好的作战计划准确无误地奏效了,但路裘斯似乎就是对卡拉这个女人没有好感。他就此将这个话题打住,转身面对站在一旁待命的传令兵说:「你负责把我们刚刚的对话全部传达给格雷烈斯卿,顺便告诉他,我会在十天之内达成议和返回圣都。」
「是。」
看着传令出了房间,路裘斯伸手摸了摸缠着绷带的额头,接着松开了集中在肩膀上的力道,转头面向这间屋子底端一张豪华的躺椅方向。躺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长袍的老人,他猛然一惊而抬头。那一副高高的额头像是黏土干裂一般挤出了皱纹。
「……路裘斯大公殿下?您、您什么时候……」
梅德齐亚公王带着嘶哑的声音发问。他在长期遭到软禁的生活中,身心已经濒临崩溃,双眼完全失去生气。
「我已经进来好一阵子了。」路裘斯辛苦地压抑着内心的愉悦回答:「这是城里景观最好的一间房间,所以我就拿来使用了。刚刚我在这里听取了传令报告战况,也开了一场简单的军事会议。」
站在墙边的参谋扬起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
「您……您说什么?这间房间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呀……」
梅德齐亚公王带着困惑的眼神在路裘斯和他的参谋两人之间来回张望着,说话的声音听来也变得含糊,路裘斯忍住了笑意,用手指轻轻推了推自己的前额,将伤口上残余的痛感揉散。
(几乎是完全恢复了。)
能够吞蚀辨识力的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就是这股力量促使梅德齐亚公王直到前一刻都完全没有发现路裘斯、参谋、还有方才那名传令兵就在他的视线之中。至于他们说话的声音应该传入他的耳里了,只是无法触及他的意识。因此,梅德齐亚公王完全无法辨识出他们的存在……
(只要让米娜娃陛下和野兽之子分开,那头野兽之子也就不足为惧了。)
(那些家伙急于和我方缔结休战协定,大概会勉强自己发动攻势吧。这样正好。)
「梅德齐亚公爵,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圣王国此刻正遭到安哥拉帝国的侵略,现在已经不是君臣意气用事地内斗的时候了。」
「如果大公殿下真这么想的话,那就应该立即从梅德齐亚公国退兵才是啊!现在圣王国应该倾力防守我国的北方领土吧?」
「该退兵的是公国联军部队呀。如果老公爵你愿意帮忙说服联军部队,我可以放了你的家人喔,怎么样?」
「笑死人了,我的子嗣绝不会离开圣卡立昂一步。我梅德齐亚公爵家的人,没有一个人是胆小鬼。」
路裘斯听了笑了出来,接着将散放在桌上的纸堆汇整了起来。
「……这份作战计划书上面也写到了老公爵你一定会这么说呢。」
老公爵听了蹙起眉头,他大概听不懂路裘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路裘斯丢下梅德齐亚公爵,带着参谋官走出了公爵办公室,对着门外两名行礼的卫兵点了头之后,两名卫兵便把门锁上。
路裘斯和他的参谋走出房间后,身后随即传来了脚步声。对方是个看不出来多大年纪的男子,他用药脱去了头顶上的毛发,以白色头巾包裹着头部,两手藏在口对口贴在一起的两袖之中。这是神官的打扮,但他其实是『章鱼』——格雷烈斯手下的谍报集团。这些『章鱼』潜伏于各地,都有各自的身分、职业。而这名神官打扮的章鱼则是自幼便浸染在神学领域之中,在神官团里小有成就。他除了效忠于三大公家之外,其余和一个真正的高位神官没什么两样。
「你倒是花了不少时间嘛。」路裘斯嘟哝了一声。
「请殿下见谅。」
「那件事情是真的吗?」
「是。」『章鱼』盖在脸上的头巾在应声的同时微微晃荡着。「当野兽之子和米娜娃陛下接触的时候,周围确实会发生不明原因的结冰情况。当时营舍内的床就在冻结之后粉碎了。」
「野兽的烙印已经解放到这种程度了呀?那死小鬼已经离欧克斯愈来愈近了……」
路裘斯嘟哝了一声之后,走在他右后方的参谋接着说:「再这样让他留在米娜娃陛下身边实在太危险了,必须尽早杀掉他才行,不然情况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路裘斯听了露出狞笑,「不过,话说回来,对方也知道这件事。这对我们来说其实再好不过了。」
「再好不过了?……这怎么说?」
「你不懂吗?野兽之子的烙印一旦解放,米娜娃陛下就不能靠近他了。」
路裘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掌张开,再紧紧合起来。
「如果那家伙单独行动,他就不可能从我的索姆奴斯刻印中逃走了——这次,我绝对要亲手杀了他!」
「殿下,您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亲手杀掉那个野兽之子呢?那个……」参谋支吾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最后还是开口:「还有您受伤的时候也是。那时候只要我们的部队冲上去把他团起来就好了,殿下您不需要让自己涉险呀!」
「哼!」路裘斯笑了。「后面那个『章鱼』说过,提贝烈斯陛下曾经提过一件有趣的事……」
「太王陛下吗?」参谋蹙起了眉头问。
「我们身上的刻印之力呀,」路裘斯伸手指着自己的额头说:「其实是从冥王欧克斯的力量分出来的,是一百一十一位堕落之神从冥王身上抢过来的。」
参谋听了点点头,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换句话说,我的力量原本也是那头野兽的一部分。」
「……照这么说来确实如此,那殿下的意思是?」
「然而,野兽之子所拥有的刻印也只是欧克斯的一部分力量罢了。」
「是。」参谋官应声时的语气带着些许疑惑。
「野兽之子杀了拥有刻印之人,夺走了刻印的力量。如果他能,那我也能。虽然我们身上这些冥王欧克斯的刻印之力碎片有大小的差异,但毕竟都是欧克斯的一部分,这点是一样的。」
参谋官听了整个人僵住了,差点吓得站不稳,但回过神来还是加紧脚步追了上去。同样跟在路裘斯身后的『章鱼』神官则是默默不语地继续走着,脚步始终没有乱过。
「那——」参谋官开口,声音却像哽住了一般,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那殿下您也可以夺走那个人所拥有的刻印之力啰?」
「对,而且不只是他身为死者之王的力量,还有陶醉之神·雅克斯、恐慌之神·霍勃斯的力量,我会全部抢过来。」
交谈至此,参谋官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而他之所以变得沉默的原因,路裘斯也非常清楚。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产生一个恐怖的联想——三大公家的人可能会因此而彼此相互残杀,以争夺刻印之力。
(那头野兽真不愧是吃人命运的野兽,光是他的存在就足以引起一场战乱。)
路裘斯带着两名部下走进了军议室,在里头待命的千人部队队长全部起立向长官行礼。桌上的烛台点上了火,照亮了桌上一张描绘着圣卡立昂周边区域的地图。路裘斯坐在军议室最里侧的一张椅子上,参谋站在他的右侧,而跟着进来的章鱼神官则仍站在他们的斜后方。
路裘斯将卡拉所写的作战计划书摆到地图旁,接着看了所有出席的将领说:
「公国联军现在已经陷入绝境,明天他们出兵攻击应该就是这场战争的尾声了——是吧?」
「根据勘查结果应是如此。」身后的神官点了点头说。
「不过,这座圣卡立昂城不会被他们在短短一天之内就打下来的。」
「但他们应该会使用野兽之子的力量吧?」参谋跟着补上了一句。
「也只有这样了。地狱之门一开,不知道将会唤来多少死亡……但是,那家伙一旦施展这样的力量,就连自己也无法幸免;只有受到杜克神庇佑的米娜娃陛下可以不受刻印之力的影响。不过就算是米娜娃陛下,若是待在解放了刻印力量的野兽身边也同样危险。这么一来……」
「原来如此。」
一名骑士笑得像是呛到了一样。
「殿下的意思是说,当野兽之子离开军队之后,在抵达圣卡立昂解放刻印之力以前,他会一个人单独行动是吗?」
「对!」路裘斯同样也摆出了一副龇牙咧嘴的狞笑,「而且,在米娜娃陛下没有同行的状况下,我的刻印之力就不会被破解了。」
他笑得肩膀不断发出颤抖,而同席的骑士们也同样传出了残虐的笑声。
柯尼勒斯和迪罗涅斯都是擅长使用刻印之力,又精于用兵打仗的专家,却败在野兽之子手上,正是因为有米娜娃在。
(那两人只要凑在一起就会以令人难以想像的方式影响命运的作用,甚至连诸神灵预期的结果都会被打乱。这点没人可以否认。)
(不过要是野兽之子单独行动,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只要在他解放刻印之力前杀了他就好。)
(柯尼勒斯跟迪罗涅斯都笨得想要利用他,这就是他们栽筋斗的原因。其实他们早该在握得住手上的剑的情况下一剑杀了他的。)
「不过殿下,联军方面真会采行这种人的智慧无法理解的力量作为核心计划吗?毕竟现在这座圣卡立昂城的东门还没有完全修补好,要是联军挟着他们兵力方面的优势,对我方发动总攻击的话……」
在场的另一名参谋语带不安地表示意见。
「不会有总攻击的情况发生,这是宫廷剑术顾问的预测。」路裘斯用下颚指着桌上的作战计划书说:「我讨厌那个家伙,但你们不得不承认,要扳倒银卵骑士团,这方面没有人比她更行了。而且,她还准备了让对方绝不可能发动总攻击的保障策略。」
「敢问殿下,所谓的保障策略是?」
「在明天对方发动攻击之前,把这东西丢到联军阵营里去吧!」
路裘斯边说边将桌上的作战计划书递给了站在他背后待命的『章鱼』神官。这个举动让在场的骑士们全都冷不防地瞪大眼睛愣了一下,然后一个个露出了会心的表情。
「……这真是个阴险的策略呀!」
「光靠这个计划,联军那些乌合之众可能就会在瞬间分崩离析了。」
「对!」路裘斯点了点头,「这么一来,联军那些家伙就只剩下银卵骑士团能够出击,也只能像以前一样想办法祭出一些耍小聪明的奇袭作战了。」
而且,现在银卵骑士团令人生畏的指挥官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还不在阵中,而所有策划好的战术都已经被圣王国军阵营给预先识破了。至此,整个军议室中传出了阵阵的嗤笑声。
「他们的七万大军不过是摆好看的,会与在座各位对峙的敌人,实际上不过就是一支不满千人的部队。我们只要把那支画有银母鸡的旗帜折断就好。」
路裘斯说完,众骑士们带着十足的信心跟着点头。
接着列席的参谋纷纷挺出身子,在桌上对着各个部队的部队长做出详细的指示,而背后的神官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