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用光了!可恶!」
「大家快往南侧城墙集中!不要再进攻城门了!」
一名百人队队长在狂乱的沙尘中扬起嘶哑的声音大叫。柯勒夏农要塞城墙上洒下的箭雨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刻钟,却完全没有衰退的迹象。成群的圣王国军弓兵并排在城墙上的身影让城墙看来显得更加高耸坚实。
「可恶!为什么这么一座小型要塞会有这么多敌军!」
「他们竟然连投石机都搬出来了!这种欢迎的阵仗看了就教人想吐!」
银卵骑士团的士兵们带着咒骂声四处逃窜。要塞门上木制的大型器械在一声咆哮之中挥出了弹射器,对外洒下大量石块。靠近要塞城墙的一支队伍正面遭受这阵攻击,被打得溃不成军。
「对方光是弓兵就有我们的五倍之多呀!我们的战术被看穿了吗?」
「所以我们才有办法这么顺利地通过艾佐罗要塞呀!」
「现在可不是奉承他们的时候!大家快逃呀!」
溃败的攻势中,银卵骑士团的攻击小队全部撤退至一张张立在地上的大盾牌后方。此时一支支箭矢却又从要塞的反方向插在他们身后的地面上,有两三个人不幸受伤倒地。
「敌方的援军攻过来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令人感到绝望的呢喃。河川方向出现了大批飞扬的尘土,而且愈来愈近。克里斯握紧手中的长剑站起身来,要是现在没把敌人援军的先锋挡下来,就算是银卵骑士团的士气也会受挫。
「喂!克里斯——啊!可恶!」
先锋队的队长看到克里斯冲出去,赶忙出声要叫住他,然而……
「可恶!来十个人跟着克里斯杀出去!」
河川方向杀过来的是手持弓箭的骑兵队。其中几名骑兵看到克里斯和银卵骑士团的先锋,当场愣了一下露出了惧色。而克里斯没放过对方这一瞬间的破绽,只身冲进骑兵群中,挥出长剑直攻马腹,连同骑士的小腿一同斩断,奋力向前杀了过去。
「这怎么回事!」「不要怕!快踩扁他呀!」
圣王国军的骑士自克里斯的左右两侧大声咒骂,接着马镫和战马的后脚不知道擦过克里斯的身体多少次,但在他还是佣兵的时候,像现在这样如一阵狂风般单独杀进敌军骑兵队里的行径,早就不知干过多少次了。
「该、该死的《噬星之兽》!」「可、可恶!大家上!包围他!杀掉他——」
这个好久没有听到的名字随着对方内心的愤恨吼了出来。克里斯握着长剑,手里传回了撕碎敌人骨肉的快感。
几乎要撕裂意识的敌人怒号、战马蹄声、剑刃激荡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在下一刻忽然全部消失,克里斯这才察觉,他刚才好像隐约听到敌方撤退的命令。现在耳边只剩下自己慌乱的喘息。他恍然抬头,将视线从摔倒在地的战马还有敌军骑兵向上拉到河川那头,看到了大批紫色的军旗飘扬。
「看来那是北方要塞派来的援军了。」
其中一名先锋队的士兵下颚流着鲜血朝着克里斯走过来唤了一声。
「看来现在根本不能继续攻打柯勒夏农要塞了。」
「我们得撤回要塞南方,重新整队才行。」
「要是我方的援军没有从艾佐罗要塞那边出来怎么办?」
「少啰唆!谁教你现在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克里斯的四肢肌肉已经充斥着疲惫时的酸痛感,他在勉强挤出的杀气中将这种感觉从意识中驱散。敌人的援军究竟有几千人?我还要杀掉多少人才够?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同僚的呼唤。
「喂,克里斯,是时候了。」
是银卵骑士团的先锋队长,这张满是胡须的脸上流着血的新伤比起旧伤更多。他用大拇指拨开眼睑上的血接着说:
「该是你进行单独作战的时候了。」
克里斯听了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单独作战——这项作战计划因为充满太多的不确定性,几乎是一种搏命式的豪赌。内容是由克里斯一个人前往圣卡立昂。宝拉再三叮嘱,这必须是最后的手段。
「你到底在磨菇什么!快走呀!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
「可是……」
克里斯环顾着架了粗糙盾牌和货柜的银卵骑士团同僚,若是他现在离开了,和他们一起面对敌方援军的战力就又少一个人了。
「看什么看呀!少你一个人不会怎么样的啦!」
队长猛力地一脚踹在克里斯的屁股上。
「宝拉把执行这个作战计划的判断工作交到我身上,我的命令就是宝拉的命令!换句话说,是团长的命令!——你快去就是了!」
克里斯咽了一口气,接着朝着战马的方向跑去。
「快掩护克里斯!我们往要塞南方移动!」
当众人往柯勒夏农要塞南方飞奔出去的时候,又有成群的箭矢如暴雨般洒下。克里斯听见为了掩护他离开而进行诱敌行动的先锋军士在背后传出阵阵哀嚎。接着一箭射中了克里斯的大腿,另一箭又飞过来射中了他的侧腹。他紧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但他仍紧握着手中的缰绳,不让自己落马。
(只要没射到马就好。)
(拜托让我撑到圣卡立昂!)
克里斯强忍着伤口传来的阵阵痛楚,踢腿猛拍了一下马腹。
圣卡立昂城东门外曾经有着五天一次的热闹市集。当时正在建设直通耶帕维拉的连外道路,除了修筑渠道,也在这里练兵,甚至计划要将耶帕维拉纳入梅德齐亚,扩建成一座更大的都会。
然而,在梅德齐亚遭到圣王国军占领后,东门内外化成了战场。在军靴、马蹄、车轮践踏之下,这里只剩被战争蹂躏之后的荒地,而且情况日益严重。城堡外侧住宅区街道上铺设的石砖,在距离东门数百步的距离内被捣毁得面目全非。看着看着,眼前这般荒凉的景象甚至会延伸到观者的心里,将人的心绪变成一片荒漠。
再过不久,太阳就要落到圣卡立昂的另一端了,路裘斯站在城堡东侧高耸的城墙上,远眺着城镇外。他眯着眼睛,望向地平线上弥漫一层薄薄尘沙的方向,从中寻找着期待中的身影。
「银卵骑士团现在已经完全被孤立了,而他们是打不下柯勒夏农要塞的。」
「只要柯勒夏农要塞的驻守部队和北方要塞派出的援军联手夹击,应该可以彻底歼灭这支部队。」
站在路裘斯左右的参谋带着愉悦的语气接连说道。
「沙尘很厚,什么也看不见呀!」路裘斯蹙起眉头哼了一声。
「请殿下耐心等候,再过不久,负责夹击榭露齐尼亚军和齐露玛尼亚军的部队就会传回战报了。他们现在应该只是在河川北方稍微耽搁了一下。』
「这一仗真是轻松呀!联军果然是群乌合之众。」
「我真想亲眼看看联军的人看到那些作战计划书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在场的圣王国军骑士说着说着,全都发出了卑劣的笑声。
「不过就算能打赢了这场仗,却没办法蹂躏他们,这实在让人觉得不快。」
路裘斯看着满布尘沙的地平线方向,迳自嘟哝了一句。
负责联军后防的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两支部队大概早早就撤回耶帕维拉,圣王国军没有追击的兵力;虽然他们控制住了占领艾佐罗的榭露齐尼亚和齐露玛尼亚联军两支部队,但不可能歼灭他们。
「毕竟联军实力再弱也有七万大军,若是由我方主动出击,整个过程中都必须倚靠路裘斯殿下的刻印之力,要歼灭他们实在有些勉强。」
「哼,那我就杀掉银卵骑士团的所有成员,把他们挂在城墙上泄愤。」
「禀报殿下,扫荡部队已经在待命了。」
路裘斯听了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刻印,刻印此时正放出了热能。
「不过殿下,那家伙真的会一个人杀过来吗?」
「银卵骑士团已经没有退路了,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加上自己的援军没有赶到,所以那家伙一定会来的。」
说完,路裘斯便转身向通往城墙下方的阶梯走去。
路裘斯率领的扫荡部队一共有两千兵力,在来到圣卡立昂和柯勒夏农要塞的中间位置时,行军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路裘斯骑在马上回顾,看着这支脚下的马镫和头顶的长枪全都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精悍骑兵队。队伍中紫色的旌旗在逆光下飘扬,磨得晶亮的铠甲也在夕阳映照下闪闪发光,但路裘斯为什么在这时候下令部队停下来呢?为什么不下达歼灭银卵骑士团的突击令?因为路裘斯要让士兵们以为这么做是要激发他们的斗志。
「你们听好,《噬星之兽》是我的猎物。我会让银卵骑士团的人全都看不见你们,但直到《噬星之兽》死在我的手上之前,你们全部不准靠近。」
「可是殿下,这样您会有危险呀!」
面对这名队长的发言,路裘斯瞪了他一眼要他闭嘴。
刻印之力一旦启动,任何人都无法辨识路裘斯的存在,这么一来他会有什么危险呢?果然一介凡夫是无法理解神灵之力究竟有多么强大……路裘斯忍不住在心里暗自讥笑。
至于路裘斯为什么要选在要塞和圣卡立昂这个中间点上埋伏野兽之子呢,那是为了防范野兽之子打开地狱之门。
(这家伙搞不好打算豁出去而在圣卡立昂让自己跟野兽同化。)
(不过,他绝对想不到我会埋伏在这里。)
路裘斯之所以要他所率领的扫荡部队不要靠近也是同样的原因,因为冥王之力还有太多他不清楚的部分。至少他是受到神灵祝福的人,换作一般士兵,若是处在冥王之力的势力范围内,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根本没人知道。所以路裘斯才要这支部队在克里斯丧命以前不得靠近。
此时,扬起的沙尘中浮现一道黑影,路裘斯看了忍不住涌出一股笑意。
(来了,他果然是一个人来的。)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近到路裘斯可以听见克里斯的马蹄声,渐渐地,甚至连马上的人影也看得见了。野兽之子一头黑发在尘沙中飘扬着,他遍体鳞伤,手脚上挨了好几枝箭矢。不只是马上的骑士,就连野兽跨下的战马腹部也中了箭,折弯的箭尾再甩一甩很可能就会脱落了。
奔跑中的战马脚步一个不稳倒地了,同时将骑士摔出了马背。
(真可怜。不过要吞噬我们命运的人,竟然是这么一个小鬼头?)
(不对——)
(是我要吃掉他的命运。)
路裘斯从自己的马上跃下,拔出长剑,朝着趴在地上爬行的少年缓步走去。
克里斯拄着已经出鞘的长剑撑起身子。他的眼神空洞,不顾两千骑兵还有他想杀的敌人就在眼前,那双眼睛只是在疲惫中游移,然后望向远处的圣卡立昂城。
路裘斯放声大笑,但克里斯却仍拖着脚步毫无戒心地缓缓向他靠近。在催眠之神索姆奴斯压倒性的力量之前,他的辨识能力就好比遭到强酸腐蚀一般,缺了一角。
「你真是太可怜了。」路裘斯站在克里斯的剑锋可以触及的范围内说:「不过你的命就是如此呀!你浑身沾满鲜血,遍体鳞伤趴在地上挣扎着向前爬行,朝着到不了的城堡移动,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地一个人……」
他逆向握起自己的剑向上高举。
「——死在这里吧!」
向下挥动的剑刃刺穿了眼前的血肉之躯。
剑刃挑起了一块块的血肉,大肆污染着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正门内侧区域。
「圣女殿下!快救圣女殿下呀!」
「不行!我们根本无法靠近!」
「啊、啊啊!帕露凯诸神呀!请将眼前这些骇人的幻影驱除!乞求你们——」
耳边传来远处僧兵们近乎哀嚎的祈愿,弗兰契丝嘉靠在沾满了鲜血的城门上,手中挥舞着扯下炼条上的琉璃短剑,驱走死者们一双双逼近的手。
「准祭司座下!您可以跑到控制城门的机关那边吗!准祭司座下!」
她对着屈膝蹲在一旁的马尔麦提欧唤了一声。然而,当她低头一瞥,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愣住了。马尔麦提欧两脚膝盖以下已经泡在血泊之中,他抓着城门边的门轴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
(他、他的脚……被吃掉了?)
弗兰契丝嘉抬头,粗鲁地甩开脸上沾着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看见眼前壮硕的黑色背影。此时吉伯特的右臂已经失去力量垂在身边,却仍奋力地举起左手中的长剑,刮起一阵旋风将围上来的死者——铠甲上满是鲜血的圣王国士兵、圣袍上沾满了泥沙的僧侣,以及手持着银卵骑士团盾牌的骷髅一同砍断,踢到一边。
人圣堂前的广场现在已经完全淹没在红黑色的血泊之中。
(地狱之门完全打开了!)
(我、我身上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的愤恨吗?)
弗兰契丝嘉膝盖在颤抖……不行!我不能倒下!我不能被恐惧吞没!她拼了命地说服自己,但成群的亡灵也同样在呼喊着她的名字。
「弗兰殿下!」吉伯特背对着自己的主子大叫:「我要一口气杀开一条通道!请您沿着城墙往南圣堂方向逃走!」
在弗兰契丝嘉答话之前,吉伯特已经先一步冲进左侧朝他们逼进的成群骑士亡魂之中。她抱起了马尔麦提欧轻飘飘的身子,擦过一旁的门柱飞快跑了出去。然而,此时视线角落,那高大的黑色背影在摇晃中连同剑身上的光芒一同被腐肉筑起的高墙吞没。让弗兰契丝嘉忍不住停下脚步而回头,「吉尔!吉尔——」
脚底下污秽的血池高涨,涌出了新的白骨和肉块,组成一副又一副的身躯,将吉伯特和弗兰契丝嘉彻底地隔开,再也看不见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弗兰契丝嘉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惨叫。
(吉尔!吉尔!不要!不要!这不是真的!吉尔——)
那一身黑影此时已经再也看不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弗兰契丝嘉朝着他最后留下的背影方向准备飞奔出去,腰上却传来一股力道将她勒住。
「圣女殿下!不可以!」
「你放开我!」
弗兰契丝嘉疯了似地意图甩开马尔麦提欧的手,但却在最后一刻想起这名年老准祭司已经无法行走。
「圣女殿下!圣女殿下!」
他的两眼淌出了鲜血,双手紧紧攀附在弗兰契丝嘉的腰上往上爬。
「您听得见吗?快用您手中的匕首刺穿在下的心脏!」
「你——你说什么?」
弗兰契丝嘉紧握着琉璃短剑的左手忍不住发出颤抖。
「快点!现在需要有人流血!而且那些血必须是从您亲手划开的伤口中流出来的!」
「准、准祭司座下,您、您说什么……」
「——快点!」
马尔麦提欧大叫的同时口中喷出血沫,同时伸手紧紧握住了弗兰契丝嘉的左手手腕。她呆住了。耳边马尔麦提欧的声音犹如滚烫的热油般灌入她的耳中。
「您必须手刃活生生的生命!您必须憎恨自己——」
(我得憎恨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您必须害怕战争!」
「您必须渴求鲜血!」
「您必须为死亡感到畏惧!」
(不对!这不是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的声音!)
(这只手——这只握着琉璃短剑的手也不是我的手了!)
迎光闪耀的琉璃短剑被一股力量高高地举到了弗兰契丝嘉的头顶;马尔麦提欧的脸上充满了喜悦的神情。接着,弗兰契丝嘉的左手笔直朝着马尔麦提欧那件圣袍的胸口挥了下去。在一阵阵祈祷声包围之下,一切都变得朦胧,只有匕首刺穿骨肉的触感是唯一的真实。
大量的鲜血飞溅,染红了她的手、她的胸口、还有她的脸庞。
「啊、啊、啊啊……」
颤抖的声音同时来自于弗兰契丝嘉的口中,还有心脏被匕首贯穿的马尔麦提欧。两人的声音同样带着恍惚的音质。
(我杀了人了……)
(是我亲手……)
马尔麦提欧在颤抖中举起了满是皱纹的手,触碰着弗兰契丝嘉的颈子、下颚、脸颊,然后向上延伸到她的额头。
(他找到了——他找到将天堂神灵和地上的人之间相互联系的方法了!)
那只干瘦的手指在弗兰契丝嘉的额头用血描绘出一副图腾。弗兰契丝嘉的脑中顿时响起了战锣、狂嚎、号角与熊熊火炬燃烧的声音,还有数十万军人的祈祷……陈旧的血渍上覆盖着新鲜的血液,在弗兰契丝嘉的额头上放出了青光。
弗兰契丝嘉抬起头,失去意识的尸体松开力道,从她的身上滑落,沉入了血海之中。
「所有的战场亡魂听我的号令——」
弗兰契丝嘉的呼唤摇撼着眼前的血池,数千名的亡魂在呼唤声中抬头,以其凹陷的眼窝仰望天空。从她口中吐出早已亡轶的古老语言——那是翱翔在战场上空狩猎亡魂的残虐女神的真实名讳。
路裘斯凝视着手中紧握的长剑尖端。
(为什么……)
耳中的悸动化成了疼痛传遍全身。
因为在他眼中,克里斯正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剑身。
野兽的手中渗出鲜血,顺势滑落;但路裘斯劈下剑刃却偏离了他的胸口,悬在半空中发出了轻颤。
(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得见我——不对,问题不只是这样……)
一阵狂乱的困惑盘踞着路裘斯的意识,甚至混淆了他对天地的认识。
(这家伙……为什么?)
(他用两手握着自己的剑拄在地上,却又用另一双手抓住了我的剑?)
心里的疑惑在阵阵血潮的脉动中逐渐化成恐惧。路裘斯觉得不太对劲,他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有什么事情……我没有注意到?)
「是路裘斯呀?」
克里斯问。这声质问让路裘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他看得见我?)
然而,眼前野兽那双漆黑的眼眸却没有聚焦在路裘斯身上,仍游移着找不到焦点。
(他没看见我,但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殿下!」身后传来众骑士的呼唤。他们察觉到情况不对了。
「别过来!离我远一点!」
路裘斯全身僵直大叫一声,他判断野兽之子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了。而下一刻,若是对方的手能够自由活动,很可能就会施放烙印之力,打开地狱之门。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家伙看得见我!」
「那力量不是只有你有……」克里斯带着痛苦的表情说:「——不是只有你有。」
「你……你说……什么?」
被对方抓住的剑完全无法动弹。
「你的力量原本就是野兽的力量,而打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拥有这个力量的碎片。」
「什么——你、你在说什么!」
克里斯黑色的双眸忽然变得恍惚,意识飘向遥远的过去,「七年……我跟母亲在一起的七年间,我从没有发现,但是为了守护母亲,为了永远跟母亲在一起,我在不知不觉中使用了这股力量。」
(这、这家伙在说什么?)
(他拥有这股力量?他生来就拥有这股力量?)
(对,我的刻印之力确实是从冥王欧克斯身上抢夺来的,但这跟那个——跟他说的……)
「我一直都躲在仓库里,而村人也一直知道我躲在仓库那儿。不过,他们从没有找到我。因为,我用跟你一样的力量,侵蚀了他们的辨识能力,连我自己的也是。所以没有人可以辨别出我跟母亲谁是谁。」
(侵蚀他人的辨识能力……侵蚀别人的知觉?)
「路裘斯,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瞬间,一股恐慌化成了力量促使路裘斯得以驱动僵直的身子,他猛力抽回手中的剑向后跳开。心脏的跳动宛如敲响的钲钹在他的脑中回荡。
(他不是一个人!)
(这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这人就在他的身边!)
(我无法辨识出这个人的存在!我的辨识能力被侵蚀掉了——)
路裘斯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跃,他伸手抠向自己的额头。几乎痊愈的伤口传来了痛觉,一直遮盖着他视线上方的刻印之光消失,被解开的索姆奴斯神的刻印之力瞬间烟消云散。
尘沙随风拍打在路裘斯的脸颊和脖子上,同时侧向掀起了他那件紫色的斗篷。
眼前站着一名遍体鳞伤的少年拄着剑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而在少年身边,一名红发少女身上羽翼般的衣袖也沾染着鲜血。
两双黑色的眼眸带着坚毅的光芒紧紧扣住路裘斯。
他笑了。
克里斯蹙起了眉头,而米娜娃则用被剑划伤的两手手掌环抱着自己的双臂。
(真是了不起的计谋。)
(米娜娃陛下没带着自己的剑,让我完全感觉不出周围的异样感。)
(他们用这种方式将我逼出战场。)
一股令人作呕的喜悦随着汹涌的血潮同时窜遍路裘斯的全身。
(不过,赢的人还是我。)
「……克里斯托弗洛·艾比梅斯。」
他喊出了少年的名字——不是野兽之子的,而是被选为王绅的,托宣女王的夫婿的名字。
「你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
克里斯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摆出架势。
「对,你们的计谋很出色。不过——为什么你没让米娜娃陛下拿剑呢?」
这句话让克里斯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如果这么做,那么刚刚你们就已经赢了。因为米娜娃陛下只要拿剑刺穿我的首级你们就赢了,但为什么你们没有这么做?」
路裘斯说话时的声音中带着晦暗而激昂的冲动。
「因为你跟我一样,想要亲手杀了对方,夺走对方的力量。」
他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索姆奴斯的刻印再次放出青光。
「——你这股兽欲会要了你的命!」
路裘斯的左手手背贴到额上的瞬间,催眠之神的力量再次施展开来,强力地摇撼着天地。克里斯的目光失焦,路裘斯跨出脚步侧向移动,而米娜娃则随着他的动作转身。克里斯茫然地站在米娜娃的身后。
(就算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又怎样!我会再次侵蚀你的辨识能力,然后——)
路裘斯举起手中的长剑,狠狠蹬了一下地面——朝米娜娃冲了过去。
(你可以躲开!很轻松地躲开!但这么一来,那个克里斯托弗洛就得死!)
(不过,不管怎么样,你们两个人都要一起在这里——)
一双白色的羽翼展开。米娜娃张开了双手,好比要用身体挡住路裘斯的剑一般。瞬间,一股疑惑宛如火山熔岩般滚烫地烧灼着他的心绪。
(这——这家伙在干什么!既不躲,也不闪,不挡开我的剑!为什么!为什么——)
但这样的疑惑没有任何人给出答案,而是被额头上一股炽烈的冲击,连同刻印一同斩断。
路裘斯的鲜血和脑浆喷洒在米娜娃的脸上。他手中的剑仅仅戳破了米娜娃那身白衣胸前的一小块布料,而一把宛如冰柱般的长剑却从米娜娃耳边伸出来,笔直贯穿了他的头颅。
「……我可是托宣女王呀!」米娜娃喃喃地开口:「我早已经预见了你今天会在这里杀死我了,只是克里斯吃掉了这个死兆。」
他们活下来了,以这样的方式,而米娜娃的这些话没有传到任何人耳中。路裘斯的尸首从刺穿他头颅的剑身上滑落而摔在地上,被卷起的尘沙吞没,飘散在风中。
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笼罩在一股凄凉的静默空气中。
暗红色的污泥、白骨、腐肉被大地吞了回去,原本掩盖住所有草坪、石砖走道的血泊在蒸腾的泡沫中蒸发,刺鼻的腐臭味也消失了。但整个大圣堂前的广场却仍沉浸在一阵连空气也变得僵硬的静默气息之中。许多手脚被吃掉,被溶掉了的神职者瘫倒在庭园各处;尽管有人吐了一地的血早已丧命,但活着的人不只没有声音,没有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所有人在沉默中静视着站在城门前方的弗兰契丝嘉——看着她前额闪耀着青光的刻印。
「……战争女神……蓓萝娜。」
终于有人发出了一声呢喃。
所有人都看见,听见了,前一刻弗兰契丝嘉口中呼出的,一般人甚至不可能发声的,女神名讳。
脚下一波波在涟漪中沸腾的血海。死者的躯体、生锈的长矛、还有残破的紫色旌旗缓缓沉入血海之中;天上传来响彻脑海的战争之声……弗兰契丝嘉几乎崩溃。她的双脚失去力气差点跪到地上。其实她想就这么倒下去,就这么回归大地与尘土,等待夜晚来临。然而,此时她看到自己的两手手背,手背上还焕放着刻印的青光。
阵阵脚步声拖过草坪朝她走了过来。她抬头,看见那熟悉的铁灰色头发,还有那向来不带任何表情的灰色双眸。是吉伯特。他左手中的剑,剑身已自中段生锈断裂;右手肩膀上缺了一块肉瘫痪地垂在身边;右腿的皮肤被烧溶,皮下组织外露……但他仍继续朝着弗兰契丝嘉走来,扔下剑,蹲下来用左手捧起了一副身躯。
是马尔麦提欧的尸体。他干巴巴的脸庞、圣袍全都沾满了凝结的血块。
(是……是我杀了他。)
弗兰契丝嘉看着尸体胸前插着的琉璃短剑,再次痛苦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她从吉伯特手中接过了尸体,这副身体似乎根本不是人的身躯。
(这、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这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为什么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非死不可?)
她仿佛看到马尔麦提欧身上的伤口中流出了他的体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然而,她仍向前迈开了脚步,抱着尸体,穿过吉伯特的面前往中央大圣堂的入口走去。
聚集在庭园中的枢机主教和主教们全都将疑惑的眼光投射在弗兰契丝嘉的身上。她停下脚步,环顾整座庭园,喃喃开口:
「……准备举行枢密会议吧!帕露凯诸神希望这场选举在今天,这个时候举行。」
这句话让在场的高位神职者的表情顿时僵硬了起来,但弗兰契丝嘉再次迈开脚步。随后有一个人跟了上去;接着一个、又一个……众人齐步前行的同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大病时回光返照一般充满了生气。
站在大圣堂入口两侧的僧侣被弗兰契丝嘉慑人的气势吓得赶紧帮她开门,其后重叠的脚步声跟着她走了进去。弗兰契丝嘉额上的刻印此时仍泛着微微的高温。身穿白色、黄色礼服的高位神职者在此时赶过了她的脚步,没等人门合上,这些人的口中已同时高喊着:
「——弗兰契丝嘉!」
「弗兰契丝嘉!」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一阵恶寒之中,在场的枢机主教、主教,超过百对的目光全带着慷慨激昂的热忱紧紧扣在弗兰契丝嘉身上。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圣蒂姬玛·耶·蓓萝娜!」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圣蒂姬玛·耶·蓓萝娜!」
弗兰契丝嘉无心地聆听着众人齐声高唱着她的名字,同时心里痛切地涌出这样的感想:
(这是……这是我头一次吃了败仗。)
胜者的尸首在她的怀里已经成了沉重的冰块。
(准祭司座下,您要我除了既有的重担之外,还要再背负起神灵的意志,是吗?)
如果说神灵的存在不是为了世间的人们,而是反过来,世间人们才是为了成就神灵而存在的,那这毫无疑问就是信仰的胜利。
(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不会忘记这样的屈辱。)
弗兰契丝嘉迈开脚步,朝着大圣堂内侧深处的祭坛走去,将呼喊着她的名字的声声祝福抛诸脑后。
(我败给了天堂诸神。这个屈辱,我这辈子绝不会忘记。)
(就这么办吧——此时此刻的我,就背负着这样的屈辱这样的折磨,当作救赎。但有一天—)
(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部踩在脚下!)
身后,大门合上的声音响起,宛若断头台上落下的刀刃,冰冷、坚硬、绝然。
「路裘斯殿下他——』
留守圣卡立昂的守城副将军听闻主将阵亡的死讯整个人愣住了。
数刻钟以前,这批驻军的指挥官才带着两千名扫荡部队发兵前往柯勒夏农要塞。这名指挥官身上所拥有的刻印之力应该能够达成十足的战果,然而……究竟是为什么?到底是谁,又是怎么办到的——不对,现在不是去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你、你这家伙怎么就夹着尾巴逃回来!」
扫荡部队的年轻骑士旋即挨了一阵怒骂。
「因为银卵骑士团的部队已朝着圣卡立昂攻过来了!」
「银卵骑士团?那不过是一支不满千人的部队!你们——」
「副将军殿下!」
传令兵忽然冲进了军议室,让副将军反射性地站了起来。
「是银卵骑士团!他们杀到东门来了!」
这个报告让副将军气得哼了一声,大步走向军议室的大门,大骂地作出指示:「派出弓箭队!还有,把原本驻守在北方要塞的部队叫回来,再从南门派出四支大队包围歼灭他们!不过是一支不满千人的部队!他们在要塞攻防战中已经兵疲马困,不要一刻钟的时间——」他跑上阶梯,来到城墙顶端,当他看到城墙外头时整个人愣住了。
东城门外确实如士兵们报告的,都是银母鸡的旗帜。但人数不只千人,这群大军足以围绕着圣卡立昂筑起两道、三道人墙;数万大军淹没了整片荒野,而且到处都飘着银母鸡旗帜。
「……这、这……这怎么……怎么可能?」
副将军趴到城墙边上,直愣愣地远眺着眼下的数万大军。这不全是札卡利亚骑士团的士兵;其中混杂着札帕尼亚军、柯蒙多军、榭露齐尼亚军、齐露玛尼亚军等等,这几支联军部队全都高举着银卵骑士团的旗帜,口中扬起阵阵咆哮,轰然摇撼着东门的城墙顶端。
「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敌军,之前都没有发现,没有跟我报告!」
「属、属下也不清楚!他们是忽然出现——」
参谋铁青着脸答话。
「什么叫忽然出现!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恶!不准把南门打开!不然他们全都要杀进来了——快把城里的士兵全部集中到中庭去!把弓兵叫到城墙上来!用火箭!瞄准对方的指挥系统!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打乱他们的步调就对了!」
副将军狂吼似地下达了命令又转身贴到城墙边上。
(公国联军不是早被我军撕裂了吗?榭露齐尼亚军跟齐露玛尼亚不是早就逃回耶帕维拉了吗?)
(到底是谁把他们统整起来的?那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不是离开联军阵营了?现在到底是由谁坐镇指挥?)
(代理指挥官应该是银卵骑士团的人!这个代理指挥官人在——)
他想找出联军的指挥系统,但眼下数万大军手里高举的全都是银母鸡之旗。
(七万的……银卵骑士团大军……)
这样的认知浮现在他的脑中,以近乎恐慌的方式。
敌军数以万计的怒号之中,圣王国军的守城副将军仿佛听见一个女孩的细声高呼……
「——把他们全部歼灭!」
一声令下,大批的银母鸡之旗和各个公王国的军旗全都高举向上。联军的七万大军摇撼着大地前行,在阵阵地鸣之中朝着南北两方开始包围整座圣卡立昂城堡。接着,第一记破城槌随即撼动了整座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