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娜娃感觉到自己激动的呼吸和晕眩的意识,她身体前倾以双手撑在桌上,眼前一片模糊。在吐了几次之后,她擦了擦嘴挺起身子。
“蜜娜……”
在她身后化妆的宝拉转过身赶了过来。
“没事,你快点准备吧。”
“呜、呜呜……可是……”
“我既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你为我担心一点意义也没有。快点,停战协商就快要开始了。”
“是……”
宝拉再度面向镜子。身上那件华贵的礼服,还有绑得紧紧的束腰让她活动起来非常不方便。加上化妆更是让她觉得很不习惯,因而花了很多时间。米娜娃也是一样。她低头看着自己。蓬蓬袖、荷叶边,还有长长的裙摆根本让她看不见自己的脚。她到底有几年没穿过这样的衣服了?嗯,大概有十年了吧。她被卡拉从王宫带出来之前,每天都得做这种打扮。
就在米娜娃戴上王冠之际,底下突然传来大批人群的喧哗声。大概是圣都的人马已经抵达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而联军方面也派人出去迎接了吧。
她望着窗外。这个房间原本是守城将军的办公室,就位在要塞的最顶层,所以正午的阳光也不会被挡到,直射照进了窗内。
身后传来开门声。她回过头,看到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在门外的阳光下闪耀着。是弗兰契丝嘉。
“唉呀,你们还没准备好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门关上,然后走到了米娜娃身边。先是看了看米娜娃,然后才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你真的要穿这样出席吗?”
“怎么了?不合适吗?”
“怎么会?你这模样美得让我都想跪在你面前,牵着你的手亲吻一百次了。”
“我今天是以女王的身分出席。更何况……”
她望着自己平日惯用,现在就放在墙边的那把巨剑接着说下去。
“这个作战也用不到剑呀。”
弗兰契丝嘉闻言脸色一沉。在一旁打量着米娜娃的脸庞。
“……你的气色很差呢。如果撑不住,我们现在就取消这个计划吧。”
米娜娃举起手,轻轻在弗兰契丝嘉的胸口敲了一下。
“白痴,少胡思乱想了。这不是你想出来的作战计划吗?”
当时,弗兰契丝嘉说,这是她策划过的作战计划中最险恶的一个。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仔细想想,恐怕也没有比这个更危险的计划了。但是不仅米娜娃同意,宝拉也同意了。现在怎么能打退堂鼓呢?
米娜娃将手放在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上。
“这是最便捷的方法了。”
她再度将目光移到窗外,弗兰契丝嘉也随着她的视线往外看。
正午的阳光往西侧稍微偏移了一点点——圣都就位在哈德利雅奴斯的正西方。
“我们没有真的说好要什么时间在那里碰面,所以我想早一刻打着我们的银母鸡之旗进城去。”
说完,胸口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
米娜娃其实也很清楚,克里斯现在已经闯进了野兽的巢穴,没有人保证他一定可以生还。
(不过,我们约好了……)
(到时候要在圣都碰面。)
每当回想起和克里斯的约定,总觉得什么痛楚都可以抛却。
“……你还没有得到托宣预言,对吧?”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米娜娃闻言点点头。
“不到事发之前,我是不会知道的。”
弗兰契丝嘉听到这个答案,忧郁地吐了一口气。米娜娃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不说这个了,你应该先去帮宝拉化妆才对吧。”
“……也对。”
“弗兰殿下,麻烦你了……”
始终对着镜中的自己干瞪眼的宝拉,以哀求的声音说着。
不久,军乐队的喇叭声响起。米娜娃将上身探出窗外,看到要塞宽敞的门内广场上,左右两侧各站着一排举着银色旗帜的队伍,中间则有一行人打着紫色旌旗进城。马车侧面挂的旗子上绣着两头狮子的图样。
是尼洛斯家的家徽。
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一楼的大厅挤满了人,热闹的场面几乎让人忘记现在已经要迈入冬季了。无论是墙边或是通风的二楼露台,每隔一段距离便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铠甲士兵,手中斜举着银母鸡的旗帜。看来至少也有两千人吧。
相较之下,王配侯格雷烈斯的圣王国军护卫队就只是一支百人的队伍。
而且,大厅中央那张铺了绒毯的大桌子上也只有格雷烈斯一个人列席,此时正等着对面的协商对象就座。
身后的圣王国军明显地传出了不悦的议论声。
照理来说,圣王国方面的代表是王配侯,而公国联军的代表则是札卡利亚的公爵千金,所以应该是联军方面要先入座等候才算合乎礼节。
(算了,反正米娜娃陛下也会列席。)
(陛下拥有杜克神的庇佑,诸神的刻印之力无法撼动,而且剑术一流,作为指挥官的护卫再适合不过了。)
(更何况,公国联军应该也已经打算要将米娜娃陛下以圣王国女王的身分端上谈判桌了。)
令人闻风丧胆的剑士《战场上洒盐的死神》,其真实身分早已在圣王国军和公国联军之间流传开来。这名剑士置身在战功彪炳的骑士团中,顶着一头红发驰骋在战场上,疯狂的杀戮却不曾负伤,其身分会被人发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对方应该会在这个场合公开米娜娃陛下的身分。)
(这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将会死在这个谈判桌上,因此必须要有人代表公国联军继续参与协商才行。
这是一场异样的谈判会议。若这是双方已达成合意条件的签约仪式,带着这么大的阵仗出席也就罢了。以一场协商会议而言,如此的排场算是前所未闻。对方的意图其实非常明显,他们不想跟一个拥有刻印之力,而且详细其能力的人处在密闭空间中。所以将这场协商会议安排在众人环伺的情况下,预先去除掉所有不安的要素。
(但是,这对现在的我来说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在公国联军中声誉极高的战争女神蓓萝娜圣女,将在这里刎颈自尽。
(因此目击证人愈多愈好。)
(首先,我要夺走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的肉体。)
(然后再马上把她杀掉。)
截至议和为止,圣王国军的败因始终都是搞错了作战目标而自取灭亡——这是格雷烈斯的看法。换句话说,受到欲望驱使而针对米娜娃和克里斯托弗洛下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柯尼勒斯、迪罗涅斯,还有路裘斯都是如此。他们实在是太愚蠢了。
(真正应该对付的不是别人,而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这个人没有神灵之力,却是最强大的敌人。)
米娜娃能够预见自己的死亡,因此绝不能对她存有一丝加害的意图。只需要锁定那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以最快的方式杀掉她。而且格雷烈斯还不用亲自动手,让她自刎即可。这么一来,还有谁能够制止得了他呢?
他闭上眼睛,在脑中重复呼唤着幻惑神的真名。额头和两手手背发出微微的热度。他伸手触碰自己的眉心,藉此让这种感触向外扩散。他不想让米娜娃或是弗兰契丝嘉看到他以手背上和额头上的刻印重叠的方式解放刻印之力的场面,因此现在就得先把力量释放出来。
(这么一来,伊凯洛斯的力量就不能使用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根本也不需要用到。)
因为无论那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拥有多么狡狯的谈判能力,她都会在一句话也还来不及开口的情况下自刎,根本不需要去读她的心。
只要夺走她的身体控制权就好。
大厅里那些骑士们的议论声忽然转为一阵骚动,同时将各种形式的旗帜向前甩出,旗杆与地面呈平行姿势。在重返宁静的氛围中,格雷烈斯听见正面一道大型拱门内侧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其中一人顶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另一人则是闪亮耀眼的金发。两名少女的站位没有地位高低之分,而是并行着走进照在大厅里的阳光之中。
格雷烈斯首先注视的是右手边的米娜娃。不知道联军是从哪里张罗到的,那套纯白色的洋装是希尔维雅平时在王宫里穿的,也是托宣女王的正式装扮。银色王冠的金属表面映出了火红的发色。不过,此时的她看来有些异常。
(陛下的脸色不太好。)
(那张脸几乎是土黄色的,是身体不舒服吗?}
(毕竟是米娜娃陛下,不可能是因为紧张而产生这种反应吧?)
(难道是有伤在身?)
大厅中再度响起了骑士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呼唤陛下的呢喃不绝于耳。就连圣王国的军人看到米娜娃这副模样,恐怕也不得不承认米娜娃就是圣王族的人了。
格雷烈斯抛开脑中的杂念。
(总之,米娜娃陛下是以圣王国女王的身分出席这场协商会议,我也必须以同样的方式回应才行。)
格雷烈斯起身往座位侧边跨出一步,然后在米娜娃面前屈膝跪地。他低下头,将权杖平放在脚尖前方的地板上。
“……微臣格雷烈斯·尼洛斯于陛下尊前谨献忠诚,能拜见陛下尊容微臣喜不自胜。”
身后传来圣王国军骑士们吞咽唾液的声音。格雷烈斯这番表现其实是圣王国宫廷晋见托宣女王时的正式礼仪。
“够了,把头抬起来,格雷烈斯。”
一阵略微嘶哑的女孩声音传来,格雷烈斯隔了一会儿才把头抬起来。
“好久不见,陛下。”
稍微放松的态度之下,格雷烈斯再补上了这么一句。米娜娃则是别开了目光。
“你根本不记得我的长相了吧?”
“微臣记得非常清楚。自陛下降生,微臣就一直伴在陛下身边,服侍陛下。”
这不是谎话。就算米娜娃染了头发,摘了王冠,将白色礼服换成铠甲,格雷烈斯还是能一眼就认出米娜娃。那张美丽的容貌或许突显出些许慑人的锐利气质,但依然可以看出她和妹妹希尔维雅、母亲尤莉雅之间共有的五官特征。
米娜娃没再说什么,于是格雷烈斯将目光转到她身旁的那个人身上。
女孩的金发上戴着一顶圣冠,身上穿着模仿战争女神蓓萝娜的华丽铠甲,胸前则是挂着一把琉璃匕首。
(这人就是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
(看来她的行事作风就跟传闻中的一样。)
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神。格雷烈斯直视着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从直觉得知那是一双拥有强韧意志的眼眸。
(来吧,试试看莫尔菲斯的刻印能不能突破她的心防,将我的灵魂植入她的心里。)
(一场没有人察觉的战争——我的战争即将开始。)
微热的温度像蠕虫般攀爬在格雷烈斯的前额。若是没戴上王配侯正式装扮时配戴的头巾,莫尔菲斯刻印的光芒想必早就被对方察觉了吧。
弗兰契丝嘉站在桌边,手握着胸前的琉璃匕首,以充满气势的威严口吻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普林齐诺坡里教廷的大主教代理人,统领整个圣王国帕露凯教会的帕露凯诸神代言人,也是神灵的仆役——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圣蒂姬玛·耶·蓓萝娜。”
喔……格雷烈斯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女人不以圣王国臣子的身分出席停战协商会议,而是卖弄自己身为教廷代表的地位呀?)
“恭请永远的伊诺·摩勒塔神赐福于在座的所有人和我的朋友,格雷烈斯·尼洛斯……”
格雷烈斯听了摇摇头。
“请容我辞退尊教廷信奉的神灵赐福。不过,我也要为这场会谈感谢圣嘱大典中记述的所有神灵,并表达我无上的喜悦之情。”
“我的立场跟您一样,王配侯殿下。”
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说着。
米娜娃率先坐下,弗兰契丝嘉紧接着坐在她的右手边。在米娜娃正对面的格雷烈斯也在同一时间坐下。大厅内的紧张气氛终于稍微和缓下来,双方的旗手在此时将手中的军旗垂放至邻近地面的位置。
弗兰契丝嘉看了看自己正对面的空席位之后,将目光移回格雷烈斯的身上开口说道:
“殿下最初捎来的书状中提及大将军艾比雷欧殿下亦会出席,但目前格雷烈斯殿下的使者却又前来表示大将军艾比雷欧会缺席这场协商,可以请您说明其中的缘由吗?”
虽然是以贵族子弟彬彬有礼的口吻说话,但内容却非常具有针对性。这是一场双方对等的停战协商会议,过去从来没有人在这种场合中以质问为开场。
(原来如此,这就是札卡利亚的女狐狸处事的方式呀?)
格雷烈斯如此说服自己,但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米娜娃的脸色比刚才更糟了,现在已经是铁青着一张脸。而且弗兰契丝嘉的语调和眼神也带有某种明确的意图。
“我想圣女殿下应该也听说了,安哥拉帝国正势如破竹地朝我国领土进兵。我国的北卫军在退守到蓝德夫城后,好不容易才维持住战线。为了扭转这个劣势且转守为攻,我以紧急命令的方式任命他挥军北伐。”
格雷烈斯在进行说明的同时,也用眼神刺探着对桌两名女孩的反应。
(她们是在争取时间吗?)
(比方说……对,像是米娜娃陛下因为身体出了状况,以致无法应战。)
(这么说来——她们是在等待什么人出现啰?)
“殿下支开军方的首席独自进行这场停战协商,这么做好吗?格雷烈斯殿下和艾比雷欧殿下现在不都是支撑整个圣王国的唯二中流砥柱吗?”
格雷烈斯冷哼了一声。
“圣王国的方向是由暂代王权的我来决定的。艾比雷欧不过是军队系统的指挥罢了,不该干预整个圣王国的国政。”
格雷烈斯忽然觉得,接下来都会是毫无意义的对话。
(她们在等谁?)
(克里斯托弗洛吗?)
他忍不住在心里嘲笑着——很有可能。他们很可能商量好要在这座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会面。他们要克里斯托弗洛在王宫得到野兽的真名,然后前来这里会合,再一同夺下圣王国的霸权。
(我就先击碎她们这个部分的幻想。)
(接着再让她们所有希望全都破灭。)
(米娜娃陛下,微臣会杀了您所深爱的指挥官和野兽。)
(然后让您头上顶着王冠,屈服在圣王国的权势之下。)
“首先,让微臣先向陛下报告北卫战线的状况吧。”
格雷烈斯微微向前探出了身子这么说道。若要以打断弗兰契丝嘉的发言为目的,搬出什么话都好。
“想必您非常渴望得知希尔维雅陛下目前的状况。”他边说边注视着米娜娃,只见她一脸僵硬。
他再度将视线转回眼前的金发女孩身上,桌子底下的一双手毫无意义地扭动着。他同时也在探询这女孩的精神状况。他得找到一处可以侵入的破绽,一定会有。
“安哥拉军总人数约十万,冰象六百,先打下里德利雅港和整座半岛,再南下攻进拉坡拉几亚公王国境内——”
格雷烈斯在叙述北方战况的同时,指尖也探入了眼前的女孩心中。这种感触有如水草茂密的水洼,无论从哪个角度伸进去都被包裹在湿软的质地之中,无法继续前进。
然而,终于还是让他找到了一处可以贯穿这片精神土壤的位置。
(找到了!)
(莫尔菲斯!幻惑神呀——)
额头上的刻印发热。格雷烈斯持续报告北方战况,试图不让对方察觉地将自己的灵魂切片顺着指尖埋入女孩的意识之中。
(我逮到你了!)
(这只女狐狸现在在我的掌控之中了!)
格雷烈斯正面望着圣女的脸庞,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变得朦胧。而她前额底下——隐藏在圣冠与金黄色前发之下几乎看不见——的莫尔菲斯刻印正焕放着青光。
(米娜娃陛下也没有察觉到。)
(不论她们的布防动作做得多么周延,有谁能算到自己竟会死在自己手上呢?)
(我赢了。)
桌前的圣女抓住了胸前的琉璃短剑——帕露凯教廷最高权力的象征物,将其高高举起,直指自己的咽喉——
瞬间,红白两色的物体闪过格雷烈斯的视野中央。
红色的鲜血喷出,沾上了桌子、圣女的脸颊和胸膛,还有格雷烈斯的紫色披肩尾摆。整座大厅内的空气瞬间凝结。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连格雷烈斯也是。
(为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凝视着眼前的光景。
琉璃匕首的尖端在圣女的咽喉前方呈现静止状——因为匕首刺穿了米娜娃的手掌,被她给挡了下来。
(米娜娃陛下为什么会知道!)
(陛下知道我要在这个瞬间杀死弗兰契丝嘉?甚至知道我操使她的身体刺穿自己的喉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格雷烈斯的四肢和嘴唇不断地发出颤抖。同时,附着在圣女意识中的莫尔菲斯刻印绳索也被一根根斩断,两相分离。米娜娃的血——神圣而不可侵犯,尚未出世的女神之血正一点一滴,将莫尔菲斯刻印的束缚从圣女身上移除。
“……为什么……”
格雷烈斯无法压抑心里的疑问,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可是托宣女王呀,我可以预见自己的死兆。虽然直到前一刻才看见。”
米娜娃用虚弱的声音说着。那张脸正逐渐转为蓝黑色。但并非因为手掌被匕首划破出血的缘故。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到底做了什么?我要杀的明明是札卡利亚的女狐狸,为什么米娜娃陛下会预见她的死兆?)
“你还没搞清楚吗?因为我喝了毒药。”
“……毒药?”
格雷烈斯在疑惑的同时一阵战栗,他听不懂米娜娃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四周涌来嘈杂的议论声,站在墙边和露台上的骑士们开始理解眼前这般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情况。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圣女殿下会……” “陛下!” “是陛下制止的吗?” “这是……” “是王配侯做了什么吗!” “现在可是在进行协商会议呀!” “你们——”
接着,公国联军的士兵们全都举起了手中的剑和枪,把扣环取下的金属碰撞声音同时响起。格雷烈斯身后的圣王国骑士们看了不禁脸色大变。
“先保护她们!” “快把两位小姐保护好!”“把王配侯抓起来!”
“大家安静!”
一声凛然的叫唤撼动了当下的空气,将超过两千名骑士的怒声一口气镇住,仿佛空气凝结的寂静之中。两道脚步声自米娜娃的身后——通往城堡内侧的拱门走来。
格雷烈斯狠狠倒抽了一口气。他睁大了双眼,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出现的人物。
在场的骑士们也是一副错愕的反应。
“为什么?”“该不会……” “喔喔……”
首先进来的是一名黑色装束的高个人影。他有一头精悍的铁灰色短发和锐利的同色泽眼眸,冰冷锐利的目光依序扫向整个大厅,这是一名披着披风的年轻骑士。另一个人则是紧跟在他的身后——
洒下的阳光照耀对方那头蜂蜜色的头发,她的头上戴着刻有蓓萝娜徽章的圣冠,一双如宝石般的蓝色眼眸非常耀眼。
嘈杂的议论声再次此起彼落地响起。
“圣女殿下有、有——” “这是怎么回事?” “有、有两个……?”
除了在格雷烈斯眼前,手握琉璃匕首,两眼无神地愣在原地的战争女神圣女之外,又出现了另一个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两人无论是发型、容貌,或是一身装饰铠甲的打扮都一模一样。
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两人的眸色。
“王配侯殿下,请原谅我们的无礼。”
蓝色眼眸的圣女来到桌前两个女孩的身后,撑住了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米娜娃,同时将手放到另一张椅子上已经恢复神智的女孩肩上,开口这么说道。
“您眼前的这个女孩名叫宝拉,是银卵骑士团和公国联军的副指挥官。她同时也是军医,以及我的替身,。”
格雷烈斯脑中的思绪在惊愕之中崩裂了。
(替身……军医?)
他这才从那浅褐色眼眸的女孩一头金发底下窥见些许栗色的毛发。
(为什么?是替身又怎么样?这不构成——)
“……我说过了,非宝拉不可。”
米娜娃以有如患了热病般的声音说着。
“我喝的毒药是安哥拉式的合成剧毒。现在尼可罗不在,能为我解毒的人就只有宝拉了。”
换言之,宝拉的死就是我的死。
所以——我看得见。
米娜娃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呼吸声中,但惊骇的内容依旧刺进了格雷烈斯的心脏。
(她们竟然做到这种程度——向死亡靠拢,以化解我的……)
(她们设下这个局面,看穿我的计谋,然后阻止了我?)
(为什么?如此愚昧的行径到底有什么意义?)
在一脸茫然的格雷烈斯面前,伪装的圣女猛然抬起头来,差点将那头金黄色的假发甩掉。她一看到自己握住的剑刺穿了米娜娃的手心,立刻铁青着脸大声叫人抬担架过来。不能把剑拔掉!不然会造成大量出血……轻一点、轻轻地把蜜娜抬出去,然后帮我准备沸腾的热水,还有石灰、硝石跟硫磺……
这场骚动在周围的杀气和金属碰撞声包围了格雷烈斯之后,逐渐消失在拱门那头。
格雷烈斯抬起头,公国联军的骑士们全都冲上来包围着溅了血的大桌子。紧张的会谈因染血而中断,在场的两军将士们显然已经察觉到这场停战协商无法在和平中落幕,因此全都赶上来握住身上的剑柄,准备拔剑。
“殿下,请您回圣都去。” “这边就交给我们来处理。”
“是你们妨碍会谈进行的!” “竟然想要陷害圣女殿下!”
两军的骑士包围着大桌子剑拔弩张地相互叫嚣。不过,格雷烈斯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双
眼直视着眼前的战争女神蓓萝娜圣女。
“……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你,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才对吧?”
四周充斥着两军将士们的怒骂,但这声质问仍传入了弗兰契丝嘉的耳中。
“不,这是最好的办法了,王配侯殿下。”
“胡扯!你将米娜娃陛下置于死地,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是我们身为人的矜持。”
格雷烈斯听到后忍不住瞪大眼睛。
“……矜持……?”
“对,因为我要打倒像殿下您这样倚赖神力的人,然后建构起属于我们人类的王国。”
(白痴!蠢蛋——愚昧至极!)
格雷烈斯猛然站起身,这个动作让两军将士同时绷紧神经,甚至有好几个人已经拔出长剑。然而,格雷烈斯对此情况完全视而不见,他眼中只有那名傲慢的敌军指挥官,和眼缘上方自前额溢出来的刻印之光。
(我们来看看谁要打倒谁!我现在照样可以使用莫尔菲斯的刻印之力!)
他举起右手要让手背和前额的两幅刻印重叠——
不料脑中却忽然响起了一阵碎裂声。
*
朱力欧两眼直视着那群野兽红黑色的背影,拖着脚步前进。在刻印疯狂失控之下,骨肉膨胀幻化成野兽的禁卫军士兵们踏破了石造浴池,来到裸体的希尔维雅身边,将她压制在血池之中,划破她柔嫩的肌肤,仿佛要将她身上的肉全部扒光。
透过天花板、四面墙壁传来的脚步声以及东西倾倒的声音合奏成痛苦的交响曲,撼动了整座德克雷希特要塞。大概是安娜丝塔希雅的刻印失控,致使伊诺·摩勒塔的力量疯狂释放,将驻扎在要塞中的安哥拉军队一同卷入了这场灾难中。
然而,朱力欧的耳朵却听不见。他的眼底只有成群红黑色相间的肉块,和希尔维雅那身快要被他们压垮的白皙肌肤。
“血……血……”
朱力欧的咽喉不时发出呻吟,就连一脚踩过倒在地上的娇小身躯——梅克留斯——都没有发现。
“朕得恢复记忆,要将血浇到身上,让时间逆流……”
体内的意识逐渐混浊。在遥远的圣都之中,提贝烈斯本来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分散各地的灵魂根本无从得知。这些提贝烈斯的魂魄只能感受到同样对于血的渴望、疼痛,还有五脏六腑中滚烫的愤怒。
非得撕裂眼前的杜克神之女,将血淋在自己身上不可。
“——滚开!这是朕的东西!”
这声怒斥让成群野兽丑陋且膨胀的背脊抽动了一下,接着完全停下动作。朱力欧拨开它们往散落着肉块的血池移动,看到仰躺着的美丽女孩。女孩的红发飘散在血池表面。朱力欧趴上她纤弱的身子。
“你是属于朕的。你的血、你的肉都是朕的……是朕的所有。”
他低头看着那对如夜晚般漆黑的深色眼眸,吐出了充满兽欲的声音。
“朱力欧——朱力欧!”
希尔维雅脸上带着血和泪不断地呼唤着。
(朱力欧?)
(不对,这不是朕的名字。)
(朕是、朕是——)
宁静的银色月光洒下。朱力欧清醒时,发现自己跪在地上。
横躺在他的面前,带着空洞眼神望着他的不是希尔维雅,而是一名少年。少年身着蓝、灰、黑三色相间的军服,头发和眼眸有如夜色般漆黑。银色的光芒洒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刻画出立体的轮廓。
(我认得他……)
(我认得这名男子。)
朱力欧手中逆握着宛如冰柱一般的长剑,他也记得自己一度挥舞过这把剑。意识深处传出一股莫名的灼热感,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在他的意识中接轨似的。
(这里是银阴宫,是王宫地下的洞穴……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看到这幅景象?为什么我手里会握着剑?为什么这家伙会——)
一阵仿佛要撕裂灵魂的痛楚折腾着他。
他让自己的视野放空,手中的剑尖轻轻抵住眼前这名少年的咽喉。没有皮肤的四肢正不断地发出痉挛。四周的冷空气袭来,唤起了身上的剧烈疼痛。
“——你在干什么!快点醒醒呀!”
虽然不知道喊出的话会不会变成声音传出去,朱力欧仍对着眼前的少年大叫。
“你什么都不管了吗!你已经打算放弃一切了吗!为什么你不抵抗呢!”
呼喊的同时,四下昏暗的空气确实传出了震荡。
“快醒醒呀!快把剑拿起来,对着我——”
那一瞬间,少年空洞的眼神忽然恢复意识。
“——把剑拿起来将我杀掉!”
在朱力欧最后这声叫唤中,少年猛力摆动着双手。他从床台边抓起一把黑曜石制成的匕首,划破宁静的空气刺向朱力欧的咽喉。剧痛转为高热膨胀,覆盖在朱力欧身上的红黑色烟雾忽然冒出了火焰燃烧着。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朱力欧仰着身子大叫,同时睁开眼睛。他在四周温热泥泞的触感中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样东西……是剑。这不是前一刻那把宛如冰柱般的长剑,而是安哥拉禁卫军配戴的安哥拉刀。他低下头,看到一双满是泪水的深邃黑眸。包裹在这张脸庞四周的红发向外侧飘散,融入了血池的颜色中无法分辨。
那一瞬间,他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希尔维雅,同时也知道自己恢复了。
“啊~啊啊!朱力欧、朱力欧!”
希尔维雅的眼眸中映出了由周围朝他们扑上来的红黑色身影。朱力欧从血池中起身,顺势挥出了手中的安哥拉刀。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刀身化成一道道旋风,在飞溅的血沫中以圆弧方式疾速挥舞着,斩断了黑色巨兽的四肢,
肉块四散,接着如大雨般地坠落。此时,朱力欧的脑中除了杀意之外,已经容不下别的东西。
无论是将手伸向希尔维雅的兽人们疯狂的眼眸、垂着唾液的下颚,或是掠过自己脸颊和颈子的利爪,都无法夺去他脑中的杀意。黑暗中晃过的气息、刀柄传回来的手感——在这些感官的引导下,朱力欧不停挥舞着手中的刀。
等狂风消失,脚下的血池淹及脚踝,周遭的哀嚎与嘶吼声因为耳鸣而听不见的时候,朱力欧眼中已经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了。
不——
抽搐的红黑色肉块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蠢动着。
沾满了鲜血和脂肪的刀子从朱力欧的手中滑落。希尔维雅坐起身子,用那双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的手臂抱住了朱力欧的腰。
朱力欧在急促的呼吸中将目光移到在尸块下蠢动的东西身上。
只见一副身躯从血泊之中起身了。
是一名男子。他将头发束在脑后,脸上留着几根杂乱的胡须。朱力欧愣了一下。他认得这名男子。
(没错!他是银卵骑士团的——)
(记得名字是叫尼可罗吧……他为什么会在这哩呢?而且——)
尼可罗的怀里抱着一名昏厥的小女孩——女孩的一头银发吸饱了鲜血,此刻焕发着令人忌惮的光泽——是安哥拉的女帝安娜丝塔希雅。
女帝前额的印记仍微微闪烁着。
“……你……”
朱力欧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快走……”
尼可罗的尖锐叫喊盖住了他还没说出口的话语。
“你现在有时间管我怎么样吗?快点带着那孩子离开这里!”
看到尼可罗伸手指的方向,朱力欧和希尔维雅同时愣了一下。
(对呀!还有梅尔殿下!)
朱力欧回头看了尼可罗一眼,强忍住心里翻腾的疑惑牵起了希尔维雅的手,在一片血池中迈开了脚步。接着,在几步外的地方从安哥拉禁卫军士兵的遗体脱下一件破烂的、军医用的红色斗蓬给希尔维雅披上。他从地上捡起了没沾染到鲜血的长剑,跑向梅克留斯。
“梅尔殿下、梅尔殿下!”
“……呜……”
梅克留斯仅以呻吟回应。不过,朱力欧从颈子和耳根处看见他身上还留有血色。现在也只能相信他没有大碍了。
朱力欧扛起梅克留斯娇小的身躯。直到前一刻还紧绷着、充满无穷杀气的四肢,此时忽然感到沉重的疲惫与剧烈的痛楚,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朱力欧!”
希尔维雅朝他跑来。朱力欧回以一个勉强的笑靥,却因牵动嘴唇导致一阵抽痛。他咽下嘴里的血腥味,开口说道:
“我们走吧。”
这句话几乎是用咳出来的。希尔维雅拉紧了包裹在身上的斗蓬,咬紧嘴唇点点头。
(现在——)
(现在一定要想办法活着离开这里。)
朱力欧拖着脚步,用肩膀顶开了大厅的门扉。
*
王配侯格雷烈斯从椅子上摔下。
他仰望着挑高的大厅天花板,同时被一股逐渐蔓延开来的无力感折磨着。此时,聚集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大厅和露台的联军骑士们,正高举着长矛与军旗愤慨地大吼着。披着白色披肩的圣王国军骑士则是团团围住格雷烈斯,为他筑起一道人墙拚死抵抗,不让围过来的敌军靠近。但是,格雷烈斯却对这般危急的情况视而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他举起手,确认着自己的手背。
幻惑神莫尔菲斯的刻印消失了。格雷烈斯现在就连这名神祇的真名都想不起来。
(王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应该没杀他,只夺走了他的刻印跟莫尔菲斯的真名而已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四周涌上的嘶吼声夹带着愤怒和敌意,变得更加激昂了。格雷烈斯虽然身处在这阵澎湃的情绪漩涡中,但脑中的思绪却一片空白、干涸,并且逐渐崩解。
(要以人的身分打倒我?)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呀?)
(不过,就算这样——)
(这仍旧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从众人的怒吼声中传来,听不清楚她想说什么。大概是打算制止联军骑士们的激愤行为吧。
(这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想干什么?)
(干脆放任在场的人群情激愤地把我们全部杀掉不就好了吗?)
(这不也是以身为人的身分赢得了这场胜利?)
(我根本无所谓呀!)
格雷烈斯闭上眼睛,将意识委身于这场混沌之中。
但在此时,全场忽然鸦雀无声。
在场所有人无不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瞠目结舌地僵在原地并冒出冷汗——聚集在大厅内的两千数百名骑士全都如此。
除了部分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之外,绝大多数的人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愣在原地的原因。他们的目光全都朝向通往后门的一扇大门,就连格雷烈斯也是。
他身后的圣王国骑士们分开来让出一条路。只见通道的彼端,通往后门的入口从门缝中透出一道光芒,然后缓缓向两侧推开。
这阵沉默是门外放出的强大杀气使然。
随着嘎嘎的推门声响起,光芒照进了大厅,在逆光之中有两个人影站在门外。率先踏进大厅的人摇晃着身后扎起的几束长辫。那人看着身旁骑士们一脸僵硬的表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些人还满懂得什么叫做礼貌的嘛,虽然我好像是闯入了你们的游戏之中就是了。”
“卡拉老师……”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这阵几乎要压垮人的沉默中飘了出来,是弗兰契丝嘉吐出的呢喃。确实,众人的视线焦点处——以一身立领的华丽旅行艺人装扮站在门口的女人,就是圣王国的宫廷剑术顾问。
“……为什么老师会在……停战协商的时候出现呢……”
卡拉听到弗兰契丝嘉的疑问,露出一脸恶作剧笑容微歪着头。
“你看到我,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我这个呀?我们都多久没见了,弗兰,不是应该先打声招呼吗?至于吉尔嘛……之前就已经碰到过了。”
“啊……是……”弗兰契丝嘉咽了一口唾液。“我也很高兴可以见到老师。可是,原以为我们会在双方剑刃交锋的场合下见面,没想到竟然是在一张谈判桌前……没反应过来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也希望能在更令人感到愉快的场合跟你们碰面呀。不过……”
卡拉说到一半,举起手,用拇指指向身后一名气势慑人的高个男子。
“这头白熊一定要我在这时候来。我看他八成是希望我站在桌边,好让你缩成一团,才能让他在交涉工作上占得有利的位置吧。”
“你已经没有用了,可以闭嘴了。”
壮汉以粗大的声音制止了卡拉,然后走上前来。
这名壮年骑士一身打磨得光亮的铠甲上披着一件绣有飞龙图样的骑士披肩,胸前别着一只白色蔷薇章。看到他,不仅圣王国的军人全都收起长剑,挺直了身,就连联军骑士也同样效法。
“……暂代大主教之位的圣女殿下,还有王配侯殿下,很抱歉,我来迟了。”
大将军艾比雷欧以咄咄逼人的声音开口说道。
“这场会谈可是关系到整个圣王国的大事,让我们慎重其事地开始进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