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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6 蔷薇誓言

银卵骑士团的干部在王宫的《钢之宫》借用了几间房间。由于圣王国的将军相继战死或遭到拔阶处分,因此许多宿舍空了出来,让弗兰契丝嘉、宝拉,还有吉伯特等人每人都有一间将军级的寝室可以用。因为弗兰契丝嘉和宝拉同寝比较方便,于是空了一间房间出来做为银卵骑士团亲卫队开会时的会议室使用。

米娜娃在天亮前来到了这间会议室。

"小的将米娜娃陛下带来了,很抱歉,来得这么晚。"

一名大约十四、五岁的侍从提着油灯率先走进房间,对着在此等候的弗兰契丝嘉和吉伯特行了礼,接着向门外走廊上的人影招了招手。弗兰契丝嘉看到之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蜜娜,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了好久呢。"

弗兰契丝嘉从白天就没看到米娜娃的人影,内宫里面也到处找不到她,因此便委托宫中的侍从和王宫禁卫队骑士们帮忙寻找。她有事情非得委托给米娜娃不可。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不是将那些话说出口的时候。

"小的现在去跟大家说,已经找到米娜娃陛下了。"

侍从说完踏出房门

少了一个人之后,室内仿佛一下子降了不少温度。

"你不是去找克里斯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

米娜娃一脸憔悴,用手撑着额头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去了一趟丝缪露娜神殿。我小时候常常待在那里面。"

"丝缪露娜……?"

丝缪露娜是杜克神的侍从神,以天鹅为象征的女神。除此此外,也是管理宫中神婢的内宫总司侍奉的神祇。

"当我还是女王的时候,榭萝妮希卡常常带我去丝缪露娜神殿接受预言能力训练。我几乎都是马上就可以达成要求,希尔维雅却总是得花上不少时间。榭萝妮希卡焚烧的香味道非常刺鼻,简直就像是用针戳着鼻子一样令人难受。"

弗开契丝嘉歪着头,很意外米娜娃竟然会怀念起小时候的事。

"才不是怀念呢。

米娜娃坐到大桌子上,低着头说道:

"我是在想,在那里也许就可以接收到预言了。"

"预言?为什么?"

弗兰契丝嘉开口追问,但米娜娃却没再说什么。就在这时候,吉伯特从身后低声提出了疑问:

"蜜娜,你的头发怎么了?"

听到这声询问,蜜娜的肩膀忽然抽搐了一下。

(头发?)

弗兰契丝嘉也将目光移到米娜娃那头红发上,接着才注意到。

米娜娃那头红色长发,发梢处就像是沾染到了墨水一般呈现黑色。米娜娃伸手挑起了一缕发尾,等确认了之后才喃喃说道:

"……已经扩散开来了呀。"

"蜜娜,这是怎么一回事?"

米娜娃没有回答弗兰契丝嘉的询问,而是走到吉伯特身边,抓着他的斗篷一角询问:

"吉尔,你右手的伤还没好吗?"

"怎么了?"

米娜娃面无表情地掀起斗篷,拨开缠绕在他手臂上的绷带,露出底下那宛如烧伤一般的患部。

吉伯特还没来得及问米娜娃到底要做什么,米娜娃便从胸口前取出一把细细的短剑,她先在自己的掌心划了一刀,接着将淌血的掌心贴到吉伯特的伤口上。

"……蜜娜?"

弗兰契丝嘉僵硬地吐出一口气之后,总算有办法从喉咙挤出声音——她到底在做什么?

米娜娃将手拿开,一脸专注地看着被血弄脏的伤口,咬着牙握紧拳头。这时候,吉伯特已经抢先一步察觉到她的意图。

"杜克神的力量消失了吗?"

弗兰契丝嘉听到后忍不住屏息。

没错,米娜娃的血应该有让时间逆流的效果。弗兰契丝嘉曾亲眼目睹过好几次这样的实例。然而,吉伯特的伤口却一直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米娜娃将绷带缠回去,盖上斗篷,然后从吉伯特身边退开。黑色的发尾就像离开烛台照明范围外,融入夜色一般漆黑。

(如果那头逐渐褪色的红发,也是女神血缘消失的证据。)

(那么,蜜娜她……)

弗兰契丝嘉只觉得整个人被一股沉重的绝望感包围。

因为她原本要交给米娜娃去执行的任务,非得要有杜克神的庇佑不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心里有个底吗?"

吉伯特以宛如钢板般冰冷的平静口吻询问。米娜娃则是坐回到桌子上,在细细的呼吸声中开口说道:

"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弗兰契丝嘉走过去坐在米娜娃的身边。由背后射出来的烛台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放大投射在石砖墙上,此时正轻轻晃动着。

"也许杜克神已经不需要我了。"

米娜娃以生硬的语调说着:

"毕竟克里斯也忘了所有有关冥王欧克斯的事。所以,杜克神对我的期望已经无法达成了。"

这位末世女神是为了邂逅创世之兽,为了终结时间之潮,才远从遥远的未来降临现世的。然而,祂的目的,意即创世之兽——克里斯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米娜娃体内的杜克神顿失所依,因为失去目的而消失了……

但这只是推测,并不是确切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还不清楚。只是对弗兰契丝嘉来说,这样的推测着实令人感到绝望。

"真是不可思议。我一直都在等待这样的结果。期待着有一天我可以抛下预见未来的能力,还有女神的血缘……但是……"

这么一来,米娜娃跟克里斯注定相互吸引的命运也会因此而消失了。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必定会结合的血缘和誓约。

弗兰契丝嘉想起卡拉之前说过的话——若是以前的米娜娃,绝不会在意这种事。她一定会不屑地说: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跟神灵之间的渊源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现在的她变懦弱了。

米娜娃已经不是一名在战场上闯荡的剑士了。

(不行……不可以。)

(现在不能让蜜娜背负那样的任务。)

"……弗兰殿下,蜜娜已一经不能肩负作战了。"

吉伯特吐出了无情的判断。米娜娃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泛着些许泪光,感觉随时都会决堤。

"……什么作战?"

弗兰契丝嘉吸了一口气,对于吉伯特那丝毫不讲情面的性格一半感谢、一半觉得气愤地说开口说道:

"安哥拉女帝率领大军朝圣都攻过来了。"

"这个……我听说了。"

"安哥拉女帝也拥有刻印之力。"

米娜娃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有如将石头扔进漆黑夜色中的泉水般。

"她所拥有的是促使人范围的衰老死亡和生命新生的命运女神——伊诺·摩勒塔之力。而且已经影响到圣都了。"

米娜娃依旧沉默不语。

"不过她的能力似乎不分敌我,所有事物都会受到影响。安哥拉大军也蒙受其害,现在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尽量与其主拉开距离。"

"……你是想直接杀进去——干掉那个安哥拉女帝吗?"

米娜娃忍不住低声吐出了焦虑。弗兰契丝嘉听到后叹了口气。

"对,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她原本要命令米娜娃担任这项工作。受杜克神庇佑的托宣女王,不论任何神祇的力量都无法作用在她身上。

但是米娜娃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力量了。

弗兰契丝嘉在一旁窥探着米娜娃的侧脸。

(她真的变了。)

(变得好懦弱))

若是以前的米娜娃,即便失去了杜克神的庇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进安哥拉的本阵中。现在弗兰契丝嘉已经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拦住她了,但这个情况却让弗兰契丝嘉笑不出来——

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出手搅局的。

她想起当时克里斯——不对,太王提贝烈斯所说的话。

(难道我们真的什么事也办不到吗?)

(原本想要寄望杜克神的力量,现在也……)

懊悔和无力感在弗兰契丝嘉的胸口纠结着,紧紧掐住她的心脏。战争中一直被她忽视而累积的疲劳,宛如雪崩般即将压垮她的意志。

此时,吉伯特忽然以充满杀气的眼神望着窗户的方向。就在他举手抓住剑柄正要往窗边走去的时候,传出了一声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响。弗兰契丝嘉整个人僵住了。米娜娃则是反射性地举起手将弗兰契丝嘉挡在身后。一声石头敲击金属物的清脆声响再次划破了夜空。

一颗小小的东西猛力从窗外飞了进来,撞击天花板之后掉到了地上。吉伯特警戒着压低了身子走向窗边往外窥探,然后才捡起地上的东西。

"……这是……"

他嘀咕了一声,将东西拿给弗兰契丝嘉看。

那是一根磨过的铁针,像是那种将某种装饰品扣在身上用的别针。只见较粗的针头上夹着一张折得非常小的纸团。

(纸条?)

(是谁用这种方式扔进来的?)

弗兰契丝嘉将纸团摊开,看过一遍之后轻轻地咽了一口气,接着将纸条放到烛台的火上引了火,然后扔到石砖地板上。等纸条全烧成了灰,弗兰契丝嘉便举起脚将其踩碎。米娜娃以颤抖的语调询问:

"怎么了?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为了防止有人偷听,弗兰契丝嘉以札卡利亚古老的方言回答:

"圣王国军一部分人马拟定了计划,打算攻打哈德利雅奴斯要塞。"

听到这句话,米娜娃和吉伯特同时瞪大眼睛互看了一眼。弗兰契丝嘉则是咬着下唇,双手放在膝盖上握紧拳头。

(果真如此,那么圣王国军也真是够愚蠢的了!)

(这么做等于是亲手将圣都毁掉,剥了皮送给安哥拉帝国!)

"是谁把这张纸条扔进来的?"

米娜娃压低了音量询问。吉伯特仔细打量夹着纸条的别针好一会儿,然后将手伸进了怀里。

"弗兰殿下,那个别针应该跟这个是一样的。"

吉伯特递出的是以玻璃精工制成的黑色蔷薇。那是剑审院认可的骑士证明——黑蔷薇骑士勋章。吉伯特原本也是剑审院所设的机密部队.黑蔷薇骑士团的成员。他将手中的黑蔷薇章翻过来,亮出了跟刚才扔进来的别针一样的铁针。

弗兰契丝嘉接过别针,贴到眼前仔细地看个清楚。

那大概真的是从蔷薇章上取下来的。只见针头上还留有些许和玻璃蔷薇连接的接着剂。而且是白色的。

(白蔷薇章……)

(是艾比雷欧!)

一股寒意窜上了背脊,令她不自觉地颤抖着。将纸条扔进来的应该就是大将军艾比雷欧没错。果真如此,究竟该如何判断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呢?

(他该不会是想藉这个假消息设下陷阱陷害我吧?)

(关于这个情报,我究竟该如何回应才好呢?)

一旁的吉伯特低声道出自己的看法:

"弗兰殿下,这并不是假消息。"

弗兰契丝嘉转头凝视着这位黑蔷薇骑士位于阴影中的一双眼眸。

"这张亲笔写下的纸条不是假消息。我也是骑士,所以可以理解。对方不惜折断自己的蔷薇章也要通知您。因此上面写的内容绝不会是假的。"

弗兰契丝嘉再次低头看着手中的别针。

别针拆下了,那么原本连在别针上的白色玻璃蔷薇该怎么办呢?握在手中的艾比雷欧,会因为罪恶感和羞愧而将它捏碎吗?

(圣王国军的背叛,如果这是真的……)

弗兰契丝嘉握紧别针,感觉到冰冷的金属质感折腾着她的手心。

(那个人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迷惘、烦恼和重担,所以将这个问题托付给我!)

弗兰契丝嘉心中的某种纠葛发出了声响。先是摩擦、滑动,重组,接着开始重新运作。太王充满轻蔑的言词、大将军苦涩的表情、占据了地平线彼端的冰象群和深红色的旗帜、因失血过多逐渐在她怀里失去温度的马尔麦提欧,以及盛赞圣女名号的群众和修道士的欢呼声——

(大家都把期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我非得拖着这些期望,继续前进不可!)

脑中浮现卡拉的微笑——弗兰,不要迷惘。

(这是我的战争!我自己的战争!)

(我得将神祇讪笑着将人类捆上锁炼、利用殆尽而抛弃的这场战争变成我的战争,并且非赢不可!)

成千上万的人、马匹,还有民宅淹没在火海的景象在弗兰契丝嘉的脑中浮现。那是她至今成就的杀戮和毁灭。包含遭大火席卷的普林齐诺坡里市街,以及被血水吞没的大主教遗体。

(我得在此引燃属于我的战火——)

她猛然起身。

"吉尔,备马。"

"现在?您这时候要去哪里?"

"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快点!"

天亮前忽然接到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即将来访的报告,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驻军司令官——梅德齐亚骑士团长还以为是在开玩笑。他在睡梦中被挖起来,以一身凌乱的军服加上茫然的脑袋来到位于要塞正面的大厅,在看到直立火炬照出的两个人影——一名黑衣骑士和有着蜂蜜色头发的战争女神·蓓萝娜的圣女后,吓得上半身忍不住往后仰。

"这、这这这、这不是圣女殿下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身上的军服。

"我已经派人去把札帕尼亚和柯蒙多的军团长叫来,他们应该马上就到了。"

弗兰契丝嘉铁青着一张脸说道。

"有敌人来袭吗?属下并没有接到这样的报告呀……"

"不是,我们要把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还给圣王国军。"

那名骑士团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伸手揉了揉还没睡醒的眼睛开口询问:

"现在?为什么?"

"我们要把这座要塞交还给圣王国。而且要马上做好这样的准备。这里的驻军必须重新编组,调到圣都去做防守工作。"

"请、请请请等一下,您、您刚刚说了什么?"

这座要塞是圣都最重要的屏障,是圣王国为了达成和平协议无条件让渡给公国联军,形同公国联军打下的胜利,现在却要无条件交还给圣王国。骑士团长陷入一阵难以言喻的混乱中。

跟在他身边的部下也忍不住相互张望着,开始议论纷纷了起来。

不久后,札帕尼亚、柯蒙多,还有齐露玛尼亚等,各个公王国的军团长也纷纷赶到了。

"圣女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突然说要将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交还给圣王国呢?"

"您是在没有经过我等同意的情况下,跟王配侯签订了什么密约吗!"

弗兰契丝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环顾着聚集在要塞宽敞大厅中的骑士们b在场的不只有各个公王国的军团长,还有听到消息而赶来的联军骑士。现场的气氛,热闹得教人难以想像此刻是天还没亮的深秋早晨。

"请各位安静。"

弗兰契丝嘉以绝不大声,却非常具有重量的声音浇熄了现场的喧闹气息。

"圣王国守城将军一派打算趁着我们公国联军专注于防守安哥拉大军,将兵力分散出去的时候,发兵攻打哈德利雅奴斯要塞。"

大厅里瞬间掀起了一阵谩骂。

"什么!"

"他们胆敢践踏圣女殿下温厚应许的和平协议!"

"开什么玩笑呀!"

"我们现在就发动公国联军的全部兵力将他们剿平!"

弗兰契丝嘉吸了一口气,提高了音量。

"我不是叫你们安静了吗!"

这次的语气有如大槌打下木桩般地强硬,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快点完成准备工作,我们要把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交还回去。"

"为什么!"

"圣女殿下,我们有必要对圣王国让步到这种程度吗!"

"你们已经是圣王国的战士了!"

弗兰契丝嘉充满重量的声音再度压制住鼓噪的气氛。

"请各位想想,你们被授与胸前的红蔷薇章时立下的誓言——是不是要效忠神灵、王冠,与军旗?这些话已经不再是谎言了!你们赢得了这场胜利!你们已经从三大公家和神官团把持的神灵、王冠,和军旗手中,将圣王国这个国家抢回来了!"

几百名男子在弗兰契丝嘉的目光下全都噤口不语,有些人甚至还举起了手,放在自己胸前的蔷薇章上。

"所以,接下来你们得保卫这个国家!现在不是把目光放在国家内部纷争跟对立的时候!"

"即便如此!"梅德齐亚骑士团长口沫横飞地提出了异议:"难道非得把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交出来不可吗!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计谋,可以趁现在劝他们收手呀?"

"没错!圣女殿下,您把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交出去之后又打算怎么做呢!"柯蒙多军团长也站在梅德齐亚军团长那边。周围再度发出了议论声。

"我要让圣都的女人跟小孩暂时到这边来避难。"

弗兰契丝嘉这句话让在场的骑士们全都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我们现在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将安哥拉大军挡在圣都外,不让他们进城了。这场战争一定会演变成圣都内的巷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将无法作战的人留在圣都内。能够收容这些人的机构,就只有这座哈德利雅奴斯要塞了。"

"……会演变成巷战是吗?"

一名年轻骑士低声嘟哝着。

不是会演变成巷战,而是我要让这场战争变成圣都内的巷战——弗兰契丝嘉点点头,接着说道:

"不论在人数或是武器上,我方都没有优势,因此没有打赢这场仗的胜算。而且你们不是在圣都长大的,要你们在这座全大陆最美的城镇中作战,你们不会有任何犹豫。但是,圣王国军的人就办不到了。那么,只好请他们防守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由我们来迎击安哥拉大军了。"

"您的意思是,情况若是不妙——甚至不惜放火,将圣都与城镇连同安哥拉大军一起烧掉是吗?"

齐露玛尼亚的团长苍白着一张脸向弗兰契丝嘉作确认。

"对。"

弗兰契丝嘉以冰冷的眼神回答他。在场的骑士们全部噤口不语,只听得到零星的咽气声。

第一个屈膝跪在弗兰契丝嘉面前的是柯蒙多的军团长,他身旁的梅德齐亚军团长也带着一张纠结表情跟着跪下。接着,仿佛一阵狂风扫过波涛汹涌的海面般,大厅中的骑士和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全都跪在弗兰契丝嘉的面前。

效忠于神灵、王冠与军旗……不知道由谁开始,记载于蔷薇章教条的第一句誓词在大厅中响起,并逐渐扩散开来。只有火炬火焰吞噬柴薪的啪啦声夹杂在其间。

弗兰契丝嘉站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了望台上,背对朝阳,眺望着笼罩在晨雾中的圣都景致,嘴里喃喃说道:

"吉尔,我只把这个最后的作战计划告诉你。"

楼梯下方,公国联军的士兵们正踩着急促的脚步声来回奔走地搬运着器材物资,但了望台上除了弗兰契丝嘉和吉伯特以外没有其他人影,非常安静。吉伯特和主子注视着同样的方向,点了点头。

"这真的是我有史以来策划过的,最危险的作战计划了。即便如此,你还是愿意跟在我的身边吗?"

"只要是为了保护弗兰殿下,不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

听到这句话,弗兰契丝嘉心里涌出一股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撕碎的温暖与沉痛。

"就算要你杀了我,然后自杀……你也愿意吗?"

"如果这么做可以保护弗兰殿下的话。"

就像卡拉老师说的那样,吉尔的确是一名骑士。而且是这个国家唯一一个真正的骑士。弗兰契丝嘉伸手抓住胸前的琉璃短剑,感受着短剑带有的冰冷触感。

(谢谢你,吉尔。)

她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迳自开始叙述她的计划。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生涯中最危险的计划。

*

塔雷米雅湖面蒸散形成的浓雾在初升的曙光中被划开来,裸露出底下的一块大地。

白雾退散之后展露的,是由无数纤细优雅尖塔所组成的王宫形貌,和王宫前那片闪亮如冰雕般的美丽街道。

安哥拉军的师团长艾格坐在冰象背上的鞍座中遥望着圣都,心中描绘着脚下的白色巨兽要如何践踏这座如梦幻般美丽的城镇前进。

(目前看到的圣王国聚落都像是纸糊的,不堪一击。)

(要击垮眼前这座城镇似乎又更轻松。搞不好冰象轻松呼一口气就毁了?)

相较于为了抵挡大雪和暴风,结构洗炼的安哥拉式建筑,所有房舍都显得脆弱不堪。

"可以的话,我想一天就打下这座城市。"

艾格嘟哝了一声。副官坐在附有天花板的鞍座后座上,从头盔底下吐出深沉的应答:

"那些溃败的要塞士兵全都逃回到圣都。大量的兵力聚集,恐怕一天之内打不下来呀。而且……"

副官举起望远镜对准前方。

"那个布阵似乎是以我方会攻进圣都街道为前提而设计的。"

"我看也是。"

艾格叹了一口气说道。

圣都的百姓听说都已经疏散到东方的哈德利雅奴斯要塞去避难了。不知道对方是已经决定好要一决胜负,还是因为居民们提出要求才这么做的。总之,这场战争的激烈程度绝对会超出原先的预期。

"明天左翼军剩下的一半兵力会先赶到,右翼军在两天后也会从圣都的西侧过来。属下想在右翼军抵达之前把圣都打下来,让那几位将军没事可做。"

副官如此说道。其实他真正的想法是要夺走圣都所有的物资,再全部发下去给自己的部队。艾格虽然没说,但他也怀抱着同样的想法。问题是,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敌方是由半个月前还在交战的两股势力集合起来的,指挥系统应该还没有统整完毕。现在布阵在城镇北方的只有公国联军的部队,全是一些没理由誓死捍卫圣都的人,应该不会加入战局才对。"

听到副官的分析,艾格点了点头。

然而,在他心里面不断回荡的问题却是……

(我们接下来到底会怎么样?)

(对我们来说,打下圣都的唯一理由,不过是为了粮草和燃料而已。)

部队和女帝安娜丝塔希雅依旧无法取得联系,但这位主子马上就要来了。士兵们老死的损害情况正逐渐扩大,大量花草萌生的领域也紧追在后。从这点来看,可以确定主子仍在持续前进中。因此远征部队只能分散开来,由东西两侧先后朝圣都进攻。

不过最重要的是,艾格不知道攻下圣都之后,又该怎么办?

(到底要怎么做,我军才算是获得胜利了呢?)

他们依照女帝的命令进军来到这里,但安娜丝塔希雅究竟为何要打下圣都,至今没有人知道原因。究竟是该蹂躏圣都的街道,杀死所有的居民呢?还是捣毁圣王国的王宫,让这座宫殿成为一片瓦砾堆呢?抑或是抓住逃回圣都的希尔维雅女王,再将其处刑,榨干她身上的每一滴血?

不知道。

(我们是盲目的冰象。唯一能做的,是被身后吹来的毁灭之风逼迫着不断前进。)

(并且将所有的一切摧毁殆尽——)

"——师团长殿下!"

从脚下传来的这声呼唤,让艾格回过神。一名传令兵出现在下方——冰象侧身处。

"全军已经完成上鞍、钉牌、收绳的动作了!"

艾格点点头,同时起身。一阵寒风吹来,但比起故国,甚至还不如国人的叹息来得冰冷。

他举手向前——示意全军朝地平线彼端那因阳光而闪耀的圣王国国都前进。

"进军!"

一阵宛如雷鸣般低沉的战钹绵延,呼应着艾格的号令向左右两侧散开。喇叭的声音也在远处加入了阵仗。

紧接着,冰象群向前迈开了步伐。安哥拉远征军先遣部队开始缓缓朝最后的战场前进。

*

朱力欧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梅克留斯放下来。

"……朱力欧……"

身后的希尔维雅以不安的语调呼唤着他的名字。然而,朱力欧却无法将目光从眼前的人影身上移开。

"希尔维雅陛下,请您退开。还有,梅尔殿下就拜托您了。"

他勉强吐出僵硬的声音。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破绽,缓缓地站起身来。

阳光透过林木洒下,落在眼前那人手持的剑身上,反射出浑厚的剑光。剑身浮现出火舌般的徽章。那是来自东方诸侯国的产物。

"你是第一次看到我的剑吧?"

卡拉嗤笑着说道。

朱力欧生咽了一口气。他的确是第一次看见。之前这位老师曾经半开玩笑地说,世上没有人看过她的配剑,因为看过的人全都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卡拉老师?"

希尔维雅眼眶泛泪地开口询问。

"为什么卡拉老师要对朱力欧拔剑相向……"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朱力欧压抑着喉咙里的剧痛,勉强挤出声音。卡拉听到后再度露出了微笑。

"她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战。所有的行动纯粹是为了娱乐自己。无论是我,或是米娜娃陛下,都是为了培育交手起来觉得愉快的对手才教我们剑术的。"

希尔维雅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朱力欧则是伸手握住了腰上的剑柄。

(可是……为什么?)

他试着咽下苦涩的思绪。

(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候找上我呢?)

"你想问为什么是吗?可爱的朱力欧。"

卡拉舔了舔嘴唇说道:

"你想问我为何找上你?又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找上你,是吗?"

这些话宛如无形的刀刃撕裂着朱力欧的皮肉。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所追求的强悍到底是什么。所以我做了各种尝试,把大家培养起来。反正我本来就喜欢指导别人,这几年我真的过得非常愉快呢。"

卡拉的眼神和语气好比透过布幕软化过一般,显得非常柔和。

这让朱力欧想起自己被迫接下宫廷剑术顾问代理职务之前,卡拉教导他练剑的那些日子。他们在阳光充足的王宫中庭,每天都练剑练到傍晚。在卡拉手持一条腰带追打着的情况下,朱力欧一点一点学会了她的剑术。卡拉不只一次告诉朱力欧,指导他剑术是件非常愉快的事。那些话并不是骗人的。

然而,卡拉所渴求的欢愉并非只有指导朱力欧剑术。

"我想知道究竟要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才能培育出强大到足以威胁我的人。朱力欧,现在的你就代表这个问题的答案。"

卡拉举起手中的剑指向朱力欧。

"……现在的……我?为什么?"

"心呀。"

卡拉说着,露出一抹既蛊惑又令人胆寒的笑容。

"那强大的心智并不是我教给你的。而是你为了守护想要守护的一切,自己掌握到的……不是吗?"

朱力欧拔出了细身剑,感到一股绝望在血液中奔窜。因为他明白卡拉话里的意思,而且知道对方绝对不会收手。

"而我过去所指导的一切,则是在你这般强大的心智中活化了。"

卡拉仿佛面对一道强光似地眯着眼睛。

"你还记得我的战术是源自什么吗?"

朱力欧咽下一口唾液.点了点头。

"将胜利的定义扭转成自己可以获胜的形式。"

"没错。"卡拉而露慈母般的微笑。"弗兰以军事谋略家的身分将这个理论推展到了极致,正准备登上王座。她真是我的骄傲。不过朱力欧,你却跑在她的前面。"

朱力欧释放出杀气,那是强大到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他将身上累积的疲劳、伤痛全部放逐到有如麻醉剂般的亢奋杀意之外。

"自从你找到了必须守护的人之后,你从来没有输过。甚至还战胜了天上的神灵,因为你的心说什么也不愿屈服。你知道的吧?可爱的朱力欧。你是我所有徒弟之中,唯一一个——"

卡拉话说到一半,手中的剑身微微向上提起。

有如攀附在镰刀上的蛇一般。

"——唯一一个能够从我手掌中飞出去的人!"

朱力欧猛然蹬了一下地面,但卡拉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上面!在察觉到的那一瞬间,如闪电般的攻击已经劈裂了朱力欧的视线。他勉强接下了这一剑,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着。

"哈!你的反应挺快的嘛!"

卡拉在朱力欧触手可及的距离大笑了一声。光是这一击剑风便撕裂了朱力欧额头上的肌肤,淌出了鲜血。

朱力欧急欲重整态势,腹部却被卡拉狠狠踹了一脚,纤细的身子向后腾空飞出,狠狠撞到了树干上。耳边传来希尔维雅凄厉的呼唤,此时的他意识已经被杀意占据,无法分辨希尔维雅呼喊的是谁的名字。他吐了一口气,侧身往树丛方向滚过去并站起来。前一刻还倚靠着的树干,随即被卡拉的剑劈成了两半。

"眼力不错,朱力欧。你真完美,太完美了。要是你手上的剑能够沾上我的鲜血,一定会美到令人难以想像吧。"

卡拉将长剑的剑尖紧贴地面,踏着枯叶冲了过来。

朱力欧猛力挥出手上的细身剑。再加上白身的体重,以便出浑身力气的一击袭向卡拉的腹部。卡拉将长剑放平并挡下攻势,剑身在曙光照射下发出了光芒——

下一秒,朱力欧使感受到一股莫名胶着的气息。

只见卡拉的剑贴在朱力欧的剑身上滑行着。

(这是——)

一阵战栗窜上朱力欧的背脊。他想跳开,无奈却像是被卡拉的长剑吸附住一般无法如愿。

(不……不对!)

(卡拉老师完全摸透了我的动作!)

在和卡拉对练的时候,朱力欧体验过无数次这样的感受。仿佛就连指尖活动、眨眼等等的细微动作都在卡拉的掌握之中。一旦她完全掌握住对手的行动,那么这人就好比被她拉入一股令人忌惮的静止领域,就算想逃也逃不掉。那是一个所有感官都会变得非常敏锐,时间流逝得莫名迟缓的世界。在这股寂静之中,卡拉的长剑缓缓逼近,朱力欧看着剑身,除了等死之外别无他法了。

一切都结束了吗,朱力欧?

剑身彼端,卡拉带着些许哀凄的眼神传递出这样的疑问。

(还没有!)

朱力欧没有出声,而是以气势作答。

(就如同老师所说的——)

(我不会选择失败!)

(我会撑住,并且继续面对每个出现在我面前的选择!)

脚下传来大地扎实的触感。朱力欧看着手中的剑屏住呼吸,脚尖强势地踏入了地面。

视线染成鲜红色。

剑尖深深刺进朱力欧的额头,淌出鲜血,仿佛同时有某种东西从脑门飞出去似的。一股剧痛撕裂了他的思绪、意识和魂魄。朱力欧屈膝跪地,用剑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同时抬起头,看到卡拉张大眼睛瞪着他。

卡拉维持攻击动作结束时的姿势,高举着差点被拨开的长剑,在错愕中瞪大眼睛。嘴角还颤抖着,露出一抹野兽般的笑容。

"……朱力欧,你……"

从她嘴里吐出了夹带着热意的嘟哝:

"你真的太美了……竟然选择——选择这种战法?"

朱力欧既没后退,也没想到要避开,而是以头冲撞卡拉的剑击,用最坚硬的颅骨挡开这一剑,不惜流血地避开了死亡。

然而,他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体温和力气从他身上迅速流失。此时的他甚至快感觉不到手上紧握着细身剑的触感。视线变得模糊,缓步朝他走来的卡拉身影也开始逐渐扭曲。

(还没结束!)

(快站起来!快点举起手中的剑!)

"可以如愿以偿在今天杀了你……"

卡拉的声音听来仿佛快要哭出来似的。

"我真是开心得就要喜极而泣了呀。"

踩在枯叶上的脚步声传来,仿佛要将朱力欧的意识推入深邃的黑暗中。

就在这时候——

朱力欧忽然被一道白影遮住了视线。

"——请住手!"

耳边传来少女沉痛的呐喊。朦胧的白色身影后方,一头红发轻轻摇晃着。

"不要靠近朱力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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