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鸣持续高涨。一名士兵在城墙上以木头搭建的了望台中张嘴大喊着。各处随即响起尖锐的喇叭声,以及并排的佣兵同时放出火箭的弓弦弹动声。紧接着,阵阵有如山崩一般的巨响便将所有声音吞噬殆尽。
城墙在撼天的撞击声中摇晃着。巨大的砖墙从中间开始崩塌。瓦砾和粉尘如大雨般自公国联军部队的头顶洒下。木制的了望台和城墙的了望塔同时被铲倒,压垮了地上好几名士兵。
城墙被凿开的大洞彼方,出现一身纯白毛皮如同钢丝般坚硬的壮硕身躯。冰象的头部则是埋在专为攻城用而设计了锤头的头盔中。
敌军指挥官站在冰象背上挥舞着深红色的海龙旗,大喊着:
"——蹂躏圣都!"
城墙的裂缝再次因冰象的突击而扩大。地上扬起大量尘沙。高举着红色军旗的帝国军突击部队趁这机会如雪崩般大举涌入。
"投石机!投石机!快点搬过来!快搬过来!"
梅德齐亚的百人队长大声疾呼,随即因为面部中了一记长枪而倒地。粗大的绳索飙出撕裂空气的声响,火烫的石头从投石机上飞了出去,轰向冰象的腹部。然而,那雪白色的怪物却完全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
持续崩塌的城墙上方,仍有公国联军的弓箭队对着安哥拉帝国军放箭。
"不要停!快瞄准冰象的御者!快射箭把冰象挡下——……啊啊!"
弓箭队的队长哀嚎了一声,被城墙外飞来的巨石给压死了。几名弓兵接连发出了惨叫从城墙上摔落。安哥拉帝国的投石机射速犹如箭矢一般,其破坏力不是公国联军可以比拟的。圣都的三重城墙不一会儿全都坍落成碎石堆。
"快点退到壕沟通道去!不要让对方的一兵一卒过桥!"
梅德齐亚骑士团长骑在马上大叫着。
联军如同潮水般在城镇中节节撤退。至于冰象则是踏破了一栋栋民宅,追着这批败退的军队前进。就连街道上并排的逆桩也轻轻松松就被踢开了。
"到底怎么做才能挡住那些怪物呀!"
"这不是叫大家白白送死吗!"
梅德齐亚军的士兵们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为什么我们非得死在这种地方不可呀!"
"圣王国那些家伙倒是好好地躲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里面发抖!"
"住口!这可是圣女殿下的命令呀!"
骑士团长干吼着,挥舞着指挥杖。
"撑住!想办法撑住!让他们看看我们梅德齐亚公国的骄傲!"
"你这个混蛋少啰唆!我们是佣兵啦!" "你自己对着冰象冲过去看看!" "对方攻过来了!快点离开民宅!" "快放火!" "住手!我军的大部队还没有撤离呢!"
陷入恐慌的士兵们,随即也被那白色的巨影给吞噬。
"报告!西侧壕沟被攻破了!"
"报告!敌方越过运河了!我军在仓库群中放火,但根本挡不住敌方的攻势!"
"卡斯特罗大道以北,欧奇亚喷泉广场被攻陷了!"
传令兵的报告声,接二连三向正在王宫正门上方环顾整座城镇的宝拉涌来。就算不用听取这些报告,王宫位在圣都地形的缓丘陵上,她早就亲眼目睹到壮阔的街景在战火中一一化为瓦砾堆的景象了。
"报告!拥有十二头冰象的队伍攻破我方防守!已经把桥架在壕沟上了!"
一支举着红色军旗的队伍在扬起的尘土中,穿过无人的大街长驱直入。光是漫天飞舞的火箭已经无法阻止敌军以任何方式进兵了。
宝拉紧咬着下唇转过头。
"百姓们的避难动作还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完成?"
穿过王宫正门进入中庭的地方,不断传来女人和小孩的哀嚎与哭泣声。
"报告!还剩下一半!罗榭利诺地区的居民几乎都还留在家里!"
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涌出的绝望差点让宝拉晕过去。
王宫的地下坟场有一条通往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紧急通道。公国联军召集了没能赶在太阳升起前离开圣都的居民,经由王宫穿过地道前往要塞避难。
(要是敌军现在闯进王宫,这边的女人跟小孩全部都会被杀掉的!)
(只能让部署在正门内的部队以扇形方式展开迎击,死守住第二道门了!)
宝拉对着身边的柯蒙多骑士以及札帕尼亚骑士下达指示。冰象撼动着大地的蹄声已经从大家的脚底下传来。
"就这么点人守得住吗!我们只有四千人而已呀!"
"圣王国军的人丢下自己的城,到底在干什么呀!"
"不要管那些背叛者了!"
年轻骑士忍不住大声咒骂着。
"要是圣女殿下在的话,圣王国的那些家伙也会——"
"够了,现在说这些又能怎么样呢!"
"宝拉殿下,圣女殿下现在人到底在哪里呀?"
即使被问到这个问题,宝拉也无法回话。
"……弗兰殿下现在在圣都北边指挥军队作战。"
"什么!" "这么做好吗!那可是敌人大军的所在之处呀!" "不对,她可是我们的圣女殿下呀!她会这么做一定有她的计划才对!" "希望圣女殿下平安无事才好。"
宝拉觉得胸口浮现一阵纠结的苦闷。
她从没有被告知详细的作战计划内容,只知道弗兰契丝嘉在吉伯特的陪伴下前往那个地方。她甚至在想,也许自己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不对,现在要专心守护圣都的居民才行!)
"要是米娜娃陛下开口,圣王国军应该会出动吧?"
"就跟你说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宝拉低下头去。米娜娃现在人也不在这里。宝拉听说她已经失去女神之力,在无法预见死兆的情况下上战场实在是太危险了。要是希尔维雅遭遇什么不测,那么米娜娃就必须坐上女王的宝座,扛起这个国家。所以现在非得把她关在王宫里面不可。
(我得设法靠自己,让大家守住王宫!)
漆成白色的民宅瓦砾墙遭涌上来的冰象前脚一踹,顿时成了碎石堆,被席卷而来的沙尘吞没。那画面有如某种巨大的怪物正在吞噬着圣都,而冰象只是它的前排牙齿罢了。
"巨弓部队,在六门上列队!以扇形将队伍集中起来!"
"快点去避难!不要拿行李了!地道太窄!要是敌人攻进来,大家就等着被活埋吧!"
正门下方的骑士大声呼唤着。
"宝拉殿下!请快点到下面去!这边太危险了!要是遭到冰象冲撞会塌掉的!"
宝拉在部属的催促声中,摇晃着往楼梯方向移动。正门上方的围墙边还留有许多士兵。他们是准备在敌人头顶上淋油,然后施放火箭和烧烫石头的敢死队。
就在宝拉等人冲进正门与第二道门中间的宽阔庭院时,大门处忽然响起剧烈的撞击声。在一声地鸣之后,门栓严重扭曲,紧接着在第三次地鸣时弹开来。
"快投网!"
"膝盖!瞄准膝盖!"
六把固定式的巨弓对准随着城墙崩塌而现身的白色巨体掷出粗大的箭矢。即便是冰象也耐不住这一击,因为膝盖被贯穿而摇晃长鼻胡乱挣扎着。但是,城墙并没有停止崩塌。只见第二头、第三头冰象也踏过瓦砾堆闯进了庭院。联军士兵虽然对着这几头巨兽洒出了边缘带有铁球的巨网,却被连人带网地拖行着,随即被踩扁。安哥拉士兵们那宛如合唱般的独特吼叫声从白色巨兽的身后传来。
(啊啊……不行了……)
宝拉被几名担任护卫的骑士包围着,感觉自己仿佛被扔进虚空之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光凭这样的人数是守不住的……怎么办?要把布署在王宫东侧的五千名士兵叫过来吗?)
传令兵凄厉的喊叫声突然传来,刺穿了宝拉的意识。
"伊帕佐门、《钢之宫》大门都被突破了!敌方的骑兵队已经大举攻进王宫里了!"
"什么——"
宝拉的思绪完全被漆黑的绝望给覆盖了。王宫东北方的伊帕佐门可是布署了榭露齐尼亚的精锐部队,竟然也被突破了?就连《钢之宫》城外的部队也是?
(我们究竟将多少安哥拉军的部队挡在城镇里面?又有多少兵力攻进了王宫里?)
(这里已经无法再承受那样的攻击了……怎么办……怎么办……)
宝拉试图在极度困窘的思绪中整理出眼前的状况。但是,冰象的嘶鸣和安哥拉军的号角却毫不留情持续撕裂着她的耳膜。
(现在的我到底该守护什么才好?)
(这不是我的国家,不是我居住的城镇,带领的也不是我的军队。)
(不仅弗兰殿下不在,吉伯特不在,克里斯不在,蜜娜不在……就连尼可罗也不在。)
(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可是,这又不是我的战争。)
(这不是我的战争——)
耳边似乎传来一阵微弱的稚子哭泣声。她回过头,看到绿意盎然的庭院彼端,带着优雅弧度的第二城门露出一条细缝。门缝里头,等待避难的成群百姓们正以惊恐万分的眼神望着敌军的冰象群。
宝拉重新握紧差点要从手中滑出去的指挥杖。
(这些人不是我领导的百姓,可是……)
(他们是弗兰殿下的国民!这是弗兰殿下打下来的王国!)
(是弗兰殿下接下来必须引领着前进的新的国度!)
"撤退!赶快撤退!"
仿佛是为了不让骑兵队的马蹄声被急涌而来的冰象怒吼声压过一般,宝拉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撤退到第二城门内!不要管巨弓了!死守通往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地道!"
"撤退了——"
"可恶!中庭跟别馆就送给你们吧!"
"宝拉殿下!请上马!"
宝拉跳上护卫骑来的马匹背上,被载着赶紧往第二城门直奔而去。她抓着前座的骑士腰部,回头望着队伍溃不成军败逃的景象,试着摆脱不断从心底涌出的绝望感。
然而,这股绝望却在下一秒凝固而具象地压垮了她的意识。红色的军旗如火焰般从她的视线角落夹带着敌方大军的咆哮席卷而来。
"啊……啊啊……"
痛苦的呻吟从宝拉的咽喉中溢出。敌军震耳欲聋的脚步声踏过中庭美丽的石砖地和草皮冲了过来。敌方的号角和战钹从左右两侧夹杂着大大小小的蹄声逼近。王宫内的敌军已经从各处的城门和城墙坍塌处冲进来,逐渐占据视线所及之处。抢占先锋位置的部队骑士发出阵阵咆哮,骑着长毛的北方马匹掀起草皮下的泥土,扬起了阵阵尘沙,分别从三个方向朝宝拉的位置攻来。而宝拉等人距离第二城门还有一段令人绝望的距离。
(不行了……)
宝拉骑乘的马腹部中箭,碰地一声倒下,将她和负责骑马的骑士一同摔到了草地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杀气和野兽般的咒骂声包围了宝拉,将她淹没。矛尖呈诡异形状岔开的长矛亮出了刺眼的光芒。
就在此时——
"——代理指挥官殿下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声呼唤将宝拉的意识从漆黑的水面下拉起。耳边传来一道道钢铁划破空气的声音。朝着宝拉袭来的安哥拉骑兵们从头盔底下发出了阵阵低沉的哀嚎,接连落马。脑袋和侧腹被长枪刺穿的马匹提起前脚,也跟着甩下了背上的骑士,口里喷出血沫地相继倒地。
宝拉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列队整齐的骑兵部队,头顶上还飘扬着紫色的飞龙旗。
"代理指挥官殿下!您没事吧!"
蓄着茂密胡须的骑士下马伸出手,握住宝拉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
"……你、你是?"
"抱歉,我等重新整组花了不少时间。现在奉大将军艾比雷欧殿下的命令,纳入代理指挥官殿下的麾下!"
宝拉咬紧牙关试图止住颤抖的嘴唇,同时抬头环顾四周的骑兵部队。他们胸前全都闪耀着蔷薇章的红色光芒——不只是这样,所有人的头部、肩膀、上臂全都包裹着渗血的绷带。
(——不对,那不是绷带!)
宝拉突然察觉到,那是自己之前为他们缠伤用的旗布。她不会看错,因为那是绣有银母鸡徽章的旗布。这些布匹全都在逆光中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你、你们的伤——"
"我们已经死过一次!"
一只眼睛缠着银布的年轻骑士举着长剑,扬声说道:
"只要手握着缰绳和长剑就可以继续打仗了!"
"这条命是代理指挥官殿下帮我们捡回来的,当然可以为了您赌命而战!"
"让属下展现圣王国军队的骄傲给大家看看!"
"全军展开倒U队形!掩护代理指挥官殿下撤退!"
数千支长剑同时举向天空,骑士们连带吼出的咆哮声撼动大地。打着深红色旗帜的敌军宛如海啸,挟带着震耳欲聋的军乐声随即席卷而来。宝拉紧咬着渗血的唇瓣,压抑住百感交集的心情,连忙往第二城门跑去。
"冰象来了!"
"门不关起来吗!" "现在还有我军的骑士团留在门外呀!"
"不用管我们!"圣王国的骑士抖动着嘴上的胡须大叫着回应:"等公国联军的部队撤退完毕就把城门关上吧!"
"开什么玩笑呀!""你们这么晚才来!还带了一堆伤兵,是在嚣张个屁呀!"
梅德齐亚的士兵们一边咒骂着,一边大举涌进第二城门。聚集在城门内的圣都女性居民眼看战况不妙,发出了阵阵唉叫。
"别让女人靠近城门!" "冰象杀过来的时候可是一下也撑不住呀!" "不要管粮草了!全部烧掉!先把小孩子推进地道里而去!" "你们这些女人不要在这边拖拖拉拉的!想死吗!还不快点躲进墓园去!"
此时,宝拉也已经穿过高大的石造拱门,进入由白色石砖铺设的庭院中。她转过身,只见圣王国军的骑士团正摆出三个楔形阵式,从冰象侧面扔掷长枪。一群穿着粗质铠甲的骑兵队忽然冲出来由侧面攻击他们。
"宝拉殿下!有一头冰象突破圣王国军的阵式了!"
她听到士兵的喊叫声回过头去,刚好看到那头毛皮上沾染黑色血渍的冰象目露凶光地朝她冲来。御者直立在冰象背上的鞍座上,挥舞镰刀大吼着陌生的语言。宝拉赶紧转动思绪,试着在滚烫的意识运作中想出应对的方法。
(要关门吗?不,不行!这样会看不清战况!而且城门会被撞破,根本阻止不了冰象!更何况,要是让冰象撞破厚度较薄的第二城墙,敌方的骑兵队也会马上跟着杀进来……难道现在就要破坏地道吗?不行!还有好几千名女人跟小孩还没逃走……已经没有时间了——)
就在她的视线几乎要被冰象的白色身躯遮蔽时……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
上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劈开了宝拉紧密运转的意识。她抬起头,看到拱门顶端一个黑影飘舞着一头红发朝冰象背部跃下。这人挥舞着巨剑,挟带着自高处落下的加速度猛力一劈。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击,将冰象御者连同冰象巨大的钢质头盔和头颅一同斩断。炽热的鲜血从象头喷出,洒在手持巨剑着地的少女和宝拉身上。披着白色毛皮的巨体怪物轰隆一声倒地了。
"……蜜娜……"
宝拉颤抖的唇瓣吐出了这声嘟哝。
"米娜娃陛下!""是米娜娃陛下!" "米娜娃陛下来了!"
圣王国军的骑士们高声欢呼着。米娜娃手持巨剑起身,将剑身沾染到的鲜血甩开,以凶恶的眼神对着马上的圣王国军骑士们说道:
"我现在不叫这个名字,也不是你们的女王。我是——《撒盐的死神》。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宝拉原本想要出声叫她。米娜娃的头发沾染了鲜血,因此除了宝拉,谁也没有察觉到那头身为托宣女王标记的红发已经逐渐转变为黑色,失去了接受预言的能力——不行,没有预知能力的蜜娜不能出现在战场上!
然而,米娜娃撇头越过肩膀使来的眼神,让宝拉已经到口的话语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米娜娃笔直朝茗迎面而来的安哥拉骑兵队冲了过去。那身白衣的袖子宛如猛禽般张开。手中的铁块每一次舞动着便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将敌人的军马砍成肉块在空中飞舞。充满惧意的安哥拉语此起彼落地大声嚷嚷着。
"米娜娃陛下!继续呀!""把那些敌军统统赶回去!"
(我怎么会忘了呢……)
宝拉以沉痛的心情望着米娜娃的背影。那挥舞着巨剑的舞步焕发出令人为之揪心的美感。
(她可是一名剑士呀。即便没有预知能力,她仍是强得足以令所有对手绝望的战士呀!所以……)
(唯有在战场上,她的心情才能真正舒展开来。因为此时的她……)
(不用面对克里斯。)
宝拉压抑着心中对米娜娃感到的不舍,转过身去。
*
圣都冒出了熊熊火焰。
在曙光底下放晴的天空不知不觉涌入了厚厚的云层,让天色充满阴郁的气息。仿佛正为了城镇中四处窜起的火舌和黑烟感到焦虑。
《钢之宫》的结构与王宫西南方的城墙相连接。位在五楼的军议室可以同时看见王宫内部和城墙外的城镇景观。随着腥臭的风灌进窗内的,是令人头皮发毛的号角声、冰象和战马的嘶鸣、沾满鲜血的钢铁激撞后发出的声音,还有北方如歌声般的吼叫。
"报告!敌军杀进三楼来了!已经截断南侧楼梯,但仍阻止不了敌军的进攻!"
一名浑身是血的圣王国军士兵冲进来大叫。王配侯格雷烈斯坐在背后挂着紫色旌旗的座位上,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他再次环顾这间军议室。手边的人只有固定跟在大公身边的十二名护卫和四名神官装扮的'章鱼'。楼下试着挡住敌军的圣王国士兵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活着?
这座《钢之宫》既是圣王国军的营舍,也是王宫的后门。一楼大门前方的宽阔空间连接着王宫内外。即使威猛如冰象也没办法冲破这道巨大的城门,但现在已经有数千名安哥拉军的精锐步兵杀进来了。
"王配侯殿下,您没事吧?"
艾比雷欧带着几名年轻骑士冲进了军议室。只见他们身上的铠甲插了好几枝箭矢,斗篷上也沾染了鲜血。很明显的,那并不是敌人的血。就连艾比雷欧身上也受了伤。那张被胡须包覆着的精悍面容此时显得有些苍白。手中的剑则是断成了两截。
"你怎么也伤成这样了?不要紧吧?"
"只是在截断楼梯的时候受了点小伤,没什么。"
看到大将军拔掉身上的箭矢,一名侍从赶紧跑上来用布包裹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
"援军有办法赶到吗?"
"不清楚。我几乎让所有兵力都去支援那个正在保护外联地道的银卵骑士团小姐了,希望大概不大。"
"这样啊……"
《钢之宫》已经不断传出微微震荡。两名侍从帮艾比雷欧抱了一把新的巨剑过来。他用的是剑身比起一个人的身高还要长的凶悍武器,旧的那把之所以会折断,恐怕是他为了劈断石砖砌成的楼梯,好阻挡敌军的攻势所致。
格雷烈斯望着对方身上无数的箭伤,不禁想着:看来连这名如怪物般强悍的剑士也不得不屈服在敌军庞大的军势之下。
"由微臣来保护王配侯殿下。"艾比雷欧带着紧绷的表情这么说道:"为了殿下您必须担负的责任,您必须活下去!"
(我的责任呀……那是什么呢?)
格雷烈斯将身体摊在椅子上,自言自语着。
(是让这个国家陷入火海而颓倾的责任吗?)
他扬起日光瞪着艾比雷欧,开口说道:
"……你呢?不过弄碎了自己的蔷薇章,就以为这样便没事了吗?"
这名大将军的胸前不见一贯配带着的白色蔷薇章。他摇了摇头。
"就因为光是这样无法弥补我的过错,所以我会手持巨剑持续奋战!"
"你虽然毁掉了向己的蔷薇章,不过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骑士嘛。"
他是打算以死负责吧。格雷烈斯在心里讪笑着。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呢?他该负的责任又是什么?空虚与无力感在战争带来的亢奋中,悄悄袭上格雷烈斯的心头。他开始思索着。
(我为了这个国家的秩序不断地杀戮、掠夺、算计,收割我想要的成果。)
(现在又该怎么做才好呢?我能做什么?)
"大将军殿下!"一名站在窗边的年轻骑士大声呼喊着:"敌军搬出攻城塔了!他们打算将士兵从屋顶上送进来!"
紧接着,整栋楼房忽然受到强力冲击开始大幅度摇晃。是安哥拉的攻城塔架上《钢之宫》外墙所引发的震荡。艾比雷欧面色凝重地扛起巨剑。
"我们上!绝对不能让敌军踏进这间军议室!"
就在这时候,格雷烈斯忽然感受到一股奇怪的感觉。他顿了一下才察觉到那是额头刻印发出的疼痛所造成的。他将目光移到自己的手背上。刻印并没有发光,但却浮现了红色的斑纹。那不是自己与生俱来的伊凯洛斯刻印。
是莫尔菲斯的印记。
耳边传来湿润的野兽呼吸声,他猛然抬起头。只见艾比雷欧身后一名年轻骑士忽然仰起头猛抓自己的喉咙,露出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他的手上绽放出青光,身上也开始浮现红黑色的斑纹。
(骑士里面也有被播下《种子》的人吗!)
军议室内充斥着一股战栗。连格雷烈斯都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
"——把名字还给我喔喔喔喔喔!"
骑士化身为一头野兽,嘴角挂着唾液,踩过大桌朝着格雷烈斯冲过来。在那当下,只有艾比雷欧一个人做出反应。他挥出一记强烈的重拳,狠狠击中了泛着红黑色斑纹的骑士颜面。随着骨肉迸裂声响起,那名骑士的身体也摔倒在大桌子上。
然而,面对第二个身上也出现同样变化和举动的人,艾比雷欧就无法即刻应对了。背后才刚传来野兽的咆哮声,艾比雷欧的右肩膀便喷出了鲜血,被撕裂的右臂狂洒出红色液体,掠过半空摔在桌子上。
"……呜、啊啊……"
艾比雷欧一张脸纠结着差点倒下,但仍设法以左手撑住了身子。此时,另一名兽化的骑士喷出口中唾液,正准备再爬上大桌——是他身边的另一名骑士。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大将军殿下!"身边的骑士们一脸慌张,赶紧包围住艾比雷欧。
"呜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
一头野兽挟带着嘶吼声,蹬了下桌面朝着格雷烈斯冲过去。
"你疯了吗!" "可恶——"
几名骑士沉痛地叫道,同时挥舞着长剑,锋芒在空中交错。
朝着格雷烈斯挥过去的红黑色手臂还没击中目标便无力地垂下去。来自四面八方的剑刃贯穿了这名兽化骑士的咽喉和胸膛。
待众人抽回长剑,野兽的身躯便倒下,恰巧压在艾比雷欧被扯下的右手臂上。
一阵沉痛的静默气息笼罩在飘荡着血腥味的军议室中。地板和天花板再度摇晃起来。碎石从上方掉落。阵阵脚步声在众人的头顶上响起——敌军士兵已经从攻城塔杀上屋顶了。
"……为什么?"
其中一名骑士忍不住唉了一声。'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这……呜呜……他们的皮肤……"
几名骑士铁青着脸,注视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两人身上的华丽铠甲和斗篷仍昭示着他们身为圣王国军骑士的身分。但是,肌肤上却爬满了宛如诅咒一般的红黑色斑纹。
"将军殿下,这到底是……" "殿下!您的手臂!" "呜、啊啊——" "快点找能捆绑止血的长布料!"
艾比雷欧推开跑上前来的部下,从地上站起身。他此时的出血量,换做常人早就已经晕厥过去了吧。他看着格雷烈斯,开口说道:
"您看,这些家伙已经来找您索回您记忆中的那两个名字了。这样的情形搞不好也会在安哥拉军阵中出现。为了圣王国,我们非得守护您的性命不可。"
周围的骑士们全都瞪大了眼睛,呆望着艾比雷欧。这位大将军说的话只有格雷烈斯一个人听得懂。
因此,他笑了。
(守护我的性命?为了不让那名少年取回自己真正的名讳?)
他抬起头,仰头发出了笑声,丝毫没有顾忌到周围几名士兵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和视线。
仿佛豁然开朗——
(谢谢你了,艾比雷欧。)
(我懂了,我知道我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了。)
建筑物猛烈摇晃着,一块落石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砸穿了大桌。军议室大门开了,一名满身是血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
"报告!中央楼梯守不住了!所有防御网已经全部被——"
他察觉到了屋内的惨状,报告到这里喉咙便哽住再也说不下去。格雷烈斯从瘫在大桌旁的红黑色野兽尸体中拔出长剑。用左手按住右肩伤口的艾比雷欧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格雷烈斯殿下!您要干什么!"
"要活着承担责任的人是你呀,艾比雷欧。"
格雷烈斯举起长剑指着脸色逐渐暗沉的大将军,如此说道。艾比雷欧那张泛紫的嘴唇忍不住扭曲。
"您、您要干什么……?"
"要阻止他取回记忆,我一个人就够了。"
"您疯了吗!" "王配侯殿下!请住手!" "快拦住殿下!"
格雷烈斯将燃烧着刻印的手背贴到额头边。梦想之神伊凯洛斯的力量瞬间如爆炸般扩散,
然后蒸发、消失。
这是夺走他人记忆的力量。在接触到这股力量,再次取回记忆的瞬间,会让人短暂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正准备做什么。格雷烈斯拖着剑,穿过几名茫茫然站在原地的骑士们,走向军议室大门。哀嚎、钢铁激撞产生的声音,还有瓦砾的崩塌声从门外传进来。走廊彼端,一群安哥拉突击部队的士兵正残杀着被逼退至此的圣王国士兵,口中扬起了声声嘶吼地冲过来。
"——格雷烈斯殿下!"
率先同过神的艾比雷欧立刻转身大叫着。他想冲过去,但却因为失血过多而禁不住踉跄。
"您一个人杀出去,圣王国该怎么办!"
"艾比雷欧,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我所拥有的神祇之力足以匹敌千名士兵!"
"就算您拥有刻印之力,这也未免——"
就算艾比雷欧不说,格雷烈斯也知道,刻印之力迟早会衰退,挡不住敌人的枪剑。他没有胜算,这么做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即便如此——
"我要带着冥王欧克斯的名讳共赴黄泉!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不是吗!只要我还活着,难保他无法从我手上取回记忆!"
"什么——"
艾比雷欧表情扭曲地看着格雷烈斯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摇撼走廊的脚步声带着凶暴的嘶吼和渴求鲜血的长剑,沿着走廊朝军议室涌来。
"你就用单手爬着继续活下去,去承担那份骑士的责任吧!"
"格雷烈斯殿下啊啊啊啊啊啊!"
大门就此关上。艾比雷欧凄厉的嘶吼被阻隔在门内。
*
安哥拉军的战钹、号角,和冰象的咆哮随着风传递到山麓这头。朱力欧的额头淌着鲜血从下颚滴落,玷污了脚下满是枯叶的大地。只要一个晃神,他的意识恐怕就要沉入深邃的黑暗中,再也回不来了。他咬紧牙关,以指尖掐着自己的膝盖,望着眼前纤弱的背影。
"希尔维雅……陛下……请您……快点离开……"
希尔维雅完全不予理会,执意张开双手挡在朱力欧的面前。用来代替外套披在身上的粗布从她肩上滑落,露出底下那身脏污的白衣和绑束着的红色头发。
"不准你靠近朱力欧!"
她以凛然的语气再次强调着。
黑发女子手持长剑,面露充满杀气的浅笑站在希尔维雅细瘦的身躯前。那双细长的眼眸并没有因此而显露出半分犹豫。
"……陛下,您是想代替朱力欧跟我决斗吗?"
卡拉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干涩声音说道。
希尔维雅则是令人难以置信地点了头。
"希尔维雅陛下!您、您快点离开呀!带着梅尔快逃!"
朱力欧大声叫唤,其实光是发出声音就已经在他脑中激起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死命地撑起已然无法使力的四肢,拖着身子爬到希尔维雅身后,想用细身剑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希尔维雅陛下!您太乱来了!)
(卡拉老师真的会杀了您的!她就是这样的人呀!)
朱力欧看到希尔维雅的侧脸,冷不防地感觉到一阵战栗。
那是视死如归的眼眸。她已经认知到卡拉的杀气绝不会手下留情,却还是坚决挡在卡拉的面前。
卡拉踩过草堆缓缓靠近。朱力欧看到卡拉眯着眼晴一步一步地朝着他和希尔维雅走来。仿佛有根冰柱刺进他的脊椎,令他止不住地颤抖。
卡拉手中的长剑轻轻一震。
就在这时候,朱力欧视线一角瞬间冒出了强烈的白光。
希尔维雅手背上的杜克神刻印猛然绽放出一道强光。卡拉瞪大了眼睛,眼中同样映出了希尔维雅额头上的刻印倒影。
从昏暗的天空中,一道金属摩擦声倾注而下。
那是一阵齿轮转动所发出的共鸣。
无数的车轮和车轴连动运转,甩开铁锈发出声响——
是命运转动的声音。
朱力欧看到卡拉手中的剑光闪耀着。几千、几万、几亿次死亡,以希尔维雅的身体被长剑刺穿、劈断、搅烂的形式出现,却被命运舍弃,扔进时间的夹缝中蒸发消逝。
一个未来,唯一被选中的未来与此刻衔接。
希尔维雅纤细的身躯依在卡拉的怀里,她双手捧着卡拉的脸庞,手上的杜克神刻印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接着,卡拉看见了。
诞生于末世之刻的女神在时间之潮中,向创世的瞬间溯流而行的所有记忆。以及冗长过程中,以卡拉为名的一切可能性。
她的邂逅、她的战争、她的死亡……
同时出现的千年光阴在卡拉面前展开、覆盖、具象,包围着她歌咏,然后消逝。
命运的纺车再度运转。
卷起了时间之潮展开的群像,继续编织着未来……
剑从手中滑落,掉到了堆满枯叶的地面上。
朱力欧一脸茫然地注视着长剑的剑身。那是卡拉的剑。
卡拉仿佛气力用尽般垂下双手,差点没倒向希尔维雅。她的双眼显露出无瑕的空洞表情。
朱力欧非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也被希尔维雅的刻印释放出来的力量卷入,看到了同样的景象。
"……刚刚那是……所有可能出现在我身上的未来吗?"
卡拉忍不住吐出一声呢喃。
"是的。"
希尔维雅在卡拉的怀里出声回话。此时,刻印的光芒已经消失了。
"我……无论到哪里、选择了什么样的路……都没有败阵的可能吗?"
"……是的。"
"不论哪一个未来……都没有能够杀死我的人吗?"
希尔维雅以沉痛的语气回答她。
"是的。"
朱力欧感觉到身上的温度正在逐渐流逝。卡拉老师的眼神——仿佛独自在满布着白骨和砾石的荒漠中度过数十年岁月的老人一般。他从来没有看过如此绝望的意念。
卡拉从希尔维雅身边离开,转过了身。一头束着的黑发和腰带在风中唰一声翻了一圈。
"……老师……您、您要去哪?"
朱力欧忍不住开口询问。干涸的喉咙因为声音摩擦引发了疼痛。卡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回答他:
"不知道。要去哪里呢?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森林吞噬了卡拉毫无生气的背影,凡是她走过的草地仿佛都会因此而枯萎。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朱力欧这才胆敢放松紧绷的意识。红色的鲜血逐渐遮住了他的视线。
"朱力欧!"
在合眼之前,他看到一抹朦胧的少女身影朝自己跑了过来。一股温暖包覆着他的掌心……
对呀,就是这个,只有这份温暖绝不能放手。朱力欧紧紧握住了手心中的温度。
远方传来阵阵声嘶力竭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