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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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标,在时间线(经线)上距离观测者现在位置(立足视点)五十二天的下游《过去》,五月十三日深夜十一点钟。
『观测(《文字》)』对象(追踪)鸦木梅洁儿。
奇迹的眼眸观测《过去》,就如同无形神祇守护著人世间一般。
魔法使闭著双眼,脑海中如同作梦般投影出一位可爱女孩的侧脸。年幼的魔女尚未与在此处参关过去情报的『她』相会,脸上的表情比现在多了几分冷峻。『她』正在观测一场深夜里洗涤夜风、滴落在地上的雨水。那是一场早在将近两个月前就已经流逝的泪雨────
*
雨水有如银丝泄地,在黑夜中降下。这个位于城外的老旧资源回收工厂也有路灯照亮,冷冷的光线让水滴在一瞬间闪出七彩虹光。
一名身高还不到一百四十公分、大约小学高年级左右年纪的小女孩在雨中任由冰冷雨水浇淋拍打。长及背上的黝黑长发与红色缎带都被雨淋得湿透,身上的连身裙也已经垂皱,紧贴在身上。娇俏可人的淑女紧抿著泛紫的嘴唇,冷得浑身发抖,同时一边展开双手。随著她的动作,一个直径约三十公尺、只有她看得见的魔法阵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如满月般的银圈。
弃置在垃圾山中的电视突然映出全白的画面,寿命应该早已结束的萤光灯竟然在没有电源的情况下开始闪烁著淡光。不知其数的大量电器产品应和这股《魔力》,开始发出强弱不一的运作声响,齐声歌唱。
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大垃圾坑,闯进了这个废弃物森林的讽刺命运更让少女蹙起秀美的双眉。在她白净手掌心上摇曳著一股魔力、一道引动奇迹的力量、一种本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能力。
「你想怎么样?我就在这里啊。」
年纪尚幼的魔导师双眼直盯著站在她前方的敌人。
眼前站著一名眼神阴沉、形似幽灵的男人,手中还提著一柄剑身将近一公尺长的长剑。那人文风不动,浑身充满腾腾杀气,始终与少女保持短短十公尺的距离。
即便在黑暗中,少女栗色的眼眸里所看到的世界,仍然总是充斥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人、动物、空气等世间万物都带有魔力。收集的时候要像画圆圈般做出一个轨道,等到开始在两手掌间发光的时候,就得用魔力稳定的大气包裹起来。同时也不能忘记控制好气流,避免雷鸣声外泄。高压放电破坏大气的轰隆声响就是少女的安眠曲;与淡淡海潮气息类似的臭氧气味,就和她怀念的故乡一样。魔法阵的能量力线一边描绘出复杂的图样一边收缩,少女就站在中心点,回想起五年前她向母亲学了这套魔术,感觉好像已经是非常久远的往事了。
眼前的长发男子脸色一变,因为少女竟然没有让这数十道涡转的雷光泄出一点声音。他领悟到这背后代表什么意义,也明瞭了少女有几分实力。
「年纪轻轻,竟然能使出这么完美的雷击。」
「我现在就要轰你,要死要活就看你自己吧。」
少女心念既动,现象即从。她依循圆环大系的基础将魔力激射而出,就像是从大气中以螺旋桩穿破空气一般。只是心中一动,准度与射击弹道都尽皆完美。
「真是了不起──这场对决就暂且放下,留待下次再决胜负吧。」
黑衣男子说完,身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无论任何魔法大系都会使用的转移术,虽然早已料到如此,但身著连身裙的高位魔导师还是让雨滴打在自己稚嫩的脸颊上,一边抬头仰望被暗色雨云重重深锁的夜空。
「……还是让他跑了。」
大雨之中的废料处理工厂只留孤影一道。她从滴著水滴的指尖把魔力解放之后,力量便迅速消散。或是爆出阵阵火花,或是荡出点点萤火,回到原本存在的处所去。接著所有电器产品也依依不舍地进入沉眠。
少女孤独地目送著残余的梦幻奇迹散去,那时候她还深信自己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著。
当武原仁第三次被班上学生指出错字的时候,在无奈叹气的同时还不小心折了一只粉笔。
「老师,你又写错了。」
孩子们放肆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这阵笑声让他满头大汗,为什么学生看到老师失误总是这么兴奋?
「哇、哇、哇。我这傻瓜怎么搞的。刚才这个不算、不算。」
仁的衬衫底下冷汗直流,努力想要保住自己身为教师的威严。令人不快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仁熬夜用红笔画出重点的课本上,他辛苦忍耐著晕眩感,再这样下去,搞不好真的会昏倒。他已经撑不下去了,一个连教师执照都没有的冒牌老师,根本不应该站上小学教室的讲台。光是五月十六日的一个上午,就让他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那接下来从三十六页的第七行开始念。」
平常仁工作的时候不需要开口说话,但是上课的时候可不容许他闭著嘴。他满脑子只想著要把上课内容说出口,还差点把自己的内心话也说溜嘴,完全已经乱成一团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时候坐在讲台正前方的女孩子,仁记得好像是学号七号的寒川纪子,抬头从眼镜的镜片之后看著仁说道:
「与其听老师你讲课,不如自己看课本还比较快。」
「寒川,你知道吗?课业其实是一种活的生物喔。光只是看课本的话,脑子根本记不住,知识就会──」
「课业是什么样的生物呢?」
仁随口说出一句八股的训话,结果被学生这么一问,脑袋又陷入一阵空白。他已经欲哭无泪了。
「呃……一种出现在田地里,用手灵巧地挖开西瓜来吃的生物。」
学生们满心等著想要吐槽的视线全都落在仁的身上,让他的脑海中蓦然联想起浣熊。
「老师的上课内容在另一种不同的意义上让大家都觉得非常兴奋呢。」
女生学号十二号的天瑞岬,笔记本上只纪录著仁干下的一连串糗事与说错的话。武原仁现在落得这般田地,不光是因为他第一天担任私立御陵甲小学六年一班的副班导师,事实上仁是一个连教师执照都没有的冒牌老师,他其实隶属于文化厅文化财部,是一名专门处理魔法使相关事件的专任官。
在神话、民间传说、童话故事与古代文献中留下种种事迹的魔法使是真实存在的。而他,负责处理魔法使事务的专任官武原仁,就是为了监督一名在这所学校里的高位魔导师,被赶鸭子上架当了老师。依照传统的做法,为了不让这群来自异世界的奇迹操纵者闲著没事干到处作乱,日本政府都会提供一份工作让他们就业。
根据事前取得的资料,要和仁搭档的魔法使是一名二十四岁的女性,而现在这间教室后面,就坐著一位把波浪卷发绑成马尾的妙龄美女。六年一班班导师祖师堂志津香在这段上课时间当中,脸上总是挂著亲切和善的微笑。仁想到她就是魔法使,或许可能正在考验武原仁这名男子的能耐,可绝不能在讲台上出洋相让她笑话。
「加油!」
仁抬起头就看到祖师堂老师握著拳头,为他鼓励打气。不断指出仁写错字的寒川同样也不好意思地抓抓无框眼镜的镜缘。
「老师一直垂头丧气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还是请你快点继续上课吧。」
听到寒川善意的妥协,女生学号一号的鸦木梅洁儿摇摆著长发,轻笑一声说道:
「你该不会是对老师有意思吧。」
这道因为日文发音不太正确,听起来好像有些大舌头的声音,顿时打破了班上轻松的气氛。梅洁儿粉嫩的嘴唇露出嗜虐的笑意,吸引了仁的目光,原因不只是因为这名两周前才刚转来的归国子女总是在班上引起争执──
「你、你在胡说什么!」十一岁的寒川纪子红著脸不知所措地喊道。接著梅洁儿冷淡的鄙视目光扫到仁身上,连他都不放过。
「老师,你也该打起精神来,怎么能随便刺激学生的母性呢。」
教室里的孩子们怪里怪气地开始起哄。虽然为人师表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不过仁忍不住向神祈祷,希望这些小鬼乾脆全部躺平睡著算了。只是在这个世界,不会有神听到他的愿望。
备受挫折的仁总算在第四节下课的午休时间获得解脱,因为他原本的职场《魔导师公馆》传讯召集,下午的课程就由祖师堂老师接手。
「啊,真痛快。」
仁深深吸进一口在教室里不能抽的香菸。他站在自动贩卖机旁摆设的菸灰桶之前,一边看著人群在街上熙来攘往,一边认真烦恼明天以后该怎么办才好。老实说,他实在无法胜任小学老师的工作,乾脆编个理由说得了重病,尽快要求更换其他接触方式好了。
仁松下领带、解开衬衫的两个衣扣,大大地吐出一口白烟。
一名背著红色书包的女孩踩著小小的步伐从他身旁走过。女孩突然停下脚步,摇曳著柔亮的长发转身看他。女孩白皙颈项的柔滑肌理映入眼帘,仁虽然没有那种兴趣,但一瞬间却也为之屏息。
「老师,你可不要边走边抽菸喔。很丢脸耶。」
仁有些惊讶,张著嘴傻愣了半晌。少女的双眼明亮、鼻梁挺立,五官线条分明,不管从哪个角度观赏都非常迷人。每当她张开那两片如花瓣般柔滑的嘴唇说话时,黑色长发就会轻摇摆荡,彷佛像是她的另一种表情。衣服的胸口上别著小学规定使用的名牌,上面写著『六年一班 鸦木梅洁儿』。就算人在校外,她仍然没有把名牌取下,甚至不在乎土里土气的名牌糟蹋了那身昂贵漂亮的衣裳,谨守规矩的态度让人莞尔。仁此时总算明白,先前在教室的时候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会被她吸引住,不管置身在任何环境下,少女肯定都会显得非常出众而引人注目。站在讲台上看的时候,她就像是其中一头想要把老师呑吃掉的野兽。但这时候在校外一见,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你不晓得我是谁吗?」
个子娇小的女孩双手扠腰,忿忿地问道。因为仁的第一印象被少女看得很扁,她的口气完全没有一点敬意。
「鸦木同学今天早退吗?」
仁这么问道。可是少女却高傲地仰头看著他,好像把身为副班导师的他当成同辈或是手底下的小弟看待。
「你都没有收到联络吗?真是服了你。」
仁觉得有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
身材高䠷的仁与少女之间的身高差异似乎让她感到非常不满,小学生用力挺起尚未隆起的胸口,长长的缎带就像是小狗的尾巴一样稍微摇了摇。
「我就是和老师你一起搭档的《魔法使》喔。」
请想像有一个小小的支点顶著一根很长的棒子。棒子左右对称,只有一个点能够支撑。除了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之外,没有其他世界发展出有效的科学技术、保有井然有序的自然秩序法则。在其他不平衡的世界里具有一种力量,让观测者,也就是人类的意志能够影响自然法则。这种力量就是《魔法》。
而在这些几近崩坏、人类也能自由操控的世界中有真正的《神》存在,维持著自然秩序的安定。是这个伟大而无法目睹的某种物事挽救了本应倾坠的长棒。所以来自异世界的《魔法》使者反倒把我们这个建构在平衡的自然现象之上、没有神明存在的世界,蔑称为被神所遗弃的《地狱》。
「欢迎你,《沉默》先生。你今天又来报告猎杀的成果吗?」
在一栋宽敞宅邸的走廊上,一名国字脸的傲慢中年男子用轻蔑的眼神看著从小学回来的仁。魔法使们虽然已经从历史的表演舞台上消失,但是因为稳定的自然法则是进行高难度魔法研究的必要条件,因此他们至今仍然常常来到这个世界。而这位身穿黑色丝绢长袍,袍上佩带著精致饰品的协调官贝尔尼奇也是其中一人。
中年男子贼头贼脑地摸著下颚的胡须。仁满是怒意的眼神直射男子的眼眸。
「协调官大人竟然亲自出来迎接,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其实你根本闲著没事干吧。」
「我怎么可能会闲著呢!身为一名协调官,我可是诚心诚意又亲切地在缺乏信用的《魔导师公馆》与我等伟大的《协会》之间担任沟通往来的桥梁啊。」
在多摩川流域有一栋古老的大洋房。这里就是文部科学省文化厅旗下的非正式组织魔导师公馆,相关人士简称为《公馆》。来自异世界的魔法使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们因为某种原因而失去权威,难以在这个世界取得研究场地。因此日本政府提供他们庇护,换取不需要魔法维持、在人类社会也能使用的产物做为报酬。比方说研磨宇宙火箭的喷嘴需要极高的精密度,现在并非交给地区工厂的资深巧匠,而是委托给矮人的魔法冶炼工匠。经由科学技术对这些产物进行分析,虽然无法完全解析清楚,但也已经取得了大量的专利。魔导师公馆负责的工作就是与《协会》这庞大势力交涉。除了日本之外,其他还有许多国家和这些与人类历史有关的魔导师集团互有往来。
就在贝尔尼奇呼出一口气的同时,一张透明的男性脸庞彷佛立体浮雕般与风结合在一起,空气的流动为之一滞。他让知觉范围内的大气有了拟似生命,加以《精灵化》,形成一道障壁。
「地狱的空气还真是臭不可闻哪,请容许我点根雪茄。」
魔法使从袖口内取出一根镇静剂雪茄,用魔法在指尖召唤出火炎。
「你的打火机还是老样子,可真方便啊。」
「什么能量守恒还是熵之类的,那些不过只是非拥有之人的不平之鸣而已。」
协调官贝尔尼奇从无形障壁的另一头投以轻侮的眼神。但是仁今天可没心情默默听他如往常那样冷嘲热讽。
「既然这样,那畏惧地狱的不平之鸣(科学),躲在旁人不会注意到的宅邸里龟缩不出的《拥有之人》,又自以为有多了不起?」
──这时候《障壁》突然爆开消散。刚才在仁的面前,魔法明明还可以正常发动,可是现在却……
「可以请两位适可而止吗?」
一道如钢针般锐利的眼神,让两名男子不敢再轻举妄动。回头看时,眼前有一位手中拿著文件盒的年轻女性,让人联想到一柄锋锐直臻艺术之美的日本刀。
「武原专任官,请你向贝尔尼奇协调官道歉。」
日本方面担任协调工作的事务官十崎京香命令仁。她的态度非常平静,但语气中却带著不容置疑的明确与坚决。
大概从仁得知梅洁儿就是《魔法使》之后,他的情绪就一直非常暴躁,拚命想要忘记自己是什么身分。
「武原专任官!」
京香的一声大喝微微撼动走廊的墙壁。
公馆专任官的工作就是以武力镇压那些因为来自异世界就不愿遵守日本法律的魔法使,以及取得非常少见、具有庞大力量的神人遗物。为了完成这些危险的任务,《协会》会把一些没了用处就可以舍弃的罪人,也就是刻印魔导师交给专任官管理。在魔法世界中,有一种等同于死刑的刑责,罪人会被强迫打入这个地狱与协会的敌人战斗,直到打倒一百人为止。
先退让的人是贝尔尼奇。他表情一变,咧嘴露出诡异的笑容,一边捻著下颚的胡须,一边喜孜孜地用镇静剂雪茄吐出圆圈圈。
「用不著道歉,十崎小姐。对了,我听说今天《沉默》要和新来的《刻印魔导师》见面嘛。哎呀,实在是可喜可贺。说到圆环大系,他们可是天谴代理者之末裔,就连恶鬼都能用雷击横扫殆尽,对地狱的神话也有颇多影响啊。」
贝尔尼奇身为协调官,当然知道那位新来的《刻印魔导师》是什么人。他既已知情,言下之意还要求仁等人让他看一场好戏。
「武原专任官,请你在文件上签名。」
身为日本方面的专任官,仁必须要在十崎递过来的合约书上署名。然后他就必须扛起责任,负责管理、监视以及处分罪人。过去他使用这份文件时,一直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现在文件上已经用拙劣的笔迹写著那名少女的名字。刻印魔导师是一班只要坐上了就会直接通往停尸间的直达车,在历史上从未有人成功完成任务。那一行书写在不人道文件上的生命温暖让仁感到心痛不已,或许是因为笔画太多不好写吧,只有『鸦』这个汉字比其他字还大上两倍。
「我今天忘了带笔,还是明天再签吧。可不可以麻烦你们也把这份文件改成比较人道、比较正常的内容呢?」
说什么二十四岁!仁心里涌起一股暴力冲动,很想摧毁这不合常理的状况。他完全忘了一件事,当《协会》对孩童处以重刑的时候,他们总是会找个理由说「只是因为返老还童的魔术,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幼而已」。
「快点签名啊,老师。这就是赋予你的命运,不是吗?」
仁低头一看,身高还不及他胸口的年幼魔法使就在他身旁等著。那双好似隐隐有些自弃之意的眼眸,诉说著她完全了解这里就是地狱的世界。无论她犯了什么罪,仁都不希望看到这样年幼的孩子双手沾满血腥,更不想看到她遇害横死。在六年一班的教室里,鸦木梅洁儿和其他学生没什么两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被迫接受死亡命运的少女,就像刚才仁在街上遇到她的时候一样,带著有些不自然的笑容挺胸说道:
「原来老师也是恶鬼啊,光看还看不出来呢。」
这个世界的人类既看不到魔法,也无法用科学方式证明魔法的存在。这是因为他们具有一种特性,只要观测,就会把违反自然秩序法则的神秘之力抹除掉。因此魔法使们都把地狱之人视为没有资格掌握奇迹的恶鬼,厌憎非常。
因为恶鬼的人口增加,使得魔法使被迫走下历史舞台。武原仁带著诅咒之意吐出一句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老话:
「『这里是地狱,被神所遗弃、所有奇迹死绝之地』……开什么玩笑!」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神可以拯救世人摆脱残酷不合理的命运。
自从在《魔导师公馆》正式见面之后已经过了三天。仁因为担心鸦木梅洁儿,到现在还是迟迟无法辞掉副班导的教师工作。知道她的事情后,站在教师的角度来看,便觉得她在班上有些特立独行。虽然仁不是一位优秀的老师,但是他也发现了一件事。梅洁儿每次捣乱他上课的学科总是国语、理科与社会这几门课,上课内容讲的都是一些地狱世界与魔法使的故乡之间明显不同的事物。就算这是一种思乡病,但老实说,仁实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
「武原老师,你又变成『心动老师』了喔。」
仁叹了一口气。一只穿著白衬衫的手伸到他眼前,在他的教职员办公室桌上放了一杯茶。班导祖师堂老师无论什么时候,脸上总是带著稳重又柔和的微笑。因为仁在教室里老是满腹心事地长吁短叹,班上的女生谣传他「对学生有意思」,所以给他取了这么一个无聊的浑名。
「我可不是他们的朋友啊。」
「学生给你取绰号就证明他们和你亲近啊。只要明白是误会,小孩子很快就会玩腻的。」
话虽如此,祖师堂老师自己因为在教室里备受学生尊敬,因此没有什么奇怪的绰号。
祖师堂老师双手握拳,帮仁打气。
「加油喔!」
在她的声援鼓励下,仁重新振作起精神,站起身来。
「我去导护学生下课。」
御陵甲小学的校门口前是,一条车流量很多的大马路,所以在下课时间巡逻督导,避免学生跑上车道也是老师的工作。
「老师再见!」
六年一班的学生向站在校门口的仁道别,跑过闪著绿灯的斑马线。
「走路看前面!不要跑!」
仁这么大声一喊,就连年幼的低年级孩子们也都守礼地放慢脚步。这种听话乖巧的反应实在可爱,让仁感到心里放松许多。他在学校已经好几天没有这种感觉了。
耳边传来书包摇晃时金属扣互相碰撞的声音。路上往来的人们在耀眼的阳光下眯著眼睛,一边看著这群孩子。这些孩子对老师来说,虽然是烦恼的来源,但是一般的世人似乎认为,眼前这番景象让他们感到对未来的希望。仁也渐渐觉得眼前的难关总有办法可以解决。
梅洁儿是不是还在打扫教室呢?虽然《公馆》方面无从得知刻印魔导师犯了什么罪状,但至少对仁来说,那个诚实规矩的女孩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危险人物。就在他的眼睛正要往校舍方向扫过去的时候,突然在视线的一角发现异物,一阵恐惧窜过他的背上。
距离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逆向站在毫无戒心、正要回家的孩子们当中,就有如一个有饱受风霜摧残的稻草人一般。现在都已经五月中旬了,那人却穿著一件衣襬几乎拖到地上的黑色大衣。每当那名男子迈出一步,金属剑尖就像是钟摆似的,在他鞋边的地面上扫来扫去。在他外套怀中左右各藏著一柄长剑,背上还背著两柄。四柄长剑合计大约超过二十公斤的重量,让黑色外套紧紧贴在那人的肩膀上。
仁就这样束手无策地让那名男子近前来,距离还剩下五公尺。小学生们以及路上其他行人各自走著,完全没有发觉杀气临身。一般平凡的日本人哪里想像得到,一个身上挂著四柄长剑的人竟然走在自己身边。仁紧张得胸口隐隐作痛,彷佛肺部中吸进了满满的寒气一般。地狱中人虽然可以消除魔法,但是如果暴徒不用魔法,只凭腕力动刀逞凶的话,他们就不见得有能力保护自己了。孩子们完全不知道校门口已经变成生死相搏之地,还在继续天真无邪地嘻笑喧闹。
三公尺。仁佯装拉拉裤腰带,把专任官最低限度随身携带的护身用匕首从刀套中移到西装袖口里。他双眼直瞪著拿放学学童做掩护的敌人,心中懊悔地想著:应该佩带手枪才对。光凭一柄匕首,在远距离之下无法完全阻止暴徒。男子在一群弱小无力的孩童间每走一步,仁就觉得自己的神经好像被刮上一刀。
「我来带走梅洁儿‧阿琉夏。」
一公尺。魔法使的脚步依旧不停,开口这么说道。刻印魔导师专门猎杀《协会》的敌人,但有时候敌人也会抢先动手,先下手为强。
「学校规定不能让学生与家人以外的大人见面。」
──零。就在他与仁错身的时候,双方相互摩擦的衣袖之间迸出低沉的杀气。瞬间,魔法使的右手化作一股疾风,拔剑把下课的小学生们细小的脖子全数斩断;瞬间,仁袖口中弹出的匕首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刺进男子的心脏。双方都一击命中彼此的要害,两句尸首染污了学校校门。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发生在这一瞬间,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仁与《他》而已。
「老师再见。」
仁的学生寒川纪子在走过斑马线之前,还回头向他挥了挥手。小学与血腥的惨剧,极端的温差横亘在这两种险些交错重叠的景象之间,有如冻结在树上的闪耀冰霜般,点缀著阳光灿烂的午后时刻。
「Good bye, stooge.(再儿了,《协会》的鹰犬)」
男子冷酷的话声中充满仇怨。仁陷入《沉默》,没有消除魔法。因此男子误以为仁和自己一样也是魔法使,便出言挑衅。地狱的语言是他用来骂人的话语,当中因为《协会》的大敌与美国关系密切,所以英文更是被当作最恶毒的咒骂。
「正确的问候方式应该是『再见了,老师』。」
仁一边纠正对方一边回过头去,那名魔法使彷佛罩著一层寒霜的苍白脸庞恰巧也正对著他。
男子的五官表情完全没有一丝人情温暖,就连迷惘都已经摧折殆尽。仁担任专任官,已经看过太多魔法使带著这种眼神。从这名有如稻草人般的男子身上夺走一切的风霜,正是那不得不在地狱里战斗至永远的恐惧心。
「我要开动了。」
腾木梅洁儿坐在下凹式暖炉桌旁,规规矩矩地拿著汤匙舀味噌汤喝。她原本居住的世界似乎并没有筷子。无论她举止表现装得再端庄,因为右手握著一根银汤匙,样子看起来总像在吃学校的营养午餐一样。
「小梅,吃凉拌豆腐不可以只舀上面的部分喔。」
魔导师公馆的事务官十崎京香就像教导小孩子似地指正。穿著日常便服的她收起工作时的严厉态度与逼人气势,就只是个临家大姊姊而已。
来自异世界的少女口中含著汤匙,不解地歪著小脑袋。京香用筷子夹起一小块豆腐,优雅地送进嘴里。
「像这样。」
「像这样吗?」
这次她用银汤匙把堆积的立方体一口气从上而下切成两半。
仁拿起手边的酱油瓶,随意淋在豆腐纯白的肌肤上。表面的水分让淡褐色的薄盐酱油缓缓渗开。
「你真是的!我正在教小梅,你怎么在旁边做这种事?再说你可是为人师表耶!」
京香一向最讲究事物的顺序与分别。仁不理她,把竹荚鱼片放到梅洁儿的面前。
「喏,你会吃鱼吗?」
少女不发一语地用汤匙按住鱼背骨,拿著餐刀以精准的力道从尾鳍切进去,不一会儿就把鱼骨头取下。
「厉害厉害!小梅真了不起!」
京香高兴得不得了。小学生与副班导师对看,冷哼嗤笑一声,然后伸长了手臂把仁吃到一半的鱼摆到他饭碗上,整碗饭一下子好像变成猫饲料一样。
「逊毙了。」
仁受到小学生的轻视,呆呆地低头看著饭碗。他明明用手去剥,结果吃到一半的竹荚鱼在鱼肉上还黏著鱼皮。
鸦木梅洁儿之所以在十崎家和他们一起吃晚餐,是因为如今少女寄住在这里。一般来说,刻印魔导师必须住在官舍里共同生活,但是听说京香似乎以环境恶劣不适合小孩子为由,把梅洁儿带回家来。异世界人到学校上课,过著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生活,也是由于京香的指使。换句话说,仁就是因为受到这件事的牵连才会当上冒牌老师。
「仁他呀,从小就最不会吃鱼了。」
「这女人以前还把鱼的脊髓误以为是寄生虫,一直到国中都不敢吃鱼呢。」
「老师和京香两人的关系真好。」
就连小孩都大摇其头。
「都是孽缘啦,孽缘。只是因为打从出生以来我们就是邻居。一个不注意,他就吃得很随便,所以时常叫他过来而已。而且在小学的时候也是……」
人家没有问的事情却自己讲出来,那模样几乎和兴致一来嘴巴就停不了的欧巴桑一样。十崎京香虽然在公馆始终不改一副冷酷铁娘子的态度,但是这才是她真正的本性。
「你只有在煮东西煮得不好吃,或是把活蟹放进微波炉里蒸之类,闯了祸自己处理不来的时候才会找我。」
「啊哈哈哈哈…………忘恩负义的小子。」
男子的年纪已经不小,却被同样已经是成熟大人的女性给痛打了一拳。
吃完了这顿热热闹闹,彷佛能将一切拋诸脑后的愉快晚餐之后,仁又回到自己的公寓。一个人如果独自生活了五年之久,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也不会再感到寂寞了。他倚在开窗的墙边把窗帘拉开,只见外头万家灯火,眼前就是他出生长大的住宅区。
仁拆开信封,读起回来时刚从京香手上拿到的文件。他先前拜托京香调查比对今天在小学校门口出现的那名男子。
白天那名魔导师与梅洁儿一样都是刻印魔导师,在十五年前被打入地狱,已经取得了日本国籍以及浅利凯兹这个日本姓名。虽然同为魔导师公馆的相关人士,但是仁等人和他却互不相识,这是因为凯兹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与《协会》断绝往来。背叛《协会》的刻印魔导师立即会被视为犯罪魔导师,受到和过去自己相同的罪人狙杀。从凯兹在校门口讲的一口流利英文来看,他之前可能顺利遁逃到海外去了。根据资料上所写,他以前当刻印魔导师的时候,生活倒是非常正当优异。这样的人会像饱受践踏的残雪般逐渐冻结,失去活力,这种事在这个世界早已见怪不怪。
──鏮、鏮!
时间都已经不早了,一阵老大不客气的叩门把大门敲得都震动起来。是文明人的话,至少按个门铃啊!仁一边在心中暗暗骂道,一边站起身来。打开门一看,异乡之人正站在外头。
「你这傻瓜。这么晚了,小学生不要到处乱晃。」
「啥?你当我是什么人啊。」
梅洁儿讶然地仰头看著仁。虽然圆环大系对魔法消除的抵抗力相对之下比较高,但是她根本不明白如果没了魔法,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而已。
「唔,这里还真窄耶。」
身高比仁的胸口略低的魔法使窥探著房间内部。
「京香说做得太多了,叫我把这个拿来给你。」
梅洁儿把她抱在胸口的大纸袋递出来,里面装著撒了满满砂糖的甜甜圈。
「她真的是做太多吗?我不太喜欢吃甜食。」
虽然仁根本没有开口要求帮忙吃,梅洁儿却一边说著「真拿你没办法耶」,一边把鞋子并拢摆好之后走进房里。她走到只是折成三叠放著的被褥旁,在仁还来不及开口阻止时,随手把被褥摊了开来。
「这个坐垫当椅子坐还太低了点,该不会是便宜货吧?」
年幼魔法使的小屁股毫不犹豫就坐在仁的枕头上。那可不是坐垫,还有女孩子在男生的房间里不要随随便便铺棉被。许许多多牢骚在仁的脑袋里转来转去,害他差点都要闹头疼了。
梅洁儿稍微往旁边挪一挪身子,然后用白净的小手殷勤地把皱皱的床单抹平。
「老师,你要站著说话吗?」
寒酸的被褥与迷你裙下毫无防备露出的大腿形成一种极为淫猥的对比,看得仁心中一突。这幅犯罪意味浓厚的景象让他忍不住把视线移开。
「不要乱看啦!这个房间根本没有地方坐,我哪有办法。」
小学生涨红著脸,双手抓住裙襬。她似乎没有想过要站起来或是直接坐在榻榻米上。
梅洁儿害臊地撇过脸去,把手伸进纸袋里。她张开嘴,在原本带来要送给仁的甜甜圈上咬了一口。
「你喜欢吃那个吗?」
「只是因为在我的世界里也有完全一样的甜点罢了。」
梅洁儿只这么低声答了一句,低著头把自己的表情隐藏起来。她就像是要把言语从内心深处挖出来般,加强语气说道:
「我一定要回去。」
少女充满坚定决心的侧脸映入仁的眼帘。仁深知刻印魔导师在战斗中的消耗率有多高,心紧紧揪在一起。
「我要努力战斗,战胜之后重获自由。我绝对要再回到原本的世界去!」
在仁签下接收梅洁儿的文件那天,协调官贝尔尼奇最后这么说道:
「虽然这件事和我没关系,不过让刻印魔导师去学校上学,人死的时候处理手续不会很麻烦吗?」
即使别人当面把自己视为无命之人谈论,少女依旧没有表露出悲伤或愤怒。仁也明白京香照顾梅洁儿的理由。纵然刻印魔导师对《协会》来说都是罪无可赦的罪人,但是仁他们在接管的时候完全没有被告知任何情报,对他们来说,刻印魔导师只不过是一般人类而已。虽然与《公馆》的工作有所抵触,不过与其让少女履行罪人的义务,仁更想让她在六年一班好好当一名学生。
「与其奋战到最后,我倒希望鸦木梅洁儿好好活下来。」
「老师。」
长长的缎带在视线的一隅摇摆。少女把装著甜甜圈的纸袋抱在尚未发育的胸口前,抬头看著他的脸庞。
「对我来说,老师是六年一班的老师吗?还是和我一起并肩作战的人呢?」
仁被那对灵动的大眼睛看穿心思,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梅洁儿可能已经完全看透他内心软弱的迷惘,以及想要当好人的虚伪吧。把她领回家,大家一起吃饭也只是满足仁与京香的伦理观念,对刻印魔导师残酷的命运根本于事无补。这也是一种卑鄙的逃避手段,既无法挽救现实状况,也永远没办法使梅洁儿重获自由。
自从仁当上副班导师以来,六年一班从来没能平平静静地过完一天,就算在今天这个春阳和煦的日子也是一样。当仁在教室里和学生吃完营养午餐,从讲台上起身正打算到教职员室抽根菸的时候,状况发生了。
事情起因于和梅洁儿之间关系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寒川纪子开口这么问道:
「鸦木同学是从国外回来的归国子女,应该有和人KISS的经验吧。」
「你这变态,说这种话不觉得羞耻吗?」
满脸通红的异世界人立刻站了起来,把汤匙往寒川的脸上砸过去。
魔法使把英文当成地狱的语言中最下流恶毒的脏话使用,仁很清楚对他们来说『KISS』代表什么意思。所以对于男女情事常识丰富却又一知半解的梅洁儿,才会反过来做出这种实在是说不出口的害羞举动。
汤匙在地板上滑过的声音空虚地传遍整个鸦雀无声的教室。除了几个吃得比较快的男学生以外,其他人都还在教室里,立即让六年一班陷入一片哗然。
「好好向我道歉!」
莫名其妙被人砸汤匙的寒川真的非常生气,额头边青筋突起。在寒川身边近到几乎被口水喷到的梅洁儿也已经失去平时扮演这个世界人类的冷静态度,一眼就能看出她现在非常心浮气躁。昨晚梅洁儿与仁之间的想法相左浮上台面,她肯定还惦记在心里。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们管!」
就在梅洁儿撇下这句狠话的同时,所有学生都把期待的眼神转向副班导身上。但是仁只是一名冒牌老师,要是把他倒过来摇一摇,身上还会掉出一支枪。与他四目相交的男生班级股长低下头,祖师堂老师也因为出外研习不在学校里。仁试著妄想,如果她在的话会怎么办。但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志津香老师只会说声「加油喔!」替他打气,并没有告诉仁该怎么解决这道难题。
「鸦木!怎么能不管呢?你可是拿东西往寒川身上扔喔。」
仁虽然被不快的汗水沾湿衬衫,但还是绞尽脑汁想办法安抚场面。他很想帮助梅洁儿,但就算只是一介冒牌老师,既然身为教师站在讲台上也就不能偏袒她。再说拿汤匙扔人也实在反应过度了。
「老师说的没错,请向我道歉!」
有老师帮忙说话,寒川更是拉高了分贝。
「你想逼我屈服吗?还是说你那么喜欢我,想要狠狠地欺凌我一番吗?」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寒川过度激动,泪眼汪汪地把眼镜扯下来。她可能是发现有残羹沾在眼镜上,用摀著眼角的手帕仔细在镜片上按压。
梅洁儿还只是个孩子。虽然她嘴上说已经有觉悟奋力一战,但对于自己死亡或是亲手杀人的恐惧,当然还是会让她的情绪不稳定。不过虽然身受沉重压力所苦,但被放逐到地狱的少女胆量之大,可不同于其他学生。
魔女流露出狡狯的娇态,用食指在寒川的鼻尖上轻轻一戳。
「连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吧。你在哭的时候非常可爱喔。」
不管是站在管理班级的副班导立场,或是身为监督刻印魔导师的专任官,仁都认为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已经够了,鸦木。既然你要待在这里,就得遵守这里的规则。」
魔法使好像被雷打到似地身子一颤。仁担任专任官命令他人惯了,大人的声调似乎让学生感到害怕,全部安静了下来。吓到小孩子让仁觉得非常惶急,连胃部都抽痛了起来。
「呃,那个…………我有话要对鸦木说,你放学以后到学生指导室来。好了,午休就快结束了。大家快点吃,不要给营养午餐的阿姨添麻烦。」
于是梅洁儿在班会结束、放学时间过了十五分钟之后才来到教职员室隔壁的学生指导室。
「因为我是负责打扫的值日生,所以迟到了。对不起,老师。」
站在仁的立场,他必须对梅洁儿好好说教一番。但是一旦看到少女,他又觉得不管什么答案似乎都不正确,惶惶不安起来。
「今天午休你对寒川说的那番话有点过分啰。」
「哎呀,我是真的非常喜欢她哭泣的表情喔。」
天真无邪的表情泛起红霞,梅洁儿眯起眼睛,露出嗜虐的眼神。
「如果美丽与强大的事物在自己的面前拋弃一切,赤裸裸展现自我的话,不觉得『那东西已经属于我』了吗?只要想像老师在我面前向我屈服的模样,我就会觉得浑身酥麻。」
仁扶著额头叹了一口气。与魔法使往来时最麻烦的一点,就是难以判断他们那种微妙偏差的伦理观念究竟是因为在他们的故乡是一般常识,还是来自于个人特质。不,仁在教室里没能阻止梅洁儿,全都是因为他在学校里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冒牌老师或是专任官所致。仁亲眼看过梅洁儿在六年一班的生活后,现在他已经不只是因为身为教师与专任官的缘故,而是因为对梅洁儿这个人多少有些好感,才希望这个一丝不苟又爱捣蛋的女孩子能过得平平安安。不光是仁,就连京香应该也是这样想。
「你或许会觉得没办法接受,但是我和京香都是真心想和你一起生活下去。寒川她也不光只是生你的气而已,就连班上的同学也是一样,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情,大家都会担心的。」
「这些事情我都明白。」
梅洁儿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甚至让仁觉得有些意外。今天她那副好强固执与心中不安互相倾轧挣扎的模样,似乎像在演戏一样,脸上的表情非常爽朗,好像所有问题都已经迎刃而解了。
梅洁儿在六年一班当中有著特殊的地位。这个快四月底才转来的奇怪转学生虽然常常闯祸、从不改变自己的主张。但是相反的,所有必要的事情她都能一手包办,不假他人帮助。所以很多人都对她非常有兴趣。虽然早就已经放学了,但是少女从学生指导室回来之后,还有超过二十名男女同学包围在她身旁。
「鸦木同学,怎么样?老师真的因为中午的事情骂了你吗?」
恰巧当场目睹了寒川汤匙事件的女生担心地开口问道:
「真的好夸张喔。怎么样?你会不会怕啊?」
被老师叫到指导室是一件相当严重的大事,因此梅洁儿受到了男生们一点小小的英雄式待遇。她带著轻松的表情,编了一篇谎言应付聚集在身边的同学之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个……中午的事情我愿意原谅你。」
虽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冷淡态度,但或许寒川自己也没料到梅洁儿竟然会被老师叫去一对一谈话,连她都怀著歉意过来关心梅洁儿。
「你这个人虽然有点教人生气,不过人还满好的嘛。」
梅洁儿从正面抓住寒川,就像紧紧抱住了她似的。还不习惯与他人肢体接触的日本少女已经完全僵住,眼镜之后的视线不知所措地四处飘移。
「……所以我才想欺负你啊。」
「咿咿!」
寒川真的发出一声惨叫,拚命扭动身子,就连眼镜都滑下来了。魔女主动把脸颊从上臂爬满鸡皮疙瘩的日本少女身上移开,对这群相处时间短暂的同班同学说道:
「再见啰。」
转学生留下彷佛会直接消失在风中的柔和微笑,背起书包走出教室去。小学生的日常生活与搏命战斗无缘,所以任谁都没想过这句话可能会成为最后的道别。
在此同时,仁正在教职员室里向研习结束后提早回来的祖师堂老师报告今天的事情。当前辈教师说「今天的事情对同学来说应该是很好的经验」,为仁加油打气时,他正好看见窗外的梅洁儿身影。背著红色书包的少女应该会从树荫下走过去,但是不管等了几秒钟都没看到她出现。那是高位魔导师都会使用的魔术空间转移。走到阴暗处,在没有任何地狱人注意到的瞬间用魔法转移空间。
一阵寒意窜过仁的背脊,一种好像即将丧失某种宝贵事物的可怕预感袭上心头。她到哪里去了?还用得著问吗?她当然是依循刻印魔导师的规矩,前往战场了。
「对不起!祖师堂老师,我去追个人!!」
仁冲出教职员室,脸上的神情已经从冒牌教师转变为身经百战的专任官。他在情急之下迅速跑过走廊,匆匆忙忙在置鞋柜前脱下室内鞋换穿皮鞋。
短短一个月的小学生活,怎么可能让那个生性严谨又心高气傲的少女摆脱罪人的宿命?如果她说要战斗到底的宣言是一种过于稚气又笨拙的求救讯号,希望仁能答应助她一臂之力的话,那么仁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给予梅洁儿的回应,对她来说只是一条不可能列入考量的逃避之路。也就是说,自己心中的答案无法获得认同的年幼魔法使就这样鲁莽地独自赴战了。仁冲过运动场、跑出校门,然后追过正在回家路上的学生,全力往那天黑衣暴徒走来的方向奔去。虽然不知道他该去的目的地是不是那里,但他的血液已经快要沸腾,根本没办法止步静下心来。他拿出手机,拨打《公馆》的电话号码。
「该死,我怎么会这么蠢?这样算哪门子监护者,竟然完全不了解她的心情。对怀著恐惧的女孩子来说,我是不是老师根本不重要啊!一个独自被赶到这个世界的小孩想要依靠大人的时候,我帮了她什么?我为她做了什么?」
仁没办法使用奇迹瞬间跳跃到目的地去,只是一介人类的他只能汗流浃背地狂奔。纵然只是出于一己之私的自我满足,但是他出生在这个被唤为《地狱》的世界,绝不愿承认这里就是地狱。在如此平和清朗的天空之下,曾经想要依靠他的鸦木梅洁儿因为小孩子的规矩心性,遵从她应尽的义务前往死地。如果她就这样凄惨死去该怎么办?如果让这种事真的发生,不管世界上有没有神,他最爱的故乡都会变成真正的地狱。
就算是在不同的世界,太阳仍然必定会在地上落下非常浅薄的黑影。耀眼的阳光洒落在遮蔽视线的废弃物堆顶端。废弃的电视机、微波炉、没有轮胎的脚踏车等等都满是尘土,脏污不堪。在地狱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远保持纯洁无瑕。堆积如山的大量废胎另一头,有一栋外墙铁皮已经生锈的资源回收厂,这片宽敞的厂区空地里甚至还停放著外漆已经脱落的汽车。
炎热的天气让少女抹了抹额头,寻找把她叫来的人。
「我就在这里。」
梅洁儿把背上的书包放在地上。铁墙挡住了她的身影,从外头的道路上看不见她。换句话说,这里不会受到地狱恶鬼的观测,《可以使用魔法》。
电视画面上还残留著白色雨渍,每个阴暗角落里都有几道细长的灰影伸出来。与那个下雨的寒冷夜晚不同,今天地上到处都插满了剑。小魔女以自身为中心展开一个涵盖工厂全境,直径达四十公尺宽的敏感领域。让她能够精确感应到魔力的领域虚影,化作魔法阵落在脚下。对圆环大系的高位魔导师来说,想要掌握魔法阵内有多少导电体简直易如反掌。面对合计一百柄以杀意锻造的刀剑森林,少女闭上眼睛,只想感受凉风舒适地吹拂在脸上。
「梅洁儿‧阿琉夏。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单独前来?」
身穿黝黑大衣的高大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把最后一柄剑插在地上。这是他们第三次打照面。
「因为我还不晓得自己会用什么表情杀人嘛,当然会觉得害怕不敢让人看见啊。」
第一次是那个下雨的日子、第二次在小学校门前。暴徒只要长剑一挥,同班同学与孩子们就会命丧当场,害怕那场恶梦的不是只有武原仁而已。梅洁儿露出悲伤的笑容,想要至少找个正当的理由粉饰自己亲手杀人的恐惧感。
「而且你不认为,如果不能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喜欢的地方,想要打倒一百个人根本太吃力了吗?」
「真是可悲,竟然为了区区恶鬼做出错误的判断。」
冰冷的男子只有嘴角咧开一条缝,好像在嘲弄梅洁儿一般。
「我可是放学后跷掉喂养小兔子的工作跑出来的。早点结束,我还要马上回去呢。」
话刚说完,能量力线从少女脚下流过魔法阵。放在黑衣男子头部高度的废弃电视机从内侧爆开,洒出许多玻璃碎片。
梅洁儿的双手之间开始放电。在她出生的世界里,震动或是回转之类具有周期性的运动与自然现象非常不稳定。绕著圆圈转动的风车或水车会莫名其妙停下来、地球的自转周期也会变动,就连一天的时间长短都不一定。观测者利用这种自然法则不稳定的现象,发展出一种把周期运动当成《魔力》感应并且加以操控的魔法,也就是圆环大系。在原子核周围占据电子轨道的电子也是这种魔法操纵的对象之一。把大量电子聚集在手中加速,它们就能轻而易举地编织出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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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神祈祷吧!」
在魔法阵中把梅洁儿包围在内的小型大气控制圈不会让声音外泄出去。如果被恶鬼观测到的话,魔法消除的力量甚至会回溯时间,把所有的一切摧残殆尽。
「在这个根本没有神的世界要如何祈祷!」
就在大吼声震动少女耳膜的同时,与她相隔著一把剑的黑衣术者往后退,紧握住另一把插在地上的长剑剑柄。
梅洁儿毫不留情地从背对著自己的敌人身上弹出电子(魔力)。一阵阵波纹就像是在水面上扔下小石子似的,急速从少女的黑色鞋子底下荡开,形成一道封锁雷鸣声的风之隧道。身上有著强大正电荷的敌方魔法使,早就召来闪电,只要击发就能够打中的标靶。在这段距离,根本找不到任何可能失手落空的因素。
但是就在梅杰儿放出必杀紫电的瞬间,插在男子与她中间地面上的长剑忽然腾空飞起。在半空中击中长剑的闪电直接侧击打在堆积如山的废弃物上。梅洁儿一脸愕然,看著焦黑的塑胶袋扬起白烟。
「接下来就让你见识我的招式吧!」
低语声窜进少女的鼓膜内。少女感到浑身发冷,好像有死人在背上摸了一把一样,赶紧转头看向四周。遮蔽声音的障壁把内外隔开的时候,她也听到了这道声音。究竟是怎么传过来的?
穿著黑衣的凯兹像是把身上绷紧到极限的弹簧放开似的,回头猛然朝著空无一物的地方砍了一剑。梅洁儿受到他的气势所逼,畏惧地向后退了三步。这三步的距离正好救了她一命。几十秒之前被梅洁儿的雷击打中的空中长剑依照高大男子手中所握之剑的轨道,带著残影以同样的速度,划过刚才少女纤细脖子所在的位置。
「相似……大系?」
「没错。」
这种被称为相似大系的魔术来自一个本身就不正确的世界,从《形状一样的物事就是相同存在》的异常自然法则中发展出来。对这项大系的魔导师来说,所谓的《魔力》就是《形状的一致性》,形状相同的事物之间存在一条笔直纤细的魔法铁丝线。相似大系的魔导师让形状相似的某一方产生变化,藉此操控魔力丝弦连结的物体。就像刚才凯兹让长剑飘浮在空中砍杀梅洁儿一样。
男子右手提著长剑,摇摆著黑色大衣的衣襬,向梅洁儿靠过来。差点砍下少女脑袋的长剑也还浮在空中,与男子维持等距,自然地绕到少女背后。
「好了,来谈谈魔法使之间的事情吧。讨论我们如何才能在这个地狱里活下去。」
梅洁儿可能躲不过长剑一斩。虽然被推落到生死关头的恐惧感紧紧揪住少女的神经,但她还是守规矩地把左胸口上几乎脱落的小学名牌重新别好。
「除了打倒一百个《协会》的敌人之外,刻印魔导师哪还有其他办法存活下来?」
「《协会》虽然规模庞大,但是除了魔法之外根本一无是处,在地狱里又有多少能耐?在这里连探测魔法都会被那些恶鬼干扰啊。」
凯兹的语气中明显含著对人生的厌倦。就像小学生无法真正了解父亲的烦恼一样,梅洁儿同样也不明白,这名饱受地狱生活摧残的男子究竟有什么痛苦。少女施展魔力让些微的空气循环增强并且阻绝在一处,企图逆转局势。
「难道要放弃最后一个重来的机会,一辈子偷偷摸摸到处逃窜吗?」
「也有些恶鬼不惜撒下大把钞票想要得到能力强大的术者。正因为这里是黑暗深渊,只要驯服了这些恶鬼,我们就可以买到一切!」
这番诡异的劝诱听得梅洁儿眉头直皱,好像吃了一嘴酸梅似的。圆环大系比较不怕魔法消除,自古以来圆环大系的闪电就被称为天谴,经常用来暗杀或是震慑恶鬼。凯兹的意思是在引诱梅洁儿放弃履行罪责的义务,为了钱去杀人。
「真是没救了。你摆脱枷锁,却被更邪恶的东西栓住了脖子!」
少女创造出一个巨大的井口,一口气把她能观测到的所有魔力全都灌入其中。顺著斜坡窜下的电子狂岚用数百万道能量力线把整个魔法阵抹黑,在天谴代行者的胸口前开始闪闪发光。
「谈判破裂吗?真令人遗憾哪!」
相似大系的魔导师把拳头伸进自己胸口处,拉出一件像是坠子般的东西。同时在他身前与身后各自有两片如翅膀般的灰色物事展开,使得黑色大衣扬了起来。
梅洁儿把她阻绝的气流一口气释放出来,在降低电压的状态下把所有魔力打入这道湍流中。她的目的不是让敌人触电。电子激流转换成热能,让速度剧增的急速气流原子全数电离。超高温的电浆喷射如太阳形成的长枪往魔导师袭去。强烈的闪光刺得梅洁儿眼花撩乱,向后踉跄了几步。她头痛欲裂、身体摇晃,感觉好像快吐出来了。这是少女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使用魔法后身体发生这么严重的异状。
灰色的影子飘浮在金属气化而形成的臭氧蜃影当中。那是四柄长剑,紧密无间地排列成一道墙,完全挡下了荷电粒子的狂潮。飘浮在空中的金属块凄惨地烧成一片赤红,承受热喷射的位置鼓胀扭曲,但是却没有熔化。
「发出这么强烈的光一定会被几个恶鬼观测到,魔法崩溃也会让威力大减吧。」
少女伸手靠在废弃物堆起的墙上撑住身子,仰天大叹自己运气不佳。就连感应魔力的虚影魔法阵都已经变形了。她头昏眼花但也很清楚,自己光只是这样站著都已经非常吃力,已经无力挽回颓势了。
「对不起,老师……我好像……有点太自信了。」
凯兹的护身长剑几乎熔解,剑身表面脱落之后,里面竟露出尺寸较小、形状相似的剑。男子在残破不堪的大衣袖口上剧烈咳嗽,或许是因为吸入了少许超高温的气体,他的嘴角边溅出一些鲜血。
「了不起……刚才我都已经准备受死了呢。」
梅洁儿眼眶泛著泪,虽然呼吸不过来,但还是拔腿拚命奔跑。
「想逃哪里去!」
凯兹抓住插在地面上的沉重长剑,往天上高高掷去。梅洁儿满心以为根本刺不中,却有几道黑影落在她脸上。接著年幼的魔法使看见了无数划过太阳的凶狠杀意,近百柄《相同形状》长剑全都飞上了天。
如梅雨般落在大地上的钢刃暴雨,完全撕裂了梅洁儿的理智,她的上半身扑倒在废弃物堆上,大声尖叫。
在她来到这个废弃物回收厂的时候,这里已经是长剑成林。泪光漥漥的眼眸环顾四周,现在有数十柄长剑形成一个牢笼,把她关在当中。这些凶器全都连接著相似大系的白银丝弦,晶亮的剑锋映照出少女满是惧意的表情,每一柄都足以刺穿柔滑的肌肤致她于死地。如今这里已经变成处死梅洁儿的处刑场了。
在她的鼻尖前,有一柄长剑在相似魔导师的魔力丝线控制下举了起来。少女被恐惧吞噬,不顾膝盖擦伤的疼痛站了起来。
「救……」
就在她正要尖声呼救的瞬间,一阵迅如疾风的突刺划过她嘴唇前的空气。男子随时都可以杀死这个除了魔法之外什么都不会的孩子,但是却刻意玩弄她。救救我,老师。这句话说到一半,梅洁儿万念俱灰地认为仁绝对不会来,喉头一哽便说不出话来。没有人会来救她。在这个广大无垠的地狱当中,梅洁儿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会保护她。就在少女的心灵被无力感与对死亡的恐惧抹成一片漆黑时,一阵宣告声在她的脑内响起。
「我《掌握到了》。」
此时,少女看见有一条相似大系的魔力弦连接著她的耳朵与黑衣男子的头盖骨内部。她之所以一直听见凯兹的声音,是因为男子与梅洁儿之间鼓膜与听小骨之类的听觉器官形状相似,所以相似大系的魔法在人体内也会产生作用。下一秒钟,梅洁儿发出尖叫声,背脊一挺倒了下来。当脑内活性化的脑神经特定部位变成相似型态时,黑衣魔导师就可以强迫使其与自己的脑神经同步。
「不要!妈妈!不要死。不、不要啊啊啊!!」
梅洁儿不是用地狱的语言,而是用故乡世界的语言哭喊著。魔力弦共鸣之后流进少女脑中的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原始恐惧意象。那是黑衣男子亲身体会过的最深沉绝望、被打入地狱的深仇大恨,以及他在这个奇迹死绝之地尝到的无力感。强制输入大脑边缘系统内的刺激挖掘少女的脑髓,把幻影从记忆深处拖出来。全世界所有人都痛恨她的母亲,就在魔女死后,女儿梅洁儿被罗织罪名。遭到窜改的文件、把她打入地狱的判决,还有在她被压得动弹不得时,逐渐靠近她背上的罪人刻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纵声狂笑,彷佛把他在地狱漂泊了十一年而碎裂的灵魂完全展露出来。神经被烙下相似型态的少女同样也睁大著泪水滂沱的双眼,全身抽搐,扭著腰发出彷佛心神即将崩溃的大笑声。
凯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在废弃物工厂的地上插满剑等梅洁儿前来。男子把自己像是被蟑螂咬得满是坑疤的污黑灵魂以相似型态的方式传输过去,腐坏少女年幼的心灵加以洗脑,让她去杀人或是干任何勾当。在少女的眼眸永远失去生命力之前,凌虐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梅洁儿陷溺在理智与意志力几乎分崩离析的痛苦与恐惧之间,心想著自己为什么得遭遇到这些祸事。她在意识朦胧当中祈求有人能来救她,但是在这个没有神的世界又该何以为依?就在她即将坠入绝望深渊的时候──
一股红莲烈焰在深沉的黑暗中划过,束缚住少女的百剑牢笼与铁丝线全部烧了起来。眼前突然出现一名烈焰罩身的高大男子,瘫倒在地上的少女仰望著那人,即将冻结的心逐渐被一股温热暖意消融。以一对闪烁著火红光辉的双眼为中心,那人整个头部包裹在火焰光轮之内。就连轻风触身都被烧毁,散发出磷光。恶鬼的观测会把异世界的法则,也就是魔法从这个世界中剥除。崩毁的残余力量便转换为光形成魔炎,变成单纯的能量消散掉。记载在文献当中的真实地狱业火没有点燃堆积如山的垃圾,仅仅让魔法使仰赖的奇迹妙技渐渐归于虚无。
可是背对著青空的可怕魔人的背影,却和梅洁儿认识的人非常相似。
黑衣魔法使瞪大双眼,看著突如其来现身的恶鬼以及丧失魔力的四柄护身剑,浑身抖了起来。
「────!」
凯兹因为恐惧而几乎不听使唤的手指抓住坠饰,绕过恶鬼的视线把魔力弦一一结在长剑上。火炎魔人视线看不见的背后,有数十柄剑悄悄浮上半空中。但是神秘的力量随后被杀气腾腾的眼神一扫便全数烧毁,拖著奇幻的火花掉在地上,淡淡地消失无踪。就在长剑烟锵坠地、演奏出崩毁的旋律时,黑衣魔导师一脸愕然地张大著嘴,表情充满恐惧,大叫道:
「为什么我没发现你靠近?不对……那时候你根本不是恶鬼!你到底是什么人?」
魔法使大多都能轻松逃离渐渐靠近过来的恶鬼。因为他们只要看到奇迹燃烧引起的旺盛魔炎,就能轻易发现敌人的踪迹。所以要是有《沉默》的恶鬼事先毫无徵兆、不知不觉就出现在致命距离的话,那简直就是一场恶梦。
「从很久以前就有魔法使来到地狱里,所以也有一些混血的恶鬼存在。我就是具有返祖现象的恶鬼,能够『让魔法不被消除』。」
就在凯兹惧怕到忘了施展魔法的同时,魔人再无魔法可烧,身上的火焰也跟著消失。那人嘴角边露出凛然无惧的笑容。身穿黑色大衣的浅利凯兹先前一定也误以为那人和自己一样都是魔法使,连梅洁儿光从外表上也没发觉他是一名恶鬼。
「我是《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武原仁。前刻印魔导师浅利凯兹,我要逮捕你。」
梅洁儿并不知道,他是从十崎京香那儿打听到手机基地台的电波状态在哪里发生急遽恶化,才追到这里来的。虽然不知跑了几公里,全身大汗淋漓,看起来好像还喘得很厉害,但武原仁还是及时赶上了。
「还没,还没结束!」
凯兹半疯狂地捡起护身长剑,往仁身上砍去。仁在抽身闪开的同时,一脚踢飞背后正要飘浮起来的相似魔术剑刃。
「你的把戏越来越没花样啰。」
就在黑衣男左手挥动著内藏著一支迷你小剑的坠饰同时,长剑也随著他的动作划出一个大轨道袭击仁的后脑。
「相似大系操纵术的弱点,就是操纵物的动线容易识破。」
仁就像是后脑杓长了眼睛一样,躲开迅如闪光的长剑突刺。落空的长剑发出嚓的一声,深深插在黑衣人的脚边。
「只要清楚掌握住作用物原本的位置,光是看术者的动作,什么东西会从哪个方向过来都能一目了然。」
燃烧起来的手腕不给凯兹任何逃跑的机会,狠狠地一把抓住魔导师的衣襟。魔人的舌头在有如活火山喷发口的口腔里舔拭著烧灼大气的火炎,人形火炬浑身都在燃烧,就连喉咙深处也不例外。磨练了几十年……不,在历史当中历经几千年时光累积而成的技术、协助人类的奇迹在死绝之前发出微光,消灭殆尽。
被火粉袭身的魔法使非常了解久远以前的魔法使们为什么把他们发现的这个世界称之为《地狱》,那是因为永久不褪的不安与失败感深深烙印在他们的灵魂当中。当他们探索万能的奇迹之力来到这个地方,但是魔法却被烧毁的时候,他们不禁怀疑起自己过去累积起来的一切会不会全都只是幻影,为此深深感到畏惧。原因都是因为这些如今人口已经膨胀到六十亿之多的地狱魔人。
这是一道把所有努力、研究、历史、文化等魔法使的一切全都归于虚无的火炎。男子的尊严与心性长久以来一直被这道火炎烧成灰烬,流下绝望的眼泪。
「……可恶的恶鬼。」
「如果我们是恶鬼的话,你又是什么?这里可不是那种真正的地狱,哪能容你耍这种戏法,把我班上的学生当作傀儡操纵,让她去杀人!」
接著以《地狱》为故乡的男子用浑身的力气一拳打在冰冷男人的脸颊上。一颗臼齿滚落在垃圾山上,前刻印魔导师浅利凯兹难看地昏了过去。
十崎京香乘坐的伪装公务车把前刻印魔导师架上去之后扬尘而去。仁与梅洁儿两人留下来,一起走在午后上下学的道路上。路上行人全都一脸惊愕地看著他们走过,仁甚至还被警察拦下来一次。这都是因为少女身上的衣服沾满了灰尘,到处都被撕裂的缘故。只有红色书包奇迹似地毫发无伤。就算梅洁儿再特立独行,总不能以这副打扮画到学校当值日生喂养动物。
「还好把书包带来了。」
仁对她这么说道。但是少女的表情有如槁木死灰一般,只是默默地移动双脚。
他用力把少女紧紧抓著书包背带的小手扯下来,几乎是用强迫的方式硬牵起她的手。少女停下脚步,充满稚气的脸庞带著惊讶的表情抬头看著仁。有些汗湿的无力小手也回握住他的宽大手掌,紧紧抓住不放。
仁不知道这个被判处等同于死刑的重罪而被打入地狱的幼小魔法使,过去究竟经历过什么,但是他无法放著遍体鳞伤的少女不管。身为一个在这个世界长大的成人,他只是一心希望这只不安颤抖的小手能够抓住《幸福的童年时光》。
仁对柔软小手逐渐传来的温度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想到少女受到的伤害。
「那个魔法使之所以掌握住你,并不是因为你的心灵和他相似。只是那个男人十一年来独自一个人担心受怕,他的恐惧恰巧和你的恐惧型态类似而已。」
梅洁儿因为害怕而冻结的眼眸闪动著泪光。仁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念头,想要紧紧抱住她好好呵护一番,又把她的手像是包裹在自己掌心似地紧紧握住。
「尽量依赖老师吧,想一想班上所有同学,你并不是孤身一人,所以怎么可能和那家伙一样呢?」
少女原本苍白的脸颊染上些许红晕。隐约散发出热度的心脏好像和她变成相似型态似的,就连仁的脸庞好像都要红起来了。
「已经没事了,我可以的。」
她就像是紧紧黏著似地依偎在仁的手臂上,就这么迈开脚步向前走。聪颖的少女应该明白,自己这么容易和凯兹变成《相似型态》代表什么意义。那个饱受摧折的魔导师说不定就是几年之后梅洁儿自己的写照。
「听我说,我也会继续担任老师,一直待在你身边。你愿不愿意试著在《地狱》里过活呢?」
仁有一股冲动想要帮助她摆脱自私自利与命运的不公,开口对她这么问道。
「可是我不想逃避。」
小魔女好像在哭,低下头抽著鼻子,并没有直接答覆。在这片没有奇迹、色彩也一样鲜艳的昏黄天空之下,仁两人配合小学生的步伐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当他怀著一种奇妙的感觉看著地上双手互牵的影子时,少女的影子抬起头来,看他说了一句话:
「刚才真的很谢谢你。」
「我老是把你当成小孩子看,所以只是想稍微让你看看我成熟的一面而已。」
少女依靠在自己手臂上的体温,让仁心里有一种为人父或为人兄的温柔感觉。梅洁儿与仁两人之间的好意有一点微妙的不同,此时他们还没发觉到这一点不同既是一出悲剧也是喜剧。
「我就稍微承认你有点成年男人气概吧。」
于是对仁来说,他的人生将会因为少女羞涩的笑容而改变色彩。
隔天早上仁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的公寓房间有一股焦臭味,从狭窄的厨房传来不应该出现的咚咚声响。这简直就像是所有单身汉一定都会有的妄想,期望哪一天一觉起来,有人正在为自己做早餐。仁摇了摇头,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
──真的有一股焦味。因为换气风扇没开,房间里都是烟。厨房里有人正在咳嗽。那人穿著一件让体态曲线若隐若现的无袖连身洋装,露出如洋娃娃般纤细的手脚。膝盖上贴著一大块OK绷,把昨天擦破的伤口隐藏起来。
鸦木梅洁儿就站在仁的眼前,感觉犹如盛装打扮过来玩似的。她脱下仁从未见过的成人用大号围裙,对他露出微笑。
「早安,你醒了?」
「呜、呜哇、哇、哇、哇、哇!为什么!?你在厨房做什么?不对,你从哪里进来的?」
至少要当上高中老师,才能梦想起床以后看到学生穿著围裙帮自己做饭。以一名小学老师来说,最不应该发生的光景竟然就在眼前上演。
「好失礼喔。你睡觉时的表情那么可爱,怎么起来一看到人就惊叫。」
伦理观啦、教育啦,以及PTA(注1:即家长教师联谊会Parent Teacher Association的英文简称)之类的名词在仁的脑袋里飞来飞去,他好不容易才问出这么一句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
「京香给了我备用钥匙。」
这时候,穿著高雅的黑色长裤套装、干下这件天大好事的罪魁祸首打开玄关大门。
「太好了,我还在想,要是一开门就看到你们正在进行犯罪行为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一起长大的童年玩伴放下心中大石,她是真的担心仁会不会对学生伸出狼爪。
「我有很多事要问你,你先给我过来!」
京香不得已,一边留意地上的污渍一边不情愿地走到仁身旁。就在这时候,厨房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听起来和折断百奇饼乾棒的声音非常类似。
「我问你,梅洁儿做的菜怎么样?」
「听你这样一说,我也是第一次吃呢。哇,这可是小梅的地狱料理开张第一号耶。」
京香看到仁抽搐的表情,跟著回过头去,然后整个人也僵住了。
流理台上到处摆满了Pocky或洋芋片之类零食的包装袋。在仁和京香关怀眼神的注视下,梅洁儿扯开零食包装,痛痛快快地一股脑儿倒在盘子上,然后鲁莽地在上面淋满番茄酱。怪了,鲁莽这个词是用来形容料理的吗?所谓的料理可不是在自己喜欢的食物上倒调味料而已啊。这种连异世界人也共通的幼稚想法,让两个大人发出无言的哀号。
「对了,我想起来我有个会──」
仁一把抓住想要落跑的童年玩伴的手腕,就算要下地狱他也要拉个人垫背。至少京香有责任以监护人的身分,把梅洁儿的地狱料理开张第一号给解决掉。或许仁也是一样。
如小孩般天真无邪的少女捧著一盘沙拉走过来,上面满满地堆著一些不应该放进去的食材。
「来,请用吧。」
看著摆在餐桌中央的盘子,大人们衷心向神祈求,希望这盘沙拉因为某种奇迹吃起来其实非常好吃。
在成千上万的世界当中,这里是唯一一个没有奇迹存在的世界。魔法使们认为这是一片被神放弃的土地,称呼这里为地狱。
●
当再演魔导师仓本绊在黑暗中醒过来的时候,一时之间她还分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她用手指拉一拉因为睡觉时流的汗水而黏贴在身上的睡衣。
呼吸非常急促粗重。听到这如同从肺部挤出来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了。她伸手拿起放在和室被褥枕边的闹钟,时间是三点四十分。窗外现在还很暗,应该是凌晨三点吧。绊坐起身子,发现这里比她生活了十七年的仓本家三坪大起居室还大,一时突然慌了起来。
「爸爸?」
呼唤一声之后,绊闭起眼睛,忍耐著深深烙印在心中那充满失落感的回忆。她的父亲仓本慈雄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这道不会愈合的伤口,使绊回想起这个世界与她自己的事情。这里是十崎家二楼的和室,现在让她当作自己的房间使用。在巴比伦事件结束之后,为了保护绊的安全,以及考虑到她没有收入无法独自生活,十崎家的人仍然继续让她住在这里。现在是七月四日的凌晨,高中马上就要期末考了。
她为什么会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楚?这是因为绊的魔法──把世界当成一本书观测,操纵书中记载之《过去》的再演大系魔法失控了。她在似梦非梦、半睡半醒之间偶然翻开世界之书,阅读了当中的书页。自从巴比伦事件结束,她的再演魔法觉醒之后,有时候魔术会像今晚这样自行发动。绊无法完全掌控的魔法会随机让她窥看到身边某人最宝贵的时光。
绊觉得这样总有一天可能会让她挖掘出不该揭露的秘密,抱著自己因为汗水而流失体温的身躯微微发抖。
「你该不会在作恶梦吧?」
房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一抹声音从点著黄色电灯的走廊上传来。那个听说是来自异世界的女孩子──鸦木梅洁儿,在门口开了一条缝,正看著房内。虽然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一定是让她操心了吧。
「对、对不起。我闹得这么厉害,还吵醒你了吗?」
「我只是睡不太好,起来吹吹风而已。结果竟然听到令人惊讶的超级下流梦话,你这闷骚色女。」
解开缎带把一头黑色长发放下的梅洁儿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小公主一样,俏丽的蕾丝滚边在连身睡衣的衣襬轻摇。
绊无意间看到在她眼前的梅洁儿与仁的第一场战斗,那应该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吧。这名少女以刻印魔导师身分走在残酷的人生道路上,绊却偷看了她最宝贵的过去,尴尬的苦涩之意涌上心头。
「我一点事都没有,真的喔。倒是小梅,如果你晚上睡不著觉的话,我随时可以帮忙。」
有些狡黠的少女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人捉弄起来真没意思。」
「我说你啊,你这种个性真的最好改一改。自己难过的时候,何必还去管别人的闲事呢?」
「这……也是。」
虽然这句话根本不算回答,绊还是接受梅洁儿这句话,笑了笑。
「还有,睡衣的衣扣要扣到最上面,胸部的沟沟都看光了。」
「哇、哇、哇……」
睡觉时,只要一觉得热就解扣子是绊的习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根本不觉得怎么样,但是给人家这样一说却莫名地羞人。绊一股热气冲上脑袋,扣子都抓不稳。梅洁儿没有理会她,径自离去。
之后绊感觉原本激动的神经已经适度地放松下来,心中非常感谢那幼小可爱的同居人。
她一边祈祷自己再也不会失去任何一个重要的人,一边躺在被褥上闭起眼睛。
在黑暗中,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魔法要一次又一次让她看见这种梦境呢?因为绊知道了原因,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魔法之所以让绊看见他人的过去,是因为她现在有必要知道这些事。就好比大地震之前会先发生一些小规模地震一般,她感觉到一种预兆,更庞大的命运即将在这名为《世界》的书中开始运转。
战斗即将展开,又会有许多人为了信念,彼此冲突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