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十崎家餐桌旁的四个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即便如此,鸦木梅洁儿与仓本绊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想让这顿饭吃得更愉快。
餐桌上充满夏季风情,有素面,还有大盘子中满满盛著炸时蔬、茄子、南瓜、用牙签串起的洋葱与炸虾。梅洁儿已经把绿色的狮子小青椒挪到一旁去,连碰都不想碰。因为实在做了太多油炸食物,为了维持均衡还添上一道芝麻味噌拌菠菜,盛装在小钵里。
自从绊来了之后,十崎家的饮食完全改头换面,改善了非常多。她表示「帮很多人做饭菜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每天都喜孜孜地想著要做些什么料理。看她穿著围裙勤快地在厨房里忙这忙那的模样,感觉随时都可以出嫁了。
仁在盛著天妇罗的盘子里倒进一大团萝卜泥。唯独梅洁儿因为不喜欢青菜的辣味,所以只加了绊家里自制的天妇罗佐酱。
「老师,这个给我。」
梅洁儿一直兴致勃勃地看著陌生的食物。她夹了一块狮子小青椒放进嘴里,然后紧紧闭起眼睛,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吃到会辣的。
「还好吗?可以吐在这里喔。」
「你当我是什么人?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太没礼貌了。」
绊一手拿著面纸,看起来很担心。但是小魔女一口回绝,完全不领情。
「我不需要你照顾这担心那的,你以为你是我母亲吗?」
「何必讲得这么难听。」
「老师不要插嘴!」
仁的童年玩伴十崎京香举起酒杯,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著啤酒,幸福万分地吐出一口长气。
「一家之主不要一副事不关己地猛灌酒。」
「可是啊,其实她们每天都这样吵耶。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换上家居服的京香已经完全放松下来,难以想像她竟然就是《公馆》那个聪明伶俐的事务官。
「身为长辈,你应该想个什么好点子吧。」
「才不要呢,要是帮了任何一方,我不就变成黑脸了。」
酒鬼看著每个人规定只能拿个几条的炸虾。因为绊自己不喝酒,所以很少帮京香准备下酒菜。但是只要告诉绊「我喜欢这个」,拜托她做的话,她就会带著满满的爱心做出满满一大堆。看来绊的性情只要一听见『喜欢』这个词,均衡感就会完全翻过来。她会红著一张小脸,一边哼哼唱唱一边把两大盘手工煎饺摆上桌。所以想要接受她的爱心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是吗?那好吧,这样也还不错啦。」
仁也很清楚自己松懈了下来。唯独今天对京香和他来说,坐在这餐桌旁的时光是无可取代的宝贵安宁。
错失机会而没能杀死葛兰‧阿萨雷的《协会》再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使出强硬手段。他们答应向日本政府提供庞大的资助,要求日本政府调动《公馆》管理的所有魔导师,前往剿灭葛兰。也就是说,所有刻印魔导师都要出动,甚至就连像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这样由公馆逮捕、公馆也有权决定如何处置的魔导师也不例外。他们根本就是疯了。
仁猜得到政府对协会提出的要求会做出什么应对。今天市街区附近居民听见的魔法发出的声音被政府一笔掩过,说是大楼建筑工地的声音。对于浅利凯兹越狱的问题,除了正犯《人偶师》之外,应该也不会继续再向上追查,全面协助《协会》吧。对于魔导师公馆这个政府机关来说,所谓的成果不是让魔导师保住性命不死,而是尽可能从《协会》那里取得有用之物。过不了多久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时间能像现在这样悠闲吃一顿饭了。《协会》与公馆马上就要倾尽全力,与《近神者》葛兰‧阿萨雷一人展开一场大战。
最后的结果要不就是那个男人死去,要不就是《协会》与公馆都打到气空力尽。无论结局是哪一种,都免不了血流成河、尸堆成山。一想到今天像这样享用著饭菜的人之后将逐一死去,仁就觉得要是不喝点酒,他实在受不了。
他握住玻璃杯,仰头一口气把冰啤酒灌下肚里。如果喝的是立刻就能醉倒的烈酒该有多好?
「怎么?啤酒可不能给你喔。你的是麦茶。」
梅洁儿双眼看著沾满水珠的玻璃杯,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然后她学著仁刚才的喝法,把麦茶一口喝光。仁的学生咚的一声,气势十足地放下空玻璃杯,天真无邪的眼眸闪闪发光,说道:
「老师,你不让我上战场是想总有一天要征服我,把我占为己有对不对?」
──自主呼吸停止、心跳停止、瞳孔放大、脑波平坦化。
「武原先生,你的啤酒!」
就在仁恍神了大约五秒钟的时候,他手上正要往玻璃杯里倒的啤酒如瀑布般倒到餐桌上。
「什、什么!?这次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老师和我很像。像这种束缚对方、故意吊足人家胃口,对彼此展现自己赤裸裸一面的关系,我也非常喜欢喔。」
仁脑袋一片混乱,甚至没想到把酒瓶放回桌上。他侧著瓶子把酒倒进玻璃杯里,结果又倒满杯子溢了出来。
「武原先生,请用毛巾。」
细心体贴的绊帮他把毛巾拿过来。
「谢谢,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老师,你又在看绊的胸部!你不是没有我就活不下去吗?」
「呃,你听我说……我是说……我的确是这样说过啦。」
仁羞得连整张脸都热了起来,当真大感头疼。在这两个月之中,他们两人都曾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经历过很多事,所以也有一些非常深刻的回忆,不过给人这样挖出来讲,真是让他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但是这个小魔女最美的时候就是当她对落于下风的弱者继续穷追猛打的时候。
「还是说老师只是在玩弄我吗?如果想取悦我的话,老师今后必须要多花点工夫,不断说些窝心话让我惊喜、积极地追求让我心醉,或者在耳边对我说悄悄话喔。」
「啊──身为十崎家的一家之主,在此宣判由我没收仁的炸虾当作惩罚。」
「什么!你这醉鬼!」
热闹又愉快的用餐时间结束,心情大好的京香跑去洗澡,而绊则是在厨房清洗碗筷。
梅洁儿一边把茶水倒进摆在桌上的四个茶杯里,一边安静地开口说道:
「我要和葛兰‧阿萨雷战斗。」
仁一口气回不过来,喝了一口梅洁儿倒的热茶。他还以为刚刚自己的胃结冻了。
「老师,你早就知道《协会》的公告了吧?就是那个『杀死相似魔导师葛兰‧阿萨雷的罪犯予以赦免一切罪刑』的公告。」
「不可以。」
仁能血淋淋地想像到梅洁儿将会走上与那五十名刻印魔导师同样的末路,让他打了个冷颤。就算会伤害到小魔女的自尊,他也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葛兰‧阿萨雷的事情你都不要管。这次的事件已经不是什么刻印魔导师的职责了,完全就是一场战争。」
根据与《协会》使节同行的神和瑞希所提供的情报,葛兰‧阿萨雷到这个世界来是要「执行正义」。虽然各个魔法世界的情势不会传到仁等人的耳里,但是只有一件事他非常清楚,那就是对《协会》来说,这个《地狱》是一大致命要害。
《协会》的权力奠基于掌握往来这个自然法则安定世界的通行权,但是自从因为恶鬼人口增加,魔法使被赶下历史舞台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光。现在魔法使必须仰赖地狱人国家的协助,才能获得他们迫切渴望的研究场所,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世纪。而魔法世界对《协会》的不满就是葛兰口中所说的「正义」。换句话说,也就是希望公平分配利益的要求之后会连带让政治层面的局势正常化。
「什么意思?」
「葛兰到这个世界来,是为了给予《协会》最致命的一击。一旦失去实验场所,情势当真会变得非常危急,所以《协会》那群人现在也已经顾不得一切豁出去了。」
根据恶鬼方面的魔法史研究,从魔法世界通往这个世界的《门扉》当中,只有在日本的《门扉》还属于《协会》掌管。《协会》势力在欧洲与美国等多处据点,大多因为与这个世界的人类对立而丧失。要是最后在日本的据点遭到破坏,就算能够在世界各地设立研究场所,他们也会丧失与魔法世界之间的联系。
「就算受到攻击,《门扉》也不会坏的,那可是神人遗物啊。这样也还会引起战争吗?」
「当《协会》更加衰落的时候,会被屏除在利益关系之外的,就是守著现今权力结构的那群核心人物。那些人现在吃香喝辣,如果突然要他们明天开始饿肚子,当然会引起内讧与分裂,会动摇整个《协会》组织的。」
葛兰的挑战很可能会成为革命的火苗,让魔法世界都卷进战火中。但是年纪尚小的梅洁儿小口小口地啜著热茶,对于权力学似乎听得似懂非懂。
「既然这样,那现在不正是应该拚命一搏的时候吗?」
「那是单指葛兰本身与《协会》高层而言。我们这些小兵的性命只是棋子而已,他们为了获得战果会毫不客气地把我们用完就扔。」
《协会》打算把刻印魔导师的鲜血与性命拿来当作子弹,与葛兰对战的时候大肆耗用。他们之所以要求公馆调动魔导师前往征讨葛兰,绝对是为了这么目的。
梅洁儿一向和仁亲近,他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重。但是如果梅洁儿和葛兰交战的话,也只是成为乌合之众之一,如蝼蚁般丧命。
「这样你就明白这次的战斗是多么没有意义了。葛兰‧阿萨雷真的是个可怕的怪物,《协会》五十人左右的一流高手设下陷阱用魔法猛攻,结果他用一只手就接下来,只受了些皮肉伤。以你的魔法是无法突破他的。」
依照仁所见,双方的实力高下立判。而且梅洁儿过去从来没杀过人,就算有亿分之一的机会获得命运女神的眷顾,她也没办法狠心下手给予致命一击。
「别瞧不起人!我当然知道葛兰‧阿萨雷很厉害。他可是号称足以留名魔法史上的天才喔。」
「既然这样──」
「可是那又如何?」
个性高傲的少女昂然挺起平坦的胸部。
「事到如今,难道老师要我从最伟大的魔导师顶峰面前夹著尾巴逃跑吗?」
「你在说什么?要是输了可是会没命啊。」
仁已经尽量小心不让自己的说话声调听起来太过无情,可是太阳穴的血管却不停在跳动。
魔法使与奇迹联系,以一己之力面对世界。所谓的魔法就是独自站在世界的中心操控世界,因此很多魔导师都有过度强烈的个人主义。葛兰依照自己的正义对《协会》掀起反旗,原因追根究柢也是「因为是魔法使」吧。而对梅洁儿等人来说也一样,并不是胜负与否的问题。只要是魔法使,挑战本身就是一种造访于人生的幸运。
特别是当他们成为每天与死亡相邻的刻印魔导师,世界最顶尖的魔导师就是……
──如果要上路的话,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送行者了。
仁的思绪至此,这深沉的黑暗深渊让他感到心惊胆颤。
「老师,我告诉你好了。就算你们阻止,除了那些胆小鬼之外根本没有人听得进去的。」
梅洁儿坚定不移的眼神这么告诉他:这就是魔法使的生命意义。
「即使我说要你绝对别去……也不行吗?」
这句话不小心脱口而出。仁凭恃少女对自己的好感加以利用,让他感到非常可耻。虽然梅洁儿的心意对男子来说永远都是个谜团,不知从何而来,但他感觉自己好像玷污了这份稚嫩却真挚的感情。
小魔女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整理自己的柔情与歉疚,微微一笑。
「就算这样,老师你也不会给我比魔法更宝贵的事物,对吧?」
梅洁儿知道仁保护她是因为自己是个孩子,但也很清楚如果她死了,仁真的会非常伤心,所以才会露出如此愁肠百转的表情。
「待在老师身边的话,我会变成一个没用的废人。」
「不会。梅洁儿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光绝对不是没用的。」
「老师认为我和你『相像』吗?」
一个可怕的预感忽然在仁的脑海中闪过。梅洁儿在这个虚假的家庭中该不会只是一直在演戏吧?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一定会想些办法不让大人操心。仁心想,如今这名被迫肩负残酷命运的少女眼中会不会仍在看著黑暗。
「魔法使和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应该可以慢慢互相了解,所以当然『相像』啊。绝对很相似。」
听到仁的这番话,梅洁儿两只被太阳晒成健康小麦色的手臂向前一伸,有如浑身脱力般趴倒在桌上,一头黑色长发在收拾完餐具的桌上散开。
「……好吧,今天就说到这里,勉为其难放过你吧。但是这件事还没结束喔。」
稚幼的小淑女好像向仁撒娇一样,一张脸蛋红扑扑的,从下凹式被炉桌中抽出赤裸的双腿。梅洁儿一直很想忠实完成那项最终只有死路一条的使命,之前仁已经好几次像现在这样阻止过她。个性高傲的小公主也已经逐渐知道仁需要自己,慢慢愿意采纳仁的意见。但是从上个月开始,在仁与梅洁儿之间发生了一个重大改变。
「你在看什么?」
绊站在起居室的入口处,慌了手脚。因为话题太严肃,反而使她没办法脱身吧。
「啊、啊、啊,真对不起!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
绊把餐具洗好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她是真的把十崎家当成自己的家人看待。但是爱撒娇的梅洁儿心中些微的热情已经冷却了。
「我要去睡了。」
黑发少女站起来,从打从心底为她担心的绊身边走过,水蓝色缎带往阶梯的方向离去。
「啊哈哈,我又惹她不高兴了。」
绊挤出笑脸,想要掩饰紧张的气氛。
「真抱歉。梅洁儿是个好孩子,只是个性有点倔强。虽然对人态度可能不太好,不过她没有恶意的。」
「该说抱歉的是我。我一直很想要有个妹妹,不经意地把她当成小孩子对待才会惹她生气。真的很对不起,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
双方在十崎家不断彼此互相道歉似乎让绊觉得有些好笑,深蓝色的眼眸这次真的展露出笑意。这种和谐的气氛让仁的心中隐隐作痛,就有如在伤口上滴下酸液一般。这是因为他不自觉地想到,如果依照梅洁儿希望的意义来看,其实他反而和绊更『相似』。
*
隔天天公不作美,一层乌云掩上了七夕的天空。
御陵甲小学每一间教室都分配到一根短竹,但是大家到了六年级,几乎没有人会在七夕吊饰上挂笺条许愿,顶多只有一些刻意搞笑与写些乖乖牌式正经内容的笺条混杂在作工精致的色纸吊饰中。
或许是全班唯一一个写下内心真诚愿望的鸦木梅洁儿到了第三堂课还是照样绷著脸。她的眼神非常尖锐,直让人看了就想开口说「对不起」。
既然是七夕,仁就决定从夏天的星座开始讲讲宇宙天体。虽然梅洁儿心情不佳,不过这堂课仍然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只有在教室气氛沉重时,学生才愿意安静上课,也让仁觉得非常无奈。
「织女──也就是天琴座的织女一,以及牛郎──天鹰座的河谷二,彼此相距大约十五光年远。虽然以光行进的速度要花上将近十五年的时间,不过在整个宇宙当中已经算是非常近的距离了。」
身为副班导,仁一边在黑板上书写算式,计算如果换成平时看习惯的公里数,距离是多远,同时心中越来越不安。是不是单纯只是因为上课内容太无聊,所以学生才这么安静?
「好了,怎么样呢?虽然今晚是阴天,看不到星星。不过只要想一想星星的故事也颇有浪漫情调,对吧?」
六年一班的学生一点反应都没有。仁听著温度设定在二十八度的冷气运转的轻响,背上开始冒出惹人厌的冷汗。
「老师,上课内容已经变成算术课,不是在讲星星了。」
个性乖巧正经的寒川纪子特地举起手,这么告诉仁。上个月的算术课确实也曾经上过速度或是距离之类的内容。
有些学生忍住呵欠,有些学生则是一脸惺忪。这么多人上课恍神的表情让仁的本能感受到危机,分泌出大量肾上腺素。可是就算教室情况危急,他也不能受到肾上腺素的影响,莫名地突然想要活动筋骨。他的目光与梅洁儿交会。其实在魔法世界当中,各自的天文状况与地球也十分类似。仁心想如果问问梅洁儿的话,她一定会回答些什么,因此把话题扔给了她。
「鸦木,你觉得日本的七夕故事有趣吗?」
可是年幼的小女王虽然有听课,却不肯依照老师的希望回应。
「为什么织女会喜欢上牛郎呢?他们一年只能见一次面不是吗?为什么织女还能这么爱他?」
「呃,七夕故事讲的不是那种内容。」
「那才是最重要吧!」
梅洁儿手掌在桌面上一拍,发出磅的一声巨响。
「老师,你听好了。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就算将就应付一直推拖拉下去,还是不能解决什么。」
就算牛郎织女一年一次的七夕相会被说成是「将就应付」,但是站在仁的立场,他不能摆出烦恼困惑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对织女处处受限的生活感到心有戚戚焉,或者单纯只是因为圆环世界的七夕故事真是这么血淋淋,梅洁儿又把《近神者》拿出来讲,要求仁让她和葛兰交手。
「牛郎和织女确实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仁认为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可以阻止她。就是因为把最根本的问题撇著不管,只用欺骗的手段粉饰太平,所以问题才会像这样一再重复发生。
少女用果断的语气明明白白地说道:
「如果我是织女的话,绝对不会容忍!明明心里不喜欢、明明受到打压限制,为什么不挺身反抗?照现在这样子一直过下去真的好吗?等到时间一久,或许就不会觉得痛苦。但是这样和放弃根本没两样嘛。」
「这不是放弃。只要牛郎努力奋战就能够赢得和织女长相厮守的世界吗?这个问题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身为一名刻印魔导师,这位年纪幼小的魔女之所以尚未深陷杀戮的泥淖,是因为京香与仁这些公馆人士在背后出力,想要让她过著小孩子应有的生活。而梅洁儿如今仍然和这些虚假的家人在一起,也是因为她正在考虑,有没有可能在这个世界建立真正的家庭,度过一生。但是仁自己也很清楚最后的答案是什么。如果没有什么原因让这名高傲的少女拋弃身为魔导师的一切,她绝不会选择在《地狱》展开新的人生。因此,他和梅洁儿在一起的每一天总是让人感到不安,脆弱得让他不由得希望时间停下来,不惜任何代价。
「我觉得老师是个很懂事的大人,在这种时候一定会考虑到失败的状况才动作。没错,或许的确百分之百会失败,老师说得很正确。但是这份正确能够帮助现在实际上就活在这里的织女吗?」
梅洁儿如同祈祷般真挚的视线看著仁,让他感到寒毛直竖。她的眼神就像是走向刑场的殉教者,已经准备好接受一切。仁觉得他已经退无可退,再也没办法用话搪塞下去了。
他的目光转向竖立在教室后方的七夕吊饰。梅洁儿的短笺挂在短竹上,『鸦』的汉字因为笔画太多而写得有些歪七扭八。唯独只有梅洁儿在短笺上写下了她最深刻迫切的愿望。
《绝不认输──鸦木梅洁儿》
仁决定要把事实一点一点地告诉她。梅洁儿以最直率的方式全心全意对仁说「喜欢」。为了建立更具有真情的关系,他认为自己也必须从谎言中走出来。
「你冷静想一想,就算再宝贵珍惜,问题也不光是这样而已。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单论实力问题可能还是不足以保护……」
梅洁儿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完全冻结了。
「说的好像是个累赘似的。」
少女嘴唇轻颤,含著泪瞪了仁一眼。
「……谁要你来保护了!」
说完,她便用力站起来,在仁还没来得及说话时就冲出教室去。课堂从七夕讲述演变成这种出乎意料的状况,几乎所有六年一班的学生都看得一愣一愣,不知所以然。这样真的好吗?不安的感觉立即袭上仁的心头,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想,自己可能只是被想要放下负担的天真想法给迷了心窍。如今事后才不禁萌生一种自私的想法,要是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该有多好?他告诉自己,有必要把重重叠叠的欺瞒剥掉,慢慢建立起信赖关系。只能在对决之前把现实告诉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天瑞岬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在静谧的教室中冷冷响起。
「嘟嘟噜嘟──……牛郎跟织女被拆散之后,一年只能和她见上一次面。如果开打的话,织女就会变成累赘,所以一年见一面的状况就这样一直拖下去。牛郎好逊。」
仁根本连哼都哼不出一声。
*
《人偶师》绫名涅琳被打入地狱的罪状是利用相似世界最具特徵的洗脑术制造了八百一十四个『家人』。她被当成史上前所未见的大量绑票犯,遭到极重的制裁。在相似世界当中,认为所有人类都是依照神的相貌创造出来的『相似之物』,人们把彼此视为互有关系的兄弟姊妹,恭良俭让、感情深厚。但是相反的,他们对于玷污人类这个神圣范畴的罪人就极为苛刻。当中最严厉的就是每年年末把当年罪孽最重的罪人送交神判,当作《不似之人》流放至地狱的仪式。《人偶师》就这么成为了来自相似世界的第一万四千四百八十九位刻印魔导师。
对她来说,这是第四年的夏天。这座恶鬼们称为东京的城市如果没有魔法,就会让人觉得非常炎热。每一栋建筑物都建造成直方体形状,随时都有可能被相似弦连接在一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同一规格品。在『相似之物』会自行变成同一物体的相似世界里,这种奇怪的景观根本让人连想都难以想像。所以当《人偶师》涅琳站在大楼林立的街道上,就会觉得好像被推入一个即将崩垮的洞穴里一样,感到心神不宁。
自从计杀葛兰失败之后,涅琳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再也没有任何人与她联系。她的命运已经走到尽头。刻印魔导师的战绩以及身分经历都用《公馆》的黑名单管理,只要犯了罪,黑名单就会毁弃,视为犯罪魔导师对待。《人偶师》因为凯兹越狱一事丧失黑名单,成了猎物之身。但正因为如此,最后她才不得不回到东京来。另外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她心中挂念『家人』。他们全都太过天真无邪,凭自己一个人根本没办法过活。
就连浅利凯兹都回到这个欺骗他城市。身为葛兰‧阿萨雷胞弟的前刻印魔导师在临别之际看也不看《人偶师》一眼,问她:
「我们的故乡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不了解相似世界对凯兹来说是一种幸运。在那个受到无垠力量支撑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挨饿受冻,到处都充满著祥和慈爱。地狱世界远远不及,根本连比都不能比。每每回想起来,都让她想就这样陷溺在过去之中。
在远远的东方竖著一道巨大的橘色火柱直入天际,比任何建筑物都还要高。在地狱的《协会》分部不时会有强大的魔法从研究设施泄漏出来,像这样熊熊燃烧,要是和这座城市中人数超过一千万的恶鬼正面冲突,不管是再高深的魔法都只有败亡一途。
习性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每走过一段街区,涅琳仍然从脸上裹著的绷带缝隙中注意有没有追兵。一名两手拿著水桶与长柄杓的中年男子一边搔著屁股,一边走了过来。他看到涅琳脸上的绷带,似乎以为她身上有烫伤,便把目光移了开去,然后在太阳即将西沉的阴郁天空下,给植栽绿树浇起水来。
幼稚园的巴士在车道上驶过。
「鸦木梅洁儿,对你来说,这个地方同样也是地狱吗?」
正因为她人生的尽头已近,才想在死前见见那个受到《公馆》破例优厚照顾的幼小罪人。她当了三年多的刻印魔导师,就算这只是她的嫉妒,她也想看一看生命中备受疼爱的魔法使究竟是带著什么样的表情在这个地狱里生活。
一阵火粉在涅淋背后扬起,奇迹遭到破坏而燃起的魔炎证明了那里有魔法使。也因为如此,所以老练的魔法使在追踪敌人时不会完全盲目地依靠魔法。
「啊啊,真是粗心大意啊。」
时间就像在舞蹈般,开始在生与死之间跃动。《人偶师》希望自己的生命还能有多一些时间,用手按住帽子避免掉下来,然后在午后的街道上飞奔。一道未经锻炼的沉重脚步声从身轻如燕的《人偶师》身后追了上来。魔法攻击被消除所引发的魔炎扑上她的背后。
「────!」
虽然她的绰号是《人偶师》,但是脚力却出乎意料地敏捷,追击她的刻印魔导师气得用故乡魔法世界的语言大声咒骂。
刻印魔导师最大的不幸在于地狱是魔法研究的最前线,地狱的《协会》分部当中全都是极为优秀的菁英魔导师。这里既是《协会》巨大权力的基础,同时也是一大弱点,想要攻陷地狱分部的敌人都会派出同等级的精锐战力前来。也就是说,与罪犯们交战的外敌都是像神音大系的神圣骑士团、敌方势力的超一流魔导师,或是像葛兰这样的非凡之人。对刻印魔导师来说,原本的伙伴只不过是最容易下手的猎物而已。
《人偶师》一边奔过住宅区,同时让魔力向四面八方延伸,用燃烧的魔炎搜索恶鬼的存在。她身后拖著奇迹破碎的光芒,寻找有高墙遮蔽外来视线,而且没有人在家的空屋。找到适当的住家之后,她飞身往水泥砖墙扑上去,趁著身体在空中尚未落地时,用相似弦把刺在右手臂上的刺青与卫星天线连结在一起,然后手腕直接向下一甩。相似魔术弥补不足的跳跃力,让《人偶师》细瘦的身躯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技术不精熟的相似魔导师只能以自身为基础点操作对象物体,正如接受葛兰生体控制前的凯兹一样。但是高位的相似魔导师能够以对象物体为基础点,反过来利用反作用力移动自己的身体。
《人偶师》在半空中受到一股冲击力道袭击,肩头好像被猛力撞了一下。灼热与脱力感让她著地时站立不稳,跪倒在一辆脚踏车旁。一名身旁卷著一阵风的刻印导师越过水泥墙飞了进来,追上身上沾满花坛泥土、脚部踉跄的《人偶师》。是精灵大系吗?来者是一名五官平板的年轻男子,一头杂乱的长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
「你真是惹人怜爱啊。身材这么纤细,屁股却非常可爱。长久以来我一直、一直都在看著你的屁股,享受幸福的时光呢。」
或许是在跳进民宅院子里那一瞬间握在手上的吧,那人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缓缓向她逼近。《人偶师》伸手往感到剧痛的地方一探,摸到匕首的刀柄插在那里。在她飞越围墙时,对方从背后用魔法射出利刀刺中她的左肩。《人偶师》拿手帕把沾了满手的鲜血擦掉,在窄小的缘廊边坐下。那个一心想要杀她、下手毫不留情的男子兴奋至极,异常细瘦的四肢微微颤抖,一对眼睛有如爱抚般在涅淋裹在衣服里的身躯上一次次来回游移。
《人偶师》眯起隐藏在绷带下的双眼。就她所知,像这种个性随时可能出手伤害一般恶鬼市民的刻印魔导师,如果没有《公馆》的监视是绝对不可能放到街上来的。
「我给你的小屁屁取了一个名字,叫做Honey-melon。早安啊,Honey-melon……唔,不好意思喔,口水不小心流出来了。今天我的早餐就是把Honey-melon拿来整颗大嚼。我要把我的knife插进你的肉里,把皮剥开之后大口咬在你的果肉上。」
虽然外面路上随时都会有人经过,可是这个切割杀人狂昏黑无光的双眼充满狂热,只想著把勃起的话语插入《人偶师》的耳里。他知道地狱语的英文语带下流秽意,故意说给她听。涅淋呼吸急促地喘息著,决定要对眼前这个迷途之人付出爱情。
「真是可怜。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根本不会有人爱你吧。」
「把绷带拿掉让我看嘛。一定是一张漂亮又柔腻的face吧?」
住在这里的地狱人现在外出不在。那人应该是打算在这个狭小的前院里杀死她,把她切成肉泥吧。他好像很在意手上的汗水,不断换手拿刀,抹拭手掌心。蓝色牛仔裤的裤裆鼓了起来,绷得很紧。
正当男子濡湿的嘴唇油然吊起的那一瞬间,锐利的匕首一刀划开昏暗阴凉处的空气。
随著一阵些微刺痛,涅琳裹在脸上的绷带松开,落了下来。为了掩饰轮廓形状而塞在绷带下的布块在地面上轻弹滚动。《人偶师》两手一把抓住连同脸庞皮肤一起被割成两半的剩余绷带,自己扯了下来。
「我长得美吗?」
就在她感觉夏季热风吹拂在脸上的同时,男子倒抽了一口气,浑身抽搐。
她鼻子右侧的脸庞天生比左侧小了十公分以上。头盖骨严重变形,脸部的血肉也跟著歪斜,眼睛、鼻子、口唇全都扭曲变形,彷佛有一个性喜戏谑的雕刻家根据恶梦中看到的幻影布置她的五官。因为下颚弯曲使得齿列不整,白色牙齿杂乱无章地从牙龈中突出,看起来就像是腐烂尸首的骨骼刺破皮肤穿出来一样。
在涅琳懂得使用魔法创造『家人』之前,就连父母双亲都不喜欢她。她讨厌那种只要一笑,脸部皮肤就扯向右边的感觉,而且也害怕自己歪七扭八的脸庞,因此喜怒再也不形于色。她每次看镜子都一再感到绝望,一直对命运的不公感到愤愤不平。自从涅琳出生之后,每一个看到她的人无不皱眉露出厌恶的表情。眼前这名男子也打从心底厌恶她的丑陋,就像过去所有人都讨厌她一样、就像她自己在这世上最憎恨的就是这张丑脸一样。而《人偶师》能够藉由这一瞬间的相似掌握住。
「啊、啊、呃、啊、啊……」
男子的脑神经被涅琳创造出相似型态,强制把刺激送入大脑边缘系当中,让他放开手中的匕首。那份世上无人怜爱的孤独、塑造出《人偶师》绫名涅琳的孤独此时正在折磨这名男子。他们躲在这里不会有人观测到,所以也没有恶鬼消除魔法来解救他。这个受到诱骗的男子早该想一想,为什么涅琳要特地找个没有人的住家,翻进墙内。
这名堕入地狱之前,在故乡不晓得造了多少杀业的刻印魔导师开始用力搔抓脸庞,就像过去《人偶师》一再重复的那样。涅琳过去就像是习性般经常切开自己手腕的静脉、爬到高楼屋顶,往日回忆再次沸腾,刺痛她的胸口。
切割杀人魔有如被推落至诞生前的黑暗,忘了罪孽、忘了憎恨也忘了愤怒,像个婴儿般嚎啕大哭,纯洁的眼眸因为恐惧而摇摆不定。对于长久以来受到相同感觉伤害的涅琳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那眼中溢流出的泪水更让她感到怜爱。
涅琳展开双臂,动作轻柔地抱住男子,把折磨著他脑神经的相似魔术解除。
「真是可怜。让我来爱你,就只有我会爱你。」
她带著渴望的语气轻声说道。
刺伤涅琳肩膀的男子呼吸急促,一脸呆滞地低头看著自己抓伤脸庞的双手。然后他突然发了疯似地就要用手指插进涅琳的眼窝中,却因为又逆流而来的痛苦在地上直打滚。
魔法式的神经回路已经构成了,想要再次把他推入孤独的深井中简直易如反掌。男子的心灵为了弥补神经感受到的矛盾,从记忆最黑暗的部分带出幻觉。他努力想要摆脱这阵幻觉,用力一把推开涅琳,弯起手脚蜷曲著身子。《人偶师》不顾自己的肩头血流不止,又用她的体温包容保护著自己身躯的切割杀人魔。
「可爱的孩子,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想要像个母亲一样爱你,也希望你爱我如母而已。」
《人偶师》把刻印魔导师从精神的牢笼中解放出来,然后又再次让他沉入孤独深渊,封住他正要出声求救的嘴巴。一种矛盾的感觉沁入心胸。涅琳自己的命运已尽,难道还渴望得到『家人』吗?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深深爱著罪人。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刀刀砍杀年轻女性,把女性皮肤剥下的记忆。她亢奋至极地只挑臀部的皮肤贴在字典的书页上。这是这名刻印魔导师的记忆渣滓,被撕碎之后又重新逐渐连接在一起。当使用相似魔术直接操控对方神经时,跟随精神变化的过程中,经常会发生逆流让自己的脑部反而变得与对方相似。可是就算亲眼看见这深沉又异常的罪恶,《人偶师》仍然毫不畏缩。
「你一定很寂寞吧?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对吧?」
这个男人在自己原本的世界里杀了二十二名女性,如今他的自我意志被剥除,全身抽搐痉挛。
《人偶师》用自己的爱情之丝逐渐缠绕住罪人,两人有如在黑暗泥淖的深渊交缠纠结一般。
此时切割杀人魔空洞失焦的眼眸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求救助。这是因为原本充盈在他心中、彷佛是他人生之一切的孤独感已经不再袭上心头了。
「来,可爱的孩子。你已经不会再感到寂寞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人偶师》再次轻声细语地说道,男子则是带著恐惧的视线回望著她。他的本能已经开始学习规矩了。选对答案能少吃点苦,选错的话,就会被打入绝望之中。
「……我、我,福拉缪。」
在短暂的一瞬间,福拉缪的目光搜寻著掉落在花坛中的匕首。因为弄错了规矩,所以他又被没人怜爱的孤独污泥塞满了一嘴。
这就像是看著一个人的脸一次又一次地被闷进水里,逐渐溺毙的模样。对福拉缪来说,涅琳的体温与她身躯真实的触感,此时也已经逐渐成为他仅有的救赎了吧。一个人如果即将灭顶在黑夜的海中,不管是任何污秽的木块或是马桶都不得不紧紧抓住。牺牲者越来越沉默,逐渐只能发出像野兽般的低鸣声。涅琳用她纤细的身躯用力抱住这名仍然试图甩开她的男子。
「来吧,福拉缪。让我们成为『一家人』。这样一来我们就再也不孤单了。」
涅琳自己则是身陷在孤独的回忆与残缺不全的渴望爱人之心当中,泪流不止。
切割杀人魔经由相似魔术的神经操控而建立起同理心,闭起那双因为过度搓揉而发炎红肿的眼睑,像个孩童般大哭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连涅琳都以热泪洗面,但他就像是受到『家人』情感的牵动,抑或『人偶』爱慕创造者一样,也忍不住跟著一起哭。
《人偶师》长久以来就是用这种方式创造了将近一千个『家人』。从最初用相似神经控制捕捉对方到洗脑完成,前后只花了三十分钟,而且没有伤害到脑神经或引发人格障碍。这项技术就是她的称号由来。
「来,叫我妈妈。」
切割杀人魔福拉缪用他肢解了好几位女性的手指伸向涅琳鲜血淋漓的肩膀。他知道是自己让『家人』受了这么重的伤。
「……妈、妈?」
「不要紧,一点都不痛。因为妈妈是很坚强的喔。」
面对暴露出自己最羞于见人一面的『家人』,涅琳也就能够以真面目露出笑容,而『家人』同样也会回应。
她接受精灵魔法治疗伤口,重新把新的绷带绑好之后在新『家人』的百般乞求之下,两人手牵著手从窄小的门口走出住家的院子。
「妈~妈,我想到一个很好的点子喔。」
身高只比《人偶师》高个两、三公分、驼著背的福拉缪用身体轻轻碰过来。
「不可以做什么危险的事喔。只要『一家人』大家陪著妈妈,妈妈就很高兴了。」
涅琳唯一的牵挂就是担心自己死后,这些人未来会如何。到了这时候还增加新的孩子,完全是出自她粗鄙的欲望。她用力握住福拉缪这最后一名『家人』的手。
《协会》分部仍在燃烧熊熊的魔炎。她在地狱生活了四年,还是完全无法习惯。
涅琳思索著能不能在其他魔法使发现之前,让这位『家族新成员』离开她身边。如果让人知道这孩子与犯罪魔导师往来,连他都会变成追杀目标。
但是她还没做出决定,等待之人已经先从上学路上走了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
那个传闻中与地狱的孩子们一同上小学的少女,傲然抬头看著涅琳两人。缀著黑色蕾丝的无袖连身裙胸口处别上学校的名牌、头上绑著美丽的黑色缎带。这名刻印魔导师就因为还是个小孩子,所以备受所有人疼爱。涅琳觉得如果自己和这朵温室小花一样楚楚可人,她根本就不会成为罪人。如今她也能了解为什么浅利凯兹如此执著于这个女孩了。
鸦木梅洁儿身上没有坠入地狱的罪人所特有的阴郁晦暗,完全看不出来她也是个刻印魔导师。涅琳发现到她和自己这群人有某种不同。
「《协会》已经公布出来了。浅利凯兹就是葛兰‧阿萨雷的弟弟对吧。你那么努力帮助他越狱,结果却被赶到这种地方来。」
紧抱著《人偶师》的新家族成员──福拉缪使了个眼神,暗问「我杀了她吗?」但是涅琳并不想在自己最后所剩不多的宽限期中亲自杀害这可爱的小东西。她内心萌生一股恶意,只要把这女孩带去见凯兹,给他随意处置就好了。
「如果你想问浅利凯兹人在哪里,我当然知道。既然要杀,就不要只杀我,连他都一起杀了,岂不是更接近消灭百人的目标吗?」
「明明是你自己让他脱逃的,你在打什么主意?」
鸦木梅洁儿对涅琳怀著戒心。就连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黑色羽蝶鼓动翅膀,充满优美的气质。相比之下,涅琳自己背叛了宝贵的物事、被人抛弃而身心俱疲,就如同凯兹所说,只是个已经走到命运终点的刻印魔导师。
「你的目标也是葛兰‧阿萨雷吧?区区我们两个人就让你感到害怕的话,你还以为能打得倒那个《近神者》吗?」
*
冲出教室之后以魔法转移离开学校的鸦木梅洁儿认为,她遇上这两个人纯粹出自偶然,她只是看到眼前这个女人身上的无袖洋装满是血迹,觉得非常可疑而已。至于与葛兰、凯兹两兄弟一同消失,脱离魔导师包围网的《人偶师》隔了一天之后为什么又回到东京来,她根本一无所知。
「话说回来,那个人是谁?你们还牵著手,该不会是在交──」
「你只是《沉默》所养的一只小猫咪,被人家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宠爱,还得意个什么劲。」
《人偶师》把那名抓著她满是刺青手臂的乾瘦男子护在身后。年幼的魔女完全看不出来他们的『亲情羁绊』是建立在一场刚刚才结束的生死相搏之上。
「……你给我再说一遍。」
少女吊起那双以她的年龄来说线条过度锐利的眼角,凌厉的眼神如利刃般狠狠刺穿绷带魔女,完全不了解《人偶师》面对一个手持凶刃的杀人鬼而不动如山的实力。
插图010
「你是一只就算有饲料吃也不和主人亲近的任性家猫。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比任何人更优渥,现在还来学人家当刻印魔导师吗?」
「你说我哪里不像刻印魔导师?」
「你本来应该提供支援,辅助《沉默》,结果却靠人家保护,悠哉悠哉地活到现在,不是吗?在你开始给他惹麻烦之前,他一直都是单打独斗。你根本就是个寄生在专任官身上的累赘而已。」
梅洁儿彷佛听见自己脸色刷白、脸上血色如海潮般尽退的声音。她是一名刻印魔导师,就算独自一人也要奋战完成职责。《人偶师》只是重新指点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已。
不过这天真烂漫的小恶魔脸上露出恍然省悟的表情,噗哧一笑说道:
「我还以为你怎么尽拿些受人宠爱啊,或是让人保护之类的事情找我麻烦。原来如此,你是因为喜欢上某个男人,才会参加这场无聊至极的计画啊?」
梅洁儿那张充满梦幻眼神的脸庞被甩了一巴掌,发出清亮的声音。
「不小心被我猜中了吗?真是可怜,不过我想你喜欢的那个人绝对已经打定主意利用完之后就要舍弃你了。」
少女并没有勃然动怒,她一面回想起那曾经抓住自己一只脚的毁灭气息,脸上因为愉悦而晕生双颊。轻描淡写地伤害对方的痛处,然后掌握主导权。难道这就是魔女鸦木梅洁儿的天性吗?
梅洁儿与《人偶师》这两名个性大相径庭的刻印魔导师互相怒目而视。少女身陷在羞耻与愤怒的狂涛中,非常讨厌自己弱不禁风、好像一推就倒的样子。用力伸直背脊,挺起胸膛来。
「我绝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
「你能够证明吗?」
梅洁儿已经无法冷静思考如果二对一打起来的话,情况会如何。不,昨天葛兰单凭一人就击倒五十名刻印魔导师。她已经下定决心,如果想要打赢葛兰的话,绝不能把这一、两个对手当成一回事。
「好吧,我就和你一较高下。我知道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魔法不会烧起来。把那个叫凯兹的男人一起带来。」
梅洁儿领著《人偶师》,把她们带到一栋计画将要拆除的公寓。打从当初她刚开始到小学上课时就注意到这里。因为在施工时发现设计有问题,工程因此中断。现在连建设公司的人都没来,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人出入了。
离开上下学路段之后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几位刻印魔导师来到一栋周围搭建著鹰架、铺有塑胶布的四层楼建筑。他们从遮蔽外界视线的塑胶布之间穿隙而过,走进建筑物内部。二十公尺见方的玄关大厅只灌了混凝土之后便遭到弃置,裸露出灰色的土面。这里就是梅洁儿挑选的决斗舞台。
鸦木梅洁儿此时正站在鬼门关前。现在虽然是夏天,但是她却觉得身子发冷,就连双脚都快动弹不得了。她整个人紧张得浑身紧绷,双脚每次起落,脚底几乎都像是要抽筋似的,害怕得不得了。
即使情况对梅洁儿极为不利,她也不能逃避。她打倒一百人,想要得到的不仅仅是自由而已。严格来说,达成使命的刻印魔导师并不是摆脱刑责、免于受罚,而是赢得神判的无罪判决。只是既然从未有人成功,这点差别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既然这是一场关系到有无罪责的考验,只要完成就可以挽回已失的名誉。梅洁儿一心想要战胜且活下来,她必须帮那些她已经失去的重要之人重拾尊严。
一身白衣的《人偶师》似乎心有所思,只见她把帽子摘下来,说道:
「或许我们两个人都无法活著离开这栋建筑物,所以有一句话我要先说。」
自从用手机联络凯兹之后,这位前刻印魔导师就完全丧失了霸气。
「我很感谢遇见了你,让我在临死前能够释怀。我们刻印魔导师就算受到他人的疼惜,结果还是愚蠢地紧抓著奇迹不放,总有一天终究会步入毁灭。」
「为什么连你也一样,一开始就想著会失败!我绝对不接受这种想法!」
《人偶师》一片漠然,反倒让梅洁儿大感意外。她伸手在抱著自己手腕的男子头上轻抚,就好像是位慈母在疼爱小孩子一样。难道所有刻印魔导师到最后都会变成这样吗?一思及此,刚来到这个世界还不足三个月的少女感到一阵寒意。
「这样根本是不对的!」
小小刻印魔导师耐不住这股彷佛一切都已经结束的寂静,大声喊道。这就像是看到自己未来会变成一堆无语白骨似的,一阵厌恶感让她咬紧牙关。
「不管是不是刻印魔导师,不努力奋战的话,哪有机会得到自由!来呀,快点战斗!你赢了的话,就带著喜悦踩在我身上。如果我赢了你,我也会更开心地狠狠践踏你。我绝对不会死在你这种要死不活的女人手中!」
但是《人偶师》寂然不语,好像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完全没有照明的昏暗大厅中,只有梅洁儿自己的喊叫声回荡。梅洁儿觉得好像有一把火在脑袋里烧,但是脚下却有如踩在冰块中寒意刺骨,一冷一热间逼得她再也忍受不住。
「你还在做什么?不是要和我决斗吗!?还是说和我交手让你觉得很不满?你说句话啊。不准你再这样瞧不起我!你──」
《人偶师》的冷漠无言彷佛声声催逼著梅洁儿去面对她一直在逃避的物事。梅洁儿咬牙切齿,臼齿倾轧的声音几乎传遍整个脑袋。
「你是说因为我是个拖累老师的魔法使,所以不值得和我一战吗?」
今天的天色阴暗没有日照,单调无味的玄关大厅暗沉沉的,黝黑的影子为室内的高低段差以及房间角落抹上色彩。地上的混凝土块好像是建材的碎片,大者和少女的头一样大,也有的如拳头般大小,甚至有的小如指尖,各种碎块散落一地,简直就像是垃圾废弃厂一样。
连在战场上都被当成小孩子看待吗?梅洁儿忍著懊恨的泪水,她的自尊告诉她此刻应该发怒。
就在这时候──
到处都是石头的大厅里出现一面灰色小墙壁。这面墙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里,高两公尺、宽一点五公尺,大小就像是一扇比较大的门。因为大厅中的墙壁、地面、天花板都是裸露的混凝土面,所以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墙竟然没有厚度,站在斜角位置的梅洁儿也看不出进深,看起来像是个二次元构造体一样。
有一只穿著长袖厚大衣的右手倏地从灰色墙壁上现出实体,接著是一颗留著灰色长发的脑袋、一双无神的灰色眼眸从没有厚度的墙壁上穿出。
刚离开魔法世界没多久的梅洁儿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一种称为传送障壁的魔术,让入口与出口空间『相似化』,使穿过障壁的物体能够瞬间移动位置。这种魔术与魔法转移不同,只要做出来一次就可以让人或是物体不断往来运输。这项在相似世界中掀起交通运输大改革的魔法创始者,就是她们即将要交手的《近神者》葛兰。
「真教人惊讶,三天前的你根本不可能会这种把戏。」
名留魔法史上的伟人之胞弟浅利凯兹足登黑皮靴,踩在小混凝土块上。
「看来我好像从葛兰身上获得了力量,现在你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
梅洁儿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凯兹那有些嘶哑的嗓音。她在这个世界第一个交手的对象就是这个男的。然后就在三天前,这两名魔法使又再度相遇,彷佛是要考验她这两个月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成果。
「仔细一想,我们每次见面都在对打呢。」
此时凯兹仍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唯独那对灰色的眼眸满怀仇怨,燃著熊熊怒火。这个地方天花板低矮,让浅利凯兹看起来显得很高大,几乎令人心生畏惧。
「阿琉夏家的女儿,我虽然也有一笔帐要找你算,不过那不是现在的我想要的。」
凯兹似乎想速速一决胜负,随手探入黑色大衣内一抓,抽出来一柄吊在长衣之下、剑刃将近一公尺长的长剑。
「这是我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拿你来试招也不错。」
「态度倒是嚣张了不少。今天真的尽是一些教人火大的事!」
梅洁儿伸手按在平坦的胸口上,环视这个战斗时略嫌狭窄的大厅。
《人偶师》一动也不动,好像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出手。当梅洁儿理解到对方是认为她根本毫无胜算时,身子顿时热了起来。
「我要战斗。如果连你都打不赢,我又怎么赢得了葛兰‧阿萨雷。」
「你也在找葛兰!就连你也要找葛兰吗!」
受到少女的挑拨,男子大声咆哮,一怒之下用力挥动长剑。这应该是少女的本能吧,用力戳人家的痛处以制造可乘之机。梅洁儿让她刚才暗自收集的《魔力》加速,转化为人工闪电的雷光。蓝白色的放电光芒发出爆裂声响,在黑喑的大厅中反覆闪灿,甚至照亮了走廊。
「这可是非常痛的喔!」
接著梅洁儿把命中的话,还可能导致触电死亡的高压电流击向凯兹。
同时,一股热流与冲击力道在她的背上炸开。
一边破坏气体绝缘性,一边前进的人工闪电会寻找比较容易导通的位置流窜,但并不会转到后方打到射击者背上。可是凯兹早就料到她会出手,便把传送障壁立在自己面前。闪电窜进灰色的传送障壁里,而藉由『相似』连结的出口就在梅洁儿的身后──
「呼……呼……呜、咳……呼……呼……」
少女被冲击力道震倒在地,背上可能受到了严重的烧伤,痛得她发出呻吟。
圆环魔导师从物体中分离出魔力(电子),或者强制让电子稳定下来,可以任意把导电性从导体转变为绝缘体。在操纵雷击时,梅洁儿依照习惯让自己的身体成为绝缘状态,但衣服还是保持原样。经过传送障壁击回的人工闪电打在梅洁儿的丝质衣服上,烧毁布料让衣服与身体之间的空气炸了开来。
「圆环大系的防御能力还是老样子,像纸一样薄弱。」
浑身满是灰尘的梅洁儿站了起来。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有如得到所归之处,与这个天地一色灰的昏暗混凝土世界完全契合在一起。
「这一次就让你好好见识我现在的力量吧!」
凯兹把出鞘的长剑用力往混凝土地面上一插。
散落在大厅中的数千个混凝土碎屑与小石块猛然自行伸出相似银弦。大小形状各自不一的碎石瓦砾就像是内在潜力爆发般,以银弦结合在一起。接著有一根银弦似乎像是要寻找最初的发动力,往宽广的入口延伸而去。外面可能起风了吧,最初一块石头咕咚滚了一下,接著其他数十块以银弦连结的石头也跟著滚动。还有藉由其他『相似』结合在一起的混凝土碎块也配合银弦开始活动。之后又有其他联系团体跟著这些动作开始运动。银弦的动作就像是咬著自己尾巴的长蛇般环绕一周,迫使最初的第一块石头再次激起复杂的活动。宛如鼓动的心脏送出看不见的血液,给予这些石块生命。
整齐划一的单纯动作彼此交织相合,产生出复杂的生命。石块群在梅洁儿的面前弹跳翻滚,引起一阵自然状态下绝无可能发生的连锁反应,不断跳跃舞动。彷佛它们各自都知道自己应在何处,回归至本位似的。
诸多细小混凝土块接著聚集而成的完成型态,正是十数柄插在地面上的『剑』。
「怎么可能……这次竟然是概念魔术!?」
就算是魔法引起的现象,同样也要依循有因才有果的正常顺序发生。但是在高等魔术当中有一种类型区分为《概念魔术》,可以先把结果强加于自然法则,倒过来生成原因现象。凯兹就是用这种魔术,把自己手中长剑的『相似型态』强加于散落在地面上的建材碎块。
凯兹俯视面露惊色的梅洁儿,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还没呢!还不只这样而已,阿琉夏家的女儿!」
凯兹拔起右手中的长剑。梅洁儿立刻调整整个玄关大厅的混凝土表面,成为电阻类似于电热线的导体,接著把她所有感应得到的魔力全数灌入地面。因为电阻加热的关系,混凝土表面几乎瞬间开始微微烧红发烫。她把大量魔力如瀑布般注入,想要让整个玄关大厅化作焦热地狱,烧毁插在地面上的一柄真剑以及十三柄混凝土剑。
但是一块碎石深深打在她柔软的侧腹上,彷佛在嘲笑她的努力尝试。
「咳啊……啊、咳、咳、咳啊……呼……」
梅洁儿摇晃的身子倒在另一边她刚刚加热的墙壁上。烧焦长发的高热让她反射性地用力往墙上一推。结果双手也因此烫伤,变得赤红。她的双眼圆睁,战战兢兢地低头看去,只见一块渗著血、如同水果刀的石块正刺在肌理滑腻的侧腹上。传送障壁又架在凯兹面前,而出口处的障壁就在梅洁儿的左侧。这次她是被通过障壁传送过来的石块剑击中。
──你只是个碍手碍脚的包袱而已。
《人偶师》说过的话此时仍深深烙印在她的脑里。梅洁儿说什么都必须证明给她的老师看,她有能力与葛兰战斗。
「来呀!你在做什么?你以为这样就打赢我了吗?」
梅洁儿拖著浑身是伤的躯体,抬起上半身。剧烈的疼痛在腹部深处翻搅,让她差点当场反胃呕吐。但是少女仍然进步向前,一步步走在自己烤热的混凝土地板上。那是因为敌人就在前方。
「不战斗的话,哪有自由可言?我是刻印……魔导师…………不抓住胜利的话,还能……得到什么?」
梅洁儿不知道葛兰与凯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或许葛兰不只是把最顶尖的素质复写在弟弟身上,又或者凯兹本身真的具有这种举一反三的活用能力。站在蒸腾蜃影另一头的男人,究竟是强是弱对她来说其实无关紧要。
「我一个人也能战斗。我比任何人更自由、比谁都要任性。不管身在哪里,就算在地狱当中也能自得其乐……我是……我是……」
昏黑的视线就像坐在小船上地左摇右摆,没办法直走,让她又撞上墙壁。可是她还要往前,还可以继续往前走。
梅洁儿头痛欲裂、双眼昏花。因为看不清楚敌人,所以她选择继续加热地面,这样就不需要瞄准了。
「战斗啊!我可还没输!」
置身在自己产生的高热中,她大喊道。地面温度已经超过三百度,脚边已经烫到觉得发痛。橡胶鞋底都被高热熔化,似乎只要脚下用力踩就会一滑,跌在灼热的地板上。不晓得是谁扔的纸屑超过燃点,烧了起来。没过多久,整个地面便因为固体辐射而开始发光。
「……我绝不能输……我……」
就在梅洁儿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大大一晃的时候,红莲狂风瞬间包围所有魔法使,从他们身边卷过。奇迹被烧毁,使得石制长剑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散落一地。魔炎咆哮的余波多半是把梅洁儿的魔术剥除,化为火粉在天空中翻滚。
对梅洁儿来说,这道粉碎奇迹的火炎比任何事物更让她觉得放心可靠。
────────────────────────────────────────────────────────────────────────────啊啊,这么一来就得救了。
「不~~~~~~~~~~~~!啊、不要~~~~!」
少女此时终于力尽,用染满血污与灰尘的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她原本是一个人单打独斗,而这场决斗是一场说什么她都必须靠自己打赢的战斗。
但是武原仁的出现让她竟然萌生安然得救的念头。
面对梅洁儿朝自己发怒,仁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对她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
梅洁儿当然明白。仁是因为担心她才赶来找她的。如果仁没来的话,她早就已经命丧黄泉。
可是这样一来就很清楚了。鸦木梅洁儿果真只是个碍手碍脚的包袱,甚至没有能力了结自己掀起的战斗。
或许就是在这时,一直支撑著她强硬气势的丝线终于断了。
*
当武原仁看见跑出教室的鸦木梅洁儿变成这副模样时,从他体内深处怫然升起的是一股怒火。少女伫立在一股头发烧焦的异味当中,连自己的发带已经烧黑了都没发现。就算鞋子已经烧歪、鞋底都熔化,梅洁儿还是没有放弃,在地上留下如同乾燥血渍般的黝黑足迹。她膝盖以下的双腿被热气烫得红通通的,脸颊也高高肿起,一块破石片插在她身上满是污灰的黑色无袖连身裙侧腹上。就连仁都觉得眼前发昏,好像被热气烤得头晕目眩似的。梅洁儿背后的衣服破开,从她烫伤肿起水泡的背上隐约可以看见刻印,那就是她身为刻印魔导师的证明。
个性坚毅,就算再伤心再寂寞也会一直忍著泪水的鸦木梅洁儿正用红肿的双手摀著眼痛哭。
用银弦钩住天花板,让身体浮上半空中的两名相似魔导师也因为魔法被烧毁,降落在地上。刚才还在勤加折磨小学生的浅利凯兹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大模大样地说道:
「你来了啊,我已经等了你很──」
「够了,给我住口。」
仁踩在烧热的地板上,跨著大步笔直向凯兹走去。他想早一秒把他的学生带离这种鬼地方。首先发难的是那个《人偶师》护在身后、手足细瘦的男子。他蹑著脚,压低重心持刀刺了过来。脚下的凉鞋因为地板燃烧的高温而熔解,使得他落足不稳,动作有些钝拙。仁朝著男子的鼻梁上毫不客气就是一记肘击,然后趁著对方脸庞被打翻过去时,一把抓住无力的手腕扭转过来,直接使出过肩摔把对方砸在地上。男子头下脚上,根本没办法做出防卫姿势,就这样落在能够轻易引燃纸张的滚烫地板上。匕首男昏了过去仰躺在地上,背后传出一阵阵蛋白质烧焦的恶心气味。
在场所有人顿时感觉自己好像在平底锅上跳舞一样。
「福拉缪!」
《人偶师》立即跑到她的『家人』身旁。仁没有理会她,往凯兹步步进逼。
「恶鬼!」
凯兹那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脸庞抽搐著,翻起黑色外衣,持剑使尽力气往地上一插。
「老师,不行!小心──」
梅洁儿话语未毕就已经分出胜负了。凯兹用概念魔术形成十三柄混凝土剑由下往上砍。
就算用魔法消除破坏混凝土剑,已经施加上去的力道也不会消失。被魔炎灼烧而化为石砾的长剑应该会像霰弹枪一样朝恶鬼一涌而上。但是武原仁却正面冲上来,扑进这些十几二十公斤重的石砾剑打不到的安全范围内,几乎贴著地面。这个正确的应对方法实在太过浅显直观。就算石剑多达十三柄,但是剑路全都相同的话,自然就能看出哪里安全,更何况如果长剑原本是插在地上,最初的一击当然是由下往上砍。
凯兹每隔两公尺各插了四柄剑,总共小心再小心地设下三道剑墙,结果短短两秒钟就被突破。他吓得惊慌失色,把长剑扔过来。银色剑刃一边直线旋转一边飞了过来,砸中凯兹自己浮上半空中的石剑之后掉在地上。
「我不会就这样结束!如果就这么完蛋的话,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
当仁站起身时,凯兹已经把右手插进外衣口袋里,拔出一支不知道是谁给他的左轮手枪。
枪口非常非常轻,隐藏在手枪之后的男子眼眸只有愤怒还在继续燃烧,有如引燃乾草似的。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在你干出这种事之前不就应该先想清楚吗?」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凯兹一边发出精神不正常的狂笑,左手从另一侧的衣带中掏出一个比手掌还大的纸盒,往仁的头上扔去。接著他把古典木制枪柄配上黑色枪身的左轮枪指向那个纸箱,开枪射击。
时间彷佛缓缓消融般,温彻斯特公司的白色纸盒爆裂开来,五十发异质尖顶弹一边旋转一边四散。有如慢动作播放的时间流动当中,相似银弦迅速把不断旋转的子弹连结在一起。灰色眼眸中绽放著阴沉怒炎的男子连瞄也不瞄,再次扣下扳机。相似银弦连结的五十颗子弹此时全都与一颗装填在浅利凯兹手上左轮枪枪筒中的子弹连结在一起。击锤落下,撞针敲打在子弹的雷管上。
──就如同从枪管击发而出的操纵源子弹,在空中引燃雷管的五十颗『相似子弹』也都脱下弹壳,开始以超高速疾飞。带著相同膛线痕迹的五十加一颗子弹,同时以超音速四处纷飞的轨道运行,简直就像烟火,发出五十一颗子弹的枪声与五十一颗子弹的跳弹火花。
子弹引起的狂岚、失控的死亡与破坏,一口气在大厅中疯狂肆虐。
等到这阵令人心神俱丧的巨响回声逐渐平息之时,仁在硝烟之中已经逼到凯兹的面前。男子手中握著枪,就像是见了鬼似地睁大眼睛,浑身动弹不得。
仁抓住丧家之犬持枪对著自己的手臂,轻而易举就夺下手枪,可是这次却换成仁感到口中一阵苦涩了。因为这支枪是凯兹唯一的武器,或许还可能会杀死自己。但是枪被仁夺走,他却舒了一口气,紧张的眼神放松下来。
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怯懦毫无自觉。这份怯懦或许就是他的弱点,但同时也是最大的救赎。事实上,凯兹的剑术也相当了得,可是只要他心中萌生杀意,所有攻击都会变得缺乏变化而单调,所以仁才能够躲开他的操纵术。刚才仁在那场枪林弹雨之中保住性命,也是因为他早就看穿这个胆小如鼠的男子不可能直接对著自己开枪,只是躲过四散纷飞的子弹冲到凯兹面前而已。
「凯兹,凭你是办不到的。」
企望这五十发连瞄都没有瞄准的子弹能够打倒敌人,这种想法根本就太过天真。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非常接近,凯兹真的想要取胜的话,应该直接把枪口指向仁,开枪射杀才对。可是这个空虚的心灵中怀抱著过度膨胀自我的男人却这么说道:
「这个世界根本是错误的。」
这番说词实在让人不忍卒听,仁按耐不住,使劲往凯兹脸上打了一拳。
「你刚才让梅洁儿流泪,还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不对。她之所以痛哭,原因有一半是因为仁、因为少女身受苦难却无能为力的仁自己。可是看到梅洁儿这么难过,仁希望至少这时候能够拯救她。
身为号称近神者之人的胞弟,凯兹好像已经忘了如何以同理心体会他人的痛苦,回头怒目瞪著仁。仁用额头抵受凯兹反击的拳头,放低重心直接使出一记正拳,深深打在穿著黑色外衣的腹部上。
「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以为在这里大放阙词就能改变什么吗?摆出一脸拽样痛打一个小孩子,世界就会因此不同吗?你在做什么!该死,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受到热气蒸腾的仁与凯兹两人在隐匿的狭窄黑暗深处互相对峙,他们虽然同样对世界心怀愤懑,但是眼中却看著完全不同的道路。
「妈妈!妈妈!」
与《人偶师》在一起的魔法使刚才或许是被推倒在地上,泪眼滂沱地站起来,扑到涅琳身上。瘫软无力的绷带魔女身子晃了晃,靠在灼热的墙壁上,鲜血从她的腹部滴落在高温未褪的地板便随即烧焦,发出滋滋闷响。涅琳是被凯兹刚才乱射攻击的流弹打中,为了保护称呼自己为母亲的家人,她被子弹击穿腹部。
「……你快逃…………快逃,福拉缪。」
梅洁儿退避到大厅外头不远处,似乎没有受伤。圆环大系的魔法转移除了那万分之一的极大风险之外,在性质上本身非常便利好用。
相似连结解开的那一瞬间,五十发子弹留在空中的弹壳像下雨般纷纷先后落地。
那个叫做福拉缪的男子好像去了半条魂似的,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拔腿逃跑。他一把推开梅洁儿,奔出已停工的公寓大楼。或许是因为他无法忍受尊称为「妈妈」的《人偶师》因为自己而伤重濒死的事实,也可能是因为被相似魔术扭曲的脑神经发生了什么异常。
仁很想去帮助梅洁儿,但是为此他必须先和凯兹做个了断。仁检视左手中的左轮枪还有几颗子弹,枪筒中还留有五颗弹药。
「前刻印魔导师浅利凯兹,身为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我要逮捕你。」
「够了!不要再让我更凄惨了!」
仁的枪口正对著浅利凯兹,梅洁儿的哭喊声从他背后传来。
回过头一看,仁特地来救的学生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我到底算什么?我必须有能力独自战斗、靠自己的力量取胜才行:必须证明我不是碍手碍脚的包袱啊!」
真正让她伤心难过的,其实是仁。
仁对自己手中握著枪深感羞耻。手上拿著枪械,他就没办法以冒牌老师武原仁的身分,用一般人情伦常的正当言论鼓励梅洁儿,为她打气。这里是一个弱肉强食、力量决定一切的冷酷世界,而少女落败也是不争的事实。
为了再一次挑战她周遭一切不合理,年幼稚嫩的魔女现在正试图用她颤抖的双腿重新振作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就算她以愤怒为杖,对无法拯救她的仁痛加责骂,仁又能有什么怨言呢?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待在这个世界?为了什么而活?只要我长命不死,老师或许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但是对魔法使来说,这样子根本算不上是活著啊!」
话虽如此,仁还是觉得非常难过。因为在这来自异世界的少女面前,他或多或少自认为是这个被称做地狱的世界中成熟大人的代表。可是在这一刻,梅洁儿被火烫伤的手中抓住的却不是什么《幸福的童年时光》。
此时少女栗色眼眸中所看到的世界一定是一片可怕的《地狱》。
*
就算躲在厚厚的云层之后,夏季的艳阳依旧明亮地照耀著大地。
因为现在还是大白天,仁与梅洁儿都不得不在朗朗乾坤下面对彼此。梅洁儿伫立在人行道上,用坚强的眼神向著世界,彷佛想要挑战一切。仁他们离开施工到一半的公寓大楼之后,请公馆派车过来,然后一直在等车抵达。虽然梅洁儿现在每走一步应该都会痛得弯下腰来,但她到现在还是很坚持,说什么都要用那双连脚胫都烫得一片赤红的双脚走回去。
「……对不起。刚才都是因为我太慌乱了。」
浑身满目疮痍的少女向仁道歉。虽然仁把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盖住她背上的伤势,但还是掩不住少女那一身令人心痛的惨状。
「不,是我一时失察才会让他们跑掉。你不用在意。」
趁著仁听到梅洁儿的哭声做出反应的那一剎那,浅利凯兹用魔法转移连同身受重伤的《人偶师》一起跑了。不,仁应该有机会至少能够枪杀凯兹的,只是因为当著少女的面,他没办法扣下扳机。仁自己也很不成熟。
「……该道歉的是我,今天真是对不起。」
道歉的话语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但是少女却睁大双眼。
「这里是地狱不是因为老师的错啊。」
「不是的,我不该在上课的时候用那种方式说话,应该再多花点时间和你慢慢谈才对。」
《近神者》葛兰的力量与弟弟凯兹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对付多达五十名刻印魔导师,他不是采用大规模魔法一次消灭,而是逐一打倒。考虑到魔法战斗伴随的风险,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虽然明知梅洁儿和他对上只有死路一条,但仁应该还有更婉转的表达方法才对。他很犹豫该在什么情况下提起这件为难事,一时之间不自觉地把眼神从梅洁儿身上移了开去。
梅洁儿烫伤的双手用力抓住仁手肘的衬衫,仁发现她眼眸深处闪动著如火焰般坚强的意志力,顿时一惊。
「我看起来很惨不忍睹吗?在老师眼中,我现在看起来这么不堪吗?」
正因为她全身到处伤痕累累,反而更显出她如钻石般恒久不变的坚强与光彩。少女如今就像是一名尊贵的女王般美丽动人。仁多希望这个被称为地狱的世界有足够的价值,能够得到她的喜爱。
然后小魔女的双手把仁放开。
「我非常非常喜欢老师。但我不只是一个女孩子,更是一名刻印魔导师。」
为了掩去这句话最后沉重的语尾,他的学生嫣然一笑。那美丽的笑容是那么地如梦似幻,甚至让人感觉会不会就这么消失在空气中。
插图011
「……老师。」
梅洁儿勉强让自己严肃的声音显得活泼一些,抬起头以一对如玻璃般澄澈的视线看著仁。
「假如我是一只猫,因为这些那些个事情被赶了出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听到这充满童稚的比方,仁想要依照往常一样应对,勉强回答道:「你的睡相又那么糟糕,带你去洗澡的时候我一定会扑通一声把你放进浴缸里去。」
「不对。如果我是猫的话,老师就是老鼠了。因为光是看著你,我的本能就蠢蠢欲动,一直喊著好喜欢你嘛。」
少女注视著仁如此断言道,那双眼眸就像是把食欲浸泡在嗜虐心所酿成的烈酒一样。昂然走在一条坎坷人生之路的魔女此时美得晶莹剔透。
仁很想接受,可是如果因为接受了她就要她掏心掏肺把一切表露出来,仁认为这也未免太自私自利。对一个没有勇气碰触她的软弱男人,少女并没有多等待。她对仁露出坦怀爽朗的笑容,让看见的人全身血流激动、心神俱震,想要摸却又无法触及。
「我还是要和葛兰‧阿萨雷一战。」
*
再见了,老师。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鸦木梅洁儿
重写了好几遍,这次总算写出最漂亮的字体。
鸦木梅洁儿把印著小花图样的白色便笺拿起来,对著从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看。她越看越对这次的得意之作感到满意,放回桌上。
打倒了《近神者》就能获得无罪神判,但是梅洁儿不光只是想挑战葛兰而已。她觉得如果一旦接受自己是个拖累他人的包袱,圆环魔导师鸦木梅洁儿这一生就都完了。到头来她也是个手中掌握著奇迹与世界相持的魔法使,因此不管情况再严苛都必须去面对,绝不能逃避。就算他人要求梅洁儿过著一般小孩子的生活,但刻印魔导师的职责同样也是她的一部分。梅洁儿的存在对老师来说其实绝非必要。魔法使梅洁儿自己希望的道路,与身为恶鬼的老师所行之路各自殊途,不管是哪一边她都无法舍弃自己。为了让鸦木梅洁儿能够坚定自我,她自然不得不选择诀别。
「像这样的状况就是那种所谓人生态度的问题吧。」
梅洁儿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小大人似的老气横秋,不觉有些奇怪,笑了出来。她背上的伤痕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全愈合,但是手脚的伤势因为用魔法加快新陈代谢,几乎已经看不到了。梅洁儿站在穿衣镜前揽镜自照,觉得非常满意,摆出一张笑容为自己加油打气。
她再检视一次整理好的行李:有换洗的衣物、几条缎带,还有一些她觉得有了这些就足够的零星爱用品。东西全部塞进十崎京香的行李箱里,这只行李箱之后再送还回来吧。
「可是总觉得这个『鸦』字写坏了。」
梅洁儿有些挂怀,又把那封道别信拿起来。她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写出来的汉字怎么都比平假名字体大上两倍,但是写到现在已经只是稍微鼓胀了些。武原仁与十崎京香一大早就出门去处理绊的事情,之后看到梅洁儿写的字变这么漂亮一定会让他很惊讶吧。或者说让他大吃一惊的,会是她做的饭团呢?因为从来没有人称赞过她的料理,所以她试著做了几个饭团当作最后的挑战。
少女现在就要离开十崎家。
梅洁儿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断绝心中的依依眷恋。她要和葛兰一战,让自己无愧于心。年纪幼小但个性刚直的魔女打开房门,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十崎家二楼有一间面南开窗、日照非常良好的房间。小魔女在这个房间的陈旧书桌前欢笑、独自暗暗垂泪、在京香以前用过的木床上因为不安而颤抖,或者梦想著快乐的明天。
她的每一口呼吸,气息彷佛都与过去的多数梅洁儿一气连心,有快乐的她,也有寂寞的她,充实生活的回忆涌上心头,斑斑在目。她回想著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只有在这道别的时刻才允许自己流下热泪。
「──再见了,老师。」
就这样,梅洁儿打扫清洁的房间此时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