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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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原仁等人是在头七的法事当中,选定在这一天安置巴比伦事件的幕后藏镜人──仓本慈雄的遗骨。所以当鸦木梅洁儿离开十崎家时,大伙儿都在外面,还不知道梅洁儿已经离去。
从周六的旧书店街往西神田走的半路上,有一座很小的公墓。安葬于此的往生者虽说是因为受刑,但终究是为了保护国家而死,因此《公馆》的墓园便于明治时期便从奥多摩的深山迁至此处,收埋刻印魔导师的遗骸、确认过身分的犯罪魔导师尸首,以及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领回的殉职专任官或协助人士。魔导师公馆把这些遗体火化之后送到此处埋放,免得他们成为无主亡魂。不过这种做法同样也是自欺欺人,只是安慰自己有尽到一点棉薄之力而已。
考虑到这座墓园土地面积狭小,可是每年都有上百个新面孔送进来,因此这里没有墓碑。只有在穿过水泥打造的大门之后,疏落的竹林后方立著三座小祠堂而已。墓园里虽然有管理人,但是没有住持、神主或神父。这是因为墓主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个世界是个无神的地狱。
梅洁儿今天并没有一起来安置骨灰。这是因为他们认为对小学六年级的梅洁儿来说,现在看到自己死后要入的墓地,只会让她感觉到晦气而已。
「安置在这里真的就可以了吗?」
武原仁对这座墓园再熟悉不过,但是对上午上完课后直接过来的绊而言,此处还是个陌生的地方。
「劳烦你今天陪我一起来,真的很不好意思。」
仓本绊把鲜花供在一个比人高不了多少的祠堂里,回过头说道。
「老实说,听人家说这个世界没有神明,我实在不晓得该如何举行葬礼了。」
西斜的阳光照在绊的夏季制服上,她露出困惑的微笑。绊的父亲仓本慈雄甚少与人往来,除了左邻右舍之外,能够通知其死讯的就只有他当货车司机时的客户,以及替他展示乐器的艺廊而已。就算整理好遗物,也不知道该请谁来参加葬礼。对身为家人的绊来说,这件事一定让她觉得很凄凉吧。
「父亲好像一直避免在这个世界留下足迹。这样一来,倒让我无所适从,觉得最好来拜托最清楚这些事情的武原先生才行。」
绊在谈到父亲时,一直在勉强自己强颜欢笑,结果还是无法压抑情绪,眼眶泛泪。
「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让他们有安息之所的地方,你尽管安置在这里吧。在十三回忌之前,他们都不会把你父亲的骨灰坛和其他骨灰坛放在一起。小绊结婚之后也可以任意移到其他墓地去安放。」
绊泛红的及肩长发轻摇,深深低下头来。因为绊的父亲就是死在仁的手中,所以这份感谢之意让仁彷佛忘了该如何让心脏跳动般地沉痛。
「真的很谢谢你。」
为什么在丧失挚爱之人的时候,总是会为了一句平凡无奇的话语而不禁落泪呢?绊从口袋里拿出手帕轻按眼角。低头啜泣的她,双膝轻颤,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似的。
在十崎家借给绊使用的房间里好像摆著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仓本慈雄与绊的合照。仁因为《公馆》的方针,无法告诉绊真相,也只能一再劝慰她而已。
「没关系的,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大哭一场。」
她能够在悲伤时落泪哀泣、喜悦时展颜欢笑,就像是大自然应时枯荣一般。看在心中藏著秘密的仁眼中,让他觉得非常眩目又惹人怜惜。
绊供奉鲜花的地方是专任官的纳骨堂。仓本慈雄被当成是协助《公馆》的人士,骨灰存放在这里。除了这里以外,另外还有两间祠堂。向里边走就是收容被打倒的犯罪魔导师之遗骨的公用纳骨堂,还有实质上属于刻印魔导师的祠堂。为了不让死后的魔导师咒害国都,专任官的纳骨灵堂挡住墓园的入口做为镇压。然后对现世积怨最深的刻印魔导师纳骨堂设在比犯罪魔导师更后方的位置。这样的安排配置正诉说著这段修罗史累积了多少尸山血河。
白瓷骨灰坛以白色的嫘萦丝布巾包著,与遗照并排在小小的祭坛上。仁咬紧牙关,忍著心中有如刀割的苦闷。照片中的男子脸上带著仁根本无法想像的祥和笑容。听绊说,这张遗照好像是拿庆祝她高中入学时拍的照片放大使用。绊已经无法请父亲出席她的毕业典礼,而慈雄也不能为哀泣的女儿鼓励打气,无法再参与绊今后人生的大小事了。
这就是仓本慈雄这个男人的人生终点。
「武原先生,死亡真是一件恐怖的事啊。」
绊的手掌按著眼睛,潸然泪下。仁则由衷回道:「是啊。」虽然能够回收的尸首只有死亡人数的一半,但是每年还是有将近一百个白瓷壶送到这座墓园来。
「小绊,我从事务所拿了文件过来。回家之后再处理就好,写一下好吗?」
十崎京香从入口处的警卫室兼事务所回来,手中拿著一只牛皮纸袋。绊还是学生,制服就是她的礼服,京香与仁则是穿著一身黑色套装。京香铿锵有力的语气听起来很不自然,或许是因为听管理员发了一阵牢骚,想要掩饰自己的疲劳吧。前几天有五十个人全数阵亡,让这个安置遗骨的场地塞爆,所以他们对刻印魔导师的运用方式表达了强烈的不满。葛兰‧阿萨雷的阴影似乎延伸到这里来,恐惧的本能让仁的心跳急急加速。
「谢谢你,我想父亲他一定也很高兴。」
「是啊,小绊,这点小事千万别挂在心上。你一直帮我们家做饭,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这只是一点心意而已。虽然是滥用职权……」
和语塞无言的仁不同,京香能够把自己的心意转化成言语说出口。不,其实只是他太没用罢了。
「该谢的人是我。最初刚开始叨扰十崎小姐家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寂寞,心里很不安。所以我只是想做些自己能做的事情而已。我很狡猾,家人不在身边就觉得很惶恐,不希望自己感受到孤单,所以才会借用十崎小姐家的厨房……」
不晓得是觉得过意不去还是谦虚,又或是反省,仓本绊语气强烈地否认道。接著,她似乎对自己说的这番话感到很不好意思,脸颊泛起一股红晕。
「我觉得要是做一顿饭有人愿意津津有味地享用的话,我应该就能和那个人亲近。」
仁的视线与绊对上。眼角有些下垂的柔和双眼好像吓一跳似地眨了眨。
「但也不是因为这么单纯的理由啦。那个……所以、请不用太顾虑我,我现在已经完全能靠自己狡猾又强韧地站著了。」
仁总有一天必须把真相告诉绊,所以不希望听到她说这种话。因为这样会使他沉溺在绊那份能够让周遭转变为安逸世界的坚强,把那一天无止境地往后拖延。
绊再一次双手合十,向祠堂默祷。京香也一样闭上双眼。而仁再也没办法注视那张遗照,用眼睑把外界封闭起来。
有许多人把仓本绊当作瞩目的对象在关注她。世上唯一的再演大系魔导师、超过六十年之后重现的危险人物、一手打理十崎家大小家事的小妈妈、成绩不太好的女高中生、神和瑞希为数不多的好友。每个人都看著仓本绊的影子,而没去留意真正的她。仁也因为慈雄的事情,心中不时生出愧疚之意,不敢说自己真的很关心绊。
一阵安详的沉默之后,绊回过头来。
「我们回去吧,小梅可能也在担心呢。」
仁感觉绊好像看穿了占据自己脑海中一隅的不安情绪,竟然没办法回应。自从前天梅洁儿表示要和《近神者》葛兰交手之后,她就一直在闪避仁。据传葛兰人在撒哈拉沙漠,但是未经负责监督的专任官许可,刻印魔导师是不能出国的,所以梅洁儿没办法前去挑战葛兰。不过不祥的感觉仍然在仁的心中盘桓不去。
「今天早上也是一样,最近小梅好像在勉强自己呢。」
「你用不著担心,这是常有的事。我们以前也冲突过很多次,后来都顺利解决了。我相信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因为太阳即将西下,多云的天空染上一层黄晕。如果在冬天,现在这时间天色已经暗了。绊最后又依依不舍地像骨灰坛合十敬拜,从祭坛上取下遗照。她说要去事务所打声招呼,便捧著仓本慈雄带著笑容的照片走开。
仁与京香两人留在原地,彼此对望。他闲著没事,向祠堂看了一眼。京香默默站到仁身旁,紧挨著他。
「对了。我看到那边供著花,是仁你放的吗?」
「不是我,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这里原本是专任官专用的祠堂,在祠堂深处挂著很多记有专任官姓名的小木牌。听说过去曾经有一段时间旁边还有一块匾额,上面写著《鏖杀战鬼 左方之鬼神一军封其战魂以护人间大义》的英勇字样。实际上,有很多专任官认为就算是制裁犯罪魔导师,但终究是杀人。如果自己死后还事不关己地入葬祖先坟墓,未免太过自私,因此选择埋骨于此。
在一个仁难以忘怀的名牌之前,杏花飘散出芬芳的香气。仁心里想到有一个男人,可能是那个人在这里放上这一枝香花。
京香目不转睛地看著粉红色的花瓣,这朵花利用了魔法让春天的花朵在夏天绽放。
「舞花妹妹的七回忌就快到了。」
仁的妹妹舞花的遗骨并不在这里,她连一根头发都没有遗留下来。
「仁不再多留一下吗?」
时空彷佛又回到过去一样,京香脸上流露出热心邻家大姊姊的神情,如此问道。在气息呼吸之间有一瞬间的错觉,好像许多失去的一切又都回来了。接著两人就像是让自己摆脱这场梦境般,各自移开即将交缠在一起的视线。
「今天不用了,我下次再来。」
†
那是一则令人怀念的温馨小故事。
在这段让人感觉有如久远往事的回忆中,鸦木梅洁儿就在武原仁的面前,仰头一直看著他。
「老师,你今天也会忙到很晚对不对?」
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是全日本工作内容最血腥的公务员,平常很少坐在办公桌前。
本来公务员不管做任何事都要制作书面文件,但因为魔导师公馆有很多事情不能用正式文件留下纪录,所以只需要写几张简易文件而已。话虽如此,如果遇到重要的事件,基于公馆的上层可能会参考,就不能这样简单处理。梅洁儿放学过来找仁的时侯,他正为了处理巴比伦事件的善后工作,埋在大量报告书堆成的文件小山里。
「嗯?是啊,有点事要做。」
「老师写的这些东西真的很没意义耶。为什么工作不分开来,有些人写文件,有些人负责战斗呢?」
因为武原仁正在处理平常不太做的文书工作,梅洁儿前来探望,他心里也觉得很欢迎。公馆的办公室就只和小学教职员室差不多大小,本来是禁止来自异世界的刻印魔导师进入,不过没有一名职员怪罪梅洁儿怎么跑了进来。
「也有人是这么做的。」
《鬼火》的确把杂事都交给手下的鬼火众处理。也有些人按照惯例是由公馆方面负责处理文件,就像神和家的神和瑞希。但他们只是比较专横固执的特例而已。要是连仁都落跑了,为了处理后续工作而几乎确定暑假没得放的十崎京香不晓得会怎么怪他呢。
「来,老师,我做了便当给你喔。」
梅洁儿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用布巾包住的层叠套盒,就想要往仁的大腿上放。
「这么丰盛啊……啊,结果是饭团。这个、是饭团吗?」
「饭团在这个世界是家常菜对吧?老师,你应该觉得很高兴喔。这可是我第一次做饭团。」
梅洁儿得意洋洋地挺胸说道。仁揭开盒盖一看,餐盒中放著圆滚滚、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人用手捏出来的完美白色球体。球体表面泛著光泽,完全没有留下半点米粒的形状。眼前这陌生的食物与其称为饭团,倒不如说是用米磨的粉所揉出来的丸子更让人清楚明白。
仁说了一声开动,战战兢兢地抓住带著些微水气的白色表面,张大嘴巴咬了一口。不晓得梅洁儿是怎么做的,有点脆硬的表面底下因为缺乏水分,吃起来松松的,感觉就像沙子一样。等到吞咽的时候口中的唾液已经被吸光,口中一片乾燥。
「这种崭新的口感是什么?不,我知道这是饭团,不过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捏不出漂亮的圆形,所以尝试用魔法从外面施加气压。可是这样只是让饭粒黏在一起,构造还是太脆弱,饭团这种东西形状很容易散掉耶……可是老师,你一定很吃惊吧?只要让饭团内部的米粒互相对流,米粒自己就会碎掉,处理起来简单多了。」
有天才之称的幼小圆环魔导师揭露全新的料理方法,鼻翼微微掀动,好像希望仁称赞她一番似的。这个……是家常菜吗?
「但是这么做的话就会变得黏乎乎的,所以我就让饭团高速自转,利用离心力把水分排掉。」
这真的是家常菜吗?饭团内部产生对流,在如同熔岩般黏稠的米粒圆块表面上渗出水分,就像是海洋一样。让人有一种好像在大嚼地球的感动──才怪,完全没这回事。
「不是这样的。饭檲要用手捏……你看,就像这样。」
「像这样?但是这样不会觉得烫吗?」
「要先在手上沾点水和盐巴再捏。沾了水和盐巴的话,米粒也不会黏在手上。」
黑发魔女神情专注地模仿捏饭团的动作。为了让自己就此牢记手法不再忘掉,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动作。在练习的过程中,她似乎觉得越来越有趣,开始哼哼唱唱起来。虽然仁还有报告要写,但是就连他都受到梅洁儿的影响,一边哼唱一边敲打著写报告书用的打字机键盘。
──在那之后过了十几天,梅洁儿留下一封信,离开了仁他们。
再见了,老师。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十崎家起居室正中央摆设的下凹式暖炉桌上,这时候还留有几个用手整齐捏出来的饭团。放在饭团旁边的,是一封可能重写了好几次,字迹工整的道别信。
安置仓本慈雄的骨灰回来后,仁一行人看到这张简短的信笺,才得知刻印魔导师少女已经离去。他们到处都找不到鸦木梅洁儿的身影。武原仁还想不太起来看到这张印著花纹的便笺之后,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
仁穿著从纳骨堂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换下的黑色西装,只是如无头苍蝇般在夜晚的站前地区到处乱跑。一如往常,日落之后就是黒暗降临,他在夜幕之下一直注视著来来往往的人潮。他先是跑到曾经与凯兹交手的废弃物回收工厂、在前天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公寓工地里搜寻,然后又先后到附近的站前与公园找人。
就在这时,《公馆》的事务官,同时也是仁的童年玩伴十崎京香打了一通电话把他叫回去。
「梅洁儿有联络吗?」
「要是光凭一股热忱就能找到人的话,警察就不用这么累了。你和梅洁儿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人要长得多,如果你不告诉我们到哪里可能找得到她,我们到处乱找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啊。」
京香也是所有专任官的指挥官,状况越是急迫她就越冷静。
「你先坐下。如果小梅想完成刻印魔导师的工作才离开,她也只能去公馆或是找其他的专任官。」
小魔女一心想要走完这条修罗路,的确不太可能就这样人间蒸发,成为犯罪魔导师。但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仁也不知道该如何思考才对。不对,其实事前已经有徵兆了,只是他没有任何作为而已。
只要能打赢葛兰‧阿萨雷,梅洁儿就能成为百人讨伐的特例,结束使命。她一直很想挑战葛兰,是仁不让她执行身为刻印魔导师的工作。但是个性高傲的少女不允许自己就这么沉溺在不进不退的日常生活中。她在五月份逮捕凯兹的那一天、七月四日凯兹越狱的当天,然后接著是前天,连续三次都败给浅利凯兹。这恐怕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仁?」
同样也还没换下丧服的京香坚定锐利的视线直刺著仁,而他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才好。
十崎家牙能做的事情可能都已经做了。他们查过梅洁儿寄住的房间,里面整理的乾乾净净,看得出来小魔女是真的离开了。仁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大闹一场,难道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吗?梅洁儿的手机打不通,他请小学方面联络之后,又以副班导师的身分打给六年一班的所有人,请他们联系所有认识的人,确认梅洁儿有没有上门。虽然他在内心自嘲这种想法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不过他还是查看了自己的公寓房间────我到底还漏了什么事没做?
再见了,老师。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吃饭团吧。」
把铜色头发裹起来的京香将桌上的大盘子放到仁面前。这是梅洁儿连同信笺一起留下来的饭团。饭团有大有小,或许是因为她不晓得如何捏成一般饭团的三角形吧,形状有圆形,也有圆锥形。从这些饭团的形状也看得出来她曾经在错误中一再尝试。包上海苔的米饭是淡粉红色的,想必她还是不甘心放弃上次做过的草莓饭。
「是啊,我们也会加把劲去找的,所以让我们也出一份力吧。」
绊已经以家人的身分帮忙打电话到梅洁儿可能去的地方,以及所有六年一班的学生家里。她也开口劝仁吃一些梅洁儿留下来的饭团。
仁拿起外观不整,形状又各自不一的手捏饭团。受潮的海苔黏在盘子上,已经有一半从饭檲上剥落了。
「小梅的手艺进步好多了呢。」
绊看到热水壶里的热水所剩不多,便去拿水壶烧水。小公主离去之后的十崎家,就像是重伤创口周围的血肉发炎肿起般,沉浸在莫名的激动情绪当中。
仁吃了一口口感比较像饭团的捏饭。还没品尝到味道如何,梅洁儿用笨拙的手法努力奋斗的表情已经清楚浮现在他眼前,沁入脾胃。梅洁儿大概是不知道该撒多少盐才适当,米饭非常咸,直催人泪下。像这样能深刻体会到现在嘴里吃的东西是他人为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这种机会或许一生当中也遇不到几次。
「……里面是香蕉。」
饭团里面包的食料竟然是香蕉,简直让仁快要哭出来。虽然来自异世界的味觉让他用力绷紧震颤的下颚,不过他还能这么回答,京香觉得这也算是仁的进步了。
「很好吃。」
「这样啊。」
京香用柔和的眼神看著大嚼饭团的仁。
仁细嚼慢咽,品尝著这道从客观角度一想,可能并不好吃的饭团。京香帮他在桌上的茶杯里倒茶。他们本来打算早点回来在家吃晚饭,所以纳骨之后没去用餐就直接回家了。大家都空著肚子,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东西,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吃完一个之后就停了下来。
「你就吃吧,这些饭檲或许只有仁能吃而已。」
仁咬了第二个比较大的圆柱形饭团。一股酸味让他胸口一紧,逼得他闭起眼咬紧牙关。
「……这是奇异果。」
饭团里面塞著一整颗酸酸甜甜的奇异果。
「你看,还有草莓大福喔。」
就连京香似乎都回忆起他们把梅洁儿第一次做的料理────黑漆漆的零食装盘沙拉配番茄酱吃光的那个早晨,闭上眼睛露出哀戚的表情。仁同样也想起那既奇怪又美好的往日,把口中沙沙的口感给吞下肚。
他抓住第三个大小难得比较正常的饭团,带著必死的觉悟大口咬下去。喉咙感到一阵反射性的疼痛把他呛得流出泪来,仰头说道:
「……竟然是黄豆粉。」
混了砂糖的大量甜腻黄豆粉外面吸了水气,变得糊糊的,里面完全还是粉末状,包在米饭正中央。
「这算是进步吗?应该有进步了吧。」
打从小魔女第一次做饭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叮咛她不要把零食加在饭里,结果直到最后还是做出这样的东西。
「该怎么说呢,令人哭笑不得对吧。」
仁的童年玩伴好像走完一趟漫长的旅程,带著放松的表情一边喝茶,一边以这句话做结。在不受到魔法影响的恶鬼面前,梅洁儿只不过是个小学女生。就算以刻印魔导师的身分上战场,她的能力又太过不安定,不是能够独力存活的类型。事实上任何一件事都让人笑不出来这一点才是最令人哭笑不得的。
就在仁几乎被这股无可发泄的愤怒与无力感吞没时,突然响起手机的简讯铃声。身上还穿著制服的仓本绊阅读手机里的简讯,表情一变──
她柔美的脸庞接著露出喜色,高兴得连声音都变了,向其他两人说道:
「知道小梅人在哪里了!」
神和瑞希的出身家族神和家与他们代代相传的魔术《魔兽师(Amon)》都是源自于大陆。传闻神和家是在平安时代来到日本,从当时就已经与《协会》关系颇深,以对抗魔导师为业。在神和家漫长的历史当中,他们一直把刻印魔导师唤作《式神》,当作道具使用。绊的好友,同时也是神和家的当代家主瑞希也不例外。她打倒的魔导师数量最多,相对的代价就是消耗掉极多的刻印魔导师。
根据绊打听出来的消息,今天早上梅洁儿好像独自一人去找神和瑞希,拜托她让自己以刻印魔导师的身分出战。
之前从未听说过有刻印魔导师企图擅自变更专任官的,但也并非不可行吧。
武原仁无法接受少女的选择。
他和梅洁儿之间虽然曾经发生过一些不满或意见分歧,但是两人应该相处得还不错才是──仁很想这么相信。
神和家的宅邸距离魔导师公馆徒步大约二十分钟,占地十分辽阔,无止尽地据有一大片土地。连武原仁也是第一次造访此处,他们占据道路包围的一整块街区,筑起足足有三公尺高的坚固石墙,不让外界的目光窥探墙内的世界。这是一座小小城堡,将二十一世纪的住宅区光景拒于门外。自明治时期以来,神和宅邸只有几次对魔法使以外的人物敞开那扇松木大门,那是一片谢绝恶鬼进入的圣域。
因此对于一个没有预先知会的夜晚来客,当然没有任何人出门迎接。
门口只有监视摄影机对著仁,他已经按了门铃,一再重复自己的来意。
在仁按门铃之后过了五分钟,他才终于听到瑞希有些嘶哑的低语声。
〈……吵死人了。〉
「我是来把鸦木梅洁儿带回去的,负责管理她的人是我。」
仁除了管理这两个字以外想不到有其他说法,让他感到很心酸。
「你曾经亲眼看过葛兰有多少能耐,应该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吧!」
不管再怎么压抑,仁的声音都不知不觉变成情绪化的咆哮。他觉得脖子很不舒服地把黑色领带松开。
〈……没有足够的觉悟……让式神去死……却使用式神…………你太天真。〉
对专任官而言,本来像瑞希这样把刻印魔导师完全视为道具使用才是一般情况,但是对仁来说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至少让我和梅洁儿说几句话!我有好多好多话必须告诉她,拜托你!」
仁就像紧紧巴著小小的对讲机似地喊道。失去水分的唾沫梗住咽喉,他一再想起白天去帮仓本慈雄安放骨灰的事情,久久不退。因为刻印魔导师的死亡人数实在太多,连白色骨灰坛都是用便宜货。他轻而易举就能想像到自己把头骨与大腿骨的碎块放进骨灰坛内,然后挑选梅洁儿的照片当遗照的场景。
两位专任官为了一名刻印魔导师你争我夺,实在是丢脸到不行。但是仁重视的人如今正要前去挑战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白白糟蹋自己的性命。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保持冷静,哪里还顾得了什么面子或丑事外不外扬。
〈……因为你……完全搞错了。〉
但是瑞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迫使他去面对隐藏在一股气势与激情之下的物事。
〈式神、与我们……根本就不是……对等的。〉
仁当然知道真正的问题就摆在眼前。但是唯独这次,就算丑态百出他也绝不能放弃。
武原仁只希望梅洁儿像一般小孩一样,当个小学生过日子。但是鸦木梅洁儿却选择了把她视为战斗道具用完就扔的神和瑞希。
梅洁儿对仁来说非常重要,他甚至把少女视为构成自己的一部分。而小魔女对仁也怀著一股既单纯又诚挚的感情,可是她还是离开了。
也就是说,如同少女蓦地坠入爱河一般,武原仁就这么突然被甩了。
†
当天晚上仁作了一个梦。在梦里,梅洁儿没有弃他而去,还陪伴在他身旁。
小魔女就和昨天以前一样仰头看著他,露出笑容。
她身上的衣服溅满刚刚杀死的犯罪魔导师喷出的血迹。
她是一个完美的刻印魔导师,就像猎犬一样听话忠诚。
黑发少女稚嫩的手指向另一个罪人的额头。她依照圆环魔导师最有效的战术,迅速对还有气息的犯罪魔导师痛下杀手,出手毫不留情。沸腾膨胀的脑髓从内侧炸碎头骨,一条人命当场呜呼哀哉。「老师你看,我做得很好吧。」梅洁儿嘴边黏著一块淡粉红色的脑浆碎屑,微微笑道。是仁亲自教导梅洁儿如何杀人的。她全心全意信任仁,眼中闪动著天真烂漫的光辉,但是她圆睁的眼角边却落下一片抹也抹不去的阴影。
────武原仁在深夜的黑暗中醒来,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真。
他在这片有如一切都沉入深海的黑暗深处坐起身子,自问难道还要陷溺在恶梦当中吗?不是的。虽然心情糟到不能再糟,不过这里的确就是现实。
「不管是任何方式,都不该让像她那样的小孩杀人。」
仁喃喃低语,像是要让耳朵确认自己内心的伦理般。他打从心底认为这才是正确的答案,内心深处稍稍舒缓一些,觉得自己撑得下去。随著他越来越习惯自己粗重喘息的温度,越觉得刚才那不祥的场景让他作呕。要是梅洁儿不再需要感到苦恼,完全适应刻印魔导师的工作,她就会变成那样轻易下手取人性命吗?那双眼睛就会流露出深沉的阴影,再也无法与同年纪的女孩子一起天真地游戏,用那么哀切的眼神看向他吗?
仁伸手用力拉开窗帘,星星还高挂在夜空当中。
他一边吸呼著没有太阳光明的暗夜之影,一边寻思。就算他们衷心希望至少梅洁儿能够存活下来,但还是无法改变每年有众多刻印魔导师死亡的事实。对本性耿直又刚洁的少女来说,或许她就是无法忍受这一点。
街灯的淡淡灯光穿入房内,照在一个坐垫上,在榻榻米落下浓浓的黑影。坐垫上印有一只绑著缎带的白色猫咪,似乎是六年一班目前正流行的漫画角色。这是梅洁儿之前放在这里的东西。仁觉得这星期初少女亲手做的草莓饭气味似乎还未散去,拿起那个柔软的坐垫。才短短两个月,仁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满了梅洁儿留在这里的私人物品。在厨房里挂著一件围裙、洗脸台上也有她的牙刷;餐具柜里放著她的茶碗水杯,还有一整套红茶茶具与零食盘也是武原家本来没有的。仁感到胸口一阵剧痛,轻轻地把坐垫放回榻榻米上。只是因为她不在身边,就让仁感到心绪不宁。要是在平常,他绝对不可能这样大受动摇。
仁在星期日一整天还是无法与梅洁儿取得联系。隔天星期一,他带著一丝希望前往小学。
鸦木梅洁儿的座位空荡荡的,彷佛已经完成它应尽的使命。
结束上午的课程之后,仁在讲台上吃学校的营养午餐,期待梅洁儿会突然现身。热闹喧哗的教室中,好像只有那一处的空气静止流动般,写著少女愿望的短笺还挂在教室里的七夕竹饰上。
「绝不认输」──仁也非常明白这个愿望是多么的困难。
要是那个小魔女不在了,他就不用继续当冒牌小学老师了吧。仁的心中突然浮现出这个念头之后,又深深感到自我厌恶。他们与《近神者》葛兰的决战在即,『她不在了』就代表最糟糕的状况发生。
仁之所以会在教室,都是为了监督、监视梅洁儿。可是当他看到阳光下一片白亮的操场以及快乐的学生们,心中好像当真萌生出如果辞掉专任官的话,就想要成为一名教师的想法。只是仁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种「如果」永远不会发生。
武原仁受到义务与情理的束缚,纵使还有其他更轻松的道路可走,他也只能选择走上一条只要踩错就会粉身碎骨的悬崖兽径。他在没有梅洁儿的教室里发现这件事,自己果然和她有一点『类似』。
「老师!我从家里带足球到学校来,可以在操场上踢吗?」
班上的几个男生问仁,仁一点头,就有大约六个人夹著球跑出了教室。
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又有一道脚步声往他这名副班导师身边靠近。寒川纪子戴著无框眼镜的脸庞稍微低垂,胸口捧著笔记本。虽然御陵甲小学的学生不用穿制服,但是她喜好像制服那样规规矩矩的服装,今天穿著白色短袖衬衫配上一条深蓝色裙子。
「老师,鸦木同学今天好像请假,她怎么了?」
「鸦木今天似乎身体不舒服,可能会稍微拖上一段时间。」
鸦木梅洁儿因为身为刻印魔导师的缘故,经常请假或是早退,在六年一班班上很孤立。这都是因为她老爱鲁莽地胡乱挑战,就算引起冲突也不懂得妥协的缘故。
「我把笔记本拿来了。如果不让她看笔记,我想等她到学校上课的时候一定会听不懂。」
但是梅洁儿也有朋友像这样只因为她一天不在,就这么为她担心。只是知道这件事,就让仁觉得一切都有回报了。
「谢谢你为她操心。」
寒川就像她平常生气时那样推了推无框眼镜说:
「才不是呢。毕竟我是班长,要是她又吵闹的话,课又会上不下去。老师,请你不要笑,也不用向我道歉啦!老师若是不想点办法,以后又会因为鸦木同学的关系拖慢上课的进度了。」
†
对仓本绊来说,直到上个月什么魔法之类的东西都还只是梦里的故事。
现在她虽然还无法驾驭魔法,正在摸索如何和这股奇迹的力量为伍。听说再演魔术是最精深的魔法之一,以观测者(魔法使)自身为书写文字,将整个世界感知为一本巨大无比的书籍,能够阅览或是改写书中的内容。话虽如此,绊能够以自发意识用魔法办到的事情,最多也只有召唤出简单的魔法构造体,抓些小东西拉到身旁而已。这种魔法时隔六十年之久才发现有人会使用,当然没有老师能教她。而且对魔法消除的抵抗力似乎很低,只要想用魔法做什么事,总是会遭到破坏而燃起漫天魔炎。所以现在只能拿来当作偷懒用的伸缩手臂,做饭做到一半发现调味料或青菜离手边三十公分远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的最佳帮手。
但有时候,只是具有魔法使的身分也能帮助他人。
绊此时走进神和家的大门,穿过满是齐整青葱绿树的曲折前院,来到一个宽敞到直让人误以为是旅馆的玄关。她脱下鞋子,跟著瑞希在擦得晶亮的杉木走廊上左弯右拐,逐渐往宅院深处走去。鲤鱼池与通往草庵的小桥还是让人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高级日式餐厅,就在绊欣赏著这些风景时,转眼便走到了一扇看上去和金箔毫无二致的拉门前。从她在玄关脱鞋之后一路走到这里,绝对有两分钟左右。
「小梅就在这里吗?」
「……不是……在这里的、是神和一族的人……未经许可……不能让你见……式神、那个因达罗。」
「这样啊。这也是神和同学家里的规矩吧。」
神和瑞希有如呢喃般地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告诉绊。看到她不好意思的模样,绊越来越觉得心痒难耐,很想尽情摸摸她的头。从绊的角度来看,她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朋友身上似乎有某种物事,刺激她喜好帮助他人的心。
瑞希打了一声招呼后拉开拉门,眼前是一间有十五坪大的宽敞和室──几乎可以拿来当柔道的比赛场地。和室内有一处地板高起一段,吊挂著垂帘。两人踏在洁净的草绿色榻榻米上,在和室内走动。然后绊用手指摸了摸摆在榻榻米上的两个出奇蓬软的坐垫。
「请坐。」
垂下的垂帘之后传来一阵清亮的女性声音,可能是瑞希的母亲吧。绊用眼神问身旁的好友,该不会一家子都在帘子之后吧?
瑞希乌黑的眼眸转向绊,对她说道:
「…………不要紧……我和绅两人……一定赢得了。」
「要开战吗!?」
蔺草的气味颇有日本风情,绊心中感到有些喜悦,一边屈膝跪坐在坐垫上。坐起来的感觉出乎意料的高级,差点让她一下没坐稳。
「您好,今天非常感谢您容我至贵府打扰。我和瑞希小姐是高中同班的同学,名叫仓本绊。」
「我想让绊…………和前阵子来的因达罗…………见上一面……」
绊今天到神和家是来探望梅洁儿的情况。武原仁不被允许进来这间恶鬼禁入的宅邸。毕竟这个家不欢迎身怀魔法消除能力的人类,一直到二十年前,别说是电话,甚至连瓦斯、水管、电线与下水道都没有装设。但是这也代表当魔法使登门拜访时,他们就不会有什么意见。
清晰的声音直接在绊的耳边响起,难道这也是魔法吗?
「一般的朋友想要过问神和家的家事吗?」
听对方这么一说,倒也没错。绊先前没想那么多,向瑞希使个眼色,请求她帮忙。好友似乎了然于心,微微点点头,然后开口说道:
「…………我们……正在交往。」
她竟然面不改色地撒了谎────!
「这是真的吗?」
那人应该是妈妈吧?语气一派平静地向绊询问是否为真。绊已经完全乱了谱。思考啊!快点运转吧,我的脑细胞!虽然瑞希说两人正在交往,但是我前后左右上下怎么看都是个女的,而且瑞希的家人也知道她是女孩子──想到了。
「我、我我我是……仓本伤雄。」
就在绊满头大汗、努力压低嗓子开口说话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尴尬得好像就要昏过去了。这几秒钟糟糕的程度就和闻到自己的脚臭晕倒差不多,一阵沉默重重地压在绊身上,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就算把名字改成男生,因为她是放学后直接过来,所以和并肩坐在一起的瑞希身上都还穿著女生制服。绊心想著到底该如何敷衍过去,想到的答案脱随即口而出。
「这是情侣装!我们两人非常要好。」
绊感觉有一道视线从垂帘的另一端直射她的膝盖。绊身上穿的是一件长度只到膝盖以上的短裙。
「这、这件制服是我的兴趣!」
身为一个正常人,绊觉得自己已经完蛋了。
「你刚才说你叫伤雄。」
「是、是的。其实我的肚子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痕,所以叫做『伤雄』。」
绊在脑袋里边哭边一铲一铲地自掘坟墓。走投无路而呈现自我放弃状态的绊,听到垂帘之后的声音对她说道:
「我明白了。瑞希就麻烦你照顾了。」
「两个人半斤八两!?」
「你刚才说什么?」
绊不小心冲口说出非常失礼的话,不由自主地举起双手摆出万岁姿势,尴尬得浑身僵硬。坐在旁边的友人好像觉得这个结果很正常,偷偷地对她竖起大拇指。假如哪一天瑞希当真将一个坚持把女装说成是情人装的变态当成情人带回家的话,请务必全家总动员好好说说她。
「所以你就这样厚著脸皮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在一间据称是刻印魔导师专用、铺著木板的三坪大房间里,梅洁儿绷著脸问道。
小魔女的存在就像是插了一朵鲜花的花瓶,让这间单调朴素的仆人房变得华美许多。看到她精神奕奕的样子,让绊放下了心上大石。
「为什么这么说嘛,我刚才真的以为事情搞砸了呢。」
这间房间里只开著小窗子,就算在最高气温二十九度的阴天里还是很闷热。两人一静默下来,听著电风扇缓缓左右摆头的运转声音,越来越感到孤寂。
「我第一次看到具有历史风味的家,真是吓了一跳。这里的规矩好像很严格,小梅会不会觉得很不自在?」
说是这么说,因为小茶桌上放著茶杯与茶壶,所以绊还是按照老习惯泡起茶来。瑞希认为有专任官在场,梅洁儿就不会吐露心声,所以离席让她们两人独处。
两人坐的坐垫非常薄,和刚才大和室里的坐垫比起来,厚度只有三分之一。
「我是自愿选择这里,事到如今没什么好抱怨的。」
「理由……可以让我知道吗?」
来自异世界的少女那双栗色的眼眸不肯看著绊,绊立即明白了。
「要是误会的话,我愿意道歉。该不会是因为……有我在的关系?」
而梅洁儿的回答非常尖锐,就像是累积已久之后突然爆发似的。
「你想说我是因为这种事才逃跑的吗?我和绊可不一样,不会因为身边的人对我好就表错情,喜欢上人家!」
梅洁儿刚一说完,好像在责备自己似地紧紧抿著那双更适合笑容的唇瓣。
「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新选了一条自认为正确的道路。绊的出现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契机,让我重新考虑许多事情。不过我想老师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吧──」
梅洁儿焦躁地噘起粉唇正欲开口,但似乎不晓得该如何措辞才好,纤细的双手指尖就像是易碎物般轻轻地交缠在一起。她本想要喝一口茶杯里的茶水,却反射性地把嘴唇移开,吐出小舌头吹凉。在绊还没来得及道歉之前,少女抢在前头说道:
「我不会回去。现在不正是个好机会吗?我不在的这段日子,绊就尽量做饭给老师吃吧。」
「小梅,你这样说让我很难自处啊。」
在此时这种不凑巧的情况下想要让梅洁儿了解绊一样也很重视她,或许是一种很任性的想法。即使如此,虽然不是真正的家庭,但绊仍然认为她们都是一家人。
「如果照小梅说的那样做,可能真的会很快乐。但是现在我也很希望你早点回来,你说这番话,真的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要摆这种高姿态看人!不管是煮饭烧菜、做家事或是其他事情,都是绊做得更好。要是我一直接受别人保护,到处碍手碍脚,就连刻印魔导师都当不成了。从魔导师的最底限更往下沉沦的话,我到底算什么?这种苟延残喘、活像只丧家犬的自己,就算有人愿意对我好,我也绝不接受!」
黑发妖精咕哝著又加上一句话。
「……而且老师又比较喜欢大胸部。」
「这样啊,原来小梅是这么想的。」
虽然有些事情绊听不太懂,但是她至少明白一件事:这名天真烂漫的少女之所以这么在乎胸前伟不伟大,或许不光是体态的问题而已。梅洁儿来自异世界,又是个小学生,而且魔法高超;而绊是出生在这个世界的高中生,又是一个刚上路的魔女。虽然梅洁儿不只不会做菜,所有家事更是一窍不通,但是她娇俏可爱;绊家事万能,可是连她本人都觉得自己的个性很枯燥乏味。
「我才刚成为魔法使不久,不了解为什么要把宝贵的魔法用在战斗上,也不希望小梅用这么危险的方式建立自己的归宿。或许是因为我没办法跟随武原先生上战场,所以心里嫉妒小梅总是和他在一起,可是我是真的很担心你们喔。」
总之绊也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她们两人之间还有许许多多不从人愿的差异。
「呃……可是关于胸部,以后小梅也会越来越大的……应该吧。」
「绊真的很奸诈,这样也算是高中生吗?」
梅洁儿嘟著嘴,表示和绊没什么好说的。可爱的模样让绊好想紧紧抱住她,摸摸她的头。对于这个总想挑选苦难世界的少女,绊至少对她报以一笑。
「至于武原先生,我想不管是小学生还是高中生,他都不会当成那种对象吧。」
在那种意义上,让高中生的绊一再隐隐感到不安的对象,事实上并不是梅洁儿。她和梅洁儿两人眼中所看到的十崎家光景一定也不一样吧。
「绊,人家很认真地在说话,随便偷笑很不礼貌耶。」
「对不起。可是说实在的,我真的觉得小梅很可爱喔。」
对于拜托她来探探状况的仁,绊觉得只能告诉他最基本的事情而已。梅洁儿藏在心中的想法,必须由本人亲自告诉他,绝不能经由他人之口。这或许是他们两人彼此关心的过程中必须逐步解决的问题,绊在这件事情上只会碍事而已。
滑嫩的脸颊染得红扑扑的,心中芥蒂仍未消除的梅洁儿不好意思地仰目看著绊。
「刚才是我口气太重了……我不会要你忘掉或者请求原谅,就随你高兴的时候用你喜欢的方式责备我吧。」
绊多么想抱住这摆起架子逞强的少女,但是她不是少女真正的家人,无法跨越那条界线,所以她尽情展颜一笑。
「不过我不是小梅的敌人喔。」
十崎家的两个食客彼此眼神交会,两人虽然有许多不同点,但是却有更多的『相似之处』。
「我知道……谢谢你。」
†
蔚蓝的波涛是一片地狱。放眼望去看不见陆地,沉沦的话底下就是无尽深渊。
灰蒙蒙的阴暗天空下,两名男子在海面上相对而视,身上的衣服就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子。狂风剧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无数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点出上兆的波纹。站在恶水上如同立足于坚硬地面的是,一对走过了漫长道路的兄弟俩。
遭到放逐,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狱深渊受尽摧折的弟弟如果无法克服这一关,他就会没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独道路上,如太阳般的眼眸中没有一丝迷惘。
仁满身是伤,已经没有任何力气靠近那两名魔导师了。战场上唯一的恶鬼为了让逐渐模糊的视线重新恢复,闭上了眼睛。
在大雨的另一端,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稳但充满威严的口吻说道:
「──弟弟,现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惊讶。」
接著,仓本绊在白光之下睁开眼睛。
「我……睡著了吗?」
绊正躺在十崎家宽敞起居室的沙发上。她在神和家与梅洁儿见面之后,把晚餐准备好后,似乎就不知不觉地睡著了。
绊觉得脑壳里好像没有脑部存在,像是被灌了泥水似的,感到非常疲乏。她一边摇头,一边回想起那段通往不祥幻影的旅程。她也已经越来越习惯恶梦,逐渐了解一些事。梦里的内容之所以都是她想看的事或是挂心的人物,都是因为魔法产生的作用。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再演魔术本来应该是改变过去的魔法,为什么会影响梦境?
白色萤光灯的灯光也显得很空洞。没了梅洁儿,十崎家的餐桌就失去了声音。这里原本有欢笑声、活力十足的脚步声,或者闲来无事找袢聊天的声音,从未像现在这么静谧过。
「十崎小姐……今天也不回来吗?」
绊望著桌上的晚餐,因为做太多也吃不完,所以少做了几样饭菜。就算只有和京香两个人,绊也希望能够好好地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所以她还稍微多花点钱买了生鱼片回来。时钟已经快要指到九点,今天可能要独自一人吃饭了。不过以前在仓本家的时候大多都是如此,她也已经习惯这种寂寞了。
「原来如此……刚才的梦境之所以奇怪,也是因为小梅不在武原先生身旁啊。」
绊感觉若是那名年幼的魔女待在武原仁身旁的话,似乎一切事情都会好转。凭绊的能力,就算想到梦中那个地方去也帮不了他,所以心里有些羡慕梅洁儿能够和他一起到处闯荡。
「……我想武原先生果然还是需要小梅。」
绊垂著头,用两手把后脑的头发撩起来,吹乾颈子上在睡觉时流出的汗水。
就在此时,她放在下凹式暖炉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
他正观看著月亮。
盛夏的黑夜中,不知从何处远远吹来一阵湿暖的风,拂身而过。根据气象报导,明天会下雨。淡淡的月光穿过空虚灰沉的阴霾,微微晕开。他就是在望著这些许的月光。
在这令人不安的暗夜之下,武原仁抬著头,仰望著群星隐而不见、心愿无处可寄的天空。
闷热的天气虽然让他汗流浃背、沾湿衬衫,但心下却是一片冰凉。如果失去了梅洁儿,郁积在仁体内的这股寒气到死都会永远折磨著他。
在街灯微弱的灯光之下,战前建造的神和家大宅威容比白天看到的时候更加庄严肃穆。在这扇再怎么擦都没办法完全擦乾净的斑剥大门另一端,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仁实在难以相信小魔女离开才过了两天,他觉得好像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看见她、听见她的声音了。
决战时刻订在日本时间的明天下午六点。《协会》已经把挑战书连同一只配合日本时间调整好的银録一起送至葛兰‧阿萨雷手上。今晚过去之后,不晓得还有没有命看到明晚的到来。
所以仁实在忍不住想见梅洁儿一面,这么晚了还待在别人家门口前。至少听听她的声音也好,否则仁就算死也不会瞑目。
梅洁儿确实曾经在小学里表现出她这年龄少女应有的一面,也对杀人取命感到犹豫不决。但是她并没有放弃战斗,肯定已经自愿参加明天的战事了。如今梅洁儿把自己当成碍事的包袱,不可能扛著失败在这世上快快乐乐地活著──她不是那么八面玲珑的人。
手中的手机短暂地震动了几下,绊传来一封简讯。
〈我打电话给小梅了。〉
因为仁的电话号码被封锁,所以他拜托今天帮忙去探望梅洁儿的绊代打电话。在回信道谢之前,他发现门扉的另一侧有人在那。
「什么事啦。」
那是梅洁儿的声音。仁的胸口感到异常澎湃,把额头靠在神和家大门的门板上,想要更近距离地感受那道厚重松木之后传来的遥远声音。但是就算这么做,梅洁儿人就在这里的感觉也没有变得更强。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你真傻,老师。只过了两天而已耶。」
梅洁儿回答道,声音中带著一点微微的鼻音。哪怕只有一丝丝也好,如果她和感动不已的仁一样,心里也想和仁见面,他会觉得很高兴。
「可以聊聊吗?」
「老师,你这么想听我的声音啊。」
「我是很想听啊。」
仁心中的软弱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神和大宅里面突然没了声音。这阵沉默让仁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另一方面他也感到很放心,自己能够把心里真诚的感情化作言语表达出来。
「老师想逗我开心,把我从门里引诱出去吗?」
「我不能这么做吧。其实是因为明天会是很艰苦的一天,所以想听听你的声音。」
虽然只有几天不见而已,但是能够亲耳确认她过得安好,真的让仁觉得如释重负,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夸张。
「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光只是这样,仁似乎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不要用一句有精神就好打发掉一切。只要还能继续挑战,我就还没输。我的战斗还没结束呢。」
仁一直希望梅洁儿能够生活在一个单纯美好的世界,而梅洁儿好像是要告诫他认清事实,语调非常严肃。
「明天的事情也是一样,虽然我不知道公馆或《协会》有什么打算,我只是想鸦木梅洁儿无愧于己而已。」
梅洁儿打算向葛兰挑战,藉以考验自我。这场战斗虽然严苛,但是却值得她付出一切。
「……听我说,老师。在我的背上有一个印记。」
从门的另一边,大约在仁腹部高度的位置传来咚的一声。若是伸手抱住少女,约莫是她头部的高度,梅洁儿同样也把额头顶在冰凉的松木上吗?
「……别误会,我不厌恶那个印记。有了那个印记,所以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我是魔法使。而我身上背负著这个『印记』,就必须表现得像个魔法使,要不然根本不知道我为了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对不对?」
刻印魔导师之所以勇往直前,挑战没有未来的战斗,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份职责是他们与所有遗留在魔法世界的重要物事,包括故乡、家人、亲友之间的最后牵挂。而鸦木梅洁儿的背上同样也有一道刻印。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呢。在和你相遇之后的两个月,我可能已经改变不少了。」
在黑暗中,大门挡在仁的面前,让他看不见、也无法拥抱少女入怀。他找不到能够完全表达的言词,便把最赤裸裸的感情倾诉出来。
「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不行。」
梅洁儿立刻答道。如果可以这么做,打从一开始她就不会离开了。他们魔法使与仁这些恶鬼的立足点不同,所以追求的目标也不一样。在梅洁儿巩固好自己能够接受的立场之前,她已经无心经营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了,因为少女首先必须守护她与魔法世界之间的牵绊以及自身。
但是对仁来说,梅洁儿是他确认这个被称作地狱的世界仍然美好的根据。或许这只是一件不值一哂的事情,但是每当小魔女与所有人在一起用餐吃饭时,他真的打从心里这么想。仁在浅利凯兹的背影看见十年后的自己,疲惫不堪的他需要这小小的家族团圆时光。如果能够守住这名年幼的小刻印魔导师,他甚至能够克服昔日当妹妹还在时、那一再失去重要事物的过去。仁认为如果少女背上的刻印对她来说,是牵绊重要之物的证明,那么梅洁儿本身就是让他与某种无可取代之物事联系的『刻印』。
「因为有你在,我觉得自己好像获得了救赎。今后你一定会长高长大,学习到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很期待看到你慢慢成长,希望你让我一直看著你,看你每天一点一点地改变。」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仁希望以成人的立场保护梅洁儿,可是却像这样在她面前越来越软弱。
「明天你要和葛兰交战吧,我也会在那里的某处。如果这次的事件全部结束了,你愿意回来吗?」
「瞧,果然没错。」
现在已经不属于他的年幼异邦人低声轻笑。
「老师,你没有我果然活不下去嘛。可是谁叫你前阵子还找藉口狡辩,为了处罚你,我不要和老师牵手、也不会让你抱抱。暂时禁止啰。」
仁觉得自己和她之间还有一条细线相牵,反覆咀嚼缭绕心中记忆的分量。
只是因为少女在这里就让他喜悦不已,所以他竖起耳朵,静静地一直倾听著少女的呼吸。他觉得自己好像趁著彼此无法直接见面的机会,讲出让人非常非常想钻进洞里的话来,直到现在脸庞才热了起来。
「我有想要的东西。但是当我站上那里的时候,绝不能是个失败者。」
小魔女似乎倚身靠在门内侧,厚实的门板微微发出倾轧声。
仁的身子已经不冷了,夏日的炎热让他连血流都激昂起来,深信一定能够再度重拾那小小的梦想。勇气在他的心里滔滔不绝涌起,就算明天正面对上《近神者》葛兰,他也誓必不会被那股绝对的力量击溃,让一切就这么结束。
「要活著回来。」
仁想要把梅洁儿的回答深深记在脑中,一边仔细聆听,心想著怎么这么安静?只听见抽抽答答的不规则呼吸声在黑夜中传了过来。因为双方都看不到彼此,似乎连平常脾气倔强,总是硬撑著隐藏泪水的梅洁儿都变得率真了。少女用湿润的鼻音回答道:
「月亮好像在流泪呢。」
就这样,两人一起看著相同的月亮。
插图004
†
第二次葛兰‧阿萨雷征讨作战将在日本时间七月十二日晚上六点开始。
因为《协会》的宣言召集而来的刻印魔导师人数总共有三百二十名。其中的两百名被选为第一波,派遣到面积广达一千万平方公里的辽阔撒哈拉沙漠来。在这里,所谓的世界只不过是形成沙丘与洼地、在地面上起伏堆积的沙子而已。这片简化为只有泛红沙子与纯蓝天空的荒野之所以被选为战场,就是因为这里不会受到恶鬼的观测,能够以魔法一决雌雄。东京今天转为雨天。因为时差的关系,非洲仍然还是上午,天空晴朗得教人感到残酷。
鸦木梅洁儿每呼吸一口气都会吸进沙子,向乾燥的风咳了好几次。
如同少女的期望,此时她人就在战场上。
小魔女用薄荷蓝的缎带绑在长及背脊的亮丽黑发上,烦躁地抓著衣服。风中的细沙钻进了颜色和缎带相同的夏季洋装与她的肌肤之间。
「真是烂透了!难得小露一点,结果只是挨风沙打而已嘛。」
这是一场搏命的对决,梅洁儿不想穿得一身土里土气死去。对于她这种可称得上颇富少女心的任性,大自然给予的回应是比日本盛夏更加严苛的高温与热风。
梅洁儿以前在故乡圆环世界里从未出城过,对她来说,现场集合的这些刻印魔导师真是极端异样。
满脸粗暴凶相的男人一身纠结的肌肉因为汗水而湿亮,彼此怀抱著无处发泄的怨怒。女人们虽然体态各有胖瘦,但是眼中全都不带笑意,脸部的肌肉紧绷,就好像戴著一副面具似的。有人一身西装,就像是公司职员;有人身穿著奇怪的民族服饰;有人肩扛巨斧;也有手中紧握著陈旧钢仗的老者。穿著礼服来的人可以说只有梅洁儿一人而已。这些性别、年龄、人种也都形色不一的人们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他们所有人在背上或是肚腹都刻著图样复杂的刻印。
然而他们身上充满的不是胜利当前的旺盛士气,而是飞虫扑进捕蚊灯被烧死之前的愚味活力。
接近神的男人独自一人在沙海等待。这名男子好像在向《协会》挑衅一般,完全不躲不藏。他身披宽大长袍,迎接这群只要杀了他就能获得自由的罪人。双方相距大约一百公尺。
为了避免被大规模魔术一举歼灭,梅洁儿一行人各自散开,把葛兰包围住。在梅洁儿的头顶上方,一群毫无规律可言的刻印魔导师为了逃避心中的激动与恐惧,正在一言一语地说著内容低俗的对话。她的两手抖个不停,却又一片冰冷,不像是因为临战之前情绪亢奋的表露。身在沙漠死地的少女止不住颤抖,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然后就像祈祷般把手抵在额头上。但讽刺的是,在她的神判中决定判她坠入地狱的正是圆环世界的神祇。
梅洁儿拚命抵抗比躁热和不舒适感更加强烈的恐惧心,一样扁平的白色物体推到她的眼前。
「这个………看不懂。」
抬头一看,眼前的是从高中放学之后,还没换下制服就来参加决战的专任官神和瑞希。其实东富士见高中在绊前来拜访的昨天就已经开始期末考了,听说要是考不及格还得参加补考。
「一名高中生找小学生讨教课业上的问题,老实说我觉得实在大有问题耶。」
身材娇小的梅洁儿头上挨了一记强而有力的手刀。
「…………臭屁。」
在神和家里,刻印魔导师(式神)完全被当成仆役看待。
「我说……看不懂……你……就得教。」
「真是教人看不起呢。放弃争取胜利可是舍弃尊严的家畜才会用的方法,在高中不是有什么留级制吗?」
瑞希把少女手中的数学教科书一把抽走,然后用书角猛敲了少女一下。一股冲击从头顶直冲下颚,让梅洁儿痛得蹲了下来。
专任官神和瑞希之所以在这里,与其说是来参加战斗,其实是为了在发生不利之事时能有所防备。虽然讨伐葛兰的主导权已经交到《协会》手上,但是让魔法使在日本国外逞威是一种很敏感的情况,如果不加以约束,根本不晓得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
《协会》方面有两名高位魔导师一起同行,担任战斗指挥官。
「嗨,美丽的驯兽师。看到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其中一人是一名身著短袖民族服饰上缝著黄金配饰的年轻俊男。他是因果大系的魔导师,《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尔。他的外形是一个体格健壮、用魔法把金色鬈发拉直的帅气男子。不过内心却是个会对匀称事物产生情欲、确认装饰用的坛壶或器皿状态匀称完美之后,就会亢奋乱喘的变态。梅洁儿不知道他对神和瑞希异常感兴趣,是因为两人同样都是变态呢,还是他被瑞希面容与体态都完美到宛若天仙的外貌给欺驱了。
《百手巨人》就好像在谈论天气似的,一边嘻笑一边把手随便摆在梅洁儿的黑发上。菲利浦这名魔导师不只是魔法的技术高超,论不懂得察言观色这一点,他同样也是一流的。
「哎呀,实在是太可惜啦。再过五年,肯定会出落得让人惊艳吧。可是这朵小花就要在今天凋谢啰。」
突如其来的恶意让梅洁儿又想起死亡就近在眼前,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这股恶意穿过她用来武装心灵的坚持与尊严,来回轻抚她最敏感的怯懦。她多么想大哭一场,掩饰不安的情绪,但还是咬紧牙关忍耐。
她祈求自己尽可能露出充满魄力的眼神,瞪了回去。《百手巨人》把脸凑过来,观察少女。
「搞什么嘛,反应很无趣耶。我还以为你会更生气呢,真是遗憾。」
菲利浦用轻松的态度轻拍梅洁儿的肩膀。要是不知所以然的话,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很好心呢。
「这可是好事一桩耶!杀你的人是那个葛兰‧阿萨雷喔。看到阿琉夏家最后壮烈的结局,论谁都会深感惋惜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摆脱刻印魔导师的身分之后,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向你报复。我绝对不会让你有机会作什么春秋大梦!立刻就会废了你的脚,让你只能满地乱爬!我要让你不能吃也不能睡,可是还是会硬生生吊住你的性命让你继续活下去!我要把你所有的人性情感全都剥夺,只留下后悔与痛苦,用尽一切手段凌虐你之后才停止你的心跳。」
菲利浦说了一句唉呦我好怕,把手拿开。他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只不遵守主人命令的劣犬。要不是刻印魔导师规定不准伤害《协会》的魔导师,说不定现场早就已经见红了。
对恶意相当敏感的罪人开始把视线转向他们。半数的刻印魔导师心怀深沉的恨意瞪著《协会》的走狗,剩下一半的人看到一向备受待别待遇的少女遭受言语欺凌,满足地投以冷笑。
神和瑞希挤进互相瞪视的梅洁儿与菲利浦两人之间。
「这个……我还是,看不懂。」
她又把课本塞给怒气逐渐失控的少女。
「还有……你,好聒噪。」
「没错,你很聒噪。」
一道凛然威严的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那人是炼金大系魔导师《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她淡金色的头发在风中轻摇,身上只裹著一件浴袍,彷佛她不是身在撒哈拉沙漠,而是在私人海岸休憩似的。
「郑重自我介绍吧。我是赛拉‧巴勒德,你之前舍弃的刻印魔导师《大气泳者》史皮兹‧莫德就是我的义弟。」
她直截了当地说道,丝毫未隐藏语气中的负面情绪。梅洁儿听说过赛拉的大名,她是在练金大系世界中刚闯出名号的年轻一辈魔导师,出身于诸多魔法世界中屈指可数的大商贾巴勒德家族的青年才俊,外号叫做《无双剑》。
「那孩子喜欢浮船,疯狂热爱飞行。身为姊姊的我或许不该这么说,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人……而他应该罪不致死才对。」
《魔兽师》秀丽的双眉连动都没动,只有梅洁儿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对魔法使来说,刻印魔导师就是象徵『打入地狱』的刑罚。因此在魔法世界,想要让失势的有力人士家族或政治犯丧失正义公理时,偶尔会召开神罚来代替死刑,宣告将犯人送入地狱。他们给予犯人一个可能性,只要诛伐百人就可以自地狱重回世界,然后把犯人扔去面对死亡考验,告诉民众「如果犯人真的有正义公理,自然就会回来」,藉此服众。据说公馆目前掌握的政治犯人数达三十年来新高,在六百名刻印魔导师当中有十人。
「你尽管笑吧,鏖杀战鬼。但是对于深信家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亲人来说,他们如何能够承受得起?我就是为了要亲眼见你一面,才特地来到地狱的。」
「无所谓…………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
「你是指舍弃刻印魔导师吗?还是指遭到他们亲人的怨恨?」
「…………都是……因为式神……只是道具……」
神和家家主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为了知道亲人如何丧命而闯入地狱的性情中人最后撂下一句话后,便离去了。
「真是恬不知耻。你同为魔法使,却把灵魂卖给恶鬼,折磨同类吗?」
梅洁儿也很清楚这场会面是来自《协会》的压力。明摆著公馆方面若是不尽力讨伐葛兰,他们真的会教唆深恨专任官的《无双剑》对付瑞希等人。有人已经安排好棋局,把《公馆》这个属于地狱国家日本的组织和葛兰讨伐战绑在一起。这也就是说,对于画下棋面的策划者来说,这场以刻印魔导师为主角的战斗打从一开始就是没有胜负的前哨战,在场的人都是弃子。为了抵抗无意间窥视到的黑暗深渊,少女试图让自己的呼吸稳定下来。
她有多久没有面对一场无法期待武原仁出手相助的战斗了?梅洁儿对自己平坦的胸口扪心自问是否觉得后悔。昨晚他说过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中,梅洁儿心想一定要活著回去。她很想相信此时此刻就快要抓住些什么了。她告诉自己,她就和其他没有人庇护的刻印魔导师一样,以相同的条件战斗。现在是她觉得最充实的时候。
太阳往天顶爬去。在这皮肤被晒到发痛的酷暑中,预定的开战时间还未到来。
若是论这一点矜持,《协会》与葛兰‧阿萨雷倒是非常『相似』。《协会》方挑明了宣告决战时刻,而孤身挑战巨大权力的葛兰也正面接受,彷佛认为自己一人便能横扫千军。未来《近神者》将会独自与世界对峙、孤身奋战,然后独自走上灭亡之途吧。就是他的这份觉悟与自信,让所有把『刻印』当成与魔法世界之间细微牵绊的罪人退缩踌躇,犹豫是否要打破约定。
朗朗乾坤之下,有一个屹立不摇之人稳稳地踏在这个日晒风刮、犹如万物尽绝的沙海上。葛兰‧阿萨雷心无杂念地迎战世界,似乎胜利与失败全都尽其一身。他脚下所站的那片荒野竟是如此美丽。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个世界不是有一个故事叫做《北风与太阳》吗?我们扮演的角色究竟是耍弄葛兰的太阳,还是等著被剥光衣服的旅人呢?」
梅洁儿低语道,宛如在估量自己有多少价值。在十崎家的时候,京香常常拿一些图话书或故事书给还不太会读写地狱语的梅洁儿看。
「太阳……在那边。」
瑞希的目光前方,就是那个立誓要成为烈阳,烧毁所有魔法世界不公义的人,浅利凯兹的双胞胎哥哥──葛兰‧阿萨雷。
少女希望得到一股力量,勇敢抵抗必须要与那个人战斗的恐惧。她内心所想的,仍然是她的『老师』。
就算分别之后,梅洁儿还是没办法完全解脱。她心中的感情纠结难解,甚至午夜梦回之时都会一再回想起来。当她听说仁每天都在神和家门前呼唤她,心里觉得既欢喜又难过,身上的躁热一直久久不退。
老师误会了。
不管用任何理由『接受守护』,她都不能就此埋没在那里。如果不脱离那个地方,他们也永远无法走出监护人与小孩的关系。
每当她冷静想到这一点时,心中的悸动总是会萎靡下来。所以她必须自己去争取。
这不过只是一种任性,只会平白让他操心而已。但是梅洁儿仍然怀著一股可能是错误的专情,把手放在胸前,下定决心。
「……不要紧。老师,我可以战斗。」
《协会》赛拉‧巴勒德当面直视那有如太阳的男人,从身上扯下的不是旅人的斗篷,而是浴袍。
剑士赤裸白净的身躯宛如在闪耀一般。她感慨万千地仰起头,看著万里无云的沙
漠天空。
「还有一分钟,都准备好了吗?」
†
有一名男子正在距离战场将近五公里远的地方,观看这场两百零三人对一人的决战。如果是平均一点零左右的视力,只要距离一公里远,也只能大约看出一个人全身的体形与个子高矮而已。而这个人在五倍远的五公里距离,还能用肉眼清清楚楚地看到脸庞或是微小的动作,这是因为他是一名身怀超绝技艺的魔法使。
「那就是阿琉夏家的女儿,仁的刻印魔导师啊。」
这名男子看起来年约四十岁左右,灰色的头发往后抹平。他就好像在梦里的河岸边游玩般,以一股戏谑的姿态指著少女。
「竟然让年纪那么小的小淑女跑掉,仁也未免太没用了,一点都不像是我的学生。」
那人也不顾身上雪白的棉麻西装弄脏,弯腰坐下。沙子就好像是迎接他似的,隆起成沙发形状。他的名字叫做王子护豪森,曾经是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同时也是把葛兰的弟弟浅利凯兹从逃亡地美国送到日本来的人。
王子护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切开吸菸口。接著摆出戏谑的动作,手指在盖住自己右眼的眼罩上轻弹了一下。
「哎呀,急急忙忙跑来,忘了带打火机。可以借个火吗?」
一场厮杀再过不久就要展开,但是他就像在看棒球比赛似的,向站在身后的另一名观众说道。
†
派出刻印魔导师与神和瑞希的魔导师公馆内,十崎京香与武原仁正在会议室里默然相对,两人之间的桌上放著一口方形的金属箱。就是这口箱子让两人沉默不语,气氛沉重。箱子是开著的,好让仁确认里面的东西。
箱子里面是一把已经装配好的狙击枪,枪上具有一种杀过好几个人、保养良好的凶器所特有的吸引力,使人无法移开视线。
「我们必须在现在这个阶段就阻止他。」
京香先前就推测有可能发生比现在情况还要糟糕的真正可怕事情,仁也知道这一点。从他们恶鬼的角度来看,葛兰‧阿萨雷的挑战具有不同的意义。
「是啊,不管组织本身有多烂,既然《协会》限制住连接魔法世界的出入口,对这个世界来说他们还是很重要的。多亏如此,魔法使才没有在日本国内到处泛滥。」
「如果葛兰完成他的『正义』,开放进入这个世界的通道。那么日本,还有尚未公开魔法使存在的整个世界都无法承受。」
假使葛兰很公平地各分配一百个名额给一千个魔法世界,让他们派遣优秀的魔法学者前来。光是这样,日本国内的魔法使人口就会一口气增加到十万人。但是如果把他们当成是一整个世界的代表,这些学者人数还算不上充足。虽然仁和京香都因为恐惧而没有说出口,魔法世界遗有另一个更根本的解决之道,可以让他们获得足够的实验环境。
日落前的夏季黄昏天空不断向地面降下雨水,有如洗净一切罪恶般。
只是一把狙击枪摆在这里,似乎就让整个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闷。仁很犹豫要不要拿起这把枪,因为这么做必定会让时间倒转,使他丧失某种物事。《沉默(Silence)》这个外号不是在他用容易拿捏下手分寸的匕首或拳头战斗之后才有,而是之前使用这把枪的时期所冠上的名号。
感性的恶魔对他喃喃细语。只要尽快杀死葛兰,就能保住梅洁儿的安全。如今这个时候,仁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帮助那名勇敢的少女。那个他一直封闭在内心某个角落的自我讪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会为了事先重新找回感觉,这个星期每天不断练习射击三个小时吗?
「专任官武原仁。在此我要转达魔导师公馆的决定,命令你杀死葛兰‧阿萨雷。」
京香当初就是看到他失去一切穷途末路,才会进入魔导师公馆的。可是现在站在眼前的童年玩伴却亲手把枪交到仁手上。
「我已经找了一个魔导师负责移动,你就用魔法前往射击位置。不管是《协会》的想法或是其他任何事情,你都不用顾虑。」
接著京香流露出平时彻底排除的温柔,静静地说:
「为了不要再失去任何一个人。」
教导仁如何用枪的另一名『老师』王子护豪森已经离开魔导师公馆,他的亲生妹妹也已经不在。虽然一切人事已非,但他仍然相信之前培育的力量能够保护某些事物。《沉默》用右手拿起这把狙击枪,沉甸甸的重量彷佛吸满了他手中杀业所流的鲜血。
「收到。我去帮梅洁儿,马上就回来。」
†
沙漠里的两百名刻印魔导师被扔在这里,其实并非毫无胜算。他们各自获得《协会》提供的技术,学到如何突破葛兰的各类防御魔术。不过他们也并非只是因为有实力而被选上,有些人是因为没有利用价值但又不能置之不理,才会带来这里消耗。
这种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让浅利凯兹越狱的《人偶师》绫名涅琳在这个世界制造的诸多『家人』。这些被相似魔术洗脑的牺牲者被一网打尽,派来参加葛兰讨伐战;剩余的生还者有十五人,一家子就可以组一只橄榄球队了。
在眼神阴沉的罪犯当中,这群被带著沙尘的强风吹袭的人显得非常异样。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名身穿运动背心与短裤的男子。他手中撑著一根晒衣竿,上面还绑有一面画著木乃伊脸庞的巨大白布。那是《人偶师》的脸,就如同孩童画的图一般歪七扭八,在强风中招展的白布似乎是他们家族的旗帜。
「为妈妈而战────!」
高举旗帜的蛙脸男高声吶喊,有如孩童般的表情洋溢著单纯的勇气。个性温厚的他们被身旁的魔导师围殴泄愤,已经是遍体鳞伤。
原本专杀小孩子的杀人魔整排门牙都被打断,大喊道:
「准备开打啦!」
「好──!」
「你知道吗?妈妈她有喜欢的人喔。」
「不晓得他会不会变成我的爸爸,会不会给我吃甜瓜瓜呢。」
插嘴参加兄弟间闲言闲语的,是最近才刚加入的『家人』──切割杀人魔福拉缪。
──日本时间下午六点。
就在到达既定时刻的同时,杀死葛兰‧阿萨雷就能重获自由的罪人们一起发出怒吼,朝他杀去。
《近神者》从四面八方冲杀而来的人群中,挑选出冲在最前头的一群人,向他们伸出手。在恐惧心的作祟下,刻印魔导师们停下脚步,开始发动力量箭矢,意欲抢在葛兰攻击之前先下手为强。
其他刻印魔导师心里一乐,为自己的幸运感到高兴。他们打定葛兰的第一手攻击一定会落到别人身上,便运起奇迹之力的火炎,变化成箭矢或长枪。
葛兰伸出的手一甩。与此同时,刚才被他伸手指向的魔导师们发现葛兰‧阿萨雷突然就在身后;其实并非如此,是他们遇到强制移动到另一个位置,变成葛兰的挡箭牌。
运气好的人可以收回原本正要击发的疾风、钢铁狂岚、火炎,以及如同长蛇般扭动的概念魔术。但是更幸运的,则是那些能够及时把已经汇聚的力量转化为防御魔术的人。
被放置到同伴攻击弹道上的刻印魔导师遭到高温、寒气或是残酷的龙卷风无情撕裂。有一半的人知道会打中同伴,但已经来不及收手;还有一半的人则认为,要是能够连带打中葛兰,也算是赚到。
一阵魔力风暴横扫肆虐,等到风暴停歇之后,在沙地上躺著将近十具尸首。虽然数十名刻印魔导师所施展的魔术攻击直接击中,可是《近神者》身上仍毫发无伤。就如同先前葛兰挡下《三十六宫》之一的《九位》所发出的自由电子雷射一样,他的防御坚固无比,让人感到绝望。这是让自己周遭的空间与没有任何魔力运作的空间『相似化』,藉此抹除魔力的衰减式防护壁。
罪犯们纷纷住手不再攻击。他们不是顾忌会打到同伴,而是害怕会反噬己身。
攻势中断的刻印魔导师一行人当中,有七个人胸口内的内脏被相似银弦接上。葛兰再度一甩手腕,与他袍袖钮扣『相似』的棒状物全都被揪下来,如同一阵暴风般横扫现场,撕裂战场。高阶的操作术可以选择『小东西』当作实际活动的操作本体,操作对象越大,越能施予巨大的力量。例如葛兰把长度两公分的钮扣移动五十公分,银弦连结的两公尺长竿就会移动五十公尺。被银弦连结在一起的命运共同体或是用魔法护体,或是闪身成功躲开长剑、长枪到处乱飞的钢铁疾风,只有一个人被晒衣竿旗帜刺穿了胸口。那七个人全都身子一震,剧烈痉挛,就和那个人『一样』心脏开了一个洞,倒毙在地上。
战斗开始才一分钟,《协会》方的死伤已经达到将近一成。《无双剑》见状,不顾危险往葛兰直冲过去。如果此时不改变这不利的局面,这场战斗将会就这么一面倒地结束。
赛拉结实的乳房轻晃,飞也似地疾奔,一道平坦的影子如同巨大的黑色斗篷般在她背上展开。炼金大系在分界面中发现《魔力》,并且操纵其性质,而这道黑影就是炼金大系的《化身》,圣别化身(Divide‧Avatar)。那是另一个自我分界面,能够依照魔法使的意志随意改变形状。
赛拉使用延展超过十公尺以上长的斗篷,攻击那如同太阳般的男人。
「咻。」
她吆喝一声,出手便砍。《圣别化身》在一点二公尺的高度制造出分界面,横著一劈。葛兰‧阿萨雷闪身躲开,他判断用防御魔法无法完全招架住,第一次闪避敌人的攻击。
众位刻印魔导师发觉逼到葛兰身边的话就不会被他移转位置,只要不给他喘息的空间就可以了,踹起满天沙尘一起杀去。这群罪人军团已经被一马当先的《无双剑》吸引住。赛拉‧巴勒德是一名能够率领众人的大将之才。
流弹往赛拉背后袭来,都被她头也不回地用黑色斗篷一一打落。
葛兰那双灰色的眼眸此时第一次露出笑意,好像在称赞赛拉的奋勇。
「看来你被同伴攻击,光是防御就已经分身乏术了。」
「这样就够了。」
《无双剑》毫无惧色地回答道。
一道闪光当面由下往上一砍,整个世界从地底直达天际,连同葛兰的影子一同被切成左右两半。
无限延伸的蓝色光剑在云端燃起火炎消失,这是因为魔法被地平线另一端的恶鬼观测到而遭到消除。
「我也真是太嫩了,竟然一股脑地冲过了头。」
赛拉自我警惕一番,重新生成刚才被魔炎烧毁的魔刃。
身体从中心线被切成两半的最高位魔导师已经化作黄沙。不,被强风一吹而逐渐崩散的是一座维妙维肖的沙雕像。相似魔术的移转术是利用相似之物与自己交换位置来发动效果,而这座沙像只不过是交换之后遗留下来的东西而已。最强的相似魔导师葛兰能够在目的地构成自己的雕像,强制和自己交换位置。
赛拉右手的魔刃就是《无双剑》称号的由来,同时也是化为剑形的《圣别化身》。而她的义弟《大气泳者》则能够在气压接触到身体前方时使其上升,于背后时使其降低,两种气流转换获得浮力在空中飞行。如果用身体为分界线可以办到,那就等同于另一个身体的《化身》,当然也可以同时施展出多种不同的作用。
「《无双剑》赛拉‧巴勒德……领教!」
攻击距离自由多变的无双剑以疾风般的剑速追击葛兰,切断沙像。葛兰招架不住,利用相似魔术移动位置,拉开几十公尺的距离以避其锋。
这把魔刃不是凭著重量或是锋锐度,而是『操纵碰触分界面之物体的性质』来斩切一切物质。因为不具备实体,甚至不会发出破风声响。葛兰利用紧急移动不断生成形似他的沙像,全部都被《无双剑》一一破坏。
可是相似王者脸上神色从容不迫,完全不像是被裸体魔剑士追得穷途末路的模样。
「不过是雕虫小技,根本不足以称为《化身》。」
赛拉察觉有异,浑身一冷。她发现冲过来的刻印魔导师无声无息,转过头去一探究竟。刻印魔导师背上的『刻印』被银弦自行连结在一起,全都尸横当下,累累倒卧在可望见她裸臀的沙漠上。
人类都是『模仿神的型态所创造』,既然原型相同,因此所有人都很相似。相似大系的化身《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即源自于这种观测,可以让他人强制变得和施术者自身相似。刻印魔导师的血液流动突然强制与葛兰同步,引发心律不整或是休克症状,导致心脏停止。
「你应该至少听说过相似大系的神经操作吧。这项《化身》发展出形形色色的多样化体系,如果穷究至最高境界的话,可是一种能够操纵他人的《接近神的力量》。」
看到众人死得凄惨,赛拉怒上心头,无双剑直劈葛兰,但却好像砍到一面铁墙似的,被挡在葛兰眼前。女人感觉肩肝骨部位裸露的肌肤逐渐渗出汗水。几分钟前当她第一次展现右手的无双剑时,确实没让葛兰有机会用魔法护壁防守,成功逼得他后退闪避。可是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被破解了。
「……我们都是人类,为什么实力差这么多。」
「也因此我才是《近神者》啊。」
葛兰紧握的拳头猛然击出。赛拉明明已经躲开,却又和上回初次交手时一样,内脏彷佛直接被打中似的,剧烈疼痛让她弯下腰来。葛兰的手用相似银弦与赛拉的胸腔骨骼连结在一起,他的拳头直接挠曲赛拉的骨骼,压迫她的内脏。这种理论上百发百中的殴击也是《原型化身》的其中一种型态。
「……快点……移动。」
就在葛兰正要给予赛拉最后一击时,神和瑞希用《气》所生成的蔷薇藤蔓缠住他,封住他的行动。
所有刻印魔导师应该都明白,双方的力量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但是他们仍然慢慢地被葛兰吸引过去。
他们宛如在漆黑宇宙中飘浮的尘埃,受到《近神者》这颗太阳的引力所吸引,为了被烧毁而一一坠落下去。《人偶师》的『家人』一开始有十五人,刚才剩余的人数也只能踢足球,现在又变成棒球队了。原本白色的旗帜逐渐被血迹染污,每当举旗的兄弟一死,就换成另一个人拿持。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福拉缪一边大声哭喊,一边在陷入疯狂的刻印魔导师人群当中找寻自己『家人』的踪影。
†
王子护豪森用他那只澄澈无比的紫色左眼观赏远方展开的凄绝光景。
「利用多到令人厌烦的人海战术从正面击垮敌人,这种战斗方式的确很像《协会》的做法……但是对《公馆》来说,这一切都只是诱饵吧。」
就算召集来的刻印魔导师人数再多,既然统率这批战力的鏖杀战鬼──也就是专任官只有神和瑞希一人,那么魔导师公馆真正的决胜点就不是在这个正面对决的战场上。要是葛兰‧阿萨雷够了解在地狱的战斗方式,他应该也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吧。
或许是因为葛兰在战场上总是所向披靡,他没有什么战术意识。如果想要打败那个超凡之人,这一点可能就是唯一的突破口。
「请看,『他』就在战场上的某处。那个人经由我亲自训练,能够用最有效率的方法打倒魔法使。他可是我还满得意的门生呢。」
王子护没有佩戴眼罩的左眼洋溢著喜色,对站在身后的男人打从心里自豪地说道。
†
剧烈强风所堆积起来的沙丘就像是风化似地逐渐消散,洒出阵阵沙烟。武原仁趴伏在沙丘的棱线上,为了狙击敌人一直架著步枪。由脚架支撑以维持稳定度的枪口正在屏息等候捕捉葛兰‧阿萨雷的那一刻。距离大约一一〇〇公尺远。
两百人中已有超过一半的人数尸横就地了。《公馆》先前就把葛兰的实力毫无保留地告知所有刻印魔导师,警告过他们这场战斗有多危险,结果却是这样。不过其实半数的刻印魔导师在三年内就会死亡。一年中大约有一百人死去,当中有一半会变成一团烂肉或是焦炭,连尸体都无法辨识。如今在这里发生的光景并不稀奇,只不过是原本人数较少又分散的死亡,全都发生在这一场战斗中而已。
武原仁在一堆同样身负刻印的大量尸体,以及即将踏上死亡之路的人群中找不到梅洁儿的身影。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眼前这无可挽回的凄厉景象让仁感到麻痹,逐渐失去判断能力。唯一知道的,就只有对《协会》干出这种大肆浪费生命的做法感到勃然大怒而已。
在仁窥视的瞄准镜狭窄视窗的另一端,他要猎杀的猎物葛兰‧阿萨雷同样也愤怒若狂。有些情景不管任何人看了,都会感到义愤填膺。想出这次计画的幕后藏镜人应该也知道,葛兰不是光凭人海战术就能撂倒的对手,而且导演出这出惨剧的《协会》高层明明深怀超凡的实力,却躲在安全无虞的地方,绝不现身。
葛兰又从视野狭窄的瞄准镜中消失,他为了远离《无双剑》保持安全距离而移转位置。仁焦心不已,跟随裸体女剑客寻找目标,枪口重新瞄准。摆脱不去的焦躁情绪从他的脊骨缓缓爬上来。魔法使会牵动自己观测到的世界秩序,所以这个葛兰表演的舞台就如同相似世界,形状相同的物体会以银弦连接在一起。每一秒钟,身上带有与梅洁儿相同形状刻印的人都会被银弦连结而丧命。不能一枪毙命的话,一旦让葛兰有了戒心,就再也没有第二次狙击的机会了。
把一条近乎于神的生命放在扳机上的感觉,会让脑干分泌出昏暗的喜悦感。他一边放慢越见仓促的呼吸,发觉梅洁儿才离开没多久,自己竟然已经被拖进黑暗深渊当中,让他突然很想来根香菸。整个气氛之所以立即受到异样亢奋的情绪影响,并不是因为这个世界是个地狱。只是因为仁没办法真的那么虚伪,一边拿著步枪猫准他人,还一边大谈冒牌老师的那套常识伦理。
《近神者》终有一天会因为人性美德而落败。他具有高傲的尊严、为刻印魔导师的处境感到愤怒的仁慈,以及压抑自身情感的坚定决心。但是如果想要独自面对这巨大而狡猾的敌人,这一切都是极为沉重的负担。只要回顾越狱事件之后的一连串动作,葛兰的行动已经完全被老奸巨滑的《协会》看穿,利用他的双胞胎弟弟凯兹设下圈套。
仁正在调整呼吸,让自己和金属枪管、枪机与枪托合为一体。就像好几年前,他根本不曾想过要成为小学冒牌老师的过往时一样。
虽然这把枪不会因为枪管受到日晒导致热膨胀而影响精准度,不过仁还是想尽早解决。因为仁知道,如果他在遍地可见的尸体中发现了梅洁儿,根本不可能成功完成狙击任务。
该怎么办才好……不要再犹豫了,快住口,没办法扣扳机。仁斥喝烦恼不已的自己。
那个太阳般的男人停下脚步,用防护壁挡下《圣别化身》。葛兰应该是使出了《原型化身》,一击就让赛拉屈膝跪地。在这一瞬间,完全信任防御魔法的他就这么站在原地不动。
他可以凭藉这一扳机打下太阳吗?
只有他深信这一枪可以击落太阳、可以结束这一切。
扳机扣动,彷佛被吸到原本应有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仁发动他先前一直关闭未用的魔法消除能力。
一道势如破竹的魔炎从沙丘顶端的棱线顺著瞄准镜中的视野燃起,在沙漠中迅速疾驰,吞没葛兰‧阿萨雷。专门猎杀大型动物的步枪子弹(300Win.mag)虽然受到重力影响,速度稍有减慢,但仍然以超音速穿过回溯时间所挖出的火炎隧道。子弹把感应魔术连根拔除,直接扑上葛兰‧阿萨雷。
接触第一层防御魔术──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二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三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四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五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六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七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渗透后与第八层接触──反馈观测引发魔法消除──贯穿
衰减式防护壁屡屡阻绝两百多名刻印魔导师的魔术,让他们的攻击无法近身;多重防护壁挡下了无双剑,却因为超音速子弹结合恶鬼注视瞄准镜的反馈观测所引起的魔法消除效果被打破,瞬间击穿。
半空中忽现一道魔炎奔走,超音速步枪子弹在消除魔法的同时击杀魔导师,不给对方有一点反应的时间。不管是普通的罪犯或是魔法高手,死亡的沉默都会比枪声更早降临在他们身上。《沉默》的称号原本是由此而来的。
葛兰‧阿萨雷的心脏被打烂,从背上爆出来。他的肉是沙、骨是沙,鲜血与内脏全都是沙子。
葛兰一脸茫然地站在碎裂的沙像后方一公尺处。
《近神者》就好像是一只手勉强勾住悬崖边缘,险些坠入死亡深渊般,面如死灰。
仁不假思索,已经开始动手装填第二发子弹。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子弹并没有打歪,而是沙漠掀起一阵沙雾,下一秒钟那个男人移动了一公尺。也就是说,葛兰在防御魔术之下,还设了一道让自己身体移动的魔法,当作最后的防线。这道移动魔术利用其他控制有点偏差也不碍事的魔法,将细小的水滴化作雾气挡住仁的视线,然后移动到雾气的另一端。
正当仁要用第二次攻击考验葛兰时,这次反而轮到他面无血色了。这是因为有一道比他藏身的沙丘还更高的黄沙海啸发出隆隆的鸣声,正逐渐朝他席卷而来。
像葛兰这种程度的相似魔导师,就算只是甩甩手臂,也能让与沾在衣服或身上的沙子相似的沙粒移动。但是就算用力推动黄沙一公尺,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变成沙海啸。葛兰‧阿萨雷接著又用相似银弦把现场这片沙海的沙粒连接在他最初掀起的第一道沙浪上,以这种方式让同等分量的沙跟著移动。然后他继续以这堆沙为起点,绑上银弦,利用概念魔术的自动程序再牵动等量的沙。
如此像滚雪球般将沙粒越滚越多的结果,就好像一座有生命的沙山吞食渺小的人类,光凭一个人的魔法消除根本无法应付。
「还兼当墙壁使用吗?我也得移动了!」
沙海啸与前方扬起的飞尘挡住视线,已经看不见对面的战场了。沙丘震动,崩了下来。仁自己也要从驻足点换位置,临走之前回头寻找那个带他到这里来的魔导师。
《协会》派来的魔导师已经不见人影,逃之夭夭了。仁完全没察觉到那个人消失,代表他可能是在仁第一次攻击失手,正在准备第二次狙击时跑掉的吧────
†
有如冥界在关闭大门似的,大地发出低沉的轰隆嚎哭声。
沙海啸沉落之后,也只是造成一座泛红的新沙丘而已。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东西毁坏,一切只会深埋在沙子底下,或者在风中逐渐风化而已。
鸦木梅洁儿脑袋发麻,感觉有如耳鸣又像是阵阵头痛,似乎有好几根针刺在头上,让她站都站不住脚。她曲膝蹲了下来,看到有水滴在地上,好像下雨一样,慢慢渗入乾燥沙地的,是她的泪水。
「真不愧是《地狱》──本以为看过文献后已经颇有了解,没想到竟然当真会碰上《沉默》的恶鬼。」
沙丘上应该没有恶鬼存在,却忽然掀起一阵魔炎。这就代表能够关闭魔法消除的恶鬼、梅洁儿的老师就在那里。可是如今沙丘已经被沙尘掩埋,没有任何东西活动。整个世界好像裹在一层白膜当中,所有事物都变得好远好远。
梅洁儿双眼灼热,连睁著眼睛都让她觉得难过。
大地上的人们大多半裸著身躯,露出精悍的肌肉或是起伏的脂肪,也有些人浑身一丝不挂,但是他们都已经死了。风声犹如看不见的野兽在低吼,来自无神世界的某地,将灵魂带往遥远的彼方去。
「我……妈妈喜欢的人……」
一个拄著旗竿的刻印魔导师在沙地上拖著脚往葛兰走去,旗子已经染成红白色的斑痕。因为沙地贪婪地吸吮著血水,现场并没有鲜血四处流淌,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沾满了生命的赤红色飞沫。就连梅洁儿身上的衣服都被不知从哪儿溅来的血污,以及她自己身上小伤口的鲜血染得血迹斑斑。
在巨大无匹的力量肆虐过后的战场中心处,直接指挥战斗的《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尔此时终于有了动作。就算他的野心只不过是想让《协会》核心记住自己的名字,现在行动也实在太晚了。不过,他并不是光站在旁边看而已,黄金美男子坐在一个由半透明机械零件组成、身长超过十公尺高的巨人当中,连人带机一起往前冲。因果大系的魔导师能建立起高度的魔法文明,靠的并不是操纵空气制造真空汽缸这种简单方法。真正的高位因果魔术可以操纵自然现象,生产出零配件,然后依照不同的用途加以组装,把大自然当成机械任意使用。
菲利浦用力伸出手腕,宛如把看不见的操纵杆往前一推似的。高压空气形成的履带在沙尘大地上转动。因果魔导师引动一个小现象,利用其初期敏感性让模组化的自然现象开始运作,就可以轻易使用庞大的力量。
「来吧,各位!为我燃烧狂风、火烤黄沙吧!」
刻印魔导师就像是蒸气火车的机关士把煤炭铲进锅炉般,使用魔法加热空气、烧灼沙粒,经由魔法固结而成的导气管吸收,为因果魔术的巨兵提供动力。
「接招吧,吃我《百手巨人(Hecatoncheir)》十八号一击!」
构造上完全无视重力影响的四层楼高因果巨兵举起沙子形成的拳头,倾尽将近百吨的体重往葛兰打去。可是接近神的男人连躲都不躲,相似空间形成的衰减式防护壁先前已经当面挡下了许多攻击,毫无变化的一般撞击力道当然不可能突破。
菲利浦咧嘴露出爽朗到不行的笑容,在空无一物的驾驶舱里按下按钮。
插图005
「你上当啦!葛兰‧阿萨雷。」
随著一声轰隆巨响,葛兰周围的空间笼罩在漫天烟雾之中。装载在因果巨兵背后,占掉超过一半体积的东西一口气全爆散开来。那是刻印魔导师用魔法加热烧烤过,达到摄氏几百度高温的沙粒。温度超过沸腾热油的三倍、分量相当于好几辆卡车的沙尘四处飘散,布满周遭的空间。东西全都起火燃烧,无一幸免。尸体在滚烫的热沙风暴中起火,烧乾鲜血。还活著的魔导师痛苦地扭动身躯,浑身严重烧伤,就这么被慢慢烤焦。那十五个眼神天真无邪的人已经全都死光了,代表《人偶师》『家人』的旗帜已经超过棉花的燃点,开始烧了起来。葛兰设下的防护壁与没有魔术运作的基准空间『相似』化,降低攻击能量。也就是说,没有反过来加热基准空间的话,他就会因为防御魔术的关系,自行吸收高热而自焚。让周围的空间变成生命无法存活的环境,从防护壁的内部烧死那名超凡之人。这就是《百手巨人》打的如意算盘。
整个世界好像被塞进一个大烤箱一样,阵阵恶臭让不在附近的幸运生还者反胃作呕。罪犯们身上的水分被超高温烤乾,就像纸一般逐一起火燃烧。还有几个人身上的刻印被银弦(魔力)连结,刻印魔导师的证明遭到火焚而痛得满地打滚。
嗅到热风吹来的刺鼻臭味,就连站在刻印魔导师前头的《无双剑》都忍不住呕了出来。
「真是凄惨啊。」
葛兰‧阿萨雷站在飞沙缓缓飘落地面的焦热地狱中心,低声喃喃说道。他手中握著内装有迷你小剑的坠饰,就和凯兹之前用来当作魔力源的东西一样。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身上也不是毫发无伤。在开战前,《协会》提供给赛拉等人用来破解坚实防御魔术的技术终于奏效。除了《百手巨人》外,在罪人当中也有一些魔导师成功在葛兰身上留下一点小伤、撕裂他的衣服。
接近神明的超高位魔导师闭上满是怒火的双眼,右腕随意反手打出一拳。这拳虽然摆明打不到任何人,但是除了梅洁儿,《协会》的魔导师全都感觉右脸颊被一记反手拳狠狠打中。有些人身子一晃,也有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们所有人都受到相似大系的《原型化身》控制,完全没有反抗的机会。
「你们这些罪人,还不拚死进攻?我被打了啊!难道你们不想打倒他,让罪名获得赦免吗?」
在因果巨兵驾驶舱里的菲利浦也按著脸大呼小叫。
现在还站著的,只有忘记该如何止住泪水的小魔女,以及造成这出惨剧的葛兰。
虽然武原仁被沙尘吞噬,但是战斗还在往持续的极限紧张、情绪崩溃发展,一切反而变得荒唐可笑。梅洁儿边哭边笑。
「真是可怜,你很怕我吗?虽然我不晓得你犯了什么罪,不过年纪还这么小,也难怪你会害怕。」
《近神者》露出沉重的表情,好像感到很心痛。但是直到此时,少女仍然拒绝他人的同情。
「……不要以为我的泪水那么低俗。你知道失去接纳自己心意的人是一件多痛苦的事吗?」
「就算身处地狱,人类依旧摆脱不了男女纠葛吗?」
葛兰理解似地流露出深邃慈爱的灰色眼眸。不过,埋在沙堆底下的仁应该会大力否认他的理解吧。
随风吹来附著在脸上的细沙吸了少女的泪水,黏在肌肤上。不管再怎么拭抹,也只是越抹越痛、越抹越多,好像她自己都变成一个泥人似的。
葛兰接著把厚实的手掌伸到哭泣的少女面前,坚持自我的代价就是绝对的死亡。她的所有可能性与意志都会被剥夺,变得和那些视线之内随处可见的倒地肉块一样。
「可怜的女孩,至少让你毫无痛苦地追随他去吧。」
但是梅洁儿却在葛兰的中指上看到一个厚茧。这个《近神者》同样也是磨练自己的才能,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才获得力量的。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眼前的男子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人类,所以她还能继续战斗。
「我们已经约好了……约好不管老师发生什么事,我都要继续活著!」
梅洁儿有如用力狠抓心中最悲苦的部分一般,乾燥的嘴唇吐出这句话。她的老师最希望的无非就是她继续活下去而已,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人们总是在无法挽回之后才发现什么是最重要的。
「勇敢的孩子,就算没有胜算也要战斗吗?」
梅洁儿左手推出,就像是与葛兰伸出的手相合一般。少女身上的衣服被强风吹得不断摆动,在她脚边绽出一个小小的魔法阵。这个魔法阵就是圆环魔导师所观测到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法则之间的偏异,魔法阵的正面必定是固定在施术者的视线方向。不过虽然梅洁儿坚强的视线紧紧瞪著葛兰,阵图却正在缓缓旋转。不,魔法阵不是只有一道。事实上平面的二次元阵图正逐渐展开为三次元,宛如有好几层魔法阵重叠在一起。甚至就连少女魔导师的身影都已经不是只有单独一道,开始摇晃,在同一个位置现在有超过十个梅洁儿存在,全部重叠在一起。
此时少女的脚下就是世界的交会点。她既是一人,同时也是与《不分化身》相同数量的梅洁儿,而且还是一道永恒之炼,固定住她所观测到的世界。就连神明都无法让魔法使从与生俱来的魔法大系分离,或是赋予不同的大系,但是圆环大系的观测之影魔法阵竟也在相似大系的葛兰脚下展开。
这种极为惊人的特殊状况让接近神的魔法使发出赞叹。
「小小年纪就已经登至圆环大系巅峰的一半,你必定也是个不凡奇才啊。」
瞬间,在沙漠中的所有魔导师看见整个世界都被闪光笼罩。这道眩目的光辉之海竟然光芒不衰,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惧。
「但是想要和我并驾齐驱,至少还得再花上十年工夫。」
整个世界变成上下起伏的银色汪洋。粼粼的波光其实就是把空气、沙粒,甚至连光线都连结在一起的相似大系银弦。想要辨识出哪些东西受到葛兰的魔力控制,根本比细数沙漠有几颗沙粒更没有意义。所有银弦都不是用一对手腕彼此连接,而是与许许多多『相似』之物互相交织在一起,最后连结在那唯一的超凡之人身上的。《近神者》如今就是世界之王,能够直接或间接地操控一切以魔力连结的事物。
梅洁儿屏住呼吸、闭上双眼,尽可能阻绝外界,就像母亲教导的那样,急速建构起精密的概念魔术。要是葛兰对氧原子动手脚,她就会没命;如果葛兰把阳光集中起来,她也会被烧死,而且用沙子压死人的那种程度的攻击随时都会招呼过来。她知道魔法还不完全,仍然凭藉著胜负直觉释放出来──
「毁灭吧!」
银白色的世界里开了一个直径一公尺的圆形空洞。就和她学到的一样,魔法把一切防御全都吞噬消灭掉。但是下一秒钟,业火如雨般从天而降,压倒沙漠上的魔导师,有如触怒了天神一般。
「怎么会!这里根本没有被这个世界的人类看到啊。」
少女身受魔炎瀑布的浇淋,哀叫道。
「你连自己玩弄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受到一抹严厉的声音震慑,披散著一头黑色长发的少女转过头来。那是葛兰‧阿萨雷。不晓得是被躲开了,还是根本没打中,抑或是因为梅洁儿没杀过人所以经验不足,她根本没有伤到葛兰。即便是葛兰,在这毁灭奇迹的火炎中,似乎也没办法使用魔法,他并没有动手,只对梅洁儿说道:
「这道诅咒对凡躯来说太过傲慢,今后不可再用。因为在恶鬼存在之地无法发动,所以无神的世界承受不了反作用力。」
葛兰创造出来的相似世界原本与梅洁儿的魔法融合在一起,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魔炎烧得一乾二净,甚至连银白色汪洋也粉碎殆尽。《原型化身》破解,身体又能活动的魔导师四处逃窜。燃烧的火粉扬起,彷佛宣告奇迹之梦已尽。被魔炎焚身的刻印魔导师彷佛就像是残灰余烬一般,带著一身无力感,目光看著火炎飞扬。全部的人都是炼狱的柴薪,被地狱之火焚烧折磨。
「《协会》的使者,你要夹著尾巴逃了吗?」
葛兰对《百手巨人(Hecatoncheir)》问道,菲利浦的身子已经变成半透明了。
「那个阿琉夏家的该死女孩竟然在神判场上撒谎,我只是要去向《九位》报告而已。『背约之圣业』根本就存在啊!」
梅洁儿明知不会有效果,仍然在魔炎风暴已散的大气当中收集魔力,用闪电击打那名男子。因为金发因果魔导师刚才口中所说的名字,就是在那场把她打入地狱的神判中担任最高法官的人。一些犹在眼前的恶梦好像从肌肤的缝隙、细胞的间隙中渗出一样,让她紧咬住牙根,用力到乳牙几乎都要松动了。
因果大系中的转移魔术是根据现在自己所在的位置,在『下个瞬间还是会继续留在这里』的因果。操纵这个因果来改变座标位置,属于大系当中最高难度的技术体系。因为危险性太高,为了降低风险,施术者会像这样一点一点地转移以求万全。就算转移中身体遭到破坏或是转移失败,只要所有身体当中还留有三、四成,就能够重新计算碎块,让身体复原。
看著《百手巨人》离去的魔法使们好像被火炎净化般,全都忘了厮杀。
「所有的一切都愚不可及。我的小弟竟然被迫背负这种命运吗?」
葛兰‧阿萨雷骂道。拚命恶战到现在的刻印魔导师第一次看到《近神者》流露出人注感隋。
这是一场研究如何对抗葛兰的大型技术测试,完全没有人期待事情能够就此解决。此时两百名刻印魔导师中,还站在沙漠上的生还者──包括梅洁儿在内,只剩下三十二人,这就是这场战斗的结果。之后《协会》的魔导师会展开真正的攻击,一定会更确实有效地突破葛兰的防护壁吧。
「就算愚不可及又如何?你能拿这个世界怎么样?」
梅洁儿站在接近神的男人面前,浑身脏污。她满脸是泪、一身是血,已经累到连站都站不直了吧。她的老师埋在沙子底下,让她的臼齿不自觉地打颤,停不下来。不知曾几何时,连心意与尊严都风化了,她觉得要不这么做的话,根本活不了。她已经完全明白,对《协会》来说,刻印魔导师代表什么了。他们不是人,而是散落在沙漠中的便利肉盾。
「我要奋战而死。与其忘掉老师、忘掉这份心意,我宁愿战斗到死。」
「志气高傲的小女孩,我会留下你的性命,让你听一听获得这名为魔法的奇迹的人究竟该如何活著。历经一段追求神之心的旅程,我在这个地狱找到了答案。」
葛兰的长袍在风中翻飞,怒视这片已经开始将大量尸首逐渐掩埋的无情沙海。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墨守愚蠢成规的《协会》、剥夺魔法使生命意义的地狱,一切的一切都是错误。」
这里就是地狱,葬送一切奇迹的荒野。
†
凄惨的战斗落幕,葛兰已经离去了。
王子护豪森看到一半就开始大发脾气,差点没把眼罩扯下来。
「真是丢脸丢到家了!我都已经教过你,让你能用最有效的方式杀死魔法使,结果竟然落得这副德行,还被神和的家主挖出来……唉,真是教人看不下去。神和也是一样,战斗中怎么能擅离岗位!像那种傻瓜,就让他窒息去好了。真是的,就是因为没把枪放开,所以才会折断手指!」
简直乱七八糟。
「啊啊,瞧瞧你的刻印魔导师,她像只小狗一样跑过去了,还哭得那么伤心。明明是一场令人动容的会面,还不快点醒来!你也来说说他吧!」
王子护回过头,朝站在沙椅之后一直看著相同光景的『那个人』说道。
「为什么要把我带来?」
那人以嘶哑的声音反问。即使在沙漠中,顽固的旅人浅利凯兹仍然不肯脱下黑色大衣,热得满脸大汗。这个男人从兄长身上获得魔法才能,在他回到东京之后,王子护竟然大摇大摆地主动接近,手上还带著一笔相当于双方初次合约十倍的金钱。就凭凯兹的魔法,他原本根本赚不了这么多。
「你也有必要来看一看吧,因为这就是你兄弟所要做的事情。」
「那个就是我!不管是那边烧焦的那个,还是那里脖子折断的,还有那一个窒息死掉的,全部都是我!!」
凯兹原本就是一个刻印魔导师。若不是他抛下一切逃出日本,现在也已经和那些尸体躺在一起了。十多年前,当他还像那样心中留有奋斗意志的时候,那些与他同为流放之人,曾经一起说过话的魔导师肯定老早已经死光了吧。在这十几年当中从未回想起来的寂寞与悲伤不断涌上心头。
「我倒觉得你大哥很同情刻印魔导师啊。」
「可是杀死他们的不也是那个葛兰吗!」
他完全不认为一个正常的人类能够像捻死蝼蚁一样,面不改色地杀掉上百人。
「难道你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一个人的生命必须更有效利用才行,这样是不对的。今天的战术实在太过浪费人命了。」
站在凯兹身旁的王子护也是一个怪物。凯兹曾经率领一个扒手团体,可是他的手下却在下手时失手,大闹一场而刺伤了微服出巡的王族,而他就因为这令人无奈的不幸被打入地狱。此后十五年,没了魔法的凯兹就连扒手都当不成,从没过过一天像样的日子。他的奇迹被烧毁,备受无力感折磨,畏惧被抓而镇日担心受怕。连地狱语言都不会的他找不到工作,穷困潦倒,不知不觉连感情与自尊都已经消磨殆尽。当王子护找上他时,他已经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流浪汉,只想著要如何才能弄到一根菸抽抽,除此之外的事情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各种不同的情感在原本空荡荡的皮囊里开始萌芽,让凯兹感到非常不安。他忍不住怀疑这些憾动自己的喜悦、愤怒与自尊心会不会是葛兰在摆弄他脑袋的时候混进来的渣滓。自己的心灵本来就像是锉刀磨过一样,没有一点起伏。他怀疑是否连原本残存在心灵一隅当中,那名为浅利凯兹的男人都已经不存在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没办法把魔术使得那么出神入化。连自己或许也能和葛兰并驾齐驱的妄想都已经破灭,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我……没办法理解那个男人。」
老早就应该消磨尽失的羞耻心又要让身体产生反应,使得凯兹既悲伤又愤怒。就算得到了奇迹般的才能,在葛兰或者其他人面前,他到现在仍然还是一个失败者。
他心中萌生一个愿望。正因为世间如此残酷无情,更希望自己能够无愧于天地。这是凯兹自己的心意吗?或是从双胞胎哥哥身上复制过来的情感?就连这一点都让他感到狐疑迷惘。自内心深处涌起如熔岩般的黏稠躁热感让凯兹眯起眼睛。
「到头来,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就只有愤怒而已。只有愤怒与我亲近,有我熟悉的气味。」
†
仁在沙漠被黄沙海啸掩埋之后,感觉自己好像又被泪流满面的梅洁儿摇醒过来。可是公馆的医务室原则上禁止刻印魔导师师进入,少女当然不可能会在这里。竟然在幻觉中看到梅洁儿,他觉得自己的症状也真是相当严重了。
虽然神和瑞希把仁挖出来,让他免于窒息而死。但是他太执著于射击第二枪,没有把枪放开,使得他双手一共有四根手指骨折,左手手腕也脱臼。另外还有左膝关节粉碎与五根肋骨骨折。对仁来说,最出乎意料的是,他为了协助作战计画而受伤,可是不知道招谁惹谁,《协会》竟然拒绝用高等魔法为他治疗。这样一来,《公馆》那些专门搞破坏的魔法使也没有人那么多才多艺,有办法让骨折伤势在一天之内痊愈。
所以一天过后,仁的右手除了拇指以外全都固定住,捆上了绷带。虽然他只要动一动就浑身剧痛,虽然手指动弹不得,可是此时他仍然站在六年一班的讲台上,用左手写著板书──因为这个教室是他与小魔女所共有的宝贵物事。
「老师,我看不懂这在写什么。」
「抱歉抱歉。这边写的是『能让红色石蕊试纸变蓝的东西』。还有一件事,在学会硷性与酸性之前,要是你们能多多体谅伤患,老师会觉得很欣慰的。」
寒川纪子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左手写出来的、歪七扭八的板书字体,举起手来。
「老师,现在这样课程根本进行不下去,我觉得还是请班上的同学帮忙写比较好。」
「寒川果然聪明,这个想法不错。有哪位同学字写得很工整的?」
因为学校有写字课,所以仁也知道谁写字写得很漂亮。
「佐藤同学。」「佐藤同学字写得很好看。」
教室里好几个人同时出声答道。女生当中个子最高、发育最良好的少女一边看著四周,一边怯生生地站起来。卫生股长佐藤泉美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身高,坐著的时候坐姿端正挺直,一站起来就有些驼背。
「佐藤,那就麻烦你帮老师写板书。」
虽然只是一件简单的任务,但是因为平常少有这种事,缺乏耐心的学生们引起一阵骚动。
下个星期第一学期结束,御陵甲小学就会开始放暑假。仁和班导祖师堂老师讨论之后,已经开始填写学生的学习纪录表了。不过写学习纪录表可是一件麻烦事,因为这是小学的纪录表,所以除了打上五等级的数字成绩之外,还得在通讯栏中写下诸如「好奇心旺盛(静不下心)」或是「不受其他人影响(过于安静)」之类的评语。内容用字必须婉转,避免学生看到之后受到打击,同时也得让家长看懂自己要表达什么事情。
佐藤泉美(个性沉稳)把仁用左手写出来的凄惨板书重新写成端正的楷书字体。
「老师,这样可以吗?」
学习纪录表上就写「努力协助班上事务」如何呢。仁一边藏起内心的满意,看著黑板。看起来比仁平时写的字还更漂亮清楚。
小滚轮滚动的声音带动空气,教室后面的拉门打开了。
少女每跨出一大步,乌黑长发的发尾就会跟著轻摇摆荡。一举拖到第三节课才来学校,却还能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学生也非她莫属了。
「我来了。」
她一边在座位前方优雅地放下书包,一边抬头打量著仁。
构成鸦木梅洁儿的线条,不管是容貌、体态还是头发,全都如刀刃般流畅优美。自从仁和少女初次见面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这么久没见面,仁很想对她说点什么。
「欢迎你回来。」
仁自认这句招呼非常妥当,但是学生们却都噗哧笑了出来。五天没见的少女就像发现一道甜美的点心一样,栗色的眼眸流露出陶醉之色。
「老师,难不成你认为我们所有人现在是重回你身边吗?支配欲真强呢。」
学生们好像明白了仁不加思索说出的话语哪里有异,开始真正大笑起来。
「好了,继续上课,你们不要笑了!只是因为鸦木好一阵子没来上课……不经意脱口而出罢了。」
「那么老师,你是不经意地把我当成老师的人啰?」
就算一段时间不见,嗜虐少女仍然不客气地恶整他。仁虽然很高兴,但是他也不能光只是傻笑,放任上课秩序又要变得一塌糊涂。
「只要还没离开校门,你们全都是我的人,都要乖乖听我的话!」
「是、是的!」
佐藤泉美挺直身子。仁都忘了她就在身旁帮忙写板书。她的个性和高䠷的身材相反,非常娇怯,含著泪等待老师下令(乖乖听话)。这就是冒牌老师武原仁──用一般的方式上课,学生都不把他当一回事;但是只要一板起脸来,就会吓到他们。
「不,只要麻烦你把板书写好就行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他和梅洁儿之间的心结还没有解决。但是就算她还不肯回到十崎家,至少愿意来上课了。两人还能活著在学校见面,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他放下心中的大石。
那场一百六十八个人惨死在沙漠中的惨剧昨天才发生,梅洁儿当然不可能隔了一夜就忘记这件事。少女表面上看似一脸平静,但是她应该也已经知道自己与这个挑战《协会》的敌人之间实力相差多少,也明白为什么从没有人走完百人讨伐的修罗道。要是刻印魔导师比外敌厉害的话,那实力更在刻印魔导师之上的专任官根本就是天下无敌了。然而现实的情况就是祭拜已死专任官的祠堂里挂著一排又一排数量惊人的木牌。
小魔女的目光落在仁右手的绷带上,皱著眉露出担忧的神色。所以仁拉大嗓门重新开始讲课,藉此告诉她不用担心。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没命,梅洁儿如此,身为专任官的仁也是一样。所以,可以让现在这样自然欢笑的时间增加、尽可能拉长,仁希望梅洁儿永远避战,不要上战场。
教室里的七夕吊饰在今天放学后就要拿去丢掉。只有背负著刻印的少女一人写下她最真挚的愿望,挂在上面──绝不认输。
梅洁儿的希望一定不光只是活著不死而已。
†
宣告命运的钟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就算现在两人已经各居两地,他们仍然同样以手机铃声的形式,几乎同时听见了命运的钟声。
那是在第五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武原仁拿出外套胸前口袋里震动的手机,藏在袖口下偷偷确认传到手机当中的简讯。
正当仁看完简讯时,小学教室里响起一道铃声。
第一学期就快要结束,现在这时期提供的营养午餐都是小孩子爱吃的菜色。吃了油炸面包与布丁饱餐一顿的六年一班学生有的人睡意正浓,被铃声吵醒之后揉揉眼睛;有的人则是慌了手脚,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鸦木同学!校规有规定在教室里不能让手机发出声音!」
班长寒川纪子额边几乎都要爆出青筋了。
「我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去了。」
神和家把刻印魔导师当作使魔使唤,瑞希要梅洁儿工作的时候当然也不会客气。铃声响个不停,宣告在教室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小魔女表情非常沉重,因为她明白对现在的管理者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一件道具而已。
「等一下,鸦木。那通电话给老师来接。」
仁希望梅洁儿至少再等个十分钟,好歹待到第五节课结束。就算会惹她不高兴,也还不能放她离开教室。虽然他只是冒牌老师,但是既然现在站在讲台上,直到下课钟声响起之前,他就得扮演好老师的角色。想要守护师生关系的他如果放弃了分际,那么六年一班的教室对梅洁儿来说,就会变成一个她想走就走的处所,毫无分量可言。
「只要人在这里,你就是一个学生,必须遵守六年一班的规矩。」
梅洁儿凌厉的眼神回瞪态度强横的仁,接著少女的视线落在他裹著石膏的右手臂。
「好吧。看在老师受伤的分上,我就不跑给你追了。」
仁从少女的手中接过响个不停的手机,也不理会铃声催逼,二话不说就把手机电源关掉。小魔女露出别扭的为难表情,瞬间撇过头去不让仁看见。
「真是蛮横。」
「因为这是校规嘛。」
魔导师公馆传给仁的简讯内容如下:
〈从C距离13-30。发现有相似魔术的转移现象,并非P19。〉
所谓的从C距离13-30,是以根据地(Center),也就是魔导师公馆的本馆为中心,把方位切成十六等分之后,从正北方顺时针算到第十三等分(西北西)的方向,距离三百(30×10)公尺的位置。P19就是第十九个公馆指定最优先攻击目标。也就是说来者不是葛兰‧阿萨雷。高位的相似魔术师出现在公馆近处,从状况来看应该是《人偶师(Doll maker)》绫名涅淋使用魔法转移现身了。
「像这样责任划分不清的事情只有今天而已喔,因为我已经不是老师的刻印魔导师了。」
之后第五节课结束,仁请祖师堂老师主持放学前的班会之后,现在正牵著梅洁儿的手。仁请梅洁儿用圆环魔术的魔法转移一起带他移动。
梅洁儿有些尴尬地低著头,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把手放开。他们转移过来的位置距离魔导师公馆的大门只有大约八十公尺远,是一条少有人往来的狭小道路。现在的时间还不到黄昏时分,天空还是一片湛蓝。之前葛兰出现时也是这样,随时都可能碰上一无所知的居民。一想到要是对方在这种情况下使出魔法,仁就觉得胃部好像要穿孔了。
这一带的道路距离多摩川不远,仁和梅洁儿往来魔导师公馆与十崎家时大多都走过。他们以往也在这条两旁车库夹道的小路上经过几次,过去那悲喜交织、出乎意料忙乱的日子又重新浮现脑海中。梅洁儿似乎也和仁相同,闭起栗色的双眼,好像想要摆脱什么物事似地猛然睁开眼睛。
「老师,给我。」
仁把他拿走的手机放在梅洁儿伸过来的小手上。梅洁儿赶紧操作她那只上面贴满了与六年一班的同学一起拍摄的大头贴、看起来像玩具一样的手机。仁看著她笨拙地用手指按压按钮的手势,果不其然,少女挑起秀丽的眉毛大发脾气。
「该怎么办啦!那个人把手机关机了。」
为了避免受到间接消除的影响,诸如魔法转移被手机基地台观测到而破除之类,魔法使大多动不动就会把手机或是GPS关掉。神和应该也是一样吧。
「那当然,专任官一般来说大多不会等一个联络不上的魔法使啊。」
「老师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少女把自己逼得急了,而仁只是直视她的栗色眼眸。
「对方应该是《人偶师》,凭你和我难道还打不赢她吗?」
依照鸦木梅洁儿的个性,用这种不老实的花言巧语欺骗她,她不可能付之一笑。
「我本来还以为老师是个成熟的大人,看来是我搞错了。」
「我还太年轻,没办法像个大人放手在远方看著你。」
「平常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自己的任性自私却推说是因为年轻吗?」
梅洁儿说的完全正确,所以仁也无话可回。但他还是喝斥自己,不准把目光从梅洁儿身上移开。
「就算是我,有时候也会依照自己的心意行动,而不是只做对的事。」
少女就像是甩动黑色长发般,用力撇开头。仁很希望她那张在葛兰战中稍微有些晒黑的侧脸上,除了愤怒与无奈之外还有其他感情流露。
身为事务官的京香虽然平常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能回家吃晚饭,原因就是因为十崎家与魔导师公馆非常近,走路只要大约短短十分钟就到了。仁他们小的时候也常常在这附近玩耍,那时候他们就和梅洁儿差不多大,天不怕地不怕。
「你冷静一点。我挑这里当作转移位置可不是乱选的。假设那家伙的目的地是《公馆》,如果她想要避开视野辽阔的马路,就一定会到这里来。」
只要预测目的地,就能想像得出移动路径会经过哪里。不过仁把《公馆》选作目的地,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知道对方可能去哪里,所以凭直觉选择一个有防卫价值的据点而已。
「『假设』和『如果』未免太多了吧。我以前就想说了,老师你太常拿些随随便便的理由来耍我啦!」
「你说得没错。」
「你真的明白吗?老师对刻印魔导师意见这么多,却老是拿『我是大人』为理由,什么事情都自己擅自决定,还以为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梅洁儿翻旧帐时似乎碰上了什么让她不愉快的回忆,他应该守护的小小淑女把手放在胸口,闭上眼睛说道:
「就算女孩子主动贴上去也营造不出甜蜜的气氛,说什么这样很可爱更是胡扯。也不可以摸我的头!老师一定要把这种失礼的习惯改掉。」
说完,梅洁儿发觉自己这番话好像表示两人之间的关系今后还会继续下去,让她睁大了眼睛。
「老师,你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人家可是在发脾气耶!」
「我很高兴啊。」
他觉得两人之间有某种羁绊就在这里,就算分隔两地也不会切断。一股热意止不住地翻涌而上。
「试著像这样彼此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之后,我在想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没有你在,我还是觉得很寂寞啊。」
梅洁儿觉得相当难为情吧,虽然仰头用锐利的眼神瞪著仁,脸上却一片通红。
「…………挨了骂还这么高兴吗?变态。」
虽然梅洁儿脸上装出一副冷静的表情,但是她绑在头上的缎带轻晃,一眼就看得出来娇小的身子正在颤抖。她这种爱逞强的模样也让仁觉得满心怜爱,非常想要一把抱住她。
可是仁两人的甜蜜心情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瞬间即逝。
仁在视线的一角发现有人影,上前护著少女。
「《人偶师》!?」
梅洁儿转身面向敌人,浑身一僵,蕾丝滚边的裙襬抖了一下。
从微微传来河川气息的上风处,有一个整张脸包满绷带的女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一边还按著白色的帽子,避免被风吹走。虽然双方还相隔五十公尺远,但可以清楚发现她的脚步蹒跚、虚弱无力,看得出来她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裹在脸上的绷带似乎闷得她喘不过气来,没有绑紧的布条松了下来,尾端随风摇摆。不晓得是因为左肩的伤口化脓,还是腹部被子弹击穿的关系,她走了数十步就停下来休息,然后又继续走,就这样不断地走走停停。她每往前走一步,身子就往一边晃一下,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
这星期的第一个大晴天把一切都划分为光明与浓浓的黑影,不容许任何灰色地带存在。《人偶师》现在恐怕已经命不长久,甚至没有能力自保。如果是在野兽的世界,她只不过是一块等著被猎食的弱肉而已。
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任意活动,转移到距离魔导师公馆还有三百公尺之远的地点是为了增加可选择的去处吗?但是不管为了什么目的要前往那里,这个已经失去一切的魔女都必须得突破仁和梅洁儿才行。
希望扮演好刻印魔导师角色的少女好像想要求助,正想要抬起头望向仁,但她又一咬牙,双眼直直地注视著敌人。
随时可以杀她。只要梅洁儿的雷击一轰,衰弱不堪的《人偶师》绫名涅琳恐怕就会因为心脏承受不住电流而死。在这瞬间,小魔女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像个刻印魔导师般取人性命。仁为了想要挽回数十秒之前已经几乎完全放松的气氛、为了拖延少女的抉择,往前踏出一步想要逮捕魔女。
「不要插手!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必须改头换面,以一个刻印魔导师的身分完成自己必须做的事!!」
黑发妖精的右手手掌伸向相似魔导师,就像是要对准目标似的。这个少女的年纪本来还不应该让她面临生与死的抉择,却是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我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包袱!不管任何工作,我都一定会圆满完成。」
仁听著少女几近崩溃的声音,内心身为专任官的冷静部分告诉他,相同的生死抉择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来临,如果是瑞希,她就会对梅洁儿施加压力,逼她下手杀人。除了最了解小魔女的他之外,还有谁可以亲眼见证那个将会断送她未来的时刻呢?
「不对!你用不著变成什么不一样的人。没有人规定刻印魔导师非得过著这种人生。」
这个地方虽然就在街上,但是却没有车子经过,彷佛像是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仁他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也把这里当作玩耍场地。当时年纪尚小的仁、从以前就已经是个大姊姊的京香,还有已经失去的物事仍在这条陈旧的梦幻小路中等待著。如今梅洁儿就要在这里杀人,让他感觉痛彻心腑。
仁不晓得这个富有责任感、重情义的少女如何看待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个地方不是地狱;而《公馆》也不是地狱的拷问酷吏,只不过是一个政府机关,专门处理魔法世界带来的各种问题。
「只要不在这个世界犯罪、只要大家都可以在这个世界和我们一起和睦相处,在这个世界死亡的魔法使就会降到半数以下啊。」
但是梅洁儿就像要把仁的声音撇到脑后似的,把聚合起来的电荷释放出来。利用空气管路封闭爆裂声响的无声雷电炸开《人偶师》脚边的小石块。
包著绷带的魔女迎面向雷击走来,并没有闪躲。在这条宽度只够两辆轿车勉强会车的窄路上,她就像是个坏掉的人偶,颠颠倒倒地缓缓靠近过来。
《人偶师》之前被点三五七麦格农弹,而且还是会在体内变形、冲击力完全击打在目标身上的异质尖顶弹贯穿腹部。她体内的重要器官已经受损,伤势严重。不立即接受妥善治疗,性命绝对不保。但是相似大系中的治疗魔术就是让身体健康的魔法使与自己的身体条件进行『相似化』处理,是一种需要用到《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的高难度技术。就算她和凯兹在一起,凯兹也没有那种本事能治疗他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重伤的《人偶师》依靠自我治疗撑过一个星期吧。
对生命如此执著的不凡魔女却拖著连魔法都使不出来的身躯,特地前来赴死,这究竟需要多么坚定的觉悟?就算走到了魔导师公馆,她也只会遭到逮捕审判,这次必定会被处以死刑。
雷击再度落在《人偶师》的脚下,而她只是用手按著帽子,不让卷起的风吹走,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你以为我打不中你吗?」
原本因为愤怒而涨红的梅洁儿脸颊倏地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眼眸中的意志力闪动著如黄玉般坚定的冷冽寒光。两人的人生或许即将在这瞬间坠入黑暗深渊,可是仁还是感到犹豫不决,不晓得是否该阻止少女。他想相信梅洁儿,在两人一起生活的这两个月当中,她曾经在十崎家与六年一班流露出这年纪应有的天真表情。因为此时此刻面临考验的,正是少女与仁自己。
《人偶师》脸上的绷带或被这阵白昼的无雨风暴吹袭,或被弹起的碎石子割断,好几条松脱的绷带随风飘逸。让凯兹越狱,引发这一切事端的魔女只是用自己的步幅踩在这条柏油路龟裂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走近前来。她和仁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公尺远了。
梅洁儿柔滑的脸颊罩上一层寒霜,左手轻轻扶著伸出的右手。为了承受反作用力,把双脚张开。在她穿著红色皮靴的脚下,魔法阵布满黑色的能量力线。一道普通人类只要轻轻碰到就必死无疑的大型魔术开始发动了。
接著少女低低地吐出一口气。
「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杀人。」
梅洁儿这番不祥的话语让自己双唇轻颤,但是让人血液冻结却正确的陈述还没结束。
「只想用活捉的方式打倒一百人,世上哪有这么一厢情愿的事情。对吧?既然『总有一天』要杀人,那个『总有一天』为什么不能是『现在』?因为我是刻印魔导师啊。」
年纪仍然幼小的她露出令人心痛的笑容,掩去最后那过于残酷的语尾。仁咬牙切齿,终于忍不住抓住梅洁儿纤细的手腕。在七夕那天傍晚,少女带著笑容说出她最深沉的决心,最终离仁而去。虽然两人的关系就此决定性破裂,但仁还是认为这时候他一定得阻止梅洁儿才行。以管理她的专任官自居吗?还是一名冒牌老师?又或是这个世界的成人代表者呢?都不是,而是以武原仁的身分出手阻止她。
「岂有非得杀人才能取回自我的道理?」
蛇形强光化作雷束,缠上少女的右手,在仁的视网膜中留下阵阵蓝光。仁发动起魔法消除能力。魔法必定是被熊熊燃起的魔炎烧毁了吧,小魔女手中已经没有杀伤人命的闪电,在仁眼前的只是一只小学孩童的细致手腕而已。
「这种事必须等刻印魔导师不会拖累其他人,能够独当一面执行工作之后再来考虑吧。」
少女知道自己已经站在穷途末路,理不清的纷乱情绪让她的说话声音发颤。这样一个正直的女孩,竟然得烦恼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杀人,这个世界根本全都错了,就连无法拯救少女脱离苦难的仁也一样。可是即使他错得再离谱、满口欺瞒,还是有一件事必须得告诉她。
「不管是刻印魔导师、魔法使还是恶鬼之类,其实并没有你所想的那样迥异。所以──」
如果和现实情况比较,这番话根本就是伪善。可是仁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从这个事实开始。
「所以……虽然我不知道明天会变得如何,但是今天人就在这里的你可以和六年一班的其他同学一样幸福。若是你无法得到幸福的话,那么我们的世界根本就是错误的。」
仁回忆起许多斑斑旧伤、此时此地的矛盾与眷恋,还有他与梅洁儿、绊以及京香之间的时光,眼泪忍不住就要夺眶而出。可是魔法使与他们的立足之地当真『相同』的话,他与梅洁儿也早就能面对一样的幸福,也根本不用分别了。高傲的少女红著眼睛一甩手,好像要把这一席不负责任的话语撇开似的。
「老师太任性了!我的幸福在哪里又不是由老师决定,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和现实相比,他能回答的话语全无分量可言,只能无奈地闭口不语。
《人偶师》已经走近到大约三公尺远的地方,他们只要一伸手就能手到擒来。她一步一步地拖著脚,那双从绷带之间露出的碧玉般眼眸,彷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仁和梅洁儿似的。不管再怎么反覆冷静思考,现在的她都已经不是什么威胁了。
但不管是濒死的弱者还是棘手的强敌,打倒之后在刻印魔导师的战绩册上同样都算一笔纪录。就算不杀《人偶师》,想要制伏逮捕现在的她也是易如反掌。可是梅洁儿在与绷带魔女错身而过时,却用眼神制止仁,也不让他行动。
绫名涅琳在说出最后的问候之前,先调整因为高烧而紊乱的呼吸。
「请不用担心。我来到地狱之后过了三年半,历经过痛苦,也曾找到过救赎,只是选择那里当作一切忧欢苦乐的终点而已。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仁的鼻腔中嗅到血腥味以及如同腐臭般的淡淡腥味,心下明白。这个相似大系的魔女就要死了。
如今涅琳即将与世界告别,绷带下的她究竟在笑还是在哭呢?就算在沦为刻印魔导师之后,《人偶师》又创造了好几名『家人』。虽然公馆不会制裁刻印魔导师彼此之间的犯罪,但是她终究还是加深了自己的罪恶。身为一个罪无可赦的人,她已经失去了一切。而涅琳最后要回去的,就是这个国家中唯一一个把她当成魔法使对待的地方、一个将会给予她死亡的场所。
仁感觉他好像随著一个自杀者的背影窥视到万丈断崖的深渊,连灵魂都完全冻结了。《人偶师》似乎最后还有心事未完,又回过头来。仁感到心下不安,转头寻找小魔女的身影────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在仁与小魔女之间系著一根相似银弦。
奇迹在两人之间闪动著,象徵『两人相似』。
《人偶师》再次步上人生最后一段路程,这根银弦或许就是她留给他们两人的礼物。在相似魔导师面前,这也许是一种天经地义的现象。就像在葛兰的眼中,诸多的『刻印』会彼此相连一样。
插图006
五月的黄昏时分,冒牌老师与小小魔法使第一次笨手笨脚地握住彼此的手。在累积了两个月时光的夏季天空下,相似银弦把这两个连牵个手都会犹豫的人牢牢联系在一起。
爱逞强的女孩似乎再也忍不住,温暖的水珠一滴又一滴从修长的眼角落下。虽然这绝对不是解决他们两人之间问题的答案,但少女还是对仁露出笑容,似乎唯有现在允许自己放缓紧绷的眼神。
「我和老师果然『很相似』嘛。」
梅洁儿与仁两人的身分是魔法使与恶鬼、少女与男性、刻印魔导师与专任官、小学生与老师。虽然他们彼此之间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是却像这样如此确切清楚地联系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呢?只是一件这样简单的事实,竟然让他为了能够尽量忍受伤害而变得冷硬的自我都慢慢融解了。
仁觉得假如梅洁儿是联系他与重要物事的『刻印』,那就不应该把她当成回忆一样牢牢关住,而是像现在这样共同活著,才能让那重要的物事更靠近自己。某些事物正是因为重要,更需要和自己一起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仁认为对他来说,眼前的少女就是这样。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的邂逅好像是一种非常奥妙的缘分。」
「也许老师和我还真的没那么『相似』。」
虽然两人仍未复合,但是梅洁儿把内心深处伸出的银弦当成红线,缠绕在竖起的小指头上。含著晶莹泪珠的眼眸闪动著狡黠的光辉。
「……早在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
†
在相似世界原名涅琳‧伊斯派达的人偶师(Doll maker)绫名涅琳于七月十三日现身于魔导师公馆,就这么直接投降。
公馆职员立即将她拘捕,并且拒绝《协会》所提出的引渡要求,把她留置在日本政府的小拘留所里。
涅琳自己也明白,最后她还是会被交给《协会》处决。当她拒绝与得到力量的浅利凯兹合作、放弃唯一的生存之路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把你的『家人』全部杀光的是葛兰‧阿萨雷。难道你不认为我们这些幸存者应该一起行动吗?」
自从涅琳中弹躲藏起来之后,她便与『家人』失去联络。昨天晚上凯兹把她的『家人』最后的结局告诉她。《人偶师》涅琳的诸多『家人』原本就处在一种相当微妙的情况,随时都有可能没命。无法保护好他们让涅琳深感懊悔,就算在绷带下流再多泪水,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现在我已经失去所有『家人』,就算逃脱了又该何去何从?身为一名母亲,在还没遗忘和那些孩子共同相依为命的温暖之前,我也要追随他们。」
她领悟到结束的时候已至。《人偶师》之所以能够得到超卓的脑神经控制技术,是因为她右半边的头盖骨天生萎缩。涅琳从小时候就知道,那些看到自己的人们的脑神经当中,也会产生出和她的脑神经连结『相似』的回路。那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厌恶,就和混琳在镜中看到自己到处歪七扭八、就连毛发都从变形的头皮开始脱落的脸庞时,心中生出的感受一样。这就是世界与她共有的事物。因此她利用这道奇迹获得过去深切渴求的爱情,最后的结果就是坠入地狱。
一名男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嵌著铁门的三坪小牢房外。
熟悉的气息让《人偶师》皮肤上的寒毛直竖。一身和服的男子穿著浅绿色单衣与夏盐泽短外褂、脚下穿著足履,走进她的牢房中。看到那人强健的体魄,以及骨节隆起但是用来持刀却又稍嫌纤细的手,让她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过去管理涅琳的专任官《鬼火》东乡永光,对于通缉中的罪人又返回老巢的意外之事丝毫不感惊讶。
「……许久不见了,先生。」
涅琳依照在这里学到的礼仪,跪坐在冷硬的水泥地板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你还是一样没变吗?」
「还是一样。」
「逃脱的小鸟如今为何又回到此地。」
涅琳知道《鬼火》厌恶听藉口,喜欢人家说老实话,所以她没有其他选择。
「对我来说,『家人』是支持我活在这个地狱的依靠。如今我赌这一把失败,人生已经没有未来,就连『家人』都已经失去。与其死在陌生人手中,我觉得不如把这条命交还给您……」
她的身体状况随时都会倒下,但是脸上捆著的绷带却堵住了嘴巴,所以呼吸相当凌乱。她越来越呼吸不过来,终于剧烈地咳了好几声。
「无妨,继续说。」
只要专任官下令,不管命令再怎么残酷无情,刻印魔导师都要服从。这就是一般情况下,刻印魔导师与专任官的关系。绫名涅琳在这个世界一直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我们约定好,只要葛兰‧阿萨雷连同浅利凯兹一起被打倒的话,《协会》就会给我一笔钜款。我下定决心,要是可以获得足够的财力,能够以母亲的身分养育十六个『家人』的话,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然后放弃魔法使的身分。」
如今一想,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愚蠢至极。
「本来打算去整形,和『家人』一起过著和乐安稳的生活……我怀了一个低浅的梦想,就算无法成为这个世界的人,要是至少能变成『相似之人』,就可以……」
相似世界热心重情的好心人们虽然同情涅琳,却不爱她。就连在幼时记忆中,双亲的面容上都挂著不自然的假笑。如果要说那是涅琳无缘得遇善人,确实也不过如此。可是她却遇上了,遇见一个打从她懂事以来就一直在期盼,就算看到她的容貌也丝毫不为所动的男人。
「我已经得到够多的幸福,已经没有任何遗憾。接下来只要能死在您的刀下,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明白了。」
《鬼火》简短回答一句,用先前凯兹毁坏仓库时受了伤,此时还包著绷带的左手把黑色刀鞘从刀袋中推出来。
生命的终点陡然降临,让涅琳陷入有如麻痹般的恐惧,但是她的心中却非常平和。她是为了在双胞胎之间连上相似银弦(相似魔力),才被揽入以浅利凯兹越狱为开端的圈套当中。或许当她决定要参与这项阴谋的时候,命运就已经走到尽头了。终结的这一刻,她在懊悔、不甘与憎恨的漩涡中紧紧抓住愿望得以实现的小小满足感,当作最后的依靠。如果要死,涅琳希望能死在他手中。这不光只是心情上的问题,她在东乡永光的刀下,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痛苦挣扎而死的人。虽然涅琳罪恶深重,但是她的生命也会轻易结束,没有痛苦地死去吧。
她依然跪坐在拘留所的地上,如同祈祷般双手交握,希望死后还能与『家人』相会。
站在面前的,是涅琳本身所知已经亲手斩杀将近百人的剑鬼东乡永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羁绊,罪人的职责就是服从,也没有任何立场对自己的奉献索求回报。然而,涅琳挑选这里做为人生终结之处的理由、她心中的牵挂,却不自觉地在言语中透露出来。
「──我很仰慕您。」
白光一闪。
永恒的黑暗没有降临,反而是包覆脸部的绷带一片片脱落,让视线逐渐敞开。
真实面容暴露出来的羞耻与孤独感如发作般袭上心头,涅琳就像是被阳光照到的鼹鼠一样抖个不停。鬼火乃是恶鬼之身,受到魔法消除能力的保护,不会被《魔力》银弦掌握到。可是涅琳从他的神情就看得出来,身背火焰的他就算双眼视力健全,看到她的丑陋也不会有一丝一毫动摇。《人偶师》泪水溃堤,像个小女孩似地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等我叫那些让你干出这等傻事的人付出代价之后,再来取你的首级。」
刀刃在空气中闪动著醱沣刀光,鬼火以行云流水之姿回刀入鞘,然后冷冷地对她说道:
「你真的认为能够放弃魔法使的身分吗?」
「我已经这样下定决心了。」
内心的觉悟极为自然地化为言语。我还梦想著希望有一天能以与恶鬼相似之人的身分出现在您的面前。但是这番话她说不出口,只是身子轻轻颤抖著。灼热的泪水没有被绷带吸去,在脸上滚落,好像在催逼她大哭一场。
「我不讨厌那份只允许自己勇往直前,不闪躲也不退缩的坚定决心。」
涅琳因为抵抗刻印魔导师的命运而走上破灭,如今她才第一次看见《鬼火》的笑容。那张笑容比她梦中看见的还更温暖,心里见不得人的另一面让她蓦然想起那个备受宠爱的鸦木梅洁儿。在她因为小小的愿望实现而哽咽的同时,也希望能告诉那个小小魔女,要是能够全身而退,还是尽早放弃魔法使的身分吧。一个刻印魔导师想要获得幸福,就像在玩一盘没有结局的双六,就算再怎么努力,最后也只有像这样以死做结。
●
那一天,除了身在遮蔽魔法的防护罩之内的魔法使以外,《地狱》全境的数万名魔法使全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有的人是在夜里好梦正酣的时候;有的人正在早上享用一杯红茶,抚慰昨日疲劳未愈的身躯;有的人是在上午,正好在处理自己分内的工作。听到这股不应存在的传音,几乎让所有人大惊失色。他们镇慑于有如神启般的威严,或是对这传音技术的玄妙高超感到恐惧,而传音的内容也令他们脑袋一片麻木。
葛兰‧阿萨雷如是说。
〈诸多生存在『地狱』的魔法使啊,倾听我的声音。
想必汝等都知道这里为何被称为『地狱』,这是因为过去那群寻找法则最安定的世界的伟大旅人《流浪者》被原住民投掷的区区长矛给刺杀了,他们苦心钻研的魔法力量被烧毁,完全束手无策。就这样,我们魔法使发现这个完美的实验场所,与恶鬼们展开了漫长的战斗。
就在那场连绵不绝的斗争最后,几天前我赐死了超过上百名的魔法使,他们是一群受到《协会》束缚、身上烙下刻印的罪人。但是在我堆尸成山之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放著那群悠闲度日的恶鬼不管,我下手杀害魔法使同胞究竟有何意义?在此我要代替汝等宣告:『这个地狱是错误的。』
因为恶鬼的人口过度膨胀,这里简直可说是奇迹尽绝的地狱。不过即使这是一片被神所遗弃的土地,身怀羽翼之人还是必须带著高傲的尊严活下去。而且再也不应该有任何人因为恐惧而放弃一切,被那群胆小之辈利用之后舍弃,如蝼蚁般死去。没有一个人愿意起身反抗的话,那就由我来消灭所有恶鬼,解救汝等吧。
此时此刻,我要向地狱的六十亿恶鬼宣战,彻底杜绝悲剧的根源。我要拯救成为失败者而缓慢死去的同胞,夺回支配者的王座。
这道声音并非为了寻求协助。身为一个获得近乎神之奇迹的魔法使,这是我为了贯彻正义,让心灵也接近于神的宣誓,而汝等就是宣誓的见证人。
从现在起一周之内,我会把《协会》投靠的那个国家沉入海底,当作开启战火的第一炮。就如同恶鬼的神话中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神,以及远古之我等先人所为那样。我给予多余的时间并非留下交涉余地,而是为了让即将毁灭之人有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我是葛兰‧阿萨雷,人称《近神者》。汝等也如此称呼吧。〉
根据地狱各地的魔法使搜索之后,查出来这段讯息的发信地点是在疑似葛兰从相似世界降至地狱中途,当作中继处的境界点。因为无法从魔法世界观测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所以葛兰为了在地狱创造自己的形似体以便转移,中途经过一个不属于任何世界的地点。如果要用科学用语解释这个位于《地狱》外缘的境界点,就是类似于地球的卫星轨道一样。
那个接近神的男人从一个包含《协会》等所有大型魔法组织都在监视有无魔法转移现象的地点,宣布要展开一场一人单挑六十亿恶鬼的战争。他使用相似大系《原型化身》的强制连结,让耳小骨与地球全境的魔法使『相似化』,直接震动耳小骨来传送声音。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威胁,《近神者》暗示只要用相同的原理让循环系统与他同步化,他甚至可以狙杀个别某位魔导师。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地狱上的魔法使没有一个人能够对他的宣言置若罔闻。
与美利坚合众国有合作关系的神圣骑士团很快就决定如何应对。
圣骑士将军梅艾亚‧弗莱斯用清亮的男高音告诉聚集在办公室里的幕僚们:
「我们的前进道路完全不会有任何改变。想要让这片神所应许之地回到黑暗时代的葛兰‧阿萨雷乃是神之敌。但是神圣骑士团与《协会》之间的战争目前仍在进行,我们双方绝不可能联手。」
日落之后,就是辛苦劳动的人们享受一杯啤酒的时间。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中某个被黑森林围绕的寒村里,上百名高位魔导师正利用魔法转移先后来到一处由公所改装成的议事厅。他们是魔法世界联盟的议员,这是一个大约在五世纪前与《协会》分道扬镳的组织,在魔法世界当中排第三大,颇具规模。他们得知这个可能会左右魔法世界命运的事态发生,决定召开联盟总会。由于《联盟》是因为不满三十六宫独揽大权而成立的,所以如果没有得到两百一十五个联盟世界与地狱方代表的一致同意,就无法决定任何事。
《混沌大系》导师艾丽瑟‧邦修坦的蜂蜜色鬈发轻摇,走进议事厅当中。大会议厅的座位设置成阶梯状,有如俯视议长席一般。所有妖人全都瞬间安静了下来,如果在街上遇到艾丽瑟,任谁都会以为她只是个有些文静的十多岁少女吧。但其实她是年龄超过五百岁的大魔导师,而且还是联盟总会的议长。
「转播点的回路已经打开了,请把葛兰‧阿萨雷的事情向各个世界报告,并且在今天晚上汇整意见喔,正式会议在明天晚上八点开始。」
联盟原本就是由背离《协会》的魔法世界东拼西凑组织而成的,葛兰引发的事件对他们而言已经越来越急迫。如果恶鬼的势力衰退,让那个被压抑在东方岛国的巨大势力东山再起,原本规模就相差五倍的《联盟》之独立性就会更加岌岌可危。目前地狱这个最庞大的战略资源掌握在恶鬼手中,正好也防止决定性的战争爆发。
那场宣言有如宣告魔法使时代的黎明即将到来。之后在天刚破晓的日本,协调官贝尔尼奇正在大发雷霆。
「他在考验我们吗?考验我们的威望,以及长久建立起来的关系!」
葛兰之所以拿日本开刀,是为了逼迫陷入窘境的《协会》清楚表态要选择魔法世界还是恶鬼方。对于贝尔尼奇这个居中与日本政府协调的人来说,现在这种事态简直让他一个头两个大。他一边快步走在通往公馆的走廊上,一边摸著下颚的胡须,喃喃自语道:
「接近神的男人,你怎么不能理解呢?我们也不是甘受屈辱,自愿被赶到阴影之后啊。」
自从葛兰降临之后,《协会》势力就逐渐分裂成两派。有一群不满接受恶鬼国家庇护的派系,认为最好让葛兰把已经过度膨胀的恶鬼人口消灭掉。这些人根本已经完全忘了,从前魔法世界想要实践相同的思想时,究竟吃了多大的苦头。
葛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让武原仁在熄灯的公寓房里醒了过来。这段没有魔法消除能力之人都会随机收到的讯息让仁大受打击,甚至一时半刻还起不了身。虽然双胞胎弟弟凯兹是刻印魔导师,但是《近神者》的人格却比仁等人更加崇高。面对众多矛盾与欺瞒,他们根本束手无策,可是葛兰对他们完全不予理会,一心拚命想要与发生在眼前的错误奋战。
对于那个现在或许正因为不安而颤抖的少女,仁虽然无法为她做什么,但至少可以从手机发一封邮件给她。当他更衣要前往《公馆》时,回信传了过来。直到上个星期,这种事根本是稀松平常,今天早上却让他大受感动,喜悦万分。仁把手机放进夏季薄外套的口袋前,又将梅洁儿寄来的回信重新看过一遍。
曙光已经将东方的天空渐渐染成白色。
魔法使选择了许许多多的生活方式,并非所有人都听见了那道声音。
那些以恶鬼为友、与恶鬼相恋,和恶鬼成家的人经常收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完全融入社会当中,就算闪耀如烈阳的葛兰也没办法把魔力银弦接到这些人的身上。
两名魔女以戴上太阳宝石、朝霞满布的天空为背景,彼此相对而立。
往来在双方之间的不是言语,而是单纯的力量。这是因为两者并非因为脆弱无力而群聚的『团体』。她们是魔法使,独自与世界对峙,累积奇迹之力而掌握一切。
「葛兰‧阿萨雷,或许他真可称得上是《魔法使中的魔法使》。」
一名身穿短袖上衣与牛仔裤、打扮轻便的女子将视线转向源源不绝滚向大海的河流,发出赞叹的声音。一阵清风吹过,向下游而去。闪耀的淡金色秀发点缀如白雪般的美丽容貌,这名女子就是《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她手中握著的,就是利用炼金魔术的干涉力尽斩所触及之物的无双剑。
「身为操纵奇迹之人,就该如他那般。你又是如何呢,魔兽师(Amon)?」
神和瑞希坐在四周仍然昏暗的水泥堤防上,虽然伸缩自在的《圣别化身》只要一挥就会脑袋落地,可是她却一语不发。身为Chaotic Factor这种打破魔法理论、仅存于地狱的例外,《魔兽师》的家主心中所想的不是眼前一触即发的死亡,而是她的挚友。她在想,再演魔导师仓本绊应该也听见那道声音了吧。
把瑞希约出来的魔剑士伸长无双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切开黎明的清风,轨道几乎就要划过睫毛。可是鏖杀战鬼那雪白到不知有没有血液流过的肌肤完全没有流露出一点紧张之态,眉毛也没动一下。
赛拉的淡金色头发被曙光渲染成红色。肌肤白皙的女人眼神中尚未带有杀意,现阶段还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那个如太阳般的男子肆无忌惮的话语说得没错。我也要以一名魔导师的身分,依照自己的意愿而活。就像那孩子以前一样,我是为了在地狱搏命才来到这里的。」
赛拉的义弟《大气泳者》史皮兹‧莫德从前是瑞希的手下,在巴比伦事件当中战死。瑞希早已习惯受到他人的憎恨。
「……是吗?」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魔兽师》。就算我们两人之间毫无瓜葛,我还是照样讨厌你。」
瑞希身上的东富士高中制服染上粉红色的光,对赛拉不加掩饰的恶意也毫不理会。
「听到葛兰说的话,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平静?你们虽然身怀力量,却只是冒牌的假魔法使。不,你们根本就是背叛者,我们彼此绝对两不相容,更甚于恶鬼。」
像瑞希这种地狱特有的魔法使,或者在这个世界长大的异界之子立场非常复杂。她们不依循魔法世界之道生存,甚至也不是支配这个世界的恶鬼。
「《地狱》的魔法使,不久之后我还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赛拉兴致已失,临去之际用『复数』提及之后将会发生的战事。下一秒钟,神和瑞希如幽灵般站在距离《协会》魔导师一步一刀的位置。赛拉没能及时发觉气息,美丽的白皙脸庞血色尽失,用化出的无双剑由下往上笔直一画,接著在翻身的同时往背后向下斜劈一剑。瑞希如野兽般伏低身躯,目光与女剑士的视线正面冲突,彼此较劲。
「你的目标………如果是……『我们』……我就会……杀了你。」
以灼热烧尽奸宄的太阳在东方的天空缓缓升起。
为了迎接再热都不愿脱下外套的旅人(魔法使)们,以及不能扭曲法规的北风(猎人)。
†
这时候,在一个没有什么神圣之物或是奥妙之处的平凡小公园里,浅利凯兹就像是从恶梦里被拖出来似地醒了过来。这个在住宅区当中的公园就是他的卧铺,因为这里只有翘翘板、长椅与沙坑,所以没什么小孩子来玩。虽然凯兹在大约一个星期之前从双胞胎哥哥那儿获得力量,可是到头来他的人生依旧没有改善。当初那片粗犷又美丽的沙漠让他大受打击,如今他就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坐在某个不起眼公园的长椅上,眼睛直瞪著沙坑。
他盯著还有些暗沉的早晨天空,希望刚才听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糟糕透顶的恶梦。那个长相虽然和他一模一样,但是根本不像垃圾,反而像太阳般伟大的男人这次竟然说出和他完全一样的话来,真是岂有此理。那人说「这个世界是错误的」。他在这个世界受苦受难十五年,没有经过他的同意,那个来到这边世界还不到两个星期的人怎么能说这种话。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够强大了吗?何必到这时候特地连愤怒都表现在我之上。事到如今,不要连我的愤怒都夺走……拜托你别闹了,已经够了吧……」
他过去一直只仰赖心中深沉燃烧的愤怒,活在这个有如一切感觉都消磨殆尽的混沌世界。就算饥寒交迫,但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恨更深;就算被人驱赶掠夺,但是只有愤怒仍然属于他。
同样一句话,凯兹在地狱深处喊破了嗓子都没人理会,但是从葛兰口中说出来却让整个世界震动。那个自称是他双胞胎哥哥的男人就连愤怒都比他更英明神武。
凯兹觉得好像连内心深处累积已久的秽泥都不见了,整个人空荡荡的,凄凉无比。他问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力量不比葛兰、气度不比葛兰、为人不比葛兰、得到的关爱不比葛兰、智慧不比葛兰、受到的敬重不比葛兰、胆识不比葛兰、名气不比葛兰、温情不比葛兰、信用不比葛兰、意志坚定不比葛兰,甚至就连深染心中的憎恨都不比葛兰沉重。
凯兹多少年来都不曾出声哭过,却忍受不住这股焦心的强烈情绪催逼,不禁发出哽咽声。他用双手掩住脸,坐在长椅上连站都站不起来。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他果真是大大的英雄啊。」
在地狱从事经济活动的魔法使王子护豪森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饥兹身边这么近的地方,为《近神者》的演说鼓掌叫好。这个把凯兹送来日本,想要杀死葛兰的男人没戴眼罩的左眼含泪,有如以泪洗眼一样。
「别再吵了!」
身为魔法师却有这种天壤之别,无能为力的的凯兹大吼道。
「我还没结束。难道我只是个废物,大哥一来就没人肯理会了吗?回答我,王子护!我是个废物吗!」
王子护以小丑般的动作耸耸肩,用食指指尖轻搔银色眼罩。
「那么你要做一番挑战,去阻止你大哥实现他说过的话吗?」
在热带夜晚仍然穿著大外套,被这股闷热所煽起的火炎已经尽皆熄灭。可是深沉而执著的憎恶余烬仍然掀起赤红的火粉。
「一直在这个世界奋战的人是我!苟延残活的人是我!那个男人到底受到什么苦难?根本不是吧!受苦的人不是他吧!」
现在凯兹完全明白了。过去他的世界是灰色的,充满著愤恨。不过这是因为如果看见愤恨以外的事物,他就会陷入悲哀、痛苦与自卑当中,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只要让心中充满愤恨,就不用去看不想看的事物。只要认为这个世界是灰色的,眼中就看不见不想看见的色彩。
可是葛兰这颗太阳甚至为凯兹的世界重新带来光明,让他再次回想起真正存在的现实与他一直刻意忽视的色彩。而他本人竟然还以为那一切属于自己,得意洋洋。
如今,凯兹被人扣著脖子直接面对他最不想看的现实。若是不能重新沉浸在那个灰色世界,未免太过凄惨了。他很想放弃色彩,再次回到那个令人恼恨的灰色世界。可是他有一个双胞胎哥哥,虽然血肉相同,却活得高高在上。他非常明白,若是背弃一切逃避的话,他甚至连凯兹都当不成。
「太了不起了!你们兄弟俩真的是英雄人物。」
王子护似乎非常感动,再度大声喝采。凯兹一脸狐疑地看著他,心想这家伙在说什么。而王子护就像是刻意表演给凯兹看似的,用手帕在没有戴眼罩的左眼上轻轻按压。
「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对这场愚蠢行为掀起反抗狼烟的最勇敢魔法使啊。」
接著这个曾经出卖凯兹,打算把他和葛兰一起杀掉的恶徒竟然趁此时机向他提案道:
「请务必让我们《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给予经济面上的支援,为你的勇敢出一份力。」
一种近乎于哀哭的空虚笑意在肚腹下翻涌,扰乱浅利凯兹这男子的心。这群猪猡这次竟然打算要他与那名自称为兄长的男子交手吗?先前让凯兹在这个国家被捕分明也是为了钱,王子护现在竟然还厚著脸皮想对他品评估价。滔滔狂怒席卷凯兹,让他陷溺在情绪当中,心想这种世界乾脆烧毁算了。凯兹没有尊严、没有荣誉,也无法压抑激动的情绪。
「我值多少钱?当初你们想要杀我而出卖我的时候,究竟是多少钱?」
虽然夏日炎炎,但是他却彷佛站在极寒的冰河上,抓住黑色大衣的前襟,紧紧裹住身子。
王子护从白色西装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本手册翻看。
「以日币来算是五十万圆。」
街市深处染上黎明时分的橘色,凯兹只觉得这里是永远不会天亮的黑夜。
凯兹用葛兰点开的眼睛注视魔法。有成千上万道银弦以他为中心结合在一起,就像是大蜘蛛的巢穴般。银弦与垃圾、臭水沟、狗屎、不知有什么玩意儿的阴暗角落,与所有一文不名的废物、和凯兹最匹配的东西连接在一起。甚至就连王子护这个服膺于经济力量的怪物,都因为怀著相似的恶意与他连结在一起。
「是吗?我值五十万圆啊。」
没想到还挺贵的。乾涸的滑稽涌上心头,凯兹抖胸大笑。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无边无际的阴影,为什么葛兰还能像太阳一样自己发光发热。他不早就知道了吗?凯兹与那个男人里里外外完全不同,就算误以为自己能够在天上飞,他依旧只是拋弃在路边的废物残屑而已。不管到哪里去都不会改变。
凯兹对一切事物都已经疲惫不堪,但是无以宣泄的愤怒与灰色的愤恨仍然残留在心中。他觉得要是不抓住这些感情,自己到死都只能不断向下沉沦。这个答案真是烂透了,可是就算再烂又有何不可?
「王子护──如果那个男的死了,你愿意付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