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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无依的制裁者 第一章 幻梦夏日

事实上,在现今的日本,人类与魔法使在许多地方都有交集。

就算是在武原仁的公寓周边,也时常能看到魔法使或是他们展现的奇迹。这是因为文科省管辖的魔导师公馆就盖在离他家公寓走路只要十分钟左右的地方。这个非公开机构被相关人士简称为《公馆(Lodge)》,主要工作是与已知的魔法世界中最大的强权《协会》做往来交涉。日本庇护《协会》旗下的魔法使,换取《协会》提供能够利用在科学上的技术。就算是在仁工作的公馆建筑物中,也常常扬起巨大的魔炎之柱,这或许是因为来自《协会》的异世界之人在里面做什么实验吧。

屋龄二十年的公寓与狭窄的道路之间,有一个只能容纳两辆轿车的停车场。每次仁要去运动的时候,都会在这里把运动鞋的鞋带重新绑好。

只要状况允许,仁每天早上都会尽可能在公馆本馆周围跑步,除了运动之外,顺便巡逻一番。这也是因为仁身为《公馆》的专任官,他的工作就是保护人们免于受到不遵守这个世界法律的异界犯罪者(魔法使)伤害。

时值八月,学校都已经开始放暑假,在早晨时分流流汗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

道路周围的植栽与公园里的茵茵绿叶反射著阳光,好像在发亮一样。一大清早就开始响起的蝉鸣声,让仁觉得体感温度似乎又上升一些。

就在仁终于开始加快速度的时候,虽然才七点钟却早早就在准备开店做生意的花店阿姨对他说道:

「早安啊,你最近经常跑步喔。」

这家店之所以还能继续生存,是因为店铺在通勤上学的时间就已经开门营业了。《公馆》周围的住宅区几乎没有什么人往来经过。这里道路狭窄,视线死角多,而且常常有汽车加速驶过,非常危险。所以行人或是违规停放的车辆都集中在几条安全的马路上,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其实这是因为人潮的动线受到控制,避免闲杂人等接近《公馆》的原因。

仁鲜少在这附近买东西,事实上,也是最近才有人记住他的模样。

仁在这个有许多公园与坡道的城镇里出生长大,所以就算在下班时间也会随时留意,有没有犯罪魔导师在少有行人往来的城市死角里聚集。只是这条寂寥萧瑟的马路上竖立著注意色狼、减速慢行之类的告示牌,其实也不是个运动的好场所。

从外面看魔导师公馆,只看得见一片青葱翠绿的森林。仁花了十分钟沿著公馆周围跑了一圈,当他从地势最低的正门前方全力冲刺、跑上长长的上坡道后,一阵熟悉的体操音乐在舒爽的早晨天空下从收音机内传出来。一道道音符在野外宽广的空间任意飞扬,窜进他的耳里。

收音机里的体操音乐播完之后,在公园里的孩子们请人在脖子上的纪录卡上盖章。可能是因为上游泳课的关系吧,所有人都晒出一身小麦色。仁想起自己最近已经没有像那样好好晒一晒太阳,便笑咪咪地看著那些连脚跟都晒得黝黑的小学生。

穿过林荫的阳光之下,一个正在尽情享受夏日的黑发少女看到仁,露出微笑。她脚下的凉鞋踩著砂地,优雅地走了过来,衬著肤色更显雪白的连身裙在风中轻轻摇摆。黄色的缎带一摇,少女抬起头用一双麦芽糖色的大眼睛看著仁,露出促狭的眼神。

「竟然跑来这埋伏我,你真是热情呢,老师。」

涌上心头的羞耻心让仁臊得全身发热,同时转过身开始顺著波道往下跑。

「我只是因为跑著跑著听到有音乐,觉得自己一个人回去未免太冷清了而已。」

少女踩著矫健的步伐抓住仁的T恤,那张有如深闺公主般纯真可人的脸庞浮出几滴晶亮的珠汗。

「老师的意思是说,你迫不及待想见我,根本等不及我回去是吧?」

鸦木梅洁儿是名魔法使。

仁细细回想起自己与她之间既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相处时间──鸦木梅洁儿与武原仁的关系很复杂,仁当上私立御陵甲小学的冒牌老师,遇上在那所学校就读的她。两人成为六年一班的副班导与学生关系,之后又得知梅洁儿是一名刻印魔导师。所谓刻印魔导师,就是在神判中被判处极刑而被贬到这个世界来的囚徒,必须要打倒一百个《协会》的敌人才能获得自由之身。这名年纪幼小的魔女,同样也正在为了从未有人达成的死亡职责而努力奋战。

所以仁不能不负责任地把她撇在一边,必须认真听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只是一起回去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仁是梅洁儿身边最亲近的大人,但是却救不了她。《公馆》的专任官受命管理刻印魔导师,把他们当成追捕魔法使最适当的猎犬。虽然也有些人像仁一样狠不下心来,不过专任官与刻印魔导师双方,本来应该是使用者与道具的关系。

在这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心情愉快的小魔女就在他的归途上,近在眼前。

「好吧,毕竟是宝贵的暑假嘛,我就让老师过一个快乐的夏天吧。」

少女就像是迎合仁的视线般挺起柔软的身躯,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单薄的胸口上。梅洁儿虽然还只是小学六年级,表情却复杂多变。这或许不仅限于她肩负的命运,也是由于她的兴趣不正常──非常嗜虐──的关系。

「但是老师刚才还想逃跑,我认为必须得好好处罚一番才行。」

梅洁儿用来绑头发的缎带如向日葵般鲜黄。她最近的喜好是拿一些不重要的闲杂小事和仁彼此互相惩罚。说起惩罚的内容,则是一些令人莞尔的事情,例说让仁陪她去买东西之类。也因为如此,才让花店阿姨对仁留下印象。当她打破杯子闯了祸时,也会要求仁提出既痛苦又折辱人的惩罚。仁会命令她先去向一家之主道歉,然后把地板打扫乾净。

所以仁也愿意接受这个已经变成暑假每日例行工作的小小惩罚。

「那要再罚我买花当礼物给你吗?」

「我想要一朵向日葵,要插在花瓶里、摆在流理台喔。」

自《公馆》创设以来的最年幼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儿把纤细的手腕扠在腰间,看起来一脸满足。而仁的房间里也多了不少小魔女的东西。

仁保护梅洁儿与她往来之后,渐渐有了改变。所以虽然明知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现象,仁仍然无法抗拒诱惑,想要看她快乐的表情。在长达两万年的历史当中,从未有任何一位刻印魔导师完成讨伐百人的任务。梅洁儿现在还活著待在他的公寓里,只是因为许多事情发生时,他们的运气稍微好了一点而已。

「对了。我问你,今天起你真的要暂住在我的房间吗?」

「老师已经听京香说过了吧?她从八月七日一直到盂兰盆节都要忙著工作,没有时间回家,所以才叫我到老师家去。」

小魔女毫无戒心地紧靠在仁身旁。仁低下头,看见梅洁儿裸露的纤瘦肩膀,虽然应该早就已经看习惯了,心跳却一时间差点没停下来。仁找了一个理由,认为这是因为在两人相识的春天时节,梅洁儿原本雪白的肌肤现在已经晒成像饼乾般美味可口的颜色。

「这样啊,一个礼拜吗……」

自从上个月梅洁儿离开他又重新回来之后,仁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从头营造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对他们两人来说,刻印魔导师与专任官应该是最正常的关系,但是每每遭逢考验时,这层关系必定都会崩溃;这是因为仁本身就没有把梅洁儿视为罪犯,而是当成一个小孩子对待,禁不起考验也是理所当然的。

仁的目光所到之处,只见梅洁儿从脖颈到柔滑的锁骨都沐浴在清朗的晨光里,脸上挂著纯真无邪的笑容。

「老师,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的雨水是酸性的,所以石蕊试纸沾到就会变红喔。」

小魔女越来越像一名小老师,特地告诉仁一些小常识──这也是只属于梅洁儿自己一个人的暑假小潮流。

「你了解的真多。那你知道种在硷性土壤中的向日葵会变成红色还是蓝色呢?」

梅洁儿的『小老师游戏』就如同是在确认自己所在的处所般,仁每次都会陪著她一起玩。仁认为,和最初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梅洁儿已经相当适应这个世界了,所以她才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身边的人。一定是因为她实际感觉到自己的知识越来越充足,所以心胸宽大的小公主才会化身成「小老师」,想要把学到的一切慷慨地分享给其他人。

梅洁儿目不转睛地观察种在小院子里一处的向日葵。十朵绽放的漂亮向日葵并排在一起,绿茎粗壮。梅洁儿探头观察的黄色花朵如燃烧的太阳,比她的脸还大。

「我从没看过红色或蓝色的向日葵。」

梅洁儿已经不再是那个被抛弃到未知世界(地球)的迷途小孩了,她得意万分地哼哼笑了两声。

「同样身为老师,竟然还想要唬我,老师你还真是奸同鬼蜮呢。罚你再送我一朵向日葵。」

「奸同鬼蜮吗?竟然学了这么艰深的文字啊。嗯,你也是老师吗?」

「还不都是因为老师总是说『师生绝对不可能谈恋爱』,所以我现在才是老师嘛。」

梅洁儿嘀咕著『真是叫人伤脑筋呢』,大叹一口气。说得好像是因为仁想和她谈恋爱,才拜托她当老师似的。

「这个志愿的理由可绝对不能当著别人的面说出来啊。」

两人之间的距离感越来越模糊。他们共同熬过了艰苦的战斗,但是从两人最初见面的五月开始,仁就一直只是穷于应付接踵而来的状况而已。这段有如夏日蜃楼般的幸福,也改变不了少女还在以刻印魔导师的身分持续著绝望战斗的事实。少女曾经一度因为「不想成为别人的包袱」而离去,而后她又替仁说话,表示「这个世界不是地狱」。仁希望至少能和她两人一起思考,如何完成这段充满艰险的路程。可是这同时也代表,他想要让少女远离修罗之路的做法,终究还是彻底失败了。

两人之间的对话蓦然静止下来,少女开口继续说道:

「老师你知道吗?人类是由细胞组成的,大约五年的时间,全身细胞就会完全换新喔。」

「是这样吗?」

「所以说啦,如果老师五年内一直只吃我做的饭菜,就会变成『由我的料理形成的人』了。全身里外上下都蕴涵著某人的爱,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是吗?」

少女正经八百的表情真是可爱,让仁继续聆听梅洁儿老师的讲课。

「所以就从今天开始,老师的三餐全都交由我来包办。」

「你说全部,可是开学之后就要吃营养午餐啊。还有,按照你的计画,不只是我而已,就连京香与小绊都会在五年后变成『梅洁儿料理形成的人』喔。」

目前梅洁儿做出来的饭菜会让所有吃下肚的人呼天抢地。虽然这种惩罚实在太猛,但要是梅洁儿能存活五年的话,在这段时间内拚上一条性命一直吃她做的饭菜,也算是男子汉的志气吧。

「要是你能持续五年的话,我倒也可以考虑考虑。」

说完之后仁眨眨眼睛,好像看到什么光彩眩目的事物一样。这是因为少女抬头仰望著他,自信满满地笑了。

「虽然五年有点辛苦,可是不论任何命运,我都一定会克服。」

说完,她就像是吞了一块大冰块似的,暂时屏住清顺的呼吸,握住仁的手。仁感觉到汗湿手心的温暖,一股梅洁儿就在自己身边的真实感莫名充塞胸臆。

「因为我知道自己和老师生活之后,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嘛。人家总是满心期望明天的到来,今后我们两个也要一起做些痛苦的事情,或是一同承受苦难喔。」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在上个月,大魔导师葛兰‧阿萨雷曾经这么说过。

尽管如此,仁也必须在这个世界找到救赎。

幸福夏日的幻梦或许已经在此时此刻展开了。

在回家之前,仁怀抱著感谢的心情,在还在准备开张营业的花店买了五朵向日葵。

梅洁儿把鲜艳的黄色花朵抱在怀中,踏著轻盈的脚步登上仁公寓的金属阶梯,往二楼走廊最里面的房间走去。

仓本绊拖著一口大行李箱,形色不安地站在门前。

身为高中生的绊有一头栗色的柔软秀发,每次只要她一活动,蓬软的发尖就会在肩膀附近跃动。眼角有些下垂的双眼非常惹人注目,就算在严肃认真时刻,她的表情仍然散发出些许温婉气息。

「那、那、那个……十崎小姐告诉我,要我来武原先生家叨扰。」

绊与梅洁儿同样都是在今年春天开始在十崎家寄住,两人的处世却是截然不同。

「果然没错啊,怎么可能只有梅洁儿由我来照顾。」

让梅洁儿与绊寄住的十崎家之主──十崎京香,是魔导师公馆的高级官员,同时也是和仁从小一块长大的童年玩伴。

前天晚上,京香拜托仁在她没空回家的这段时间帮忙照顾梅洁儿。

在上个月,相似大系的大魔导师、被称为《近神者》的天才──葛兰‧阿萨雷,向地球上的六十亿名恶鬼挑起一场战争。在这场与《近神者》的战斗中,有人性情仇与奇迹般的幸运彼此纠葛,最终以仁等人的胜利落幕。但事后的收尾却要向霞关(注1)的相关政府部会,进行繁杂的说明与协调。这件苦差事谁都不愿意干,但是事务官十崎京香却躲不掉。这是因为《公馆》的战力,也就是仁这些专任官实质上都是由她管理的。(注1: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许多日本行政机关皆设于此地。)

站在人家家门口的情景,似乎让绊觉得非常害臊,她莫名其妙紧张了起来。

「那个……其实我本来想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可是十崎小姐的房子好大,一个人待著还是会觉得有点可怕!」

绊与身著连身洋装、浑身洋溢出少女风情的梅洁儿相反,尽可能努力不去意识要暂时住在仁家里,只穿著简朴的T恤与牛仔裤。她轻嘿一声,发出有点傻气的娇叱,把放在地上的行李提起来。拖著笨重的大行李,绊的两只手拉得笔直,即将发育成熟的丰满胸脯在双臂之间被夹得变形,胸部的弹力让T恤都稍微撩了起来。

「我拿我拿,让我来拿就好了!」

仁用理性摆脱身为一个男人想要好好欣赏这幅幸福光景的欲望。这种感觉和他与梅洁儿说话时的紧张感有些不同,让他觉得有一点内疚。

「来,请进。」

梅洁儿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老大不客气地走进仁的房间,绷著脸拿出一个画著小猫图案的坐垫给绊。或许是因为上个月离开十崎家之后,被迫在神和家过了一段仆役生活的关系吧,她招待访客的方法也稍微有模有样了起来。仔细注意才发现,身为异世界之人的梅洁儿,已经连日本人的举止言行都学起来了。天真无邪的小魔女正在一点一点地学习这个世界的一切。

所有人围坐在仁公寓客厅里的小茶桌旁,彼此面面相觑。

「现在京香好像非常忙,所以我们也要彼此帮忙,大家好好相处。」

「老师,你这样太随便了!一个高中生在成年男性的房间里过夜,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打算怎么办?」

梅洁儿老师就像个孩子一样立刻见风转舵,马上变成指导生活规范的老师。

「我觉得一下子就想歪的小梅也是一个糟糕的小学生耶。」

「我想的歪事可没有袢心里想的事那么腥膻。」

「…………哪、哪会腥膻!」

「可是,当电视上的男生和女生开始做些奇怪行为的时候,你就像是看见肉块的狗狗,尾巴摇个不停啊。」

绊那对如夜色般的深蓝色眼眸一直盯著仁看。听著两人的对话,仁知道梅洁儿与绊心里想的男女关系也把自己算了进去,让他头晕目眩起来。他的童年玩伴每天同时照顾这两个人,仁重新感到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快来救我啊,京香姊。」

就在仁大伤脑筋、从口袋里取出香菸纸包时,两个女孩子同时开口:

「老师,这个房间从今天开始禁菸。」

「武原先生,不好意思喔,请别抽菸好吗?」

仁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对不起,把香菸放回口袋里。无论何时,香菸的紫烟总是陪伴著他,毫无一句怨言──可是看来从今天开始也得和它告别了。

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蓝天。夏日的阳咣虽然充满生命力而光彩亮丽,可是却隐约蕴涵著某种物事即将结束的急迫感。

夏季懒洋洋的暖风吹在身上,仁也越发觉得其实这样也不赖。对梅洁儿与绊来说,她们正在享受一个名为暑假的漫长祭典。至少现在让她们尽情解放,摆脱那些如义务般束缚著她们的事情。

「算了,反正是夏天嘛。」

仁看著绊与梅洁儿,蓦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有一段时间人际关系很紧张。虽然出了社会之后就淡忘了,可是他觉得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夏天真是不可思议的季节,冬春之际不会勾起什么回忆,但是一旦放了暑假,就会让人回想起以前暑假的事情。所以今年的夏日时光一定也和他们兄妹俩漫长的别离相系在一起。

「……呃,不好意思……」

绊一直看著仁默不作声,沉浸在涌上心头的回忆中,就连梅洁儿都露出担忧的眼神注视著他。仁颇感尴尬,搔搔头说道:

「把行李放到里面那间四叠半的房间就好了。」(注2:叠,榻榻米的量词。两叠为一坪大。)

他和妹妹在九年前搬来这间公寓,放在六叠大客厅角落的书桌与书架就是仁的空间,而他现在让梅洁儿与绊暂住的另一个四叠半大的和室,原本是属于武原舞花的,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把两位少女接过来住的第一天,在她们整理带过来的行李时,就由仁去采买晚餐要用的材料。

仁一边望著民宅枝叶青翠的植栽,一边把超商的塑胶袋放进脚踏车前方的篮子之后骑上车。他依照绊给的购物纸条买完东西,踩著脚踏板转动补过好几次的轮胎。望著到了五点却还湛蓝的天空,以及附近人家闪亮的屋瓦,仁带著舒爽的心情从车站附近沿著小路回程。

他的夏日回忆中,有许多都是踩著这辆脚踏车所看到的光景,纵使城镇的景色不同以往,一切物换星移,有些地方还是保留著故乡的气味。

仁驱车前往十崎家,心想,要是京香有事回十崎家拿行李,他可以顺道帮忙──夏日的阳光让玄关的植栽长得有些过高,或许因为工作已经结束了吧,玄关处没有人在。

仁已经完全准备好迎接同居生活。他买了许多书苦读,自认为已经能够了解青春期女孩子的复杂心情,顺便也当作第二学期经营班级的参考。

「我回来了!」

仁一打开玄关大门,看见客厅里梅洁儿端正地跪坐在坐垫上。

────相对无言。

教育书籍里面没有写到,当小孩子以愤怒与失望交织的眼神仰望自己时,大人应该如何应对。看到女儿默默从洗衣机里拿出自己的内裤与袜子的老爸,大概就是现在这种心情吧。

「我说啊,见人打声招呼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喔。有人道早安的时候,就要回答早安;有人说我回来了,就要回答你回来啦;有人说谢谢,就要回答不客气。」

仁拎著购物袋走近梅洁儿,她便伸手拍了拍榻榻米,好像命令仁也坐下似的。

「老师,这是什么?」

原本放在书架上的教育书籍堆得高高的,简直就像妈妈打扫儿子房间时翻出来的黄色书刊一样。

「你问这是什么……就是教育书籍啊。」

「如果老师想更了解我,与其去看书,应该多和我说说话、和我亲热亲热啊。」

「亲热亲热不好吧。」

「老师不觉得羞耻吗?竟然想拿这种书来满足自己。这什么《如何与青春期的孩子相处》?《如何帮助孩子度过青春期》?《青春期的身心发展》?老师喜欢青春期到这种地步吗?你这个变态!」

这些书都是给有孩子的父母看的教育用书,就因为梅洁儿红著脸蛋一边发脾气一边拍打书皮封面,搞得像是什么不堪入目的书籍一样。

「不是这样!这些书都是专门写给想多了解小孩子的大人看,绝不是什么下流刊物。」

「了解小孩子的事情想做什么?还画了这么多红线、贴上这么多标签,老师还真是纠缠不休耶。想要死缠烂打地欺凌别人吗?还是想被别人欺凌?」

梅洁儿的眼眸深处开始流露陶醉的神色,绽放出如糖果般甜美的淫荡异彩。每当欺负人的时候,这个性情嗜虐的少女最能绽放出充满活力的生命光辉。

「我可不会纠缠不休喔。」

梅洁儿嘴上应了声「是这样吗?」,把身子探出来。没有晒黑的雪白肌肤从连身裙的低襟之下裸露出来,一瞬即逝。淡桃色的双唇发出轻声低笑。仁感到背脊一阵鸡皮疙瘩,彷佛太阳光滴溜溜地窜入神经般,顿时忘了炎热暑气。

就在此时,仓本绊拉开纸门,从里边的房间走出来。她好像把仁晾的衣物收好还帮他叠起来了。

「柜子抽屉里的这个小地方摆袜子没错吧?」

身为高中生的她就像是个新婚小妻子,以青涩的动作伸手把客厅柜子的最上层抽屉──

「不,那里是那个……那些给我来收就好!!」

「……咦?啊,这个是…………」

绊拉开柜子抽屉的手停了下来,只见她的脸越来越红。

「绊!立即扣押!!」

梅洁儿吊起那双有如猎人般的双眼,站了起来。

「短短两个小时,找到的A书就堆得像山一样高。老师究竟想怎样!」

说完,一本写真周刊杂志重重地放在那堆教育书籍最上方。连绊也来加入跪坐反省好伙伴的圈子里,仁的体感温度一口气下降五度,根本不需要开冷气了。

「身为男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那本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写真杂志根本不是黄色书刊,一个将近十年前还颇有名气的过气偶像,身穿泳装在封面上摆著姿势──仁看到高中时期曾经喜欢的偶像脱了的推销文字,忍不住吸引就买了下来,岂知会演变成这种情况。最关键的封合内页还没剪开,看得出来仁对偶像还有百般留恋,更让人觉得目不忍睹。此时那打从深处开始逐渐粉碎的事物是什么呢?是男性的威严。

小魔女用手托腮,叹了好大一口气,然后站起来说道:

「老师对许多事情都不了解,就由我亲自来教教你。可要感谢我喔。」

仁从童年玩伴那儿接来两位娇客,照理说这个家的主人应该是他,可是为什么感觉如坐针毡呢?

「人家是老师,所以从今天开始在这间教室里就是我最大了。」

「你是不是误会学校教室或是老师的意思了?我可是有义务要指导你们的生活态度……啊,小绊,不可以把封合内页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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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其实本来应该把你叫去惩罚室(学生指导室)喔。」

梅洁儿心中对老师的印象完全扭曲了,而让她产生这种印象的,似乎就是每当小魔女在教室里惹事生非,就把她叫去学生指导室的仁,仁觉得自己就好像收到第一学期冒牌老师生活的成绩通知单一样。梅洁儿马上就摆出老师的架子,绕著仁在他身边踱步。她打著赤脚,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一点都没个女教师的样子。

「既然在一个房间里有三个人,如果没有其中一人出来当王,支配践踏其他两个人的话,肯定就会像老师上课时一样闹得乱七八糟。」

天真烂漫的少女像高高在上的女王似地眯起眼睛,露出嗜虐的目光,傲然睥睨自己的领土。

「你等等,这里可是我家。怎么你一副『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模样?」

绊不知何时已经拆开封页,翻阅著内里的写真页。她看著如母豹般趴伏在地上的女性照片,傻乎乎的脸上流露出慈母般的微笑。

「绊,赢过照片你觉得很得意吗?」

「咦?我有听见啊。刚才在说大家要像一家人一样好好相处对吧。」

脱节到这种地步,仁觉得简直太了不起了。

仓本绊与武原仁的关系很复杂,一言难尽。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绊还只是个很普通的女高中生,甚至不知道魔法的存在。

对她来说,仁是在父亲粉身碎骨的同时出现的人物,第一印象一定非常糟糕吧。

绊生长在只有父亲的单亲家庭,在失去父亲这位家中最大的支柱之后,她便借住在十崎家里。仁到现在还记得,当初绊曾经痛责他与梅洁儿之间的关系异常。

仁不清楚绊是几时知道自己是六十年前已失落的魔法再演大系魔法使;再演大系会让魔法使将历史视为一本书,魔法使演绎书中记载的往事,把这种演绎行为当成《索引》就可以改写历史。就是因为这种魔法如此强大,所以绊才会遭到恶人的觊觎。而把事件幕后的藏镜人──绊的父亲仓本慈雄杀死的,是仁。

「我觉得要是能在窗子这边挂上风铃,感觉应该会变得凉快些。」

穿上围裙的仓本绊一边在厨房的小餐具柜前挑选盘子一边说道。第一天的晚餐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她的料理手法乾净俐落,别说帮忙了,甚至让人不晓得该不该上前靠近。

「真不愧是小绊。手艺好到这种程度,光是看著就觉得很有趣了。」

「真是不好意思,请别这么说了。」

仁忍不住望著绊在流理台冲洗砧板的背影出神。无论是隔著一件牛仔裤也清楚可辨的浑圆臀部,或是从纤腰到胸脯的紧致曲线,全都教人百看不厌。落日较迟的黄昏以豪奢的赤红染遍整个房间,水龙头的流水声、锅子里冒出热气的声音、远方传来的蝉鸣,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心满意足。

「老师,你盯著绊的屁股看太久了。」

「才没有!老师我……只是沉浸在这个舒服的夏日黄昏当中……」

「是啊,小梅。武原先生才不是那种人呢。」

其实仁刚才真的稍微看了几眼,绊这样无条件地相信他,让他因为罪恶感而感到心痛。

「说起来,小绊最初到京香家时,也是做了菜以后才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嘛。」

绊把围裙脱下来,挂上贴在冰箱的磁铁挂钩上,回到客厅的小茶桌旁。

「那个……我的脑筋不太灵光,运动也很逊,只有做菜稍微有点自信……如果在自己亲手做的饭菜面前,我就能比较有自信地说话,好像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地待在这里。有时候不是会有这种感觉吗?」

今天两人搬过来的第一天晚餐是凉面、浮在汤里的水饺,还有盛装在小玻璃容器里的生菜沙拉。与十崎家的下凹式暖炉桌相比,武原家的小茶桌小了些,所以菜色数量也比较少。

「好像的确有呢。」

仁试著回想自己和绊年纪相仿的时期。

「这样一想,绊还真了不起呢。我读高中时,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自傲的优点。」

「明天从十崎小姐家里借一些餐具过来吧。看来餐具果然还是得用些像样的比较好。」

绊觉得很害羞。她说得没错,拿百圆均一价买的小汤盘来盛凉面,就像堆小山一样,看起来实在寒酸。

「绊这个人就像蒲公英还是某种花似的,轻飘飘地飞过来,才刚生根稳固之后接著马上就开出鲜艳的花朵吸引人。」

梅洁儿把装著洋菜冻的盘子依照人数一一摆在桌上,咚咚作响,像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般。

这张小茶桌原本是仁与食量不大的妹妹两人吃饭时所用,现在被摆得很满。

「小梅真是不可爱~~」

相信在绊刚到十崎家时,也曾经摸索要如何稳定安身吧。她会默默地稳稳落地生根,把安身之地变成一个任何人都能安逸生活的处所。

「别拿高姿态看我!我可是老师喔。」

说著,女教师梅洁儿又开始今天不晓得第几堂的课程。

「梅洁儿老师要告诉老师与绊一件很有益处的事情。」

小老师很享受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说道:

「如果觉得洋菜冻吃起来很无味,加进碎海苔就可以了。」

这似乎是梅洁儿在十崎家饮食生活中发现的小诀窍。为什么小孩子总会以为自己发现的事物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呢?

「真了不起耶~蜜豆和果子店里卖的洋菜冻也像你说得那样耶。」

绊觉得非常佩服。

要是在这里生活长达三个月的话,就算是来自异世界的人确实也会逐渐沾染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气息。而且绊似乎也渐渐对这个小公主造成些许微妙的影响。仁心想,希望他在学校教导的事情对梅洁儿的内在有所帮助。

「怎么了?为什么连老师都是一副高兴的模样?」

在仁含著笑意的眼神注视下,梅洁儿老师不高兴地噘起小嘴。

放下冒牌教师的头衔,武原仁的正职是专任官。就算是在草木与天地都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夏天,他的现实生活依然还是冷冰冰的。

他所属的魔导师公馆正处在一种很不乐观的状况下。上个月与《近神者》葛兰‧阿萨雷激战留下的伤口引起严重发炎,正逐渐化脓。在十崎京香等人的行政层面上、事后处理以及向各界解释说明的工作堆积如山;而在仁等人的现场实务层面上,他们管理的六百名刻印导师当中有二百一十九名、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数在这场战斗中丧命,结果造成取缔犯罪魔导师时人力不足的后遗症。

〈武原君,昨天电视上有说,洋菜冻好像能清理大肠,对治疗便秘非常有效喔。〉

武原仁在一间粉刷成一片白色的小房间里,独自听著从扬声器传来的声音。在这个与武原家客厅同样大约六叠大的房间里,孤零零地摆著一张与仁的床铺一样大小的平台。一具被剥光衣物的全裸尸首躺在铺有白布的台子上。这块布是重复使用的,所以血迹或其他体液的染渍洗也洗不掉,上面还残留著几点红褐色与黄色的污斑。仁今天是代替因为官僚工作而不克到场的京香,前来检视《公馆》回收的魔法使尸体。

「身为一名医生,别相信电视上的健康节目啦;或者应该说,不要在吃午餐前看著尸体说什么大小肠的事。」

这具尸体名叫火西阿瑟,是一个有点大肚腩、肤色苍白的中年男子。那张有如在恶梦中冻结的死相鼻梁高挺、脸部线条深邃、眉毛浓密,如果什么都不知道而在路上碰到他的话,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南美洲人吧。在他的背上也和梅洁儿一样,刻有遭到神判判处极刑的罪人刻印。尸首像是遭到猛兽攻击似的,全身到处是咬伤,连喉结都被咬破,露出吸菸太多而变黑的气管。

「从这个伤口来看,是神和干的吗?是否有报告提到他死亡时有没有魔法构造体出现?」

这个好像被野兽群咬啮撕裂的伤口是《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的手法,她与仁一样都是专任官。刻印魔导师都必定受到专任官的管理,当他们有犯罪行为时,就由管理的专任官负起责任处分掉──意思就是遭到抹杀,然后送进仁此时所在的验尸房里。

〈没有耶。不过野狼先生们这次没有完全把肠子扯出来,我想说不定还有可能冒出什么东西来。〉

这道从扬声器中传出的声音就像小孩子似的有些大舌头。织田笑美理是《公馆(Lodge)》中占多数的纯恶鬼职员之一,她是一名优秀的医师,仁等人常常受她的照顾。

「他在管理设施中的交友关系如何?」

〈我这里的资料没有记载呢。〉

魔导师公馆的停尸间从战前就没有进行接电工程,也没有冷气。过了一晚之后取出的尸体很快就开始散发出强烈的恶臭。仁用手指轻拍气体开始累积的尸首腹部,声音听起来很轻。

「腐败的速度很快,或许就在里面。」

〈怎么又来了?这样大事不妙吧,已经是这礼拜第三具了耶。〉

根据那些魔法使的说法,好像只有以一般死刑还不足以惩其罪行的重罪犯才会被贬为刻印魔导师的。所以除了像梅洁儿这种例外会令人怀疑她遭贬的理由,刻印魔导师大多都是危险人物。比方这个火西阿瑟,他原本是精灵大系中赫赫有名的大农园经营者。听说他为了想办法让劳工工作效率提升,结果把工人的家人齐胸埋进田里。要是劳工绩效不佳,就会派人如割草般地用镰刀把头颅割下来以示惩罚。

许多像他这样可怕的危险人物正在用魔法暗自彼此互通有无。在《公馆》的历史上,刻印魔导师之间频繁进行横向联系,就是暴动或是破坏行动的前兆。警戒水平是二(危险),所有专任官都有义务佩带武装,接下来也只剩下最糟糕的状况(备战状态)了。

「半数的刻印魔导师在三年内就会丧命,而且要是冷静想一想,前阵子的那两百人,一般来说任谁都会心生恐惧。该怎么说呢,或许已经到内部出乱子的时期了吧。」

仁很不希望梅洁儿靠近现在的公馆。虽然这样可能又会惹她生气,可是个人情报外泄的内斗残杀通常都很凄惨。仁已经委请公馆的职员在他外出不在时帮忙监视他的公寓,他认为至少让梅洁儿在暑假期间稍微放松一下也不过分。

〈这么说来,博士之前也说过,神圣骑士团已经在实战中导入把施展魔法的流程全部机械化的圣骑士。这根本就是前有狼、后有虎嘛!唉呦,结果我们这里真的是殉职机率比其他部门高两位数啊!〉

上任才第二年,还没看过有人殉职的织田笑美理似乎在扬声器的彼端一头趴倒了,传来一声头槌撞上键盘的闷响。

「你用不著担心。会死的只有专任官与负责统管的事务官而已啦。职员与魔导师没有直接接触,所以不会被他们记住姓名与长相的。」

笑美理可能是想到仁的妹妹在五年半前殉职吧,沉声说道:

〈…………对不起,我讲话太不经大脑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样也算是她本人的期望吧。」

狭窄验尸房的隔壁是一间更狭小的观测室,隔著一面嵌死的窗子可以看到验尸房。魔导师公馆四周被重重森林包围,公馆土地又有引水进入,所以蚊蚋很多,夏天的时候到处都点著蚊香,因此所有玻璃窗的窗缘都变成淡褐色了。

检验方法并不是用魔法消除把所有观测到的魔法在一瞬间破坏掉,而是利用魔法消除效果会随著时间逐渐累积的性质。首先用装设在验尸台里的X光相机进行摄影,把照片在电脑萤幕上播放出来,然后由身为恶鬼的医师笑美理在另一间房间观测一段时间。这时候如果尸体中产生魔法消除反应,像仁这种能够观测奇迹的人类看得见的话,就代表尸体内部有魔法残留。因为《公馆》会严格检查刻印魔导师是否持有纸张或是光碟之类的纪录媒体,他们为了要钻漏洞,便把记忆魔术或是魔法生物埋入体内。这种利用魔法使引以为傲的魔法超越恶鬼的主意,好像会刺激这些异世界之人的尊严。

〈发出讯号之后以零点一秒进行观测喔。Let、s看光光。〉

──哔。

警示声发出的瞬间,躺在验尸台的尸体腹部发出橘色的火炎,持续时间正好是短短的零点一秒。被恶鬼的消除能力破坏的魔法以发光的形式喷散出来,但是破坏魔法的当事者自己看不见。

「确认有魔炎产生,Bingo。」

埋设在人体内的魔术对魔法消除具有某种程度的抵抗力。在短时间之内,就算暴露在魔法消除效果之中,真正重要的核心部分还是会遗留下来。这是因为如果魔法使走在全是恶鬼的街道上这段时间,记忆魔术遭到破坏的话可就失去意义了。

扬声器的另一头又发出织田笑美理扑倒在桌上,桌面物品惨遭波及的声响。

〈刻印魔导师先生小姐的人数果然太多了啦!难道真的要开战了吗?〉

从上空俯瞰,魔导师公馆本馆的形状为ㄇ字形。与玄关大厅相邻的几个房间是共用空间,从共用空间延伸出来的东西两栋楼,各自是日本政府与魔法使势力《协会》的不可侵犯领土。从明治时期设计公馆时,就已经清楚意识到要让双方异族分栖。而两翼之间怀抱的中庭,原本希望能够成为双方的解放区,当作彼此交流的园地。然而时至平成的今日,这座中庭已经完全荒芜,要不是有志工自愿整理,早就已经变成杂草与昆虫的王国了。

「织田小姐真是可爱呢。」

在大大的遮阳伞之下,一名女子坐在漆成白色的椅子上。那人的身姿柔弱朦胧,彷佛随时都会消融在阳光下。深蓝色围裙洋装的长袖紧紧裹住肌肤,有如在强调她线条纤细曼妙的手臂,下身的裙子则是轻柔的长裙。午后的气温有三十二度,曝晒在盛夏的热辣阳光中,略施脂粉的额头上却连一点汗珠都没有。这名女子是《荆棘姬》欧尔嘉‧杰曼,她是一名魔法使,也是唯一一个喜爱这个绿草气息浓郁的交流中庭的魔法使。

「这六十年来战争一直都在持续,从来没有休战过,何来开战之说呢?」

微微眯起那对给人感觉红颜薄命的柔弱眼睛的《荆棘姬》欧尔嘉,是《公馆》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的助手。

她在足足有三个网球场大的辽阔中庭立著一顶遮阳伞,享用红茶、烹烤司康饼。雅致的圆桌上插著三根吃蛋糕用的银叉,银叉刺的不是甜点,而是自我再生型的魔法构造体,形状像是一只长著昆虫翅膀的黑色老鼠──魔法生物正遭到磔刑对待。

「这就是藏在火西阿瑟肚子里的玩意儿吗?在记忆魔术上装翅膀,还真豪华啊。」

「我剖开他的肚子,看过这东西的情报了。可是实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欧尔嘉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缺乏自信。可是要从不知道读取方式的记忆魔术中强制取出情报内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而这位功力高强的魔导师就在《公馆》,以专任官的身分做事。

欧尔嘉从篮子里满满的司康饼中取出一块嚼著吃了起来,看起来似乎觉得不太好吃。一想到桌上蠢动的魔法生物不久前还放在死人尸首的肚子里,仁就觉得不太有食欲。

「这个魔法构造体的内容是什么?」

「有一个证人自称带著与之前葛兰事件有关的重要情报,从圆环世界到《地狱》来了。这里面有关于她的名字、长相、属于圆环世界的魔导师,还有她为何来到《地狱》的一切原委。」

「等等,我可没听说什么证人的事情啊!?」

「这是机密事项,我是之前从博士那里听说的。一名叫做阿拉克涅的年轻女魔法使的确已经来到《地狱》了。」

「我们可不会把什么情报告诉刻印魔导师!?到底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他们的消息怎么会比我们还灵通?」

仁不禁站起身来。这只奇形怪状的老鼠,可能是由宣名大系之类魔法所构筑的高阶魔法构造体,还在遮阳伞的阴影下搔抓著桌面。

「到处都会泄漏……无论如何,反正我们(魔导师公馆)的工作就是把这桩秘密的核心人物处理掉,让这项情报失去意义。」

这件事也是葛兰事件造成的余波荡漾。胡乱使用刻印魔导师造成了重大损失,为了厘清谁该为此负起责任而展开调查,但是却毫无进展。企图杀害仓本绊的罪行也一样。而在第一线与事件有关的《百手巨人(Hecatoncheir)》与《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全都行踪不明,不知去向。

「那个人的证词有没有可能让责任全盘厘清?」

「葛兰战争可是有圆环大系的最高位魔导师《九位》牵连在内喔。对于掌管一千魔法世界的最高权力者《三十六宫》其中之一,我们是动不了她的。」

《三十六宫》同时也是三十六个魔法世界的领袖。对于支配一个世界的首脑人物,若问仁等人能奈何得了这些人吗?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

欧尔嘉绿色的眼眸游移,流露出完全放弃的眼神。

「就算想要把那个人拿来当钓饵,可是阿拉克涅这个大名我以前也没听过,我很怀疑能钓得上什么大鱼。」

话虽如此,那位名叫阿拉克涅的魔女是来自鸦木梅洁儿的故乡──圆环世界。虽然明知应该避免,可是对仁来说还是会忍不住移情于她。

「她要是单纯出自正义感才供出情报的话,那真是太可怜了。秘密已经在凶恶罪犯之间流传,她随时可能会被暗算。不但如此,就连应该要保护她的《公馆》都把她当成吸引刺客前来的诱饵啊。」

欧尔嘉是土生土长的魔法世界人,她只是以嘶哑而无力的声音静静说道:

「魔法使是不可能为了《地狱》赌上一条性命的。这只是那个叫做阿拉克涅的魔法使自己做出的决定,请你别误会了。」

在这个连蝉鸣声听起来都如同音乐般悦耳的绿色庭院里,欧尔嘉取过杯子开始泡可可亚,不晓得是给谁喝的。

「对魔法使来说,《公馆》只是耸立在粪堆里的一团大到让人不敢置信的粪便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意义了。」

她一边搅拌溶在少量热水中的深褐色可可亚粉,一边露出高雅的微笑。《荆棘姬》欧尔嘉‧杰曼是一个很有耐力的人,甚至能够忍受和她口中所说的「粪便」一起谈笑风生。

「梅洁儿小妹妹真的好了不起,一团会说话的粪便对她伸出手,她竟然还能握手回应,这种事一般人可做不来呢。」

就算头上撑著遮阳伞,伞下的盛夏阳光还是非常晒人,几乎快要让人热到倒地了。魔法火球就像捕蚊灯一样,把广场上的蚊虫吸引过去然后烧死,啪啪的声响传进仁耳中。

「我不会有什么期待,就只是工作上的往来而已。」

「非常好!请你千万别忘了这件事。」

《荆棘姬》欧尔嘉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反手握住银汤匙,用力往那只藏在已死刻印魔导师腹部里的虫翅老鼠(魔法生物)脑袋上挥下。随著一声切断血肉的闷响,小老鼠的头部被切断,滚到一旁。黑色鼠头一边颤抖著鼻尖上伸出的白色鼠须,开始唱出一段低级的歌谣。

〈赐予恶鬼毁灭!赐予恶鬼毁灭!为了魔法使的圣战!吾等当继承英雄葛兰之遗志!〉

这群刻印魔导师走在极刑的修罗之路上,将来都会死在自己蔑称为《地狱》的世界里。他们赤裸裸的恶意,响遍这个原本希望双方能够彼此交流往来的庭院里。

欧尔嘉又把第二支、第三支汤匙插在桌上。原本刺著老鼠的磔刑叉子弹起来落在茵茵绿草上,魔法生物被切断的四肢不断挣扎,发出沙沙声响。

〈赐予恶鬼毁灭!赐予恶鬼毁灭!夺回奇迹王者的尊严,吾等当让地狱服从于真主!〉

因为会破坏魔法的恶鬼人口增加,使得那些成为神话原型之人被迫退下历史舞台。这股憎恨不只属于已死的《近神者》,更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感受。

〈把恶梦归还给恶鬼!把恶梦归还给恶鬼!吾等所流之血,就让恶鬼以百倍的鲜血来偿还!〉

那些因为英雄葛兰而摆脱颓丧、重获希望的魔法使,想依循这样的模式把战斗继承下去。对任何人来说,仁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都与众人的希望相去甚远。

「真是可爱。」

《荆棘姬》欧尔嘉用汤匙把老鼠的残肢舀起,放入还没做好的可可亚。第一匙舀起头部、第二匙舀起粉红色血肉、还在微微颤动的右前脚。就在仁因为这深不见底的仇恨而脑筋一片麻痹、尚未恢复过来时,她把汤匙切开的老鼠碎块当成有些活泼的方糖,一一倒进可可亚里面。

南风轻抚欧尔嘉的秀发,她一边搅拌著黄褐色的浓稠可可亚,嫣然一笑道:

「武原先生,要不要来杯可可亚?」

仁接过那杯颜色就像用牛奶稀释过的粪水、还有怪异老鼠浮在里面的玩意儿。眼前这杯东西就像把这个世界的惨状画成讽刺画似的,人类根本不可能入口。《荆棘姬》娇怯不定的眼眸深处直打量著仁。

「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只不论煎煮炒炸都不能吃的魔法老鼠在粪海里浮沉。换作是你们,会怎么做呢?」

──专任官武原仁虽然可以看见魔法,但他并不是魔法使,身上没有一丝奇迹之力。他只是个具有返祖现象、能够中断魔法消除能力的真恶鬼(True demon)而已。

所以当他重新发动先前中止的魔法消除能力时,视觉所观测到的可可亚里面已经再也看不见魔法生物的踪迹。一切都化作魔炎消失无踪,只剩下一杯没有奇迹也没有魔法的普通茶褐色甘甜饮料。

「他们要起事的话,我就把他们烧毁──不管来几次都一样。」

纵使要堆起尸山血河,纵使采用的手段不见容于世,魔导师公馆绝不退缩。

「…………人家都泡好了,你不喝吗?」

「对了,你把那只老鼠从尸体肚子里拿出来之后有洗过吗?」

「………………………………你说呢?」

怀著终将爆发的炸弹,夏日的时光缓缓流逝。

距离魔导师公馆没多远有一栋两层楼公寓,夕阳正照在二楼最深处房间的门扉上。这里就是分隔武原仁的冷酷现实生活与绚烂夏日幻梦的分界线。

武原家外夹著细长名条的门牌上没有名字。仁实在忍不了,每次看到武原舞花的名字,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许多回忆,所以在办完三回忌的法事之后就拿掉了。可是就算知道家里没有人,如今他回到家里的时候还是会说一声「我回来了」。

仁站在廉价合板所打造的大门前调整呼吸,彷佛像是要潜入深水一般,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然后伸手握住门把──

「对了,我已经不用再这么做了啊。」

玄关没有人,反射的阳光与昏黑的阴影形成一种均匀的调和。梅洁儿可能是跑去哪里玩了吧。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宁静安详,很有夏日风情。

仁感觉到有某种气息,直接穿著鞋子走进家里。他一边静悄悄地往前走,一边把挂在休闲长裤背后的匕首拔出来,用力拉开浴室脱衣间的拉门。

「哇、哇、哇、哇!!」

在脱衣间里,仓本绊正要把牛仔裤拉到丰腴的大腿处。

绊穿著有点紧身的粉红色T恤,显露出身体曲线。因为她弯腰前倾,使得T恤布料皱起来,更突显出那对高高撑起布料的饱满胸部。包裹在内裤之下的纯洁臀部曲线毕露,让人想移开目光都不行。

绊的脸红得如同章鱼,双眼圆睁,慌慌张张地把牛仔裤拉回腰间。

「因为实在太热了,我刚借用浴室淋浴…………」

「该道歉的是我!」

仁若无其事地把藏在手上的匕首插回去。他的脸上一片燥热,大概也和绊一样红吧。

暖呼呼的水滴从湿淋淋的头发落到脖子上,顺著左右两边锁骨之间滚进胸口。绊害臊不已地垂下目光,用两只手撩起后发。

「啊,对喔。我站在这里的话,你也不方便吧。」

「啊。」

绊突然发出的声音让仁回过头来,脸颊稍微泛著晕红的绊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工作辛苦了。」

「谢谢。小绊来了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这句话就是出自真心了。如果过来暂住的只有梅洁儿一个,每天摆出各式小魔女的创意料理,仁心里固然是高兴,但终究很可能会吃坏身体。

「啊哈哈…………十崎小姐也对我讲过一样的话。」

「这样啊。」

但是绊却像是个警告学生的女教师般,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竖起食指──武原家里的老师还真不少。

「不过我可是鼓励小梅做料理喔。之前小梅曾经推我一把,告诉我要依照自己的意愿行动,所以我才有勇气挑战。所以说,我也会无条件地为小梅充满挑战精神的料理加油打气!」

绊把竖起的食指放在唇上,好像要仁保守秘密般。她虽然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然而款款轻颤的长长睫毛引起仁心里一阵焦急,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忽略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不论是任何事情,果然还是自己喜欢才开始著手才比较愉快呢。」

「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

仁忽然脱口说出这句话,让绊倒吸一口气。她的模样、脸庞、身姿、湿答答的头发与肌肤,全都瞬间深深烙印在仁的视网膜里。

「不,我的意思只是说不要惹你讨厌而已。我真的很没用啊。我到外头去一下。」

仁的心脏怦怦乱跳,好像快要炸开了。或许是因为他发觉自己与绊两人正独处在密闭空间里的缘故吧。

他走出脱衣间,想让头脑好好冷静下来。就在此时,公寓大门突然打开,好像仁的想法变成念力把门打开一样。

梅洁儿就站在门口。

门口玄关有小学生,浴室脱衣间里则有女高中生,站在中间的大人究竟还能做什么呢?

「老师,你在做什么?」

「…………家庭访问。」

「老师不但特地跑到自己家里来家庭访问,而且连鞋子都没脱。」

「这、这是为什么呢?」

梅洁儿脱下凉鞋,大跨步地朝仁的胸口走近。然后她看都没看仁一眼,用力把脱衣间的门甩开。

明明真的没做什么亏心事,现场气氛却为之冻结。一秒、二秒、三秒。

仁放弃挣扎转头一看,绊没有在脱衣间里。梅洁儿想都没想,踩著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走进湿淋淋的浴室。

「放在那里的束腰带是绊的吧。」

一条有著银色大腰扣的可爱腰带还留在脱衣间的洗衣机上。

「…………那、那是吗?」

仁心想,这该不会就是修罗场吧。

「老师没有看见绊吗?」

小魔女眼角扬起的弧度就像看见小鸟的猫,已经转换成猎人的神色。仁的脚步不自觉地移动,彷佛是要用身子挡住浴室门口。梅洁儿娇小的身躯从他身旁窜过,穿到后面去。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少女拉开折叠式拉门,探头往浴室里面瞧。浴桶的盖子盖上,没有看到绊的人影。

──浴桶的盖子盖上,没有看到绊的人影。

就在仁心里暗叫应该不会吧,一股颤栗爬上背脊时。浴桶里的水啪啪地轻微摇晃起来。盖子没有完全盖住浴桶,就连摆放的位置都斜向一边,地砖上莫名其妙地都是水。

仁太惊讶了,这根本是不折不扣的自掘坟墓,夸张的程度简直达到世界级水准。或许是因为他们恰巧正在聊著如何感谢梅洁儿,所以绊也觉得心里有鬼吧。无论如何,绊这个仁心宅厚的大好人为了他,拚著一条命跳进放满水的浴桶里,仁不可以把她当成小丑取笑…………应该吧。

「不是啦,是那个…………对了!小绊今晚好像出门去了,我们要不要来做一份能够大大吓她一跳的晚餐?」

水面上波地一声冒出气泡来。

「我觉得老师与绊两个人一点都不匹配。一个有情有义的老好人与一个脑袋不灵光的老好人,两个就算凑在一起,也只是快快乐乐地去死而已,根本没办法生存下去嘛。」

心高气傲的小公主总是非常认真,所以要是稍微不小心,有时候会被她狠狠戳到痛处。

「在外人来看,不经过大脑就先行动的人,看起来确实脑筋不灵光。但就是有那些人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这个世界现在才变得这么进步不是吗?」

「老师现在就和湿透的小狗狗一样可爱,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小魔女执起仁的手轻轻送到樱唇边,然后用洁白的贝齿在他的食指上用力一咬。折磨仁的嗜虐喜悦,以及仁对她说谎的冰冷怒意,让梅洁儿的眼眸流露出心旌荡漾的眼神。事情百分之百已经败露了。

…………波。

心地善良的女孩还在浴桶里继续奋斗,象徵生命的气泡在浴桶的水面上破裂。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头脑一片空白,但他仍然拚命思考必须要告诉小魔女的事。不论是谁,总有一番心意落得一场空的时候。

「那、那个,我有一件事要说…………」

仓本绊或许真的很愚拙,但不是如同小孩子不懂世事一般的蠢笨。她的愚拙就像是个可悲的小丑,对他人的关怀与善良以错误的方式发酵。

……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波噜、咚、磅、波噜、磅!磅!波噜波噜────

「呜哇!哇!没事吧,小绊?可以出来了,振作啊!」

到最后,直到绊拿开浴桶的盖子之前,她将近苦撑了两分钟。

事后,从自己跳进去的坟墓中生还的湿答答女高中生,以及拉她出来时被水泼到、同样全身湿透的冒牌老师两人并肩跪坐在脱衣间里。

「你们想说的话我已经了解,也能接受。如果是绊,的确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可是呢,人家觉得不满足。你应该明白吧,老师?」

仁觉得梅洁儿真的很冷静地听他们解释了,亏她还只是个小学六年级生而已。他无意间伤了梅洁儿的心,所以说什么都得向她赔罪才行。

「我知道了…………不管要怎么处罚我,我都愿意接受。」

「────!」

跪坐在地上的仁听到头顶上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只见梅洁儿全身肌肤晕红。天真稚嫩的魔女用沉静,但因为愉悦而颤抖的声音轻声说道:

「老师……你再说一遍。」

让人高姿态地这样要求,仁羞得整张脸都烧起来了。可是他现在这个立场实在难以违逆,双拳因为莫名的耻辱感而发抖。

「………………不管要怎么处罚……我都接受。」

少女感动得难以自已,眼中闪动著泪光。她的视线游移不定,心绪好像在尚未平息的怒气与喜悦之间来回纠葛。甚至还把手放在胸前,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背上按压,确认这是现实而不是在作梦。然后小魔女似乎在激昂与冷静之间找到了平衡点,带著隐隐透露出嗜虐心的表情,在嘴角泛起微笑。梅洁儿的连身裙在仁的鼻尖略过,布料的气味迎面袭来;而她俯视跪坐在地的仁,带著淫靡气氛的阴影落在她的脸庞上。两者之间的温度差让仁的背上寒毛直竖。

「可是这个家的风纪不正,让梅洁儿老师觉得非常伤心。老师还有绊都要好好反省,下次就要送去惩罚室(学生指导室)了喔!」

梅洁儿把整个公寓房间看了个遍,像是在物色指导室计画的预定地般。仁想著教育工作是理解心、热情与耐心,该如何做才能把这些连他自己都还没达成的目标告诉梅洁儿老师?他沉入思考的泥淖里,久久无解。

就这样,换了一套衣服的武原仁在梅洁儿的命令下,跪坐在客厅的小茶桌旁。他受的处罚就是──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必须继续维持跪坐姿势。

「给绊的处罚呢,就是乖乖闭上嘴,看我调理材料已经准备好的咖哩。」

或许是因为处罚内容没有想像中那么残酷吧。换好衣服的绊坚强地对仁说声「请不用担心」。两人面对著流理台,背影看上去虽然不像姊妹,却有一种奇妙的协调感。穿著牛仔裙与粉彩颜色上衣的绊就像大姊姊般,教导梅洁儿如何制作咖哩。自从她搬到仁的房间之后只看过她穿牛仔裤,所以那身裙装与裙下充满女性魅力的双腿,看起来都非常新鲜。

可是梅洁儿的惩罚自有她的明确企图。

绊发出一声惨叫,可是仁却不能动。即便流理台上摆了一大堆绝对不会用来当作咖哩食材的点心零食,他也不能动。穿上围裙时,绊的背影总是充满自信。可是今天,她的背影却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似的,抖个不停。

「这些零食就是我对绊的开战宣言。身为一名女性,我坚决抗拒接受绊的喂养!」

穿著围裙的小魔女紧握住洋芋片的纸包,强而有力地指著绊说道。

梅洁儿现在不是以破坏料理为乐的嗜虐狂(Sadist)也不是一般的儿童小厨师,而是一名挑战者。

「绊,把那盒百奇饼乾棒拿来。」

两名少女的战争如今就要在武原家的厨房里展开。顺带一提,其中一人做的料理,几乎每次都会让餐桌周围成为尸横遍野的战地医院。

「我明白了,所以不要那么激动,小梅。料理与零食的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结局的。」

「我认为所谓的喜悦,就是要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一口气排除万难去掌握才对。」

咔、咔,一阵仁熟悉却不祥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番茄酱沙拉加百奇棒、炒乌龙面加百奇棒、加了百奇棒的失败炖肉汤汁。然后就在今天,历史似乎又要写下崭新的一页了。听到绊发出一声既撩人又傻气的尖叫声,仁也察觉梅洁儿就在那一瞬间展开了她的百奇棒大轰炸。

虽然心地善良的绊还是想要帮忙,但是战场餐锅的凄惨模样也让她不禁为之颤栗。

「……我听到有什么哐啷喔啷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锅底滚动?」

仁的理性发出哀号。那个东西要给谁吃?就是我。

在各个层面上都已经惨不忍睹的厨房,传来咖哩的味道,闻起来还不算太糟糕。接下来就只剩下炖煮了。各式各样的原因让仁直冒冷汗,几乎呼吸不过来。

「啊啊,不行了,我再也忍不住啦!」

顾不得自己正在受罚或是可能惹梅洁儿生气,就在仁再也看不下去,正要起身时,一股很强的力道拉住他的手。

拉住仁的,是一个把墨染般黝黑长发绑成双马尾、身穿浴衣的女高中生。

在直刺毛细孔的热辣盛夏中,她的手掌与膀子依旧白皙,有如大理石雕出的少女雕像。再加上完美无瑕的容貌与体态,虽然她就近在身旁,感觉起来仍然像是没有体温的活人偶──《公馆》的专任官,同时也是仓本绊的同班同学神和瑞希就跪坐在眼前。

说起为什么瑞希会跑来仁的公寓,这是因为高中生正在放暑假。便当拍档的往来发展到最后,最近只要到了晚餐时刻,她就会自己跑到绊所在的地方来。

瑞希不改跪坐姿势,沉痛不已地垂下那张花容月貌。

「……………………绊……正在奋斗。」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太奇怪了吧。」

神和瑞希的友情……抑或是爱情,只倾注在绊一人身上。或许是因为看到至亲好友难过,让瑞希转而对仁怀恨在心,她对仁这个职场上的同僚与前辈,一点敬意都没有。

「………………都是因为你……你这个……逊咖。」

「我说你啊。不请自来就跑到别人家,竟然还对我乱发脾气?」

咖哩之所以是餐桌上的王者,也是因为小茶桌上不太需要另外再放其他配角。厨房大战结束之后,完成的咖哩被送上餐桌。饱受凌虐的餐点完全变了个样,咕噜咕噜地冒泡,发出不祥的声音。

「我们开动吧。」

绊显然是强颜欢笑,从十崎家的大蒸饭锅里替大家装饭。

她双手合十之后做好心理准备,然后把第一口饭送进嘴里──

「啊,想不到还可以耶。」

听见绊的喃喃自语,瑞希也把汤匙放入口中。市面上贩卖的咖哩块竟然熬过了梅洁儿的暴虐行为。

「…………咖哩……是会引起……奇迹的。」

仁他们一直怀抱的日常生活就像这样,看似幸福却又不尽完美。虽然不可能永远逃避得了,但是他仍然忍不住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多一天是一天。

「就把今天定为第一次真心觉得梅洁儿的料理很好吃的纪念日吧。」

这就是咖哩的奇迹,能够为人类带来欢笑与祥和。

「这是真的吗?老师!」

小魔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收起原本那张毫无其他感情的脸色。

「如…………如果那么好吃的话,我下次也可以让老师开心开心。」

在上万个魔法世界当中,唯一一个被魔法所遗弃的世界。这里已经不在地狱,因为永恒不朽的奇迹(咖哩)就存在于这个世界。

「…………啊,那是咖哩之神吗?」

感动到热泪盈眶的绊看著房间角落,喃喃说道。

原本正在盛饭的天真小魔女也停下饭勺。

那个东西看起来像是萤火虫,又像是小肥皂泡。一个只有小指指甲般大小的球体,发出微微黄光,如同随风摇摆似地飘浮在空中,划出朦胧不清的轨迹。那个球体沐浴在日落后不久从窗外照进来的夕阳中,在短短的一瞬间带著红色。小光球轻飘飘地从咖哩上方经过,朝厨房飘去。它彷佛有著意志地飞到冰箱之后,又回到小茶桌附近。

所有人立刻察觉那是一种魔术。

梅洁儿起身把窗帘拉起来,避免那东西被这个世界的人看到而遭到魔法消除。就在球体内侧放出淡淡白光的同时,因为反射出房间里萤光灯偏黄的灯光,隐隐约约地泛著黄光。这颗飞进房间里的小泡泡,就像一只搅动空气的小虫子,看起来颇有夏季情趣。正因为感觉不到那球体有任何意识或是智慧,更觉得它像个小妖精一般可爱。

「……把那东西……抓起来…………那种东西……最近……真的很多。」

《公馆》专任官神和瑞希不悦地蹙眉,就像是机器人般动作流利地站起身来。这种能够自行飞行又会发光的魔法构造体非常容易吸引目光。一般来说,制作这种魔法生物的用途只有一个,就和今天早上藏在刻印魔法师尸首肚子里的东西一样,都是用来传达情报的。

但是仁其实比任何人更熟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要紧的。这玩意儿和那种东西不一样,一点关系都没有。」

仁拿起沁凉的冰水喝。本来只想喝一口,却忍不住全部喝个精光。武原仁的心神大受动摇,他只是坐在坐垫上而已,却觉得头昏脑胀。

「没关系,让那东西留在这里。就别在意它了。」

一瞬间,他觉得一起坐在同一张小茶桌旁的梅洁儿与绊变得很不真实。小魔女脸色大变,跑到仁身旁。

「老师,怎么了?你的脸色发青!」

梅洁儿的双手肤色就像咬一口就会有饼乾屑掉下来的烤饼乾。仁紧紧握住她的手,似乎觉得这个夏天太幸福快乐,感觉就像梦幻般缥渺虚幻。他深陷在罪恶感之中,自忖到如今仍无法释怀的自己,真的有资格参与这场『幸福的幻梦』吗?

「咖哩真的很好吃。该怎么说呢?给我吃真的太浪费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真的太好吃了。」

淡金色的泡泡好似随时都会破散一般,飘浮在小茶桌上方,正好停在梅洁儿刚才坐的地方。那泡泡好像在告诉仁,沉眠在这栋他从中学住到现在的小公寓里的某件物事,至今仍然存在。仁的眼眶自然热了起来。

「竟然有这种事吗?真的有吗?是啊,你又回到这里了啊。」

究竟该从何讲起,又该如何讲才好?有些事他到现在都还没厘清。在餐桌上,武原仁有很多事都没能开得了口。

在仁还是中学生的时候,他总是屏著气息。

这是因为他的日常生活非常不安定,甚至不能随意碰触。就像一座灰尘堆成的山,只是轻吹一口气也会分崩离析。因此他自然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伤害到一切,久而久之,便觉得正因为每天的日常是如此脆弱,更显得珍贵无比。

一次又一次,他就像置身于深海底部地总是屏住呼吸。

夕阳的阳光总是照进这栋他们刚入住的公寓,使得仁觉得这间房间好像被染成一片茜红色。仁的双亲在他们两兄妹国中三年级的那年春天失踪,就连一封信都没留下。留在家里的他们只凭一己之力当然无法生活,而伸出援手帮助两兄妹的是父亲的朋友,双方家庭彼此都有深厚交情的十崎理五郎叔叔。之后兄妹俩决定把原本住的房子租给别人,用这笔房租在十崎家旁边的公寓借了一间房间,等候父母回来。两个十五岁与十四岁的孩子这么做固然有欠思虑,但是仁与妹妹舞花却有一个无可奈何的理由。

「我回来了。」

每天仁在公寓玄关脱下鞋子之后,就会直接往里面的四叠半小房间走去。那里就是他们在这栋公寓房间里的生活重心,同时也是梦想与恶梦的核心。

当时还是中学生的仁在伸手去碰妹妹那间四叠半小房间的纸门之前,一定会先调整呼吸。为了不露出难过的表情,他会在墙壁看不见的死角闭上眼睛,打起精神之后再走进房间里。就有如屏住气息,纵身跳进深渊水底一般。

穿著兔子花样睡衣的妹妹,总是在被褥上坐起身子等著仁,那床被褥要是没有仁偶尔帮妹妹拿出去晒太阳的话,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整理收拾吧。

「你回来啦,哥哥。」

仁是四月出生,而生于隔年三月的妹妹武原舞花则与他同学年,一头泛红的头发绑著马尾。有些人说舞花和仁长得很像,也有人说他们兄妹俩一点都不像。与他们一起长大的十崎京香说完全不像,十崎家的叔叔与阿姨则说两兄妹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身体觉得如何?」

「哥哥太爱操心了啦。我的身体根本没有哪里不好啊。」

舞花穿著睡衣站了起来。与仁一样身形修长的妹妹挥挥手臂,表示自己很有精神。

「我真的没事。今天我想了一个故事喔,一个女孩子变身成萤火虫,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等了一百年。」

国中三年级时期,当仁不在公寓里时,妹妹就会独自一人编织各式各样的故事。

虽然她自己不说,其实故事的主角大多都是舞花本人。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使她心情郁闷吧,故事情节大都不会有快乐的好结局。故事当中的妹妹,要不是成为一条鱼被渔夫钓到,就是变成一只鸟,飞得筋疲力尽掉进海里溺死。

「萤火虫啊,感觉好像又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难道都没有人来帮她吗?」

仁是个男孩子,就算不去等待那个梦中的「某人」出现,他也自认为有能力帮助妹妹。

「或许哪一天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吧。」

像这时候,舞花总是会露出无力的微笑。

「我再去看看窗帘有没有拉上,趁这时候把被褥叠好喔。」

以一个女孩子来说,武原舞花是个马虎随便的人。如果单纯只是懒散,那倒还好,舞花和仁国三的同班同学不同,对美食、装扮、音乐、俊男歌手或演员都不感兴趣。仁早就已经放弃了,任何事物都救不了舞花。

「哥哥,下次再帮我剪头发吧。前面的浏海越来越烦人了。」

「我已经买了杂志来,先看看你喜欢哪种发型吧。」

舞花大声应了一声好,但是却碰都不碰被褥。

「哥哥的技术明明烂得要命,还想主动把难度拉高啊。」

「我的理发技术应该稍微有越来越好了吧。」

仁总是代替妹妹把棉被叠起来。

从床褥与棉被之间,有几十颗如小指指甲般大小的泡泡,像是弹开似地飞了出来。那些泡泡在发光的同时还会反射光线,色泽非常奇妙。它们就像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的小虫子,在天花板上悄无声息地弹跳著。那些泡泡随著空气流动在空中飘曳,发出没有热度的光芒,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妖精。

「舞花,你又在使用魔法吗?」

不知曾几何时,仁的妹妹武原舞花开始会使用小小的奇迹之力。

「但是我练习魔法比较不会痛耶。」

她这么说著,然后就像养珍珠般地从指尖上吹出一颗如同肥皂泡般的光泡。在妹妹的房间角落还挂著小学四年级时人家送的千羽鹤。小学时期的妹妹也还想要去学校上课,但是升上国中之后就渐渐不再提起学校的事情。武原舞花的世界越来越狭小,国中三年级时,这个公寓房间成了她仅有的世界。

「要是再继续干这种事的话,疼痛会一直好不了喔。舞花你也还想到外面去,不是吗?」

仁忍不住焦躁起来。舞花似乎觉得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该怎么办?照现在这样下去,你和京香姊也会一直见不了面喔。」

告诉他们魔法相关事情的是仁父亲的好友,也就是十崎家的理五郎叔叔。十崎理五郎说,在这个自然法则井然有序的世界里,至今仍有许多像舞花这样具有力量的魔法使到这里来做实验。当仁听闻魔法消除这件事时,心中或许就有某些物事让他难以容忍。

舞花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被置换成这种既非白亦非金,色彩十分奇特的泡泡。所以要是她被这个世界的人们观测到的话,身上细胞就会因为魔法消除而起火,烧个精光。他的妹妹会像来到陆地之后最后变成海中泡沫的人鱼公主,从这个世上消失。

「如果我的身体不是这样的话,哥哥也能当个平凡的考生了。」

魔法在这个世界会被烧毁,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所以仁彷佛潜入深海底部似的,悄悄屏住呼吸。

最初仁只能停止魔法消除能力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可是他就像是从脑部无数皱摺上慢慢撕下看不见的薄皮一样,持续拨水潜入那个既非幻亦非真的变异世界。他没办法和妹妹一样成为魔法使,就算沉入深渊也无法变成一条鱼。可是他仍然一直在持续反抗属于恶鬼的自然本性。

仁就像练习的时候那样露出笑容,他随时都可以像这样展露微笑。

「没关系啦。」

电话声响起。会打来武原家的电话只有一通,大约每天一次或隔天一次会在相同的时间打来。

「是京香姊打来的,说要找你。」

妹妹在小时候也能和仁与童年玩伴十崎京香一起玩耍。直到去年,身体状况不错时还能到外头去。到了今年,她只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勉强讲讲电话而已。

「我要接我要接。」

舞花的食指化做几百个光泡射了出来,这股奔流从仁的手中把电话子机抢下。

「姊姊!我是舞花,舞花!完全好得很────」

妹妹在电话里说了好几次「总有一天」。在过去舞花的身体还与一般人相同时,就常常把「总有一天」这句话挂在嘴边;仁同样也认为,那个模糊如幻影般的「总有一天」一定会到来,一切都会雨过天晴。总有一天所有的承诺都会实现,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否极泰来。

讲完电话的舞花一边重重地咳了几声,带著一惯暧昧的表情把电话递还给仁。

「我们约好总有一天再一起去买小东西。」

「京香姊真的很喜欢那些玩意儿呢。」

仁搔搔脑袋说道。舞花侧目向他瞥了一眼。

「好──人家什么都没说喔。」

「好了,把铅笔盒与笔记拿来,开始K书了。」

仁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与笔记,一样一样摆在小茶桌上。回到房间之后教妹妹功课是他每天必行之事。他并不是一个好老师,而舞花也老是叨念著根本看不懂。可是妹妹越来越不关心外界的事情,让仁感到很不安。

舞花总是发出不满的声音,倒在榻榻米上之后就直接躺平了。

「要是不念书的话,『总有一天』要去学校上课的时候你就麻烦啰。」

仁与舞花完全把未来托付在总有一天这四个字上头,几近不负责任的程度。

「今天你在学校里做了什么事?」

「等我一下,我来看看笔记。」

「哥哥,你明明讨厌念书,学校的笔记倒是很工整嘛。」

为了妹妹,帮她做点事的心情让仁觉得内心好过些。对于欺瞒选择视而不见的仁在这时候根本不知道,九年后他将会指导小学生年纪的鸦木梅洁儿,扮演起老师的角色。

「不行了,人家和哥哥的遗传基因相同,当然不可能啊。」

妹妹的笔记本虽然写得密密麻麻,但是每次出题目给她练习几乎都写错。舞花答对多少题目,就可以释出几个绽放著淡金色微光的魔法气泡在空中飘。到现在已经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在空中飞的萤火虫泡泡却只有两颗而已。

「自动铅笔的笔芯用完了。」

「要笔芯的话,我可以变出来喔。」

她才刚说完,一颗发光的球形泡泡就膨胀破开,一件长短粗细都与铅笔相仿、看似自动铅笔黝黑笔芯的物事咕咚一声掉在茶桌上。仁的妹妹是个『魔法使』。

「很炫吧。这些全都是《泡泡》,所以里面是有东西的喔。」

妹妹有些自豪地从身上分出一些泡泡。这些泡泡一旦被外界之人观测到就会烧起来,正是害她出不了门的元凶。他们要过了很久之后才会知道,这些发光的泡泡其实是一种叫做混沌因子的高级稀有魔法。

「你呀,要是能学会可以变出钱的魔法就好啰。」

「学会之后,我们就买个有地下室的房子吧。挖一大条好大的地下道,不用去外面就可以到京香姊家了。」

舞花动手在笔记本上画起崭新武原家的辽阔设计图,脸上的表情神采奕奕,比仁刚回来时更有精神。详细计算的话,她画的图面积可能比棒球场还大,真是太豪迈了。

「唉──真是的。读书果然很无聊──我乾脆来练一练,看哪一天能不能变出钱好了。」

妹妹往榻榻米之海一倒,抓住电视遥控器按下按钮。电视画面打开后,她就抱著坐垫朝向电视机重新坐定,表示念书时间已经结束了。

只要一开始念书,舞花就会主动积极地去寻找乐子。对仁来说,或许这一点反而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这个好耶!就是这个,这个。」

舞花手指著广告画面中坐在防波堤上的高中生女演员。少女的发尖修剪成蓬松发型,发丝垂到脸颊边让圆脸显得修长。她的脸上笑靥如花,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

「哥哥不是要帮我剪头发吗?我就要这个发型!看起来好像很凉快。」

那种发型绝对不光单纯只把头发修齐,还需要立体的层次搭配。不过仁觉得应该很适合舞花那头带有红色的头发。

「是啊。好像挺难剪的,不过我试试看吧。」

「哥,你去当美发师啦!绝对很适合你。」

「什么呀。前一阵子你不是才说要我当老师吗?」

「当不成老师的话,你就要拚命培养美感,去当美发师喔。哥哥虽然很会使用利器,但是这种才能除了当美发师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用嘛。」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除了用到刀刃的部分之外,仁的料理根本不行。

「只对动刀动剪有自信的蹩脚理发厅,一般来说根本不会有人上门吧。」

「那客人就只有我啰。」

舞花笑了,纯真灿烂的笑容直刺心房,令人心痛。

──────────仁在这时候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朝霞的淡淡阴影中。

武原仁失去的是一段他必须取回的黄金岁月。长大成人的他之所以能够努力奋战,应该就是因为那段日子是如此快乐。可是现在他却害怕得不敢动弹,定睛凝神确认漫长的梦境是不是仍在持续,现在他是不是还在中学的那段时光里。

从以前到现在,每次当仁梦到妹妹的时候,大概都会感到迷惘,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好梦。所以自从他遇上梅洁儿之后,再也没有打开梦境中最初的那扇门。那时候他认为,所有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改善,把什么问题都推给未来。和现在年纪已经二十四岁、守护著年幼刻印魔导师的他有几分相似。仁的内心某处不愿再想起来,因为他觉得好像一切会再次重蹈覆辙,肯定会让自己陷入不安,所以不愿意再把回忆挖掘出来。只是因为回忆远离现在,所以可以按照自己的希望任意粉饰妆点。要是回忆清清楚楚地再次复苏,有的就只是懊悔与痛苦而已。

纵使如此,仁还是与许久不见的舞花见上一面了。

虽然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记忆彼端那个还没真正残破的世界,但仁还是在阴影中凝神注视。一颗相同的淡金色泡泡轻飘在空中。它过去究竟躲在哪里?又是从哪里来的?舞花最后消亡而成的萤火虫什么都没说。

「老实说,因为回忆会让我裹足不前,所以我才尽量不让自己回想起来吧。我真是个薄情的人,对不起。」

得知舞花死后,仁夹在痛苦的追忆与现实的懊悔之间,有好一阵子陷入绝望深渊,逼得他不得不排斥回忆与现实,而且也给京香添了许多麻烦。可是过了五年的漫长时光,不光是妹妹,就连双亲都不会永远长伴在心中。就是因为人生还在继续,所以仁他们才会像这样因为一点小事而勾起回忆,想到那令人怀念的时光,心里感到难过。

因为过去已经是过去,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像泡泡似地消逝无踪。现在留在这栋感怀公寓里的,就只有屏著气息继续涉猎魔法的武原仁一个而已。

这天早上,当武原仁打开魔导师公馆玄关的左右两扇大门时,紧绷的气氛似乎让他皮肤发麻。因为先前有如蜜蜂般在霞关各栋大楼之间往来穿梭的十崎京香,在今天回到她原本的工作职场了。

「你们怠惰的魔导师公馆也终于要开始战斗啦。还以为凭这样就能保住难得上门的情报提供者吗?」

站在玄关大厅的中年魔导师身穿一件似乎很厚重的紫色长袍,一看见仁就立刻开口挖苦。协调官负责统筹与公馆之间的往来交涉事项,应该是《协会》的一项要职,可是仁看著贝尔尼奇的国字脸,越来越觉得协调官好像是没什么事可做的闲职。

「真要说的话,要是你们什么都别做,情报提供者不就没事了吗?」

魔法使用手指轻抚他最自傲的颏须,手指上套著一大堆戒指。

「我们什么都不会做。不过呢,那个证人阿拉克涅倒是和你们这些疯狂的恶鬼还挺匹配的。」

证人的情报也已经完全被《协会》知道了。就算把她当成钓饵,或许真的很难钓到什么大鱼。

「消息真是到处走漏。既然您老都已经清楚证人知道些什么,乾脆由您来代替她站上证人席好了。」

可能是因为梦到妹妹的关系吧,仁感觉就算再糟糕的事情背后也留有希望,所以随口就能说起玩笑话来。他从长裤口袋里掏出香菸,叼在嘴上点了火。自从梅洁儿她们来了之后,房间里就禁止吸菸,所以在外面抽的每一根香菸都让他享受得不得了。

「恶鬼的思考都太简单了。不过你们这些被奇迹放弃的短寿之人,大概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正常人的深思熟虑吧。」

贝尔尼奇从袍袖里拿出镇静剂雪茄,切开吸菸口之后用魔法点燃。

一个身上穿著水蓝色套装与白色高跟鞋,装扮俐落的年轻女性站在白烟的另一头,动也不动。这名把铜色头发向上绾起,一派英气飒爽的美女就是仁他们的上司──事务官十崎京香本人。繁忙工作带来的疲惫,让她的眼神失去平时的沉稳──若是小动物看到的话,可能会被她凌厉的眼神吓死。

「我很不想说这种话,不过你们两个是不是闲著没事干?」

魔导师公馆本馆当中属《公馆》方的建筑物有个规定,不是公馆邀请的魔法使不得进入。这里架设许多监视器与麦克风,都是专门用来破坏魔法的。对魔法使来说,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魔炎之城。

仁之所以想起这些事,是因为被带进昏暗会议室里的魔法使散发出阵阵魔炎。会议室开门处,一阵火浪便随著长廊窗口阳光的余光一同滚进会议室里。

「嗨!各位都Happy吗?吗?我、Very、Very、Happy。」

在这间只有七坪半大小的小会议室里,武原仁大感头疼。这道悦耳、语调却忽高忽低的嗓音,就是他对证人的第一印象。

「………………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听到仁小声地叹了一口气,事务官十崎京香的视线朝他刺了过来。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名男子如运动选手般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年龄不详,眼眸中燃烧著热情。他是公馆特约的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

「对方的特质与我们抱持的印象没有关系。若是觉得失望,应该是对自己多余的期待失望。」

沟吕木的回答很直接。就仁所知,被奇迹所遗弃的恶鬼职员绝大多数都是现实主义者。

《荆棘姬》欧尔嘉的脚步声响起,听起来宛如踏在新雪上一般轻柔。

「博士,我把阿拉克涅‧秀加带来了。」

欧尔嘉推著轮椅。每当车轮喀啦喀啦地转动时,就会有阵阵魔炎泄出。

坐在轮椅上的是一名年轻女性,上半身被卷著皮带的拘束衣牢牢固定住。那名女子全白的头发脏到结块黏在一起,褐色眼眸中大开的瞳孔非常空洞。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情把她搞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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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Happy到快要飞上天,所以才被绑在椅子上吗吗吗吗吗吗吗吗?」

「因为这是你自己的要求。」

就算看到麻药中毒患者,十崎京香在工作时也不会参杂任何感情。仁许久没见识到《公馆》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一面,在他内心中的常识发出哀号。

「那么接下来──」

京香把档案文件在桌上敲一敲,整理整齐。当在座全员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的瞬间,《荆棘姬》欧尔嘉推的轮椅突然翻倒。

所谓的魔法,就是身为观测者的魔法使刻意利用自己故乡世界中独特的扭曲自然法则所产生的事物。在这个自然法则平衡的世界之所以也能使用魔法,是因为魔法使本身就身怀故乡的不稳定自然法则。圆环大系是在震动或是转动这类具有周期性的运动当中发现《魔法》,并且加以操控。此时「转动」的周期运动就是依循阿拉克涅的圆环大系自然法则变得很不安定,所以单轮停止转动的轮椅才会掀翻在地上。

穿著拘束衣的魔女没办法保护自身,直接摔在地板上。可是她仍然笑得很开心。

证人的状态糟成这样,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盘问她。

「现在这样子怎么进行下去,还是等药效过去之后再问比较好吧?」

「武原专任官,就算等再久她的状况也不会好转。因为阿拉克涅‧秀加这名魔法使可以重组口腔内唾液、齿垢与血液的化学成分,制造出麻药或兴奋剂。」

当魔法使把奇迹之力用在沉沦堕落,就会沦落到极深的泥淖当中,陷溺的程度是仁这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像的。仁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在某种意义上拿到幸福车票的中毒患者,这时候魔法学者沟吕木好心地解释给他听:

「想必你也看过圆环魔导师操纵电子、分解物质的化学键结吧。就好比把水分解,取出氢原子一样。她就是把口腔变成制造特定化合物质的化学工厂。因为口腔内部不会被他人观测到,对魔法消除的抵抗力也很强。以她的状况来说,制造的兴奋剂是甲基苯丙胺。但是她会把制造中产生的副产物气化之后从鼻腔排出,所以她的喉咙与鼻腔黏膜都会产生严重的慢性发炎。要是流鼻血了,就可以视为她正在口中合成药物。」

「滴下来了!鼻血现在就在滴啊。」

一道鼻血从阿拉克涅有点圆的鼻子里流出来,而且还流个不停。因为她的双手被绑住,所以鼻血一直滴滴落。

「这里有面纸,我要塞进她的鼻子里啰。塞进鼻子里她不会发飙吧?」

「不用担心。魔法使和这个世界的人不同,可以用魔法控制身体。所以不管她如何摄取药物,都不会引发脑出血或是心跳停止而死的。」

「什么啊,会焦急的正常人只有我而已吗?这样就可以了吗?」

一个女人大清早穿著拘束衣,仁还拿著面纸想要塞进她的鼻孔里。现在这种状况实在让人分不清是演喜剧还是悲剧。

「我在飞。我明明在飞,可是却往下掉?Very Happy?我、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提利、狗狗玛尔可尼,都说大家一起相亲相爱地吊起来。所有人全部都在黑黑的天上飘飘,左晃晃~右晃晃~用麻绳吊著仆人,就像钟摆一样,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七个人、八个人、九个人、十个人、十一个人、十二个人、十三个人────」

阿拉克涅的眼中完全没有仁他们的存在。在幻觉中,她正在数著用麻绳套著脖子吊在某处的家人或仆役的人数。

「──二十三个人!发箭!」

然后她弓起身子开始痉挛。不晓得是因为还在幻觉中徘徊,或者因为现实中受到的伤害,魔女甩动白发,一边哭一边不断大笑。

「欧尔嘉小姐,你也是魔法使吧。像这种时候到底该怎么办?」

《荆棘姬》欧尔嘉竖起戴著白手套的食指,优雅地侧著头。

「可是我倒觉得会自愿跳进粪便海的人种本来就是像这样才正常啊。」

阿拉克涅用力摆动脑袋,洒出鼻血。只有一个仁愿意特地走上前去,沾得一身鼻血。

虽然这个魔法使肯定听不懂外界的声音,可是十崎京香还是向她攀谈。

「你在圆环大系世界里看到九位(Nove)的什么事情?」

这名魔女如果是因为她看见的事物才变成这形同废人的模样,那真是一大悲剧;可是相反的,如果有某人找来一个一无所知的魔法使,故意让《公馆》掌握住来蒙骗他们耳目的话,那么认真与她会面的仁他们是否正在上演一出滑稽的喜剧呢?可是这名受创甚深、无药可救的女人此刻就在他们眼前啊。

「我换个问题。你刚才所说的情景和你掌握到关于《九位》的事情有关联吗?」

「为什么风儿把所有东西都吹走了?空中城堡(巴比伦)还有一切一切都吹走了。世界向著顶峰坠落下去坠入黑暗人和街道和山和森林和海全都颠倒过来从大大的天空!咻!」

阿拉克涅究竟是看到什么可怕的地狱才会变成这副德性。要从这个世界获知魔法世界的情势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仁他们至今还掌握不到情报,不知道圆环大系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鸦木梅洁儿被贬为刻印魔导师的缘由为何。就和先前他们在葛兰亲自降临地狱之前,一直不知道他掀起的叛乱相同。这几个月《协会》的情报箝制实在异常严密。但是阿拉克涅既然是圆环世界的人,肯定知道梅洁儿的罪状是什么。在一个魔法世界里,神判最多一年只会开庭一次。如果是故乡的人,应该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小魔女的名号才对。

「没有人会害你!冷静下来!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好吗?」

仁用两手紧紧抓住拘束衣魔女的头。他用男性的腕力十指紧扣住药物中毒患者使尽力气甩动的脑袋。倘若活证人不是这种状态的话,他本来打算等到梅洁儿自己主动开口,所以觉得有种背叛她的感觉,让他咬紧牙关。

「你知道鸦木梅洁儿────────梅洁儿‧阿琉夏这个名字吗?」

仁不晓得该如何解读阿拉克涅表情上产生的变化。

阿拉克涅那对就像死人一样凹陷黝黑的双眼睁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嘴巴越张越大,好像在挑战脸部肌肉能拉伸到什么程度一样。她没有发出不成声的尖叫,只有唾液漫过赤红乾裂的嘴唇溢了出来。空洞的表情没有理性与感情,只有恐惧还牢牢贴在脸上。

女子的身体剧烈地前后痉挛,当她的两眼像机械装置般涌出大量泪水时,仁再也不忍心用手抓著她了。

「我,Happy?」

结果魔女一直甩头,直到她脑充血不省人事为止。

「辛苦啦──」

放松紧绷情绪的十崎京香把装在纸杯里的可乐递给仁。她在会议中展现出来的精明凌厉就好像是假的一样。仁的衬衫沾满鲜血,就算拿去送洗也洗不乾净。他把衬衫脱掉之后,疲惫地坐在折叠椅上。仁常常受重伤或是溅到敌人的血,所以他的衣服上沾满血迹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其他职员根本没多加理会。仔细想想,这种工作职场还真是讨厌。

「不行啊,这次可能没戏唱了。」

钢铁事务官喝著自己的冰咖啡,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连日来工作忙碌,让她的言行举止还留有一丝冷峻。不过在仁身旁的,就是他那个粗暴又大而化之的童年玩伴『京香姊』。

「没戏唱……那怎么行。证人都已经来了啊。」

「是没错啦。可是我觉得不管事情怎么演变,事后心里都不会好过。」

彷佛有人在仁的耳边扰攘不休,大声喊著幸福的时光就快要结束了,快点醒来吧。仔细一想,在那个小魔女来到这里之前,对专任官武原仁来说每一天都像这样,寂静到令人绝望。

「叫我过来的意思就是要我保护她吧?」

仁低头看著自己那双沾染血腥,再怎么洗都洗不乾净的手。

京香就好像要他跑腿去附近买东西一样,回答得很乾脆。

「其实我原本是要你从这次移送过来的刻印魔导师中挑选堪用的魔法使啦,不过在这件事结束之前,你暂时先专心处理阿拉克涅的问题吧。」

京香的意思也就是说等到盘问结束,或者是阿拉克涅遭到刺客谋害为止。生命在魔导师公馆里很不值钱,而自己也觉得那样天经地义,这让仁感到很恼火。从窗外照进来的强光在地毯上刻下黑黝黝的阴影。难道他们是被这灼人的太阳晒昏头,才会像迷了路般,无法抵达想去的目的地吗?

现在《公馆》正陷入战后最严重的人力不足窘境。上个月那个被尊称为《近神者》的大魔导师向全球的人民挑战。在这个魔法使称之为葛兰战争的事件里,有两百一十九名刻印魔导师丧生。虽然补充人力在一周之前陆续进来,可是刻印魔导师都是被处以极刑的罪犯。要是《公馆》在管理不足的情况下交派工作给他们,反而是自己放任这些魔法罪犯,纵虎归山。

之前仁能够在公寓里逍遥自在,也是因为情况纷乱,刻印魔法师的运用计画还未定案的缘故。

「真的好吗?现在几乎没有可以交办工作的魔法使,没有人力进行公馆周边的警戒工作,不是吗?」

「话是说这样没错。不过现在要是随便调动刻印魔导师,让他们干出什么杀人事件的话,公馆自身就危险了。实际上,不久前不是才从神和专任官管理的刻印魔导师尸体里,找到藏有阿拉克涅手中情报的魔法构造体吗?以前我们对那些大致还能信任的刻印魔导师都还摸不清他们心底在想什么了,怎么能让新来的进入组织。」

《公馆》与警察从明治时代开始就有一段剪不断的孽缘。但是因为魔法使方面不会审理在《地狱》落网的犯罪魔导师,所以不按司法流程行事的《公馆》实在没什么可依靠的伙伴。仁这群人用魔法世界的血腥规则来守护治安,和以人权为基础的近代国家司法相违背,是一群体制下的异样鬼子。所以在这段内部问题丛生的期间,他们也只好乖乖低调一点了。

「这样说来,原来我们这个机关单位和外界也是有人情纠葛的啊。」

「《公馆》只不过是一口小水井而已。说真的,如果仁不找个机会好好见识井外的世界,你也会因为这里的气氛而堕落喔。」

京香用手帕把额头上浮出的汗珠吸掉,抬头仰望窗外的天空。仁他们的血肉之躯要是感到热就会流汗,也会自然而然衰老病死。虽然没有一丝奇迹之力,但是仁他们这个囊括了一亿以上人口的巨大社会组织仍然还在运转。

京香为了平凡的人情纠葛四处挥汗奔波,仁觉得她非常伟大。

而此时,仁的童年玩伴或许也想起了那段能够与他共同分享的回忆。

「就算童话故事的末裔就近在身边,就算一只脚已经踩进童话故事的世界里,我们仍然只是人类,不是魔法使啊。」

「那是当然。多希望我在高中年纪的时候就能察觉这一点。」

「我们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大小。说什么只要肯努力,什么事都能实现。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

说著,两人互相为彼此的不自量力微微一笑。

因为八月的阳光下是如此地宁静,仁认为他能够开口报告那件事。对妹妹来说,京香也是她的童年玩伴。

「昨天晚上有一道光、一颗泡泡跑到我家公寓来。」

话甫说出口,仁就觉得胸口一堵,没办法好好说话。他就像在急坡上跌跤似的,一句话鲠住,之后就不知道该如何正常说话了。

「……抱歉。京香姊你没有看过那个东西吧。我是说……舞花在分出身体时总是会产生的泡泡……昨天来我家了。我知道那不代表她还活在某处。可是我以前曾经想过……希望还有留下来,就算只有一颗也好……」

一股热流就要冲上眼眶,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个……应该就是舞花。她离开的时候自己讲得那么好听,结果却变成这样跑回来。」

「不过你还是觉得很高兴吧?」

仁这时候几乎快要压抑不住即将翻涌而出的物事。

他的手抖个不停,在还没把纸杯捏烂之前先把冰凉的饮料一饮而尽。最近他鲜少想起来,自以为已经看开了。可是只要重新挖掘出来,痛楚轻而易举地就能让时间倒流,清清楚楚地重现。仁用手背把溢出嘴边的可乐擦掉之后,一样冰凉的事物按到他发热的脸颊上。京香姊背著有如透过绢丝一般清朗的阳光,把她还没喝完的冰咖啡抵在仁眉头深锁的脸庞上。

「喝吧,喝吧。里面没有酒精,不过你还是痛痛快快地喝吧。」

「虽然她就算变成碎片还是回来了,可是我心里的感受哪是一句高兴或快乐就能形容。」

武原仁想用冷饮让心底冷却下来,怀著感谢的心意把冰咖啡一口气全倒进胃里,把冰块咬得喀啦喀啦响。总是在身旁守护著他的京香姊一片关怀之情让他难为情地一直咬著冰块。

妹妹的身体受到魔法侵蚀,会因为魔法消除而燃烧起来。自从武原仁在她身旁开始屏住呼吸之后,长久以来就一直站在不属于魔法使也不是人类的模糊地带。

而身为童年玩伴的京香也一直守护著他。

「你要是担心我的话,我没事。现在这种时期,我更要彻底转换心情尽力工作。」

「过分投入就是仁的坏习惯。魔法使毕竟是魔法使啊,我觉得你也不用刻意老是选择让自己不好过的工作。」

仁记得最近好像有谁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到底是谁呢?

「我没有,只是因为对方是来自和梅洁儿相同世界的魔法使。姑且不论那个阿拉克涅身上有没有像样的情报,至少要打听到圆环世界的现况。在那之前要是她死了,对我们也没好处吧。」

仁也必须开始好好思考自己和那个小魔女之间的关系。几年之后梅洁儿与他所走的道路必定会在某处分道扬镳。这是因为对魔法使来说,维持自我与魔法是密不可分的。而待在身为奇迹天敌的恶鬼身旁,这件事或许就无法实现。

「不用露出这种表情,我自己也很清楚。就算一直在水底屏住呼吸,我们也不可能变成一条鱼。」

在那段日子之后,武原仁已经重新装过两次房门。这间房间曾经三次遭到敌方魔导师的袭击。

门旁已经不挂门牌。如果碰上与魔法无关的一般宵小,要应付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已经换装构造复杂的门锁。可是他还是有一种感觉,如果打开这扇门看到的不是梅洁儿或绊,而是武原舞花坐在家里等待,他也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这种感觉不晓得已经远离他多久了,但只因为一个契机就让时间倒流。所谓分隔天涯两地的家人似乎就是这样。

「我回来了。」

玄关里不见平时摆著的鞋子与凉鞋。就在仁进了玄关,走向明亮得让人觉得有些萧索的客厅时,电话正好响起来。电话响了三声,仁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接起话筒。

「喂,是哪位?」

〈是仁吗?现在怎么样?舞花妹妹在你那里吗?〉

打电话来的人是十崎京香。正午的白色自然光线穿过窗帘照进房内,一颗发光的小泡泡轻飘飘地静静靠了过来,就好像妹妹以前在中学生时期,每天最期待接到童年玩伴的京香打电话来一样。仁闭上眼睛,把积存在胸口的气息吐出来。

「她现在正好过来。喂,你要讲电话吗?」

仁把话筒拿向泡泡。舞花的残片可能是听不懂人语吧,宛如被微风轻送般直接飘往厨房的方向。

「啊啊,不行。她跑到冰箱那里去了。」

〈啊哈哈,我输给冰箱了啊。〉

从京香的声音听起来,她似乎觉得有些遗憾。仁的这个童年玩伴完全属于这个世界,再怎么样都看不见现在发生在仁眼前的小小奇迹。可是仁是个不完全的恶鬼,能够窥视魔法使的世界。如果是现在,他起码可以让京香分享小部分的奇迹。

「现在她在冰箱冷藏库的地方飞来飞去。她应该稍微知道外面的天气吧。」

〈舞花妹妹最喜欢吃冰淇淋了嘛。〉

「你等一下,我去把冷藏库稍微打开看看……啊,不,她飘回来了。完全不愿意靠近流理台啊。就算变成这副模样,舞花还是舞花。一天到晚尽是吃饱睡、睡饱吃。」

〈这样啊,舞花妹妹果然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她从前完全没下过厨嘛。〉

魔法泡泡从仁的鼻尖前轻轻飞过去,飘向从前属于她的城堡,那间四叠半的房间。从昨晚开始,泡泡从没对仁产生任何反应。

〈然后没有其他舞花妹妹的情报可说了吗?看样子舞花妹妹回来之后,你和她处得不是很好喔。〉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长相也有了变化。或许她认不出来了吧。」

转头看看四周,武原仁的公寓到处都摆满了梅洁儿的个人物品。在玄关摆著她的拖鞋、客厅里有抱枕、挂有布娃娃的面纸盒、贴满贴纸的小镜子与一些小玩意儿。绊来了之后,厨房里的餐具与调味料等用品迅速变得样样齐全。冰箱门贴有两个磁铁钩,挂著两件围裙。然后是公寓里边的四叠半房间,舞花的房间从前是武原家生活中心,现在则有两个女孩子在那里生活。

仁已经二十四岁,京香也二十五岁了。只有妹妹的时间还停留在十八岁年纪。

〈你向舞花妹妹报告过小梅她们的事了吗?〉

「还报告呢。与其说是她本人回来,应该比较像只有遗物回来而已吧。」

仁一边说著,胸口忍不住一阵绞痛。因为他又想起妹妹其实已经死了的事实。

〈啊,我想到了。小梅和绊乾脆给你收养如何?舞花妹妹以前不是也一直叫你快点带女朋友回家吗?〉

童年玩伴的言语很直截了当。大概是因为武原舞花变得很遥远,这种距离感让京香心里感到内疚吧。虽然相遇之后只过了短短三个月,但是就连身为舞花亲哥哥的仁都觉得比起妹妹,如今总是和他在一起的梅洁儿才是更实际的问题。时间宛如一把刨刀,不管是再深刻的回忆,都会像这样一点一点被慢慢削去。若非如此,京香先前也不会叫仁站上小学的讲台吧。

「觉得好一点了点吗?」

〈谢谢。〉

很难得地,任何方面都比仁还要更精明干练的童年玩伴开口对他道谢。

〈对了,接下来才是我真正要讲的事。刚才公安警察传情报给《公馆》,听说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王子护豪森又到日本来了。现在的情况真的很麻烦,所以和其他行政单位的人要好好相处喔。还有我之后又要到霞关去一趟,小梅她们就拜托你了。〉

说完之后,京香就像是斩断心中的依恋般,很乾脆地挂断电话。

京香并没有提及要不要把阿拉克涅的事情告诉梅洁儿。她已经放弃阿拉克涅,认为她的证据能力并不值得期待,没有必要付出牺牲去保护她。虽然现在和那时候一样都是夏天,妹妹分离身体而生的淡金色泡泡和如同当初,在这个房间里到处飘飞,可是他们对话的内容却如此教人心寒。如果王子护出现的目的是为了杀阿拉克涅灭口,那就代表仁之后要交手的对象是那个男人了。

虽然梅洁儿说这个世界不是地狱,可是到头来仁还是有许多物事无法与梅洁儿共同分享。仁觉得很不安,他们俩真的能够那么容易扛起这些沉重的负担吗?那个小学生年纪的少女最适合在暑假时好好玩一玩,晒得黑黑的。身为一个大人,他可以让少女去承担那种负荷吗?不单只是良心苛责而已,仁的立场更是不允许他这么做。梅洁儿要求承担的事物对小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沉重。环境总是那么严酷无情,就算仁在一旁悉心守护,他也放不下心让梅洁儿去挑战,就和中学时期他不鼓励妹妹练习魔法一样。或许在那之后他根本完全没有成长。

与此同时,仓本綷正在市立图书馆里,是小魔女鸦木梅洁儿带她过来的。

梅洁儿过去生活在丰饶的魔法世界里,以她的基准来说,这个世界的建筑物似乎都小得吓人。当绊在图书馆听梅洁儿说住家一般都和图书馆一样大时,她觉得少女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小公主。就连绊都感觉这间天花板很高的图书馆像是一座城堡,稍微有些兴奋。

「绊,你差不多大致知道那本书的内容要点了吧?」

读书室的阅览区桌上堆著大约二十本书,梅洁儿从书堆的另一头张望绊的情况。事情的起源是今天早上,梅洁儿突然问起昨晚出现的发光泡泡是从哪里来的。就算有魔法使在公馆本馆生出这个『泡泡』,但要是被住在附近的人观测到就会被烧毁,根本不可能平安到达距离公馆步行要花十几分钟的公寓房间。绊有时候也会在电线杆的角落看见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是那个『泡泡』完全不会隐藏躲避,会飞进房间来的确很不可思议。

「我是第一次看关于战争的书,原来这附近以前曾经被大量飞机轰炸过啊。」

绊从书本里抬起头说道,其实她根本一点都没有读进去。大概还是小学生年纪的时候,绊在暑假返校日时曾经听过这类的事情,不过老实说,她一直认为那些事离自己很遥远。

梅洁儿翻阅著从乡土史类书籍的书架上找来的空照图。

「这附近之所以会被轰炸,好像是因为直到六十年前这里还有很多大型军事设施。然后这个国家战败之后,那个叫做美国……就是有圣骑士的国家似乎就当作基地使用。啊啊~真教人生气,这里的照片也独独没照到我们家附近。这样我怎么参考那东西是如何从公馆到达家里的嘛。」

绊也是在图书馆查到的,从前这附近有军队的大型工厂,而且遭受过空袭轰炸。那时候的受灾照片在好几本书上都找得到。可是武原家公寓附近一带当初可能幸免于难,没有一张照片拍到。

梅洁儿谈起魔法的事情也毫不避忌,似乎认为就算给图书馆中其他访客听到,他们也听不懂。

「我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离公馆太近了。要是给这个世界的人看到,就算是从照片上看见,也会引发魔法消除。因为《协会》的魔法使对间接消除很忌讳,所以这里唯独公馆附近的空照图一张也没有……」

照理说那泡泡应该会被魔法消除烧掉,到底是如何来到武原家的?小魔女可能觉得很不可思议,急著想一探究竟吧,她兴奋的讲话声越来越大。

阅览用的书桌在暑假的时候人很多。绊很担心会不会吵到四周的读书客,心脏都快停了。

「小梅,吵闹的孩子会被图书馆的怪人抓走,图书馆可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喔。」

「这里原本是军事都市。《协会》一向会把分部周围当成军队的生产基地,再加上和公馆也有关系,我想老师可能知道一切吧。」

梅洁儿说完,用力紧握住拳头,好像感到很懊恼似的。

「老师知道关于那颗泡泡的一切事情,但却什么都不说。那种可疑的态度,明明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绊也想尽可能出一份力,重新把一本关于飞机公司的旧书拿起来看。一股强烈的睡意袭来,十秒钟之后她已经抓著书趴倒在桌上了。

「这件事和小绊也有关系耶。我们能不能赢得坦白以对、无所不谈的生活,或是老师今后又会多几个秘密瞒著我们,就全看这一次了。」

可能是因为绊的人生比天真无邪的小魔女稍微多了几年,也更多放弃了一些事,她倒觉得在还没搞坏心情之前先看开些比较好。

「如果武原先生有事情不想说的话,不要勉强逼他说比较好吧。」

「那种事情等知道了以后再说。你能忍受吗?知道的事情还可以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但要是一无所知的话,我根本没办法帮他啊。」

这句话似乎让梅洁儿发现自己心底的某种物事,脸颊一阵绯红。梅洁儿虽然比绊小五岁,但是让人惊讶的是,她很有自己的主见。她很清楚自己能够容忍什么、喜欢什么,又会对什么事物感到生气。绊觉得她毅然的态度就像是一颗经过雕琢的宝石,非常耀眼。

「小梅真的很了不起耶。」

「照现在这样子,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和老师建立起彼此坦诚相对,共同分享羞耻与痛苦的关系呢……」

「……小梅……你真的很了不起……」

然后小魔女叹了一口气,让自己沉醉在扭曲愉悦中的陶醉眼眸冷静下来。她用晒黑的手把今天一整天的成果在桌上摊开,那是一张用彩色铅笔在画纸上画出来的地图。

「我帮你把从前这一带的设施位置图简单画出来了,你看一看。地图上面是制造飞机的地方,下面这里原本是陆军的燃料厂。这边是陆军的研究所,这里是火药制造所。上面是飞机,下面是陆军。这一带以前到处都是研究设施。但是魔法使为了躲避这个世界人们的魔法消除,所以只有公馆区域不让军队建造任何设施。」

在地图上一大片研究区域几乎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块很突兀的空白地带,那里就是魔导师公馆。

绊遥想著旧照片中六十年前的时光,那时候一切风景都与现在迥异。在那战火连绵的时代里,《协会》与武原仁的前辈们究竟在地图上不存在的《公馆》内做什么呢?

「一定有什么秘密,所以老师看到那个『泡泡』出现也不觉得奇怪。就算是在现代,公馆与《协会》之间最重要的关系就是从魔法世界获得技术。要是在战时的话,技术一定会很宝贵吧。如果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机关设置在公馆周围的话,肯定就是在那个年代。」

梅洁儿谈起战争讲得头头是道,而她自己则是以刻印魔导师的罪徒身分来到这个世界。两者之间的关系让绊觉得有些可怕,便想帮助梅洁儿一把。

「可是小梅,现在当然不说,从前的地图上也有很多飞机场喔。就算从空中看到也可以烧毁魔法,你说那颗泡泡的线索在这个年代,这样说不过去耶。」

心神不定的小魔女咬著樱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很懊恼,可是我真的对魔导师公馆一无所知啊……」

绊也越来越觉得这就是重点所在。

「我们认识的世界还很渺小呢。」

下午三点过后,绊与梅洁儿一同走出图书馆的读书室。以头一天来说,今天的收获还算不错;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绊开始惦记著要准备晚餐了。

绊把预先放进书包里一起带来的广告传单拿出来。

「我们先到站前买个东西,再去坐电车吧。今天猪后腿肉和鸡蛋都很便宜喔。一个人只能买一盒鸡蛋,所以小梅也来帮忙。」

「绊,在这个世界上,猪后腿肉与鸡蛋的重要度排第几位?」

虽然梅洁儿先前已经对绊宣战,但是绊也希望和她保持像家人般的关系,所以尽可能想和梅洁儿多聊聊。事实上,若是梅洁儿愿意认真做菜,两人之间就能有共通的话题,也让她觉得很高兴。

「最重要的就是每餐都要好好吃饭。」

「我明白了。只有在想到人性本能的时候,绊的脑袋才动得快。因为接近食欲,所以你很会做菜;因为接近睡眠欲,所以你能够轻易营造出让人安心睡好觉的气氛;因为接近性欲,所以你的本性才那么花痴。」

绊想著梅洁儿是不是又要谈起胸部的事,低下头往自己穿著POLO衫、高高隆起的胸口一看。结果梅洁儿却迈开脚步,快步走开。隔著图书馆的玄关大厅,读书室的对面是一间儿童室,面积大概是读书室的四分之一大。

「我要到儿童室看个书再回去,你就自己去吧。」

站在绊的立场,她必须得跟上梅洁儿的背影。

「对不起喔。在这种地方看广告传单,你一定觉得很丢脸吧。可是没有保护者跟著的话,我不能把你留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

绊以保护者身分自居似乎让梅洁儿感到很意外,她狠狠地转过头来。

「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我本来就约好事情办完之后要和学校的朋友见面。」

梅洁儿怀中抱著装书的大手提袋,左手打开儿童室的玻璃门。她有时候会像这样,幼稚地使起性子来。但是在绊的眼中,少女逐渐走开的背影有一种从异世界来到这里之后思乡情愁的感觉。

绊跟著追进儿童室。室内开著冷气,因为现在是暑假,儿童室里非常热闹,到处都坐满小学生。有人坐在沁凉的地板上;有人正在看图画书;也有人正靠在书架上。纷乱无序的情景简直就像是聚集在西瓜上的小虫子。

「真是的,为什么走得那么急呢?」

绊在柜台附近才好不容易跟上梅洁儿,她好像觉得很困惑。

「都是因为绊莫名其妙地提起晚餐的事情,明明这个世界这么辽阔……」

「我听不懂小梅的意思啦。」

当绊正在反省是不是该让梅洁儿独处时,她奇迹似地在书架旁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黄色的阳光淡淡地照在阅览用的座椅上。绊在六年一班的三方会谈中见过的女孩子正坐在椅子上。就是那个担任班长、名叫寒川纪子的女生。寒川在假日时穿的便服充满少女风情。无袖衬衫像雪白的樱草花瓣,绣有粉红色花朵的裙子也带著白色滚边。那双隐藏在无框眼镜之后的眸子如梦似幻,视线落在一本全版大小的硬壳书上。

「小梅,你不去找她吗?那个叫做寒川的女孩就在那里喔。」

绊手指著书架。梅洁儿就像是看见小羊的恶狼,朝寒川直扑上去。

「什、什么!鸦木同学怎么会在图书馆!」

梅洁儿只是打声招呼,寒川就紧紧抱著书整张脸涨得通红。她可能当真吓得不轻,害臊的模样就像是被别人撞见她的裸体。

「这里是图书馆,声音太大可是会吵到其他人喔。如果想要我听听你下流的声音,今天就用你可爱的啜泣声来取悦我吧。」

寒川纪子两手都抱著书,无力抵抗。梅洁儿向她的脸上伸出双手,捻著无框眼镜的镜脚把眼镜抢了过来。黑发妖精把眼镜戴在自己的脸上,许多东西看起来全都变大,似乎让她觉得很有趣,少女一下蹲一下站,或是把脸往不同的东西上靠过去。绊看著寒川被戏耍玩弄,总觉得自己好像把她当成活祭品献给梅洁儿似的,不禁越来越心生同情。

「我戴起来好看吗?」

「我不是说过没有眼镜我看不见吗!」

寒川纪子额边青筋暴起,猛地站起身来。绊想起她们在学校时的样子,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

插图006

就这样,绊、梅洁儿与寒川三个人一起离开图书馆。因为她们讲话声音太大,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

一走出图书馆,前庭是铺有地砖的广场,还有金属长椅与青翠的绿树,打造成一片优雅的公园设施,看起来非常文明。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外面热得让人一下子就额头冒汗。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来得正好,一起来帮忙吧。」

梅洁儿坐在喷水池旁的长椅上,把她才刚画好的地图交给寒川纪子。同班的少女也很忠厚,只要有人上门拜托,她也不会拒绝。梅洁儿与寒川纪子两人肩并肩坐在长椅上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好朋友,绊也觉得很高兴。

这间图书馆距离十崎家与武原家只有两站远,而寒川纪子就住在离图书馆不远的地方。不过她也表示,附近没有听说过关于战争的事或是什么旧事。

梅洁儿还是不肯放弃,继续追问:

「不可能没有。你不是就住这里吗?再仔细想一想。不管隐瞒得再好,一定会在哪里留下线索。」

绊十七年来出生长大的地方就在南边,和这里只有一水之隔,可是看到梅洁儿对她和寒川纪子的态度迥异,让自认为是姊姊的绊著实感受到梅洁儿对她们抱持的期待有差。

「小梅,我说没有之后你就直接作罢,都没再问下去──」

或许是意识到有绊这个高中生在旁边看著,寒川纪子好像没办法畅所欲言。

「我觉得地图太大了。这张地图南边是神奈川,北边连埼玉都画进来了耶。」

「可是住的民……嗯?民族?都一样啊。既然这样,那就和旧事无关了。而且最好是关于这一带的故事。」

寒川的手指在裙子的刺绣上轻描。那应该不是市面上买来的,而是她的父母因为兴趣爱好而绣上去的吧。她平常可能没怎么晒太阳,比梅洁儿还要白皙的手从有些歪斜的粉红色丝线小花摸到黄绿色丝线绣成的爬藤,然后用指甲在小巧可爱的绿叶上轻枢。

「啊,可是如果是鬼故事的话倒有很多。」

寒川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喃喃说道。

「鬼故事?」

「嗯,我听说这一带从前有很多工厂。鸦木同学的地图上不是也有画吗?好像因为这样,所以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被飞机轰炸。然后这附近好像也有些地方,到了晚上就会有军人或是当时死掉的人跑出来。」

喷水池的水花发出唰唰声响冲上大白天的阳光中,然后如雨滴般落入水池。一阵诡谲的沉默弥漫在静谧的广场上,但似乎只有梅洁儿不晓得这阵沉默代表的意思。

「出来?你说什么会出来?」

寒川同学摆出资优生的一本正经表情,开始向梅洁儿解说日本的文化。

「就是幽灵啊。鸦木同学是外国人啊。在日本有一种叫做幽灵的东西,幽灵虽然没有身体,但是型态和人一样。它们会出来吓唬人或是带来诅咒。」

绊认为寒川的解释好像有些随便,可是梅洁儿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还像是吃了甜品似的,脸上笑逐颜开。

「那个叫做鬼故事的东西很有希望喔,我想知道在哪里有。」

「如果是这一带,应该就是那个方向的隧道吧。还有在田里面有个像鱼糕一样的半圆筒形水泥遮蔽物,听说那里也会出现。」

在魔法世界里,英语似乎是一种非常鄙俗的语言。所以要是一个不小心说出英文,就会惹得梅洁儿大发脾气。不过她今天完全没有留意到。

「就是那个!地下通道。这个道理很间单啊。如果不想被看到的话,在地下挖洞就好了嘛。你做得很好,我就对你做一些学校不能做的丢脸事情当作奖励。」

梅洁儿轻快的脚步就像是在跳舞。她把寒川拉起来,把惊慌不已的同学硬是往喷水池那里推去,就像是要一头冲进闪亮亮水滴架起的小彩虹般。

「停下来!拜──托──你──别──这──样!」

「你身上穿的衣服很下流耶,如果沾湿的话应该会看光光吧。你很希望别人把你全身弄得湿答答的,看看你的内衣有多么不检点吧。」

绊笑咪咪地看著她们,结果使尽吃奶力气拚命用脚踩著喷水池边的寒川纪子狠狠地瞪著她说道:

「笑什么啦!!你是鸦木同学的姊姊,在妹妹面前就该有姊姊的样子啊!」

「咦?怎么会是我挨骂!?」

仁独自在公寓里靠著梁柱打盹,就在此时玄关的大门打开。走进来的女性背著光,看起来朦朦胧胧。那人身上蓝色条纹POLO衫的拉炼大开,露出锁骨。仁看了忍不住揉揉眼睛。原来进来的是手上提著超市塑胶袋的仓本绊。

「小梅说她还要再一会儿才回来。」

白色迷你裙穿在绊的身上看起来非常俏丽可爱,她走进玄关旁的厨房里。仁发觉自己已经没多久就把绊的背影当成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光景,心里甜滋滋的。绊用熟稔的动作从塑胶袋里拿出一盒、二盒、三盒鸡蛋,发出唰唰的声音。

「对了,今天我们遇见小梅的同学,那个叫做寒川的女生喔。」

绊兴高采烈的声音让仁有些惊慌,接著他对自己的心慌感到非常丢脸。是仁自己希望梅洁儿能像一般小孩一样过日子。他早就应该有所觉悟才对,准备迎接年幼刻印魔导师结交同年纪朋友所带来的风险。

「是吗,遇见寒川了啊……她们聊得开心吗?」

「被小梅那样对待还愿意和她和睦相处,她们的兴趣一定很合吧。」

绊把寒川当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被虐狂了。

绊在厨房里洗菜,模样看起来是那么地安稳踏实,彷佛这里就是她的房间一样。

仁觉得自己好像迷了路,误闯进一个新婚家庭,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对了,鸡蛋一盒才五十圆喔。因为一个人限买一盒,所以我连寒川同学也拉来帮忙了。」

穿过毛玻璃的阳光照在那三盒叠在一起摆在流理台的鸡蛋上。仁完全能想像得到六年一班的耿直班长嘴里一边念著「为什么连我也要买」,但却狠不下心拒绝的样子。

「之后小梅就直接硬是杀到寒川同学家去了。」

「终于被她侵门踏户了啊……真是可怜。」

「啊哈哈……小梅真是的,还说什么『因为聪明的狐狸一旦发现兔子的话,一定会先确定巢穴在哪里之后才发动攻击』之类的。」

绊转过身来模仿梅洁儿,但实在不太像。小魔女那装模作样的举止被眼角有些下垂的绊这么一学,变得非常稚气,看起来很可爱。

「寒川也真是遭殃了。」

梅洁儿这时候是不是正在寒川纪子的家里呢?今年夏天真的太幸福了,简直就像幻梦一般。

「她们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喔。寒川同学说总有一天她要成为一个童话作家,年纪那么小就有梦想,我觉得她真的很懂事。」

绊一边切菜准备调理晚餐一边说道。退开一步从旁看著梅洁儿她们的绊,就像是一位无法完全融入孩子们世界的母亲。

「哪像我以前只想著有一天应该会成为一个新娘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想。啊,我并没有这个原因就放弃功课喔……你一定要相信我。」

就在仁愉快地听著绊一边在厨房做事一边说话时,妹妹最后残留下来的发光泡泡从他的鼻尖前轻轻掠过。那颗小泡泡好像对砧板与菜刀敲响的节奏有反应似的,朝站在厨房的绊身旁靠过去。小时候当他们还能无忧无虑生活时,武原舞花缠著母亲团团转的身影彷佛又在橘色的夕阳中重现。

「其实你不用顾虑那么多的。」

或许仁只是害怕他根本没有什么回报能配得上绊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你也是个高中生,可以更加尽情享受暑假啊。对了,你要是想去哪里,我们要不要痛痛快快去玩一玩?」

「武原先生工作这么忙,这样不好啦。」

绊回头与仁四目相交。因为光影掩映的关系,她看起来似乎一脸羞涩。

「前一阵子你代替我去和梅洁儿见面,然后也是你把她带到海上来。我真的一直都受你的照顾呢。」

「因为我喜欢多帮家里做点事,再说去年之前的暑假也都是这样过的。如果是家人……啊,虽然我们不是一家人,但是大家都像家人一样,当然要照顾啊。」

在夕阳漾开的一片赤红中,绊表情慈和的轮廓好像变得越来越朦胧。

仁突然有一种想法。或许绊真正想要的,只不过是像以前和父亲一起生活时那样小小的人际关系而已。没有资格进入这个圈圈里的他感到坐立难安。

「这小东西或许也是因为觉得寂寞才会来的吧。」

绊用她温柔的眼眸看著魔法泡泡,浑然不知那颗泡泡就是武原舞花的身躯残片。来自过去的遗物继续在房里悠悠飘飞。当仁还只是个中学生时,相同的泡泡在这房间里飘浮的光景,彷佛又重现眼前,让仁的感情剧烈动摇,再也无法保持心平气和。

如果绊想要取回充实满足的过去,那么就连一直瞒著她事实不说的仁待在她身边,都显得太过厚颜无耻。巴比伦事件当中,《协会》的宿敌──神圣骑士团曾经意图改变历史,召唤《神》降临。那次事件背后的主谋,就是曾经身为圣骑士的仓本慈雄(马克‧费尔杰),也就是绊的父亲。对于想要干涉历史的势力来说,能够改写世界记述的再演魔导师,恐怕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所以她至今仍然还在《公馆》的监视之下,这件情报的机密等级非常高,甚至没有告诉绊本人。

「是啊,以后所有来过我们家的人都当作是我们的家人吧。」

绊曾经对仁说过喜欢他。可是就连这段告白的答覆仁都还在继续推拖拉著。或许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抱著的炸弹有多大,才会觉到害怕吧。这种卑鄙的心态比欺瞒更恶劣。纵使如此,仁在绊的面前还是想尽可能当个好人。他希望在绊的面前,这个世界能尽可能更良善一些。

「这样做的话,那十崎小姐和过来吃饭的神和同学都会变成一家子喔。」

就因为绊觉得开心,这种家人还真是小意思呢。仁一边听著自己脑海中冷静的低语声,脸上还是展露出笑容。

傍晚的轻风从拉上的窗帘与窗棂缝隙间徐徐吹送而过,一阵阵澄澈的铃声响起。

「小绊帮我装上风铃了啊。」

绊也停下正在打理厨房工作的双手,好像在享受这幽幽音色。

「真的很谢谢你。」

仁有很多话必须对她说、很多事必须向她道歉,可是只有这句话能坦率地从口中说出来。

「不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嘛,请别在意。」

自从绊来了之后一直都是这样。对绊自己来说,仁或是梅洁儿的身边并不是什么安逸的处所。绊身为学生,现在本该享受暑假时光,可是她却关心身边其他人,为所有人营造出舒适的居所。

宁静的日落时分,彷佛一切都将直接坠入安宁的梦乡,仁也想再多沉浸当中十秒钟。舞花淡金色的碎片似乎被风铃的轻响吓了一跳,倏然停在空中。沉静的音色好似从阵阵微风透明的曲摺深处引出深藏的柔和意蕴。倚靠在梁柱的仁决定稍微再过一会儿,他就要站起身来,回复成为原来规规矩矩的大人样。

────那时候仁以为「总有一天」他一定能够独立,任何事都难不倒自己。

当武原仁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离开父母身边时,他完全被环境耍得团团转。

十五岁时,因为武原仁长久一直封闭魔法消除能力避免烧伤妹妹,使得他的世界开始一点一点产生异状。

因为只要他一踏出公寓房门,就会看到眼前的世界充满色彩鲜艳的怪异现象以及冲天业火,让他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发疯了。

长著翅膀的妖精躲在电线杆后面,害怕得发抖。只要一被住宅区的人看见,他们就会喷出艳丽的火舌而消灭。

一群眼神昏暗、满脸凶相的奇怪人物浑身浴火,从路上的邻居大婶身后走过。然后在河川旁一座被森林围绕的小丘陵地上,几乎每天都有巨大的火柱直冲天际。自从仁看得见魔法以后,他才知道自己居住的城镇竟然是一座诡异物事游走徘徊的魔都。孩提时代嬉戏的街道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光景。没有人相信仁说的话,他有一次曾经找从小一起长大的十崎京香商量,结果京香却一脸认真地回答他:「仁,应该是你太累了吧?我根本没看见这些东西。」

所以当仁从中学回家时,经过人多的地方一定会像逃命似地猛踩脚踏车。他好几次一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脑袋有问题,一边压低视线避免看见火焰。

某一天,为了早早把暑假作业做完,班上几个人聚在一起互相抄写问题集的答案。而那件事就发生在仁回家的半路上。日落之后,他正推著爆胎的脚踏车走在一条有很多诡异生物,因此平常不会经过的单线道窄路上,结果竟然在这里遇见了一名有如有幽灵般的男人。

那人一身白色西服,即将被夜色吞没的夕阳,把他映染得一身血淋淋的光泽。身形修长的白衣男子把视线投向推著脚踏车的仁。

仁关闭魔法消除能力。在他看过的怪异现象当中,那名白衣男子显得格外不同。他的肤色与仁这些平常人相同,背上也没有长翅膀,就只是个右眼戴著银色眼罩的四十岁上下男子。脸上的表情轻佻,白色帽子之下是一头金发,紫色眼眸闪动著豁达的眼神。可是光是这个人的存在,就让盛夏湿黏的暖风变得寒风刺骨。

白色西装的怪物吊起嘴角,咧嘴一笑。

「Boy,要是被怪物吃掉需要某种资格的话,你不认为那个资格就是『看得见怪物』吗?」

男子的咖啡色皮鞋之下,有个像是积雪一样被踏烂的平坦物体。那东西虽然只有大约三公分厚度,可是形状大小都与成年人一模一样。

──仁感觉那个平贴在地面上、和人一般大的黑色物事是一具毁损的尸体。他全身冷汗直冒。

「答对了。为了奖励你,我就来表演正牌的人体消失魔术(Magic)吧。」

那个怪物一把抓住遮住右眼的眼罩,拿了下来。

只是这样而已。光只是这样一个动作,仁熟悉的世界就浮起黑色的焦痕,凄惨地烧开一个大洞。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张风景照,一点热度都没有的异样黑烟,随著照片燃烧而慢慢充斥四周。空虚的右眼眼窝在和善的笑脸上开了一个洞,黑色浊流从里面汹涌而出。仁觉得他好像被卡车撞到似地弹飞开来,同时又被拖拉进去。两相矛盾的痛苦让他如同溺水地挥手踢腿,死命喘息,两眼虽然睁得老大却没有光明。一种类似被大蛇吞吃的老鼠本能让仁发觉,这是因为他已经被某种巨大的黑色物体完全吞没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被一只黝黑的巨人之手磨碎,憾动心智的死亡恐惧让他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就在此时,光明回来了。

所有怪异现象都从武原仁观测到的世界中消失得一乾二净。

「什么?那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是什么?」

仁跌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一个劲地发出怒吼与惨叫。他头痛欲裂,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世界还在继续摇晃。脚踏车倒在地上。为了不烧毁他最珍爱的物事,仁训练自己,一直忍住魔法消除的效果。但是刚才他被拖入无底深渊,哪有余力继续忍耐下去,因此才得以保住性命。

「你是……为什么这种玩意儿到现在才……?你怎么这么愚蠢!?我不晓得是谁锻炼你的,不过真是罪恶深重啊──」

那个想要夺取仁性命的怪物全身僵硬地呆站在原地,按住戴著眼罩的右眼大叹一口气。他根本没发觉自己的手这样一伸,就把帽子给顶落在地上。

「是啊,凡事确实都需要有个开头。可是这种傲慢也未免太过愚蠢。啊啊,你真是史上最傻的笨蛋──────────啊。竟然有这种──吗?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中年金发男子似乎觉得很可笑,笑到肩膀抖个不停。他真是打从心底大笑了一场,甚至连没戴眼罩的左眼都笑出泪来。这是武原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真正的畅怀大笑。

「Boy,我在一个叫做魔导师公馆的地方工作,名字是王子护豪森。」

中年男子从地上轻轻拾起帽子,递了一张名片过来。仁这辈子第一次从人家手上拿到名片,上面写的政府机关名号他根本听都没听过。

《文部省 文化厅 魔导师公馆 专任官 王子护豪森》

对于当时还是中学生的仁来说,这张名片看起来就像是前往成人世界的邀请函,让他有那么一点兴奋。同时政府机关的职员想要杀他的事实也让他感到害怕。

「将来你一定会来找我。为了不让你在『那时候』迷路,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跑,我先把联络地址告诉你。」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被恐惧感逼得几近崩溃的仁粗声问道。可是男子竟然对他优雅地行了一礼,让人感到十分错愕。

「在不久后的将来,总有一天我的同胞们也会对你问同样一句话吧,《真恶鬼(True demon)》。我们就是已朽神话之主──魔法使。」

当仁第一次和王子护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对和妹妹一起的两人生活感到疲倦。放暑假没能好好出去玩也让他觉得压力很大。

所以仁每个礼拜只挑一天出去外面玩,这是他能蒙混内心罪恶感的极限。每次他都藉口说去和朋友一起念书。但是对妹妹撒谎让他心里很难受,所以回来时都会在公寓门前仔细调整呼吸。

「我回来了。」

仁用正常的声音打个返家招呼,告诉房间里边他已经回来了。

在仁初次与王子护见面的那一天,他也照样如此打招呼。他试图忘了那个自称是魔法使的男子,想著该如何处理跌坐在地上而弄脏的裤子。舞花现在已经不再从房间里边应声回答。不仅如此,太阳都已经下山了,房间里连电灯都没开。自从放暑假以后,妹妹的情况就急速恶化。不只是身体,就连她的心灵都逐渐偏离仁熟悉的人心型态。

「我回来了,舞花!你在家吧?」

仁大跨步地走到客厅,确定没有人之后便直接走向舞花的房间。房间沐浴在泛紫太阳的些许残照之下,他在房门前再一次调整呼吸。仁把自己在上午快乐大玩特玩的事情,还有平凡的暑假全都抛诸脑海之外,一再确认魔法消除能力没有运作,就像在深海中一直屏住呼吸一样。

「我要进去啰。」

仁用力拉开纸门,只见里面有数百只萤火虫在没开灯的房里乱飞。泡泡的颜色已经不仅限于淡金色,无数在空中飘舞的魔法已经能够自由改变绽放的光泽,就像是深暗的海中能够一边发光一边游泳的无数深海鱼。可能是感觉到仁想要走进房间吧,弹珠大小的魔法泡泡全都逃开,飞到天花板的角落去。

一道像是妹妹的身影还躺在被褥上。本人没有起来,倒是飞来一颗泡泡在仁的额头上一碰就破掉。舞花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你回来啦。〉

仁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暗暗咬牙。妹妹的魔法技能日渐精进,一点一点离人类的感觉越来越远。逐渐走偏的明明是舞花,但是仁就像现在这样,反而觉得自己才是残缺、没价值的东西。

「好好自己开口回答,别这么懒。」

「哥哥,你用手指摸过脚踏车的车炼吧。都被车油沾黑了。」

妹妹还是躺在床上不动。正当仁想要把棉毯拉开时,却被她叨念了一句。虽然魔法泡泡微微发光,可是房间很暗,一般人根本无法辨别颜色。舞花无意间把自己的身体置换成魔法,魔法消除会让她燃烧起来,所以变得没办法外出。可是只要撇开魔法消除不谈,这也代表她的能力已经超出人类的范畴。妹妹已经不需要电灯了。

仁打开萤光灯。四处飘飞的萤火虫原本带有一丝神秘气息,但是现在看起来却很低俗,令人鄙视。

「晚餐要不要吃外送披萨?」

「我今天不吃了。」

穿著睡衣的舞花在被褥上翻了个身。看到妹妹熟悉的模样,仁希望她永远都是自己的任性妹妹,便对她笑了笑,传达这份心意。他一直都在练习,所以没有问题,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他应该可以一如往常,摆出舞花哥哥的表情。

「这样啊。那我留一半下来,你要是肚子饿就拿来吃吧。」

但是仁不知道他到底在对谁笑。是在对现在已经不用饮食也能活下去的妹妹笑吗?还是对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逐渐受到遗弃的自己笑?

第二天舞花仍然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没起来。

早餐连动都没动。白天气温升高到三十四度,入夜之后也还是闷得不得了,可是妹妹连一滴汗都没流。

「今天晚餐要吃什么?」

「不用了,我不想吃,哥哥自己吃就好。」

舞花躺在潮湿的被褥上仰头看著仁,露出「这个人真拿他没办法啊」的表情。

「我不要紧啦,因为我现在这样才是自然状况。」

舞花对于『生』的执著非常淡薄,让仁感到忐忑不安。她从小就身子虚弱,放弃各种运动,身子出不了门以后也就不再装扮自己。自从父母失踪,他们开始现在的生活之后,所有需要花钱的娱乐全都忍下来,而现在舞花说她连饮食都不需要了。

「傻瓜,就算肚子不饿,觉得好吃就可以吃啊。如果只对魔法感兴趣,那我们一家人不就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了?」

「……这样啊。就算没有钱,如果任何喜好都没了,那就没办法和人聊天了嘛。」

最喜欢吃冰淇淋的舞花起身朝冰箱走去。

妹妹笑盈盈地物色为了这时候特别补充的冰淇淋。仁望著她的侧脸,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没有什么奇迹的力量可以拯救他人,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屏住呼吸而已。

「好想去找京香姊喔。」

舞花咬了一口冰棒,吐出这么一句话。她站起来检视自己稍微带有些女人味的身体。

「嗯,差不多应该可以了吧。」

宽大的棉毯就像鼯鼠,一边啪啪飘荡一边在空中滑了过来。舞花用『泡泡』把棉毯从自己的四叠半房间里拿来。

「那我去京香姊家一趟喔。」

妹妹直接光著脚从玄关跑出去,只留下因为事出突然而愣在一旁的仁。房门发出碰的一声空虚轻响,关了起来。就这样,自从搬到这里来之后,仁的妹妹第一次离开这间房间。

恐惧与丧失感袭上仁的心头,彷佛把他的肺从身体里拖出来似的。他用最后一丝理性,忍住差点就要从喉咙中爆出的惊叫与惨号。要是让住在公寓的人听见,惹得他们出来看的话,妹妹就完了。

仁用力撑起几乎在地上爬的无力腰腿,连滚带爬地追上去。

他冲到外面,夏天的夜晚就像是被封入结晶体当中一样宁静无比。或许是因为月光的关系,阴暗的街道彷佛融合了魔法世界与他熟知的现实,异变成某种诡谲离奇的混合体,感觉非常吓人。仁身处在夜色与更深沉的暗夜之间,只是一个极为渺小无力的弱者,运气不好的话就只有被吞噬一途。

只要在暗夜中走不到三分钟,就可以从武原家的公寓来到十崎家。绿色小鬼从盖住水沟的水泥块缝隙之间探出头来,让仁安心不少。现在这里没有受到附近的人们观测。

「舞花!」

妹妹蒙头罩著宽大的棉毯,就算被看见也不会让烧毁魔法的视线直接落在身上。看上去就和幽灵鬼怪没有两样。

「哥哥你看,这个主意不错吧。」

罩在棉毯中的妹妹把手张开,鬼怪带著满满的恨意开始摇晃身子。

对仁与舞花兄妹俩来说,最特别的那个人就站在玄关处,电灯的光亮从打开的大门内泄了出来。虽然她穿著T恤与牛仔短裤,打扮很随兴。但是对仁来说,就连这副模样都让他觉得非常耀眼。十崎京香长他一岁,从小一起长大。因为仁的父母经常不在家,所以对兄妹俩而言,京香就像是他们的姊姊。年方十六就已经从可爱女孩出脱得亭亭玉立的京香,一向是武原兄妹的骄傲,她把一头乌黑长发绑成马尾,所以舞花也有样学样开始绑头发。

「仁,你一只脚穿著舞花妹妹的凉鞋耶。」

妹妹跑出来时一定没穿鞋,仁把只有左脚的粉红色凉鞋向她推过去。京香还是一如往常,自己想看哪里,双眼就毫不避讳地直视过去。

京香蹙著细长的双眉质问仁。

「舞花妹妹,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没事!我真的稍微好一点了。虽然不能被人看见,可是如果只是说说话,不会有什么问题啦。」

妹妹每说一句话,棉毯内侧就吐出没有温度的火炎。舞花所说的话一句句传到她最喜欢的青梅竹马姊姊耳里,棉毯里就燃起一阵阵火炎。暴露在烧毁魔法的力量之下,她的喉咙、肺部与舌头都正遭到火焚。

「仁────」

「她好久没来了,京香姊就笑一笑嘛。」

虽然这只是一句任性话,但就算不惜撒谎,仁还是希望京香能让寂寞难耐而跑出家门的妹妹看看她快乐的表情。即便舞花因为害怕烧伤眼球,可能根本没有在看京香。

「京香姊,你可不可以先看著我一下。要不然舞花她没办法放心看看京香姊的脸庞。」

真希望总有一天会好起来。长久以来妹妹就像是怀著梦想般,嘴边老是挂著这句话。仁和京香都不知道那个『总有一天』会是下个月、明年或是还要等上十年。所以他们希望今天晚上对打扮成棉毯妖怪的妹妹来说,能够成为一个值得回味的夜晚。

童年玩伴很别扭地看著仁。而对仁来说,无所不能的京香是他憧憬的对象,所以和京香面对面一脸认真地默默对望也让他害臊地不得了。从仁身边不远处传来放低呼吸的声音,此时她一定正在尽情把同年玩伴的身影烙印在记忆里吧。

「哥哥,你一定要努力,才能够配得上大姊姊喔。」

舞花弯下腰剧烈咳嗽。就在京香大惊之下转过头来的时候,妹妹还没把棉毯前方抓拢起来。

就在短短一瞬间,舞花的身体烧了起来。所有的细胞全都爆炸开来,喷出橘色的爆炎。

仁最珍惜的人起火燃烧,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妹妹的身子,熔化的皮肤整片从肌肉剥落的可怕触感从手中传来。

「舞花?」

好像连仁自己的声音都像是从远方传来似的。妹妹难过地按著胸口,她每咳一次,隐藏在棉毯之下的身体就会有某处爆出一阵小火。魔法所组成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崩解。仁的内心某处开始冻结,觉得那个幸福的『总有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一切都会像这样完蛋。

「对不起,京香姊。我们随随便便跑来找你,还只顾著自己。不好意思,我们要先回去了。」

说完之后,仁就像是逃离所有希望似的,扶住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妹妹。

把关于魔法的事情告诉武原兄妹的人,就是兄妹俩父亲的好友,也是京香的爸爸十崎理五郎。京香当然也知道魔法与舞花的状况,所以这位童年玩伴很清楚自己一瞥即过的视线,究竟引起什么样的结果。

京香摆出笑脸想为舞花打气,她的眼神就像是要把命运之神一拳打翻在地似的。

「……加油。我们约好下次要和舞花妹妹一起去买些小饰品,我等你喔。」

然后十崎家的玄关大门关上,把可能已经陷入不安与自我厌恶深渊的京香赶到大门的另一头去。

一边拖著绒毛质地的布料,身高与妹妹一样的棉毯妖怪抬头看向仁。

「……失败,失败……我本来还以为魔法熟练了就可以在身上烧起来之前重制出相同的身体。」

舞花的哭泣声就和仁从小到大一再重复的回忆相同。虽然隔著布料,仁还是把手放在妹妹头上,看著她的脸。以前当妹妹想要哭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做。

「绝对没问题的。只要努力的话,绝对可以一点一点地进步。」

小时候仁遇到都是妹妹跌倒擦破皮的手很痛,或是觉得很寂寞这类无关紧要的问题。所以这种一时安慰的场面话也能派得上用场。

「哥哥,我『总有一天』能够到外面去吗?」

仁没有资格让舞花叫他这声哥哥。因为他竟然没能发现,像在深海里屏住呼吸般不断忍耐的人不是只有自己而已。没办法走出家门的舞花,才是最痛苦的人,所以她才会在漆黑的病榻里不断练习。她相信如果魔法能使得炉火纯青,就能够制造出被人看见也不会燃烧的身体,重新拿回之前失去的平凡。

「你可以的,一定可以。付出努力却一无所成,世界上哪有这种事,对吧?」

仁只不过是找不到其他话可说,可是他口中说出来的一如往常的安慰话却充满敷衍了事的空虚感,在夜色中渐渐扩散。眼前在这里的,根本不是一个即将跨入仁所不熟悉世界的魔法使。无论发生什么事,舞花都是仁最珍爱的妹妹,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拯救烧到一半的舞花。

「要是又遇到其他人就危险了,我们回公寓去吧。」

妹妹的手上满是水泡,像是遭到严重的烫伤般。

「哥哥也不喜欢我这样吧,你也想像一般人一样出去玩,对吧?」

舞花在棉毯之下用力咳嗽。仁很想对她说没事的,可是又怕说出口之后就只是无意义的自我安慰,所以只是隔著厚厚的布料抱紧妹妹。肌肤传来的触感比平时看到的又更小了一圈。仁的牙关不断打颤,要是不一直碰著舞花,感觉一放手她可能就会直接融化掉似的。

两人回去的时候,完全没有出来时的气势。仁把左脚凉鞋给了妹妹,而舞花的右脚仍然光著脚丫。两个一只脚都没穿鞋的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等到再也看不见十崎家灯光时,舞花停下脚步。就算仁拉著她的手也不肯移动,彷佛放弃了什么重要的事物似的。

「我在想……如果我快要死了,就要把身体变成那些泡泡。我觉得这样就不会留下尸体,给大家添麻烦。」

一股难以压抑的愤怒从心底涌上,仁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

「你怎么可能会死!你不是魔法使吗?魔法使应该无所不能,怎么可能会死呢?」

仁的双眼很不争气,擅自冒出泪水来。看到妹妹似乎放弃一切就感到不安,这只是仁一己之私的感情而已。之所以要放弃,自然是因为要是死抓著不放反而会更难受。在放弃希望之前,她究竟一直与痛苦奋战了多久?

「对不起喔。」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妹妹把身子靠在仁的胸口上,流进厚重棉毯的鲜血渗了出来。

「你在流血吧,让我看看。」

「……不行。」

舞花紧紧抓住棉毯这面无力的盾牌。她的手已经皮开肉绽,露出鲜红色的血肉。就算去看医生,她的身体也会烧起来。仁在想,舞花到底要如何治疗这副因为魔法消除而半毁的身躯。或许妹妹自知她没有能力治疗吧。自从她的身体与魔法置换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严重的状况。

「不是的。我用魔法置换成现在这样的身体,是因为哥哥去学校上课时,我还是会像这样吐血的关系。」

仁不知道有这回事,根本无言以对。

「我的身体应该老早之前就已经坏了,只是一直用魔法勉强应付,就像用新的区块替换腐坏的区块一样。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说什么做好心理准备,根本就是说谎。她细长的手臂还在发抖。

或许仁和舞花其实都已经心里有数了。没有结果的事情就算再努力,还是不会有结果。

纵使是这样,为了帮助撒这种无用谎言的妹妹,就算赌一把也好,仁还是想把希望维系下去。就算即使再努力,一百人当中也只有三十人能获得回报。舞花是他的家人,说什么她一定得是那三十人中的一个。

仁的口袋里放著一张名片。名片上的地址离这里很近,骑脚踏车不需要五分钟就能到。从这里看其实也看得到。不管得付出何种代价,在那个喷发出无温度火炎的小丘陵上一定能找到救赎。

所以仁跑到公寓的脚踏车停车场,把脚踏车拉出来。

「上车吧。」

蒙著棉毯的妹妹站在原地,似乎还在踌躇。

「我们现在就去找魔法使,是那群人的话,应该可以把你治好。」

仁的脑海里回想起王子护踩在脚底下的尸体,觉得一阵反胃。那个怪人提出的要求绝对不简单。

棉毯妖怪摇摇头,用嘶哑的声音想要阻止仁。

「不用这么做……我在想,我其实是某个人的一场梦。所以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也就只是消失掉而已。」

「哪有这种事!」

仁觉得很愤怒。他对没用的自己生气,对改变妹妹、让她的身体变成这样的人生际遇生气,对燃烧魔法的世界生气。让他感到愤怒的对象实在太多了。

「我们应该可以过得更幸福!我们应该有这个资格!!」

仁咬著牙,跨上脚踏车的坐垫。妹妹仍然保持棉毯妖怪的模样坐上后座,伸手紧紧环扣住仁的身躯。虽然不晓得在那个地方有什么事物等著她,不过她相信哥哥。

然后仁开始踩踏脚踏车。

插图007

他们公寓所在的地方土地比周围低洼。虽然没有什么名胜古迹,但是因为安全条例的关系,不能盖超过五层楼的建筑物。马路既窄转角又多,所以视线死角也多。前面经过五个路口之后就有一条靠近国道,比较好走的大马路,汽车也都走那里。因此这里到了晚上总是非常冷清。

「哥哥,你刚才闯红灯。」

这里明明不会有车经过,却白白设了一架没用的红绿灯。仁就这样冲了过去。这辆脚踏车是从原本和双亲一起住、让他们怀念不已的老家拿来的。

踩著这辆踏板发出叽叽声响的脚踏车,他们飞也似地骑过这条短坡道很多、令人怀念的街道。

传来哗的一声之后,脚踏车的踏板突然变轻许多。仁回过头,正好看到棉毯落在和往常一样灯火通明的住宅区马路上,离他们越来越远。

「对不起,不小心掉了。」

不再扮演棉毯妖怪的妹妹微微露出戏谑的笑容。那短短一瞬间的魔法消除让她的脸上、脖子上,只要是看得见肌肤的地方都满是烧伤。她的头发已经没办法绑成马尾,小兔子睡衣也沾满血迹。

虽然一身惨不忍睹的模样,可是有半年时间没出过门的妹妹还是眯起眼睛,享受迎面吹来的风,似乎觉得很舒服。

「月亮真美。」

八月的夜空中,一大朵白云从圆滚滚的满月前飘过。在蓝色的月光下,被火烧伤的眼角落下一滴清泪。

要是被别人看到就会燃尽消失的妹妹用力把脸抵在仁的背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给哥哥添麻烦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变得能够独自一个人努力!!」

渗到背上的温热让他想起自己是个男孩子。

「不要在意这种事,我们是兄妹啊!」

因为仁面朝前方,使尽力气踩著脚踏板,所以他才能说得出口。

一股像是羞涩感情般的灼热从体内深处燃起。

仁凭藉著这股灼热在没有人的夜晚道路上疾驰,完全不抓煞车。他觉得就算遇到再大的困难都有办法掌握幸福。

「明年的夏天我和哥哥会比现在幸福吗?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把这些事情全都当成笑话看待吗?」

仁认为武原舞花不需要再放弃任何事物,就算他再也没办法从这条路上回来也无所谓。虽然仁只是个孩子,思虑不周延,但还是以自己的方式下定决心。

所以仁一边听著车轮转动的喀啦喀啦声,打从心底断言道:

「总有一天一定可以的。」

仁之后再也没能完整想起过他们到达魔导师公馆后发生的事情。

他只记得那个身穿白色西装的怪物──王子护豪森,就在魔导师公馆本馆的玄关大厅等著他们。他像是宣告戏剧开幕似的,用装模作样的姿势摘下帽子,而脸上的笑容,就是一个再累都不能谢幕走下舞台的疲惫小丑。

「──我不是说了吗?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仁愣愣地望著公寓客厅。如今他已经二十四岁,从那年十五岁的夏天之后,他丧失了许多事物,是一个失败者。不,虽然现在的仁并不失败,不过他的的确确是从失败重新出发的。

他睡觉时流了不少汗,衬衫的胸口一片湿黏。

那个发光的『泡泡』似乎总算想起哥哥的模样,正在仁的鼻尖轻飘。就如同舞花曾经说过的,自己死的时候要回到家里,事隔五年之后她果真回来了,可是仁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他又觉得越来越舒服,用两手摀住汗湿的脸庞赶走瞌睡虫。现在差不多该起来了。

「要不要我来帮忙做什么?」

绊已经把晚餐大致准备好了,轻笑一声说道:

「武原先生,你可以继续睡啊。」

这时候仁才察觉自己身上盖著一件棉毯,好像是绊为他盖上的。自己一直到此刻才发现,实在太过迟钝了。

到底过了多久时间呢?仔细一看,原本橘色的夕阳光线已经变为如红宝石般的深红色。放在厨房的手机传来电铃声。

「啊,是小梅打来的。」

接起电话的绊这么告诉仁。她可能是想把电话换给仁接听,一边在电话里应声,一边走到客厅里来。可是她走到距离仁三步之前就停了下来,然后吐出小舌头表示失败了。这个有点孩子气的举动看起来非常新鲜,一瞬间让仁忘了彼此的年龄差距、立场以及许多事情。

「电话挂掉了。小梅还说有礼物要给武原先生,请你期待。」

接著换仁的手机在口袋中震动,是梅洁儿传来的简讯。仁看了简讯的名称,一阵怪异的笑意浮上嘴角。

〈寒川家征服完成,我会带战利品回去。〉

她好像很开心似的,邮件里加了好多图文字,还附了一张带有横条纹的绿色球体的照片,可能想拿来当作战利品的提示吧。

「……原来是西瓜。喂喂喂,还拿了人家的伴手礼啊。」

梅洁儿带著伴手礼回来,代表寒川纪子的家人很喜欢她吧。想到那幅令人莞尔的景象,就让仁的嘴角含笑。而袢的笑容一定比仁更灿烂两倍。

「我打个电话给寒川家去道谢。」

仁使力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时钟快要指到七点了。天空的颜色已经呈现日落之后带著紫晕的红色。现在这个时间有点太晚,不太适合小学生独自从车站走回公寓。

仁打从心底感谢这两个女孩子。这是因为他把妹妹撇下,今年的夏天过得比去年和前年更幸福。就算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好,仁很想尽可能为她们做点什么。

「我去接她吧。小绊,你没事的话要不要也一起去。」

日落之后,走出车站的人潮开始增加。白领阶级的上班族结束工作之后纷纷回到家里。

神圣骑士团的上级圣骑士琉琉‧梅路路一头轻掠肩膀的淡金色细柔头发摇摆著,挺直身躯想要在车站的人群中找一个人。琉琉是从他们一行人暂住的美军多摩之丘育乐中心骑脚踏车到这里来的。她们这群神音大系的神圣骑士团与魔法世界中已知规模最大的权力团体《协会》是宿敌关系,长达一万年时光都处于战争状态之下。而这里就是距离《协会》与日本政府的沟通桥梁魔导师公馆最近的车站,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人?可是琉琉有一件事必须要处理。

大批朝琉琉走来的人群中,三个之中就会有一个回头,看这名年仅十五岁的女孩一眼。琉琉知道自己的发色与肤色在这一带并不稀奇,或许是因为美军基地就分布在这附近的关系。话虽如此,只要她晚上在街道上行走,就会常常遇到有人向她示好。琉琉出生在神音大系的神职望族梅路路家族,对于这种事情她很难理解,不过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神音大系的人不像其他魔法使,不会把这个世界当作《地狱》瞧不起。相反的,他们的教育说因为这个世界完美无瑕,所以才没有奇迹存在,是一块完全真神应该降临的《应许之地》。即便无法获得奇迹的回报,这块土地的人们不求代价、持续虔诚祈祷的信仰心让他们备受感动,因此成立了神圣骑士团,发愿要为《应许之地》带来真神。

「愿汝等的苦难获得救赎,汝等才是真正的人类。」

她很喜欢看人们为了各自人生而努力,过著每一天的日常生活。这是她崇拜的对象──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从前最喜爱的光景。为了不让艾蕾诺尔远离人心温暖而太过接近于神,因此副队长尼可莱让个性单纯、容易受骗上当的艾蕾诺尔投身于人群当中。回忆彷佛与夏日风景交织在一起,活生生就在琉琉的眼前,让她看得入迷。她们这群圣骑士同样也生活在别的世界,与这片目前仍没有奇迹落脚的光景截然不同。但是琉琉仍然相信,总有一天两个世界一定能够彼此相依。

有一个拎著手提袋的小学女生,就混在结束工作回来的上班族中一起走下来。她手上提著一个用塑胶绳捆住的大西瓜,可能是帮父母跑腿买东西吧。在几十个人当中,琉琉的目光之所以自然而然地被那个女孩吸引过去,不光只是因为她的容貌而已。那少女一边摇晃著西瓜,一边似乎在想像把西瓜拿给某人看而露出得意的表情。接著可能是想像到对方很喜欢这份礼物而面露喜色,然后或许是想到获得的反应可能不太好,又不安地盯著水果瞧。她的表情十分丰富,让人看上好几分钟都看不腻。之后,少女又喜孜孜地把西瓜当成钟摆似地用力摇晃。

「啊。」

重量感十足的水果从女孩的手中松脱,飞了出去。就在那颗超过一公斤重的水嫩西瓜即将打中一名疲惫女性的后脑杓时,忽然被一只巨灵大掌给抓住。黑色长发小学生的视线从那只手向上移到臂膀,抬头看到肩头,然后把身子向后仰想要看清对方的长相。一名身高超过两公尺的高大黑人男性就像接住篮球地单手抓著西瓜。

顶著三分头的黑人男子正挤眉弄眼,做了一张鬼脸,然后把西瓜还给小女生。

「这西瓜不错喔。声音很响亮,重量也无可挑剔。」

双手接过西瓜的少女不知为何,挺起胸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

「喔,你很清楚西瓜的好处嘛。我愿意向你道谢,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可真是我的荣幸。叔叔我叫捷克‧菲尼克斯。帮我向你的『老师』问好。」

那名身穿牛仔裤与轻便印图T恤的壮汉有一只很大的手,笑容也很灿烂。

琉琉正在找的人,隶属于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第三实验小队,该队队长捷克‧菲尼克斯就在那里。

就她所知,圣骑士队伍中副队长的职责应该是让容易因为恪守纪律而自我绑手绑脚的队伍更灵活些,就像艾蕾诺尔队当中的尼可莱‧巴尔特。可是新上任的副队长琉琉‧梅路路的工作似乎是要把纪律提升到标准水平。

与过去艾蕾诺尔队之间的落差之大,让琉琉额头上的血管轻抖。

回到任务地的路程上,琉琉把脚踏车放上捷克的四轮传动车,直接坐车过了桥。

由于八月的夜里到处都在施放大形烟火,而神音大系的魔法使是把声音当成《索引》,藉由奏出声音从世界引出奇迹,因此引发魔法爆发的风险很高。在这个世界里,不管是任何魔法使都无法随心所欲地驾驭魔法。隔著多摩川,从琉琉乘坐的车上远远就可以看见喷发出魔炎的魔导师公馆。

琉琉坐在没有车顶的副驾驶座上,对手握方向盘的捷克问道:

「队长,你喜欢西瓜吗?」

捷克黑亮的脸庞满是晶亮的汗珠,歪起嘴笑了笑。

「西瓜很棒喔。天气热的时候要是带一颗西瓜去海边,一边喝啤酒一边大口吃西瓜,那可是一大乐事啊。」

他的左耳戴著耳机。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琉琉隐隐听到的不是神音世界的庄严宗教音乐,而是轻松的爵士乐。她的新队长捷克‧菲尼克斯是一名忠诚的骑士,同时也是个怪胎,因为他衷心喜爱这个世界的音乐。

「琉琉,队伍下次要去海边,你要不要一起来?我们一整队都是男人,你可能会觉得很又脏又邋遢,不过那些家伙一定会很高兴,而且队上也需要互相交流感情。」

可能是音乐声冲撞到神音(索引)吧。一股橘色的魔炎忽然从捷克的左耳内喷出来。如果让神音魔导师听见联系奇迹的声音,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魔法都会爆发。所以队长捷克很喜欢这个世界的人群,就算自己听的音乐不小心发动神音魔术,人群也可以立刻帮他把魔术消除掉,不会给任何人惹麻烦。有很多骑士是为了责任义务或是信仰而持剑,但是像他这样深爱这个世界文化的骑士却没几个。

「先不提去或不去,请队长不要直呼我的名字。」

风不断吹动浏海。琉琉感到很不耐,用白皙的手指拨起头发。强而有力的引擎声屡屡轻掠魔弹的诱导神音。不只是神音魔导师,魔法使想要使用这个世界的机械,就是会伴随著误触魔法的风险。

「骑士琉琉──」

「还有一件事。哪里不好去,拜托请你不要独自在《公馆》与《协会》的眼皮子底下落单。」

车行前方已经可以看见他们的战场,多摩之丘育乐中心。那座设施从前是日本陆军的火药工厂,在二战之后被当作美军的弹药库使用。经过诸多复杂的事情,到现在还无法归还。

「我相信姊姊大人她──骑士艾蕾诺尔还活著。遵从神意的大道前方,应该会有神的指引,所以我不希望把这件重要的圣务搞砸。」

「所以要我们别扯后腿是吗?OK、OK,下次去享受那诱人的萨克斯风音乐之前,我一定会先提一份申请书给副队长小姐的。」

捷克用车内的打火机点燃香菸。在他差不多抽完一根菸时,载著琉琉的四轮传动车也已经开进了大门。虽然这里曾经是弹药库,但现在只不过是露营场地与高尔夫球场等一般育乐设施而已。入夜之后只有灯火阑珊的路灯,有些地方甚至连路灯都没有。

「对了,队长刚才在车站向那个把西瓜脱手扔出去的女孩问好,是你认识的人吗?」

车头灯孤零零照亮的昏暗道路上,汽车不断往前行。因为周遭已经没有这个世界的人在看,捷克只好惋惜地关掉音乐播放器。

「她就是圆环世界阿琉夏家的女儿。现在已经风光不再,沦落为专任官(Slaughter Demon)《沉默(Silence)》手底下管理的刻印魔导师了。」

听到那名专任官的名字,让琉琉脖子上的寒毛直竖,她原本的栖身之所-艾蕾诺尔队,因为执行巴比伦再演的圣务而全军覆没。神圣骑士团对这场战役所知甚少,只知道《沉默》武原仁与《魔兽师(Amon)》前往魔法遗迹《幻影城》,只有这两名专任官活著回来。

黑人队长的侧脸表情如同钢铁般文风不改。

「我们肩负的圣务很重要,现在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去攻击《沉默》。」

琉琉从这名驾车的战士身上感受到斗志,因此更无法释怀。要是他无意冒险的话,又何必以那种方式自承身分。

「可是他是我们同胞的仇敌!」

琉琉的队长看了看她激动的模样之后,好像是要把话题岔开似的,歪起他那张大嘴。

「我们的圣务比杀敌报仇还重要许多。冷静以对吧,琉琉。」

琉琉在内心里唱著圣歌,试图压抑重新燃起的愤怒与失落感。忍不住动摇的感情,就像是暴露出她本身还不够成熟似的,让琉琉感到很生气。

「我知道。所有圣骑士都是一只运送神意种子的鸟儿。我也不是为了私怨而来的!」

车子停在一栋隐藏在森林之内的小屋后。当魔法使想要保护重要的东西不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时,就会把它收进封闭回廊里。也就是说,用魔法制造一间完全封闭的房间,只开一扇魔法之门当作出入口。这样的话,魔法消除会先把门扉的魔法除去,这个世界的人就无法进入房间内。封闭回廊内部能够长保安全,不受魔法消除的破坏。

在高尔夫球场的一隅,也有一个当这个地方还是美军弹药库时所设置的封闭回廊。捷克小队是刚设立的机械化圣骑士师团(Machinery Knight Division)为数尚少的战力,而他们接下的圣务就是守卫这处封闭回廊。这支战斗部队利用数位录音机或电子乐器等属于这个世界的机械来奏出神音,对神圣骑士团来说也是一种挑战。如果骑士团判断这种战斗方式堪用于实战,就会正式开始部署机械化圣骑士师团,而琉琉她们就会成为教导队,以精锐身分指导后续成立的战队。

「再说就算要把基地设施改作他用,至少应该要把『那个东西』移到其他基地去才对。」

「在有机会移转时,许多美军基地都受到反战主义分子的监视。那时候要是让他们知道有那种东西存在的话,美日安保条约早就像放进微波炉里的鸡蛋一样完蛋啦。」

「还有一件事,请不要直呼我的名字。」

琉琉蓦然想到,会不会总有一天在这支新成立的小队里,直呼她的名字也会变成一种自然习惯呢?

琉琉他们的神圣骑士团在一万年前发下誓愿。他们『总有一天』要把真神召来这个世界拯救苍生,并且为了那一天奉献生命。琉琉无从得知在她有生之年,这个总有一天会不会到来。而她也不知道在鏖战之后,『总有一天』是不是还能与崇拜的姊姊大人重逢。

捷克就像是在安抚一个任性的小孩,琉琉越是强硬纠正,他就表现地越亲和。

「骑士琉琉啊,依照我们现在的见解,就算真有人想要抢夺那玩意儿,要找出封闭回廊入口的位置才是最困难的。」

半夜一点,《公馆》打了武原仁的手机把他找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公寓里,所有人都已经进入梦乡。仁赶紧接起电话,以免吵醒梅洁儿和绊。事情很简单扼要。

「为什么阿拉克涅会跑到外面去?负责监视的人在做什么?」

仁压低声音,对著缺乏紧张感的公馆联络窗口问道。对作战行动细节一无所知的女性事务员讲得语无伦次,不著重点。魔女阿拉克涅似乎擅自跑出魔导师公馆的土地,就这么行踪不明了。也就是说,再这样下去,能够提出圆环世界最高位魔导师《九位》与葛兰事件有牵连之证词的证人将会自取灭亡,更遑论拿来当作诱饵引诱《协会》行动了。

「请东乡老师负责指挥搜索。现在要是联络京香的话,很有可能会被监听而给她添麻烦。还有就是……」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完全不讲话了。电话接线人员没有权限,所以无法做判断,其实不该为此指责他们。

「麻烦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这些执行者收拾。如果她还活著,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去调查多摩川南岸,把刻印魔导师分散部署在北岸。」

挂掉电话之后,客厅又恢复一片静谧的黑暗。梅洁儿只要一过晚上十一点,就会睡眼惺忪地揉起眼睛,入睡之后一小时左右是她睡得最熟的时候,看起来似乎不会醒来。仁把身上的短裤换成长裤,把枪套挂在衬衫左胁。与魔导师对战时,大多会用到对人使用威力太强的大口径枪械。仁也是在高中时期,由教官第一次把自动手枪借给他,说:「看起来不那么粗暴的枪就无从想像它的威力,也比较容易开枪吧。」而当仁看到电影里的杀人生化人(魔鬼终结者)用同一把枪杀人时,他真是恨透了教官的糟糕兴趣。就算到了现在,光是拿起这把枪就让他觉得心情郁闷。

魔导师公馆周边的道路打造成具有结界的功能──意即道路设计会让那些无事不会特地走进来的人,下意识地选择别的路径。

在这些道路中,经过特别规划的道路人烟稀少,到了深夜更是人迹尽绝,就像是一块既非此世、亦非异界的领域。事实上,在这些为了让魔法消除的影响降到最低程度而整顿的街区里,时常会有一些灵异传闻,说是看到或听到不明的光影与声音。

魔法使会逃入能够使用魔法的无人区域。对于仁他们而言,结界街区就是用来收拾这些魔法使的绝佳狩猎场。在《公馆》的地图上,像这类魔法使领域都会用墨水涂黑,因此被称为墨黑地点。从前仁在高中时代遇见怪人,以及仓本绊遇见王子护的地点都是在这些涂黑的道路上。

专任官武原仁开始寻找魔法使的蛛丝马迹。魔女阿拉克涅是名麻药上瘾患者,她使用的轮椅也失踪了。阿拉克涅的双脚异常细瘦,慢慢走的话或许还能走,但是要跑步应该很困难。坐轮椅不但轻松,而且还能快速移动,要舍弃不用应该需要很大的决心。

「这样的话,她应该还坐著轮椅吧。」

在这块区域开店做生意没多久就会倒闭。虽然这里是绝佳的圈套,可以在密闭空间把寻求藏身处所而遁入其中的魔法使解决掉,但是只要放眼四顾就一定会看到某处铁卷门深锁,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光景。为求谨慎,仁再度确认一遍四周,然后联络魔导师公馆。

「我是专任官武原仁,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九分,墨黑地点,Chi05没有发现魔法使的踪迹。搜索范围将从Ri区扩大到Wa区。」

仁打算骑比较不会被魔法感应到的脚踏车,四处去魔法使常会流连的地点查看,便跨上倚在围墙边的脚踏车。

只有在骑著脚踏车行经无人道路时,才会有凉风迎面而来。就算竖起耳朵聆听,也只能听见车轮转动的声音、脚踏板的些许倾轧声,以及微微的蝉鸣。仁之所以独自负责多摩川南岸的区域,一部分的原因固然是因为现在刻印魔导师不足以相信,更重要的是,这里很危险。神圣骑士团有可能出现的地点中,距离公馆最近的就是现今美军的多摩之丘育乐中心,就在多摩川对岸的南边不远处。这附近位于多摩之丘育乐中心与公馆本馆之间,从过去那里还是美军弹药库的时代开始,就是圣骑士和《协会》、公馆多次冲突的战场。

因为仁原本就是当地人,所以也顺理成章地骑著脚踏车过桥到这里来。仁仰头看著月亮,天上的满月与妹妹还在的中学生时代,以及年纪更小、对一切都还懵懂无知的孩提时代一样,完全没变。明月高挂天际,就算代表的意义已经截然不同,夜晚的黑暗依然柔和。

仁明明没有抓煞车,可是脚踏车的前轮却瞬间乍然停止。后轮举了起来,以前轮为支点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仁眼前的世界一边翻滚,一边向下坠────

「该死,原来在这里吗?」

仁的肩膀先落地,撞击力道让他的筋骨差点散架。他弯著身子在地上翻滚,顺势站了起来。同时某人的手腕与映照在月光之下的白刃,如一股阵风般横扫而至,就要把仁的脑袋给砍下来。

就在仁的鞋底一脚踹上那人的手腕,遏阻斩撃之势的同时,他经过训练的反射神经已经从枪套里拔出手枪。仁收回踢出去的脚,重新调整姿势,而对方也因为长剑被荡开而跪落在地。在无风的闷热夏夜中,仁用枪顶著陌生甲冑骑士的额头。

「全部都不准动,不然你们的伙伴就死定了。」

短短几秒钟之内,这条魔法使能够使用魔法、视线范围极为狭窄的马路就从悠哉的夜晚散步道变成杀戮战场。

倒地的脚踏车车轮正在迅速转动,和转动的风车一样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放在电线杆底下的宝特瓶径自移开,宝特瓶本身也开始转动。这种周期活动很不稳定,让所有东西都会不断旋转的自然法则是属于异界,也就是圆环大系世界的现象。身为观测者的魔法使,魔女阿拉克涅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一头白发披散在地。她口腔中自行生成的麻药药效似乎还在发作,到了这个关头还在不停嘻笑。翻倒的轮椅车轮不断空转,却无法在夜风中奔驰。

阿拉克涅细瘦的双臂撑在地上,想要挺起身子。敌人有三个,仁用手枪指著的那个人头发剃得精光,脑袋上有一道樱桃刺青,脖子以下裹著一套线条有棱有角的铠甲。另外还有一名骑士挡住阿拉克涅的去路,也穿著相同形式的甲胄,顶著相同的发型与刺青。最后一人则是一身轻便长袍的打扮,坐在电线杆上。

「我是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武原仁,有几件事要问你们,不过我的事情一个人就可以回答,其他两个人可以直接闪了。」

仁比较敌我战力,拟定战略。仁的目的是救助魔女阿拉克涅。敌方是三名魔法使,穿戴铠甲的两人是魔法世界的骑士,剩下那个戴著长袍兜帽看不见长相的魔导师则是负责支援机动力较差的骑士。

考虑到可能会与圣骑士对战,所以仁的手枪以火力为重,采用点四五口径。他想尽可能避免扣动扳机,让多摩那边的设施听见响亮的枪声。美军方面也一样几乎不知道魔法使的存在,要是被美军发觉,枪声再加上看起来就是个麻药上瘾患者的阿拉克涅,绝对会被他们带走。他要赌赌看能不能拖著轮椅魔女顺利逃走。

「可别打什么鬼主意啊。这里虽然完全没人,可以使用魔法,不过前提是不能轻举妄动。要是发出什么光芒或声音,魔法就会被消除,你们口中所说的恶鬼(Demon)也会聚集过来。」

这些魔导师的目的是把阿拉克涅灭口。决心一定要取她性命的刺客并没有因为这几句恫吓而撤退。

挡住去路的另一名骑士把出鞘的长剑指向仁。魔刃发出低吟声,开始泛起红光。那是加热剑刃所引发的热辐射。在伙伴受制于人的情况下,那名骑士的架势仍然没有一丝犹豫。

「你想说的话就只有这些吗?」

为了与寇雠神圣骑士团相抗衡,属于《协会》的魔法世界也发展出骑士团组织,因此有两种受到神圣骑士团影响颇深的特徵:一个是他们使用的攻击魔法能够突破圣骑士的强力泛用防御魔术《光环(Halo)》;另外就是具有军人文化,在一个以魔法为中心的世界里,军人文化在其社会结构当中是很特殊的。

仁只要扣动扳机就会被打得脑浆四溅的男人满脸怒容,紧咬自己的下唇。他的嘴角边滴下鲜血,一边冷笑道:

「别瞧不起我们。」

手执火红长剑的骑士就像是呼应伙伴这句话似的,直直冲了过来。他冲刺的速度绝非人脚奔跑所能及,圆形的魔法阵在他如疾风般滑过的地面展开。

「圆环大系!?」

仁发出一声呻吟,手中一瞬间稍偏的枪口往上弹了起来。圆环大系的魔法阵在原本已经无法战斗的骑士脚底下展开,就和鸦木梅洁儿好几次帮助仁的魔法阵相同。

致命的冲刺激起沙尘,魔女阿拉克涅此时还趴伏在冲刺的路径前方。

「快逃啊!抓住轮椅!!」

仁不晓得那是不是阿拉克涅的求生意志,可是她骨瘦如柴的手确实牢牢抓住轮椅的推把。她的体重让翻倒的轮椅站了起来,车轮发出剧烈的摩擦声。就在车轮以摩擦力抓住地面的瞬间,轮椅的重心因为她的体重而稍微偏移,被一股向前的力道拖动,把阿拉克涅用力一甩──

圆环魔术的操作术缺乏灵活性,与之前梅洁儿完全无法防御浅利凯兹的操作术相同。所以就算阿拉克涅的位置移动了,那名骑士的行进方向也没办法完全跟著切过去,像一颗子弹似地朝仁冲了过来。就在仁纵身一跃勉强躲过之后,突然冒出一道刺眼的光芒。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大约三个小时,眼前却出现一颗小型太阳。

「我们是圆环世界最引以为傲的电磁骑士团。依照公理正义,前来剿灭反贼阿拉克涅‧秀加。」

最初想要砍下仁脑袋的骑士已经在双手间汇聚起一道旋转的光之风暴。那不单纯只是电解大气所形成的电浆而已。有多达数千颗的超高热小金属颗粒舞动汇集,有如一群发光的小虫子。比起把大量的电子当成《魔法》进行加速,这种魔法的困难度更低得多。而且如果只是切断人体,就算不是电浆,利用燃烧的金属砂也已经绰绰有余了。

赤热的长剑随著暴喝对著仁劈过来,仁一边闪避长剑,一边确认这些魔法骑士与阿拉克涅的位置所在。在他的身旁有两名骑士,而距离十公尺远的电线杆上另外还有一个人。白发魔女虽然手没碰到车轮,却让轮椅快速后退。车轮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响,阿拉克涅的身子终于落在轮椅的座位上。

圆环魔导师在战斗中的主要战力,原本是聚集大量电子以殛打敌人的人工闪电。要是仁轻易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他就会看不见人工闪电发动前的徵兆。他不认为白发魔女有能力自保,要是被人工闪电击中,绝对性命堪忧。阿拉克涅的表情因为恐惧而扭曲,可是她一边咬拇指,嘴角却仍然挂著笑意。超过设计极限的速度使得轮椅车轴发出异声,整张轮椅晃个不停。

「快跑!就这样离开这里!」

「──想得美。」

一抹女性的声音掩盖过仁发出的指示,登上电线杆的魔导师脚下也已经展开魔法阵。

仁瞬间感到某种异样的感觉,身子好像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下一秒钟,仁的身体开始缓缓朝惯性运动的方向滑行。就算他用力往下踩,力道也传不到脚上。事实上,现在他的鞋底已经稍稍从地面上浮起。对方用圆环魔术让道路与他的脚下带有互斥的磁力,使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飘浮起来。

即便只是在空中浮起一公厘的高度,脚底与地面之间的摩擦力就会丧失。换句话说,仁无法踩踏地面,所以连走路都没办法。阿拉克涅的轮椅车轮也是,就算转得再快也只是空转而已。只有圆环魔导师才能独力操纵互斥的磁力,以飘浮在空中的状态自由移动。

「「你能完全躲开我们史劳宁兄弟的双炎之剑吗?」」

火红的钢刃从左边袭来,利用磁力聚集、已经不再燃烧的高热金属砂则是从右边攻击。两柄光剑就像是要夹击仁的身体似的,从左右两方劈来。仁只期待背后也有磁力在作用,仰身向后翻倒。因为加速度,一瞬间就被魔法磁力抵消,所以受到的冲击力道与跌倒在地差不多。他紧咬住牙,就这样浮在空中几厘米高,顺著道路向后滑行,远离那两名骑士。

两柄剑全都落空的骑士兄弟紧咬著仁,继续追击过来。降低密度让长度增加的光砂之剑反手向仁刺去,经过加热而失去磁性的金属颗粒因为离心力而飞散,接著从先冷却的部分开始重新磁化之后又回到原位。这种温度高低分布让光剑增厚,剑刃变得宛如死神的镰刀。

「你的项上人头我要啦!」

如果聚集高热金属颗粒的是磁力,让仁与阿拉克涅飘浮起来封锁他们行动的也是磁力的话,双方必然会互相干涉,结果是攻击用魔术的干涉力道更胜一筹。因为磁场发生混乱,让飘浮魔术丧失效力。仁的背后因为重力而落在马路上,突然恢复的摩擦力让外套产生高热。仁伸手在地上一撑,向后翻滚,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断首而来的镰刀。砸在柏油路上的刀刃并没有反弹起来,而是发出坚硬的声响溅起光粒子,然后把金属砂收回,恢复原本的形状。

「你还逃不了!!」

一行人彷佛从夜晚的道路闯进火花形成的银河。从光砂之剑洒出的高温金属粉即将落地之前,因为受到飘浮魔术的影响被锁在空中。为了确保有足够的杀伤力,金属颗粒的大小似乎有小石砾一般大。加热到极高温的金属颗粒就像是不灭的仙女棒,在仁的周遭发光。

不会折断或挠曲的光砂之刃就像是拖著尾巴的流星,对著仁的身躯由上而下斜劈过来。仁惊险万分地从那柄太过巨大的镰刀底下窜过,头发传出燃烧起来的滋滋声响与恶心的气味。

停在半空中的燃烧群星对光砂之剑的磁力产生反应,或是被牵引过去,或是因为飘浮磁场消失而掉落在马路上。

手执赤热之剑的骑士再度对仁施展出冲刺,在完全砍不到仁的距离举剑向上一砍。可是仁并没有后退,反而用两倍于热剑骑士的速度进步踏足,冲进对方的怀中。火热燃烧的长剑剑身瞬间暴增为两倍长,在一栋空屋的围墙上砍出直直的伤痕。那骑士从兄弟的金属砂剑当中借用一部分,让热剑的斩击距离延伸一倍以上。不仅如此,光砂之剑也在仁如果向后退就根本避无可避的时机点上,同时在他膝盖、腰部以及脖子的高度横劈而过。

这一连串攻防,实际只有大约三秒钟,胜负大势却就此底定。

「竟然不靠魔法就躲过咱兄弟俩的八连击!?」

「我奉劝你们最好稍微重新检讨那种攻击方式。」

金属砂长剑的攻击走势不同于一般,本来不易闪躲,可是固塑剑型的磁场会干扰脚底下展开的飘浮魔术,所以就算他们要耍什么花招,只要仁往下看就能识破一瞬间之后的走势如何。

两名兄弟骑士用魔法在地上滑行,与仁远远地拉开距离。这次他们面对面,双手互相交握在一起。

「「既然这样,就用我们电磁骑士团流传的密式!好好见识就连圣骑士的《光环》都能击破的净光之枪吧!」」

兄弟俩慢慢放开互相交握的护手。在他们手掌之间产生一道白色的光,可是并非先前金属砂的光芒。仁曾经见过这道光,他的小魔女只凭一己之力就能产生这道高热电浆所形成的长枪。

阿拉克涅是名圆环魔导师,就算在飘浮状态下应该也能活动。正当仁以为她已经逃到安全范围,转头确认状况时,却看得他瞠目结舌──

因为魔女竟然披散著一头白发,带著恍惚的笑脸在天空上飞。

「飞啊!飞飞飞飞向天空!?救命啊,流星!流星啊!!」

阿拉克涅坐的轮椅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向上急升,像在看不见的彩虹桥上行走。她一边五音不全地唱著对魔法使来说应该是脏话连篇的英文歌曲,连同轮椅一起摇摇晃晃地朝向满月飞去。要是路上某个不知道魔法的人抬头观月的话,阿拉克涅的魔法就会被消除,从超过二十公尺的高度掉下来狠砸在地上;或是说她会就这样飞得太高,先因为缺氧与低温而昏厥呢?

「你在做什么,快下来!你疯了吗?」

仁察觉她正飞往何方,一阵寒意窜上背脊。那里是美军的多摩之丘育乐中心。要是阿拉克涅在育乐中心之内落地,要怎么样才能让对方把她引渡回来?姑且不论阿拉克涅是个魔法使,任谁一看都知道她有药物中毒症状。一个因为嗑药而满脑子花园的年轻女子翻过栅栏,这种很有可能发生的情节可是会闹上新闻的。可是几秒钟之后,仁将会遭遇到比他脑海中乱窜的绝望设想更加不可挽回的现实。

这是因为当飞天魔女与满月重叠,变为一团黑影时,一道如长枪般的事物从地面上射出,无声无息地贯穿轮椅。

一道长枪刺穿轮椅的靠背,接下来的第二、第三、第四道长枪则从上下左右贯穿。所有的长枪像魔炎般喷出橘色火焰燃烧起来。

仁应该守护的证人变成一团火球,掉了下来。

仁回想起他在专任官课程中学到的、关于地理状况的内容。在越战之前,多摩的设施就已经架起相当危险的防卫线,二话不说就会把靠近的魔法使击落。仁心中大喊「为什么」,一阵异常的冲动撼动全身。接著他才知道,因为阿拉克涅与梅洁儿同乡,可以的话,直到最后关头自己都不想让她丧命。

电浆长枪似乎在这几秒内完成最低限度的结构。史劳宁兄弟以搭配得天衣无缝、直令人赞叹的和声,语气夸张地宣告:

「「你也跟著她一起上路吧!」」

仁迈开步伐,向前踏了三步,对著那兄弟俩以为绝对能取他性命的电浆块伸出手。

「够了。你们这些骑士团应该是军人,怎么都这么温吞。」

对一个在骑士团里以战斗为生的魔法使来说,他们的战斗方法实在太过草率粗糙。阿拉克涅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就连梅洁儿都绝对不会拿战斗用的人工闪电杀她。

「「温不温吞就先尝尝这招灼热之枪────」」

仁边动魔法消除能力。手心似乎差点烫伤的皮肤感觉把魔法破坏掉,单纯只是利用聚集起来的电浆开始急速冷却。接著魔法消除影响到控制魔术,让魔法失去精密的控制能力。武原仁是一个具有返祖现象的恶鬼(Demon),能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因为阿拉克涅可能连一只匕首都挡不住,为了避免她失去逃走所需的机动力,所以仁才会一直陪电磁骑士团打魔法战。可是现在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如果你们是《协会》派来的刺客,应该多少知道我的名字和本事。为什么连这种程度的状况都没想到?」

「「住手!你疯了吗?快住手!」」

不再屏住呼吸的仁现在也无法观测到任何奇迹。可是就算看不见魔法,从那些骑士原本高傲的表情变得扭曲,也能看得出他们非常害怕。

「不好意思喔。在我们的世界里,没发疯的正常人可不会在离住家这么近的地方打打杀杀。」

「「────恶鬼(Demon)!」」

就在那两名骑士一致同声发出惨叫的同时,失控的魔法在仁与兄弟两人的中心位置爆炸。对正在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的仁来说,这阵爆炸只不过一阵热风,并不会烫伤他。可是对于火球两侧的骑士兄弟来说,却是一阵超高温的狂风,烧灼裸露在甲胄之外的皮肤。那对兄弟瞬间受到严重的烫伤,陷入休克而昏迷,倒在仁的面前。烧灼皮肉的滋滋声响与高热分解蛋白质的异味飘散出来。

现场再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电线杆上的女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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