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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魔导师的迷宫 第二章 带枪的人类/持枪的魔导师

武原仁把发现国城田的消息通知警方后,立即就因为警方的要求被调去勘验地下铁。由于警方一心坚决想要自己收拾恐怖分子,因此把《公馆》屏除在现场之外。

警察探查地铁隧道的工作陷入胶著,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类只要一靠近就会引起魔炎,魔法使轻易就能察觉有人接近。可是警察在逮捕嫌犯时要尽可能避免伤到人犯,用这种做法想要缉拿到魔法使简直难如登天。在这种情况下,警方愿意让《公馆》的人员进入地铁隧道的原因,并不是要藉助专家的力量,而是为了犒赏仁发现国城田的行踪。搭载著恐怖分子与核弹的幽灵地下铁列车是属于警方的管辖范围,依现状来说,警方也不会让仁他们《公馆》的人靠近这里。

仁走在地铁隧道旁边,与双轨铁轨保持一段距离。因为身边没有魔法使随行,所以他只有用一把手电筒照明。靠著一束细长的灯光,仔细检视魔法使有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与仁在一起的同伴,像在批评怀斯曼公司的无能般,低声喃喃地说道:

「不晓得魔法使为什么要挑地下铁做为决战的场地。不管是地下铁还是路面电车,铁轨本身的轨距不是窄轨就是宽轨。就算要用电车搬运炸弹,既然要炸,当然是在地面上引爆核弹死伤才更惨重嘛,真是不合常理。」

沟吕木京也虽然也是《恶鬼》,不过他是个变态科学家,而且还是魔法研究领域的一大权威。因为实际进行观测就会破坏魔法,所以他只依靠思想实验去探究。《公馆》看上他这一点,所以把他挖角过来担任特约学者。为了充分享受研究生活而努力锻炼身体的他身材高大,体格精壮,那颗顶著运动员式短发的脑袋与头上戴著的头灯搭配起来简直相得益彰。

为了不迷失在黑暗中,仁心里总是有他自己的答案。

「怀斯曼那些人也是魔法使,所以想要待在没有人会看到的地方。他们最怕被人观测到,要不是行控中心只能监视每个管理区域有无车辆行驶,他们或许连行控中心也占了。而且核弹本身很可能是利用神音魔术引爆,在地底下动手就不用担心魔法会被消除了。」

空气的震动声从漆黑隧道的另一头传来,有地下铁班车过来了。

在直径不到十公尺宽的窄小管道中,地下铁列车的存在显得很有压迫感。密闭空间里的空气运动把八节车厢总重超过一百五十公吨的电车与两个成人的重量差距如实呈现出来。

噪音、气流与大铁块的存在感,如同一阵狂风暴雨般疾穿而过。仁彷佛整个人贴上墙壁,列车通过的余波未平,让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沟吕木一脸没事的模样,拿起手电筒,将光照在隧道的墙壁上。

「原来是这样。带头的是那个王子护,我还以为他会针对魔导师公馆人手不足的弱点,同时攻击多点目标。基本上还是打持久战是吗?」

说完之后,两人又跟著手电筒的淡淡灯光迈步走下去。仁认为王子护没有足够的把握在正面对决的情况下击溃《公馆》。《公馆》最大的弱点就是战力单薄,完全依赖仅有的七名专任官。只要他们全员殉职,《公馆》的机能就会彻底瘫痪。王子护身为仁与其他专任官的前辈,百年来一直驰骋战场,他自然清楚这一点。所以狩猎魔导师中队利用地下设施四处躲避的战术,即代表他们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战力。

一想到公馆,仁就担心起京香的安危。她一直很在乎公馆与警方之间的合作关系。

「十崎事务官有说什么吗?」

「她没事,只是说了武原小弟不该对国城田开枪。我记得她在会议室里乱发脾气骂了一顿,重点是这样:『现在警方正在防范恐怖分子,而且还因为警备局长狙击事件而神经紧绷。要是被人看见,武原小弟可是会害警方陷入大混乱。』因为还不习惯,就连十崎事务官都被浜小弟殉职的善后工作搞得焦头烂额。她是不是第一次处理《公馆》职员的殉职事宜?」

沟吕木对政治与人的生死似乎没什么兴趣,谈论起来语调毫无变化。

仁想起来这是京香进入文化厅工作两年半以来,第一次有《公馆》职员殉职。京香曾说,他的判断思维和魔法使那一套很像,让原本一直认为自己比《鬼火》东乡或是八咬诚志郎还像一般人的仁大受打击。

「抱歉,浜叔的事情之后再让我好好想想。同一个职场的人殉职,我怎么忘这件事呢?是不是因为我最近老是挂念著魔法使的问题?」

「自从九年前你抱著武原舞花过来之后,就一直活在『夹缝』中。不是魔法使也不属于人类,或许这就是武原仁的生物价值吧。」

沟吕木三言两语就把仁的人格价值完全推翻。可是沟吕木以恶鬼之身研究一旦观测就会消失的魔法,这件事同样也充满矛盾。魔导师公馆立足于魔法使世界与人类社会之间的暧昧分界线上。所以公馆在与魔法使打交道时还能代表人类社会,一旦牵扯到像警方这种属于这个世界的常识问题,他们就会暴露出不同于一般人世的异样风貌。

这两个天理不容,连悼念往生者都不会的人,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铁路甬道里走著。

两人的脚步声在周遭如同地下墓穴般潮湿的空气里回荡。

魔法学者把头灯的灯光照在隧道的天花板上。

「先不管这些了,你看看那个。」

「那是什么?是他们用魔法挖的吗?好像挺深的,看不到底部。」

天花板上沟吕木指出的位置,有一条大约三公尺宽的巨大裂缝。黑暗的深谷在潜盾施工法开凿的完整圆筒上方,开了一个又深又宽的口子,就像是能够吞下一整个人的巨大口腔。

「我听说警方好像在隧道里到处架设摄影镜头,想用间接消除能力逼魔法使无路可逃。这些镜头都被怀斯曼的人一一破坏掉,而且还留下这个裂缝给我们啊。」

接著公馆特约的魔法学者好像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掩著嘴笑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

「真是有趣,果然应该常到现场来走走!看看那条裂缝。要是核弹一爆炸,地面受到强大的压力,就会从那条裂缝裂开。然后核能加热过的高温喷射气流会因此冲到地面上,把地面上的都市全部烧光。受到放射线污染的粉尘也会大范围扩散开来,造成极大的伤害。不,施加在地表地盘的压力会造成大地震,这部分的灾害也不可小觑。」

「简单来说,怀斯曼那些人在这条裂缝底下引爆核弹也能达成他们的目的是吗?他们每多挖一条相同的裂痕,情况就越来越危及啊。」

一股怒气从肚腹勃然升起,仁忍住没有发作。沟吕木都老大不小了,还跨过铁路到处跑来跑去,拿著小型数位相机从各个角度拍摄这条具有攻击意义的裂缝。

「武原小弟,你还不了解这条裂缝真正的价值啊。你说的没错,他们既然可以从挖了裂缝的地方攻击地面,防备方需要注意的地点也会大幅增加。就算隧道在地下二十公尺深的位置,只要朝地面挖个十六、十七公尺深的大洞,核爆的破坏力就能轻易冲到地面上。不过呢,这条裂缝的真正价值不在这里──他们在逃跑的同时还能进行这么大的工程,你不觉得这种土木技术很了不起吗?」

比起核爆造成的以数十万人为单位死伤,这个变态科学家更沉迷于调查裂缝的表面上做过何种处理。由于上午发生警察干部遭到狙击的事件,现在警方在地下部署人力戒备的名目已经改变。他们不得不老实供出现在有恐怖分子正在活动。

那群怀斯曼的魔导师潜伏在如血管般布满整片都市的地下迷宫里,让仁感到强烈的不快。

「你认为怀斯曼的狩猎魔导师中队是些什么人物?今天我碰到的狙击手技术很高超,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可是昨晚把那两个刻印魔导师打成蜂窝的办事手法又粗糙无比。那些人的程度为什么那么参差不齐?」

沟吕木对他没有兴趣的问题反应一向很冷淡。

「找一个科学家问战术方面的问题,我也答不出来啊。我只知道这次狩猎魔导师中队施展的魔法里,就是这道裂缝第一次让我感到兴奋。」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人在魔法使中属于『弱小』的一群吗?」

「武原小弟,你也是经过王子护的锻炼培训起来的人,应该很了解他的做法吧。厉害的魔法使不但少见而且大多不能信任,所以不用勉强去找。只要磨练弱小的魔法使,不足之处用道具弥补就好。王子护其他还说过什么话来著?」

仁所熟知的王子护豪森是一个相当奇妙的人。他用那只独眼放眼未来,同时也在探索要如何定位自己与历史之间的关系。仁以前在与这条地下铁隧道相连的武藏野迷宫接受那位老师的锻炼,好几次差点连小命都没了。身在一片寂静的黑暗,让他记忆中的光景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

「《预设阶段Preset》──预先展开防御魔术,然后施展诱导魔术或是破坏敌方防御,好让接下来的攻击魔术可以打中敌人的先行准备阶段;《投射Cast》──射出魔法,瘫痪敌方战斗力;《应对React》──在敌人发出的魔法打中之前进行闪避或防御。大概就是这些吧。我去了半条命学到的,全都是具体的战斗方法,可不是什么理论。」

训练生时期原本一无所能的仁,在恐惧与痛苦的夹缝间学到魔法战斗的基础。因为他能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为了活用这项特质,王子护对他的要求是「要把自己当成《魔法使》而不是《恶鬼》看待」,专门使用《破坏魔法的魔法》。王子护把恶鬼的魔法消除能力当作封杀所有魔法的最强《应对React》手段,加进魔法战斗的步骤里。因为仁永远无法获得《投射Cast》火球或是闪电之类的奇迹力量,所以之后王子护又传授他用枪的技巧做为替代品。

「他好像也说过,魔法使的魔法最应该用在提升机动力上。其次是防御,攻击的必要性最低。他说,既然枪械只要扣扳机就能杀人,用魔法攻击根本就不合理。那家伙每杀一个犯了致命错误的魔法使,就会像发牢骚似的,在尸体旁边上起课来,讲解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啊啊,可恶!我又回想起来了,真是不舒服!」

倘若用枪械取代《投射》,魔法训练只针对其他两项进行锻炼,培育魔法使士兵的学习效率就会提升。仁认为狩猎魔导师中队身为一般魔法使,实力不强的说法确实是一针见血。可是实际上交手难不难缠,那又另当别论了。

沟吕木用指甲抓抓头,强调地说:

「要如何开拓魔法使与人类之间的『夹缝』,这种事情交给我们魔法学者来想办法好了。实务专家想出来的办法既单调又缺乏令人惊艳的创意。王子护的方法实在太无趣了!」

地下铁路线和连接魔导师公馆本馆的地下战壕群不同,不属于黑暗迷宫。顶多只要走两公里就会走到下一站。从黑暗的隧道来到灯火通明的下一站月台,然后又再度进入黑暗深渊前往下一个光明照耀的地方。黑暗与光明一再周而复始,这就是都心中枢区域地下的节奏。

仁一眼就看到月台上穿著制服的警察。想要搭乘地下铁的乘客站满月台,正在等待下一班列车进站。群众的脸上不再像原本那样毫无防备,紧张的视线四处张望,好像在提防什么似的。仁与沟吕木都非常熟悉,那就是人们陷入深沉的『恐惧』时的模样。

看见萤光灯的照明,仁就像先前刚开始探索地下铁路时似的,关心起人类社会的事情来。

「我没有把浜叔的事情对梅洁儿说得很明白,公馆本馆有人告诉她了吗?」

「刻印魔导师是你的,我怎么知道?」

《公馆》不是那种有单独部门专门管理车辆的大型政府机关,所以浜胜彦的办公桌就在昨天梅洁儿写暑假作业的事务所里。他是高官专用公务车的司机,所以仁没有坐过他开的车。可是仁认为因公殉职的浜胜彦在公馆的资历可能比自己还久。他常常穿著笔挺的西装打扫车内清洁,个性也很有教养,从来没看过他对任何人发脾气。直到人都死了,仁才想到其实他也很疼梅洁儿,不禁反省自己不应该这样无情冷淡。

「人命的丧失好歹也算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吧。」

仁之所以萌生这种想法,是因为浜胜彦只是普通员工。他们是魔导师公馆中最接近人类社会的人,仁希望他们的死亡能够受到人道的处理。虽然这种念头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但他不希望普通员工的死亡,和那些人数众多的刻印魔导师一样受到漠视。

沟吕木好像觉得头灯很碍事,在地下铁的乘客看到他们之前把戴在头上的头灯连同橡胶束带一同扯了下来。

「如果真有必要,你乾脆从月台打个电话去问。伦理道德可不是我的专业。」

就算仁战死沙场,除了八咬诚志郎以外的专任官,都会把他的死认为是理所当然。甚至是《公馆》命令他们追杀仁,八咬以外的其他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来取他性命。话虽如此,仁为了几乎从未谋面的浜胜彦之死感到遗憾是他个人的自由,而且是出自真心,并非伪善。

地下铁车站的月台近在眼前,光亮往暗处倾泄而来。登上生锈的阶梯后,那里就是魔法使潜藏的迷宫与地上城市之间的『夹缝』。这个站台就是正在工作的上班族、学生以及暑假游客们日常生活的环境。人们在无意间踏入魔法使世界与仁他们世界之间的『夹缝』里,仁觉得这是两个世界互相比邻的希望,他相信无可挽救的悲剧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总有一天』可以在一个像车站月台般充满光明的地方互相调和。只不过仁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击杀『总有一天』将要与他们携手的对象。

车站广播响起,将要把他们送往下一站的列车就要进站了。

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他想要和那个与他一起演出一出出悲喜剧的小魔女说话。

「我告诉你喔,老……呃,没什么事……我说啊,要是你听了现在这个情况一定会觉得心脏怦怦跳。」

鸦木梅洁儿手上端著手机,脸颊上微微泛出一丝丝笑意。

可是在电话的另一头,武原仁话说到一半又停顿下来。她的老师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要如何把中断的话题接续下去,结果还是像一如往常,决定把问题拖到之后再解决。

〈没事,还是算了吧。等我回去之后再慢慢跟你说。〉

「怎么了?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吗?老师好奇怪喔。事务所的人感觉也怪里怪气的,问他们有什么事也不告诉我。」

〈下次见面之后我再告诉你吧。〉

说完之后电话便挂断了,手机上显示通话时间是两分四十五秒。这通电话既短又没讲到什么话,让梅洁儿心生嫉妒,不晓得为什么男人都那么喜欢炸弹。

「……那通电话就是你『喜欢的人』打来的吗?」

占据十崎家客厅中心的下凹式被炉桌旁,寒川纪子正坐在仁平常坐的位置上,脱下鞋袜的双足前后摇摆著。

梅洁儿盖上手机盖,将其轻轻捏在掌心。原本心底的怒气就要爆发出来,可是一听见『喜欢的人』这句话,从心脏中流出的血液莫名变得甜丝丝的。

「今天已经降格成『想惩罚的人』了。谁叫他向人道谢的时候只是随口敷衍,还把女孩子丢下,自己跑去工作。」

上午的狙击事件之后到现在只过了两个小时。因为武原仁允许梅洁儿出去玩,本来她都要出门了,结果这次又加了一项限制条件,要她待在十崎京香立刻就能回来的地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才把寒川纪子叫到距离公馆本馆徒步十分钟的十崎家里来。

「话说回来,这个家好大。这里只有你、昨天那位仓本姊姊还有那个叫做十崎小姐的人住吗?十崎小姐这个人怎么样?个性很温柔吗?长得漂亮吗?」

因为受招待到别人家拜访,所以寒川班长特别打扮,身上穿著雅致的蕾丝衬衫,搭配一件颜色从草莓色渐变成红色的裙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尾鳍摇摇的金鱼,非常娇俏可爱。

「京香个性不算温柔,可是她会依照大人的判断帮我们做很多事。虽然大家彼此都知道该用什么方式相处会比较好,也满轻松的。可是每次只有我和她的时候,就会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十崎京香二话不说就答应让寒川纪子进家门。梅洁儿知道这是因为她不希望自己又像昨天去地下战壕探险那样跑到外面去。随后她似乎觉得看透照顾自己生活的人有欠礼貌,又补了一句:

「可是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喔……应该是吧……」

梅洁儿在魔导师公馆的地位比较像是一只人见人爱的宠物。大人们明知这种扭曲的宠爱会让少女感到焦虑不安,却无力去改变。

寒川那双隐藏在无框眼镜之后的眼眸,有时会对梅洁儿露出关怀的眼神。

「她那样……算好人啊?」

「她是好人啊。虽然她待在家里就要喝酒,但还是会乖乖回家……………………六日都要工作,又没有男朋友。像这样……漂亮得莫名其妙!真教人不敢相信!明明长得好看又有女性魅力,可是全都派不上用场!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真正需要的人没有那种资源,反而给了像京香那种不懂得珍惜的人?如果我有那种多到满出来的女色魅力,只要一天,就可以让一个人的人生彻底堕落啊。」

「鸦木同学想做什么?你的眼神好吓人,你想做什么?」

直到现在,小魔女还不知道浜胜彦殉职的消息。梅洁儿是第一次遇到有《公馆》的职员死亡,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人告诉她。公馆的职员不愿在最困苦的时机,前去试探他们给予特别待遇的刻印魔导师女孩知道同僚死亡会有什么反应。大家内心都很清楚,这只是一种欺瞒,他们明明对大量的人命死伤视而不见,却独独让梅洁儿一个远离死亡,还自以为是人道温情。

「啊,这东西是什么……男人的袜、袜子?」

寒川班长把塞在沙发底下的黑色绅士袜拉出来,满脸通红。那里是仁平常坐的位置,武原仁只要一喝醉就会把袜子脱掉,塞在那里。

「鸦木同学,你刚才说只有三个女生住在这里…………」

手上拎著袜子的寒川感受到赤裸裸的男性生活气息,重新抬了抬无框眼镜。十崎家的客厅是以玻璃窗分隔阳台的内外,所以采光良好。寒川纪子好像找到什么世纪大发现地对著阳光拉开袜子。她讲话越来越口齿不清,视线转来转去飘忽不定,不晓得为什么眼眶里还泛著泪光,那样子真是今年夏天最可爱动人的模样了。

「难、难、难道鸦木同学喜欢的人……也一起住在这里吗!?」

梅洁儿很想知道她的这个朋友坠入妄想的无底深渊时,到底会露出何种表情。

「是啊。」

「为、为、为什么你笑得这么灿烂!我、我……我可是班上的班长耶!」

寒川同学摆出六年一班班长刚正不阿的神情,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还重重呛了几下。

同时面临可悲与可喜之事的小魔女还不知道,武原仁没能说出口的事情是什么,眼神流露出嗜虐的柔光。

「刚才那通电话也是『亲爱的』说今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嗯?你在想像什么?说说看啊,想到什么淫乱的事?你的想像一定很糟糕,竟然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梅洁儿脑海中的一隅思索著仁欲言又止的事情是什么。她最先想到被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绑架的仓本绊。但是撇开心情上的不安情绪,她身为高位魔导师的本能反而是对绊的存在本身感到『恐惧』。魔法世界受到扭曲的自然法则影响,而所谓的魔法,就是魔法世界之人与生俱来拥有的一种本质,应该不可能有活了半辈子才突然学会魔法的魔法使。而且魔法使本来一定要懂得原理才能控制魔法,《协会》之所以在这个他们蔑称为《地狱》的地方持续进行研究,就是因为如果没有原理的累积就不可能发展出精深的魔法。绊有时候还会施展出高级魔术,好像与生俱来就懂得如何使用。这就好比不懂言语的小婴儿还不识字,就能写出诗词小说,是一种非常异常的状况。

那个家事万能但是功课差劲的仓本绊不是仁在电话里想说的事情。梅洁儿认为要是她真的有什么万一,仁绝对没办法忍住不说。

寒川纪子手上紧握著仁的袜子,用坚定的语气大声说道:

「那个被鸦木同学毁掉一生的人太可怜了!」

她隐藏在无框眼镜后的双眸眼神非常认真,拿著男用绅士袜的细嫩手指上一点伤痕都没有。看到这样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手上抓著充满家事气息的换洗衣物,梅洁儿感觉一道电流窜过背上。

「……今天我想开一场摄影大会,专门拍你羞羞脸的照片。」

「你没头没脑地说这个做什么!?」

事情来得毫无头绪,寒川纪子根本莫名其妙,小脸蛋红通通的。她的手就像其他生物地不停揉捏仁的袜子。

「为什么你自己看不出来自己有多么淫乱?把一个不知道姓名的陌生男人的气味一个劲往身上抹,你到底想把自己搞成什么德性?」

「我对袜子才没有兴趣呢!」

寒川纪子大叫一声,扔下手上的袜子。梅洁儿打开客厅的柜子,拿出十崎京香的小型数位相机,用晒成小麦色的细小手指按下电源开关。就在寒川纪子愤然站起身的那一刻,梅洁儿按下快门拍了一张照片。再也不会回来的一瞬间就这样被镜头捕捉下来,留在相机里。

「嗯?你是第一次像这样被人拍照吗?身子都僵住了耶,我没骗你喔。来,让我再拍一张……还露出那种表情,那么喜欢被人拍照吗?把你在学校里隐藏在那张冷静面貌底下,翻腾高张的事物赤裸裸地展露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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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洁儿注视的相机观景窗中,寒川纪子扭动身子,百般闪躲,就连衬衫底下的胸口都染上一层晕红。她的肌肤在逆光下雪白生辉,柔软的寒毛像金色羽毛似的。

接连被拍了第二张、第三张照片后,寒川莫名地在意起眼前的相机镜头,虽然神情很不自然,但还是认真地尝试想要做表情。

「…………鸦木同学,我们在第一学期虽然发生过很多事情,可是当我和爸爸妈妈讨论过后,他们说我和你这样或许也算是朋友。」

夏日的阳光无声无息地洒落,时间彷佛停止了,万物都在等待梅洁儿的回答。

如今的小魔女就像是一只雏鸟,从孤寂的鸟巢跌落到地上,了解到森林是多么辽阔。她置身在这个被蔑称为《地狱》的世界,先是侧著脑袋然后又低下头,像在确认何处才是自己真正归属的地方,接著抬头直接面对寒川纪子。

「……朋友…………这样啊。嗯,你说的没错………这种感觉还不赖。」

「既然我们是朋友,应该可以稍微试著好好相处……对吧?」

可是原本面带微笑的异界魔女给朋友的第一件礼物,却是苦笑的表情。

「我认为在朋友关系里,第一件得搞清楚的事情就是上下阶级,决定是谁要屈服于另一方。」

生长在一般家庭的寒川纪子这时才终于发现,鸦木梅洁儿认真的眼眸里,那片混沌深沉得超出她的想像。

即便东京此时正一步步迈向通往『恐惧』的悬崖峭壁,局外人的世界仍然还是光明灿烂。可是在午后的十崎家,某个人因为学到不该知道的事情,她的人生即将开始堕落。

与此同时,一阵临死前的哀号静静划破囚禁著绊的地底深渊。一条生命口吐血沫,失去力气的身躯轰然横倒在地。

绊站在分配给她们的昏暗破屋的厨房里,圆睁的双眼只能看著地上的尸骸。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一头牛一命呜呼。

绊无法理解,好好准备的午餐怎么会变成这副惨状。一只如同工艺品般细致的雪白膀子从绊身旁床台上躺著的一团毛毯里伸出来。神和瑞希的白皙肌肤与黑色长发看起来就像是行走于阴阳两界,与昏暗的地底相当搭配。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她总是在为绊加油打气。

「…………没事的……」

瑞希的自我疗愈魔术花了一个晚上让伤口愈合,也是她用魔法变出这头牛来。《魔兽师》能够召唤出任何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自然现象,即便是像哺乳类这种构造复杂的生物也不例外。可是弱点在于牛肉并不会以肉块的形式出现,必须自己动手宰割。

怀斯曼公司的魔法使在崩垮的住家门外,枪口一枝枝排列,把两个女高中生团团围住。因为他们除了地下世界之外对其他事物一无所知,从来没看过牛的实体,也因此差点没让他们发觉,这两名女高中生其实脑袋很不灵光。

虽然一身制服被乾涸的鲜血染成暗褐色,头发也都松开了,可是好友面带羞涩的表情就算看在同性的眼中还是超级可爱动人。

「我想起来了,记得我和神和同学第一次见面,也是我被魔法使抓住的时候。这次有神和同学和我在一起,情况还不算太糟。」

疲惫不堪、浑身是血又惴惴不安的她们彼此对看一眼。绊觉得笑意涌上心头,笑了出来。瑞希好像对这样的气氛感到很满足,也静静地对绊报以微笑。

绊从王子护豪森口中听他述说应该如何战斗,而此时她们也正被枪口指著。虽然情况不甚乐观,但只是看到瑞希伤好之后醒过来,绊就觉得好像一切都没事了。

相反的,她不了解王子护为什么要特地给予她们这两个阶下囚能够安心的环境,心中暗暗怀著恐惧。

「对了,必须赶快联络武原先生才行,他一定很担心我们。」

「………不能……联络《沉默》……」

无论何时都把痛苦深藏在心里的瑞希,带著沉痛的神情撑起身子。绊回想起地上世界那令人怀念的餐桌光景,赶忙看向好友的脸庞。

「怎么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武原先生很可怕,可是他是个好人啊。」

问题是瑞希带著不满的语气,低声喃喃地说道:

「……《沉默》他…………看你的眼神……很下流……」

「咦、咦?才、才没有这回事!对武原先生来说我又不是那类型的对象,完全不是的!」

「………他绝对……想用眼睛……把绊的身子……从头到脚……尽情看个透……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铸下大错…………」

或许是因为想不出什么粗俗词汇的关系吧,最年轻的专任官支支吾吾地说著。

绊对这种事情了解的程度完全不愧对自己女高中生的身分。她的脸颊发热,脑袋越来越慌乱无措,举起两手按住双颊,额上也冒出汗珠。

「武原先生不会做这种事啦!你、你这样一说,回去之后我都不敢面对武原先生了。」

绊弯腰蹲了下来,眼前就是瑞希美得令人畏惧的脸庞。她用温暖的双手紧紧裹住绊的手。

「……有我……保护绊…………」

绊觉得身上的血流都热了起来,臊得浑身麻痒。只见一个大约是小学生年纪的男生低头看著她。

「两位姊姊,你们在做什么?」

他是这群持枪魔导师的队伍里唯一的少年皮耶托罗‧特巴塔。

「……我们……正在讨论……人生……最重要的……大事。」

「是、是啊。皮耶托罗小弟,你要是也有什么事情想找人商量,就交给我们两位姊姊吧!」

「两位姊姊,还说什么商量,你们自己不是都已经落到不能再惨的地步了吗?」

绊竟然被见面不过第二天的小孩子给抢白了一句。因为一连串毫无计画的选择而流落到这个地方的两名女高中生连一句话都吭不出来。

「我在想,如果要调理食物,还是少不了要有这些东西。可要感谢我喔。」

绊打从心里感谢这个帮忙她们削马铃薯皮的少年。为了正在准备食物的绊与瑞希,皮耶托罗小弟帮她们把小麦粉、砂糖、香料以及装在小罐子里的猪油抱来。于是绊用大量的马铃薯加上洋葱泥、鸡蛋与勾芡用的小麦粉做成面皮煎松饼。虽然可以请瑞希用《魔兽师》的魔法生成青菜与鸡蛋,但皮耶托罗拿来的香料,更重要的是还拿了平底锅,著实帮了她大忙。

「你帮了我好大的忙,我想多做一些分量当作谢礼,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吃。有没有人讨厌吃洋葱呢?」

香喷喷的气味在陌生的黑暗城市里传香而去。绊从电视节目里学到做法的小小德式松饼烤好后,黄色的饼皮上带著些微焦痕,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

黑肤少年也拿了一个用铜皮板手工敲磨而成的刨具帮忙削马铃薯皮。调理第一次看到的料理,似乎让他乐在其中。

「姊姊,怎么你连他们的份也要做啊!真的很呆耶。」

绊开始动手准备食物后,那些魔法使手中的枪械都垂了下来。虽然他们有时候闻到食物的香气会有一点反应,仍然只是远远地看著,没有人走上前来。

「我想这些分量应该可以给大家拿去当便当吃。」

住家外头监视的人数越来越多,可是在绊与她们之间或许仍然还隔著一条叫做『恐惧』的分界线。

「我做了很多!所以……要不要来尝尝看……」

虽然绊鼓起勇气想要叫那些人,可是应该拉大的嗓门立刻就没了声音。她垂头丧气感到莫可奈何,只是一个劲儿地多煎一些松饼出来。就算没指望和他们打好关系,但是继续这样束手无策,绊很害怕日后可能又会和他们打起来。

从施术者的动作中提取《索引》,呼唤奇迹的再演魔术,似乎与她的这个动作隐隐吻合。另一个世界突然在周遭展开,彷佛绊现在置身的这个地底住家才是一场幻觉。

那是再演大系的魔法使所观测到的扭曲世界。对再演大系的观测者来说,世界不只是她本身肉眼所看到的一切,同时也是一本以人类为文字的《书》。而这个魔法之《书》的页面径自翻动起来。绊并没有使用魔法,而是书写在世界之《书》中的绊自身的文字──也就是未来的绊正强硬地把她拖向更加遥远未来的她。再演魔术本来应该是干涉《过去》的魔术,可是绊却朝向《未来》坠去,毫无抵抗之力。受到牵引的再演观测与距今过了好几年之后的绊自身的《文字》重叠。

未来的绊把留长的头发拢起来用发夹夹住,露出颈项。脸上施著脂粉的她比现在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她所在的地方不是武原仁的公寓也不是十崎家,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住家。可是未来的绊仍然在打点厨房,回过头来有一张餐桌,仁、没有多大改变的瑞希都已坐在椅子上等待了。就算在未来,仓本绊的世界似乎仍然与下厨这件事脱离不了关系。绊此时身在黑暗的地底,这段可能降临的幸福未来更让她感到心中暖洋洋的。可是她马上就发现,代表梅洁儿的文字在那个《未来》并不存在,不论在魔导师公馆周边或是仁的周遭,哪里都找不到她。惊觉到这件事代表的不祥意义,现在这个时间点的绊心中感受到的惊讶,传递到各个时期的她身上,所有的她都面露愁容。

绊无法控制的再演魔术敏感地对她的情绪产生反映,让她观测的再演世界又跳到带著相同不安情绪、属于《过去》时间点的绊身上。眼前的世界不再是『总有一天』将会实现的家庭和乐融融的未来。魔法以残酷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考验著绊,接下来让她看到的场景,是穿著国中制服的自己在厨房里突然啜泣流泪的画面。当时还是国中生的她在家里做菜给自己吃时,心里常常会感到不安。再演魔法让绊观测到的那一天,担任货车驾驶的父亲难得在家,过来关心她。如今不在人世的父亲泡了一杯即溶咖啡给绊,对她说:「被人欺负了吗?遇到有人欺负你的话,一定要告诉爸爸喔。」

这一幕让从未接受过正式训练的再演魔术彻底失控。就如同之前绊被抓去《幻影城》时,世界之书以父亲仓本慈雄为关键字,开始迅速地一页页翻动过去。绊有一股不分青红皂白的怒气袭上心头,为什么这个世界观测世界形成的书里存在这些书页,把她的时间整理得这样条理分明呢?

「够了,快停下来,我不想再看了!」

绊本能地试图把意识从她自己残酷无情的魔法中拉回来。那个时候魔法强迫她观测父亲在五月的黄昏时分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一想到又得再次亲眼面对那一切,绊就觉得害怕的不得了。那个穿著白色西装的王子护豪森虽然告诉她如何使用魔法战斗,可是再演魔法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变成一种酷刑,永无止境地让她目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而绊手中掌握的奇迹力量则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恶魔,在耳边引诱她,要她重新改写自己不喜欢的《过去》。

魔法把仓本绊的人生在她眼前一起展开,几乎让她忘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可是就在她被魔法整得七荤八素,精神都快要崩溃时,有人以温暖的力量从背后支持她。《未来》站在厨房里的绊,用再演魔术稳住了从那时的角度来看,应该是《过去》时光的现在的绊。那名女性或许克服了许多现在的绊根本无从得知的痛苦与困顿,就像素未谋面的母亲似地对她微微笑道:

「不用在意我的事,尽管走你想走的路吧。」

绊心想,『总有一天』也要成为像她这样能够与魔法自然共生的魔法使。

「……绊…………要焦了。」

神和瑞希帮忙用指头灵巧地把平底锅上的松饼翻过来。黄色的松饼表面有大半边烤焦,变成一片褐色。

用来装盛煎好松饼的盘子,是绊把瑞希变出来的竹叶稍微加工做成的。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材料全部下锅,结果煎出三大盘薄松饼,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绊等人在家里吃了一盘,剩下两盘就叫皮耶托罗拿出去分给外面的人吃。

「大家都好傻喔。」

皮耶托罗好像还觉得意犹未尽,伸手从盘子里拿了松饼往嘴里送。

褐色肌肤的少女一头金发轻摇,不放心地从住家外头往里面张望。她是少年的姊姊安纳斯塔夏‧特巴塔。

「姊姊,这东西非常好吃耶。」

安纳斯塔夏两手捧著狙击用的长步枪,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说麻烦绊帮忙照看弟弟。绊根本不晓得这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到地面上做了什么事。

安纳斯塔夏是第一个从家里的盘子上取走松饼的人。

填饱肚子后,皮耶托罗开始敲打刚才用来削马铃薯皮的铜皮板,然后和锅子相互摩擦。金属声响配合节奏形成音乐,再搭配只有少年才能发出的男童高音,就变成一首好听的即兴乐曲。

歌曲虽然单纯但清澈嘹亮,回过神时节奏的跃动与心跳同步,让人听得心旷神怡。绊甚至感觉这是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歌唱得好听。只是站在少年的身边,就能感受到圆润声音的激荡阵阵传来,彷佛让她体内的血脉贲张。这种体验让她浑身直打哆嗦。

「我们住的这座城市有许多魔法大系的人杂居在一起,刚开始时有些人连语言都不通,所以便改用歌曲或是音乐沟通了。」

少年皮耶托罗在哑口无言的绊面前骄傲地说道:

「不过唱得最好的还是我们特巴塔家啰。」

似乎有人对少年的自吹自擂有意见,一张油亮亮的脸从崩垮的墙壁间探出头来。

他是昨天企图对绊不轨的矮子伊姆克。

「这小鬼头只有歌曲唱得好听。不过你很快就要变声,之后就会像我一样变成这种嗓子啦。」

伊姆克因为喝酒烧坏了喉咙,说话声音很粗重。他不理会害怕得牙关都要开始打颤的绊,吹起口哨分毫不差地帮皮耶托罗的歌曲伴奏,一边把松饼塞进紧贴在身上的骑马裤后面口袋。

另外又有两个比住家屋顶还高大的光头男子一边哼唱著五音不全的调子,一边走了过来。他们是沙卡家的兄弟档约翰与伊万。

「伊姆克以前还是小鬼的时候,声音不也是这样一副好嗓音吗?那时候可受女孩子欢迎呢。」

「可不是吗?不管是名字、声音或长相,都像女孩子,时光可真是残酷啊。」

虽然只是用两指轻轻一夹,但因为他们的手很大,松饼一下子就少了许多。矮子伊姆克用霰弹枪的枪座往约翰如大象般大屁股上用力一顶。

杀手贝尔纳‧希戮塔就像是幽魂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现场。他当场捻了一片放进嘴里尝尝味道,然后又拿了一片回去。沉默不语的他只有左手食指在大腿上轻点,就像在帮打节拍。

皮耶托罗宛如延续贝尔纳的节拍把旋律延续下去,流畅地演奏出即兴音乐。外头众人脚踏地面的声响如同地震,随著他的音乐唱和。还有一阵宛若骤雨般的鼓掌声也随之加了进来。盘子里的松饼一片接著一片被拿走,那些拿枪对著绊与瑞希的人们彷佛不存在了。

绊有如在本以为寸草不生的荒漠上看见美丽花朵,眼中也泛起一股热流。这么说起来,虽然歌词粗俗野蛮,不过之前她的确也听过有人唱歌。枪声与射击空罐的声音,就像是某种低级的恶作剧,跟著奏出一段段音乐。

配合著皮耶托罗唱的歌曲,地下城镇到处传来鼓掌节拍或是即兴乐器的演奏。就算彼此互不相熟,音乐似乎也能够传达心中的情感,就连绊都觉得,她似乎能够心无芥蒂地接受在这里的人们和她一样,是活生生的人类。

「这个可真好吃。我想给孩子吃,多拿一片走啰。」

一个长相温厚的大叔就像在跳舞似的,摇晃著肩膀走了过来。他是头一个尝了味道之后向绊说出感想的人。克莱门斯‧亚库拉仔细地把松饼用纸包起来,回到队伍当中。

一道细微的光芒像是受到音乐的吸引,从昏暗的街道上左摇右晃地靠过来。

瑞希立刻就发现那道光芒,站了起来。

「……那东西…………在房间里面……也有。」

在地底下也有那个曾经闯进武原仁公寓房间里的《萤光》。淡金色的水滴缓缓地流过,彷佛在半空中有一条看不见的无形小河。或许是因为精神平静下来,绊越来越挂念这群人究竟是何来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最后是有著一头长发又长著浓密胡碴的史蒂芬拿起一片松饼。

「各位,王子护在叫我们了。干活的时间到啦。」

之后绊的住家周围的人走得一乾二净。

她怀著如祈祷般的心情,看看住家外头的竹叶盘子。希望自己的料理即便比不上音乐那样渗透人心,也能传达自己的心意。或许多亏了皮耶托罗的美妙歌声,所有松饼全都被拿光了。

八月十二日,当东京的天空亮度暗到直逼黑暗的地底世界时,一道暗影悄悄逼近白色的墓碑。这个地方虽然靠近住宅区,但是路灯不多,苍白月光自然地洒落在地上。一辆印著快递公司标志、载著货柜的卡车,在普通车辆无法关著车灯行驶的时段,行驶停靠到魔导师公馆的刻印魔导师收容所大门前。驾驶货车的司机用他那双习惯黑暗的双眼查看四周。

这个男人是几个小时前在地下空洞的城市里取走仓本绊所做松饼的最后一人,史蒂芬‧尼基。这辆快递送货车的车斗上载著从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里挑选出来的十名攻击部队成员。

晚间九点十五分。收容所的铁门像是经过预约地发出阵阵闷响,从内部打开。

货车悄无声息地驶进门内。这座设施,然收容著超过三百名刻印魔导师,可是那栋耸立在宽大前院深处的无窗建筑物《学校School》,完全感受不到有人生活的气息。

唯一一处有人气的地方是还开著灯的守卫室。那栋小屋里应该有六位来自《协会》的魔导师在里面待命,可是现在明明事态紧急,守卫室却毫无动静,只有一个胸口染著鲜血的男子靠在门旁的墙壁上;那名气喘吁吁的男子长得又矮又胖,要是武原仁在场,应该就会认出他就是先前《疼痛储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玛斯介绍给仁的《奔影人》埃吉欧。

穿著紧身骑马裤的伊姆克,与身披黑色外套、两手拿著两枝手枪的幽魂贝尔纳抢先从车斗上跳下来。贝尔纳观注著四周,向车斗内招招手。伊姆克则是手持霰弹枪,弯下矮小的身躯,如猫一般动作敏捷的往守卫室前进。

所有队员都从车斗上下来。史蒂芬一边打开截短枪管的双管霰弹枪的安全装置,从驾驶座上小声地喝令:

「上!」

攻击部队安安静静地逼近收容所建筑物。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攻击刻印魔导师收容所的行动就这样展开了。

伊姆克隐藏在守卫室大门的影子里,霰弹枪的枪口朝地面射击,发出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声与耀眼的枪火。狩猎魔导师伊姆克‧耶达是宣名魔导师,能够生成一道瞬间移动的门,只要对著《门扉》开枪,就能从安全地带单方面攻击敌人。从前《鲜血公主》洁尔贝奴在巴比伦事件里,也用过这种瞬间移动魔术,换作是持枪的魔导师使用,就能变成万能的枪眼。

用来猎杀庞大野兽的霰弹OOB狂风从移动门飞出,毫无目标地在守卫室内四处弹跳。餐具就像爆炸似的破成碎片,飞溅出木屑的家具翻倒在地。还有生命的人与亡者均一视同仁,被打得支离破碎,不成人形。

刻印魔导师《奔影人》埃吉欧满身鲜血地靠在墙上,他以崇敬的眼神仰头看著在硝烟味中,身负月光而立的伊姆克。

「我们也能像你那样吗?我们也可以像那样使用恶鬼的武器吗?」

「多谢你啦,好好休息一下吧。接下来就让咱们帮你们报仇啦。」

要是这座设施被攻破,犯罪魔导师就会冲上东京街头。《公馆》理所当然必须应付这些罪犯,就能把他们的应对能力逼到饱和状态。

虽然大声枪响划破夜晚的空气,可是市区地带的居民似乎都没有发觉。不管这群人再如何大肆开火,外头都看不见枪火,也听不见枪声。这是因为收容所的高墙内设有强力的魔法屏障,避免光影或是声音泄漏到外界去。为了不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这些魔法还细心地设置在高墙下的死角处,如今却成了怀斯曼魔导师的帮凶。

就在怀斯曼部队侵入过后的几分钟,从那间没有窗户的白色建筑物《学校School》里,跟著传出几声清脆的枪响。这些是代表管理者遭遇杀害的声音,迅速不断地响起,就像在展现入侵者坚定不移的决心。这些曾经一起歌唱、一片片地取走绊所做松饼的人,此时便是他们的另一种面貌。

虽然《奔影人》埃吉欧里应外合打开大门,可是收容在这里的刻印魔导师并没有轻易屈从怀斯曼,魔导师公馆的打压彻底把『恐惧』深植他们的心中。而这些缺乏缜密心思的罪犯,再也不敢犯下在原本的世界会受到神判判以极刑的重罪。

用来取信这些猜疑心甚重的刻印魔导师的活祭品,从校舍被拖到月光下的前花园。那名被拖出来的老魔导师一边用嘶哑尖锐的破锣嗓子放声痛骂,一边还想用皮包骨的细瘦手指猛抓对方。老人披著一头斑白的头发,有如秃鹰般凹陷的双眼满怀惧意,从入侵者身上一一扫过。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集《学校》内恐惧与怨恨于一身的保健医师──《疼痛储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玛斯。

深邃的黑夜下,几道人影出现在唯一可以出入《学校》的正面玄关。怀斯曼部队的人员把大房间的门锁一一打开,重获自由的刻印魔导师都出来一探究竟。

虽然满身污垢,指挥小队的队长史蒂芬仍然一手持枪,高声呼唤道:

「你们自由了。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将会提供所有收容人安全的藏身处所,还会配发战斗用的武器给志愿者。」

那群被贬入《地狱》的人们,就像是堆积在黑夜深海底部的污泥,没有人应声。

史蒂芬知道,唯有『恐惧』才能打动这些犯下常人无法想像之重罪的刻印魔导师。

「如果有人质疑我们的实力想要亲自尝试,那就上前来。」

「你这家伙,可别把《协会》当白痴。」

话语声刚落,立刻就有人回应。而且声音还是从狩猎魔导师中队进来的正门方向,也就是攻击部队的背后传来,似乎想要截断他们的后路。

「难不成你们以为《协会》没料到这里会成为攻击目标吗?你们是这样想的吗?」

一名装扮金碧辉煌的男子语带嘲讽地说道,彷佛他单枪匹马地把所有入侵者逼入绝路了。那个人虽然没有穿衣服,但是赤裸的身上绑著金、银、钢铁或是铅等等,由金属打造而成的炼条。他是《协会》派来收容所担任警卫的高位魔导师。

「怀斯曼公司未免太放肆了些,《协会》还在盯著你们和王子护啊,你这家伙。你们没有退路了,没有魔法消除能力的魔法使竟然拿著恶鬼的武器,你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名魔导师一边说话,全身迅速长出如野兽般的刚毛。他的身体因为无法支撑肌肉量逐渐增加的上半身而变成前倾的姿势。他的祖型既非人也非狼,而是半兽人。对某一种魔法大系来说,变换身体是高位魔导师的应有教养,也是基本能力。把全身置换成魔力的高位魔导师具有强大的再生能力,只要没有一招毙命,就能够不断治疗伤势。

「就凭枪弹的威力,你这家伙,有能力突破强大的防御魔术或是再生魔术吗?」

说著说著,《协会》的警卫突然消失踪影。耳里只能听见他缠绕在全身的金属炼条在地上弹跳的噪音,眼中只能看见他扬起的烟尘。

怀斯曼的魔导师听音辨位,以经过训练的动作用枪林弹雨往那名警卫招呼过去。

他身上的炼条各自发挥护身铠甲的作用,轻易就把子弹弹开。疾风的呼啸声就连阵阵讪笑都掩盖过去,可是那些开枪的魔导师不慌不忙,甚至没有人面露焦急之色。

为了避免自己搞错,狩猎魔导师史蒂芬‧尼基依照不同的子弹,在腰间捆著的弹炼上画有不同的标记。

──有锁炼形、长方形、椭圆形与圆形。

「这个就是要吊死你的绞刑台。」

史蒂芬迅速从弹炼中挑出画有锁炼标记的子弹,装进霰弹枪中折式的枪膛里。几条相似银弦从枪口深处伸出,连接上那名疾奔的高位魔导师缠绕在身体的炼条。最初银线连接在只能看见残影的铁炼尾端处,之后从尾端迅速接上相同形状的整个炼条圈。银弦逐渐缠上变身为异样型态的高位魔导师。

多数相似魔术师都是用相似弦连接手上的东西与位于远处的物品,然后操纵该物品攻击远处的敌人。增加攻击威力的方法有两种:移动沉重的大型物体,或者是让物品的移动速度加快。因此狩猎魔导师史蒂芬‧尼基把装有不同形状的小型弹丸的霰弹填入霰弹枪中发射出去,用子弹飞行的音速操作物体会造成极为致命的结果。

史蒂芬扣下扳机────填装于霰弹里的各式小型弹丸从枪口冲出────相似银弦就是连接在小型弹丸中的锁炼形弹,而那颗小型弹丸正连接在《协会》魔导师缠绕在身体的炼条上────因为相似魔法的关系,拖拉那条炼条的速度同样也是超音速。

缠在身上的沉重炼条突然加速到突破音速的程度,《协会》魔导师没办法承受如此压力。炼条陷入毛发使皮肤破裂,折断骨骼之后撕裂肌肉,又把内脏压烂。顽抗到最后的肌腱最终仍告屈服。这名高位魔导师被自己的炼条切断,尸体分成十二等分洒落中庭。有效使用魔法的方式,并不是只有强化魔法本身的威力而已。

看到眼前上演的凄厉死亡惨剧与真正的力量,在一旁观看的刻印魔导师均发出一阵惊呼。

下一个血祭的祭品就是《疼痛储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玛斯。过去曾经在许多刻印魔导师身上移植病灶、害死他们的杀人医师,像要紧紧抓住美好生命不放的身体抖个不停。

老魔导师口沫横飞地大声嘶嚎。以前人家求饶的时候,他从来没听进去过。现在轮到他在前花园里孤立无援,卑躬屈膝地低著头说道:

「你们想要杀我吗?难道没有人要救我吗?」

每次他提到关己之事时,声音就会越来越高亢,原本病恹恹的土黄色皮肤也越来越赤红。虽然魔法能够维持生命,但无法完全消除疼痛,痛得他不断扭动身子。包括唾液、眼泪与鼻水等,他全身的孔窍体液横流,可是落在他身上的就只有无情冷漠的目光。

「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爱啊!你们现在竟然要杀一个病重濒死的病人吗?要是敢伤害我一根寒毛,你们也要吃不完兜著走!」

上百根相似银弦如同爆炸般,从相似大系魔法医师《疼痛储存窖》的身体延伸到怀斯曼的魔导师身上。他曾经用这些诅咒之弦让刻印魔导师感染和他相同的致命病灶,夺走好几条性命。再者,《疼痛储存窖》若是受伤,联系著银弦的怀斯曼魔导师也会受到相同的伤害。

「交给我吧。」

同样也是相似魔导师的史蒂芬能够卸下连接在身上的相似银弦。可是如果单比相似魔术的技术高下,《疼痛储存窖》的能力还远胜于他。每当他切断一根银弦,老魔导师就在他身上重新接上五根银弦。

「史蒂芬,你是队长。让我来吧。」

眼见史蒂芬在这场魔法攻防中落于下风,一名眼神稳重的男人代替史蒂芬拔出匕首。克莱门斯‧亚库拉是狩猎魔导师中队里的军医。他身为后方支援的人才,参加攻击部队完全是出自对《疼痛储存窖》这个人的义愤不平。

「我家的孩子也体弱多病,所以我实在看不惯这家伙。」

虽然克莱门斯身上也接上了无数相似银弦,可是他毫不介意,横刀一挥。重视自己身体更胜一切的《疼痛储存窖》对敌棋差一著,没料到他动起手来竟然如此果决,完全没有一点犹豫。老魔术师几乎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两眼被横向割开一条缝。动手伤人的克莱门斯也因为相似魔术,将伤痕分毫不差地复制在他的双眼,划破他的眼球。相似魔术是在相似的形体之间发现《魔力》的魔法,缺少视力就几乎没有任何作用。所以双目失明的《疼痛储存窖》已经没有能力使用精密的相似魔术了。

「竟然有这样愚蠢的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像你这样任意自残躯体的人,为什么还能拥有健康的身体,我却没有?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疼痛储存窖》按著双眼在草地上打滚。

克莱门斯用还拿著匕首的右手摀住右眼,就像在捏黏土似地轻轻摸了摸眼球。虽然眼窝里还残留著血迹,可是他的右眼已经恢复成受伤前的形状。克莱门斯‧亚库拉可是队上的军医。

虽然相似银弦的精准度降低,但幸亏还连著,所以《疼痛储存窖》的视力也稍有回复。他发现自己原本一日不如一日的身体发生异变,竟然第一次有好转的现象,精神顿时大受震撼。这也让他像是被禁止摄食几十年的狗,看到期待已久的饲料般,发疯似地抓住魔法医师。

「你那招……可以治好我、我的病吗?」

「我们家族从前是魔法医师世家,这是我家所剩不多的技术。几乎绝大部分的魔法都已经失传,所以没办法治疗内脏。」

伊姆克一把抓住无力抵抗的《疼痛储存窖》的衣领,把他拖走。

任何人杀了这个老人都能痛尝正义英雄的快感。无情枪口指向他,发出两声枪响。《学校》的玄关响起一阵欢呼喝采,如同欣赏了一场精彩的大型烟火秀。

才刚杀了人的伊姆克把绊做的松饼放进嘴里壮壮声势。

「喂喂喂喂,快点出来呀!!我来救你们啦。《疼痛储存窖》已经翘辫子了!负责守卫的魔法使也已经死光。你们都自由啦!」

他拿出第二片松饼,可是又改变主意,塞回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一名刻印魔导师走向前花园,后面另一名跟上,然后又有一名。摆脱《地狱》恐惧的罪犯们如数走向怀斯曼魔导师众枪手的行列。

刻印魔导师伊列奴‧裘拉尔尼也能体会那种想赌一把的心情。货车的车头大灯投射在那群带著渺茫希望的魔法使身上。

与伊列奴一同犯罪、因为神判而被打入这个《地狱》世界的瑟米亚‧罗安‧艾尔基在日落时分死了。巨大的肠肿瘤让他痛苦万分,最后变成一具扭曲的尸体,一如烧焦的蚯蚓。他虽然是个恶徒,但是对魔女来说却是个盗亦有道、令她永生难忘的男人。所以在今晚之前,她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向《疼痛储存窖》报仇雪恨。

那个可恨的老人就像一只垃圾袋,倒在前花园的草地上一动也不动。

所以当另一名魔女忽然出现在《学校School》的玄关时,伊列奴也没有停下脚步。魔导师公馆的《荆棘姬》欧尔嘉专任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现场。欧尔嘉举止优雅地望著那群怀斯曼魔导师,眼神如同在看著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

有超过二十个刻印魔导师来到前花园,接下来他们只要走出铁门,就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今天早上被这个穿著围裙洋装的刻印魔导师挖开肚皮的《猎狐人》尚恩曾说,魔导师公馆忙到不可开交,没有余力追捕逃跑的刻印魔导师。伊列奴也知道那项情报经过扭曲,有偏向怀斯曼一方之嫌。可是即便如此,也好过在这种垃圾堆里被人当作道具利用到死。

「没关系的。只要各位做好心理准备,那就别顾虑──尽管从我身边经过,走到外头去。」

为《地狱》效力的魔女并没有追击想要逃脱的刻印魔导师,她只是背对著伊列奴等一行人,对他们说道:

「可是如果决定接受一头栽进这个堆满粪尿世界的命运,那就请待在这里别动。」

专任官是《公馆》恐怖的象徵,也是把刻印魔导师逼入绝地的魔鬼,话虽如此,伊列奴还是想呛她一句话。站在《荆棘姬》的身后,伸手就能触及她的后背与淡金色长发。突然一瞬间,伊列奴的双脚动弹不得了。那种『恐惧』宛如知道自己吞下致命毒药,使心跳险些停止。她的本能拒绝继续再往前走。

所有事物全都变成一片灰白。这个女人的目光注视的前方,是一片生人勿近的死地。伊列奴心想,啊啊,绝对不行。千万不可以和这个「事物」动手。那个东西比黑夜更加黑暗深沉。

这场疯狂庆典的最后一位客人撑著一柄白色洋伞信步走到前花园。

虽然现在是晚上,可是身穿围裙洋装的审判者正转啊转地把弄著洋伞,独自出现在那排枪手前。

「你们的事情办完了吗?」

《荆棘姬》欧尔嘉‧杰曼的职责,是保护收容所不被怀斯曼的攻击部队攻陷。同时还要查出刻印魔导师之中的内鬼,与想要直接参与行动的不满分子。

面对得到自由之前不得不超越的恐怖象徵,聚集在前花园的囚徒个个脸色大变。没有任何一个刻印魔导师在亲眼目睹专任官,也就是那群鏖杀战鬼的战斗之后还能活下来。对他们来说,与专任官的战斗完全是一片未知的领域。

欧尔嘉的心情好像很愉快。她转动著手中的阳伞,彷佛想藉此遮蔽众人注视她的视线。

「没有必要和《荆棘姬》在能用魔法的地方战斗。愿意和我们并肩作战的人都坐上车斗来!」

狩猎魔导师中队的行动变得很慌张。史蒂芬一边用枪指著《荆棘姬》,一边坐上货车的驾驶座。

攻击部队成员一一跑回车斗上,而选择逃脱囹圄的刻印魔导师,则大多数都没有登上最后的救命筏。要是在这里开战,就是三百多名收容所的刻印魔导师与一名专任官的局势,让他们有一种三百比一的错觉。

见来者只是一名孤身女子,狩猎魔导师中队中只有色心大起的伊姆克一人留下。

「OK,我稍微玩一玩就溜之大吉吧!」

伊姆克用力甩著枪枝,滑动枪机把子弹填入枪膛内。因为他不是刻印魔导师,所以也无法察觉为什么在人数相差这么多的情况下,这些收容人还一副绝望的样子。

「娘们儿,看我干了你!看我干了你!」

「够了,伊姆克。别再闹了。」

货车开始移动,准备离开。贝尔纳从车斗上递出枪身,朝著《荆棘姬》开枪猛射,掩护伊姆克撤退。

白色阳伞溅起鲜红色的血珠飞上天际。下一秒,魔法使们将会亲眼目睹高位魔导师超乎想像的绝技。白色阳伞如一根羽毛般轻轻落地,而在阳伞落地处,有一件像使出魔法般,以俐落手法脱去的高雅围裙洋装,和一名身穿黑色拘束衣的魔女。

《荆棘姬》欧尔嘉此时穿的不是衣服。那套拘束衣是由坚韧的皮革,与一些显然不是装饰用途的粗大钢索所构成。她之所以在夏天也穿著长袖衣物,就是为了隐藏这套服装。这套服装虽然裸露大片肌肤,看起来很猥亵,可是却拒绝让观看者心生淫欲。这套服装就是《荆棘》,将其穿在身上就是一种刑罚。欧尔嘉脱下优雅洋装后,裸露出来的柔滑肌肤上钉满了粗细不等的针头与长形螺丝,数量超过十根以上。一个看起来显然就是某种发动引擎的粗俗铁块固定在她后腰上。那玩意儿只要一经发动,就会扯动并扭转捆住欧尔嘉全身各处的钢索与皮带,粉碎她的骨肉,完全就是一种自杀装置。

被机械捆绑住的裸露肌肤渗出痛苦的汗珠,羞耻心让欧尔嘉的身体变得非常敏感。伊姆克与那些刻印魔导师现在才正要开始学习《地狱》的可怕之处是什么。

欧尔嘉的右手臂高举向月,在手腕处套有一个银色手环。随著一声好像刨刀在木材上刮动似的闷响,手环的位置移动到手肘处,大量血雨与被刮开的鲜皮掉落下来。

装设在手环内部的利刃就像削苹果用的削皮刀,把她的皮肤从右手臂上削掉。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荆棘姬》按著手臂,痛得不断扭动身躯。她的手掌心溢出某种灰色污泥般的黏液团块,那团黏液散发出阵阵腐臭味的同时还冒著泡沫发出啵啵声响,接著生出嘴里长满整排锐利牙齿的猛兽头部。那张大颚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咬碎夜风──可是那排锐利的牙齿却阖不起来。那是因为从猛兽大颚的喉咙深处又喷射出另一团腐烂泥泡,变出比自己还大的猛兽头部,卡住了自己的喉咙。下颚脱落,无法呼吸的窒息狂兽头部用力摇晃,在前端又生出新的头部,它正要满足自己的食欲──然后又被新生出来的头部卡住喉咙而窒息,就这样不断重复著诞生与窒息。那道接连著饥饿与痛苦,永无止境又虚妄的连续过程,就是一道魔法生物所形成的长炼,同时也是一条掌握在魔女手中的长鞭。

《荆棘姬》欧尔嘉‧杰曼的魔法属于圣痕大系。是一种把触觉与痛觉当成《索引》,让奇迹的力量化为现实的索引型魔术。

插图009

「呼、呼、啊、啊。」

欧尔嘉连一句有意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轻轻甩动灰色长鞭,魔法生物形成的长鞭只想著在喉咙卡住之前先咬上一口,为了寻找猎物而自动飞过整个前花园,延伸到警卫室来。一名男子被这条饥肠辘辘的长鞭一口咬掉上半身,残余的下半身也垮了下来。男子是《奔影人》埃吉欧,这名袭击守卫室,从内部打开大门的内鬼就这样死去,毫无招架之力。

眼前这副光景实在太过异样,所有人都哑然无语。

走到前花园来的刻印魔导师们瞬间惊觉,自己如今成了被捕食的猎物。

这些刻印魔导师在各自的故乡,都是无恶不作的大罪人,对自己的能耐也深具信心。若是和普通的魔法使交手三两下就败下阵来,那也根本没本事犯下什么神判重罪。可是《荆棘姬》手中的长鞭就像是一群饥饿的猛兽,分毫不差地追踪他们,逮到之后便咬得支离破碎。

「不要过来。拜托谁来救我啊!谁来救……我要被吃掉了!」

一名刻印魔导师被这条可怕的魔法生物长鞭卷住全身,发出哀号。面对双方压倒性的力量差异,他原本最引以自豪的防御魔术转眼就被吞吃殆尽。随著一声又一声断骨碎肉的闷响,又一名刻印魔导师被咬得肢体不全,死了。

纵然如此,狩猎魔导师伊姆克‧耶达手中还握有胜算。他施展在战斗中使用的唯一一种魔术,在自己的脚下与《荆棘姬》的头顶上打开魔法转移门,连接空间。

「臭娘们,干掉你喔。喂!我干掉你。」

伊姆克扣动扳机。一阵刺耳的枪响爆起,从枪口喷出八颗小型弹丸,穿过转移门后从《荆棘姬》的头上打落。霰弹枪的子弹就像暴雨飞散,应该总有一颗会打中那个捆绑自身的魔女。

然而,伊姆克的梦想却被人类动作比子弹还快的荒唐现实推翻了。

高位魔导师都身怀一种称为《化身Avatar》的高阶魔术,能够把自己存在于此地的事实转化为魔法。圣痕大系中的《化身》叫做《假寐化身》。对欧尔嘉这些圣痕魔导师来说,世界就是「所有感觉(触觉,能够碰触到的感觉)到的物事的总体」,转化成魔法的主观时间会侵蚀所有人共有的时间。也就是说,欧尔嘉能够像临死前的瞬间,如跑马灯跑完整个人生地把时间拉长,也可以如半梦半醒时过了一整天地把时间缩短。

用来射杀两百公斤以上、体形庞大的鹿或山猪的大颗霰弹打在草地上,溅起一片泥沙尘土。在流动迟缓的时间中,所有事物在冲击力道下彷佛都变成流体,唯有欧尔嘉还在继续活动,似乎完全不受影响。

被黑色皮革与钢索捆绑住的《荆棘姬》,早已远离伊姆克的射击范围。不只是伊姆克,就连其他将近三十名刻印魔导师也没有一个能捕捉到《荆棘姬》的行踪。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啊啊咿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不再是哀号,而是与空气共鸣的嘶吼声了。欧尔嘉所发出的痛苦尖叫脱离时间的流动,除了她本身,其他人连听都听不太到。

欧尔嘉的左手紧握住装在她后腰上那个发动引擎的固定把手,想都不想就直接把启动握把用力一拉。她的动作原本就像是加速播放的录影带,现在又重新回复到与伊姆克和那些刻印魔导师相同的速度,稍事休息。就在发动引擎发出第一声起动音,开始运作的同时,拘束衣上的炼条也发出喀喀的声响开始转动。

《荆棘姬》欧尔嘉之所以参与《公馆》专任官这份不乾不净的工作,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这个世界,而是因为《公馆》是《地狱》世界里最恶劣的地方。虽然他们负责保护《地狱》的民众,但是就连同种族的粪屎们都不接受他们的存在。《荆棘姬》欧尔嘉是前来累积苦行以净化自身罪孽的苦行者,也是一名自愿来到这里的《地狱》巡礼客。

「真是痛苦得教人难以忍受……可是魔法使的世界就是这样,强者能够恣意蹂躏弱者……我不会祈望你们原谅……」

虽然发动引擎不祥的声响与震动,让欧尔嘉浑身的鲜血为之冻结,可是在等待发动引擎的回转数加快到足够的速度之前,她还是用手指不断轻抚黑色皮革的拘束具。

「───所以我要比各位先一步接受痛苦的折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最后回荡不止的语尾,所有人都察觉到欧尔嘉身旁的时间开始紊乱。自缚的魔女控制离合器,开始传送发动引擎的动力,用一个小型变速杆切换齿轮。

────档速一档。

炼条稳稳地扣住拘束带的带头,欧尔嘉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她的胸腔反射性地深深吸进一口气,双眼睁得老大。一股从发动机传到炼条,又从炼条传到黑色皮带的强大力道,把她的左手腕朝反方向往上扭,下一秒就简简单单地折了她的左手腕骨。

圣痕大系是一种施术者的触觉联系魔法的索引型魔法,所以适当的痛楚同样也可以引动魔法。

一股冲击波把那群刻印魔导师如同小玩具般全部震飞,彷佛凄厉的惨叫声直接转化为破坏力似的。呈现加速状态的《荆棘姬》用魔法生出的这股力道,刚开始还只是一阵强风。当强风从拉长时间的《化身》范围脱离出来的那一瞬间,便化成速度比音速还快的冲击波。亲眼看到这股狂扫整个前花园的强大力量,整个世界都因为『恐惧』而扭曲,犹如历经一场恶梦。

伊姆克脸上的表情就像他刚才亲手枪杀、临死前的《疼痛储存窖》,各种体液从脸上的孔窍里邋遢地流个不停。眼见双方实力有如天差地别,他只能不断地开枪射击,宛如试图在灭顶之前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借用机械的力量,把使用魔法的频率压到最低限度。用这种方法简化培养魔导师的步骤。

神音大系的机械化圣骑士队则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稳定地使用魔法,采用扬声器或是电子乐器。

而《荆棘姬》欧尔嘉‧杰曼是第三种系统的机械化魔导师,使用精密的机械装置引动高端魔术。这套《荆棘》束缚住欧尔嘉,在她身上钉入四十五根长桩,折断她全身三十二处骨骼,用这些触觉引出魔法。这就是《公馆》的特约变态科学家沟吕木京也打造的最佳杰作。

一名身穿白色西装的『魔法使』,就在一公里外的地方看著那副光景。他站在一间小型食品公司的屋顶上,身子倚靠著大约一公尺高的铁栅栏,张大了嘴。顺带一提,在这间大楼里工作的人员,没有一个发现他的存在。

「那个变态科学家好像又病得更厉害了。科学家干的事虽然合乎理论,可是一点都不精致啊。」

《荆棘姬》欧尔嘉那不正常的强化模样,就连王子护豪森看了都目瞪口呆。

王子护的中队之所以能够接近收容所而没有遭遇任何反击,是因为他用魔法转移把货车直接送到大门口前。王子护豪森从明治时代起,就与《公馆》息息相关,对这处收容所早就瞭若指掌。自狙击案发生后,警方就在持续进行路检查哨的工作,因为他们与魔导师公馆之间的合作行动,从未成功过,所以王子护本来还打算利用这些陷入混乱的警察掩护他们逃离。

可是如今别说逃离,就算他想出面重整撤退中的攻击部队也不可能了。原因在于《鬼火》东乡永光专任官逼命而来,人就在他身旁。

「真是久违了。」

《鬼火》东乡身穿雅致的碎白花纹浴衣,脚下的桐木木屐发出喀啦声响,一身洒脱打扮站在眼前。时光的指针好像唯有在那名闭著双眼的男子周遭又转回到武士的时代。他的右手提著惯用的肥前国忠吉宝刀,半冷不热的夜晚湿气带著一丝宛若濡湿鲜血的铁锈味。

就算不是武原仁那种能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的特殊案例,有些人经过极致的锻炼,就连魔法使都无法察觉他们悄悄逼至的身影。

《鬼火》东乡之所以成为没有光明的黑暗之人,最初就是因为他在训练时封锁了自己视力的魔法消除能力。

穿著一身雪白西服,看起来十足怪里怪气的『魔法使』摘下白色帽子,朝自己搧了搧。

「这下可伤脑筋了,我现在该不会是碰上大麻烦了吧?」

时隔三年,同样身为武原仁师长的《魔术师Magician》王子护豪森与《鬼火》东乡永光又在盛夏之夜里再会。

而巧弄唇舌的人总是王子护。

「就算你杀了我,核弹还是会爆炸喔。我们只不过就像是摆夜市的路边摊商,想趁举办烟火表演时小赚一笔而已,何必欺压我们呢?」

「婆婆妈妈的家伙。只不过是挨一刀而已,哪有这么多话。」

《鬼火》论人只凭一刀。

东乡的居合斩锋锐流畅,能够用剑法挡他一刀的魔法使不出十人。一招交手之后,和服剑客与西服魔人互相揣测彼此的最佳攻击距离。东乡的右手握著已出鞘的肥前忠吉刀,刃长约两尺五寸(七十五点八公分)。王子护的右手同样也握著一根细细的金属棒状物。独眼魔导师摆出中段架势,棒尖直指对手的左眼,丰采亦不下于东乡。

东乡手中带著米糠纹【注】、无丝毫杂质的长刀钢材上,多了一条如刮痕般的淡淡痕迹,由刀刃延伸至刀背。【注:日本刀地肌纹路的一种称呼,米糠纹的沸纹较少,地肌偏白,看起来就像米糠撒在玻璃板上一样匀称,故名之。】

「────那是《神人遗物》吗?」

「这个世界就像是个谜团多到挖都挖不完的迷宫。别说是百年时光,就算徘徊一千年也看不到出口。可是光靠被动的固守就想要改善什么,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太过一厢情愿了吗?」

王子护豪森的魔法是完全大系。那是一种从施术者想像出来的意象中发现《魔力》,改写世界的魔法。因此,在完全魔导师对人体与锻炼具有深度知识与概念下,甚至能够以超乎常理的效率达到极限的锻炼成果。而王子护豪森这名高位魔导师早在幕末剑客仍然存在的明治中期就在日本居住,到现在已经过了上百年的时间。

「逃跑比谁都快的诈欺师也胆敢妄论天下,未免过于狂妄。」

《鬼火》的刀直指老同事,刀尖没有一丝迷惘。

一道魔炎就像一片飘落的红叶般在《鬼火》的头上扬起。武术家经过苦练而练就的超敏锐感官,瞬间就把王子护对他施展的魔法烧毁。风驰电掣的突刺穿过火炎,划过王子护的右脸颊。刀刃的位置就在王子护带著银色眼罩的右眼死角处,让他不得不做出反应。就在王子护的注意力转向刀尖的剎那,穿著桐木木屐的脚使出脚刀一扫,踢在王子护的腹部上。白衣魔导师顺著这股冲击力道,上半身后仰到后脑杓几乎就要撞在屋顶的地板上,单手一撑使出个后仰翻。东乡横劈一刀,掠过王子护的后背,把这个世界之人看不见的魔炎扫成两段。

本想继续上前给予致命一击的东乡停下脚步。

因为王子护从手腕处抽出五张牌,用精熟的手里剑术投掷过来。东乡举起还拿在手中的刀鞘,挡下这些在薄薄的刀片两面贴著纸张的要命扑克牌。

「在袖口里藏牌是想耍老千吗?」

「──不,这是『变魔法』用的Non! Non! Just a 'magic。」

王子护接著以装模作样的动作拿出整副扑克牌,稍微洗了两把之后把牌一弯,内藏刀片的卡片这次宛如喷水池般地高高弹起。卡片在月光的映照之下发出森森白光,瞬间增加到八倍的数量,然后顺著重力如雪花般飘落下来。然而,大多数的扑克牌都没有落地,就被魔炎燃烧殆尽。

为了使出高难度的魔术,高位魔导师有办法让自己的感官产生变化。王子护豪森使自己的眼角膜暂时性弯曲,形成严重的散光。在散光的视野里,飞散在半空中的扑克牌全都变得影影绰绰,看起来像是分散出许多的数量。而完全魔术则是一种能够依照意象改变世界的魔法。因此薄刀扑克牌就如同散光视野中看到的,数量增加到有如满天飘雪一般。

《鬼火》用他超人一等的皮肤感官捕捉每一张扑克牌,把魔法破坏掉。满溢的魔炎既像是不合时节的枫火,又像是深夜中的夕阳。可是正当东乡在这个染上一片赤红的世界里停下脚步的瞬间,王子护已经翻越屋顶上的铁栅栏。

「我也一把年纪了,本来不想玩这种既没有秘诀又没有机关的逃脱魔术了啊。」

说完,《魔术师》王子护豪森毫不犹豫地从五层楼高的大楼屋顶纵身,往夜晚的空气中一跃──

收容所的状况就连中队长王子护都撒手不管,光凭那些遗留在现场的人根本无力回天。

成为杀戮战场的前花园里四肢飞散,一名刻印魔导师的临死哀号回荡四周。

欧尔嘉被拘束衣包裹碾压,她的惨叫声同样也响彻云霄。

袭击收容所的狩猎魔导师伊姆克浑身是血。欧尔嘉的魔术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地打在保护收容所不让内部的光影与声音外泄的防护壁上。那些魔法使就像漂浮在浪涛间的垃圾,随著扑打到防波堤上,不断地载浮载沉。

「请看著我啊!被神所遗弃的《恶鬼》制作的道具让我流了这么多血,受到这样的折磨!」

《荆棘姬》欧尔嘉舍弃一切品行,祈求能获得救赎,摆脱痛苦。她咒骂现实世界不接受她的祈愿,然后又被紧绷的拘束衣逐渐勒住。苦行者欧尔嘉的祈祷与哀鸣和魔法毫无关联,而是精准烙印在她肉体上的痛楚创造出奇迹的力量。可是《荆棘姬》还是用发动引擎抽紧皮带,折断自己的骨胳,彷佛她衷心渴望被世间残酷地遗弃。

「为了那些会讲话的粪屎,我受到如此痛苦的折磨!我比那些会讲话的粪屎更低贱!!我……请让比粪尿更污秽的欧尔嘉有机会赎罪。」

伊姆克的心智因为恐惧而丧失平衡,只要身边有什么东西活动,他就举枪射击。

一名正打算逃回《学校School》大楼的刻印魔导师被《魔法使子弹》击中头部,倒毙在地上。

「该死!这是什么鬼地方,根本就是地狱啊!我一点都不想待在这种地狱里,为什么除了地狱之外我们无路可去啊!该死!!该死!!」

伊姆克的惨叫就是全体刻印魔导师的心声,他们全都紧紧抓著一个便器方舟《学校》,在满是粪屎的世界里浮沉。

从痛楚当中也能引动奇迹的圣痕大系就是以活人祭神之习俗的滥觞。发动引擎发出轰轰声响,牵动黑色皮带逐渐绑住《荆棘姬》欧尔嘉那双美艳撩人的大腿。她搔抓著雪白美腿的手,连同整个上半身被拘束衣狠狠扭转。滑过她肌肤的汗珠不知是被痛苦压榨出来的油腻汗水,又或是将自身奉献给神的巫女所感受到的无上欢悦。她的皮肉因为被强大的力道紧紧固定住,开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崩裂声。接著右大腿骨就像是坏掉的玩具,喀啦一声折断,右腿折成V字型的冲击力让她摔跌在地上。

趴伏在地上的魔女就像发了疯似的,伸手高举向天。就在欧尔嘉颤抖不停的手指抓住满月时,她的身体就像是一条破抹布般整整扭转了一圈半。

既野蛮又精致的多种触觉组合,就此与名为魔法的奇迹结合。

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出圣痕魔术所构成的那个魔法生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只要是能够感觉到那道妖物之影的倒楣鬼,在一瞬间便永远丧失了理智。庞大的魔术突破防护魔法,瞬间就被周遭的居民观测到而引起猛烈的魔炎,熊熊火势延及整栋《学校》。

当火焰、光影与爆炸的余声全都褪去时,前花园被染得一片赤红的湿润草皮上只剩下欧尔嘉一个活人。散落在黑暗中的大量人体残骸,不晓得哪些是伊姆克的碎肢,哪些又是其他刻印魔导师的断体。所有肢体都被吃得血肉四溅,彻底破坏,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一阵安静的沉默笼罩整座收容所。看到发生在前花园里的一切,留在《学校》里的刻印魔导师都在心里赞许自己,抛下那些有著相同际遇的魔导师,在自己身上烙下丧家犬的烙印并且甘之如饴。

在这个以临死哀号的大合唱做为谢幕曲的舞台上,传出一道非常不合气氛的热切声响。那是非常微弱的鼓掌声。

所有人都以为早就呜呼哀哉的《疼痛储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玛斯感动不已地拍著双手。

「…………真是美。啊啊……啊啊。」

对于把自己奉献给极致痛苦的欧尔嘉,曾经在成千上百人身上分植病痛的老魔导师给予由衷的盛赞。被霰弹枪从近距离轰了一下,又被魔法的威力波及而震飞,他变成沾黏在《学校School》墙上的一团肉块。即便口中呕出鲜血与唾液,浑身痉挛不止,在这场充满痛苦与生命的悲喜剧落幕时,他还是不断鼓掌。那是他燃尽一身气力与生命的谢幕掌声。

虽然欧尔嘉全身骨折,可是她最后呈现的姿势彷佛在黑暗中热舞后,摆出的美丽结束动作。从她身上散发出某种超越极限的扭曲人性,那是更令人无法忽视的魔性。

就连最后的鼓掌声都宛如油尽灯枯般消失了。这片死亡的沉寂让《恐惧》所蔓延出来的某种难以言喻之物事,一点一点渗入所有刻印魔导师的心中。

在这世上有一种存在意义已经扭曲偏差的混沌力量存在,就连丧心病狂之人也只能给予赞赏,除此之外找不到更恰当的解答可以解释。随著那些刻印魔导师逐渐明白这一点,那名为专任官的《地狱》荆棘虽然深深刺入他们的喉咙,可是专任官真正的存在本质究竟是为了什么,却从他们的理解里消失。残留在他们心中的,就只知道有一股神秘又决绝的力量能够彻底把刻印魔导师逼入死亡。

不过,想要让那些原本还以为有机会翻身的刻印魔导师深刻体会何谓魔法使的《地狱》,这样就足够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某种值得守护的价值存在,有很多人会说那就是孩子,因为他们是未来的主人公。

魔导师公馆这个组织同样也与这种普世道德脱离不了关系,今晚鸦木梅洁儿才被留置在事务室里待命,以免她卷入战斗中。

傍晚时分,梅洁儿被叫到公馆本馆来,那时候她才得知浜胜彦殉职的消息。

对于熟人死亡的事情,梅洁儿早就习以为常。可是这些人不但没把事实告诉她,甚至对她会做何反应一点兴趣都没有。这种人心之间的隔阂,让梅洁儿感到无比空虚。因为寒川纪子来玩的时候,她把衣服弄皱了。所以小魔女过来之前先换了一件可爱的迷你裙连身洋装,还在头上绑了一条花哨的缎带。正因为事态紧急,所以她才打扮得漂漂亮亮过来。可是待在事务室里,她却像是养在家里从不出门的小型犬,与周遭格格不入。《公馆》的职员们个个避免与她的眼神对上。越是在这种有如葬礼会场般忙乱的时刻,越是都清楚看出自己和其他人究竟亲不亲。那些人似乎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想到要扔些点心给梅洁儿,她坐的座位桌上摆了一个糖果盘。

梅洁儿晒成小麦色的手指紧紧抓住粉红色连身裙的裙襬。开著冷气的事务室里没有魔法与枪弹飞来飞去,但是在事务室那些神情慌张的人交谈时,她听见刻印魔导师收容所遭到攻击,在现场守株待兔的专任官《荆棘姬》正与敌人交战。衬衫背后一片汗湿的男性事务员把额头上激动的汗水抹掉。

「刚才《学校School》有消息进来,怀斯曼的战力好像被歼灭了!」

刚才接起电话的会计人员放下话筒,这么大声说道。身为异乡人的梅洁儿周遭响起欢呼与热烈的鼓掌声。

「竟然杀害毫无关系的浜叔,实在太扯了。」

「明明一定会输,为什么那些家伙老是学不乖,一直要反抗我们?」

「浜叔有两个小孩耶,就不能想办法治治那些怀斯曼公司的魔法使吗?」

大家好像在庆祝打赢什么战争似的,鼓掌声久久不停。经常送糖果给梅洁儿吃的中年女性职员考虑到梅洁儿的心情,走向茶水间去。

一名男子迈著大步走进欢声雷动的事务所内,正是警察厅警备局的干部清水健太郎。

入夜之后,警方既没有抓到狙击局长的枪手,也没有抓到在新桥被人目击的恐怖分子国成田义一。清水的脸颊看起来好像消瘦了不少,事务员们顾虑到有他在场,全都闭上了嘴巴。

可是清水似乎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办公室,松开领带,找著一个没人坐的地方坐下。他选的不是下班的课长所使用的大桌子,而是普通员工的旧办公桌旁。

「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办公?你们这里的干部办公室根本不是工作的地方,只有一支内线电话要怎么做事?」

清水健太郎在突破五十岁大关之前锻炼出来的精悍脸庞相当耿直,因为辛劳而刻下深深的皱纹。

「我们警方在今天的怀斯曼迎击计画中决定,将全面协助魔导师公馆。警方认为你们魔导师公馆应该和我们有相同的感受才对。」

警察干部遭受狙击的案子与浜胜彦殉职接连发生,让两个不同的组织因为同情与愤怒而产生连带感。

──就算死了将近两百个刻印魔导师,也不会有人为他们说一句哀悼的话语,就只是把尸首焚化后的骨灰放进纳骨堂里。可是这个世界的人只要有一人丧命,管理整个社会的公家机关就会有动作。

双方的待遇如此天差地别,看在梅洁儿眼里不禁让她咬紧了嘴唇。在所有刻印魔导师当中,只有梅洁儿受到特别良好的待遇,让她有很深的罪恶感。她当然很清楚,因为自己是小孩,所以人家才把她这条性命和浜胜彦一样摆在『宝贵』的那一边。

清水把笔电放在桌上,营造出属于自己的办公空间。接著他的目光停留在无所事事、独自闲坐,看起来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梅洁儿身上。

「年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那些事务员并没有老实这个问题。不过梅洁儿自己主动跳越大人的道理与小孩之间,与这个世界的人们与魔法使之间那段令人绝望的『隔阂』。

「我叫做鸦木梅洁儿,是一名刻印魔导师。我会和那个叫做『核弹』的东西战斗,保护你们。」

清水没有相信她这番话,只是笑著听听就算了。

「谢谢你啰,小女孩。」

警察干部伸出手想要摸摸梅洁儿的头,却被她挡开。

「不要小看我!不管情况再怎么糟糕、再怎么困难,现在这里的人都不会死!」

就算会变成不合群的异类,就算可能会毁掉身边的人际关系,梅洁儿还是无法割舍身为魔法使的自己。

「这个魔导师公馆组织的所作所为,的确比那些人正当没错!可是我只了解那些人一件事,就算自己软弱无力,要是放弃一切就都完了。你们应该都知道,不是只有那些厉害又高傲,不管胜败如何都一样伟大的魔法使会上战场。当他们怀抱不平,屈服于那些『可怕事物』时,一切都会相安无事。可是他们就是忍不住会去挑战啊,所以就算再弱小无力再凄惨,就算用的方法不被人们所接受,他们还是要战斗。」

如果单论搏命奋战不懈的原因,鸦木梅洁儿与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Rifle Wizard Company之间颇有相似之处。在这片严苛的《地狱》,一旦魔法使放弃为生存而战,就会像过去的浅利凯兹那样被逼到走投无路,永无止境地沉沦下去。

不管理由是什么,在梅洁儿身边的大人都对她伸出了援手。可是正因为她喜欢这个世界,现在事务所里的气氛更让她感到『恐惧』。因为这种氛围让她有一种感觉,魔法使若是想要活下去,恐怕得把身为魔法使的自我也舍弃掉。

「就算看似好像什么事都没有,那也只是『看起来』很和平而已。我们除了这里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就算屡战屡败,犯罪魔导师还是会一个接著一个出现,心怀不满的魔导师也还是会掀起战争。只要我们魔法使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天,这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停止。」

即便梅洁儿语气激动,说到最后连嗓音都变得尖锐起来,可是对方还是没听懂她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几乎是第一次感到这么不安,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我和那些人一样都是魔法使,所以就由我来保护你们。我很喜欢这个世界,所以就让喜爱这个世界的我像个魔法使一样战斗吧!我一定会打出漂亮的一战给你们瞧!因为我平常都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在这个就连魔法使的存在都不能见诸于世的世界里,魔法使必须要用激烈的手段才能保住身为魔法使的自我。梅洁儿也不例外。

清水因为这次事件而第一次遇见魔法使,之前总是只看到异界之人表现出的恶意。他大感惊讶地说道:

「你喜欢这个世界?」

少女红著脸,深情款款地大谈自己的恋爱故事。就在梅洁儿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崩溃时,先前一直忍著不流露出来的那股热流似乎就快要溃堤而出,让她忍不住狠狠地瞪了清水一眼。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愿意对我们这些生活过得不自在的人魔法使付出爱情,为我们奋战……他是个非常优柔寡断的人,所以这次一定也会受尽苦难,但还是会努力想办法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最爱看他难过想哭的表情……可是对他的感情不是这么简单。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他就算一次又一次遭到不幸,但还是不懂得趋吉避凶这一点……」

对武原仁来说,黑夜成为他最熟稔的世界,并不是在他和魔导师公馆牵扯上关系之后才发生的事。正确来说,自从妹妹武原舞花发生把身体转换成魔法的症状,被这个世界的人看见就会燃起魔炎之后,他就和黑夜结下不解之缘。

当仁还是国中生时,他一直很畏惧白天,深怕妹妹不知何时会被魔炎吞没。所以他比较喜欢夜晚,因为所有人都回到温暖的家,把外界其他人的事情全都拋诸脑后。他还曾经为了一天到晚关在家里的妹妹,在大半夜里偷偷拉开窗帘。月光是那样柔和,让他不禁觉得,要是这个世界除了他们兄妹俩再没有其他人该有多好。

沐浴在与回忆中一成不变的月光之下,现年二十四岁的武原仁正站在一家结束营业的游乐场门前。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想要解放收容所,被《荆棘姬》欧尔嘉阻止后,仁就一直追踪他们的货车,跟到这里来。

《鬼火》东乡永光说把王子护交给他料理。也就是说,仁的工作就是在敌人部队重整旗鼓之前把他们彻底歼灭。

根据《公馆》的调查,这间一楼是游乐场,二楼则是保龄球场的大型店铺结束营业快要半年了。店门口之前是一片停车场,大约能够停放三十辆车。生锈的巨大铁卷门紧紧关著从没开过,似乎想把人拒于千里之外。而铁卷门前就停著一辆盖上蓝色塑胶布,进行简单掩蔽的货车。

仁注意查看四周。夜晚快要接近半夜时分,四线道的大马路上几乎没有任何车辆经过。为了避免有人侥幸逃过仁的追杀,这次警方提供支援,在周围一公里的道路设下查哨站,把路封起来。魔导师公馆也在周围一带放下《地下施工中》的立牌,向民众道歉发出噪音。

「那就拜托你了。」

一名脸上笑意不绝,如同妖精般轻盈的少年从路灯的灯光下向仁说道。他就是《鬼火》东乡的手下,当代最强的刻印魔导师《笑脸郎》虎坂井雷伊。他是负责支援的人员,设下魔法障壁尽量避免枪声被周围听见,还要用魔法把仁送进去。现在刻印魔导师都不能用,虎坂井能够例外,单纯只是因为人力不足的关系。至于为何不是梅洁儿在这里,那是因为虎坂井实力高强,就算其余刻印魔导师怀疑他是间谍或是心生嫉妒而要他的性命,他也有能力各个击破。

武原仁不用考虑其他的事情,只要冲进去开枪射击就行了。在他们和警方的协议下,限制条件也只有一个。如果发生什么万一,警方会被要求负起人事保证的责任,因此仁不能使用军用枪或是冲锋枪之类的武器,不然到时候警方无法解释。

「打扰了。」

仁随手就把一楼游乐场入口的铁卷门拉开。持枪的魔法使们看到这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脸上表情都为之一惊。这群男子掩映在室外电池提灯的黄色光芒下,当中七人以训练有素的动作闪到阴影处躲藏,剩下三人则是带著一脸煞气地站了起来。仁判断,那七个人是怀斯曼的人,三个站起来的则是从收容所逃脱的刻印魔导师。

最里侧的店员柜台被怀斯曼的魔导师霸占,另外是通往柜台后方员工工作区的门口附近。敌人躲在店内比较容易防守的地方,那就代表他们在警方的警戒之下,找不到办法可以用魔法逃脱。要是发出枪响声,他们就有可能被恶鬼团团包围,完全失去魔法而遭到逮捕。

所以当仁把拉开的铁卷门又重新放下,阻绝店内与外界时,他们一时之间还没能做出适当的反应。

「喂,那边那个白痴。你想被人大卸八块拿去做花肥吗?」

一个脸上刺著百合花刺青的刻印魔导师踩著大跨步走上前来。仁一回头就顺势往地上扔出一颗闪光弹,朝著那群怀斯曼魔导师滚过去。

一阵白光爆开,整个世界在短短不到百分之一秒的瞬间被抹成一片纯白。仁用手摀著眼睛,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刚才几秒之间就记在脑海中的店内布置。

游乐场里空荡荡的,能够赚钱的大型机台全部被回收,剩下来的都是交涉失败没人要的机台。仁看得出来,这间游乐场从前的摆设是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留下一大片空间,用来放置大型的夹娃娃机或是大头贴机。如今店铺已倒,机台也被搬空,入口处空旷到能够让他拔腿全力狂奔。这道闪光把黑夜唤醒,转换成白昼的二十倍亮度。仁放低脚步声,在这片纯白的盲目世界中疾奔。怀斯曼的枪手朝他三秒前所在的位置开枪,那个脸上刺著百合花的魔导师顿时成了仁的替死鬼,从背后被人打死。仁紧闭著眼睛,为了不让敌人恢复视线,又扔出一颗烟雾弹。

在白烟完全蔓延开来的关键几秒钟之间,幸运并未眷顾狩猎魔导师中队。仁依照脑中的记忆,纵身闪到能够当成掩蔽物的金属自动兑币机后面。光靠人薄薄的眼皮,没办法挡住这道极为刺眼的光芒。就连用手完全护著眼球的仁,都觉得眼里好像灌了铅似的,感觉很沉重。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眼睛受到最大相差一千倍的明暗变化刺激,没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不是慌张又混乱的。

兑币机的位置就在通往二楼保龄球场的大楼梯旁。为了防备有人从屋顶袭击而守著二楼的魔法使,脚步声在仁的头顶上跑来跑去。

「二楼!有人入侵!!你们小心!有一个人从正面入口闯进来了!」

怀斯曼中队的指挥者朝著无线电大吼。魔导师们一边占据有利的攻击位置,一边下楼来想要前后夹击仁这个入侵者。仁循著他们的脚步声拔枪就射,当他把右手中AMT Hardballer手枪上膛的一颗子弹,与弹匣中的七颗弹药全部打完时,有两个人应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仁眼中的世界满是白光绿影,宛如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确认滚下来的那两人再没有任何动静之后,动手更换手枪的弹匣。

一楼的游乐场是密闭空间,这时满是白色烟雾,就像沉入泥海当中,根本看不到十公分远的地方。

「波、哦、呜喔、哦!」

随著一阵有如牛叫般的喊声,烟雾的另一头发生爆裂。仁一看水泥墙上被剜去一大块的异样弹痕,就知道那道炸裂空气直扑而来的声音是枪声。这个游乐场说大也不过约略三十公尺宽,被一阵激烈的枪声震得轰隆隆响。整个室内就好像在一个大鼓里头,刺痛耳膜的噪音让空气与铁卷门都在霍霍震动。

怀斯曼那边的人所带的照明光源隔著烟雾映出一道影影绰绰的轮廓。一个超乎常人身高的巨汉,手中擎著超过两公尺的炮管,背上背著像是大油桶似的巨大弹匣。炮管不是单根,而是六根炮管装在一起,弹炼则是金属制。仁察觉到那是什么装备,这才知道让魔法使拿枪究竟是多么疯狂的事。狩猎魔导师竟然把战斗机专用的二十公厘M61A1机关炮改造成可以让人手持。

仁冒著行动受限的风险,纵身扑倒在地。因为他判断在这不到三十公尺远的近距离,那种重量过重的炮身不可能压低角度瞄准地面。扣掉转动炮管、输送弹炼的发动机不算,那个魔法使所拿的机关炮本身,重量也有一百公斤以上。既然对方有足够的弹药可以进行连射,那他背上的巨大弹匣也不下一吨重。不只如此,每次击发还要承受超过两百公斤以上的后座力。那名魔法使即便用他顶多不出两百公斤的体重与膂力,和那庞大无比的向量力道互相拔河,维持平衡。再用魔法强化肉体,在不超出骨骼承受极限的状况下,所能攻击的范围终究有限。要是超出极限,身体就有可能会摇晃倾倒。

炮口因为后座力而上扬,卡在墙壁或是天花板上。被上扬的机关炮轰下来的水泥块与粉尘如雨滴般落下。硝烟的刺鼻气味再加上水泥的涩味,战场上几乎异味四溢了。

「偶!偶要……帮助大家!!」

从口径来推算,这种最大威力的《魔法使子弹》能够打穿两公尺厚的钢板。也就是说,汽车跟纸糊的玩具没两样,被机关炮弹打中的东西都会粉碎,轰开个大洞。排列在角落的陈旧弹珠台被流弹击中而粉碎。『Black Knight 2000』、『High Speed』、『Hook』、『Mata Hari』等往年的著名机台被打得到处乱跳,洒出片片碎玻璃与木屑。金属小弹珠掉在地上的声音就像是乐器般奏出激烈的旋律。白烟的另一头,魔法使们爆出一阵欢呼声。

「上啊,约翰!干得好,做掉他!!」

约翰约翰型式方阵快炮的喉咙因为射击的后座力抖动,嘴里还不断嘶喊著「去死去死」。他循著炮弹发射出去的弹道,单凭直觉乱猜敌人的位置,如同水管洒水地喷出子弹,炮管逐渐往自己想打的地方移过去。

虽然武原仁置身在只要轻轻擦到就会尸骨无全的炮火下,但他还是拚命把耳朵与脸颊贴在地板上。敌人的脚步声所引起的震动,沿著地板传来,仁听出怀斯曼的魔法使在激烈扫射与重重烟雾的另一头停止不动。在几乎逼得人发狂的紧张气氛下,他一边用外套包住手枪隐藏枪口火光,同时内心因为阴沉的喜悦而兴奋不已。那个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巨汉燃起熊熊魔炎,火光几乎透过这阵朦胧的白雾。仁并没有使用魔法消除能力,而是因为这阵枪声太大,被住宅区的居民观测到,约翰用来撑著这套枪械的肉体强化魔术被一点点削除而引发了魔炎。

换句话说,在烟雾弹的白雾中射击是再愚蠢不过的做法。

在视线不清的烟雾中,魔炎映照出来的人影还不只有约翰自己的身影而已,每隔几秒,火光周围就有许多魔法使的人影从掩蔽物后探出头来,想要打探仁的动静。怀斯曼的魔导师还没发觉自己被魔炎照射出来,仁冷静沉著地把子弹打进他们的脑袋里。

「血!有血!!史蒂芬,流血了!!」

嗅到血腥味的约翰像个孩子似的尖声大叫。那些持枪的魔法使人多势众,把仁一个人团团包围,可是魔导师方面的人每几秒钟就会有一个人倒下。这场可怕的恶梦让约翰陷入恐慌。

「啥?为啥?为什么偶……偶完全……打不到他…………」

眼见状况完全不如预料,约翰的喊声变成带著鼻音的啜泣。

「快住手!不要再开枪了,约翰!!」

史蒂芬这时终于发现仁是靠约翰身上泄漏出来的魔炎光源在攻击,出声阻止炮击手。

「所有人都不准探头!约翰,你退下!快退!」

「偶……要帮忙!偶可以为大家做事。」

过去王子护豪森曾经把魔法使的战斗方法传授给仁,这是为了让仁把他那种可以自由关闭的魔法消除能力当成一种《消除魔法的魔法》使用。为了让防御或攻击更完美的准备步骤《预设阶段Preset》、瘫痪敌人战斗力的步骤《投射Cast》、在敌人的攻击打到之前保护自己的步骤《应对React》。都是因为王子护只懂得用实战形式进行训练,害得仁好几次差点丢了小命,就这样学会了战斗的节奏。

「约翰,别开枪啊!」

悲痛的喊叫被机关炮如爆破般的枪声掩盖过去。在这种轻轻一碰就会崩溃的局势下,敌人仍然依靠肉体强化魔术继续用大炮射击──《预设阶段Preset》。

《投射Cast》──仁依照魔法使的战斗方式,在他们会使出最后一击的时机点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他的视觉、听觉以及肌肤感受到震动的触觉,把烟雾彼端的魔法破坏掉,让约翰恢复成一般的凡骨之身。失去魔法奇迹的人体,当然无法承受机关炮的后座力与整套装备的重量。

机关炮的火线以炮手为中心绕了一个圆,所以仁知道把机关炮擎在腰间射击的约翰身体以腰部为中心扭了一圈。这也代表他的脊椎脱臼骨折,腰间部位的脊髓也断了。

脊椎折断的约翰连同他背上超过一公吨重的二十公厘炮弹弹匣一起轰然倒地,就这样不动了。

「恶鬼!该死的恶鬼!约翰他……克莱门斯,救救他啊!!」

目前已知唯一一个能够让魔法消除能力停止的返祖恶鬼就是武原仁。狩猎魔导师中队是王子护的部下,自然也知道这件事。

「那个躲起来的龟孙子是鏖杀战鬼!」

烟雾终于开始逐渐散去,狩猎魔导师中队分散的脚步声在室内回荡。

「《沉默》!《沉默》!你别龟缩著,出来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在宛如火场的白烟当中,仁看到脚边的地上有几个磨亮的金属圆珠。那是从弹珠台残骸洒落出来的几十个银色弹珠。

身为功利主义者的王子护,曾经对高中时期还一事无成的仁说过一件事。他说「所谓厉害的魔导师,就是即便不用魔法,也能像用了魔法地把敌人逼入绝境,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一道用魔法强化脚力,听起来速度明显不同于常人的脚步声,一边以曲线移动,一边朝仁逼近。虽然烟雾渐渐散去,可是视线可及范围,还是不到两公尺远。听觉也因为一直暴露在枪响中而变得迟钝。

仁用脚一踢,地上那些金属圆珠滚了出去──这就是王子护所说的《预设阶段Preset》。接著仁循著魔法使踩到圆珠而翻倒的声音开枪射击──《投射Cast》。仁在这一连串动作之间一直奔跑改变位置,怀斯曼的子弹追不上他,不管打到哪里总是晚了五秒钟──《应对React》。

白雾变淡后,仍然昏暗的游乐场内,四处回荡著霰弹枪与手枪的枪声与咆哮声,打算在发现仁身影的那一瞬间立即把他毙于枪下。

史蒂芬与仁虽然看不见彼此,可是两人却在同时展开动作。

「这就是让你粉身碎骨的制裁铁槌!」

史蒂芬的《预设阶段Preset》──仁不知道史蒂芬装在霰弹枪里的子弹上刻著圆形标示。相似银弦必定会让同为『相似体』的圆形弹珠彼此同步化,串连在一起,好把它们全数以超音速击发出去。地上超过五十颗圆珠与史蒂芬的霰弹枪中那颗装有圆形小弹丸的子弹联系在一起────

仁的《预设阶段Preset》──反过来判断出联系所有圆珠的相似银弦汇聚的地方,就是魔法使的所在位置,进行《投射Cast》──一边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一边开了两枪瘫痪敌人。

正因为仁只能用最简易的手段打倒敌人,所以他扣扳机的动作更无一丝赘余。仁躲在他最初扑过去藏身的兑币机之后,重新探查二楼的动静。这道阶梯十分宽敞,能够让十人以上的团体客一边聊天一边轻轻松松走上楼。从下数来第十五段阶梯上躺著一个胸口一片鲜红的人,第二十阶则有另一个人额头上的弹孔流出血迹,两人都死了。浓烟渐渐散成薄雾,空气也逐渐恢复成夜晚的暗青色。

视野恢复后,游乐场惨不忍睹的破败模样立即映入眼帘。弃置的游戏机台被机关炮波及,打得粉碎横倒在地。铁卷门也被机关炮打了几个洞,从洞口中泄入的亮光,照在地上散乱的玻璃碎片上,反射出紫青色的光彩。长长的电源线在塑胶与水泥块的碎片上蜿蜒爬行。仁身为小学老师,之前好几次为了进行生活导护而到处查看游乐场。眼前的光景与他担任冒牌老师时所见的一般日常,形成迥然不同的强烈对比,让他不由得浑身冷颤。

这些满地七横八竖的尸首……怀斯曼的魔导师都是成年人,必须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负责。而仁的『工作』就是扣动扳机,避免像六年一班的学生那些无辜的人们遭到杀害。

──所谓武原仁的工作,其实就是枪杀那些在视线不清的雾中只露出模糊身影的魔法使。

仁压抑住激动的情绪更换弹匣,开始检视这场惨剧遗留下来的痕迹。他每踏出一步,鞋子就会踩到水泥块或是玻璃。他的枪口对准不会动的魔法使,一个个确认人数。

游乐场的店员柜台躺著一个双眼圆睁、耳中流血的巨汉,他的腰部就像黏土人偶般扭转了一圈,身上的背心被汗水沾湿,还被体温蒸出氤氲蒸气。仁这时才第一次看到,那个为了同伴而击发机关炮的炮手。

「原来你就是『约翰』啊。」

武原仁觉得自己语气中的感伤,犹如站在优越的地位睥睨往生者般,让他感到很恶心,胸中引起一阵狂爆的冲动。

当他在高中生年纪刚开始投身于战斗时,曾经想成为像是救世主一样的人物。现在长大成人的他,已经是这种工作的职业专家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与恐怖分子国城田或是怀斯曼公司的人不同,有一份受到社会认同的职责。不过,仁认为他从前想做的事,不是制造出像眼前这样的停尸间。他应该老早就下定决心要拯救梅洁儿,绝不再像过去失去妹妹那样重蹈覆辙。可是只要人生在世,人们心中怀抱的疑问总是会以最糟糕的形式,一次又一次重新浮现,重新考验他们。

──假设仁想要拯救梅洁儿脱离这无可救药的地方,为了私心在战斗中害死了某人,那该如何?武原仁是不是就和怀斯曼公司的人或是国城田没两样了呢?

虽然拚命冒著生命危险找到解答,可是问题本身却老是纠缠不清,一再浮上心头,永远摆脱不掉。这才是现实最令人绝望的一点。

到底怀斯曼的人并非软弱无能之辈,不让仁有多余的时间,长久浸淫在感伤的情怀中。

仁几乎只靠本能向右纵身一跳。他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从子弹打在背后铁门上的声音得知,有人对自己开枪。穿过消音器如同空气泄气般的枪声,从入口左侧的楼梯那方传来,可是仁却把枪朝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指著店铺深处黑漆漆的柜台。

外头光亮照不到的柜台处的确有人。

一个脸色青白,死气沉沉有如幽魂般的魔法使拿枪指著仁。

「我老早想和你一较高下了。」

「……魔法转移吗?」

与魔法使对战时,视线范围是否清楚将会大大影响局势。大多数的魔法转移都没办法任意移动到看不见的目的地。反过来说,在视野清楚的情况下,就算隐身在暗处,魔法使也还是可以用魔法转移绕到背后来。怀斯曼那边很有可能有人身怀魔法转移技术,负责运送人员。不然今天上午他们攻击警察厅干部、射杀浜胜彦之后,怎么可能有办法从警方严密戒备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就算已经堆起这些惨不忍睹的尸山血河,心中的怒气恨火还是燃烧不止。

「你知道枪击警察干部还有我们魔导师公馆司机的狙击手是谁吧?」

听到仁的质问,那个无声无息又无影的魔法使还给他一抹微笑,彷佛颇以心中某种崇高的物事为傲。

可是本以为再不会有任何动静的事物发出了声响,让彼此都有熟人丧生的仁与幽魂停下动作。

「……贝尔纳,那家伙……交给我来收拾。」

胸部与腹部各挨了一枪,倒卧在血泊中的魔法使,竟然如同不死僵尸般站立著。在苍蓝微亮的月光映照下,那人染满全身的鲜血,沾黏在下颚胡须上的血沫都变得黝黑。濒死男子油腻的长发黏在额头上,双眼炯炯生光。仁倒吸了一口气,因为那个身受致命伤的魔法使,居然用一只右手举著沉重的水平双管霰弹枪,如同拿著一只小手枪似的。枪口笔直地瞄准仁,固定不动。

怀斯曼部队中负责魔法转移的贝尔纳,手里的枪还指著仁,整个人也僵住了。

拿著霰弹枪的魔法使浑身关节僵硬,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好像尸体勉强活动般,动作非常不自然。仁认为那人是用魔法让身体站立起来的,可是他却不知道,现在这局面该不该动用魔法消除能力。刚才仁踏进这里时,一楼有七名狩猎魔导师与三名刻印魔导师,加起来有十人。而直到现在,仁看到的幸存者与死人总共只有九人,还有一个敌人躲著没出来。

可是最后一个怀斯曼魔法使却是以仁料想不到的形式现身。手持霰弹枪的濒死魔法使在呼吸的同时呕出一口血,对那人喊道:

「克莱门斯……要是你一死,我们就……没有军医了。」

旁边柜台后方,贴著除了员工以外禁止外人进入的告示纸张的铁门应声打开。那名叫做克莱门斯的男子,被飞散的玻璃碎片溅到,脸上满是鲜血,身受重创。那个长相温厚,与这场合完全格格不入的男子拖著霰弹枪,摇摇晃晃地从柜台后钻出来。

「史蒂芬……你竟然……」

克莱门斯看了一眼那个用右手一直举著霰弹枪的魔法使史蒂芬胸口上的大洞,仰头一叹。史蒂芬因为失血过多导致血氧浓度不足,为了摄取足够的氧气反而造成过度换气,从肺部的伤口中喷出鲜血。听到克莱门斯这声哀叹,他喘息著答道: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领队。自以为靠枪弹……变得比以前更厉害,错判了很多事。害死了好多……我想带到这里来的伙伴……在心底……我一直很害怕这里。」

仁明白了大量失血的史蒂芬为什么还能用单手操使霰弹枪,一根银弦从他没有握枪的右手中伸出。那根弦接在史蒂芬全身上下各处,和刚才连接弹珠的银弦一样,都是相似大系的魔力弦。他没拿枪的右手握著与自己《相似》的小型木偶。那个人偶摆出右臂单手拿枪的姿势,所以与人偶固定在一起的史蒂芬,身体姿势才能保持一致,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

「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你们快走……这里……交给我…………你们要保护剩下的人………快走啊!!」

就在这声带著必死觉悟的咆哮,撼动整个游乐场的瞬间,原本针对仁的杀气,在剎那间产生动摇。就像机械装置里的齿轮,牵一发而动全身,仁的身体立刻做出反应地压低身子,当著史蒂芬的面飞扑上去。史蒂芬只是摆出木偶的形,无法灵敏地变换瞄准位置。就算仁冲进他怀里,他还是维持著举枪的姿势,似乎动弹不得。被仁以身子往肩膀上一撞,他仰天翻倒。以双方的位置,贝尔纳与克莱门斯想要在不波及史蒂芬的情况下攻击仁,非常困难。

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史蒂芬,此时却打乱了仁的齿轮节奏。仁只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背后,照理说,怀斯曼阵营如果三打一还有可能占上风,可是贝尔纳与克莱门斯早就用魔法转移逃离现场了。五年来穿越鬼门关的专任官本能,促使仁选择寻找逃脱生路,而不是开枪杀人。

「你要『和我在一起』,恶────鬼!」

仁虽然拚命狂奔,但他还是受到这股宛如地狱呼唤般,充满怨恨的声音吸引,回头注视一眼。数十根相似银弦,自空洞的霰弹枪口里已上膛的子弹延伸出来,那些代表相似魔术正在运作的银弦,往弹珠台的残骸衔接过去。数量超过五十颗的小弹珠全都是球体状的『同形物体』。『恐惧』一瞬间让仁忘了发动魔法消除能力,错失良机。

仁纵身翻越眼前大约有一百二十公分高的柜台。此时唯一的希望就在柜台后方,那间克莱门斯先前躲藏、铁门一直没有关上的房间。就在他屈身冲进房里的同时,史蒂芬也扣下扳机──一场恶梦与超音速小型弹丸同调,并用超音速朝仁飞扑而来。数量超过五十颗、重量不到一百公克的金属弹珠,带著军用步枪三倍的动能,在俨然变成整座弹珠机台的游乐场内四处乱跳。游乐场顿时化作死亡地狱。就连机关炮淹没整个室内的噪音洪水与其相比,都显得逊色。虽然一撞就碎,但无论是天花板或是地面,不管撞到哪里都打得稀烂。

仁觉得有一股冲击力道打在身上,身体彷佛也被弹珠台的挡板给狠狠甩了一下,弹飞开来。变形的铁门被打得脱落,从他背后撞过来。等到仁回过神时,已经横躺在大约一叠榻榻米宽的空荡荡空间里,脑袋一阵天旋地转,不晓得失去意识一秒钟还是两秒钟。五十多颗弹珠打出的回音还在店内缭绕。

电源应该切断的提灯已经故障,黄色的灯光闪闪烁烁,宛如在庆祝抽中豪华头奖似的。

就这样,仁从房里爬到已无其他生还者,到处都是尸首的血海,呆呆地站著。

大约五分钟的战斗过后,狩猎魔导师中队有七人死亡,从《沉默》逃脱与他们会合的三名刻印魔导师死得一个不剩,而仁的背后也受了伤。要是由高位魔导师来处理,手脚肯定更加乾净俐落,就像之前葛兰‧阿萨雷,他几乎毫发无伤就能杀光一百五十人。今天的战果虽然称不上丰硕,不过仁长久以来与魔法使战斗,经验技术毕竟还是更胜一筹。不过这也只是因为怀斯曼还没研究出更进步的枪械魔法合用战术而已。仁认为他落败的日子一定会在十年之内到来。他心想自己最多只剩下十年的性命吗?又回想起香烟放在刚才扔下的外套口袋里,便走过去拿。

一样黄色的东西掉在脚边,仁谨慎小心地把那沾满尘埃的东西捡起来。他没想到那东西竟然这么软,心里觉得很奇怪,把细沙灰尘拍掉。

那是一块很有家庭风味的松饼,应该不是用小麦淀粉捏烤制成的。松饼飘散出洋葱的香味,饼皮上金黄色的焦痕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怀斯曼魔导师带著的这片松饼,看起来很像一种德国的家庭式料理。仁不知道烤出这片松饼的就是被掳走的仓本绊,可是这股美味的香气让仁想起十崎家和乐的家庭风景,不禁想要把鼻子凑上去好好闻一闻,逃避鲜血与瓦砾堆的臭味。

在这片让仁回想起妹妹的夜色下,这些人的死感觉如此切身亲近,让仁呆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他脑袋里不自觉地想像这些魔法使身为平凡人的一面,也有人烤这么美味的松饼给他们吃。这些人心中的不满与祈愿让他们豁出性命拿起枪械,这件事本身,让仁深深为他们感到悲哀。现在的体制以《协会》为中心,一切问题全都推到魔法使身上,而《公馆》与这个世界同样也是帮凶。

仁心想至少把这片松饼物归原主,转头看看灰暗的地面。

映入眼帘的就只有黑影四处横陈,一具又一具叫不出名字的死亡、死亡与死亡。

这片景象对异界之人来说虽然是无间《地狱》,可是在这个世界的人眼里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光景。

魔导师公馆的八咬诚志郎专任官望著眼前令人怀念的夜晚街景。这里距离公馆本馆走路大约十分钟,从前负责统管专任官的十崎理五郎还活著时,他也曾经好几次招待八咬吃饭。每次在回去的半路上,八咬总是看著家家户户温暖的灯火从窗户映出,享受这样的夜晚。

「仁他们就是在这里吃饭的吧,嗯。」

八咬借来十崎家的备用钥匙,一边在客厅里的下凹式被炉桌旁小憩,一边等人。这个家真的很漂亮,感觉比在他高中的年代还更雅致。院子里种著一棵亭亭如盖的山茶花树,枝桠伸展到三十公分高的矮石墙上方。因为对植物一窍不通,所以他不认得周遭的花草树木是什么种类。他就像是故事中的白马王子,伸手撩起落在秀美额前的浏海,朝怀中的乌克丽丽拨弄两下。

「八咬,你的心情不好吗?」

今天他的情绪有些忧郁,所以叫秘书戴上兔女郎的耳朵装饰。左手臂搂著的护士小姐头上的短兔耳摇了摇,手指轻轻按住他左手腕的动脉。三个人肩并肩,把脚伸进去坐在被炉桌的同一边,所以显得非常挤。

「身体动作有些迟钝,可是脉搏没有异状。」

「是啊,我当然正常的很。当我的挚友开始被女高中生,甚至小学女生迷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我也觉得我的人生是不是就要完蛋了。可是我对女性的喜好还是很正常的。」

因为离公馆本馆很近,所以八咬和仁认识不久,就经常泡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仁所住的公寓里。只要死缠烂打撑到晚上,他好友的漂亮童年玩伴时常会过来叫他们去吃晚饭。虽然八咬和仁对于漫画或是音乐的喜好不太相同,但是他确定,至少两人喜欢的女性类型一样。

「八咬,为了确定你的女性喜好,你还偷偷潜入小学里,而且还要我们陪著一起去。关于这件事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的秘书总是十分冷静,戴上眼镜之后和十崎京香倒有几分神似。

「那次可真是愉快啊。一个达成梦想的男人,就应该担任梦想的传教士,带著秘书与专属护士给孩子们见识见识才对嘛。欸,别那么一副不高兴的表情,好好乐一乐!对了,这个家的冰箱里应该有啤酒,我们拿来喝吧!」

八咬诚志郎深爱世人,并且享受人生。对他来说,每一天都像在过节。

今天他们分析了那个从刻印魔导师肚子里取出的魔法构造体,结果发现所有专任官和十崎京香的名字与居住地址,在《学校》的刻印魔导师间到处流传。对《公馆》的敌人来说,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十崎京香,所以八咬才会在京香家里守株待兔。十崎家与武原兄妹过去发生的事情与他不无关系,所以他多少也怀有几分义愤之心。

一直等到秘书小姐与护士都不想拍手,为小老板五音不全的乌克丽丽伴奏时,今天这场晚宴最后的收尾工作才姗姗来迟。在月光下,一名皮肤如钢铁般黝黑发亮的细瘦男子,从一道影子窜入另一道影子,小心翼翼地翻越十崎家的围墙。

这个人是个刻印魔导师,大名是《时钟上的黑豹》达尼罗,在魔导师公馆的特别注意名单上也榜上有名,在备注栏上还注明,他擅长隐身在人群与大街小巷之间。

「你们先去听听音乐吧,很快就会结束的。」

美女秘书与护士小姐从八咬手中拿走装著啤酒的杯子,摆动著腰肢款款走进厨房。在她们戴上耳机沉浸在音乐之前,八咬已经爬出下凹式被炉桌,踩著轻松的脚步走到院子里迎接访客。

他闭上眼睛,轻声对那名蹑手蹑脚窜进来的小贼说道:

「站在我的立场,实在很不希望像你这种人的脏脚踏进这个家里。」

可是那名反叛的刻印魔导师发出一身腾腾杀气回应八咬。为了施展魔法,《黑豹》拿出一样东西对著八咬,就像是钟摆似地左摇右晃。

「看我这支表!」

八咬诚志郎张开眼睛『看到了』。达尼罗宛如被一阵爆炸波及,突然向后飞退,接著跌倒在地上。他的喉咙里挤出哀号,身受重伤,痛得在地上打滚。

达尼罗知道,他已经无法逃出眼前这名魔人的手掌心了。他的名号与恶鬼不同,而是另一种称呼,所有『魔法使』的恶梦──────────────────────────────

前来行刺的刻印魔导师消失不见后,八咬诚志郎抬头,仰望魔炎炽盛的夜空中那轮高挂的明月。并不是所有魔法使都『恐惧』魔炎笼罩的光景,也有一些人像八咬,觉得这种景象让他们心平气和。八咬认为他的好友十之八九又会垂头丧气地回来,暗自打算,乾脆从十崎家借用一瓶酒来好好款待那家伙,想著想著便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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