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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魔导师的迷宫 第三章 一击必中/一击灭杀

八月十三日的早晨,武原仁为了与提供线报的刻印魔导师见面,坐电车来到东京都心。他们从地下战壕群冲入狩猎魔导师中队居住的地下都市时,必须尽可能降低地面上的危机。怀斯曼方的损伤以最大限度来看,是损失整支战斗部队百分之三十的战力。对一支军队来说,丧失三成的战斗成员就可以说几近崩溃,可是敌方是一支游击部队,而且王子护这名指导者还活著,状况当然不可相提并论。

最重要的是,那辆载著核弹的幽灵地下铁到现在还是把警察耍得团团转。虽然警察利用间接魔法消除能力与机械装置设下陷阱,但那辆列车总是在狩猎魔导师中队清除现场之后才出现。自从最初那次为了让世人知道它的存在而冲过月台后,那辆幽灵地下铁再也不曾靠近有旅客的车站。而《协会》提供的情报也让人感觉像是企图挽回颓势所设下的骗人陷阱。

地上的那一场胜利固然影响深远,可是怀斯曼的势力范围是那片地下迷宫。只要让那个名为地下都市的后方支援基地运作无虞,敌人的续战力就几乎永无止境。所以就如同十崎京香所说,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攻入地下深处会因为电讯不通,只能依靠魔法与地面上联系,《公馆》原本就为数不多的战力又会一分为二。在这段期间内,公馆人力单薄,机动力较高的敌方魔导师就可以在首都内为所欲为。所以必须尽可能排除地面上的怀斯曼魔导师。

「老师,我觉得你真是太轻忽了。为什么认为就算自己不说,人家也会知道你的想法呢?」

在这次的事件当中,梅洁儿大多时候都与仁分开行动。从买了电车车票后,她的兴致就一直很高昂。等她出了剪票口,从车站跑进早上十点多的城市,情绪还是很兴奋。

「说是这样说,可是这是工作,我也莫可奈何呀。」

少女展现出鲜明有力的自我,一点都不输给那些歌颂东京街头的女性。

「老师,就因为『莫可奈何』这种不值钱的东西,我被撇在一边整晚没人理。那我不就好像更没价值了吗?动不动把莫可奈何挂在嘴上的恋爱,我觉得一定不会幸福。」

梅洁儿穿著格子布的无袖衬衫,搭配充满夏日风情的轻盈裙子。一条缎带在黑发上跃动,充满孩子气。就算她的谈吐成熟,走起路来步伐还是活力洋溢。

仁与小魔女是来拜访一位在东京一边经营居酒屋,一边值勤的刻印魔导师。《公馆》对于判断能够适应这个世界的刻印魔导师,会给他们一份工作,并且尽量不派他们上战场。仁他们人数这么少,工作范围却能够囊括全日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有这些肩负著生计而行动受限的刻印魔导师形成的情报网。规矩就是只要刻印魔导师提供犯罪魔导师与外来人士情报给《公馆》,就可以暂时不用参加战斗。因为受徵调的风险较低的外地区域只有表现极为良好的刻印魔导师才能去,所以这种情报网在东京都心最为绵密。

因为昨天才发生警察干部被狙击的案件,车站前看得到许多穿著制服的员警,让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拿捏与小魔女之间的距离。为了与那些打扮暴露的大人们较劲,梅洁儿也紧靠在仁身旁。她似乎碍著绊目前人还被关在地底,与仁保持一点距离,就站在寒毛几可感受到体温的位置。话虽如此,像仁这种年纪的大人与小学生两个人走在一起毕竟少见,警察还是直盯著他们看。

最让仁感到可耻的是,他自己因为这几天打打杀杀,过著杀气腾腾的日子,竟然觉得与梅洁儿聊天说话让他的心情很放松。

「……老师,你看到我,不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吗?」

梅洁儿一脸得意洋洋,孩子气地双手扠腰,抬头看著仁。天空上罩著阴霾,让仁回想起把梅洁儿的肌肤晒成小麦色的晴朗阳光。仁停下脚步用力思考,梅洁儿也没能抓准距离感,一个不小心就变成男女对视的相亲状态。

「有什么不一样呢………在哪里?不行,我看不出来。」

「我在暑假期间长高这么多喔。」

梅洁儿柔腻的拇指与食指比出大约一公分宽的间隔。自称二十五岁的小学生带著盈盈笑容,向他报告在暑假前半的时间之内,她的身高长了一公分。

「我每天都在成长,所以也有能力可以保护老师你。很快我就会更厉害,以后就只有我能够伤害老师啰。」

少女并没有主动提起昨天她在公馆本馆得知有职员殉职的事情。

仁这几天深刻体会到,自从遇上她,自己改变了不少。梅洁儿来之前,身为专任官的他一直都在像昨天那种激战中出生入死。因为有幸福的家庭时光能够让他喘一口气,他甚至几乎遗忘此处是深沉的海底。

想著想著,仁想到自己现在为什么与梅洁儿一起同行的原因。昨天他让半夜那场会议不欢而散,后来京香传给他一封讯息,要他好好想想什么才是真正要紧的事。

武原仁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他想要帮助这个天真无邪的刻印魔导师,还得告诉绊关于她父亲之死的真相。就算绊因此对他怀恨在心,他也必须承受。所以他想活下去,不想看见梅洁儿像刻印魔导师一样杀伤人命。

「我觉得或许现在这样子你就已经在保护我了。你一不在身边,我常常觉得这份工作做得很辛苦………不,我不是那种意思喔!我只是说……会觉得这份工作比较像样点。」

「老师,你不说大声一点,我听不见啦。」

仁慌张的模样看得小魔女喜不自胜,兴奋地扭动著柔软的身躯。这里可不是六年一班的教室,而是在热闹的街上,与环绕首都运行的山手线车站只隔了一条马路而已。周遭往来的行人多到仁细如蚊蚋的说话声都被脚步声掩盖过去,每个人都在回头看他们两个。梅洁儿脸颊绯红,挺起穿著格子衫的胸部,摆出挑衅的态度。黑色长发也随著摇晃的身躯跃动。

「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你明明就那么勇猛,真是没志气耶。我自己丢脸、羞耻和老师害臊的表情都好美,让人浑身麻酥酥的。让我们一起享受心跳的感觉,直到心脏停止………咦,老师你要站那么远吗?原来你想要我讲大声一点啊?」

「唉,到底要怎么做,我们两个看起来才会像暑假中无意间走在一起的小学生和老师?」

性情嗜虐的少女对心脏跳得快要裂开的仁微微一笑。

「老师连这种事都拿不定主意,我想一辈子大概都没希望了。」

走在路上的人们对仁发出轻笑。小魔女把手轻放在胸前,彷佛在展现她单薄胸口中的正义感与骄傲地说:

「老师难过的时候,我也随时都会帮助你的,和葛兰战斗的时候不也顺利解决了吗?我是个刻印魔导师,而且也已经答应要保护学校里的同学们了。」

在大人们污秽的生存竞争旁,少女胸怀的意志彷佛在发光一般灿烂。仁这个见识了太多死亡的『专家』在大太阳底下打了一个寒颤。他们与《近神者》葛兰的战斗存活率绝对比现在更低得多,可是仁在那场战斗中却从未感受过这种寒意。

「而且昨天在追狙击手犯人的时候,我不是也帮了很大的忙吗?」

这个世界总是把利字摆中间,践踏人心最单纯的情感。阿拉克涅以使者的身分,告诉他们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全上了百人讨伐对象的黑名单。只要打倒那些手持枪械的魔导师,少女刻印魔导师距离逃离这个世界的目标就会更近一步。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分辨谁是狩猎魔导师中队,谁又是不属于队员的一般地下都市居民。接下来会发生的,可能是一出血淋淋的惨剧,许多刻印魔导师在『恐惧』的催逼之下,将会去袭杀那些比较容易下手的目标。仁感到心中七上八下的,不晓得《协会》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放弃狩猎魔导师中队。

「我认为这次的战斗不适合你。」

「所以老师想要和昨晚一样,和那个笑得邪里邪气的男人在一起吗?老师你到底是有多饥不择食?」

继核弹之后,梅洁儿又把她的嫉妒心转向昨晚担任运送工作,避免仁被警察逮到的魔导师。最强刻印魔导师《笑脸郎》虎坂井雷伊是个在高中就学的十八岁男生。

「他、他只是普通的工作伙伴而已!你不用胡思乱想。所有的『家人』不分高低,大家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老师,你就是这一点显得饥不择食,老师的『家人』里到底有几个老婆?」

「────啊?」

仁一心只认为所谓的家人是指父母兄弟姊妹,完全愣住了。他想起还有『夫妻』关系的存在,脸色刷白。

这名小学生的恋爱观中,『家人』的人数是先从『夫妻』开始算起。她气呼呼地抓著仁的衬衫。再度聚集过来的人群目光让仁冷汗直流,赶紧拉住梅洁儿的小手迈著大步往前走。

两人经过一家柏青哥店,走进一条小路。梅洁儿刚才心情明明还不错,仁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让她这样大发脾气,冷静地仔细回想。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亲密,要是不能好好沟通,会让她的担忧过度转成怒。

「我就暂时不追究,等绊回来之后再讲清楚说明白。但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如果我不在的时候老师出了什么事,我会无法原谅自己的。老师知道我在看『报导』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身为一个大人,对仁来说,无论是选择梅洁儿小学生或是绊高中生都是一大问题,可是「一家人」这三个字还是让他没有机会反驳。今天早上不管转到哪个频道,电视上都在播报昨晚的枪战。仁自己也看到二十公厘炮弹射穿铁卷门飞了出去,打在市街上的公寓与商家墙上的画面。居民听见十多个人大肆开枪的枪声,打电话报了警。与仁他们串通好的警察巡逻车在十分钟之后到达现场。警察对外宣布,这是恐怖分子之间黑吃黑的内讧纷争,之后就闭口不谈了。

两人走到一条巷弄里停下脚步,青草从柏油角落长出,开出朵朵小花。仁虽然也有话想说,可是他和这个少女之间的缘分不知何时会断,其实他也不讨厌被这女孩耍得团团转。昨晚一切结束之后,仁独自在游乐场里扪心自问,现在的他还是自己以前想要追求的目标吗?随著疑问,他顿时有如陷入五里雾中。而梅洁儿就像是从天上照进雾中的光明。

「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帮助你。可是我能想到的答案好像全都是错的。」

「那当然啰,这是我的事情,要是不直接和我谈,自然找不到正确答案啊。」

「这样啊……就凭我没办法解决问题啊。」

仁难堪不已,就想要藉由抽菸来逃避现况,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做很丢脸,便住了手。可是小魔女却比仁更成熟懂事许多。

「不是,在老师心目中我的问题该如何解决,这个答案要由老师和我两个人一起去创造啊。」

──就在武原仁那一天决定踏上这条塑造出现在的他的修罗之路,他一心想著要保护所有自己重视的一切。可是将近十年的时光过去,他遇见的小魔女则说「两个人一起创造」。

少女这番话充塞仁的胸臆,完全抚平他心中的疑虑,无可挑剔。虽然凭仁贫乏的想像力没办法预料之后的未来是如何,可是这个答案让他如释重负。

「这样啊,两个人一起创造吗……原来如此,只要两个人一起努力创造就行了嘛……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我从前都没想到呢?」

仁站不住脚,身子靠在旁边的电线杆上,回想他刚与魔导师公馆有往来,还不到一年的那时候、当妹妹在那个红色的黄昏时分离去时,他所立下的决心究竟是为了拯救什么事物?要是高中时代的他有梅洁儿现在这么成熟,是否就能拯救舞花?

他一次又一次地面对疑问,可是却一次又一次地搞错答案。

「可是呢,如果老师想要知道在我心目中我的问题要如何解决,那老师就得先让我屈服于你喔。」

刚才的对话不晓得有哪里让少女感受到过度亢奋的喜悦,这个天真可爱的小恶魔眼露款款深情,两手用力揪著裙襬,像在忍著某种翻涌而起的物事。仁回过神来,发现两人这副模样似乎有哪里怪怪的,就算想放开胸怀哭一场都不行。

不过仁还是觉得这一瞬间,世界看起来真的光明灿烂。

「我想要保护的事物都是这么有价值的东西啊。」

战争结束后六十年,在这个都市里水泥大楼林立。有的大楼陈旧,有的则是新盖大楼,彼此交杂,每一栋大楼都有人们在里面生活工作。太阳则是在掩住天空的灰色厚厚云朵之后大放光明。

「等这件事结束,把绊救回来之后,我们一起轻轻松松地去旅行一趟吧。」

在仁的心底某处认为不可以依赖梅洁儿,可是他还是打从心里感谢少女陪在他身旁。

然后仁为了完成他的工作,又迈开脚步。

巷内设有铁网栅拦,栅栏的另一头是一方高高隆起,长著青草的水泥土堤。山手线的铁轨就在土堤顶端上经过。环绕著首都运行的JR山手线为了在城市当中行驶,整条线路有一大部分都是在高架桥上。可是也有些线路让电车在立即就要爬升的低崖处经过。那名自称目击到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刻印魔导师和仁约好的地点,就在铁路旁一间住商大楼中的店铺,他们预定在店铺开始营业前见面。

「…………去旅行还带著两个女孩子,我觉得这种人实在很有问题耶。」

虽然好不容易才找到答案,可是他们辛苦找出的答案却再度受到疑问与考验。

打电话来的刻印魔导师山咲迪朗倒在居酒屋还没打开电源的自动门内不远处,额头上开了一个黑漆漆的弹孔,一枪毙命。

那些怀斯曼的魔导师躲过了仁他们的警戒网。东京中心区域的主要干道位置在战前战后没有多大改变。JR山手线与中央本线在战前即存在,而从前象徵东京都心风情诗景的路面电车车站,也有很多与地下铁车站毗邻。如果魔法使利用的地下隧道群囊括旧时代的交通要点,那就代表他们在二十一世纪的首都交通大动脉附近也有很多捷径可抄。

仁回想起他们刚才一路走来的视野,狭小的都心道路本身就像是这个东京的历史。在这条道路底下恐怕就有魔法使的广大迷宫,就像在相同的环境中存活的另一段历史。

在第一次造访的城市里遭遇到尸首,梅洁儿的脸色越见苍白。虽然他们两人比肩并行,可是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他们的敌人。仁几乎差点就要丧失自信,不晓得他们之前才刚找到、让仁如释重负的答案究竟是否正确。

仁与《公馆》联络,告知线民的死讯并且表示现在要回去。他们之所以搭乘不容易随机应变的电车到都心来,是因为回程时靠梅洁儿的魔法转移只要一下子就到了。因为仁可以请魔导师帮忙运送,所以大家都要用车的时候就轮不到他使用。

可是在阴天之下,逼得他们沉默不语的现实还不只是这样。

已经在社会中落地生根的刻印魔导师如果丧生──假使死亡背景不是因为与魔法使战斗致死,就会当成一般人请人吊唁。所以仁走下住商大楼的阶梯后,便就他发现遗体的事情联络警察。

就在此时,他抬头一看,确实亲眼看见了。

一节满是锈痕、有如路面电车般的车厢在铁轨上行驶。

是那班幽灵地下铁列车。那个忽然出现的历史遗物实在太过脏旧,在太阳底下看起来倒像是玩具。古老电车外表的涂料已经褪色,以人步行的速度缓缓前进。一眼看去,衬托著电车的背景虽然是仁早已习惯的景致,竟然也彷佛逐渐变成某种异物一般。六十年前,一群魔法使从异世界被带到这个世界来,在大都会底下挖掘隧道。如今那群魔法使所居住的世界,就像是鲜皮底下裸露的血肉,蓦然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一阵令人心脏停止跳动,有如世界天翻地覆般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仁。因为那辆前天在地下载著核弹离去的怀斯曼电车现在正发出轻快的声响,一路驶向有几千个人在等电车的涩谷车站。

对生来就被关在地下的狩猎魔导师中队与转战世界各地的国城田来说,核弹就是他们的太阳,现在就在那辆列车上。要是炸弹在这里爆炸,包括涩谷在内,方圆两公里左右的区域都会夷为平地。

虽然置身在盛夏的潮湿空气中,但是彷佛唯有仁周遭的空气一片乾燥。他的喉咙没有唾液,乾得发不出声音来,只是默默地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电车的速度没有变慢,那就代表列车不是依靠魔法行驶的。

可是站在仁身旁的梅洁儿也在那个地下迷宫里亲眼目睹过那辆载走核弹的幽灵地下铁,所以不可能会看漏。

「我过去看看。」

小魔女带著紧张的表情翻越铁路旁的铁网栅栏。她利用擅长操纵电子的圆环魔术产生出强大的磁力,让身体弹跳起来,飞越涂成绿色的栅栏,跳到与大楼二楼等高的高架土堤上。在这个连魔法使的存在都被不承认的世界,梅洁儿凭藉的不是『恐惧』,而是在坚定的自负与尊严驱策之下战斗。少女用她那双细细的腿在铁路上奔跑,想要攀上渐行渐远的怀斯曼列车上。

「等等!状况不对劲。」

仁大叫,想要喊住梅洁儿。

──就在这一瞬间,梅洁儿娇小的身躯彷佛失去动力般地瘫倒下来。仁彷佛看见在上演主角梦想获得救赎的人偶戏中,由于傀儡人偶的操控线断了,戏剧似乎也随之落幕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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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听见穿梭在都市喧嚣中响起的枪声,知道他们遭到来自远处的狙击。少女的身体被子弹射穿,倒在高高隆起的水泥土堤上。因为视角的关系,所以从仁的位置看不到她。虽然处在东京的水泥丛林里,可是铁轨的视野还是很开阔,就像是一片空白地带。而在狩猎魔导师中队里有一位枪法如神的狙击手,能从一千三百公尺远的距离精准击中目标。若是被那名架起枪的褐肤金发少女锁定,那条铁路就等同是一片刑场。

一道火势旺盛的魔炎从仁没办法直接目视到的铁轨上燃起。梅洁儿为了维系自己生命而施展的生命维持魔术,被这个世界的人观测到,因为魔法消除的影响,现在正在燃烧。这里是一片被神所遗忘、奇迹尽绝的荒野。再这样下去她就会没命,就算想用魔法自救也没办法。

整个世界宛如燃烧殆尽的灰白死灰。

现场传出枪响,有一个人遭到枪击。周围大楼在盂兰盆节还在工作的众多日本公司职员,看到有个小学生倒在铁路上,纷纷发出惊呼。

武原仁爬上铁网翻越过去。他本想从赤铜色的水泥崖壁直接爬上铁轨,但是经过训练的理性让他的身体停下动作。

当他现身的时候就是绝命之期。

仁身为专家的部分告诉他,怀斯曼的狙击手把梅洁儿当成诱饵,想要钓他上钩,所以没有一枪造成致命伤。这是一场狩猎,要是仁禁受不住濒死少女的哀号而跑到无处可躲的铁路上,枪手就会把他毙于枪下。仁昨天不忍心痛下杀手的那个女孩,把手指搭在扳机上,等待仁探出头的那一瞬间。可是这也代表梅洁儿必须在他身旁不远处受苦,等著仁去救她。仁要自己冷静下来,把额头往石头上撞去。

充满生命活力的夏季气息随著他的呼吸逐渐褪色。既然梅洁儿还有余力发动生命维持魔术,就代表她的伤势一时三刻还不致死。山手线的列车在这个时间带每隔三分钟就会行驶,所以仁要等待一百或两百秒后就会开过来的巨大列车,好帮他挡住狙击手的攻击。他身为专任官的经验得出这个答案,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仁汗湿的手中握著火力稍嫌不足的小型手枪。他微微可以听见那个刚才还说要两个人一起寻找答案的小魔女急促的呼吸声。仁心想,这时候她会是多么不安与惊恐。可是如果狙击手杀了仁,梅洁儿再也没有利用价值,枪手就会轻易要了她的小命。一道魔炎再度爆起,宛如小生命最后的光辉。奇迹的力量被白昼下人们担心的视线烧毁,一名少女即将踏进鬼门关。

「把窗子关上!只要一秒钟就好,拜托所有人都把窗子关上!」

虽然脑袋里冷静的分析状况,可是仁乾涸的喉咙却与理性背离,率先挤出一声哀恸的呼喊。虽然他早就决定要拯救梅洁儿,可是现在却束手无策。所有的一切有如黄沙般轻易地从指间滑落失去。可是这股激动的情绪,没有让仁的身体有任何动作。他不是百战百胜拯救人命的英雄,只是一个杀人专家而已。

「老师。」

可是少女的呼唤传进仁的耳内。

「梅洁儿!」

仁觉得自己喊了梅洁儿的名字,可是他的世界彷佛没了声音,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喊声。

仁一次又一次在最糟糕的情形下面临质疑的考验。他耳朵靠著的水泥块传来煞车的金属倾轧声,列车靠近的震动声也如剧烈心跳般一声声传来。就算瞻前不顾后,就算只是孤注一掷,他还是爬上了那个如同死刑场般的铁轨。可是就在仁冲上去的那一瞬间,映入他眼帘的是倒卧在血泊中的少女与极为刺眼的光芒。

一道橘色的火炎爆散开来。那不是魔炎,而是热量与膨胀起来的空气炸开,引起的压力足以把仁震开。

爆炎引燃发电机用的汽油,高热又让汽化的燃料起火燃烧,冲上天空。红与黑的对流生出浓浓黑烟,烧断电线一边不断往天际窜升,有如火山口的巨大喷烟一般。那辆幽灵地下铁打一开始就设有炸弹,爆炸后被火炎吞噬。炸弹最初就设定成经过一定时间之后引爆,仁若是上前解救梅洁儿,就会遭到爆炸波及。

仁在铁路旁被爆炸引起的风吹走,歪七扭八地卡在铁网栅栏顶端。他从土堤掉到铁网上,侧腹重击之下痛到发麻,没了感觉。

四处飘飞的黑灰焦臭味与汽油的恶臭飘到仁这里来,就连他都闻得到。夏日闹区的开放活泼气息荡然无存,这里彷佛不再是他概念中熟悉的日本。

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儿就在爆炸中心的位置。

仁的脑袋里发出其他人都听不见的声响,好像有人在里面敲锣打鼓。他宛如被遗弃在一个无色又无声的世界。

爆炸声响好像惊醒了所有人,只要有人在的大楼都打开窗户,每栋大楼各有几名男性冲出,跑了过来。某个好心人伸出手,把仁已经忘了如何活动的身体从铁网栅栏上拉下来。可是仁的牙关还在不停打颤。他手中还握著枪,百思不解。为什么他这个救不了任何人的人不愿意拚著吃子弹,更早个十秒钟去把梅洁儿拖下来。太阳分明还这么明亮,可是他却浑身冰冷,抖个不停。

接著仁发现,自己置身的处境比最糟糕的状况还要更深沉黑暗。因为他发觉脱下外套穿著衬衫跑来的男男女女里,有几个人的眼神明显与其他人不同。有三个人手上拿著纸袋或是外套,隐藏枪械,把仁包围起来,步步进逼。其中两个人拿著口径手枪,另外一个则好像是握著冲锋枪似的,把手放在纸袋里,看起来非常奇怪。

有些人想用手机的拍照功能照相,被魔法使出声制止,避免间接魔法消除与脸不可被拍到的风险。被制止的人只好悻悻然地用手机联络警察。要在这里杀死仁,只要用枪就够了,用不著动用魔法。一阵有如闷痛般的念头浮现在仁的脑海,这场如今还在持续进行的大手笔攻击行动,就是魔法使要报复仁昨晚杀死他们七名伙伴。无论左右方向都已经无路可逃了。

仁置身在不知何处陷入麻痹的迟缓世界里,用左手抽出暂时借来使用的警察手册。

可是那群化为游击队的魔法使从后面推著走在前方的人,把他们当作肉盾,继续往前走。几分钟前,仁还以为只要有梅洁儿在,一切都不会有问题。可是这个世界已经一团混乱,他应该保护的物事与战场近在咫尺,死亡与日常生活搅成一锅粥。怀斯曼的魔法使和仁他们一样都是人类,而且还是居住在此处地底下的邻人。可是再过几秒钟,仁就会被这些邻人开枪射杀,死在这里。《公馆》所守护的市民目光会让他的行动受限,因此曝尸于此。这群不明就里,朝爆炸地靠近过来的居民也会遭到枪战波及而沦入血海。对于这个在一般常识里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仁的回应也很异常。

那是生死一瞬间。

手枪在仁的右手中旋转。当他的食指插进扳机护弓的铁环,滴溜溜转了一圈握住的时候,便如同表演杂技般举起了手枪。不会贯穿人体的二十五口径手枪扳机一动,商业区里响起三声枪响。武原仁的世界有如婴孩初啼一般,又重新有了声音。

三个人应声丧命,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理所当然。三颗只要命中目标,就会因为冲击力道而崩碎的软头子弹一枪一个,精准命中那三个魔法使的心脏。有三把枪从那些丧命的魔法使手中落下,在柏油路上滑动。一般日本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看到真枪,也不可能亲眼目睹手枪开火和有人中弹身亡的状况。所以人们仓皇逃跑,想要尽可能远离这个地方。

朗朗乾坤下的大楼街道即刻化为呼天抢地的战场。

一名半老的制服警察把无线电对讲机放在嘴边,正要离开此处。

仁举起手枪,指著那名帽檐遮住眼睛的警察脸庞。从他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远方荒野传来的野兽低吼声。

「你是国城田吧。这不是魔法使会用的手法。是你吧!就是你教他们用这种伎俩!!」

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对出生在同一个国家的仁露出阴恻侧的笑容。

「日本这个国家堕落了啊。竟然在大众面前公然开枪,真的是不正常了。」

「给我站住!国城田义一,我要逮捕你。」

「何必这么慌乱。在这个错到无可救药的世界里,这种事不是天经地义吗?无论在任何国家,要是没有这种火药味与焦臭味,我还真没有活著的感觉啊。对了,就像那些魔法使家伙说的一样──」

接著武原仁从国城田口中听到他长久以来一直听异世界人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不就是『地狱』吗?」

仁最不想听与他生在同样世界的人说这句话。

国城田把帽檐压得低低的,转身准备走人。仁想要扑上去一把抓住他,却没办法跑出去。因为他举枪指著一个看似是警察的人,被一名勇敢的男子扯住外套。

「国城田!!」

仁急怒之下,用力甩开那个陌生男子的手臂,朝国城田追了上去。

一辆车用非常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开到国城田身旁。国城田跌跌撞撞地滚进车门后,那辆车便发出尖锐的轮胎摩擦声,疾驶而去。仁知道追之不及,用颤巍巍的手拿起手机,拨打紧急用的联络电话号码,大声吼道:

「我发现国城田了!他坐车往明治通方向移动,车辆是白色轿车,车牌号码是──」

「这孩子还有气!」

从铁轨上传来一阵欢呼,仁闻言浑身脱力。他放下枪,转头向后望。几道带著恐惧、露骨的恨意与近乎歇斯底里的目光,直射在仁身上。

魔导师公馆虽然是一个守护市民的组织,但是在市井中杀人的怪物却无容身之所。他们和神话与传说的末裔魔法使相同,都是这个世界的异物。

救护车与警车的警笛声渐渐靠近。

此时,绊在昏暗的地底下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如轻烟般消散,回过头看了看──

她觉得自己已经相当习惯在视野不清的黑暗中行走。好友《魔兽师》神和瑞希在她身旁,好像突然睡醒似的,把一块绊昨晚烤给大家吃的松饼放进嘴里,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虽然这时候地面上肯定闹得天翻地覆了,身为魔导师公馆专任官的瑞希不管到哪里都还是一样自我。

「怎么了,大姊姊?」

少年皮耶托罗举著一道魔法光源,看向绊的脸庞。他告诉绊,因为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在地面上遭到严重的打击,为了重振部队,要在部队根据地的城镇里补充人员与物资。所以绊现在此时也正在少年的带领之下,步行前往那个据说位于地下空洞旁的都市。

「嗯,好像有一种……某个重要的事物离开我到远方去的感觉。」

大人们完全变了个样,个个憔悴不堪,一脸焦躁。只有像皮耶托罗与莫里兹这些从城市区过来找爸爸的少年还精力旺盛。

「很棒吧!这里就是我们住的城市喔。」

皮耶托罗展开双臂向绊展示自己的家乡。眼前这座城市和之前绊住的地方完全不同,没有半倒的破落房舍,整理得井然有序,看起来非常舒适。几个在T恤或衬衫上披著如披肩般薄毯的女性出来迎接绊她们。

城市路上的人群当中,有一个对绊来说绝不可能错看的碧眼少女也在里面。当绊第一次看见那个人的时候,她穿著一身银色铠甲,头发也比现在更长。绊之前在她再演出来的《神之门》看过那个人,百分之百就是过去那个在神前忠诚无瑕的少女骑士。

严格的考验或许会被一再重提,愤怒与罪恶的螺旋永无停止的一天。

神和瑞希抢上前保护绊,不让那个之前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艾蕾诺尔伤害她。圣骑士把绊的父亲仓本慈雄逼上绝路,破坏了她原本平静普通的生活,到现在绊还是无法原谅他们。心中有愧的艾蕾诺尔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几次抿抿嘴唇,然后把视线撇开。

两个人心里都知道,她们在这里不是敌对身分,就算彼此仇视也没有一点好处。他们真正需要的,就只是彼此打声招呼,往前迈进一步而已。比起争执斗殴更加容易。

可是这些深受强大奇迹之力眷顾的少女却连这一点小事都办不到。

被仁他们找出答案的问题,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以最糟糕的方式再次考验他们。彷佛有人把考卷退回来,告诉他们考卷上的答案全部错误似的。

仁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他早就料想到会发生的『未来』成为现实而已。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救赎,因为正如国城田所说的,这里就是《地狱》。

鸦木梅洁儿被救护车送进医院,躺在加护病房。她纤细的喉咙里插了人工呼吸器的管子,靠著点滴与输血维系生命。

梅洁儿的腹部中弹,又被爆炸的列车震飞五公尺远,因为失血而引起多重器官衰竭。此刻她娇小的身体里,三种维持生命不可或缺的内脏失去机能。当她被送进医院时已经失去意识,就算经过快十二个小时、过了大半夜,也还没有脱离险境。

这个时间接近破晓,而仁还坐在加护病房前无法移动。只要有那个体温较高的少女在身旁,就算是天气比较阴凉的日子,他也从来不曾忘记现在是夏天。从嵌著玻璃的房门,能够看见面如土色的梅洁儿身上插了好几根管子。东京都内有几间医院与魔导师公馆渊源颇深,这间医院就是其中之一。遭受魔法攻击的伤势,不能给一般医疗机关诊疗,而这里虽然可以治疗魔法伤害,在治疗过程中却没有动用任何奇迹的力量。

院方告诉仁,凭小孩子的体力撑不过一个月。

医生说用手术成功救回梅洁儿的可能性很低。魔导师公馆的魔法使也表示完全束手无策,放弃进行任何治疗。他们请《协会》伸出援手,《协会》也宣称,刻印魔导师在原本的世界就是死刑犯,因此拒绝提供协助。若是有一个相似大系的魔法医生在,这种伤势只要一小时就能治好。可是这里是《地狱》,而梅洁儿是个刻印魔导师,所以她必死无疑。

以恐怖掌控整个《学校School》的《疼痛储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玛斯要是还活著,还可以用魔法少女停止运作的内脏与老人怀著绝症的器官进行『相似化』来延续性命。只要梅洁儿恢复意识,自然就可以仰赖圆环魔术功能强大的生命治疗魔法。

仁坐在一张简易的椅子上,直直地看著走廊。走廊上所有灯光均已熄灭,只留下逃生梯的标示灯。虽说当时的情况逼不得已,不过仁在大街上开枪射杀怀斯曼的魔导师,致使他目前被剃除在魔导师公馆的工作之外。警方因为受到舆论的群起批判而大为动摇。在这个国家晚一般维安行动中,就算对方是恐怖分子也不能开枪射击。任何情况下,可能伤及市民的状况就是不对,根本没有讨论的空间。因为《公馆》与魔法使的存在不能公诸于世,结果警方在媒体记者会上只表示,开枪射击的人身分有资格采取这种行动,而且也是因为在紧急情况下不得已才开枪。可是警方备受媒体责难,对这次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表不满。《公馆》做出判断,认为仁在台面上继续参与这次事件的弊害更大于利。

仁所能做的,就只有告诉医生,梅洁儿是他的「家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是由于仁这些大人的需要与偶然才结合在一起。而开始说这段关系就像家人的,是现在身陷囹圄的仓本绊。关于她与梅洁儿的回忆,很自然地涌上心头,让仁不知所措,在加护病房前呆坐了大半天。看到小魔女为了活命还在进行无声的战斗,仁只能全心全意祈祷。他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神会来拯救世人,所以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而已。医生曾经问他有没有其他人要联络。鸦木梅洁儿的世界很小,仁什么话也不能说,而对方也没再多问。

医院的白漆走廊一直让人以为,这里是一座比东京地底下挖掘的地下迷宫更难以逃脱的深街迷巷。不过在几天前,武原仁才对鸦木梅洁儿说过,无论她身负何种罪名而来到这个世界,自己都会帮助她。结果仁直到最后都还摆脱不了欺瞒的行为,自责的话语漫无边际地涌上心头。就算希望两人一同去寻找答案,可是如果当事人梅洁儿不在了,那还找什么答案呢?仁内心如此想著,沉溺在悲观的泥淖中无法自拔,满脑子都是软弱逃避的念头,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后脑杓用力往身子靠著的墙上撞去。小魔女一死,他孤身一个怎么可能活得开心。

武原仁从以前就知道,这种不分白天与黑夜,混杂在团、一片灰暗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当初得知自己的家人,也就是妹妹舞花丧生时非常相似。

──人生就只有痛苦的难题老是一再被挖掘出来重新面对。

他很想像电视上的英雄主角,保护自己重视的一切,所以才会学习如何战斗。可是当曾经身为『家人』的妹妹离去时,他立下的那个真正祈愿却从来没有实现过。

感觉好像沉入的无底深海。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女明明还在加护病房里和死神搏斗,可是仁脑袋里想得尽是梅洁儿死后该怎么办。

走廊上传来一道喀喀的鞋跟声。就算不抬头看,仁也知道那是谁的脚步声。

「……是阿拉克涅吗?」

这名深夜访客以嘶哑的声音回答仁的疑问,语调中透露出恶毒的心肠。

「你已经记住我的脚步声了啊?真是吓死人啰。」

在这看不见肌肤光泽的昏暗环境下,白发魔女阿拉克涅看起来当真就像个老太婆。仁想不明白为什么《协会》的使者要在大半夜跑到医院来。

「在我把你误认为是那个陷害魔导师公馆的《冒牌阿拉克涅》之前,你最好快点回去。」

可是阿拉克涅大剌剌地穿著室外鞋在医院的亚麻地板上走动,然后在能够看见加护病房内部情况的玻璃门前停下脚步。

「真是凄惨啊。伤成这样,《地狱》的医生是没法救了。《恶鬼》那群人可真是的,就是因为他们什么都感觉不到,才会干出这种残忍的事。因为半多不少的生命维持魔术还残留在头部内没烧光,对于疼痛的承受极限还很低,才会那样痛苦不堪。乾脆溜进去掐她的脖子,搞不好那个死丫头还比较轻松呢。」

阿拉克涅瞪著游走在鬼门关边缘的梅洁儿口出恶言,看起来还真像是个活力尽失的老人。

「你们就是像这样一个个地自寻死路,阿琉夏家就是这种人。」

「有什么事就快说,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了。」

嘴唇上抹著鲜红色口红的魔女脸颊抽动,咧嘴一笑。

「我要给你一个机会。伟大的《协会》表示,愿意用魔法把那死小鬼像臭抹布一样不值钱的贱命救回来。」

在仁他们的世界里流传的神话与传承,就是源自于阿拉克涅这些魔法使。而在那些古老的故事中,有些内容提到『魔法使』会向人类提出交易条件,引诱人类。

武原仁的心毫无矜持,轻而易举就受到动摇。可是身为专任官的他太了解魔法使,不会轻易上钩。所以这个消息虽然让他得偿所望,照理来说应该是可喜之事,可是他心里却非常『恐惧』,害怕到一身大汗。

「代价是什么?」

阿拉克涅化身童话故事中的魔女,用柔和的声音轻声细语:

「依照上头那些大人物的说法,就是这样:『我们愿意让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儿恢复健康,代价就是魔导师公馆的鏖杀战鬼武原仁立刻就到地底下去,然后把地下都市里所有魔法使全都歼灭,夺回核弹』。再来呢,为了避免你和公馆合谋背叛我们,现在要没收你的手机。

──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仁很了解。以他们的立场,原可以漫天喊价,强迫仁接受这次的救赎,可是阿拉克涅提出的代价实在太容易了。

虽然仁的内心彻底沦陷,可是他还是发怒道:

「这种伎俩和前阵子十崎京香用来设计被捕的艾蕾诺尔‧纳刚时所用的手法如出一辙。《协会》要求消灭狩猎魔导师与抢回核弹,两个条件都和魔导师公馆的计画方针相同。这种事根本用不著你们特地勾引一个人,巴巴地叫他去完成。想用简单的条件骗我违反命令,剥夺我的栖身之所吗?你们认为我什么情报都没有,仅在地底下游走徘徊,就能轻易掌控我的行动吗?」

一开始就夺走仁和公馆联络的手段,代表他们心里有鬼。

再说梅洁儿真的会得救吗?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又是阿拉克涅在撒谎骗他。而且说不定阿拉克涅根本就不是受命于《协会》的使者,只不过是某个与怀斯曼同流合污的魔法使派系的代表而已。要是这样,他们可能会让仁去挽回怀斯曼《魔法使子弹》展演行动失败所丢的脸面。要是他一离开,就没有人保护躺在加护病房里的梅洁儿,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把小刻印魔导师从医院里带走,当成人质。

「好了,你要怎么办?」

虽然听到仁这么说,可是魔女知道他除此之外别无希望,只是笑而不答。

事后,那个几乎失去所守护事物的蠢笨男人独自留在黑暗的走廊上。

阿拉克涅从仁手中接过手机后,临行之前留下一句话,要他在三分钟之内到这层楼的电梯口来。

仁理解为什么魔法使要切下时间。如果仁接受他们的引诱,就算以个人来说是正确的抉择,可是身为组织的一分子,这等于是在最困顿的时候脱离组织的『逃兵』行为。所以他们认为要是让仁有时间冷静下来,他就会反悔拒绝。

仁与《公馆》扯上关联,是在九年前上门请求他们帮助妹妹的时候。五年前他成为专任官之后,就一直埋首于处理眼前的案件,几乎忙到没有时间多想,只要有案就办。仁是一个职业专家,面对应该击杀的敌人,就算内心淌血,到最后还是会下手。直到遇见那位天真无邪的魔女前,他的内心某处一直都在灰暗迷宫中徘徊。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三分钟。

──武原仁能够为了她付出多少?

从遇见梅洁儿开始,他面对这个问题成千上百次了。

每次到了最后,他能选择的答案总是只有一个。

那个躺在加护病房沉眠不起的少女,在残酷的现实环境中,用她娇小的身躯活出不愧天地的生命。鸦木梅洁儿在小学教室里是个坚持己见的问题儿童,常常把英文课搅得天翻地覆,但是在寄住的十崎家里,则是个听话好相处的乖小孩,总是要求仁把她当成一个成熟女性看待,同时也是一马当先冲入战场的刻印魔导师。而对于仁来说,她是第一个说这个世界不是地狱的魔法使。

「你觉得我已经依照我自己希望,变成一个温柔善良的好人了吗?还是说我只是在干傻事而已?」

仁对著她裹上绷带的脸庞说道。隔著一扇玻璃,她就躺在仁伸手不及的地方。在仁的眼中,她的生命痕迹就只有心电图上显示的微弱波形图样而已。即便如此,仁现在还是不孤单。

他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为了逃避才做出那样的选择。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愿意帮助小魔女,仁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个人』。为了让小魔女能够尽量亲近她琥珀色眼眸中这个并非是地狱的世界,仁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缺损的一片拼图。如果参与社会,就代表成为这个庞大机械的一部分,那么身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大人,他希望自己是那个残缺的齿轮,转动爱心。

──可是曾有一度找到的答案,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质疑。仁身为专任官的职业判断,每分每秒都在问他:「难道你以为会这么顺利吗?」「你看得见现实吗?」「就算是为了小魔女,逃离职场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啊?」「情况几乎不可能改善,不是吗?」「难道你打算擅自打乱《公馆》对抗核子恐攻的战线吗?」「要放弃身为专业人员的责任吗?」「你想白白送死在地底下吗?」每当挖出一个问题,回忆就一再在脑海中复苏。过去曾经帮助他的人的脸庞,重新浮现在眼前。「你要害死朋友、老师以及同事的性命吗?」自己接受过许多人帮助的回忆是那样地让仁心痛。「要是失去社会上的立足之地,那和国城田又有什么两样?」仁从前杀死的魔法使所堆成的尸山血河敲打回忆的后门,那种一点点渗入内心的『恐惧』,让仁很想转身就逃。「你要当个背叛者吗?」「你明白与《公馆》为敌代表什么意思吗?」那个从来不知道去依赖他人的童年玩伴『京香姊姊』的容颜,在仁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会让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了解吗?」仁感觉在高中时期妹妹离开之后,哭著决定走上这条路的自己,似乎也在一直注视著他。

可是即便这是错误的选择,武原仁还是给了「这些问题」回答:

「我要拯救梅洁儿。」

──越是真正重要、真正痛彻心扉的答案,越是容易以最恶劣的方式一再受到质疑与考验。正因为如此,就算这个世界被神所遗弃,他们所选择的答案才因此存有『人心』。

过去一直以欺瞒掩饰自身,在内在自我真心与外在工作原则、个人与社会之间摇摆不定的仁,这才第一次稳稳地立定方向。

他再也没办法回到《公馆》,已经破产的信用也无法再挽回了吧?即便如此,武原仁还是要离开吗?没错,他要离开。

「来吧,让我去完成对自己的承诺吧。无论遭遇任何事,我想要成为的武原仁应该都能帮助我珍爱的人才对。」

仁既然下定决心,他眼前便再也没有什么深街迷巷的存在。

阿拉克涅带著仁来到一间看起来与普通民房无异的建筑物地下。她把墙上一幅用报纸包裹的图画拿下,后面就是一处《封闭回廊》。那是一个封闭空间的入口,这个世界的人因为会破坏魔法,根本无法找到这个入口。魔法的暗道连接一个似乎是地下设施的黝黑隧道,除了脚底下踩踏的地面,没有任何有形之物。地下设施不但不知其所,彼此还有这个世界的人类无法观测的魔法互相联系。怀斯曼的魔导师就是按照仁他们与警方都不得而知的地图活动。

虽然仁开口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可是阿拉克涅充耳不闻,继续在带著污水臭味的地下道里走了大约三十分钟。他们来到的目的地是一个古老的地下铁月台。登上满是红色铁锈的斜坡道,白色电灯泡的刺眼灯光照亮一处长满青苔的车站,生锈的看板标示著战前使用的旧假名。看板上面的站名根本不是地名,而是人的名字,应该是从前哪个高官显要吧。这里是某个人为了在东京遭到空袭时逃离都心,叫魔法使打造的车站。

再也没有资格自称是魔导师公馆专任官的武原仁手中,握有一把沉重的狙击步枪。拿著这把或许与枪击梅洁儿的狙击手相同种类的步枪,仁始终无法拿捏手中的力道。

如今仁就要走上一条不归路,地底下一年到头都很冰冷的空气让他每吸一口气,肺部就一阵刺痛。仁没办法摆脱痛苦,可是胸口这阵抽痛让他的心情稍微好过些。这是因为他了解到,就算心中有了答案,也不代表他能够割舍自我,成为不同的另一个人。

月台有一辆列车正在等候,与那班载著核弹离开的幽灵地下铁同型。

「你果然来了啊。」

仁最熟悉的可疑面孔站在列车的乘车口前。那人一身雪白西装,头顶白帽,右眼戴著银色眼罩。比起战场,倒更适合站在僻巷中的赌场里。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中队长《魔术师Magician》王子护豪森。

一条长长的铁轨直穿过黑暗的迷宫,延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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