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入淮清洛
愿祢的国降临。
愿祢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马太福音 6章10节
那一天,魔法实际存在的消息,传遍了这个没有奇迹的世界。
因为白天时,太平洋上突然出现了一座岛屿。岛上的居民声称这座岛正是古希腊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如今通过不可思议的力量从海底成功逃脱。
他们亚特兰蒂斯人,只要不被岛外的人看见听见,就能使用不可思议的力量。他们如此说罢,还进行了实际演示。他们把这种力量称作『友情力量』。
<他们没有说谎也没有开玩笑,真的确实如此。>
受到亚特兰蒂斯人的邀请,乘坐直升机前来采访的电视台记者在摄影机前一遍又一遍重复。
被人看到就无法使用的力量,也无法直接在电视上放映。不过,以豪森·O·吉莫利为首的几名岛民代表,简单地蒙了一块布片,便自由地生成了铁棒、石头,或是让物体改变性质。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转播了这一影像,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的回归,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彻底入夜、附近的街区都已是一片昏暗时,武原仁还在公寓中盯着电视新闻。
今天不只发生了亚特兰蒂斯的上浮这一件大事,东京湾填海区域的东京国际展览中心也发生了爆炸事件。电视画面中,映着东京最大的会展场所在照明灯下惨烈垮塌的景象。
仁洗好澡之后在起居室中休息恢复疲惫的身心。他换了一个频道,收看刚刚开始的警方新闻发布会。画面中,警察干部对记者们说明,称目前正在对此次案件进行调查,包括调查其是否与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存在关联。
「他们有没有安全逃掉啊。」
仁担心得不得了,不禁念叨出声。就在这座遭到爆破的会展设施,魔法使和日本的治安机关开展了一次非正式会议,仁负责了会议的安保工作。
而这次会议的结果,就是新闻节目中不断放映的废墟。会议受到了敌人的袭击,约百名幸存者通过海水逃离了发生大火灾的展览中心。
一个惹人怜爱的声音给仁打气道:
「老师,事到如今还忧心忡忡也没有用啊。」
他回过头,只见一名黑发上系着紫红缎带的少女,正向前弯着身子窥探电视画面。还只有小学六年级的她正在围裙上擦手,看到电视上不管哪个频道都在播放新闻,一副颇为遗憾的样子。
「不过,如果再在那里多待一阵,我们也能上电视了吧。本来有机会能让学校里的孩子们吓一跳呢,真可惜。」
这名少女、鸦木梅洁尔,是一名魔法使。她们是自然法则存在某种扭曲的异世界的居民,而她们异世界人研究发展了通过观测、使这种扭曲服从于自身意志的技术,并且从几千年前开始就不断拜访仁他们的这个世界,因为这里是魔法实验的最理想场所。
在这种交流的历史中,处于核心位置的是称作《协会》的魔法使集团。仁在这半年间失去了工作、收容了大量的食客、好几次命悬一线、陷入四面皆敌的窘境,大致都是因为不断卷入《协会》的内部纷争。白天时召开的会议,预定目标也是就如何处理《协会》的失控行为的问题、与各方参会者达成一致。
年龄尚小的梅洁尔把仁称呼为『老师』。她用幼小的手整理围裙肩带,似乎很在乎仁的视线。
少女单薄的前胸和被重力拉出弧度的衣服之间,形成了令人看了倍感害臊的微妙缝隙,于是仁只好挪开眼睛。面对这个自相识以来举止越来越有女人味的少女,二十四岁的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半年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实在是有些近过头了。
「为什么要把脸撇开,老师?我只是跟你说句话而已啊。」
梅洁尔的日语已经很流利了。少女当初是从名叫圆环世界的魔法世界中、以罪人的身份被流放到这个世界,随后在接收她的政府机关的安排下如同普通小学生一般生活,曾是那个政府机关职员的仁也是为了监督她才进入小学当冒牌教师。两人这段日子里都做着自己不习惯的事,构筑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不要戏弄大人。」
仁难堪地站了起来,向飘来咖喱香气的灶台方向走去。梅洁尔如同小狗一样紧跟在他身后。
这间公寓里并不只有梅洁尔一位魔法使,眼下在这里做客的光是男性就有足足七人。一个身上缝了一道拉链、就好像脸被人从头顶纵向割开一样的巨汉,正在灶台前用长柄勺搅拌锅中的咖喱。这名相貌怪异的男人、《金库室》佩恩罗兹也是一名罪人,身负在《协会》圈魔法世界称为『刻印魔导师』的极刑。包含梅洁尔在内,这些食客们全是被流放到这个世界的刻印魔导师。
「大哥,竖起耳朵仔细听的话,是不是就好像咖喱大人在对我们说话啊?」
佩恩罗兹他们在这里的平日伙食中,只有咖喱这一种食物算是能正经下肚,以至于他们已经对咖喱抱有一种近似于宗教的崇敬。在一旁的水池边,一名高个子少年正在切卷心菜。
「啊哈哈,我们这几个人脑子不太好使。」
这名眯起眼睛隐藏锐利眼神的少年名为《笑脸郎》虎坂井雷伊,是这些投奔仁的刻印魔导师精锐——《鬼火众》的首领。
《鬼火众》在白天的会场安保工作中失去了一名同伴,遗体目前正放在与起居室相连的梅洁尔的卧室里。因此大家都明白,眼下这段时间只是转瞬即逝的暂歇机会而已。
聚集在放着电视的起居室中的《鬼火众》幸存者们自然也心知肚明。他们正使用在《协会》圈魔法世界属于下流话的英语,进行『心跳英语接龙』,以欢闹的形式为逝者送行,声音大得连在厨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公寓的房门伴着尖锐的吱呀声打开了,一名留着齐肩褪色金发、看上去年纪大约该上高中的少女走进了房间。举止谦逊的她白皙的脸上,留着些许烧伤的痕迹。
「打扰了。我跟打工的地方说了要暂时休息一阵,这样应该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她为了隐藏大量伤痕戴着手套的两手中拎着大型塑料袋,发出沙沙摩擦声的袋子里散发出廉价食用油的气味。
她——艾蕾诺尔·纳刚,也是一位魔法使,曾经作为年轻有为的圣骑士备受瞩目。
艾蕾诺尔的蓝眼瞥了一眼人口密度极高的起居室,便一边脱鞋一边抬头朝仁望来。
「《沉默》啊,他们难道没有工作吗?」
还只有高中生年龄的艾蕾诺尔说出的话,让公寓中的空气瞬间冻结。她也是一位在精肉店打工自食其力的勤劳少女。
「现在战斗刚结束,大家都累得不行,你就不要再打击他们了。」
「可是啊,《沉默》。和我出去的时候相比,玄关摆着的鞋子一毫米都没有挪过啊。」
曾经让仁的肉体负了濒死重伤的少女骑士,以纯真的话语将《鬼火众》们的精神刺成了重伤。
一个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鬼火众》并不是不愿意工作。仁他们这个世界的居民,大约六十亿人,几乎所有人都拥有仅凭目视耳闻就会将观测到的魔法破坏掉的魔法消除力量。因此魔法使们将这个世界视作无神的《地狱》,将这里的居民蔑称为奇迹的天敌《恶鬼》。在无法公然使用魔法的前提下,这些魔法使只是一帮高年龄、无知识、无学历、甚至连国籍身份都漏洞百出的社会弱者罢了。
仁看到眼前这帮大男人只能帮忙端盘子的模样,感到非常心酸。
「工作的事,等安稳下来再考虑。你们现在给我老实坐好就行了。」
他感到了一道体温。低下头一看,头顶还不到他心脏位置的梅洁尔贴了过来,两手捂着嫣红的脸颊。幼小的黑发魔女,双眼正如同看到了盛开的花园一般陶醉。
「大家的表情就像是被踹了屁股的狗一样,真可爱。」
梅洁尔是最喜欢看别人受苦的嗜虐癖好者,彻底兴奋起来的她麦芽糖色的双瞳闪闪发亮,紧紧靠在了仁的身上。
仁周围的女性,全都有着极其强烈的自我主张。
从与起居室相连的卧室中,走出了一名白肤美女。她明明是个成年人,却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浑身赤裸。他还没说出一个字,对方就如同在炫耀坚挺的乳房一样,傲然挺起胸脯。
「不用多说,我明白。站在灶台前要穿上围裙。」
《无双剑》赛拉·巴勒德之所以全裸,是因为她就是在有着全裸文化的魔法世界长大成人。不论在外面、在大街上、还是在战场上,她都是这么一副模样,当然,如果被警察发现就会被逮捕。
赛拉潇洒地披上一块布,从裸体变成了裸体围裙。
艾蕾诺尔则将从打工地点带来的炸肉饼盛到盘子里。
武原仁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失去了许多东西。当初他的父母失踪,于是开始和妹妹两个人在这间公寓里生活;后来为了拯救妹妹的性命,他不得不与魔法使的世界产生联系;接着他开始从事杀人的工作;然后与他从事同样工作的妹妹因公殉职;发小十崎京香的父母被杀,仁也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再后来又被在魔法世界与日本政府之间斡旋的政府机构魔导师公馆解雇;随即又失去了恩师《鬼火》东乡永光。当他在茶几边与一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深切感受到自己是跨越了无数苦难才幸存下来,似乎过去经历过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大哥,咖喱做好了。」
《金库室》佩恩罗兹端着咖喱锅走了过来。起居室中摆了四个电饭煲,都已经冒出热气。
七名《鬼火众》、小小的嗜虐狂又是仁学生的梅洁尔、不做圣骑士的艾蕾诺尔·纳刚、《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在这充满咖喱香气的起居室中,聚集了一堆个性鲜明的人物。
仁在光凭一张茶几还显不足、又拿纸箱拼凑面积的歪斜餐桌旁坐下,这便是他创造的一道轮环。
「卧室那边状况怎么样了?她们现在吃得下饭吗?」
分隔起居室和卧室的推拉门猛然打开,一名怀抱绘本的小女孩踏着小碎步来到起居室,在座位上端正地坐好。光滑的膝盖没有一道褶皱的她,最多只有十岁左右,和仁的妹妹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再演魔导师还没醒。神和家的《魔兽师》说先不用管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开始工作,哥哥你还是先吃吧。」
这个和仁已故的妹妹一样自称是武原舞花的小女孩伸出小拳头,紧紧握住了一把勺子。
这就是仁下定决心要背负的重担、和聚集在他身边的人们。
他无法判断这团如同黑暗火锅一般的人际关系到底有多混沌,只不过他真心希望这些眼下正和睦相处的人们能够真正过上『普通』的生活。
这份愿望,似乎与很久以前仁开始战斗时做过的美梦所延伸出的道路紧密相连。
艾蕾诺尔将从精肉店带来的炸肉饼摆在了每个人的盘子上,于是晚上的咖喱饭就变成了咖喱猪排饭。
电视中的新闻仍在亚特兰蒂斯的上浮事件和东京国际展览中心的爆炸案两者之间反复播放。
<好啦,各位,请把友情力量集中到我身上。>
在电视画面中,一名右眼上戴着银色眼罩的轻浮中年男子向天空高举双手。【译注:《龙珠》的元气弹梗】
一看到屏幕下方细心标注的『亚特兰蒂斯居民代表豪森·O·吉莫利先生』的字幕,仁就觉得头晕脑胀。在这个世界,魔法的存在一直遭到隐瞒,这是因为由于魔法消除的存在,无法留下证据,因此各国政府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彼此签订协议,维持着『没有魔法』的表面秩序。而如今这个亚特兰蒂斯正要打破这种秩序。
<把各位酸酸甜甜的心意集中过来吧。只要将大家的友情力量传递给地球,全世界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就能降低百分之五。>
「满嘴胡说八道。怎么会有人被这种话骗到?」
「哥哥,王子护先生,就是带我过来的那个人。」
小舞花瞪了忍不住说出真心话的仁一眼,她就是在仅仅一周之前被王子护带到这里的。仁难以下定决心,到底要如何对待这个和过去的妹妹一模一样、拥有和妹妹相同的记忆和名字的小女孩。从理性逻辑上讲,她极有可能是间谍,应该立即把她赶出去才对,但他实在是无法这么无情。
「也包括这件事在内,这家伙实在是可疑透顶。」
仁十分熟悉这个在电视中穿着白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刚认识他的时候,这个男人自称《魔术师》王子护豪森,是魔导师公馆的职员。仁寄身于魔导师公馆之后,这个男人便是他的指导教官。他学会开枪射击的方法、还有第一次杀人,都是在王子护的手下。
在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中与这个男人战斗过的梅洁尔,似乎已经没有任何记恨了。
「这个人好像非常好玩啊。」
「那可不,像他活得这么放肆当然有乐子了。」
餐桌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用一副微妙的表情看着他,就好像在说『你也差不多』一样。在旁人看来,以『恶人』自居干脆将错就错的仁,和这个『O·吉莫利』之间恐怕难以找出多少差别。
「凭什么光对我露出这种眼神?你们不也是踹开了本来的安身之处跑到这里来的吗!」
电视画面中,可疑的中年男人正笑容满面地向月夜伸出双手。
<全世界的各位,请把友情力量集中到我身上吧。就算是没有朋友的孩子也是能收集到友情力量的,请放心。>
不过,这段勉强属于日常生活范畴的时间,突然被尖叫声打断了。
明明已经听了很多遍,但仁还是一瞬间没能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
和起居室只有一纸之隔的卧室中,沉睡着白天在国际展览中心的战斗留下的伤痕。吃着晚饭咖喱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仁担心尖叫声的主人,站起来正要去看看情况,却被《无双剑》赛拉拦住了。她马上站起身,摘下用胶带粘在胸前挡住两点的餐巾纸。
「还是我去吧。看到你的脸,绊要是产生不必要的兴奋就麻烦了。」
赛拉推开薄薄的推拉门,仁也从缝隙间窥探里面的情况。
血的腥臭味散播到了餐桌上。隔壁的房间中,只用蓝色塑料袋贴在榻榻米上布置了简易塑料垫,当作临时治疗室使用。现在垫子已经被氧化的血液染成了污黑。
接着他能看到一名少女正靠在墙壁上,一副失神的样子。齐肩的栗色发梢因汗水粘在了脖子上,因噩梦而冒出一身盗汗的皮肤在荧光灯下泛着白光。校服上的领带已经松开,丰满的胸部从内侧将上衣撑开,衣襟敞到了第二颗纽扣的位置。
「不要、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再来了!!不要——」
她隔着浸满血液的袜子猛踹脚下的塑料垫,就像是在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往回推。直到半年前与魔法和魔法使扯上关系为止,她、仓本绊都只是一名每天去上学的普通女高中生而已。
看到在沾满红黑色的房间中如同胎儿般蜷缩起来的她,仁实在是无法视若无睹。连刚才的安稳时光,现在都让他感到有些愧疚。他忍不住想要尽可能靠近一步。
赛拉把身体滑进卧室中,随后像是为了堵住他的视线一般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不过,既然已经看到了就不可能忘记,像这样总是设法投身参与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是仁无法改变的生存方式。
「你们先吃吧,我等会儿再说。」
仁向老旧的推拉门走去。梅洁尔抬头望着他,抿紧嘴唇似乎要说什么,但小魔女到头来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初中三年级刚搬到这里时,仁觉得这间公寓好大,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和妹妹两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公寓中生活。
如今已是成年人的他,将手搭在薄薄的推拉门隔纸上,倾听另一侧绊的啜泣声。揪紧的胸腔让他倍感沉重,这幅光景就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担心的事,现在不幸成为了现实。
白天展览中心遭到袭击时,仓本绊为了保护自己和朋友的性命杀了人。因精神疲劳而昏过去的她在清醒之后,会跌落至何等的深渊,仁大致能够理解。
离餐桌只有一纸之隔的另一侧,如今已是凶险之地。
只有艾蕾诺尔将两手组成祈祷的姿势。绊杀死的那些人隶属于神圣骑士团,是艾蕾诺尔过去的同伴。在这个房间中,未曾夺人性命的只有年龄尚幼的梅洁尔一人而已。一时间餐桌上只有勺子和餐盘碰撞的叮叮咚咚声,所有人都默默地吃着咖喱。
仁的妹妹舞花从咖喱中挑出胡萝卜,低声嘟哝道:
「别这样了,哥哥。那女孩今后也会不断为了自己把各种人当作垫脚石,这种时候必须靠自己站起来才行。」
武原舞花在殉职之前,作为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葬送了许多魔法使的性命。仁想起高中时想要阻止妹妹结果被折断胳膊的事,他的左臂冒出一阵隐约的疼痛。
「还不能确定小绊就会变成我们这样。如果现在有人能陪在她的身边,说不定就能让她走上不同的路。」
他如同在对天祈祷一般说出这句话,又连忙压低声音。他意识到这话不能让推拉门另一侧的绊听见。
仁做了一次深呼吸。他十分迷茫,当他和绊四目相对时,到底该怎么开口才好。仁也有第一次开枪杀人的时候,他努力挖掘内心深处的记忆,当时的自己到底需要怎样的帮助呢?但他找不到正确答案。
醒来的绊正在铺着蓝色塑料垫的房间中哭泣。推拉门打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赛拉从中向仁投来了锐利的视线。
「仓本绊想见你,进来吧。」
这间与起居室连通的卧室,是舞花在成为专任官离开家之前使用的房间。现在房间的主人是梅洁尔,老旧的墙壁和立柱上贴满了孩子气的贴纸和时间安排表。
仓本绊仍是白天仁找到她时的那副样子,全无生气地低垂着头。她用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仿佛染了重病一样全身颤抖不止。
绊为几乎被工作磨耗殆尽的仁制造了团圆和美的餐桌。因为有温柔的她为他准备好了归处,他才能回想起当初想要成为英雄般人物的愿望。而那个她,如今正因恐惧丧失了自我。
仁踏入充满血腥味的房间。不知是不是对脚步声极为敏感,绊一下子将脸埋进了怀抱着的两膝之间。仁知道她有多害怕,但还是无比想要看到她的脸,因为他自己也不安得无法忍受。
在蜷缩着坐在墙边的绊身旁,还有一名与她同岁的高中生少女,束在脑后两侧的两根黑色长马尾都拖在了地面上。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魔兽师》神和瑞希是绊的同班同学,也是朋友。她如同人偶一般工整过头的瓷白肢体,正从身侧环抱着绊紧紧蜷缩的身躯。
「……绊……放心、……他们……已经不在了……」
神和瑞希的校服被浸透的血液染成了红黑色。几小时前她被超过十根鱼叉贯穿了身体,如果不是魔法使的话毫无疑问早已重伤而死。
「神和,让开。我想和小绊谈谈。」
瑞希对他的命令作出了激烈的反应,抬起完美无瑕的端整脸庞狠狠朝他瞪来。
「好好想想,小绊是为了保护你才干了那种事。你用这副浑身是血的样子待在她身边,只会让她想起不愿意回想的事,这你好歹也该注意到吧。」
被仁这么一教训,瑞希就好像遭人叱责的流浪狗一样呆然张开薄唇,却哑然无言。随后,苍白的脸颊染上了屈辱的朱红。
「……我去……换身衣服……再回来……」
她站起身来,水晶玻璃一般的黑瞳仍担心地注视绊的样子。
瑞希离开之后,赛拉也善解人意地一同离去。七平米的卧室中,只剩下了绊和仁两人。
「小绊,还是先吃点东西比较好。你今天从早饭之后就什么都没吃了吧。」
他首先想说的就是这句话。纵然他的长处就是在困境中顽强地活下去,但这也实在是太缺乏想象力,让他感到无比可悲。
「武原先生,称呼方式——」
绊抬起头来。
「你对我的称呼,又变回『小绊』了啊。」
她温柔的下垂眼角,大概是因为用力揉过,正微微泛红。仁看到她哭肿了的脸颊,就不禁想要触碰她的脸。
然而,在她满怀着痛苦的扭曲表情中,那双宿有明确意志的藏青色眼瞳,正表达着对仁的拒绝。仓本绊成长于父女单亲家庭,她的父亲就死于仁的手中。关键是他隐瞒这一事实、还像家人一样与绊围坐在同一张餐桌旁,这种不诚实,绊绝不会原谅他。
「你这段时间,就什么都别想,好好休养身体。小绊开始和魔法使打交道这才过了五个月而已,就算要思考今后,也应该慢慢得出答案,不要让自己后悔比较好。」
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曾经只是个普通女高中生的绊被一点点逼入绝境。最后她终究是杀死了神圣骑士团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一支小队、包括参谋贝雷诺·涅罗在内的整整十二人。
绊自己肯定都还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是好,所以旁人不管是谁这时候也无能为力。
「我明明一直都指责武原先生是『杀人犯』……」
「小绊说的话很正常。包括这次的这件事,错也不在小绊。要保护自己跟神和的身家性命,也只能那么做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没有错。只是没有对朋友见死不救,所以就只能那么做而已,无可奈何。」
仁努力用话语填补这只余抽泣声的沉默空白。
「就是这样罢了。有的时候,不管怎么做,都只能选出不怎么好的答案。」
这句话就仿佛是在为他自己辩解,就好像在把他没控制住自己杀死了绊父亲的行为正当化。
「成年人之间的争端,一定存在一个了结事态的平衡点。今天那些圣骑士主动向小绊挑起的争端,就是非得你死我活才能有个了结。所以就算那些人送命,小绊你也不用太过烦恼。」
他只是在说谎而已、话语毫无重量,因此这种话不管让他说多少都能说得出口。
「小绊你做得很好。你是为了保护神和这个朋友才战斗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害死他们。」
就算他谅解她、表扬她,现实也不会改变。但即便如此,既然被她拯救性命的瑞希眼下无法向她传达谢意,就只有仁能对她的战斗给出评判。
不过至今为止都主张『不要再战斗了』的她,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他骗过去。
「为什么要表扬我?」
「因为小绊做的事很了不起。」
生性正直的她痛苦地抬起眉毛,发出的声音近乎于哀号。
「杀了人怎么可能是好事!」
听到她的指责,仁松了一口气。看来因为杀人而被表扬这件事,在绊看来仍是明显异常的。不管仁如何自说自话,她依然没有改变,这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她正因如同自己摧毁了自己的世界而沮丧消沉,仁从她的背后隐约看到了同样在十七岁杀人的他自己,因此他不能让绊就这样孤身一人。
「既然有人死了,就没办法再圆满收场。不过,如果自己死了那就彻底完了。至少这次小绊珍惜的人都活了下来。」
卧室的角落里,摆着一团被毛毯包裹着、大得不自然的物体。那是投奔到仁的手下、结果在会议的袭击中战死的《鬼火众》之一——《黑鲸》马兰基什的遗体。他还没有告诉绊毛毯中到底包的是什么东西。
仁终究还是没有在用话语表扬绊的同时、以实际例子向她展示如果她不战斗神和会变成什么样。他实在是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利用尸体让她想清楚生命的轻重。
「去吃晚饭吧,神和在等你。」
仁和仓本绊围坐在一张餐桌旁时,总是伴随着对问题的拖延。从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在魔导师公馆事务官十崎京香家中开始就是如此。
梅洁尔帮忙盛好了绊的咖喱。本来是为了战斗来到这里、结果因为是个孩子所以一直被保护着的幼小刻印魔导师,向不幸杀了人的绊投去的视线极为复杂。过着与死亡为邻的生活、和亲自跨越杀人的界线,两者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餐桌上又多了绊与神和两个人,人口密度已经高得摩肩接踵。瑞希强占了一件艾蕾诺尔带来的换洗衣物,由于瑞希的四肢更加纤长,身材更好,本来风格清纯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就裸露得多了几分大胆。这么比较一下,身高也是瑞希高出了至少五公分。
瑞希和艾蕾诺尔坐在了绊的身旁,就如同要护住她的两侧。这间公寓本来不是她们的归处,只是赛拉与神和身负重伤,绊本人又失去了意识,只能把她们带到这里,将这里当作紧急避难处而已。
因此餐桌上没有对话,离其乐融融相去甚远,只有令人难堪的沉默束缚着整个起居室。
吃完了咖喱猪排饭的艾蕾诺尔,将手指组成祈祷的形状。
「我也是会做饭的。今天的晚饭我也帮忙了哦。」
不过,即便是有人抛出了话题,绊也无心接茬。她好像光是努力填饱肚子就已经费尽了气力,看上去无疑根本没有感觉到咖喱的味道。仁看到这幅光景,只希望能让气氛稍微轻松一点。
「你只是把炸肉饼搁在饭上而已吧。」
「所谓的蔬菜沙拉,也只不过是把蔬菜切一切拌一拌而已不是吗?既然如此,把炸肉饼搁在咖喱上当然算得上是做菜。」
和艾蕾诺尔进行这种普通的对话,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这让我怎么说……作为一个人,这种逻辑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你这话可真没礼貌。我可是分给了你贵重的蛋白质来源,你就没有一点感激之意吗?」
「……不要……再说什么……蛋白质了……不要把绊的事……和蛋白质……混在一起……」
艾蕾诺尔和瑞希都顾虑绊的心情,配合仁试图营造一点明快的气氛。这两个人,都是在更年轻的时候,就走上了鲜血淋漓的道路。
「一码归一码。蛋白质即是生命,生命是神的伟业,换句话说,一切蛋白质都受到了神的祝福,难道不是吗。」
身为圣职者的前圣骑士,在咖喱猪排饭前诉说着生命的赞歌。
「我说你啊,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最好闭上嘴什么话都别说了。」
和仁自己的十七岁相比,绊周围的环境实在是得天独厚。不过,艾蕾诺尔之所以身在此处,也是因为在公馆本馆陷落前,仁和绊流落到了她的住处的缘故。当时,仁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打算离开,而与之相对照,绊则想要仰赖他人的帮助。大概就是这种区别,使得她逐渐与旁人缔结了坚固的人际关系。
「小绊你很珍惜瑞希和艾蕾诺尔吧。」
不论是绊还是瑞希,甚至连艾蕾诺尔自己,都惊讶于仁居然把过去曾是圣骑士的铠甲少女当作了同伴。这几名少女都还年轻,所以在战斗这方面有着精神洁癖。
在给别人添麻烦、依赖别人这方面,大概也有擅长与不擅长之分。绊就属于比较擅长的人。
「我想、应该是的吧……」
绊怀着内心的痛楚,露出了一个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只是洗了洗脸、甚至不愿意换衣服的她,现在仍是满身疮痍。不过她还是足够坚强,能在痛苦的时候牵住别人的手。
和绊她们一同经历了白天的袭击、全裸战斗到了最后的赛拉,闻言低声嘟哝道:
「没把我算进去吗。」
「没提你么,当然是因为你这全裸一点都不显眼、然后还成天看别人眼色呗,你说是不?」
今晚的餐桌上头一次有了笑声,在这令人如坐针毡的气氛中听起来更像是哭笑不得。
不过,仁和绊之间依然横亘着他无能为力的高墙。绊上次来见舞花时曾经对仁说过,下一次见面时要得出结论划清界线。如今他们以这种形式再会,但这并非代表了绊的结论。
养父被杀的绊,到底能不能在仇人近旁生活,答案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得出。
「——喂,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突然,这个声音从灶台边传来,让餐桌上的气氛瞬间冷却。
仁转动僵硬的脖子望了过去,说话的是先一步吃完咖喱将盘子放到水池去的舞花。他实在无法把符合外貌的幼童声音与她实际说出口的辛辣台词联系到一起,脑子一时间完全呆住了。
「别人不惜脏了手也要保护你,你却一直指责哥哥不是吗?结果轮到自己的时候,倒是能摆出这么一副受害者的表情啊?」
「别说了!」
「为什么?哥哥你就是因为不把这种事情早点说清楚,所以才总是失败。」
「现在是紧急状况。从袭击发生到现在,一直没法联络到魔导师公馆,我们接下来很可能需要趁着晚上离开这里。这种影响内部团结的话,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追究也不迟。这不是拖延问题,而是为了能让大家都活下去。」
本来仁就打算等吃完饭后马上说出口。他不能把《黑鲸》马兰基什的尸体就这样放在公寓里,一直在打电话让公馆来取回去,然而哪怕是等到了晚上,他还是联络不上他的老东家、白天一同负责会场安保的魔导师公馆。【译注:此处的细节与上一卷末尾的描述有分歧。上卷最后说是尸体不能带回来,只能打电话让公馆回收,这一卷又成了实际上带回来了,打电话让公馆带走。我回头确认过,应该不是我理解有偏差,而是作者吃书,不过这种细微差别影响不大。】
「情势可能已经改变,和我在几小时前掌握的状况不同了。」
这种可能性,仁也不愿想象。
电视画面中,O·吉莫利【王子护】正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肆意泄露直到几小时前还不为世人所知的真相。
<友情力量一旦被亚特兰蒂斯人以外的其他人看见,就会被毁掉。这种时候,会冒出一种只有亚特兰蒂斯人才能看见的橙色光芒,我们称之为《魔炎》。所以呢,如果有人经常看到其他朋友都感觉不到的橙色火焰一样的光,那可能就是继承了我们亚特兰蒂斯人的血脉哟~>
如果把他话中的亚特兰蒂斯人换成『魔法使』,把友情力量换成『魔法』,那他说的就完全是现实。王子护让这座人工岛浮现于房总半岛东南,试图让国际社会将魔法使认知为『名叫亚特兰蒂斯人的民族』,借此骗取魔法使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权。不过,从另一方面讲,这也意味着魔法问题成为了仁他们这个世界的社会问题。也就是说,魔法使情势和国际政治也在一时间发生了牵连。
「你们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魔导师公馆也是日本的政府机构,日本又没法无视美国的意愿,神圣骑士团与美军有协作关系,现在这种状况当然是停止争斗才正常。」
仓本绊脸上的些许血色一瞬间褪去。自从绊作为魔法使觉醒之后,神圣骑士团就一直伺机加害于她。如果魔导师公馆真的和神圣骑士团结伙,绊在日本就彻底没有容身之处了。仁只要想象一下公馆和圣骑士一起攻击绊、然后他为了保护绊不得不将枪口对准老东家的景象,就觉得侧腹隐隐作痛。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刻印魔导师是隶属于魔导师公馆的。因此《笑脸郎》虎坂井雷伊自然要询问仁的具体意愿。
「老大,简而言之,连魔导师公馆都要与我们为敌了是吗?」
在《公馆》负责统筹指挥专任官的十崎京香,是仁的发小。所以他十分清楚,对方虽然不会因私情而放过他,但一定会给他留出一个机会。
「按照京香姐一贯的做法,事态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她却一直无视我这个用得上的战斗力,这绝对不正常。她不接我电话这件事本身,就是在告诉我们风向已经变了。」
现在这段空白的时间,大概也是京香为他制造出来的思考余地。
「老师,也就是说,我们要连夜逃跑吗?」
仁不由得心中一颤。如果与掌管全日本魔法使案件的魔导师公馆为敌,他们真的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仁想要拯救梅洁尔,对《鬼火众》也负有责任,在此基础上如果还想要救绊,以现在的状况已经可以说是痴人说梦。仁终于挤出的声音,紧张得无比沙哑。
「接下来会非常凶险。我们要赶在受到《公馆》攻击之前,离开其他势力知道位置的住所。」
魔导师公馆这个组织,一旦付诸行动就真的会痛下杀手,几乎不会因私情而动摇决定。在那里工作了九年的他,对此最为清楚。
「我可不想在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就因为别人的问题而送命。直到收集到必要情报为止,我们都要彻底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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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导师公馆的组织根基非常脆弱,存在本身不被公开,甚至都没有成文的法条规定它应当履行的职务。被相关人士简称为《公馆》的魔导师公馆,是一手承办所有魔法使案件的政府机关。由于魔法的存在本身都是秘密,它一直以来秉承的都是战前残留下的法则,甚至都没有好好修改以适应现代的情势。
不过,亚特兰蒂斯的上浮改变了《公馆》的境况。当魔法成为了国际社会的重大问题时,内阁总理大臣将直接与《公馆》对接。若还想在官僚机构中保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像《公馆》这样连执法手续都未有成文规定的行政机关,当受到严肃的政治压力时,就只有服从这一条路。
事务官十崎京香是魔导师公馆治安维持活动实质上的指挥官,这种身份使她不得不直面变化。
「您此次前来,是为了与警察厅更上层的干部会面吧?和我们这种小人物只是顺便见一面而已,又有何必要装模作样的要握手呢。」
京香面对眼前的黑发美女伸出的手,尖锐地回应道。在中央合同厅舍二号馆的警察厅租得一亩三分地的《公馆》内部,出现了本来不可能出现的人物。一直在驻日美军横田基地驻留的神圣骑士团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居然来到京香的个人办公室应酬寒暄。
圣骑士将军《至高之人》安洁洛塔·尤蒂娜面露微笑。属于魔法使中的最顶级集团——超高位魔导师的安洁洛塔,笑容带着一股好像只将人类视作风景一部分的超然。
为了不被仿佛身为世界中轴一般脊背笔挺的圣骑士将军的气势压倒,京香明确地重申了一遍。
「仅据有文字记录的历史,我们双方自黑船来航时就已开始对抗,前不久甚至致使公馆本馆陷落。我方虽然不得不遵从政府的决定,但除此之外,哪怕只是留下了握过一次手的记载,都会让我方蒙羞。」
「神圣骑士团与日本政府,经由美国中介,已就与亚特兰蒂斯相关的军事行动达成了合作协议。立场不上不下的《公馆》若要反抗政府的方针,可是非常危险的啊。」
京香为了让差点受感情驱使的头脑冷静下来,停顿了一次深呼吸的时间。这次的事件,是她们在失去公馆本馆、与官僚机构开始构筑密切关系之后的第一次重大危机。因此她们必须明确展示新时代的魔导师公馆解决魔法使案件的方式,以阐明自己的行事路线和存在意义。
「在一件事上合作,和构筑全面合作关系,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如果真的以为能和只把人类视作虫豸的魔法使构筑对等关系,那只会自取灭亡。」
身为百万圣骑士顶点之一的安洁洛塔,在敌阵之中仍是泰然自若。
「我相信您一定能够理解,只有神圣骑士团是不同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特意前来拜见这个世界的治安机关。」
神圣骑士团是魔法世界中唯一不将这个世界的居民称为《恶鬼》的魔法使集团。因此他们与把这个世界单纯视作魔法实验基地的《协会》决裂,至今为止已持续了一万年的战争。
不过,京香的父母就是在圣骑士进攻东京时被人杀害。她十分清楚敌人嘴上高唱着大道理,但手下行使的都是凄惨炽烈的杀戮。
「没有《神》存在的这个世界并非《地狱》,而是总有一天会有《真神》降临拯救一切的《应许之地》?神圣骑士团自说自话的夸夸其谈,在被卷入争端承受损害的我们看来只是麻烦而已。」
安洁洛塔身上的军服就仿佛是她的第二层皮肤,京香的恶意根本无法刺到她纤长的身躯。
「我们可以容许《公馆》的这种愤怒,但亚特兰蒂斯必须尽快处置。这应该也是美国政府与日本政府的共同见解。」
安洁洛塔似乎非常了解《公馆》的状况,所以她才大胆到敢在京香她们的工作地点抛头露面。
「魔导师公馆的工作的确进入了新的局面,但这和圣骑士的战略是不相干的两码事,请您不要混为一谈。我们若要进行杀人之外的正常治安活动,就面临着严重的人员不足,因此才开始与警察走近。靠近一般的行政机关和政治活动之后,我们的确已不像过去那般自由,不再是只需要将一切埋葬于黑暗之中的旧时代组织。针对亚特兰蒂斯的决定是由内阁做出的——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公馆》已经抛弃了过去的本能。」
由于『魔导师公馆式』的工作手段被视为极度危险,这次京香被排除在了方针决策圈之外。也就是说,《公馆》在政治层面上已经失败,还必须在这种情况下开始战斗。因此京香干脆豁了出去,在这场非正式会面中,就算对安洁洛塔多少发泄一些怒火也无妨。
「但是,亚特兰蒂斯上浮这样的事件,美国不可能毫无反应,既然如此日本政府自然也没有权利自由决断。不过,既然亚特兰蒂斯出现在几乎与日本的专属经济区相接的位置,在这个问题上即使联手协作,也应该尽可能慎重斟酌。再加上,如果不考虑亚特兰蒂斯本身的意志,第一位拥有明确国籍、并登上这座公海岛屿的人类,隶属于日本的新闻机构,是日本人。」
新出现在公海上的岛屿的所有权,属于最初进行有效占领的国家。如果将由于突然现身所以还不被承认是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的亚特兰蒂斯除外,目前最为符合这一条件的国家就是日本。也就是说,在王子护豪森将此事发展为公开国际问题的情况下,《公馆》已经无法通过小股部队实施奇袭,否则将会被国际社会视为心怀不轨。
「我可没有听说美国和日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得出了共同见解,所以您到底是为何而来?难道是特地来通知我『美国有意向无视日本的权利』吗?」
外务省在表面之下,除了美国之外,还正在与俄罗斯、中国、以及其他亚洲各国进行联络。这座距离东京只有四百公里的岛屿如果受到他国占领,就将颠覆这个国家的整个国防战略。
年轻的圣骑士将军既非政治家也非官僚,所以她才能用仿佛知晓一切的断定口吻谈论这个极为复杂而敏感的问题。
「这次的事件已经超越了魔法使案件的范畴。不止是魔导师公馆,连神圣骑士团都觉得棘手,所以我们才能以这个世界的国家和政治为桥梁彼此协作。」
在京香看来,圣骑士的真正目的似乎并不是亚特兰蒂斯本身。虽然安洁洛塔说神圣骑士团感到棘手,但实际上如果拥兵百万的神圣骑士团拿出真本事,足以轻易攻陷亚特兰蒂斯。即便是要顾忌美国,神圣骑士团也和《公馆》这种国家机关不同,是独立的魔导师集团,与美军只是有协作关系而已,应该并没有多少行动限制才对。京香认为,安洁洛塔试图和《公馆》乃至日本政府构筑协作关系的理由,一定是安洁洛塔已经掌握、但京香她们尚不知晓的『某种状况』。
「关于是否棘手这一点,我们的观点看来有所不同。假如亚特兰蒂斯上居住的魔法使全员死亡,那么可以说问题本身也就消失了,因此这件事从广义上讲仍是魔法使案件。如果凭借神圣骑士团的力量,应该可以轻易将之镇压。」
「这的确是非常有《公馆》风格的思考方式。我想您应该是在怀疑,神圣骑士团与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有可能正在联手欺骗世界吧。」
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正是布置这次事件的王子护豪森的雇主。这家企业的创设目的,是要让魔法使成为在这个世界上的经济强权,其商品清单中甚至存在核弹。太平洋上的亚特兰蒂斯,或许就是一座搭载了几十枚核弹的要塞。至少在京香看来,神圣骑士团完全有可能利用亚特兰蒂斯的存在,试图从内部侵蚀魔导师公馆的工作环境,进而从政治层面上将之完全击溃。
京香的十五平米办公室中,也能听见走廊中传来的骚动。目前,本馆烧毁的魔导师公馆暂居于警察厅之中,在这个房间之外,警方正忙于应对国际展览中心的爆炸事件。这起事件的犯人正是过去《公馆》负责与之交涉的魔法势力——《协会》,这也是将京香排除在决策层外明面上的理由。
「我们《公馆》当然考虑到了怀斯曼与神圣骑士团存在秘密协议的可能性。在八月已经接到死亡报告的王子护豪森如今实际上还活着,而神圣骑士团当时向地下都市派出了部队——关于此事的具体状况,我非常感兴趣。」
「关于王子护豪森『还活着』这件事,我倒想对《公馆》发出的死亡报告提出质疑。」
这个房间如今仍受到不信任魔法使的本国官僚持续窃听,只要想象一下窃听这场对话的警察厅官僚如今正在思考什么,京香就感到无比愉快。
「《至高之人》安洁洛塔,不如干脆就由您去暗杀王子护豪森如何?」
「暗杀应该是魔导师公馆的工作才是。」
京香的情绪舒畅起来之后突然意识到,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是天才安洁洛塔为了制造机械化装备而设立的极端自上而下型组织,这种组织的领导者,不可能单纯是为了打招呼而来到遍布《恶鬼》无法使用魔法的合同厅舍。
「看来即便是《至高之人》也并不擅长交涉啊,安洁洛塔将军。对仓本绊的抓捕工作还没有进展吗?」
仓本绊是使用专门操纵魔法使的特殊魔法的魔法使,也是神圣骑士团一直以来伺机抓捕的对象。目前,仓本绊的踪迹在遭到爆炸袭击的东京国际展览中心彻底中断,但很容易想象究竟是谁藏匿了她。如今身在此处的安洁洛塔应该也查清楚了绊正在武原仁的所在之处,却依然没能抓住对方。
「看来在国际展览中心失去了参谋贝雷诺·涅罗,已经对贵团产生了影响。您恐怕没有想到,这种一切都由您一人决定的组织架构,失去副官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影响吧。」
「若是为了直面神意,纵使导致牺牲,那也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袭击又一次招致了新的牺牲,而对方流出的血,还没有得到相应的补偿。京香紧绷的内心有所舒缓,表情也放松了不少。正因为连与之从小一起长大的京香都无法理解武原仁这个男人,所以她能够与安洁洛塔的小小挫折产生共鸣。仁也是《公馆》催生的一种无法预测的怪物。
安洁洛塔的视线微微晃动,可能是因为京香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微笑。
「抱歉。我只是明白了,《至高之人》终究也是女性。男性的行为时常会跃出女性所能理解的框架之外。Miss·尤蒂娜,哪怕是您也是一样。」
仁他们已从公寓中销声匿迹,这让京香松了一口气。这也意味着他们避免了与《公馆》职员直接冲突的风险。她已经舍弃了仁,但不论是从政治层面还是从感情层面上讲,她都不希望完全切断与之取得联络的可能性。
「无需顾虑,心怀喜悦,展露笑容吧。在这段时间里,您也是我们的同行者,一起走在通往救赎的旅途上。」
超然于世的安洁洛塔,露出了比京香更加自然的大大微笑。
「就好比野兽不论如何隐藏踪迹,也无法逃离大地。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神》之手的掌控。」
「我不了解什么『《神》之手』,但归根到底,实际行动的还是能力有限的『人之手』。」
魔导师公馆为了完成维持治安的职责,安排名为专任官的实行人员,将《协会》提供的刻印魔导师当作道具驱使。然而到了如今,这些战斗力已经所剩无几,若要将之投入到必将演变为激斗的亚特兰蒂斯之战中,京香目前看不到有任何实际意义。
但现在她只能顺应形势做出过快的判断,这让她感到极为不适。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神之手,恐怕就是像这样引导世人的。身为魔法消除者的京香,绝对不可能被魔法操控内心,然而如果《神》与神意真的存在,就能特意差遣安洁洛塔,诱导公馆不得不投入本来不愿付出的战力。
京香一瞬间在《至高之人》的身后幻视到了她们积累了一万年的争斗历史。如果安洁洛塔没有为了仓本绊而来到东京,仁『让魔法使以魔法使的身份在这个世界自立』的目标或许就能够在日本实现。他们可以经由魔导师公馆从日本政府手中得到工作,也会有在社会中构建容身之处的途径。然而以目前的现状,这些全部都成了不可能实现的泡影。
至少对于武原仁而言,除非神圣骑士团毁灭,或者至少也得除掉安洁洛塔·尤蒂娜,否则他永远无法得到安歇。又或者,干脆放弃仓本绊也是一条出路。
毫无疑问,事态已经开始了关键性的发展。
安洁洛塔离开房间,前去与警察干部们会面了。可能是由于这段对话被窃听,导致京香并没有被邀请出席。只要她在房间中说出了诸如『暗杀』、『杀光』之类的带有『杀』字的单词,警方就不会再让她参与会面。
她一个人留在办公室中,整理状况分析和今后魔导师公馆的行动方针,写在报告书上。当她接到安洁洛塔已经离开合同厅舍的报告后,便开始安排外出。今天她还预定要与人见面。
魔导师公馆目前正在处理的案件,并非只有亚特兰蒂斯和王子护豪森这一项。警察厅之所以忙得不可开交,更主要的原因是同时发生的另一起事件——国际展览中心的爆炸案。
爆炸案的犯人是超高位魔导师《九位》率领的《协会》主流派。警察厅怀疑有人从内部泄露情报,之前一直负责与《协会》对接的《公馆》,目前在警察眼中的可信任度极为低下。
安洁洛塔·尤蒂娜说『暗杀应该是魔导师公馆的工作』,京香的确有这种打算。王子护已经现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但身为传统魔法使的《九位》,仍是在黑暗中偷偷开展工作。因此,京香她们便也能通过传统的见不得人手段加以应对。
「请派一辆车过来。我想在车内接见那位犯人的关联人员,没问题吧。」
京香离开厅舍时,事先安排好的漆黑专车早已在外等候。出于安保考虑,在这非常时期,接送她的交通工具也变得豪华起来。
现在新闻中都将爆炸事件认定是恐怖分子所为,而八月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仍在人们的记忆中尚未褪色,很少有人还敢在夜间外出,总觉得这座城市丧失了活力。
京香要会见的人,就等在沿着樱田大道南下、赤羽桥附近的一座加油站前。那是一位身高与京香相仿,身穿短裙和女仆装、大约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站在路边,脸上一副忧愁的表情。
司机在人行道旁停下车,自动门一打开,身穿女仆装的少年以优雅的动作坐在了京香另一侧的后排座位上。琉华·艾拉德·玛那——过去的相似大系最高位魔导师斯赛拉米斯·安德·玛那之子,前刻印魔导师浅利凯兹的贴身随从。
「您说可以带我去见凯兹大人,这是真的吗?」
汽车几乎无声地启动。雾化玻璃保护下的车内,已经形成了一间小小的密室。
少年的手指摆弄着女仆装极短的裙摆,似乎很是在意自己暴露在外的瘦长大腿。
「凯兹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父亲说我没有魔法天分,就打算把我培养成一次性的刺客,是那个人救了我。」
过去的相似大系世界,有过一段由《不死王》斯赛拉米斯统治的黑暗时代。那段时期,高位魔导师们利用在相似的物体间发现魔力加以操纵的相似大系魔法,来改造自己的身体。
本来,相似大系魔法中是没有延长寿命的方法的。因此,在斯赛拉米斯的时代,为了达成长生不死,高位魔导师频繁通过相似魔术『将他人的身体誊写于自身』,也就是抓来身体条件优越且具有魔法天分的人,使自己的身体与之『相似』。接着,他们越来越渴求美丽的容貌、声音,想要得到与人体相关的一切。最后,为了不让身体的原本主人控诉他们是强盗,甚至干脆夺走了那些人的性命。据京香所知,在这个颓废至极的社会中掀起革命,击杀了原本位列《三十六宫》的斯赛拉米斯的人,便是那位英雄《近神者》葛兰·阿萨雷。
「浅利凯兹目前被警察逮捕,拘留于看守所中。应该会在四十八小时以内作为杀人案嫌疑犯送交检察院。」
今天白天,浅利凯兹在发生爆炸的展览中心东展厅之外,因杀人嫌疑被当场逮捕。当时他手持凶器,呆然站立在十二名圣骑士的尸体旁。面对警察的审讯,凯兹否认了自身的嫌疑,他声称自己遭到了再演魔导师仓本绊的操纵。
「凯兹大人没有杀人!他不是能做得出那种事的人。」
「是吗?留在现场的凶器、十二柄剑,全部都是通过精密的相似魔术形成。在现场附近能办到这种事的魔法使,只有浅利凯兹。」
浅利凯兹是英雄不成器的双胞胎弟弟。他那过了三十岁还不断逃避战斗的懦弱性格,即便是拥有了兄长的才华也无法改变,如今依然是个小人物。不过,正因为是这样,即使有那个能力,他也无法做到大量杀人。这位名叫琉华的少年似乎打心底里信任浅利凯兹。
「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是凯兹大人做的吧。」
「十二柄剑全部成形为了与凯兹携带的武器相同的形状,他已经承认了那是他自己的剑,既然如此,认为将凶器变形为与之相似形状的也是他,是非常合理的推断。警方拍下了凶器的照片,需要看看吗?」
「你们这么不讲理,怀斯曼不会坐视不管的!」
连对发小武原仁都能铁面无情的她,对凯兹自然不会有丝毫宽容。
「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确认过了。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已经声明,『我司并未批准与神圣骑士团发生战斗,事件责任全部由综合情报部高级经理浅利凯兹个人承担』。对方已经送来了书面文件,需要看看吗?」
「怎么会……」
「你该不会真的觉得那种可疑透顶的公司靠得住吧?」
被漆黑的窗玻璃封锁住的阴暗车内,琉华本来就偏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无比。他还太年轻,意识不到凯兹只是被巧妙利用了而已。如果不能凭借自身意志确定敌人,就只能被人当作廉价货色使唤,所以凯兹总是被迫抽中倒霉的下下签。
「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请你转告浅利凯兹,如果他杀死《九位》,我们就放他一马。」
汽车漫无目的保持行驶。这趟路途的确没有目的地,唯一的目标就是不断前进,直到对方产生是自己主动得出答案的错觉。
「日本这个国家是存在死刑的。杀害十二人,已经足以判处死刑。」
「请救救凯兹大人吧。」
在昏暗的光线中,琉华就如同少女一般两手捂住了脸。
「那个人是很善良的。肯定就是因为太善良了,所以才会落得那种下场。」
这世上的确有一类人会在废柴男人身边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然后逐渐堕落。这位还没到变声期的少年,看来正是这种类型。
「凯兹大人作为击败葛兰大人的英雄回到家乡,可相似世界却非要勉强他去战斗。都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变得这么顽固。」
京香知道对方并不指望她的回应,因此便从后座透过车前窗观看车外的风景。
「明明那个人只要把那些想要利用他还有想要把他当作垫脚石的家伙全都杀掉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也就不用像这样不断逃亡了。」
不愿战斗选择逃避真的是一种善良吗——京香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并没有说出口。
「那个人就是因为没有杀人,所以才回到这个《地狱》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事到如今又怎么可能再去杀人呢!」
《协会》为了消灭这个世界的居民生产了大量的核弹。京香她们的祖先在将曾是神话主角的魔法使们驱赶至黑暗中时,必定也付出了大量的牺牲。今天,她们与《九位》之间,也同样到了互相毁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
「请不要逼那个人去杀人。只要是我办得到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若你还想当怀斯曼的员工,能办得到的事恐怕不多吧。」
「抛弃了那个人的怀斯曼……那种破地方……只要那个人能活下去的话……」
即使对方是不惜自毁的献身型人格,从他身上敲骨吸髓还是太过残忍。不过即便如此,京香仍是引导出了自己等待多时的『那个答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浅利凯兹无法杀人,那仅是逮捕也无妨。不过,如果要给予他选择手段的权利,我们也需要对他加以限制。如果他失败、或是中途逃亡,琉华·艾拉德·玛那,你就将代替凯兹受刑。」
《协会》在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时,以梅洁尔的性命为条件策反武原仁,使其背叛了魔导师公馆。而如今,京香以类似的手段,拿身穿女仆装性格纯真的琉华当作盾牌,试图操控浅利凯兹。
「如果我能为凯兹大人做点什么,那我非常乐意。」
少年欣然答应亲自登上祭台,那双清澈的眼瞳中,似乎饱含着对以妄自尊大和无数借口装点自身的凯兹的信任。
如同迷失在东京夜路中的汽车,突然一转方向盘,径直驶向关押凯兹的地方。在公路上的彷徨,只是京香刻意营造的演出氛围罢了。成年人的争端,总会提前考虑到能做出了结的平衡点。少年察觉不到这一点,只是因兴奋而面染红潮。
她想起了幼小的梅洁尔,口中多了一分苦涩。
把琉华收为人质,将凯兹释放时,已经过了半夜零点。
「心累吗?」
坐在专车副驾驶位置上的年轻男性向她问道。此人是专任官《破坏》八咬诚志郎,因为其他人都没有空闲,便请他来当护卫。
京香强忍心中的不适回答:
「当然不会。这是我的工作。」
她是连魔法使都畏惧的冰之事务官。
「在他那个年龄的时候,仁已经和魔导师公馆搭上了线。八咬专任官应该更早吧。」
肤色白皙如同贵公子的八咬露出苦笑。如果无视花哨的夹克和毫无意义地敞开前襟的衬衫,眼下的他看上去倒像是个正经人。
「毕竟我生下来就带着『这种』魔法,《公馆》就相当于是我的故乡。但是,那孩子从今天开始就没有容身之处了啊……」
「如果在这个世界没法好好生活,那就回魔法世界不就好了。像刻印魔导师,可是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没有容身之处啊。」
目前,魔导师公馆正处于极为凶险的位置。《协会》虽正由《九位》率领的主流派主导,但并非是铁板一块,也存在协调官贝尔尼奇那样的少数反对派。然而即便是反对派,只要还是《协会》的一分子,就不会容忍与神圣骑士团合作。因此以现在的状况,不论如何刻印魔导师都没有容身之地。仁创设支援魔法使的NPO法人,前提是魔法的存在本身是秘密,政府无法在表面上进行干涉。可现在连这一前提都已经崩溃。
哪怕明知是自私任性,比起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还是更珍惜身边人。
「现在可还不能死呀——」
京香把一下子变得疲惫不堪的身体靠在汽车后座上。
王子护豪森已经以亚特兰蒂斯人的名义,将魔法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然而她乘坐的汽车,依然行驶在无尽的黑暗中。
✝
「难道不应该打声招呼吗?」
眼前的这位女性,栗色的长卷发垂至腰间,全身包裹在洁白的长袍中,外表看上去只有十几岁,不过高位魔法使的外表完全不可信。
仁隔着一张玻璃圆桌,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高级酒店的休息厅,本就是会自然而然充满国际色彩的场所,眼前的魔女身上的服饰做工精良、颇为奢华,看上去也像是异国的民族服饰。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文化一旦混杂起来,分界线竟模糊得令人意外。
「实在是十万火急,这才突然拜访。非常感谢您能腾出时间来。」
「我指的不是这种『打招呼』。我也是《联盟》的重要人物,大致的状况好歹是清楚的。」
眼前这位看似少女之物,名唤《导师》艾丽瑟·邦施坦因。
魔法世界中有三个大型集团。过去发现了通往这个世界的《门扉》、魔法世界最大的势力《协会》;一万年前从《协会》中脱离的神音世界的神圣骑士团;大约五百年前同样从《协会》中分离出来的《联盟》。
艾丽瑟是从五百多年前的《联盟》独立战争时期活到现在的超高位魔导师。而且据说早已陷入疯狂,是栖居于黑暗中的吃人怪物。
「……欧洲的魔法使可真有钱啊。」
「我租了最上层的套房,面积大概有你的公寓的两倍大。」
听到对方满脸笑容地这么说,仁不禁将上半身向前探去。刚才,仁的公寓遭到了神圣骑士团的袭击。他们利用梅洁尔的圆环大系魔法转移在最后关头成功逃脱,眼下首先需要一处新的居所。在非魔法消除环境下想抓住圆环魔导师极为困难,但从长期来看,十几人的队伍不可能一直躲过有五千人之众的机械化圣骑士师团。
虽然前台二十四小时营业,但毕竟是在大半夜,酒店的休息厅中几乎没有人迹。冷色调的照明下,透着一股异样的氛围。
仁也思考了很多遍该如何切入正题。京香完全切断了与仁的联络,如果把这条由沉默构成的信息视作暗示了圣骑士与《公馆》目前的关系,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假如京香直接通知他,很可能会被安上在关键时刻泄露情报的罪名遭到囚禁。
「魔导师公馆和神圣骑士团貌似已经联手,我们必须迅速打开局面,为此需要帮助,能否请您助我们一臂之力?」
「不耍小花招这一点给人的印象不错。不过,这是要把我卷进你们的麻烦事里面吗?」
即使不加掩饰直入主题,但这请求终归是太过厚颜无耻,仁实在是无可奈何。
「老实说,我们现在只能仰赖《联盟》。如今在《九位》主导下的《协会》,是我们的敌人。神圣骑士团也是敌人。现在又失去了魔导师公馆的协助,能投靠的就只有《联盟》了。」
艾丽瑟的魔法混沌大系,是从《物》与《物》的关联中发现魔力。聚集了复数的这种魔力后,《魔力》与《魔力》之间的关联又会诞生更加复杂的魔力,然后彼此之间又诞生新的关联,无限自我吸收。如此一来高位混沌魔导师的魔力,便能自然成长为举止动作如同生命体的《爪牙》。
被操纵了成长过程诞生出的《爪牙》,为艾丽瑟泡好了红茶,如昆虫般拥有节肢长足的黑影,灵巧地躲过了《恶鬼》前台服务员的视线倾倒茶壶。不知它是从哪里偷师学到的泡茶技巧,红茶的香味和热气一同飘散开来。
「我记得,我们好像是不久之前才刚刚认识吧。你会为了刚刚认识不久的人而赌上性命吗?」
「……这个……我倒是……经常这么干。」
仁一旦原原本本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少女外形的怪物闻言,诧异地皱起柔和的眉毛。
「可是,按照一般人的常识而言,不管怎样,没有任何利益却背负起他人的性命,都属于愚昧之举吧?」
魔法使的世界是极为严酷的泥潭,纯凭力量和计谋支配他人,一不留神暴露出破绽就会立即遭到反噬。但是,仁回想起了自己和梅洁尔还有绊至今为止都是如何来往。
「这个嘛……人各有各的活法。」
不惜说谎也要维持颜面没有任何意义。包括如今他收容绊和舞花,按他心中能做出理性判断的那一部分的计算,都属于愚蠢的极致。
身为《联盟》议长的她,判断自然也十分严厉。
「那么结果,你有得到什么东西吗?」
「大概,得到的就是学会了给人添麻烦和厚脸皮吧。」
一瞬间仁还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妙语,但紧接着艾丽瑟复杂的表情就让他胸口抽痛不已。
他之所以没有被赶回去,全是因为他足够迅速就定下了向《联盟》求助的方针。艾丽瑟是为了那场刚刚因袭击而收场的会议特地来到日本,如果不是在事态发展的今晚,等到明天她应该已经退房离开了。不过,现在对于《联盟》而言,与仁他们做交易,可以让她们在日本急剧变化的局势中心建立一座桥头堡。
「我们没打算一直依赖《联盟》,总有一天会回到《公馆》方面,到时候《联盟》也会多一条外交渠道。」
「所以《联盟》藏匿你和梅洁尔·阿琉夏、《鬼火众》刻印魔导师及其他人等,是有好处的——你是这个意思吗?但是你要如何保证,你们不会反过来成为危害到我们的定时炸弹?」
「首先,对我们而言,《鬼火众》和其他刻印魔导师的身份保证、还有与《协会》的联系,都必须通过魔导师公馆进行。如果我们和《公馆》彻底决裂,就不可能再得到任何工作。因此除非真的被逼到绝路,否则我们绝不会与老东家对抗,让事态更加复杂。」
「那么魔导师公馆有没有可能真的就这样一直和神圣骑士团联手呢?你能断定绝对不会吗?」
仁和长大后的发小十崎京香,两人即使不实际交流,也能推测出彼此在这种情况下到底会欺骗哪一方。
「绝对不会。考虑到这场骚动结束时的『平衡点』,与圣骑士维持友好关系没有任何意义。这种能在大白天的都市中布置几千武装人员的魔法使集团,行动的根本方针却是『神意』。一帮『最终目标是让《神》降临于这个世界带来救赎』的家伙,日本政府也不可能与之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而且魔导师公馆在经历了昨天的会议知晓了《九位》的真实身份后,大概已经没有当初那么畏惧《协会》了。
此处并没有仁高中刚开始战斗时追求的事物。自那之后,他就只是想要成为『类似英雄的人物』而已,并不真正追求正义。如今的泥潭,正适合像他这样的人。
但即使如此,如果能一直保护好『她』,就能让仁产生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有意义的错觉。他把自身行动的价值强行寄托于小孩子的身上,从而逃避自身的问题。
「——的确。」
《导师》艾丽瑟透着疯狂的苍眸牢牢盯着面前的红茶茶杯。她虽然有着少女的模样,却是历经欧洲五百年剧变战斗至今、货真价实的怪物。
「话说,我可以认为,『她』的意见也是如此吗?」
被这么一说,仁马上回过头,紧接着脖子便僵住了。梅洁尔踏着碎步雀跃而来,将严肃而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
「老师!」
小魔女在深夜的高级酒店的休息厅中高声一叫。一想到她是因为看到了仁的身影才露出这种表情,一股自豪之情便悄然涌现。梅洁尔的脚步声被地上的厚实绒毯完全吸收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说了让你和大家一起在那边等着吗?那些人在紧急状况下的移动能力不够啊。」
「反正如果真到了紧急状况,就算有我在也没什么区别。而且老师你不也是靠自己一个人没法用魔法移动嘛。」
深更半夜里,昏暗而幽静的酒店休息厅中沉淀的历史重量彻底散去。紧贴着仁坐下的她再把身体靠过来,气氛更是幡然一变。
「老师,这里真棒啊。光线暗暗的,感觉就好像我们两个人留在了放学后的学校里一样。」
在暗淡的光线下,梅洁尔不久前洗过的头发隐约散出的气味、还有她的体温,都好像比晚饭餐桌上更加透着一股大人的风范。从旁路过的门僮也吃了一惊,一瞬间停下了脚步,吓得仁脸上血色尽失。小学生和老师,是不会在深夜的酒店休息厅中见面的。
艾丽瑟也呼出温热的吐息,似乎有些羞涩地说道:
「看来已经是比起红茶更适合红酒的气氛了呢。」
这位《导师》满面微笑,一副怕是要给小孩子劝酒的样子。仁心里清楚,面对这个儿童权利尚未得到确立的近代之前就已存在的旧时代亡灵,不管说什么也没有用。
「总之——」
「总之什么啊,老师?」
「在这里你还是叫我哥哥吧。总比『老师和学生』更加自然。」
他说出口才意识到,根本一点都不自然。
「……明白了。哥哥。」
眼前的吃人怪物最喜欢浓厚的人际关系,已经欢喜得双目湿润。
「太棒了,请到我的房间慢慢来……不对、不好意思,突然想到了点好事。」
「言归正传。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能有一处足够大的场所。不会受到圣骑士的袭击,能让我和梅洁尔、还有八名《鬼火众》、再加上四个人——一共十四人生活两个星期左右就可以。最长应该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仁如果在此时被拒绝就彻底没有后路了,因此格外拼命。当然梅洁尔也是认真的。明明所有人都在走钢丝,可是一起参与进来后简直如同一场喜剧。仁生活的现实就是如此,自从小魔女来到他身边后,就一直是如此。
「哥哥,要谈魔法使的话题,怎么能没有我在呢?」
梅洁尔在一坐即陷的柔软高档沙发上挪动屁股,不知是不是十分享受这种触感,小魔女看似若无其事的表情隐约透着一股喜笑颜开的意味。
「有我在,哥哥你和人谈起事情来也更加方便吧。因为掌控《协会》的敌人就是流放我的圆环世界的最高位魔导师《九位》呀。如果伊利斯·阿琉夏的女儿说要报伊利斯战争的一箭之仇,寿司姐姐应该也更容易理解嘛。」
对梅洁尔而言,《导师》艾丽瑟就是头一次见面时便请她吃寿司的『寿司姐姐』。
「那要不然,我再请你吃一次寿司?」
魔法世界三大势力之一的首脑、《联盟》的议长仍是一副楚楚动人的笑容,步调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仁不禁也想如这帮魔法使一般不拘小节地活一次试试。
「——我们的目标是《九位》。如今的《协会》,就是正由那家伙还有圆环世界驱动。她的动机是圆环世界在《三十六宫》中落至『九位』,已经没有后路了,也就是说要猎食这个世界,借此成果重新向上爬。猎食者和猎物之间不存在谈判的余地。而反过来说,只要能击杀最高位魔导师《九位》,圆环世界就不再拥有能引导《协会》与《恶鬼》开展全面战争的力量。」
「你赞成吗,梅洁尔·阿琉夏?」
「不要看不起我。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小魔女懒洋洋地抬起一直倚靠在仁手臂上的身体,一甩食指,优雅地拨开被汗液粘在远未发育成熟的洁白脖颈上的黑色长发。
「母亲大人好不容易才揭示了圆环世界的法则其实是『在构造本身中包含变化的螺旋』,明明终于得到了正确的法则,却不首先重新创造出正确的魔法,这不就仅仅是在逃避知识嘛。」
仁啪地一下把手搁在了坐高很矮的少女的头顶。他能够理解那种不敢适应新秩序的软弱,所以颇为伤感。
「《公馆》肯定也在考虑这次事件的『理想平衡点』。这个世界最大的威胁不是王子护和亚特兰蒂斯,而是大量生产核弹、且真心想要投入使用、将之到处散播的《九位》。即使亚特兰蒂斯上浮,这一点仍没有改变。」
梅洁尔麦芽糖色的眼瞳因猛烈燃烧的激情而散发着摄人的光辉。仁能想象得到究竟是什么东西正在她内心深处熊熊燃烧。
「……不,既然《九位》打算彻底消灭我们这个世界的居民,决战的时间应该会更早。实际上,亚特兰蒂斯上浮的地方,正好处于如果被他国占领、就会削减日本专属经济区的敏感位置。王子护也真敢干啊。……《公馆》无法拒绝神圣骑士团,也是因为目前的国际关系极为紧张。」
怪物艾丽瑟的话语中,包含着如刀锋般锐利的意志。
「你说的话全是推测。」
「如果《九位》身亡,《协会》和《公馆》恢复正常交流,状况一定会有所改变。关于这一点,我敢用身家性命打赌。纵然有亚特兰蒂斯的存在,但《公馆》本来就是为了与《协会》交涉而成立的机构。而且圣骑士是一帮把五千人的兵力驻扎在别国首都还擅自采取军事行动的无常识疯子,这个国家的政府还没无能到和这种家伙维持长期合作的地步。」
「那么请问,如果这个国家的政府也推进了攻击《九位》的计划,你要怎么办?如果要出手的话,到时候一旦发生冲突,连我们也会被卷进去。」
「真到那时我们就规矩一点,先后退一步,再根据形势,准备应对《公馆》失败的状况,或是出手添一把力。」
不经意间,仁的手上裹上了一道温暖的感触。他夺走无数性命的罪恶之手,被梅洁尔幼小的手指紧紧缠住。
「不要一个人决定这么重要的事情。虽然你不想把我带来,但是在魔法使的眼里,和《九位》一决胜负可是我的责任啊?」
梅洁尔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是无比高傲的魔女,因此绝不会从战斗中逃避。仁面对着这个就在他身旁仿佛正在散发出光辉的少女,说出的话都显得含糊其辞。
「这次不比往常,并不是说要让你乖乖被保护着就好,不是那么单纯的问题。你不是『总有一天』要战胜刻印魔导师的试炼回到圆环世界吗?既然如此……就不该变成杀死『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地方的最高领导人的凶手。在周围真的到处都是敌人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能生存得下去。」
《九位》在超高位魔导师中算是擅长政治的人才。也就是说,《九位》很可能不是因为私怨,而是因为政治理由而把梅洁尔作为刻印魔导师流放出圆环世界。敌人对这个世界而言十恶不赦,但对圆环世界的居民而言却是终结伊利斯战争的领导者。
活生生的神话《雷神》克雷彭斯也曾评论过,『为了圆环世界,梅洁尔的母亲非死不可』。正因为敌人是个俗人,透过其行动能隐约窥探在她背后隐藏着的『遵从《九位》的圆环世界』这一社会的颓废图景。圆环世界的目的是取回过去的『普通』,因此可以豁出去把一切都视作必要之恶。这种心理,如果以这个世界为例,就好比《公馆》为了保护秩序而狩猎魔法使的行为并不会受到谴责。在《九位》和圆环世界的居民眼里,仁他们根本算不上人,只不过是《恶鬼》罢了。
对于魔法世界的居民而言,仁他们这个世界的人类就是死了也无妨的物件而已。因此利用核战争毁灭他们,也是『普通』的一部分。
「人在保护自己生存着的『普通』时,可以变得无止境地残酷和狠辣。……在你看来,这可能是一场跨越拦在面前的墙壁、最终得到某种收获的试炼。但实际上,真相大概要更加庞大,也更加无可救药。」
小魔女捂住平坦的胸脯断言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伊利斯·阿琉夏的女儿。是那个比任何人都傲慢的《魔法使中的魔法使》的女儿。哪怕全世界的所有人都变成我的敌人,我也要像母亲大人那样从正面打服他们。」
这份决意十分高贵,但根植于社会之中发展而来的巨大恶意,已经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了。
早已不正常的《导师》艾丽瑟哧哧发笑,在不断战斗的过程中永远失去了某种重要事物的她,放下了红茶茶杯。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好了,我去找酒店的人办手续,你们两位请慢慢享受,我去别的地方睡。」
仁一下子被呛到,连连咳嗽的声音在无人的休息厅中回响。
「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是怎么听的?」
「至今为止一起住的地方没法再待了,只好找我来帮你们私奔,难道不是嘛?」
明明眼下无可奈何的状况根本没有任何改变,但好像一切都突然变得不对劲了。
艾丽瑟仍是呵呵笑着,仁感到一阵微冷的空气抚过了自己的脖颈。
「我接受你们的请求。《联盟》不会有任何动作,但我会尽可能提供私人层面的协助。」
帮助将会与《九位》刀兵相向的集团,也会给艾丽瑟带来很大的风险。但她还是下定了决心,大概是因为掌握了仁的弱点——仁绝对无法抛弃梅洁尔。仁明明是个『恶人』,可他现在的弱点实在是太过明显。
「……好了,已经到避难所了,请睁开眼。」
仁和梅洁尔刚一离开深夜的酒店,就乘着魔法跳跃到了『这里』。艾丽瑟的混沌大系魔法转移,能够一瞬间移动到与施术者『相关』的地方。也就是说,她只要在超过五百年的人生中走遍全世界散播影响,就能轻易移动到地球的各个角落。
「等等——」
但是仁的确见过这个艾丽瑟带着他们来到的地方。
「我应该说过……目前要打开局面必须击败《九位》,为此我们需要一个能暂时安顿下来的地方……没错吧?」
「嗯,的确说过。」
艾丽瑟率先穿过密布街灯的住宅街。这一片街道空无人烟,因为在他们的左手侧,全是某户占地面积异常庞大的人家高耸的围墙。
「这里不是神和家吗。」
巨大的木制院门上,的确挂着以墨笔写下《神和》二字的牌匾。这里正是在《公馆》仅有的十二个专任官名额中占据指定席位的除魔名门、神和家的宅院。
日本的神话传说丰富,古老魔法使家族也相对较多。这个国家存在《协会》的《门扉》,已与异世界人有上千年的来往。魔法即是异世界人强行带来的异世界自然法则,这种能力能够遗传,因此在严守血统的家族中便能诞生许多魔法使。继承了地狱特有魔法『混沌因子』的神和家,也是这类旧时代家族之一。
艾丽瑟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按下了大门上安装的门铃。
「《沉默》呀,这是你自己说的。《九位》在近期一定会采取行动,所以想要一个不会被神圣骑士团和《公馆》打扰、能够集中于应对《协会》的地点。……这里就很完美。」
「我的意思是,这里跟你毫无关系,完全就是别人家。而且这家人可是跟魔导师公馆有密切来往的,你动动脑子用常识思考一下好不好。」
「那么,要不然,就动手把这里攻占下来?」
眼前的狂人回过头,用她抛弃了人世一切尘芥之物的澄澈眼瞳朝仁望来。超高位魔导师就代表着其所属的魔法世界文明本身,这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因为几乎无所不能,所以行事风格自由得令人畏惧。
仁不由得向靠在他身边的梅洁尔看去。小恶魔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夜晚彻骨的寒风,全身因嗜虐的预感而烧得通红。
「之后老师被教训的时候,我也会陪着一起的。」
仁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得茫然眺望不停按下门铃的艾丽瑟的后背。
「你的意思是,会陪我一起道歉吗?」
「当然是我也会跟着一起教训老师的意思啦。」
神和家把刻印魔导师称为《式神》,彻底将他们视作工具使用。这一套指挥系统有大半都和魔导师公馆保持分离,即使和《协会》的交流断绝,式神们也依然能维持秩序。神和家会将不需要的式神随便当作弃子,但对有价值的式神又会予以重用,并促使他们成家生子。在一千余年的历史里,神和家中已诞生了超过一百个独立的《式神》家族。目前神和家的式神有超过一半甚至都不是魔法世界的罪人,而是这些家族的子孙后代。
迎接仁一行人的佣人,就是来自这种承受着古老束缚的家族。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
这位身穿和服,年约五十岁的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罪人的气息,表情神色也颇为柔和。本该随着时代演变早已风化的奉公人习俗,现今仍残留在这个地方。
随后,佣人带领他们来到神和家的大厅,现任当家神和瑞希就等在那里。
「……喂……废物。」
伤势已经迅速恢复的瑞希,只在白色贴身衣物上披了一件外套,就以这副随性的模样迎接他们的到来。他们在公寓遭到袭击离开那里之后就马上分开,到现在约有两个小时不见。
「说实话,这我已经拦不住了。」
「……你不是……自信……十足……去找人……帮忙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魔兽师》神和瑞希是去年狩猎了最多目标的优秀专任官,肩负除魔家族千年历史的她,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强烈气势。
但是,在这铺满榻榻米的大厅中,艾丽瑟啪地一声随意拍了一下手,气氛便瞬间改变,仁只觉得毛骨悚然,后背鸡皮疙瘩狂冒。
「你这么生气也可以理解。你们本来是想把逃到神和家当作是最后的手段,所以才来找我寻求帮助。不过,只是加上神和家的力量还不足以击败《九位》,这也是事实,就算被人找上门来,也无话可说吧?」
超高位魔导师的肆意妄为,连除魔家族的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不过仁凭借他丰富的战斗经验,感受到了在这三十多平米的大厅中,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聚集而来的气息。
「两边都冷静一点,我同意这么做不是为了让你们自相残杀。还有,神和你也别草率行事,艾丽瑟·邦施坦因不管对什么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仁一心想要从中调停,哪怕只是形式上也好。但就在此时,艾丽瑟摧毁了他的希望。
「——不过,你为了维持与我的关系,不得已让神和家承担风险,这种冷静的判断给我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瑞希朝仁投来愤怒的视线,眼神如同在指责他出卖同伴。事情到了这种境地,倒还不如干脆破罐破摔。
「抱歉,我觉得这样总比陷入恶性循环强。……不过,我的目的不是要『维持』和《导师》艾丽瑟的关系,而是要『构筑』新的关系。」
瞪着仁的瑞希,含着真正的杀气开口道:
「……你做到……这种地步……到底……想要什么?」
瑞希是神和家的现任家主,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她冷静观察仁肌肉动向的视线、和小心隐藏起来的呼吸节奏,都宣告了仁的性命现在完全取决于他的回答。
「我想要情报。我们若是想要活下去,最好的选择就是杀死《九位》。但是她能够动员《协会》的魔法使,要想『猎杀』她,必须提前摸清动向,寻找确切可行的机会才行。」
仁的上半身已经沾满了冷汗。他实在没有想到艾丽瑟居然直接闯进了神和家,事先根本没有跟瑞希沟通过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不过,拜之所赐,也强行引出了瑞希出于利害关系考虑的真心。
「……我不打算……陪你玩……这么危险的……赌博……」
「不,你一定要陪我到最后。《九位》在决战中一定会亲自打头阵,现在的《协会》内部也是一团乱麻,决胜之时必须有《三十六宫》本人率领,否则难以成事。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如果错过,那就必然会爆发核战。已经没有余地再选择手段了。」
仁之所以要做到这种地步,是因为他本质上还是一个狙击手。他当初的教官王子护豪森教会了他预测敌方行动、采取事先埋伏的猎杀手法。若要采取『猎杀』行动,眼下最缺的便是情报。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避难所,更是获取敌方情报进行战前准备的前线基地。」
他是一个『恶人』,所以要厚颜无耻地冷静挑选区分出必须严守的东西和可以舍弃的东西。
瑞希也是魔导师公馆引以为傲的最强猎人,即使为了保护绊而欺骗组织的心意遭到践踏,也没有失去理智。但不论如何,仁的确将她的家人当作了垫脚石。
「……你……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仓本绊在哪里?你们把她藏起来了吧,那个被诅咒的『最后的魔法使』。」
艾丽瑟将仓本绊视作危险人物,因为绊的再演魔术,能够以施术者的动作为媒介操纵魔法使。
「你们明不明白,现在这种状况,有可能全部都是那个再演魔导师操纵下的结果?……正好有机会,我便让你们好好明白,对于魔法使而言『最强的资质』到底是什么。」
在艾丽瑟坐着的位置周围,无数拥有节状下肢的漆黑《爪牙》从榻榻米的间隙、天花板的夹缝中如喷泉般渗出。混沌大系的魔法使能在与自身『相关』的物体和自身之间的空间瞬时构筑《魔力》。也就是说,如果大混沌魔导师同时也是在全世界的银行和证券公司拥有股份的大金融家,就能通过『经济』这一『关联』,从能用钱财换来的一切物体和自身之间生成《魔力》。
「你想说你自己吗?」
「不。像混沌大系这样的《魔力型》魔法使中没有『最强』。最强,只存在于抽取世界的索引呼唤奇迹的《索引型》魔法大系中。」
触手伸到了整个文明圈范围的夜之女王,以压倒性的魔力束缚了仁他们的全部视野,一切物体的影子中都不断诞生《魔力》,冒着泡进化为自动运行的《爪牙》。如此的艾丽瑟,依然断定自己并非『最强』。
「所谓『最强的资质』,指的是《索引型》魔法的魔法使,在全世界仅存活一人时的状态。索引型魔法无法直接呼唤出『幸福』、『力量』、或是『爱』这类方便的抽象概念,因为对于不同的魔法使而言这些概念有着各自不同的形式,不同人的观测会使概念的定义范围发生偏移。当世上存在复数魔法使时,抽象概念是无法得到固定的。因此,按照魔法学的观点,当《索引》的观测者——魔法使只存在一人时,观测造成的偏移将彻底消失,连抽象概念也能如同『阅读名为世界的书籍』一般轻易驱使。只有不存在其他使用同样魔法的人的『最后的魔法使』,才能够以完整的形式支配魔法索引。」
仁也明白了,艾丽瑟认为能掌握世界的『最后且最强』已经近在眼前,她害怕仓本绊。
「如果真有那么方便,小绊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再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那就请容我好好搜查一番。」
就仿佛在声明排除危险人物天经地义,艾丽瑟麾下的《爪牙》顿时汹涌翻腾。见状,武原仁无言地发动了魔法消除。使得这个世界的居民被畏惧地称为《恶鬼》的魔法天敌之力,将他眼前的一切奇迹都烧成了他已经看不见的《魔炎》。
一瞬过后,仁的面前便化作了魔法烧尽的荒原。《导师》艾丽瑟也变得一如她的外表,和普通的少女别无二致。
他无法再忍耐心中涌现的怒火。仅仅希望想要普通地活下去的仓本绊,不久前还在因杀了人而痛哭流涕。
「我可以给你预先支付代价。但是,虽然我向《联盟》请求帮助,可这并不代表我就成了你的手下。要是你太过贪得无厌,我可说不好到底会是谁先抛弃谁。」
仁在大厅中的座位,距离艾丽瑟大约有一米。对于魔法使而言,这么短的距离,即便是超高位魔导师也是生死绝境。
「你倒是变得很强硬嘛。」
「因为有人信任我。要是『英雄一般的人物』还没有相信他的人强硬,那可就太难看了。」
仁心中想的是在公寓遭到圣骑士袭击后与他共同行动的绊,绊将被孱弱和疲惫击垮的身躯托付给了身为杀父仇人的他,虽然他们目前的关系并不清澈明晰,但正因为如此,仁必须拿出强硬的决心。
「而且,如果面前出现一个超高位魔导师就吓得惊慌失措,还怎么可能赢得了《九位》。在这半年里,你已经是我见过的第五个《三十六宫》级别的魔法使了。」
突然,从神和的方向传来了破空之声。仁伸出左手凌空接住,发现那是一柄沉甸甸的收纳于白鞘中的日本刀。他拔刀出鞘,这柄弧度较浅、刀刃宽薄的实战向太刀,仿佛在昏暗的光线下泼墨写意一般斩开了夜风。非同寻常的利刃带有的强烈风格,让仁的手不明来由地颤抖。
「……要是……拿到外面去……就是……国宝……可别折断了……」
言下之意就是在告诉仁,若艾丽瑟有不轨行径,就用这把刀斩了她。
被两名专任官包围,自身也失去了魔法,在如此绝境,艾丽瑟却嘟哝道:「能不能给我一杯红茶。」夜之女王的危机感显然也远异常人。
「这是真品吧。打造于七百年前的贡品名刀,到如今已是无价之宝哪。」
一时间三人都命悬一线。
一股不明来由、如同祭典一般的热量紧逼而来,仿佛将空气本身煎灼到了人无法生存的温度。其背后隐藏的是战争的气息,历史迈向毁灭的脚步声,正从他们身后迫近。
随后瑞希拖着身上的锦缎罩袍站了起来。
「……罢了……就让她……搜查吧……」
她大踏着步子,从大厅中的上座走向了通往院落深处的走廊。
「……还有、……在这个家里……不要用……魔法消除……我的家里人……会因为消除……消失……」
神和家的代代当家,都是使用《魔兽师》魔法的强者。不过,瑞希她们虽然擅于自我恢复,但如果脑部和脊椎这样的神经中枢损伤过重,就无法彻底恢复到能够耐受魔法消除的程度。每当神和家的家主由于这种原因无法再『作为正常人在外界生活』,就会将家主之位交给下一代就此隐退。
神和宅邸也是历代《魔兽师》的隐遁之所。仁的魔法消除,甚至有可能害死瑞希的家人。
《导师》艾丽瑟放出的《爪牙》发现了《鬼火众》和神和家的历代家主,将他们集中在了大厅中。不过她却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仓本绊的踪迹。因为出于保险起见,绊和艾蕾诺尔、还有舞花早已藏在了另外一个虽然不便生活但更加安全的地方。
仁推荐她们藏在留下众多杰出魔法遗物随后销声匿迹的《神人》过去建造的建筑——《幻影城》中。这座据说是专门为了再演大系而创造的遗物,位于和地球存在一定距离的外缘位置,以通常的手段无法进入。《幻影城》在仁与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围绕《贤者之石》展开的争斗中毁坏,但如今已经通过自我修复逐渐恢复了功能。
仁在大厅中反复确认,艾丽瑟看样子还是会助他们一臂之力,与此同时他也在紧紧观察她的表情和举止。即便是以她的混沌魔术,貌似也没有追踪到绊如今正处于《幻影城》内。《鬼火众》们只有在大厅里才能集中起来休息,他们借了一堆被褥睡大通铺。艾丽瑟则失望地闹起了情绪,在中庭摆了一套茶具独自喝起了红茶。
既然连她也追查不到,说明以通常手段确实无法从外部探知《幻影城》内部是否有人存在。盯上绊的势力若要搜索她的踪迹,基本上只能通过再演魔导师打开的《通用门》,或是使用神人遗物《钥匙》,要想侵入《幻影城》则更是无比困难。而且如果发生了什么状况,绊随时能打开《通用门》逃到希望的地点,也很方便移动。
仁等到了黎明时分,当外面的行人多到能在宅院内燃起《魔炎》时,他便瞒过艾丽瑟的耳目偷偷移动到了《幻影城》。
是绊用魔法牵引了他。他们已经事先商量好,让绊在《幻影城》中通过拥有无限射程的再演魔术定期观测外界,看到他发出信号便将他传送过去。
「谢谢啊。」
这才早上五点,绊却是醒着的。仁与她之间的隔阂并未消失,但弱者即使有尚未解决的问题也只能互相依靠。仁仅仅通过表情也看得出来,曾是居家型高中生的绊在这一个月里,肯定努力想要拿出积极态度,但因为各种问题不断遭到打击。
「不用谢,这也实在是没办法。」
《幻影城》内部,是一片一切都由水晶构成的巨大空间。透明地板隐约反射出了她低垂着的脸上的表情。
「神和家已经完全被《导师》艾丽瑟占领了,我实在是没有想到情况会这么糟。不过从客观角度冷漠地说,倒可以算是出乎预料的顺利。艾丽瑟把神和家当作了前线基地,已经开始用魔法布置侦察网掌握《九位》的动向。」
仁回想起神和家发生的状况,不由得挠了挠头。他出卖了神和家,还让绊藏在这个没有什么美好回忆的地方,所作所为净是相当于在撩拨绊敏感的神经。
绊虽然眼神虚弱,但貌似已经放松了下来。
「神和同学她们没事就好。」
在儿童浴衣上套了一件短上衣的梅洁尔倒是一副困倦的样子,她贴到仁的身上,揉着眼睛说:
「说真的,人家好不甘心。」
小魔女没有参与在神和宅邸中仁他们和艾丽瑟的谈话,因为仁为了防止她在谈判中插嘴,在进入宅邸前就让她分头行动了。
绊略微提高声音向仁问道:
「武原先生是不是、也要暂时在这里住一阵子?」
她明显是在刻意强装精神。仁第一次开枪杀人的那个晚上就是这样,看来她也同样直到早上都睡不着。
「嗯。那边有神和在,就能取得联络。接下来,在与《九位》正式开始战斗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
如同要将自己封闭在独自一人的世界里,绊没有看他的眼睛。
「我要让小绊接受战斗训练。」
她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恍惚地应了一声,随后意识到不对,表情才恢复了生气。
古代的再演魔导师利用《幻影城》当作改变历史的舞台,因此这里没有昼夜之分,亮度恒定,内部空间也较为广阔,很适合训练。
「这是什么意思……想让我继续杀人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只要变成和你一样的杀人犯,就能得到解脱?」
如果换作以前,她肯定会狠狠朝仁瞪过来,但现在她只是如同榨取仅剩的血液一般发出了痛苦的呢喃。绊已经失去了过去那种遵守正确伦理观和常识的自信心。但是,哪怕明知这种想法很自私,仁还是觉得,犯下无法抹消的罪过的她放不下内心的纠葛,是一件好事。
「当然不会有什么解脱,只是面对现实而已。」
绊伸出白天时被血染脏的手想要推开仁。但仁已经站稳,以她的臂力自然不可能推得动。
「小绊身边的环境完全没有变化。安洁洛塔的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现在依然盯着你不放。连《导师》艾丽瑟也在警惕你,为此不惜闯入神和家。现在《协会》正要掀起一场战争,魔导师公馆没有余力来保护小绊。」
艾丽瑟怀疑绊拥有最强的资质、将会使用过于危险的魔法。如今身在亚特兰蒂斯的王子护豪森,也曾经称她为《最后的魔法使》。仁过去也听公馆的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讲过同样的理论,现代魔法学中将其称为《唯一魔导师》。如果绊真的就是这种人,就意味着过去一直只存在于理论上的概念得到了首次实际确认,是魔法学的重大发现。
「如果小绊你不学会亲手保护自己,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失去自己珍惜的东西。最痛苦的就是,等你之后通过训练得到力量、知道自己过去如果能更早采取行动、就能亲手保护失去的东西的时候,真到了那时你会后悔得恨不得去死。」
现在事态的中心就是绊。已经被无法逃避的命运捕获的她,如同不愿直视现实,一直躲避着他的视线。
「……武原先生也已经不愿意再救我这种人了吧。」
「不是这样。你不是为了保护神和才下手的吗?要是救了自己性命的人这么低声下气,神和也会为难的。」
仁在魔导师公馆时,还能够让自己保持『正确』。但是离开那里之后,就只是被不停恶化的状况肆意摆弄。独自战斗的人,必须要做好觉悟。
「小绊的魔法现在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会使用,所以必须亲自开辟自己的道路。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终归无法为小绊准备好生存之道。」
仁的头脑清楚这是正确的道理,但他自身尚显幼稚的那部分仍是责备了他。到头来,他只是为了保护梅洁尔,便让绊通过战斗自己给自己收拾烂摊子罢了。参谋贝雷诺·涅罗自从三年前的圣骑士入侵以来,就位于《公馆》暗杀名单的最前列,他也是与绊的养父仓本慈雄有密切关联的强者。而包括这位贝雷诺在内的十二人就被绊如同虫子一般捏死,既然绊自己就拥有如此超常的实力,自身力量不足的仁实在不想因为保护她而失去其他重要的东西。
仁忽然意识到,真正对仓本绊的人生有价值的人,在至今为止的战斗中没有任何人死去。仁连忙抑制住几乎从心中涌现的怀疑,他仿佛一瞬间窥见到了隐藏在现实背后的幽深漩涡。突然间一切都多了一分寒意。
「今天就算了,你先好好休养身体。不过,一旦《九位》开始行动,就没有时间训练了,所以最好尽快开始。」
「这也太突然了、我今天才刚刚成了这个样子……就要让我变成武原先生那样吗?」
绊说的没错。但现在之所以这么紧迫,都是因为他们之前一直都在拖延这个问题。
仁突然在身后感觉到了生物的气息。
他回过头,只见一条长得就好像很亲近人的大型犬正兴奋地冲他摇尾巴。
「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从旁观望没有开口的梅洁尔,正被另外一条长毛猎犬缠在身边。
「啊,我懂了。是神和召唤出来当作被褥用的吧,可以抱着这些动物取暖。」
仁想起了还在《公馆》时,能创造出各种自然物体的《魔兽师》也曾用魔法准备过野营寝具。
「如果有喜欢猫的人,那边还有好多猫……」
绊疲倦地解释着,指了指半毁的水晶废墟底部。舞花正躺在那里,小小的身体淹没在猫毛的海洋中。
稍微挪动视线,旁边还有好几条狗聚在一起,艾蕾诺尔就躺在中间。枕在大型犬身上睡觉倒是不错,可是还有别的狗坐在了她的肚子上。
「今天已经够忙的了,之后的事情等休息好再说吧。」
仁睡了大约四个小时,醒过来时,光辉夺目的水晶宫殿,已经仿佛变成了农场。周围有牛、有羊、有鸡,仔细一看远处甚至还有一片田地。
只要是自然界中的物体,《魔兽师》的魔法都能创造得出来,不论是动物、水、还是木材,人类生活所必须的资源一应俱全。
利用巨木树枝制成的童话般的桌子上摆着造形奇特的木碗,今天的早餐是米饭、蔬菜沙拉和鸡蛋卷,调料是现磨的岩盐。《魔兽师》无法直接召唤出加工过的香辛料,只能先挂了几捆辣椒等待风干。
「小绊你已经打算就住在这里了吗?」
「不、那个、只是忍不住……」
绊羞涩的表情实在是久违得令仁几乎热泪盈眶。一群吃饱了的猫正在她身后随心所欲地打滚,她明智地先喂饱了动物,免得它们贪图人类的食物。
「快点坐好。听好了,要懂礼貌哦。」
一条大型犬越过努力试图营造威严的艾蕾诺尔的肩膀,探出鼻子往桌上嗅。这位宗教家仅仅过了一晚,就彻底被动物骑在了头上。
幼小的舞花以一副厌烦的口气朝仁指责道:
「哥哥,吃饭的时候不要看胸。」
「我才没看!」
「老师,你这样很没礼貌,快点动筷子。老师的筷子为什么指着胸的方向?」
「是你们太关注奇怪的地方好不好,正吃饭着呢,哪来那么多事。」
不知是不是趁着一大早运动过,全裸的赛拉白玉般的肌肤上布满汗滴,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就是因为你们穿衣服所以才会怀疑别人,干脆所有人都脱了就能判断到底是谁有问题了。」
「不用大家都脱,只要武原先生脱了就能真相大白。」
「小绊,你不是累了吗?」
对话陷入了微妙的停顿。在场的所有人,只有艾蕾诺尔是无辜的。
「……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
「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你怎么还不脱。《沉默》啊,你现在可是面临着人生的重大场面啊。」
少女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了仁身上。
「我说、你们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餐桌上的气氛仿佛他们是一群亲密伙伴一般,这种微妙的温度,好似泡沫般转瞬即逝的梦幻,让仁不禁屏气吞声。
就在此时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紧绷气息在身后猛然暴涨,他微微一动将筷子藏在袖中,立起单膝,面向杀气的源头。
——神和瑞希好似连石头都能咬碎一般咬牙切齿,人偶般瑰丽的桃色唇角凶猛地高高扬起。
「……你好像……很开心嘛……」
大概是手里有《钥匙》,本该正在神和宅邸中监视艾丽瑟的《魔兽师》,进入了《幻影城》中。
「……你……把我……和那个女人……留在……家里……以为……自己……是什么……大老爷吗……」
「等等、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出口的辩白就像是奸夫的台词,让他冷汗直冒,一股讨厌的预感促使他将姿势从跪坐调整为半蹲。
瑞希一甩白袍的右袖,命令道:
「……咬他。」
原本温顺乖巧的猫猫狗狗,突然呲出尖牙,从四面八方朝仁扑来。
遭到十几只宠物同时攻击的仁,本能地闪躲、或是撞开这些猛兽,结果早饭被迫告终。因为余势不止的狗群扑到了桌子上,满桌的食物被掀翻,就这么白白糟蹋了。
「那么,为什么连你也到这里来了?」
神和瑞希被逼在餐桌旁跪下,似乎有些意气消沉。
「……我把……你手下……带来了……」
「噢噢,原来是为了这个。」
仁为了今天要办的事,让一名《鬼火众》到《幻影城》来。于是瑞希便带他移动到了这里。
秃头巨汉《金库室》佩恩罗兹似乎很惶恐地挠着脑袋。这位从头顶到腹部缝了一道金属拉链、好似身体被纵向劈开的刻印魔导师,打开拉链后内部的漆黑空间拥有无限的容积,能够当作行李箱有效利用。
「大哥,我好好带过来了,是这东西吧。」
佩恩罗兹从头顶拉开拉链,将粗壮的手臂探进身体深处的黑暗。
本来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神和瑞希,看到佩恩罗兹用魔法拽出来的东西时,什么都没说便马上站了起来。
随后,身为绊朋友的瑞希握紧拳头,狠狠揍在了仁的脸上。
他十分清楚,这会把他们至今为止构建的小小安乐彻底摧毁。
因此如果时间允许,他想要听到绊的『答案』之后再这么做。但他自身的求生本能告诉他,已经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即便如此,当仓本绊瞪大眼睛抬头看向仁时,他还是感到心脏瞬间麻痹。她看着仁的表情丧失了一切情感,仁在她仿若暗夜的藏青眼瞳中倒映着的身姿,就如同一团漆黑的阴影。
绊张开的两手手掌中,搁着一把大型狙击枪。
是仁,将这把枪放在了她的手上。
「……这是开玩笑吧。」
仁想象了一下现在自己在绊的眼里会是一副怎样的形象,于是腹底便痛如刀割。
「这是最合理的答案。」
「这莫非是在……讽刺我?武原先生说过我是为了保护神和同学、可是武原先生也是为了保护我才杀了爸爸、所以……」
她大概是再也承受不住,强忍哭声默默流泪。仁无法阻止她的泪水,因为打击了她心灵的正是仁自己。
仁仿佛为了逃避胸中沉甸甸的重量而发出一声叹息,吐出了冰冷刺骨的空气。
自他开始与魔法使战斗以来已经过去了九年,一切都变了模样,连仁自身都变成了与自己过去厌恶至极的怪物无甚区别的恶人。没有改变的唯有悲剧。
「我呢,一直被魔法使们称作《沉默》。」
仁回想起,他在与绊同样是十七岁时的一个冬夜,从王子护豪森手中接过了枪,那便是他的少年时代永远离去的一瞬间。
「……我的魔法消除可以凭我的自身意愿停止,这你应该知道吧?从远处用枪狙击、在扣下扳机前的一瞬间发动魔法消除,失去魔法的魔法使面对飞来的子弹就只有死路一条。虽然我还是不喜欢《沉默》这种名号,但狙击和魔法解除手段的配合确实很有效果。」
对于在日本长大的绊而言,枪含有特殊的意义。她那双在做家务时展现出华丽技巧的手,如今僵如槁木、颤若筛糠。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要做出选择。哪怕恐惧不已、哪怕犯下错误,也要向前迈进。
「小绊。人活着,就是不断对自己的命运扣下扳机。扳机的重量很轻,但结果会是致命的。即使如此,如果你不做出选择,失去重要东西的时刻就一定会到来。」
王子护让仁握住了枪,他直到今天都恨王子护。然而现在,仁又要让绊握枪。
「武原先生你怎么知道一定会呢!」
「『那个时刻』一定会来,小绊一定要做出选择。……之后,如果能活下来,你就恨我把枪交给你吧。」
干脆被她痛打一顿还更轻松一点。她已经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厌恶、愤怒和泪水在她的脸上混作凌乱扭曲的一团。
「我这种人、怎么可能用得了这种东西呢。」
「小绊你不需要靠经验和技术来开枪。再演魔导师只要开枪就必定会命中,只要命中必定是一击毙命。」
仁在了解到再演大系这种魔法时,出于战士的秉性思考了两件事:要如何杀死再演魔导师、以及再演魔导师以何种方式战斗最为强大。而他找到的最佳答案,就是枪械。梅洁尔曾经通过破坏圆环魔术的源头《魔力》来封住敌人的魔法,这种拟似魔法消除,如果换做是绊的再演大系,面对任何魔法都能完美应对。只要操纵敌人,让目标自己解除保护自己的防御魔术,就能做到一击必杀。
绊射出的子弹必然会命中,此时目标又无法使用魔法保护自己。不论是怎样的魔法使,没有魔法就和血肉之躯的普通人没有区别。她在杀死十二名圣骑士时就是这么做的,现在要让她有意识地将之重演。
「再演魔术,是对过去造成影响,操纵人类身体的魔法。因此用魔法操纵『过去的自己的身体』,就能弥补枪械技术的不足。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有意识地长时间完美控制呼吸甚至肌肉的紧张程度,但如果通过再演魔术支配自己的身体,就能以另一个层次的水准控制肉体。」
仁说出这种话,连自己都觉得想吐。
绊脸上血色尽失,好像马上就要跌倒在地。仁在第一次握住枪、领悟到不扣下扳机就无法前进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的表情。
「所以,如果你将要被卷入战斗,就和敌人拉开距离。……你只需要从远处,对没法应付的对手开枪就好。战斗方法很单纯,也不存在战术失误的风险。战斗中最难的地方其实是防御,但从远距离单方面射击的话也不需要考虑这种问题。不管对方是艾丽瑟还是安洁洛塔,只要中招,你就有胜算。」
但就算这么做有好处,也和他们之间不可收拾的问题无关。过去,仁保护她的安全,她为他创造了安身之地。而他现今背叛了这种信赖,彻底葬送了他们的关系。
因此她握着手中的枪,仍是泪流不止。
她已经一只脚踏入无法回头的血腥之路,心里清楚自己如果不赢就会死。纤细的手指紧握着手中的凶器,仿佛在细细体会枪真正的重量。沉重苦涩的视线,就好像是将有敌人盯上自己的现实与手中的武器联系到一起的无形之丝。
「可是……就算这样、让我主动开枪也太……」
仁察觉到现在的自己和王子护极为相似。这是他在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时还极尽忌讳的真正『恶』。
「再演大系最能体现自身特色的战斗方式,就是在事前做好充足准备,将实际行动步骤压缩到最少,不给敌人任何反应机会。」
自知已经身处绝境的觉悟,让绊藏青色的眼瞳逐渐取回了活力。她略微下垂的温柔眼角,开始宿有沉痛的决意与力量。
如果她能自己保护自己,仁就不用再费心防备神圣骑士团。这明明是他预料之中的发展,心中却没有丝毫成功的昂扬之感。
或许这就是他选择的战斗的『平衡点』,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可悲得无药可救。
沉闷的金属声响起。绊的两手几乎是紧紧抱住了差点脱手掉落的狙击枪。她的眼泪依然没有停歇。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
绊终于维持不住最后的坚强,身体一软跪倒在地。她手中支撑身体的拐杖,便是那细长的狙击枪。
「我想做的不是这种事啊……武原先生和我、到底会走到什么地步……」
仁实际上是告诉了已经杀过人的绊,能够造成最少的尸体数量同时也能拯救她自身的战斗方式。正因为绊根底里是善良的性格,所以到了被现实捕获的如今,她无法不由分说便否定仁的说法。但即便对方没有责备自己,仁心中的罪恶感还是无比沉重。
「就算现在不明白,首先向前进,然后再做决定也不迟。在这世上,有的旅途一旦中途停步,就只有死路一条。」
假如他不坚信这一点,那么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他一路走来留下堆积成山的尸体到底有何意义。
来自仁的安慰对绊当然不会有什么效果,最后还是瑞希把她带走了。
随后,在仁和绊谈话时一直保持距离的梅洁尔回到了他的身旁。
「老师,你满意了?」
梅洁尔允许他和绊在这段时间里两人独处,但他觉得不能因此就把她当作共犯。
「谢谢你。这样一来,我就能够自由行动准备对付《九位》了。」
他忙于应付自己内心的纠葛,天真烂漫的魔女趁他不注意钻入了他的身前,随后握紧小小的拳头,像捅刀子一样戳在仁的胸口上。
「老师是想被绊射死吗?」
小小的冲击在他胸中回响,好似浸透了心脏。仁明知会让绊痛苦万分,还是把枪交给了她。对于走投无路的绊而言,开枪杀了他的确是最简单直接的逃避方式。
「现在我还不能死,我还有未尽的责任。」
他是受托肩负一个孩子命运的成年人,有责任尽全力将梅洁尔培育成人。但是,他却放弃了对绊应尽的责任。
「我还想问你呢。《九位》是害死你母亲的仇人,但我不会让你独自去解决,这样没问题吧?」
他也想象过小魔女严辞拒绝、声称身为魔法使有的事情不能退让的可能性,但少女却挺着胸膛愉快地断言道:
「当然要两个人一起去战斗啦。只要是我战斗的地方,老师全都可以陪在我身边哟。」
少女的成长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你可真厉害啊。」
他原本是想道谢,说出口时却变成了赞赏。少女纤细的喉咙滑动,吞下一口唾沫,随后垂下涨红的脸,拳头连连敲在仁的肚子上。看来是感到害羞了。
「老师应该露出更加痛苦的表情才对吧。」
实际上,他的痛苦的确不足。他为明确的理由而行了『恶』,但这归根结底只是看上去像是必要之恶而已。这种简单直接的解决方式并非真的必要,而是因为他的热情、努力、奉献精神和智慧统统不足,所以才这么选择。
「我确实应该更加痛苦才合适。」
「老师现在脑子里想的是绊吧。」
他本来想反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最后还是作罢。在作为一个人、作为一名女性日益成长的少女面前,这种问题实在太过愚蠢。
「老师、你不要总是为了绊露出那种表情嘛。」
「你不是挺喜欢看别人痛苦的表情吗?」
「那当然是特别喜欢啦。但是,如果要痛苦,还是为了我而痛苦吧。」
她仍是低着头,似乎无处安放的手解起了仁的衬衫纽扣。
「老师难道打算让我吃绊的残羹剩饭吗?而且我比起这种苦巴巴的,更喜欢甜滋滋的疼痛。」
突然,如同宣告变化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了枪响。《幻影城》中的水晶地板和立柱上设置的齿轮一般的巨大零件,对声音作出反应开始震动。仁想起来,这里据说是《神人》为了再演大系而制作的遗物。
如同无比巨大的机械开始运转,他的身体不由得因这挤压大气的压迫感而绷紧。
远处又一次响起了枪声。
似乎在与之呼应,干燥的空气微微震颤。《幻影城》内与被高楼隔绝视野的东京风景截然相反的广阔空间仿佛已经从沉睡中苏醒。
冰冷的枪声震撼了仁的心。绊使用了仁交给她的枪。
他还没有教给绊枪械的使用方法,可能是神和瑞希告诉了她最基本的操作。她没有在他的监督下,而是凭自身的意志开始扣下扳机,这也是绊在表达自己的决心。
在她养成坏习惯之前,必须开始正规的训练。因此他脚踩毫无生气的地面,正要迈出一步,却突然无法动弹。
仁的全身都喷出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理由的冷汗,身体狂抖不停。不是他的意志、而是他的身体,在拒绝靠近枪声响起的方位。
「啊、原来是这样。」他自言自语了一声,感觉似乎明白了很多事。
仁在害怕。即使他不想被对方射死,绊总有一天也会将枪口对准他,为养父报仇。他还有尚未完成的任务和责任,必须继续向前,现在却突然觉得身心俱疲,产生了一股冲动想要就此放弃。
「老师,怎么了?魔法?被人攻击了吗?」
少女以一同战斗的同伴才会容许的距离感贴上仁的身体,皮肤自然而然地彼此接触。如果他沉溺于这种关心,那他对绊的态度就显得太过虚伪了。至少在梅洁尔面前,他想当一个更加像样的人。
「我伤害她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如果她要为此而杀我,我早就死了。」
《幻影城》内部依靠魔法张开的人造天空,不知何时显现出了红宝石般的夕阳纹路。
这就好像在反复抓挠仁记忆中的伤痕。半年前,再演巴比伦的决战中,他杀死仓本慈雄时,天空就是与现在一模一样的颜色。
会对再演大系魔法作出反应的这座遗物,似乎以枪声为契机开始了运转。仿佛一切事物都在等待这一刻,仁不禁怀疑自己的行动是不是完全符合某人的计划,无法抑制内心奔涌而出的厌恶感。他切身理解了《导师》艾丽瑟将再演大系视作威胁的理由。
当仁来到她身边时,绊正站着射击一小块木头。她在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对着以狙击枪可以轻而易举命中的目标,一脸严肃地进行瞄准。
他正从背后接近,她却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无法完全掌控重达三公斤、全长超过一米的大型枪支,每当扣下扳机时就会因后坐力而摇晃。想装填子弹都做不好,让一枚子弹从指间滑了出来。
这种射击实在是惨不忍睹,她需要一位好老师。
「你要是打算靠气势开枪射击,那是很难进步的。用有效率的方法重头来过吧。」
绊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垂下了枪口。
仁从梅洁尔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在小学当冒牌老师。不过由于他几乎都没有用过刻印魔导师,所以也没教过别人战斗方法。
绊朝他转过身来,由于光是把枪拿在手里就已经费尽力气,枪口就这么顺势指向了仁的脚。
这副姿势实在是太过危险,吓得他汗毛倒竖。如此巨大的力量就这么不受控制地随意摆放,绊未经训练便使用再演魔术至今的构图,就和眼前这毫不讲究的枪口没有区别。不懂得使用方法的魔法,很可能在不经意间杀死大量的人。
「以小绊的体力,不可能随心所欲操控枪械。」
为了不让对方感到不安,他刻意装出从容的态度。仁在六年级一班的讲台上学会了让别人听自己讲话的手段。
「没必要掌握太多东西。小绊的魔法能操纵魔法使,因此只要把小绊自己当作目标,像演舞台剧一样操纵就好。不要去思考过程,而是要想着为了引发特定结果去使用魔法。」
她还没有那么成熟,不至于被想要发泄怒火的对象一上来就劈头盖脸教育一通还能老老实实低头道谢。
「武原先生你可真懂啊。连我的状况,你都比我自己还了解吗?」
「因为我是专业的。」
只能这么做其实让他很不甘心,但他还是与绊拉开了距离,因为他已经见识过了再演魔术毁灭性的战斗力。等她得到力量、获得自由、从绝境中活下来后,如果把他这样的人碾死,那倒是索性痛快了。
「但即使如此,如果小绊能把自己的力量在战斗中好好使用出来,哪怕对手是我,大概差距也跟老虎和老鼠差不多。」
她勉强自己试图直面命运,紧咬着牙关,像是在鼓舞自己一般悄悄握紧了拳头。
「是啊。我之前是因为『在战斗中什么也做不到』所以才被保护的嘛。既然如此,现在我『知道了自己有力量』,还站在受保护的位置就太奇怪了对吧。」
现在的一切状况都像是在逼迫她。
「你也不用突然一跃变成大人,我不是让你为别人牺牲,只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重要的东西,不要失去它们。」
仁过去曾经想要成为英雄一般的人物,因此他如同祈祷般说道:
「这把枪不是为了束缚你,而是要让你用来使自己获得自由。」
他自己再清楚不过,卷入生死争斗中、犯下罪过之后,就很难再获得真正的自由。连祈祷都显得如此空虚,因为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神。
训练在仁的指导下顺利进行。王子护过去教过他魔法战斗的基础,绊也好几次被迫卷入超一流魔导师的实战、亲眼见过战场的光景。而且她已经使用过好几次再演魔术,其中亦包括相当高级的魔法。她的基础已经打好,用不好的说法讲,就好像早就在等待这种发展一样。
不过她依旧循规蹈矩得几乎令人扫兴,一到吃饭时间,就第一个早早开始准备。哪怕在这种状况下,人们还是以她为中心形成了小小的轮环。
今天的主菜是在西洋式的水晶宫殿中略显突兀的和风鱼肉刺身。绊发现,山葵即使没有处理过也能拿来当作调味料。
「果然还是再来点酱油比较好。下次您从神和同学家带东西过来的时候,拜托带一瓶过来。」
今早把枪带过来的《金库室》佩恩罗兹,从秃头顶端把拉链拉到下巴的位置,将粗臂伸入其中漆黑的空间,随后掏出了一瓶蛋黄酱。
佩恩罗兹直接把蛋黄酱往刺身上挤,同时开口报告:
「艾丽瑟小姐超级生气,气大哥您没跟她打声招呼就不见了,吓死人了。」
藏匿了绊的仁短时间内不打算出现在艾丽瑟面前,这一点应该已经暴露了。
「那肯定是会生气了。然后呢,艾丽瑟有在收集情报吗?还是说已经跑了?」
「她放了好多好多《爪牙》出去收集情报,气势超厉害的。」
「嗯,这是打算逼我就范。艾丽瑟想拿情报要挟把我抓回去。」
不过,为了探清《九位》目前的动向,不论感情上如何想,他还是不得不协助艾丽瑟。按照仁的推测,围绕《协会》的局势应该已经到了无比紧迫的关头。随着亚特兰蒂斯浮现在东京近海,以自卫队和美军为首的《恶鬼》方军队开始活跃起来,这将直接导致在东京地下存在中枢机构的《协会》难以开展活动。不管《九位》到底有何企图,如果不尽早行动,就会被头顶上《恶鬼》的监视网牢牢封死。
「如果惹火了那个叫艾丽瑟的人,恐怕不太容易收场吧?武原先生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呢?」
明明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但绊还是取回了自己的『普通』。仁无法判断她的这种状态是将自己的现状视而不见、还是建立在强忍痛楚的基础上,只是感到无比惊讶。
「真正的危险不是惹火了别人,而是在危险的地方停下脚步。现在必须提前看清一两步后的局势再行动,否则就是找死。」
「武原先生虽然说自己是什么『恶人』,但其实根本没变。找住处的时候也很随便,到头来还是不会好好生活。」
「住处这件事,等战斗结束之后在考虑也不迟。在这种非常时期,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要不然会出现数不清的牺牲者。」
「就算是在战斗中、就算有人死了,还是不做饭就没东西可吃啊。我觉得武原先生需要再多培养一点生活感。」
绊突然不再言语,像是在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懂得照顾别人的心情、能够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她,如今不可能不心痛。但即使如此,绊也没有因犯下罪过而自甘堕落。相比仁自己的十七岁,这一点在他眼中显得无比耀眼。
对于同样在餐桌旁的舞花而言恐怕也是如此。可能是因为身体才刚刚重生不久,她小手的动作还很是笨拙。
「哥哥,这女人实在是太自私了。不管是战斗也好,还是做了其他什么也罢,她都能踩在上面悠闲地吃自己的饭。」
仁心头一紧,窥探绊的反应。不过,受到伤害的少女眼中存在着不可动摇的确信。
「吃饭当然不是坏事。人必须要过好每天的生活,才能想象得出等全部结束之后要做什么。」
看来比起手里拿着枪,倒是吃饭更能给予她自信。
为了保护东京免受核爆危害而英年早逝的舞花瞪着餐桌狠狠说道:
「你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就是说我们的生活方式只顾眼前吧。平常就不时考虑一下战斗结束之后的事,这的确没有什么错。」
不论是仁还是舞花,都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受人称赞才战斗。
而能够一直着眼于构筑生活的顽强意志,可以说是绊的天分。
少女们各自都渐渐绽放出了仁所没有的资质。
「小绊或许将来某一天,会成为率领众人的优秀领导者。」
但是,即便是这么说,在仁的眼中,绊的样子还是令他感到心痛。自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一直在寻求别人的帮助。
「老师,这种话,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
「这是性格问题。你哪怕是在学校里都在寻找战斗对象,但小绊不会那么做。如果一个领导者按照你那副样子折腾组织,早就自取灭亡了。」
「但是,这也说明她没有筛选目标精准打击的思维习惯吧。」
梅洁尔强有力地指向绊说道:
「换句话说,就是因为这样绊的脑袋才这么笨。」
「哎、咦?怎么就谈到这个上面来了?」
《公馆》最强的猎人,为了鼓舞身陷窘境的朋友指着自己说道:
「……胡说。……就算……会寻找……敌人……脑袋……也不见得……就聪明……」
活生生的反例就在眼前。一时间餐桌上陷入了让人难以开口的氛围。
吃完饭后,大家集中起来开始休息。睡眠条件大有改善,因为《金库室》佩恩罗兹从神和家带来了许多被褥。
为了提防《幻影城》遭到入侵,仁、艾蕾诺尔及神和三人轮流负责放哨。
仁利用当班巡逻时间在《幻影城》中四处走动,他想知道这座神人遗物通过自我修复已经恢复了多少功能。仁找到了自己在杀死绊的养父时似曾见过的水晶舞台,如今看来,这里似乎就是各种事情的开端。
他感到背后有人,回过头来,只见他开始战斗的理由就在眼前。
「哥哥,你那是什么意思?」
变小的舞花怀抱着绘本站在他面前,似乎对刚才吃饭时仁帮绊说话的事情很不满。
「我和你都是受雇于魔导师公馆,是把战斗当作工作,所以只要组织还存在战斗就不会结束。但是小绊不是职业的,她当然可以去考虑全部结束之后的事。」
「看来你后悔加入魔导师公馆了啊。」
「在那个时间点,这是最好的选择。」
对仁而言,那是极为令他怀念的一段记忆。那时他还是初中生,刚开始在那个公寓生活。妹妹发现自己身怀名叫《蛇之女王》的混沌因子,因魔法失控导致身体化作魔法生物,陷入了受到魔法消除就会死的状态。因此,回到只要稍微受到《魔炎》灼烧就会痛苦不堪的妹妹所在的房间令他无比忧愁,宛如在水底屏息,根本没有放松的余地,只有偶尔舞花的状态平稳下来时才能得到短暂的救赎。
「哥哥,喂,你还记得吗?初中的时候,我总是编一些结局不好的故事。……那是因为,我当时觉得,只要在头脑里创造凄惨的故事,现实就不会比它更糟糕。」
现在变得比初中时代还小的妹妹,就好像在说噩梦已经结束了一般露出笑容。
「那只是个祈福的小魔咒而已,可是哥哥总是莫名其妙地说些帅气的话。……那个时候之所以发生了那么多糟糕的事,绝对都是因为哥哥害得我的『糟糕故事』全都白费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获得幸福,但是知道怎么让你获得幸福』之类的,那时候你老是说这种话吧。」
「还有过这种事吗?」
他说了谎。他也清楚自己瞒不过妹妹。
「哥哥你现在,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吗?」
「笨蛋,你不用关心这个。我啊,也是长大成人后才明白,你就是被迫背负太多沉重的东西了,所以必须得有一个身边的大人保护好你才行。」
可是仁还是让绊握住了枪。一旦整理清楚这一事实,他就感到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汹涌而来。
「哥哥如果没有我这样的妹妹,到这时候估计早就获得幸福了吧。」
「怎么可能。」
曾经有一段时间,仁因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就拿妹妹幸福的表情当作幸福的晴雨表。大概对舞花而言也是一样的,仁和舞花,都把对方看作是映出幸福的镜子。
「因为有你这个妹妹,才有我的存在。我从没有后悔走到现在的位置。」
「哥哥根本不适合做这种事啊。」
舞花的眼中充满悲痛,仁不禁回想起了高中时代她离开公寓的那一天。比起已经长大成人的他,舞花似乎怀着更加辛酸的东西。
「因为哥哥你虽然嘴上说自己是『恶人』,却根本没法原谅『恶』。」
这的确是事实。现在的仁,依然处于过去那个想要成为英雄般人物的他的延长线上,因此一直觉得,这个世上要是没有『恶』的存在该有多好。
「就算多少有些矛盾也无所谓,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有的事情只有亲自承担过才能明白。」
仁明明能够无情到把枪交给绊的地步,却又一直在迷茫该不该让梅洁尔战斗。
在十九岁时一度死去的舞花,似乎仍处于那个容不得沙子的孩子的世界。
「然后害得自己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哥哥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来承担就能满足?」
「就算多少有些痛苦,制造模棱两可的逃避所,就是我的战斗的『平衡点』。没事,我能忍得住。就算痛苦,只要不死,在这段时间里都会有人得到拯救。」
为了她们,仁就算好几年都无暇顾及自己的人生也不会后悔。
「就为了这个吗?」
面对妹妹简单的质问中隐藏的尖锐,本该早已做好觉悟的仁畏缩了。真正摆在面前的问题是,仁到底想变成什么样的人、他现在有没有正在接近自己的目标。
他以为自己一直都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但是,绊在从他手中接过枪时、那如同遭到背叛的眼神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无法抹消的烙印。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值得保护的东西,就应该得到保护。就算选择这样的平衡点又有什么不好?」
仁并不擅长割舍和抛弃,因为他绝对无法忘记过去那种如同遭到抛弃的孤独。
「那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呢。哥哥你只是碰巧活了下来,才能说得出这种天真的话。哥哥你要是说着这种话死掉,只会让对方留下难受得想要忘记的回忆罢了。」
为了保护东京殉职过一次的妹妹无比严厉。
「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啊。要是没有搞清楚这一点,哥哥也会死哦。」
「这话要是由你说出来那就没得聊了。难道你要说对于我而言你就是那个难受得想要忘记的回忆吗?」
五年前,因为妹妹死了,仁作为候补成为了专任官。从那时开始直到遇见梅洁尔为止,他都不断在工作中一点点磨耗自己的内心。
「我也有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的回忆啊。」
妹妹大概是在她变成孩子的模样重新现身之后、头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表情。
「哥哥,如果我说妈妈的背后『有刻印』,你信吗?」
仁像个傻子一样呆站在原地。因为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种事,所以一时间不知道妹妹到底在说什么。随后他想起来,体弱的妹妹,直到升上初中为止,都偶尔会和母亲一起洗澡。
「在我们这样的世界里,失踪九年都没有音讯,大概已经死了吧。妈妈明明是个刻印魔导师,是不是『逃避』了工作呢。」
对他而言,这件事的现实感过于强烈,他的震撼已经远超惊讶的范畴。妹妹过去也是从不使用刻印魔导师的专任官,所以才一直都是一个人侦察武藏野迷宫,现在他一瞬间理解了背后的原因。他终于看清了十七岁时折断他胳膊的舞花身后步步紧逼的阴影的轮廓。
「这种事你倒是在高中的那个时候说出来啊,事到如今才说,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们失踪的父母,或许其实保护了他们免于卷入某些事情。但是已经过去了九年,即使显得冷漠无情,到了今天这些事已经全部变成了他几乎不愿再去思考的回忆。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都会发生变化。
「是啊。已经完全没意义了呢。」
被妹妹这么一说,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梅洁尔的脸,眼中不由得涌现不明理由的泪水。
「真不想死啊。」
「你看,果然吧。哥哥就不适合做这种事嘛。」
妹妹像是有着深刻苦恼一般僵着视线,摆出一个笑容。这种举止仍是他熟知的那副模样,让他不禁以为他们能够互相理解,所以,他问出了那个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我说你,实际上和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实在是不想问,你该不会在往怀斯曼透露情报吧。」
仁对舞花的怀疑加重,是因为在绊杀了人、显然已经濒临极限的时候,舞花仍对她大加嘲讽。她也曾是专任官,和仁一样是专业人员,却在那种若是精神更加消沉就有可能妨碍到逃跑的状况下还是毫不留情地往绊的伤口上撒盐。因此仁觉得,舞花的行动,有着与仁他们截然不同、只属于她自己的目的。
「果然,哥哥不放心让绊和我待在一起吧。」
仁坦率地承认了。这一次,即使她想要离开,他也想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回来。
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妹妹做假笑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了。
「我明白了。那么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我就跟哥哥全部讲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