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久君,欢迎!”
会叫小牧“干久君”的只有毬江的父母而已,自己的父母不会带上“君”的称谓,朋友当中也没有会直接叫名字的人。
被不是亲戚的人这么叫,对年近而立的男人而言有些微妙的羞耻感,但毬江的母亲从小牧出生便这么叫了,到现在小牧也已经
失去了抵抗权。
“今天图书馆不开吗?”
担任警卫的小牧已经解释过很多次自己的休息日和图书馆的休馆日之间并没有联系,但对方总是忘记,所以现在他只是单纯地
回答“今天的班是从晚上开始的”这种事实。
“毬江在吗?”
其实之前小牧已经和毬江联系过了才来的,这样问似乎有些刻意,而且就算没有事先联系过,周六的下午毬江一般也都会在
家。
“她在自己房间里,你上去吧。过会可以带她去散步吗?那孩子几乎都不会独自出门。”
毬江的母亲呵呵地笑着,又补充了句“干久君不来的话她就会一直窝在家里。”
“那么,过会我邀她去喝茶吧。”
“不好意思哦,她从小就只粘你一个。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伯母,那我就先上去了。”
小牧笑了笑。
“如果觉得麻烦的话,几年前我就不会来了。”
“是啊,真是谢谢你了。”
随后的一句“我们都很放心把毬江交给干久君”像玩笑般的话让小牧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笑着敷衍过去,毬江的母亲似
乎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也对,还是孩子嘛。”
——不,现在已经不是了。
被微妙的罪恶感驱赶着,小牧逃跑般地上了二楼。
门被打开了,但坐在桌前的毬江没有注意到小牧。人在感觉外部动静时声音的作用占了很大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毬江
对四周的动静并不敏感。
小牧按了几下附近的电灯开关,闪烁的光让毬江回过了头。
“小牧!”
虽说是在家里,但毬江的这一声叫得没有一丝犹豫。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像孩子般地冲了过去,小牧慌忙反手关上门,把毬江
接在怀里。
“别再这么做了。”
“咦,为什么?给你添麻烦了?”
“虽然没有麻烦,但是会为难。”
毬江的父母总会说“只要有干久君在”这样的话,小牧明白这是他们完全将自己当成毬江的守护者而信任自己,但这十年份的
信任对小牧来说很沉重。
“你不是说过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吗?”
小牧回了鼓起脸的毬江一句“那是对我来说”,而毬江也有所察觉了。
“他们的话,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把我当大人啊,要赌吗?”
“成不了赌局吧。”
毬江有点无聊地坐在了床上。
“要不我来说?”
“别说,我会尴尬的。”
小牧苦笑着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这个房间是一般住宅的儿童房设计,床和书桌离得并不远,应该是在毬江能够听清的范围之
内。
“很难把握时机,我也不想让伯父伯母警戒我。”
“……你干嘛坐到那边啊。”
看到毬江闹别扭,小牧只能苦笑了,结果惹得她生气地蹦出一句“不要笑着蒙混过去。”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认真和我交往啊!”
“在你明白我在很多方面都努力克制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
小牧还以为这么说会让毬江更生气,不过她却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在努力啊。”
毬江那副自言自语的满足样子让小牧把视线移开了——真的是稍不注意就会犯错。
“想让我看的是什么?”
小牧像是要改变话题一样问出的这句话,因为没有对着毬江说,毬江似乎没能听清。
“对不起,你说了什么?”
没听清话就反射性地道歉已经成了毬江的习惯。
“抱歉,没听清吗?”
小牧一边道歉一边在心中后悔——再怎么动摇也不该对着别的地方说话,竟然让毬江对自己道歉。
“我在想,你是要让我看什么?”
这次好好对着毬江说出来之后,毬江指了指书桌。桌上放着处于开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网页。
“就是那个,准备等你来了问问你的。”
毬江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了书桌旁,小牧也站起来将椅子让给她,自己则站在毬江后面看向屏幕。
“这个是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主页。”
“这个?”
武藏野市内的图书馆都有各自的主页,现在屏幕上出现的是以黑色为基调的画面,和小牧记忆中的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主页的感
觉并不相同。
图书馆通过介绍网站服务的橱窗或是其他资料向读者给出的官方主页非常重视易读性,依次采用了白色背景、大副照片这种简
单构架,应该不是在黑色背景上列出文字这么具有设计感的版面才对。
“好象是最近才有的内容,但这个似乎……”
毬江烦躁地只说了半句,听起来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页面最上方的标题是“图书馆员的果断评价”,往下拉动之后,下方出现了书的相关资料和封面图,还附带着一些评论。
“看这个。”
毬江快速地将页面拉到某个地方,小牧看到了《雨丝之国》的封面。这是在年初让小牧陷入麻烦的书,对毬江和小牧而言也是
具有特殊意义的书。
(一言以蔽之就是肤浅。一想到它的目的是骗取残疾人的眼泪就让人生气。人物完全没有身为人的厚度,也无法引人共鸣。虽
然这个作者出道至今的作品我都读过,但我已经决定这本之后的就不再看了,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个作者已经到达了自己的极限。
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小说,只不过是投影了自身愿望的妄想产物。不过就凭我的力量要在这里剥去那份伪装应该还是有困难的吧。
把恋爱当成过家家或是随便玩玩的人大概会从中得到快乐吧。以下完全是我个人的意见,本书完全没有买的价值,为了不浪费
金钱,推荐大家还是到本馆借阅。)
在小牧看的过程中毬江什么都没说,小牧将手搭在了毬江的肩上。
毬江小声地嘟囔起来。
“我读完借回来的之后还去买了一本呢。”
“嗯,我知道。”
小牧搭在毬江肩上的手稍稍加了些力。
“原本就是我推荐给你的,我也很喜欢这个故事。这里的评价绝对不是图书馆的总体意见。”
毬江将头靠到小牧的肩上,看来她就正是因此而受到了伤害。
自己喜欢的书被图书馆评价为毫无价值,身为读者当然会受到伤害。
“抱歉。”
小牧虽然没有为此道歉的理由,但一想到毬江独自看到这段话时的心情,若是不道歉他便会觉得不安。
※※※※※※
“想让你看个东西。”
以喝酒的名义来到堂上房间的小牧将笔记本电脑转向对方。
从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主页菜单中链接到的这个书目,堂上也是第一次看见。图书馆主页对以图书馆为生活中心的图书队员来
说,出乎旁人意料的遥远。因为一直身处图书馆当中,即使不特意上网,工作中也一直在使用内部局域网的终端。
以黑色背景为基调的这个主页首先在设计上就有异于一般的公共机关主页,似乎是由业务部的一名图书馆员负责管理的,一大
部分内容都是在介绍“有害”的书籍。
“你怎么看?”
小牧将毬江因这里严酷地批评了自己喜欢的书而受到打击的事告诉了堂上。
“这个嘛……”
堂上一边拉着页面一边骚着头。
“总之,我不喜欢。”
贬低并不见得是有害的书,这种手法和堂上的感性不合。
“但如果这不是图书馆的书目,只是某个人单独运营的话倒也无所谓,也有觉得这样有趣的人杂。不过……”
“作为图书馆的书目就不合适?”
“当然不合适,这种东西。评价书已经超过了图书馆的本分。”
小牧却对抛出这句话的堂上紧咬不放。
“不过也有‘推荐书籍’吧?那不也是评价?”
小牧说的是以图书馆推荐的形式介绍的书籍,会定期刊登于图书馆报并摆上特设区,主页上也有不同于“果断评价”的图书馆
推荐书籍的书目。
“你在说什么。”
堂上克制不住的露出惊讶的表情。
“‘推荐书籍’中没有批评的话吧,图书馆不是用减法理论来运营的,批评书的价值就只会加入减分的要素,这和公共服务的
理念并不相符。不是吗?”
公共服务应该是将为一切读者提供惬意服务视为使命,图书馆不会批评书籍便是如此。“推荐书籍”只是推荐自己喜欢的某本
书,不会造成他人的不快,但站在批判的角度就有可能令读者不快。
“不过,也有因为某本书‘被推荐’而令人不高兴的可能……”
“喂,你发烧了?”
堂上一脸认真地将手压到小牧额上——似乎没有发烧啊。
“如果要讨论可能性,那不管什么可能性都不能说没有。但只站在否定的立场看问题的话,对于公共服务来说并不工正吧。而
且‘推荐书籍’是对读书的情趣持肯定的态度,这个什么‘果断评价’之类的则是持极端否定的态度,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公
共服务不应该采取否定的方法。”
小牧苦笑着嘟囔了句“对不起”。
“我没自信自己能否站在公正的角度,因为和那孩子有关。”
这样诚实地说出自己软弱之处的小牧让堂上起了恶作剧的心。
“真是盲目。”
堂上还以为小牧会难为情,但他却笑了。
“因为我的公主感情比较细腻嘛。”
“……你什么意思?”
“真要我说?”
不用想也知道会有什么箭射过来,堂上绷紧了脸闭上嘴。即使小牧偶尔会露出尾巴却绝对不会让人抓到,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
堂上自己在往陷阱里跳。
就算他从经验中明白这种时候沉默才是上策,但是——
“……我话说在前面。”
堂上这种生来就不服输的性格大概就是这种时候的败因。
“那家伙的谁和我没有关系,只不过是那家伙还是小时候的事。”
“就算你是想绕着弯子说我气量小,不过在和小孩年纪的人交往的我岂不是完全没有立场了?我反击也没关系吗?”
堂上慌忙喊出一声“有关系!”。
“我的意思是那只不过是小孩的懵懂,不是在说年纪的问题。”
“原来如此,因为是小孩的懵懂,你才痛苦啊。”
“……你是故意歪曲的吧!”
小牧突然转向一边从喉咙里喷出了笑声。
“好想让部下们看看你这副表情,手冢对上级的信仰一定会瞬间崩溃的。”
堂上更加不高兴地嘀咕着“我也没拜托他对我有信仰”。
“而且她连我的脸都没记住,还敢说那种话。”
——什么王子殿下,真是!
“她有多难记住别人的模样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事了。培训时还把碰到的稻岭司令叫成叔叔,司令当时也很为难吧,没想到竟然
还会有不认得自己的队员。”
回想起来的小牧又低低地笑起来,然后以戏弄的口气再追加一击。
“不过,因为只有自己记得而闹别扭,这可是很不成熟的哟,王子殿下。”
这支不出所料的利箭让堂上瞪起了眼。
“你说谁在闹别扭!给我撤回那句话!还有那种无聊的称呼不准再叩在我头上!”
“恕我无法遵守自己不认可的撤回命令。”
“我可完全没理由被你嘲弄!那家伙喜欢的是只存在在她脑海中的五年前的三正,不是我!”
看到小牧露出像吃了枪子一样的吃惊表情,堂上这才发现到自己的失言。
“她是这么对你说的?”
后悔得要命又收不回已经说出的话,堂上只得扫兴地甩出话来。
“是是顺势说出来而已,那个笨蛋。”
——虽然只在五年前遇到过一次,但我现在还崇拜他尊敬他,我喜欢那个人。
这句话是被当时的情形气得冒火顺势说出口的。
“……不要露出同情的表情!”
“啊,抱歉,我露出这种表情了?”
“也不要道歉!”
堂上一脸愤然地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屏上操作起来,滚动着那个有问题的页面。
“本来只是要聊你说的问题,怎么会跑题到那上面去!”
“谁让你明知道会输,还要扯过去的。”
小牧这种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输的回答让堂上极其不愉快,不过历来的胜负也一向是如此。
“问题在于为什么这种企划能够得到许可。”
“会不会又是馆长的平衡论?”
江东提倡的平衡论在他就任两个月后的现在已经浸透到图书馆各个角落了。
“岁说那的确也是正理……”
一切事物有应该取得平衡与并如此之分,这样的理论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很少有人会考虑到。
“不过,那个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能来到这里的。”
堂上一边听着小牧的附和一边将页面拉到了最后,在那里看到一个名字。
“这个人,不是手冢的室友吗?”
砂川一骑,看到这个名字的小牧也点了点头。因为宿舍里的活动或是别的什么事,两人对部下周围的人际关系还是有所了解
的。
“的确是,不过是个怎样的人来着?”
“好,叫手冢来问。”
堂上拿出手机时,小牧却带着责备的表情说“这么突然叫他出来不好吧。”
“再和你说下去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箭射过来,我已经够了。”
“哇,真是任性。”
说着“人性又怎样”的堂上把手冢叫了出来。
手冢来到堂上的房间时,原本在房中的小牧在堂上说话之前先单手冲他摆了摆。
“不好意思哦,没能阻止班长的蛮横。”
“不,哪里……”
突然被叫来似乎是因为堂上的坚持,但就算被亲切的教官勉强手冢也不会觉得厌烦,而且这次出声的还是自己崇拜的人。
嘀咕几了句“罗嗦”的堂上轻踢了下小牧,看得出来在手冢来之前两人有过争吵。
“好,在喝酒之前先把事情解决了。”
堂上边这么说边将手冢招到了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前。
“这个似乎是由你的室友砂川负责的,你知道原因吗?”
从旁边一直看下去的手冢不禁皱起了眉。
页面上的论述像是把否定书籍当成目的一样,或许写的人认为这是犀利的毒舌之言,但在旁人看来就只会有罗列出谩骂的感
觉,会表示赞同的应该只有讨厌上面所列之书的人。
“这些,是砂川写的?”
堂上没有回答,只是把页面拉到最下方让手冢看到砂川的名字。这页面将负责人的名字写在最下一行的版式。
“这个书目的性质对图书馆来说有些微妙,我们想问问负责的是个怎么样的人。”
手冢坦率地回答了小牧的问话。
“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能说‘这不像他’的程度,因此……”
堂上小声地笑着说了句“还真像你会说的话”。男队员入队时会分在四人间,就算不会和每一个人都很合得来,但至少在表面
上也会有一般性交往。
“不过倒是挺意外的,看不出他是这么好战的类型。”
虽然手冢和砂川没有过深入来往,但在他看来对方是很少会自我主张的老实类型,这一年同室期间也没有引起过什么抢眼的麻
烦,另外两人则是经常争吵甚至在宿舍内引起骚动。
那种情况下常常是手冢出面调解,而砂川则因为没有这种要手冢照顾的麻烦,所以手冢对他的印象也不深,只是泛泛之交的室
友而已。
“为什么业务部会通过这种企划,本人又是在什么想法之下制作的,你能不能从旁探听一下?”
“这里面有什么原因吗……”
堂上带着暧昧的表情对反问的手冢歪了下头。
“只是收集情报,队长也还不知道这事,就先私底下打听一下状况吧。”
玄田也算是稻岭的现场情报收集员,身为他的部下当然也是更下一层的情报收集员。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是基地附属图书馆,因
此和基地的联系相当紧密,但对于要统合管理关东全域的图书队的稻岭而言,还无法达到能精确掌握没引起问题的各图书馆的动
向。
“果断评价”有引起问题的可能,这点手冢也明白,宣扬否定并不是公共服务的正理。
“知道了,我会打探一下。”
点了点头的手冢接过啤酒打开。
“不过,从柴崎那边应该更容易得到情报吧。”
这个提案让堂上露出了有点郁闷的神色,嘀咕了句“给她知道的话有点麻烦”,要找柴崎也就得把缘由告诉郁。
堂上并不是器重自己多过郁,要说理由那只是单纯的保护过度,这点手冢也知道,而且分班的时的不愉快也已经过去了。或许
也有堂上不知道该拿女队员怎么办的原因,而且像郁那种迷糊冒失的类型又会完全不在意地和男队员打成一片——想到这里手冢就
自然而然的接受了提案被驳回的事。
“她要是知道被除开的话,可是会气死的。”
那时自己也会被连累,手冢姑且忠告了这么一句,小牧立刻喷笑出声,堂上则是没好气地吐出一句“我知道”。
※※※※※※※
“那个‘果断评价’是你的工作?”
手冢找到和砂川说这话的机会是在接到堂上指示的几天后,另外两人出去联谊的夜晚。手冢对联谊一向以“没有情趣”为由拒
绝,砂川似乎有个远距离恋爱的女朋友。
“啊,你看了?”
砂川笑嘻嘻地把视线从电视转向了手冢。
“能入得了手冢你这种精英的眼,我还真是光荣啊。”
“你不能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吗?”
提到门弟总是会让手冢感到不愉快,毕竟这很容易招来嫉妒。
“不过是实话吧,才只是新队员而已就被提拔进图书特种部队,而且父亲又是日本图书馆协会长……”
“别说了,我要生气了。”
手冢尊敬自己的父亲,因此不希望把父亲扯到这种事上。砂川虽然道了歉,但似乎没有停止腹诽。
“那个评价是谁的指示?”
“真失礼,那是我的企划。”
面对“谁的指示”这个问题时指责对方“失礼”,看来这是个让砂川深陷其中的企划。
“我本来就参加了主页的制作啊。”
出于预算考虑,图书馆除了保全系统和网络搭建这些不只是做门面的部分之外,不会再往其他地方投入金钱,只需要日常更新
的通知和书目则由对程序和网页设计有兴趣的人员担任,这也是一种节省经费的运营方式。
“馆长让做些设法提高网站利用率的尝试,才征集了方案。”
“所以你就提出了那个?”
手冢的话中包含了一点劝戒的意味,但砂川并没有察觉出来。
“有趣吧?吐槽系的图书馆官网很罕见哟。”
说什么罕见,从常识来说根本不可能会做这种事吧——手冢心里这么想,表面上还是做出了认可的样子,如果在这时反驳而让
砂川闭上嘴的话就难抓到内情了。
“真亏你拿得到许可。”
“因为有‘推荐书籍’在啊,我提出‘做一个与其对立的企划也不错’就作为实验案通过了。那个馆长说在鸟羽时代只能做些
不过不失的更新,太不具有挑战性了。”
只有在这个地方手冢赞同鸟羽那种无为主义更安全,不过他还是先在表面认可了砂川。其实在手冢看来,公共服务没有玩花招
出风头的必要,相信这一点堂上和小牧也是同样的意见。
“没有人提过意见吗?”
这句冲击让砂川有些胆怯。
“但是在顶端写过提示语了。”
的确在页面的最上方标有很大的提示语——
以下仅是一名图书馆员的个人意见,或许会有过激和令人不快的言论,敬请注意。
“我都已经提示过了,要是还会因为看了而不快的话,那应该是看的人自己的责任吧。”
这话若是让小牧听到,一定会气得绝对无法再原谅他的,手冢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提出了否定意见。
“我并不这么想。”
个人或是民间运营的也就算了,作为公共机关的图书馆竟然有这种须要标出提示的书目,这原本就不正常。
“但是图书馆本来就是要保护言论自由,图书馆员却无法自由发言,这不是很奇怪吗?”
“……你啊……”
手冢的话之所以才说了一半,是为了咬牙忍住心中升起的焦躁。
“并不是言论自由就什么话都可以说吧,你自己回想一下媒体良化法得以通过的时代背景。”
报道自由引起兴趣本末倒置的报道不断增加,因报道而受害的事件也层出不穷,媒体司法机关摆出严厉的批判姿态便是在那么
一种情势下开始的。要矫正脱轨的媒体就不得不限制自由——当时的情势成了让这种言论生根发芽的土壤。
只要回想一下那一段历史,就应该明白自由的定义不是能为了自己的方便而擅加解释的。
若是图书馆员要讲言论自由,也必须顾虑到发言内容是否符合身为图书馆员的立场。而砂川所作出的批评,对于应该对一切书
籍保持最低限度中立的图书馆员来说,是种危险的行为。
“之前的《周刊新世态》的事件,不也让图书馆界费尽心思考虑对策吗?”
但砂川像是因为手冢的斥责而发怒了似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手冢你也太死板了,还是你哥更明智。”
手冢的表情瞬间僵硬了,砂川饶有兴趣地探出了身子。
“呐,手冢慧是你哥吧?”
“那又如何?”
砂川没有因为手冢的变硬的口气而胆怯,反倒因为这句肯定而更加兴奋。
“真不错啊,竟然有那样的兄长!我现在经人介绍已经加入他组织的‘图书馆未来计划研究会’了。才成立了短短两年,想不
到就有那么多会员,而且大家都很热心。那是从日本图书馆协会派生出来的研究会当中最有势力的一个吧?立于顶点的人年纪才不
过三十左右,真让人崇拜!”
两年也只能做到让研究会上轨道吧——这么想着的手冢脑海里浮现出了兄长的脸。他想起的是对方五年前的容貌,那之后兄长
的容貌有没有刻上年龄的痕迹手冢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手冢最后一次和兄长联系,是在前一段时间小牧被带走的事件中请对方帮忙。
“前一段我和手冢先生说话了。他似乎是知道你和我同室才特地来找我说话的,他很担心你哟,还托我给你带句问好。”
手冢的脸已经因为太过僵硬反而肌肉颤抖了——问什么好,现在还说这干吗,是对之前那次请求的嘲讽吗?!
“呐,手冢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大概就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吧。”
“这算什么,说给我听听嘛。”
虽然也有手冢曲意奉陪的原因,但砂川就是那种不知道看气氛的人,或者该说是只专注在自己的兴趣上。
有一个方法能让这种家伙马上安静。
“我很少和家父家兄走动,为了不给家兄摸黑,也不想多谈他的事。”
砂川的脸色果然立刻就难看下来,用对方崇拜的兄长当盾牌的手冢也不需要担心被到处宣扬。
反正就算被宣扬手冢也不痛不痒,会困扰的只有利用“手冢”这个姓氏的兄长而已。
砂川的提问就到此为止,之后没怎么出声了。
※※※※※※※
年长八岁的兄长慧离开家是在手冢读高二的那年。
当时从图书大学里毕业任职于川崎市内的图书馆的慧也是日本图书协会的个人会员之一,身为手冢纯夫的长男的他在图书馆界
非常引人注目。
而且慧也的确具有不耻于被注目的才能。在当今社会,图书馆是言论自由和知情自由的大本营。而手冢生于图书馆有着密切联
系的家庭当中,也理所当然地尊敬着父亲与兄长。
在手冢的想法里,兄长将来当然会辅佐父亲,而自己也要努力达到能帮他们的位置。
但,这一切突然在慧进入图书馆界的第三年被颠覆了。
——图书馆应该是中央集权型的国家机关。
慧这么说时手冢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父亲也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那之后的每一天父子两人都会激烈的争吵。那个时候手冢
还没有足以发言的经验和依据,仅仅是支持夹在父兄之间两头为难的母亲就已经让他耗尽了全力。
战后,原图书馆人员原本期望图书馆能在文部省的组织下形成中央图书馆制度,但因为占领地的政治问题和财政困难,最终未
能如愿。没有赋予义务,没能施行中央图书馆制度,又没有得到国库补助,在这种情势下通过的图书馆法引起了他们的反弹,之后
以战前的图书馆人员为中心掀起了一次修正图书馆发的运动,目的是情话全国的图书馆网、重新编组成基于中央图书馆制的中央集
权组织。
但是,掀起运动的那些图书馆人员对战时图书馆为了紧贴国家而做出的暴行完全没有反省,虽说是为了强化图书馆,不过和战
前一样完全依存于国家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修正运动随后不了了之,最终《中下报告》发表,图书馆走上了有关地方行政自立的道路,然后一直延续至今。
这段带有切断对国家的依存这一意义的历史,是图书馆界的骄傲。那之后,呼吁中央图书馆制度的声音也依然根深蒂固地残留
着,但只是作为古旧的思想退居于历史幕后。
慧曾被问及支持这一体制的理由,他的回答是——就算图书队制度得到了加强,地方行政机关与国家机关相争时也总会在财政
上处于劣势。
虽然在立场上有地方和国家之分,但同属于社会公共机关的同志相互争斗,这是何等扭曲的一副图纸。
为了对抗法务省组织的媒体良化委员会,要将图书馆升格至文科省下,由省厅间来争论审查的执行范围——这就是慧的主张。
但这是以认同执行审查为前提的理论,就算否认这一点,在图书馆升格为文科省管辖下组织的过程中也很明显地必须接受审
查。
这对于背靠图书馆自由法、歌颂对各种审查的对抗、并以此为使命的图书馆而言,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慧的说法是——以退为进,最终取回比开始时出让的更多的利益。
这对有才能又自信的慧来说大概是个理所当然的理论吧,他对父亲为何领悟不到这点显露出明显的焦躁。
但父亲的态度却始终如一。
就算只是权益之策,也不能给图书馆自由法留下图书馆接受审查的瑕疵,而且谁也不能断言审查只是一时的。
另外,从战前的历史看,就算在图书馆向国家贴近的时期,或者说是国家利用图书馆的时期,等在前方的也只有不幸的过错。
图书馆不能让错误的历史再一次重现。
父亲的想法因此而坚定得不容被颠覆,在还是高中生的手冢眼里,这份意志非常可敬。
但慧与父亲决裂了,离开家也是在那个时候。
父亲早已有所觉悟,但原本就感情脆弱的母亲却心痛如绞,最终因精神问题而必须长期住院。手冢在迎接考试的同时还增加了
管理药物这项日常工作,可以说是过着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学习考试的生活。
慧完全没有让外界察觉自己与父亲决裂一事,对图书馆界而言他仍然是协会长的能干儿子。随后慧以年轻人为中心争取自己理
论的支持者,打通了与媒体良化委员会交易的管道。
那之后的事情都是手冢从慧本人口中听来的。在慧离开家之前,手冢在家里作了以图书馆界为目标的宣言,之后慧一直单方面
的定期与他联络。
慧很明显是想将进入图书馆界的手冢一点点拉拢到自己的派阀当中,他过激的理论很难得到支持者,这也是慧不对外公开自己
与父亲决裂的理由。父亲虽然一直贯彻着“儿子与协会运营没有关系”的态度,但这一公正的态度却成了慧拉拢弟弟的幌子。
既然是协会长的儿子们进行的改革就该有可信之处,协会长肯定也默认了这一点——周围的眼光是这么看的。
其实,对于慧打通的和良化委员会之间的通道究竟有没有用、以及这种交易的根源,也有提出了疑问的声音,但作为图书馆人
员的慧得到的评价不管是在之前工作过的图书馆还是在协会这一边都很高。
只是,越和慧接触,手冢就会越焦躁。自慧离家之后,一次也没有看望过憔悴不堪的母亲,还巧妙地利用父亲的名声,现在连
手冢都想利用。
不管慧的理想是什么,手冢首先就接受不了兄长追求理想时所走的道路,尤其手冢以前一直那么仰慕和尊敬着兄长,因此一旦
反目更是难以平复。
“不要再和我联系了。”
手冢说出这句话,是在被以送礼物给考上大学的自己为由被叫出来的时候。
“想见我的话就回家来。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接受你的理论。我是站在爸那一边的,我相信为了保护书而组建的图书队
的理念。”
至尽为止好几次想说却没说出来的话,这一次手冢终于一口气扔了过去,慧苦笑着听着。
“算了,下次有机会说时再说吧。”
慧说了这一句之后就要回去,手冢将收到的礼物又推回去说“我不要”。
“等到哪时和解了之后你再用吧,在那之前先放你那。”
听到这句回答之后手冢就推不掉了,“和解”这个词让他的心情动摇了——总有一天慧那过激的言论会被折断——手冢无法抛
开这种期望。
庆祝的礼物是手冢曾听过的某个牌子的手表,现在还放在家中书桌的角落里,手冢一直将它当成可怕的东西,在那天之后一次
也没有打开过。
报了图书队防卫部的志愿,以图书特种部队为目标,这些都是手冢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
对抗一切不正当审查,彻底守护自由——为此手冢站上了最前线。
然后要得到比同样身为父亲的儿子的兄长更高的评价——这种执着使得手冢在入队之初非常倔强。
非要什么事情都第一才满意吗?!
那个时候郁砸过来的这一句猛烈地刺激着手冢,连堂上和小牧都没有说得这么直白,郁的话完全是从正面刺入了手冢的痛处。
这句话可以说是带着暴力性质的话,让手冢认识到自己正在和慧一样踏上傲慢和盲目自信的道路,那之后他也坦率地接受了堂
上和小牧的劝告。
郁是这样,和她同室的柴崎则是毒舌上段,在手冢看来,那个房间里的全都不是女人,不过这也是就手冢的自尊而言所能给出
的最大程度的认可。
※※※※※※※
“喂,柴崎,这个‘果断评价’是什么啊!”
在房间里被郁这样吼的柴崎一边想着“来了”一边露出厌烦的表情。
“果然对内外都是个问题啊,那个。”
“而且那个砂川算哪根葱啊!只不过是个图书馆员,他还当自己是书评家了?!”
“书评家的话还会写出更公平的文章,你这样说对真正的书评家很失礼啊。”
郁这所以生气,是因为她在今天班级会议时听说的网页上发现自己喜欢的几本书被骂成垃圾。
在儿童书一栏还列有那本和“王子”的回忆有关的童话,郁更是怒火冲天了。
“竟然说是‘骗小孩的玩意’!什么‘骗小孩’,他是笨蛋吗?!那本来就是写给小孩子看的书啊!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地站出
来说么‘以大人的鉴赏观来看无法接受’!根本就笨得跟把玩打仗游戏的小孩抓起来说‘以大人的嗜好来看无法接受’一样嘛!那
就来吧,管你什么都好,尽管来!”
“笠原,错!”
柴崎严厉地向郁一指。
“要骗小孩可是最难的哦,他们和大人不同,只要一觉得无聊就立刻无法忍耐下去。”
柴崎沉着脸说“你知道要让小孩看故事有多困难吗”。
“虽然是这样啦,不过……”
郁咬了咬唇。
那个童话她在小时候读得如痴如醉,到高中时也为完结篇沉迷。高中的记忆对郁来说并不是很遥远的过去,虽然她也曾以为到
了二十岁自己就会自然而然地变成大人,但二十岁过去了三年之后还是无法在自己心中找到大人和孩子的那条界限。虽然回想起来
会有“那时果然还是小孩子啊”这种感觉的事在渐渐增多,但不管是心情还是感性自己都还是和学生时代差不多。
孩子时的感性和现在的感性总是会连在一起断不开,那个时候喜欢的故事遭到对郁来说绝对是不公正的严苛评价并被贬低,这
就像是回到过去伤害还是孩子时的自己那样疼痛。
甘冒小偷的污名去保护这本书的是你——五年前的郁喜欢那本书到了即使被当成小偷也要保护它的程度,就算现在这种喜欢的
心情也没有减退。
——竟然说那只是骗小孩的感性!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这样生着气,郁的脑海里浮上了那个在同期中绝对不是抢眼类型的砂川的模样。
“我说,他是那么好战的类型?”
评价中不管哪一条的文字都像是瞄准目标来打一样,的确可称得上是好战。郁和砂川唯一的连接处只有砂川是手冢的室友这一
点,那个完全看不出有这种倾向的普通男子竟然会写出这么狠毒的文章,郁对此非常意外。
“嗯,大概半年多前吧,感觉整个人都变了一样。不过他和我不同课,我也不是很清楚。”
话是这么说,但连不同课的普通同期的变化都能捉住,这点就是柴崎可怕的地方。
大概没有谁能逃得过这家伙的警戒网吧——郁在心里啧着舌这么想。
“好象是参加了图书馆协会的一个什么研究会……和那个会里的同伴混得很不错。应该是那个时候在什么事的推动下才会那样
的吧,变得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也时时提意见。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有时我真的觉得你好可怕……”
柴崎对打着颤的郁笑了笑。
“得此称赞,光荣之至。”
“我没夸你!”
——竟然把这种话当称赞,这女人也太乖僻了点吧!
没有给脸上写着“真是服了”的郁太多感慨时间,柴崎的表情转得严肃了些。
“事实上,这还真是个问题啊。而且,一开始就有很多人提出这个书目根本不时候图书馆。听说是和砂川来往的那些人在背后
支持他,很巧妙地笼络了馆长。”
用“与‘推荐书籍’对立的企划”这种理论。
“馆长原来就是抱着平衡论调,之前也指示过要弄些新的东西,最后就还是通过了。砂川原来又是负责做网页的,网站那边的
人也都支持他。”
馆长只是表示了许可,对这一运营是对是错不置一词,业务部内则为这个企划闹起了矛盾。
“不过,这还只是内部问题。”
而柴崎刚才说过“对内外都是个问题”。
“外部问题果然是来自读者的意见吗?”
“只是这样的话事情就简单了。”
柴崎叹了口气。
“被批的书的作者和出版社也来投诉了,虽然还没到提出正式起诉的地步,不过真的是非常生气啊……”
也就是说问题会变大只是早晚的事。
“如果只是在个人网页上做这个书籍介绍也还好,但如果被提到在图书馆界从事和书有关的工作这一方面的话,可就不好办
了。”
柴崎和堂上的意见相同。
图书馆的官方主页出现攻击书籍的书目是有问题的,这点郁也明白,但她只是单纯地有这么个直觉。
因为批评书的人绝对不在正义这边——如果这么说的话肯定会得到“服了你”这种反应,所以郁对谁也没说。
“像是‘作为公共机关的图书馆怎么能针对特定的书籍发表贬低的言论’,或是‘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图书馆界在攻击敝社出
版的书籍吗’,每次都是对方占着理,这边都快应付不来了。”
看到郁突然露出不满的表情,柴崎发出“嗯?”的声音探了下头。
“……是这之前的问题吧。”
攻击某本书,就会伤害到喜欢这本书的人。暂且不说自己原本就处于保护书的一方,郁只是一想到毬江因为喜欢的书遭到谩骂
而受伤,心里就会烧起一把怒火。
至少这不应该是以向附近居民提供书为使命的图书馆会做的事,图书队和各种协会、相关机关也是一样。
郁一边想一边把这些说出来,柴崎就“乖、乖”地抚着她的头。
“你很努力嘛,老师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哇,不要取笑我了!”
郁将柴崎的手拨开,柴崎也笑着点点头。
“不过,我想作家和出版社的抗议有很大一部分也包含有这层意思。并不只是因为自己被公共机关攻击,还考虑到了支持着自
己的读者们的心情。”
“那么,图书馆这边对这些意见要怎么处理?”
郁不客气地用了令对方无处回避的问法。
“暂时也只能回复说这只是馆员的个人意见,在菜单和页面顶端也都有提示语……”
柴崎一边说一边苦笑起来。
“怎么听都是狡辩吧,这种说法。”
想到不得不这么说的像柴崎这些图书馆员的心情,郁的心里也郁闷了。
“随着抗议的增多,提示也不断增加,现在根本就不成样子了。”
“……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不撤下来啊。”
“想听吗?”
柴崎笑中的苦味越来越浓。
“也有说那个很有趣的反馈,而且数量还不少。”
郁一下子无话可说了。柴崎的意思是,那个数量多到足以击退读者和出版方的抗议。
“实际上砂川批过的书出借数反而上升了,就是有人以此为乐。读者的嗜好问题,我们也无法对这种倾向抱怨什么,砂川他们
就是拿这个当盾牌。”
只要还没有引起大问题,持平衡论的江东就不会下令撤掉“果断评价”。
明明知道会伤害到一部分读者,还不得不眼看那样的文章继续在图书馆的官方书目上发表,郁作为一名图书队员不仅难过还很
痛苦。只用“一名图书馆员的个人意见”这种借口就将之称为非官方,这种说辞的确如柴崎所言只是狡辩,毕竟那个页面是从图书
馆的官方主页上链接过去的。
考虑到柴崎他们业务部的情况,身在很少与读者直接交流的防卫部的郁也无法再将不满的话说出口。痛苦、难过这些心情,与
读者有直接关联的业务部的感受都要更加深刻。
但是,“我们也很痛苦”这种话是不能对读者说的。作为伤害者一方没有权利说这种话。对于读者来说,图书馆就是一个整
体,“虽然是图书馆员但我不一样”这种说法是讲不通的。就只能对受到伤害的人们和愤怒的人们低头道歉。
在战斗的并不只有防卫部——郁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这一点。在以前,担任对抗良化特务机关这一任务的郁,会在无意识间做出
防卫部是战斗员、业务部是非战斗员这种区分。但业务部其实在不同于防卫部的另一个战场上战斗着,比如面对世间的误解、不理
解和不同意见。
“……加油哦。”
郁自然地脱口说出了这声鼓励,柴崎也笑着点点头,戏谑般地挤了下眼。
“没关系,都是早晚的事,那家伙已经一只脚踩到地雷上了。”
对这句别有深意的话郁并没有追问。一旦这么说话,就代表柴崎绝对不会透露接下去的事,和她交往到现在的郁很清楚这一
点。
※※※※※※※※
希望像这种乱七八糟的书只发行这一次就好了。
这一句似乎就是柴崎说过的“地雷”——这件事,郁是在数周后的七月上旬里明白的。
那是砂川对某部系列小说写下的总结文字。
砂川好象是不喜欢这位作家,已经好几次对这位作家的作品做出激烈的讽刺评价,出版社那方也投诉了好几次。
最近又对系列小说写了那种评价,出版社一方很快就有了反应。
砂川的评价对营业造成了严重的妨碍,此外,本应对一切书籍保持中立的图书馆却对特定作者进行攻击——出版社以此两点,
要求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立刻对该条评论及针对同一作者的所有过往评论进行全面删除,并为此正式道歉,否则将依法提起诉讼。也
就是说,对方已经准备打官司了。
出版社已经忍无可忍。不管怎么标出提示,从作为公共机关的图书馆的官方主页链接过去的页面,世间当然都只会解释成是图
书馆官方的言论。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要图书馆界对自由言论做出压制的态势。
事情既已至此,站在砂川这边的天真发言也全部销声匿迹。
希望像这种乱七八糟的书只发行这一次就好了——这句评价就算还达不到让图书馆界对自由言论做出压制的程度,至少其中的
否定暗示是很显而易见的。
不仅这一条,只要回顾过去的评价,能被出版方作为攻击材料的文字多到令人吃惊。就算每句批判都有理由,但现在连同这种
论述在内全都成了图书馆的弱点。
不过江东馆长的应对也非常迅速——“果断评论”的书目页即日删除,相对地,在首页以馆长的名义刊载事件说明和道歉信。
同时他还亲自去向出版社道了歉。
从如此迅速的布置来看,只能认为江东也预计到迟早会引起这样的问题,因而早就作好了准备。换言之,江东是带着被责难的
觉悟同意砂川的实验企划,此时内外对他的评价相抵之后,他反而是加分了。
出版社一方看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低头,以及江东如此干脆的面上,答应和解。
“总觉得,他的手腕高到令人害怕呢。”
柴崎坦率地表示了自己的惊叹,她现在是被郁以打听经过的理由拉出阅览室来谈话。
“在这种逆境中还能使自己的评价上升,的确不是泛泛之辈。”
“虽然你这么说,不过我听着怎么好象带刺啊,是我错觉……?”
柴崎从鼻中哼笑了一下,对窥探着自己表情的郁回答“不是你错觉”。——果然有刺。
“不过无论怎样,大家都不得不承认他的干练。砂川也没有被推出来,一般来说,就算这时直接辩称‘是年轻人的过激行为’
而拉出替罪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柴崎这是在暗指鸟羽前代理馆长。
“稻岭司令也已经有了出面的觉悟,不过都用不着他出面呢。”
虽然柴崎应该是早就知道的了,不过郁还是姑且说出了自己听到的情报。柴崎果然是用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点了点头。
“砂川那边的人也因为事件闹大而吓得脸色发青,今后估计是无法再在馆长面前抬起头了。”
除了砂川等直接关系者之外,对馆长这一次的处理感到叹服的人也有不少,江东又在馆内积累下不少人望,这么一来支持他所
提倡的平衡论的人也会增加吧。
正说话时,柴崎的手机突然响起了轻微的振动声,她向郁说了声“对不起”便接通了电话。
“啊……”
这声轻应之后,郁从柴崎转过身的姿势明白了。是朝比奈。在和保持着微妙距离的朝比奈说话时,柴崎不知是害羞还是不习
惯,态度和平常的亲切完全不一样。
“午饭?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今天午休时间比较晚哟。”
短短几句话做好约定后,柴崎切断了电话。郁问了句“朝比奈先生?”,柴崎用提到朝比奈时总会露出的带点烦的表情点了点
头。
“想问我‘果断评价’的事,那家伙的耳朵还真够尖的。”
如果多取笑几句的话柴崎又会更加顽固地退避,明白这一点的郁只附和一句“他很热心嘛”。
“是啊,只有这点不能不承认。”
这应该是稍微承认对方一些了吧——郁擅自对柴崎无心的回话作出了这样的解释。
那次骚动发生后,大约过了十天。
郁和手冢一同在馆内巡逻时,碰到了骚动的中心人物砂川。他正在阅览室周围的几间仓库室前做打包的工作。
在骚动之前,郁就因自己喜欢的书被批判而对砂川印象极其不好,虽然手冢看到他打完包准备搬运时有伸手帮忙的意思,但郁
一副完全无视的样子故意加快了脚步。
“呐,帮搬一下吧。”
郁因为对方的话在心里啧了下舌。手冢当然是答应了,那么郁也不得不答应。
一共要将几个纸箱搬到公共楼的仓库里,郁也搬了一个。
路上郁一直板着脸不开口,手冢也不是会炒活气氛的人,砂川有点受不了这种紧绷的空气。
“那个……你们在为引起问题生气?”
问得如此直接,看来骚动的时候砂川似乎被周围的人批判得很厉害。
“不是因为骚动才生气的。”
郁狠狠地瞪了砂川一眼。
“我在骚动之前就对你这个人很生气,和那个问题没关系,就算没引起问题我也讨厌你。”
砂川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呀”。
“我承认那是我轻率了……”
“你那些批评何止是轻率!”
郁猛地顶了回去,她本来就是从不会在吵架上多加犹豫的人。
“喂。”
发展成这样手冢也不得不插口调解,但被郁瞪着说“别阻止我”后,他转向砂川宣告了句“放弃吧”就不再管了。手冢——应
该说是堂上班全员,对于郁有多气砂川的评价非常清楚。
“我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接受了你的企划,但因为喜欢的书被你批判而受到伤害的读者是绝对有。我觉得图书馆的使命是向喜欢
书的人提供书,图书队也是为此在保护书。你的企划和言论,对图书馆来说绝对不是正道!”
郁这段从堂上和小牧那里现学来的话颇具威压性,砂川也更加赌气了。
“但是,图书馆员也是有言论自由的……”
“你现在是真的想找我吵架吗?这里可没有塌塌米,我三秒之内就能把你按在地上。”
郁扬起了下巴,砂川慌忙摇了摇头。
“用了图书馆的官网就是问题,你怎么就不明白!你要做多少网页那是你自己的自由,你大可以尽情行使去。但是,在能从图
书馆的官方主页中链到的书目里批判书,这才不是什么‘自由’!不管你怎么狡辩,读者可是全都把你那些话当成了图书馆的看
法,都认为是图书馆在否定自己喜欢的书!”
想到因此而受到伤害的毬江,郁越说越激动了。
“我都写了提示了,那是自己搞混的人……”
“你敢说‘不好’试试!我马上让你在这跪地求饶!”
看着郁一副真的会丢开纸箱的模样,砂川吓得从她身边退开几步,撞到一扇防火式样的门。这里就是砂川说的仓库。
“再见!”
郁把自己抱着的纸箱用力地压在砂川抱的纸箱上,原本就不是体力派的砂川在差点就向后坐倒在地的前一瞬才稳住身子。
他这副狼狈的样子终于让郁觉得气顺了些,她就这样抛下砂川径自转身离开。
大概还帮着善了下后,手冢隔了一会才追上来,用一副“服了你”的表情说“你太成熟了”。
※※※※※※※※
郁和砂川一触即发的事件过后几天,手冢陷入了不得不在工作后外出的困境。他是被打到宿舍里的电话叫出去的。
“我们有几年没见了?”
叫他出来的兄长像是完全忘了最后一次见面时的不和,不管是声音还是表情都是一派轻松。手冢粗着声回答了。
“五年。”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是你叫我出来的吧!”
若是打到手机上,看到慧的号码手冢还可以不接,但打到宿舍里就不能这样。而且手冢也不想在舍监室里和电话那边对吵,慧
已经对舍监报上了兄长的身份,手冢的自尊也不允许自己让他人看到家庭内的纷争。
还有小牧那次的认清,手冢在拜托慧的时候就已经有被追讨的觉悟了。
地点是在离图书基地两站远的吉祥寺的茶屋,这是手冢指定的,他不想在有可能被同事看到的地方和兄长见面。
看着坐在对面的慧,手冢不禁想自己再过八年会不会也是那么一副样子。过去两人就常被说很像,现在二十三的手冢那种有些
自我主义的焦躁也和当时的慧很相似。
“我还在想,借了你一个人情后,你的态度会不会软化一点。”
没有特意委婉而是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这一点的确很符合慧的作风。
“你的室友……是叫砂川吧?我想你应该听他提起过吧。如何,要不要来参加‘图书馆未来企划’?”
“就算经过了五年,你还是只想着怎么利用我。”
还没细想手冢的话就脱口而出了,完全没有自制的时间,反倒是让对方知道了自己其实还有所期待。
“你是想要得到‘手冢协会长长男和次男一同运营’这种形式吧?我只是你强化研究会根基的道具。”
“怎么,你在为这种事闹别扭吗?”
听着慧泄气的声音,手冢的话完全冻住了。心中感情抑制不住的在体内四处汹涌,而至今堆叠在心中的感情就因为这一句话得
以排解,这对手冢来说也是一种屈辱。
“我可不只是因为你是我弟弟才找你的,就算有身份,但如果无能我可不要。你的话,即使是外人我也想拉拢。”
这是很有慧风格的傲慢说话方式,却带着不可思议的魅力。手冢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慧之所以能拉拢到人应该也是因此吧。
“……我是不是能用的人,那个时候还不可能知道吧。”
在慧离家的时候手冢含着嘲讽的意味说那句话时,慧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了“我知道”。
“因为你是我弟弟。”
慧说出这句可以说是推翻前面身份论的话时没有一点羞愧,对于崇拜他的人来说,这种矛盾就能解读成亲密吧。
就算明白这是兄长的手段,手冢的心也因这一句隐隐作痛起来。他像要抹掉这股疼痛感般开了口——
“我的心情和上次见面时没有任何改变。”
现在手冢已经身在实战部队,对慧那个虽然目光长远却要同意审查的理念,他依然有着反弹的意志。
“是吗,真遗憾。”
慧很干脆的接受了这个回答,或许是手冢的表情太过惊讶,他又补充了句“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我并没有放弃,你的程度可不是只为了这点事就能让人甘愿放手的。不过,是我性急了,原本以为对你动之以情就能拉拢过
来,看来是我太天真。”
——动之以情,这种话你那张嘴有资格说吗?!
“我会再慢慢努力的。”
慧一边说一边拿了帐单站起身,抢先堵住了抬起头的手冢。
“都五年没见了,就让哥哥我请你一杯咖啡吧。”
在这种地方执着也太不成熟了,因此手冢只是点点头表示了谢意。
就这样,手冢一直看着兄长缓缓离去的背影——最终慧还是一句也没提到父母,见面时的失望在这一刻又涌了上来。
※※※※※※※※
至今一次也没有越过午饭线的柴崎之所以会答应朝比奈的晚餐之约,是因为对方以非常严肃的表情拜托了。
“希望能有充裕的时间慢慢谈,那是或许会让柴崎小姐动摇的话,可以的话最好是之后不用再工作的情况。”——这么说的话
就只有下班后一个选择了。闭馆时间是下午七点,做图书馆工作的柴崎也是在这个时间下班,还没吃饭也是正常的。
“我姑且先问一句,不是要谈交往之类的话题吧?”
柴崎先打了预防针。
“搞得这么夸张如果只是为了这样拉拉扯扯,我可是会生气的!”
朝比奈也绷着脸回答了。
“就算我现在说这种事,也不能让你动摇到会影响工作吧。”
他这种毫不客气的说法大概是被柴崎的毒舌传染了吧。
似乎是为了不用担心会撞到图书队员,朝比奈特地选了高档的店。因为他指定地点,自然就是由他付帐了。那里不是图书士的
薪水能够随意去得起的店,一般只有上级在接待重要人物时才会去那种地方。
平常的打扮去那种地方有点太随便,柴崎就穿了小礼服套装过来,朝比奈也穿了西装。碰面时看到柴崎的一瞬,朝比奈有些害
羞地笑了。
“和平常感觉有点差别啊。”
回了句“你也是”的柴崎还是一样毒舌。
“难得穿这样,应该挑件更好一点的嘛。”
“哇,你还真严格。”
朝比奈一边说着“尺寸不合适吗”一边低头看袖口和衣角。
“料子哟,料子。你不适合便宜的料子。外表是还好啦。”
“这种微妙的说法究竟是不是称赞啊……”
两人就像平常一样交谈着进了店里,点了餐开始用餐之后,朝比奈还没有进入主题。
“难得来了,就先享受一下美食吧,这家店很不错哟。要不是因为有事,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和柴崎小姐共进晚餐。”
也说了一些有关联的事,不过最终用餐期间都只是闲谈,在旁人眼里两人大概是登对的情侣吧。
只是用餐中朝比奈的表情越来越暗,看样子是很难说出口的话,柴崎很少见他露出这种脸色。
在喝餐后咖啡的阶段,朝比奈以“实际上”开头说出来的话,的确令柴崎动摇了。
“我听到了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不法处理书籍的传闻,是我认得的新闻记者提供的情报。”
听到的瞬间有两个想法在脑海中闪出,柴崎无意识之下将其中一个脱口而出。
“这怎么可能。”
如果馆内发生了这种事,不管有多隐私,自己都不可能丝毫未察——柴崎有着这种自负。
朝比奈露出安慰她的表情。
“嗯,所以说……只是非常小的规模,小到柴崎小姐没察觉到的程度吧。”
若是察觉到的话,在泄露到外部之前就能先解决掉了——这样的不甘让柴崎咬紧了唇。
然后她说了听到的瞬间闪出的第二个想法。
“那名记者是想把这件事当成‘现代焚书事件’报道出来吧?”
柴崎的肩膀微微惊颤了一下——这对图书馆来说是多大的耻辱,而自己正在这座馆中工作。
“现在还来得及阻止——如果我这么说的话呢?”
柴崎不知何时间垂下的脸这时猛地扬起来。
“……刚才,你说了什么?”
被这道带着讶异的声音追问,朝比奈的表情像是困惑又像是忍着痛苦。
“我和那个记者很要好,对方也欠着我一个足以把这次报道抹掉的人情。所以……”
朝比奈的声音也是又困惑又迷茫。
“还能救第一图书馆。”
这不仅是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事,还包含了图书馆界的名誉在内。
接下来的沉默长得甚至让人以为不会结束。柴崎像是平缓情绪一样地喝着咖啡,咖啡渐渐温了。
朝比奈一直在等,柴崎从这个温度里就能知道。
“……能压到什么时候?”
柴崎没有问条件。
“最迟明天。”
柴崎边说着“对不起”边将手覆在脸上。
“我无法现在就回复,请你等我。”
——若是现在开口的话,一定……
柴崎拼命压抑着要从自己口中滑脱出来的话。
“明天我必会回答你,今天先让我回去考虑。”
耳边传进“我明白了”的话,柴崎感觉到朝比奈点了头。
“咖啡,我再帮你点一杯。”
朝比奈的言外之意是“冷静之后再回去”这种担心,柴崎无力地点点头。
“回来了啊……你怎么了?”
迎出来的郁换上惊讶的表情。
“身子不舒服吗?”
听郁这句话柴崎就知道自己的脸色真的很差。
“不,没什么。不过被冷到了,我先去洗个澡恢复下血气。”
也带有让心情冷静下来的意思,柴崎足足泡了一小时才回到房间,郁又说了次“回来了啊”,一边伸手拿起热水瓶。
桌上已经摆着两人的杯子了,看起来郁应该是在等柴崎回来。
“茶可以吗?”
不管是喝日本茶还是红茶还是咖啡,用的都是一个杯子,这可以说是宿舍生活的定律。
这种朋友似的关心一瞬间刺激到了柴崎的泪腺,但她很快将这心情压了下去。不在人前落泪,这对柴崎来说已经是像呼吸一样
自然的事了。
“难道吵架了?”
被问了这种自己想都没想过的事之后,柴崎才想起,和男友出去后青着脸回来的情况下排在身体状况后的第二个担心一般都是
感情破裂。
若是以自己平常的判断力,一定会说“嗯,是吵架了”这样敷衍过去,柴崎这么想着扬起了苦笑——并不是判断力下降了。
变软弱了呢——承认这一点让柴崎感到轻松了一些。
“不,没吵。”
先否定了郁的担心,然后说着“另外啊”的柴崎带着商量的口吻。
“我有点事想问你——只是假设上的事。”
柴崎不想让郁也一起背负那件事,因此在脑海中寻找着尽量贴近的比喻。
“如果,你喜欢的人或是尊敬的人扯上了和犯罪有关的事……”
“咦,什么,这么大的烦恼?难道朝比奈先生犯了什么事?”
一如柴崎所料,将思考转向那边的郁露出惊恐的表情。
“不是他了,如果是指他的话,我会把前提说成是喜欢的人吗?”
“啊,这样啊。……不过这么一说的话,朝比奈先生还真可怜……”
柴崎终于回归了正题。
“若是那个人和犯罪扯上了关系,而且马上就要暴露了,但如果自己能让那件事变成没发生过一样,你会怎么做?”
“咦——?”
柴崎饶圈子的说法让郁歪了歪脑袋,似乎正在努力理清头绪。
“这个……简单来说……”
郁抬起烦恼的脸。
“站在能够把喜欢的人的罪行掩盖过去的立场上时,究竟要不要去掩盖——这样?”
这种很有郁风格的率直说法,就像一记重拳打向柴崎。
“是我的话……嗯……我会劝他自首吧。如果一时掩盖过去,之后却暴露出来的话,那个人的立场会更不妙吧?”
郁的后半句话柴崎已经没听进耳里了。
掩盖,这个毫不客气的词猛烈地扎进柴崎心里——自己会迷茫得不知该如何选择正是因此,这本来是一条不应会为此迷茫的歪
门邪道。
若是察觉到的话就能防止这种事发生——所以当重启键出现在这样懊恼的柴崎面前时,她迷惑了。但即使按下了这个键,也已
经防止不了了。
就算柴崎没察觉,也可能会有其他人察觉。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笠原!”
柴崎猛地打断还在喋喋不休的郁。
“我最喜欢你了!”
“啊?!”
这句唐突的话立刻让郁换上惊讶万分的脸。
“喂,你把烦恼的问题抛给人家后就这样啊?!我这么拼命地在想回答,结果你却完全没有听?!”
“啊啊,对不起哦,丢给你棘手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对想问题很棘手吗?”
“你自认擅长的话,要趁这次机会让我改观吗?”
柴崎反问之后,郁的话停滞住了,动了动唇才不甘地说出“……不用”拒绝了柴崎的提议。
柴崎给朝比奈打去电话是在第二天的午休时候。
才响就接通,说明朝比奈也一直在等吧,报上名字的声音带着一点困意,可能昨晚睡得不好。
柴崎在和郁谈过之后睡得很好,反而好象是有点对不起朝比奈一样。
“昨天的话,我就当没听到吧。”
朝比奈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用慎重的语气确认了一次。
“可以吗?”
柴崎马上肯定地“嗯”了一声,然后听到了——
“太好了。”
朝比奈的声音变柔和了。
“虽然话是我提起的,但万一柴崎小姐接受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抱歉,我说了那么多余的话。”
“看来我被小瞧了呢。”
不过柴崎这句在逞强的话或许朝比奈也听得出来。
“这样我就能放心喜欢你了。”
即使之前的态度和话里的余音在最初提出邀请时就已经很明显了,但朝比奈还是第一次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就算有一瞬被刺到软弱处,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虏获的哦。我可是高岭之花。”
电话那头说着“拜托你变得容易被虏获一些吧”这句的朝比奈似乎苦笑了起来。
※※※※※※※※
事情被暴露出来的形式与柴崎预料的完全不同。
江东突然召开了记者见面会,公开发表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内发现特定书籍被隐藏一事。
江东做出了图书馆在基于匿名告发电话的调查中发现事情属实的说明,被隐藏的书籍为某位支持媒体良化法的作者所作,共计
数十本。
几年前的“焚书事件”是媒体良化委员会指定的审查书籍被隐藏,这次虽然是同样的隐藏书籍事件,意图却完全相反。
被隐藏起的书籍数量很少,初步估计是反对审查的过激行为。图书馆当然不会对任何一种书籍加以压制,我馆对此行为表示非
常遗憾。
今后本馆将继续对此事做出调查,并重申内部规定。在此特对遭隐藏之书的作者、媒体良化委员会,及所有读者致歉。
这是江东对事件的声明。
虽然图书馆再一次出现了不该有的失态,但由于事件是图书馆自己公布出来,也表示了歉意,再加上是对媒体良化法的审查太
过憎恨才出现的过激行为,因此各媒体在报道时都没有对图书馆加以指责,还扬起一片同情之声。
“真是意外的发展。”
接到朝比奈电话的柴崎直接抛出自己记挂的事。
“你没做什么可疑的事吧?”
图书馆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采用这种得以守住权威的暴露事件的方法,柴崎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操作让图书馆的
损伤减到最小,而头一个就不得不怀疑朝比奈。
“这么说太失礼了吧。”
朝比奈这种委婉地表示了责备的反应,听起来也像那么回事。柴崎说了“对不起”之后,朝比奈说了自己的推测。
“我上次说的那名记者在图书馆界和法务省都有人脉……会不会是其中的哪一个关照过了?”
柴崎的情报可以肯定稻岭司令不在那条人脉当中——那么说是江东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柴崎就着手机嘀咕了声“真不爽”,这声似乎没有传过去,朝比奈回问了句“什么”,但柴崎没有回答就结束了通话。
报道是都表示了同情,但图书馆界内部却不能如此。在没什么外部压力的情况下,内部的整肃气氛就可以称得上是特别浓烈。
虽然和媒体良化委员会之间因审查而纷争不断,但图书馆要对一切书籍——延伸开讲就是要对一切思想——保持中立,这是图
书馆的理念。在对待支持良化法的思想时也是一样。
前一次“焚书问题”是为了逢迎媒体良化法的审查行为,这一次则相反,可以解释为图书馆在针对媒体良化法的审查行为,媒
体良化委员会阵营抓住这一点发起了激烈的进攻。
而且,从意图上看这次明显是原则派一方思想过激的结果,在前一次问题中失分的行政派企图在此时扳回一城,向原则派发起
了严厉的非难。
事情被披露的形式是图书馆这方的幸运,加上江东的得宜处理,图书馆界的减分印象得以控制在最小限度之内。但不能因为幸
运和江东的手腕就忽视内部反省,这是行政派的主张。将此次事件和上回差点发展到打官司的事件相提并论,行政派的这一意图是
显而易见的,但也的确占理。
如果江东是原则派,有他的面子在双方还有可能达成某种协议。但江东自就任之初就贯彻的中立立场并没有改变。
随后行政派要求公开与此次问题有关的队员名字,中立派的江东当然回答应了这一要求。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业务部——砂川一骑一等图书士。
匿名电话中只提到这一个名字。
行政派立即组织了查问会,以调查为名创造弹劾原则派的实绩。
“砂川看起来不像是那么热心的原则派啊……”
郁向本日的搭档堂上喃出这句话。此时的话题已经不同于前段时间,不过还是围绕在同一个人身上。
引起这次问题的竟然是砂川,郁对这点非常意外。原本砂川做过的“果断评价”就和原则派的价值观在根本上不相符,证据就
在于多为原则派的图书特种部队对“评价”是一片骂声。
这一点堂上班也一样,特别是小牧。因为事关毬江,就算他表面还算平静,但内心的怒火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显现出来。
“该说他是不知分寸呢还是得意忘形呢……看起来不像是会都想什么理念的类型。”
“评价”的问题中砂川就因为给人得意忘形才捅出大篓子的印象,之后郁和他起过口角,从他那副丝毫不沉着的样子看,完全
感觉不出是拥护原则派斥责行政派的“原则派理念的殉道人”。
“不过,他本人在被问及支持原则派理念时并没有抱怨,这没有什么表面看起来如何如何的问题吧。而且从被隐藏的书籍名单
来判断,说这是基于原则派思想而有的行动并无可妥。”
堂上说的的确有理,郁陷入了沉默。
“调查结束后会发表事件经过,你等着看就好。”
堂上又安慰般地加了一句,不过郁还是一副相当不能接受的表情。
查问会取得调查事件的主导权后,在一切情况明了之前为防他人破坏证据篡改证言,并没有发表调查过程。
“砂川好象被你狠狠训了一顿嘛,什么‘三秒之内就能把你按在地上’。”
听到这句的郁猛然抬起脸,“是谁说……”这句话说到一半时就知道了——除了手冢以外还能有谁。在郁狠狠地念着“那家
伙”时,堂上摆出了严肃的表情。
“你说这种话通常都不只是口头威胁。也不要太驳男人的面子了。”
“因、因为……对了对了,那家伙一直东找理由西找借口的,一点都不像男人。”
“换句话说,要是比你像男人的男人,你也不可能一下就把人潦翻,少放这种厥词的好。”
“真、真是失礼!你这话太失礼了!我要求你撤回并道歉!”
堂上在狠狠磨着牙的郁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砂川的事过去了就算了。他在职场和宿舍已经受到强烈的非难,在查问会里似乎一直都很消沉。”
带着点痛苦表情的堂上加了一句“那根本就是在开批斗大会”,郁微微歪了下头。
“……堂上教官,你也被查问会叫去过吗?”
堂上反射性的皱起眉,没有马上反吼回来这一点实在不像是堂上会有的反应。
“咦?假的吧,真的?为什么?”
“你这是对上级说话的口气吗!”
突然被这么一本正经的训话,郁明白堂上是想借此将话题拉开。
“咦?为什么啊?是抓到行政派什么毛病吗?”
行政派的查问会和原则派的比起来手法要露骨得多,这在队内也是有名的,因此这样的推测自然浮上了郁的脑中。
“还是被卷到什么事中了?”
堂上自己引起问题这种事郁怎么都无法想象,倒是帮玄田胡来收拾善后这种可能很容易想象得到。换作玄田的话,能被行政派
抓的把柄就要多少有多少。
前一段的稻岭司令绑架事件中,玄田的做法也很乱来,差点就成了行政派的攻击材料。
“笠原!”
堂上的声音变得极为严肃。郁吞了口口水,不禁挺直了背望着堂上的眼睛。
随后——
“只要是人,不管是谁都会有不想被人触碰的过去,你明白吗?”
郁不解地“咦”了一声,堂上以“完毕”做了结束,快速迈开步子。
“我以上司的权限禁止今后再说这个话题!”
“哇,直属上官骤变成暴君了?!没有在这种事上使用上司权限的吧!”
“罗嗦闭嘴驳回!”
——好象这个地方是弱点呢!
郁还是不死心地死缠烂打,但堂上一直顽固的紧闭着嘴,而且心情已经恶劣到了就算开口也只是爆出“吵死了!”这种怒吼的
程度。
郁将进攻对象换成小牧之后,也只是听到了“堂上不说的事我也不能漏口”这种和平常一样的正理,随后小牧又追击了一记
“你再去问其他人也没用,队上的人在这种事上都会很义气的守口如瓶”。
难得发现了像是尾巴一样的地方却抓不到,要就此放弃真的很可惜,但无计可施的郁也只得不高兴地大消了这个念头。
※※※※※※※※
发生这件事后过了几天。
队里的早会结束时堂上被玄田叫住了,队长室的门关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会关门,不是事关个人隐私就是有坏消息,因此班
上的人员都很关心队长室的气氛。
然后——
“不可能!”
堂上气势凶凶地怒吼达到了能让门失去效用的音量。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请驳回去!”
“好了,去叫!”
玄田的声音也很粗暴,接着两人有意识地压低了音量,但所有人都明白里面已经吵成了什么样子。
过了一会,队长室的门打开,堂上低着头走了出来。
“……笠原,进来。”
只这一句。
小牧和手冢带着“不出所料”的表情看向郁,但郁却更加在意出来叫人的堂上那种非常悔恨、非常痛苦的模样。比起我,你才
是呢,没问题吧——脑子里想着这种没大没小的事,郁反倒是出气平静地进了队长室。
郁在堂上的陪同下站到了玄田面前。玄田也是一脸难看,郁察觉到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玄田很罕见地露出一副像是在考虑怎么说才好的模样,过了一会才终于不情愿地开了口。
“正在查问砂川的查问会下令要你接受查问。”
玄田的话郁完全听不明白,可见他刚才根本没想好怎么说。
“砂川说你是同谋。”
——这算什么!
——根本是欲加之罪!
——砂川你个胡说八道的混蛋!
没有立刻冒出符合自己性子的怒火,是因为郁看到了绷着脸站在身边的堂上。
刚才堂上的那声怒吼气到了让闭着的门成了装饰,也让不知发生什么事的办公室全员惊得跳起来。
——这个人是在为这件事生气吗?
不可能——当时堂上即刻的判断让郁在眼前的情况中冷静了下来。
“……我那事完全没印象。”
郁用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骄傲的声音回答了,在玄田说着“你还挺冷静”看过来时,郁微微转向了堂上这边。
“因为,好象有人把我该气的份给气过了。”
堂上没有看向郁,但耳朵已经红透了。——这个人是在为失去冷静的自己感到羞耻吧。
不过——如果说了我因他为我气到失去冷静而感到高兴的话,如果说了我因他这么相信我而感到高兴的话,一定又会惹怒他
吧。
“能出席吗?”
玄田简短地问了一句,郁点点头。
“为了澄清。”
郁尽全力地立正站好,让玄田和旁边的堂上都听到。因为堂上相信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好一些——不过他能明白吗?
退出队长室后,堂上用耳语一样的音量小声地开了口。
“顶得住吗?”
堂上过去亲身体验过才会担心,而郁现在要踏进那种让堂上留下痛苦回忆的苛酷状况,这么一想她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不过——
“毕竟是图书队内的查问,总比之前小牧教官受的那次罪要好吧。而且……”
郁转向堂上露出一个有些戏谑的笑容。
“应该比不上被鬼教官训的日子吧。”
还以为会看到苦笑,但堂上扬起了让郁吓一跳的温柔微笑,一边说着“好孩子”一边轻轻抚了下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