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来企划”行动失败后的第三天,手冢慧的誓约书很快就寄到了。
然后,图书队内也到了该讨论当麻接下来的藏匿处的时候。
就算当麻改变了造型,但毕竟不是动整形手术,何况图书基地里原本又是熟悉书和作家的人多。
另外,用从外部来研修这一名义滞留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大规模的人员交流姑且不说,单独来研修的人员若是停留超过十天就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虽然当麻的存在目前还是如同空气一般平常,但长期滞留基地内就肯定会有队员发现到他的身份。
而图书队为他选择了下一个藏匿地点则是——
“真是不错的庭院。”
当麻隔着走廊上的桌子眺望洒满晨光的庭院,只是走廊和庭院之间是没有落差的无障碍设计。
采用西方园艺风格的庭院里种植的主要植物是春黄菊。
当麻对面坐在轮椅上的稻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是亡妻的兴趣……现在我自己也打理不了,只能拜托别人帮忙照顾。”
“人手不足的时候就叫上我吧,我也想帮忙。”
郁边说边为两人送上了茶水,这时在与走廊相连的起居室里,坐在沙发上的堂上插了话。
“如果不想让这个漂亮的庭院毁掉的话,还是别找这家伙帮忙的好。”
“啊,过分!别看我这样,我父母和祖父母可都是农家出身哦。”
“农活需要的技术和园艺需要的技术又不一样。你是想把这么漂亮的院子变成旱田吗?”
什么嘛,不久前明明还连“园艺”这种词都不知道——这么想着的郁鼓起了脸。堂上在这方面的知识出奇的少,连真正的春黄菊长什么样都是郁告诉他的。不过,如果堂上真心想恶补的话,只要一下子就能把郁抛到后面去,因此郁无法多说什么。
图书队为当麻选择的接下来的藏身处是稻岭位于日野的家。身为顾问的稻岭现在也天天到基地上班,知道他是独居的良化特务机关几乎不会留意他的住宅。对方似乎认为在稻岭上班之后白天只有家政妇出入的房子里不可能藏有重要人物,为了进一步确认这一点,也通过手冢慧打探到的对方的确只是对稻岭进出基地的情况做出确认而已。
于是,在基地避难一周之后,当麻混在稻岭回家的车里一起进了稻岭家。为防万一,还让和当麻差不多身形的特种防卫员戴上和著者近照里相似的花白假发在办公大楼附近走动,趁着良化队员的视线被吸引过去的时候,让当麻上了接送稻岭的那辆装有烟色玻璃窗的车。
随后,第一天堂上班的堂上和郁乘中央线来到稻岭家,第二天由小牧和手冢担任司机和副驾驶接送稻岭,晚上在稻岭家里交换警卫工作。之后就由这两组人员以这种方法每日交一次班。
虽说是警卫,但也只是白天和当麻一起待在稻岭家里而已。
“不到外面巡逻没关系吗?”
不安的郁提出这个问题后,稻岭回答了。
“没关系,我家和民间保全公司签了最新型保全系统的合约。”
“特地在签了保全契约的家外巡逻反而会引人怀疑,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失去了一条腿的稻岭的家是无障碍设计的单层建筑,包括起居室、卧室、客室、餐厅和书斋,而作为图书基地前司令、现任特别顾问,也专门设有作为书库使用的房间。
当麻睡在客室,由一名男警卫使用睡袋和当麻同睡一室,另一名警卫睡在起居室里,也是使用睡袋,而郁当然每次都是睡客厅。
饭由稻岭雇的通勤家政妇来做,晚餐是当麻和稻岭两人份,早餐是当麻、稻岭和警卫共四人份,中午则是当麻和警卫的三人份。警卫交班之后回到宿舍里还可以吃食堂,因此警卫的份只需要早餐和午餐,换洗的衣物也是带回基地。
家政妇是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似乎是稻岭的亲戚,稻岭都叫她作福姨,并没有多作介绍,堂上班也就跟着叫福姨。
福姨应该在之前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说明,对稻岭家里突然增加的客人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兴趣,只是每天都有年轻劳动力在家的情况让她很高兴。
特别是打扫高处的时候,堂上—郁这组里的郁就显得很重要,堂上则是帮忙擦洗工作和一些力气活。
“我的手都够不到高的地方,有小郁在真是太好了。”
福姨趁着有帮手时打扫天花板,小牧和手冢似乎也是每次都要帮忙,扫除是在稻岭出门上班之后开始的。
福姨就像是要抓住时机多用用似地一连串地说着“高个子真好、高个子真好”,让郁不得不在意起被派去做擦洗工作的小个子上司来。
“那个……天花板不搭人字梯都是够不着的,拜托谁都可以做得来啊。”
“嗯——不过,果然还是个子高点好。”
“但,女孩子个子太高的话会有自卑感,都不怎么喜欢听人提到呢。”
“可是小郁的身材像模特一样好啊,完全不用在意长得太高。”
哇,不行了,她是那种完全听不进别人说话的类型——郁在心中抱起了头。
“那个,我要打扫走廊这边了,福姨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吗?”
“哎呀,不好意思。”
正好这时洗衣机响了,福姨就啪嗒啪嗒地走向了那边。
“……你也不用操这种多余的心。”
正在擦拭走廊的堂上低声地说。
“咦,我也没有担心什么啊。”
“太明显了!你以为自己瞒得很巧妙吗?!”
堂上边低喝边哗的一声使劲拧干抹布,宿舍里每天都要打扫一次,因此无论男女对任何地方的打扫都很在行。
“我个子矮是客观事实,用不着部下来担心。你刚入队的时候还不是老叫我矮冬瓜。”
“那是……!”
被堂上翻出自己什么都不想就胡乱顶嘴时说的话,郁害臊得整张脸都涨红了。
“……对不起,那只是笨蛋在胡说八道,我已经反省过了。因为教官你没有其他可以挑剔的地方,才硬是找毛病……五厘米其实也没差多少。”
“差很多。”
堂上有些赌气地断言。
“有没有达到一七O差别很大,战斗时也是,和女人走在一起时也是。说不羡慕小牧和手冢是骗人的,我也想至少再长个三厘米也好。”
“我倒是希望能降到一六几啊。”
“但你的话,还可以说是像模特。”
堂上抬头看着人字梯上的郁。
“男人一六五就只是矮而已,要比自卑你绝对会输。”
“但教官不是能正面把我摔倒嘛。”
“当然了!连你都摔不倒的话怎么能当小牧之上的班长!”
的确,堂上和小牧的身高差了近十厘米,但两人却势均力敌。
“身高差那么多还能不分胜负,果然是堂上教官比较强吗?”
“不分胜负和身高条件没关系。”
但郁也明白要克服身高差带来的不利就必须付出相当的努力。
“为什么是堂上教官当班长?”
“玄田队长决定的。”
“我就是问这么决定的理由啊。”
“……我忘了!”
堂上明显是一副还记得的样子,但这种语气表示他绝对不会透露,郁也就随便转了个话题将这点带过去了。
“堂上擦地也辛苦了,腰还好吧?”
晒完衣服回来的福姨和堂上搭了话。
“还好,我还年轻。”
从这句话中可以听出到年尾就要迎来三十岁生日的堂上的某种执着,郁拼命忍着不笑出来。
“而且直到玄关的地板都是无障碍设计,不管是擦还是扫都很方便。”
玄关处放着稻岭担任基地司令期间一直使用的特制轮椅,那是他辞去司令一职时后勤部送给他的,现在稻岭只在家里使用,外出时会在玄关换外出坐的轮椅。
“以前这里也是普通的设计,因为是和市先生挺早以前买的房子,门槛和走廊都很高,很不方便。”
“哦,所以才改建了啊。”
郁点点头后,福姨“嗯”的一声有点头痛地笑了笑。
“亲戚们都劝和市先生早点改建,但他总是不肯动工,说是有和夫人的回忆而不想改变,还在很不方便的家里住了好几年。直到有一次他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了伤,才终于在亲戚们的再次劝说下改建了。”
听得心痛的郁禁不住低下了头,但看到堂上没有从福姨身上移开目光地听着,郁又拼命地抬起头。
“在改建工人来之前特地请来了花匠和园艺工人,说要让庭院维持夫人打理时的样子,还拍了好些照片,让他们在之后把花草树木全部恢复原样。所以现在只有庭院还和以前一样。”
“很漂亮的庭院。”
堂上这样应答后,郁也拼命地点头同意。
“那么,午饭我已经煮好了,等傍晚我再过来咯。”
说完这句后福姨就回去了,似乎还要忙自己家里的家事。
打开门离开的福姨没有再上锁,郁一边上着锁一边四下望了望,小声地开了口。
“……我之前还觉得稻岭司令住在日野会不会太痛苦了,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搬走。不过,看来并不是这样。”
郁终于明白稻岭为什么要住在家里了。
离开发生过悲剧的地方是想把悲剧忘掉。
但稻岭并非如此,他不想忘记妻子亡故的悲剧。
正因为稻岭没有离开发生过妻子亡故那起悲剧的地方,继续守护着亡妻留下的庭院,守护着对亡妻的感情,才会有现在这个平和又残酷的他。
“……啊,不是稻岭司令,该说稻岭顾问才对。”
过了一会才注意到用词不当的郁订正了过来,向餐厅走去的堂上开了口。
“至少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叫司令也无所谓吧。”
今天的午饭是牛肉丁盖浇饭。午饭常是这样一大碗,再多一样的话也就是沙拉,要洗的碗很少这点倒挺值得庆幸。福姨会在晚餐时做不少东西,就算只有稻岭和当麻两人份,收拾起碗碟来却也挺麻烦的。
堂上一边将勺子送进口中一边向当麻提了问题。
“今天您在做什么?”
稻岭说过当麻和堂上班可以自由使用书斋和书库,当麻在吃完早饭后直到福姨做完家事前几乎都窝在书斋里,用逃出来时带着的笔记本电脑不知做些什么。
“继续写还没写完的小说……不过不知道还能不能出版了。”
“这种事……!”
郁禁不住扬高了声音,被堂上瞪了一眼后又降了回来。
“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的,所以请您继续写吧,我们会让老师您的书能继续出版。”
“阶级最低的你竟然也敢打这种保票。”
明白堂上这句作弄是想驱散沉闷的气氛,郁鼓起了脸颊。
“这是上司的言传身教!教官你以前还不是擅自用过斟酌权限——”
看到堂上瞪大眼,郁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哪,就是培训期那次!那时候你不是擅自使用了斟酌权限吗?!”
“那……那是因为被你挑起的事端卷进去的吧!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想着“应该蒙混过去了吧”的郁偷眼看向堂上,堂上则是一个劲地把牛肉丁盖浇饭往口里送。
不过倒是成功地让当麻笑了出来。
“和图书队的各位说话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还有回旋的余地。最初从折口小姐那里听到这情况时,我还以为已经无法再在日本写小说了呐……”
“大家都会在自己的职守上努力,而且现在也没有和出版社、媒体失去联系,我们也不会照着媒体良化委员会的剧本走。”
这时郁插进了话。
“这么说来,当麻老师好象是在媒体良化法通过之前就开始写小说了?”
当麻才过二十三岁就出道了,媒体良化法应该是在那之后三年才通过的。在良化法成立三十三年的现在,当麻五十九岁,是知道媒体良化法通过之前的情况的珍贵作家。
“在良化法通过之前,能自由地写吗?”
郁很期待“那当然”这类答案,但当麻在开口回答前就先露出了苦笑。
“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就算是问我当时的前辈们,答案也是一样的。”
或许是郁失望的表情实在太明显,苦笑着的当麻又接着说了下去。
“例如,若是用了‘片手落ち’这个词,就会被投诉歧视残疾人。其实词典上有说明,那不是针对身体的词语,而是‘偏向某一方的不公平处置’之意,而且从前后文也可以看出那绝对不是歧视残疾人的词。但当时有很多人根本不管什么词典什么前后文,就摆出一副自高自大的样子加以指责。类似这样的用词在校对时就会被挑出来,说是为了避免被解释为歧视用语,还是不要使用为好。其他还有像盲击、盲船、按摩、乞食等等,完全不管作品的具体情况和时代背景,来自读者的压力让出版界内部开始在用词方面进行了自主管制。”
停顿一下后,当麻又苦笑地继续说。
“在我开始写作时,这种自主管制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了。想在抵制词语管制的情况下出版作品就必须花很大力气,而且还有实际给出压力的团体存在。虽然也有通过谈话就能解决的情况,但在我的印象中,当时大多数情况还是施压的一方会动用武力破坏作品。于是,就在我一直对此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时,心中也有了计较。”
大概是因为都吃好了的关系,三人谁也没有动勺。
“有时其实是想照自己的想法写,但是那样写的话又会引来这个那个团体的注目,因此考虑到方方面面的问题后,就还是放弃那种写法了。这时,在文章的某处描写中要用某个词,考虑的不是故事情节,而是能不能自保的问题。”
从当麻开始写作那时起——不,是在那之前,作家们的词语选择就已经不得不像走钢丝一样需要冒险了。
当麻望着自己吃得差不多的碗。
“视情况而言,有时不单恶意,反而是善意更让人害怕。带有恶意的人至少还有伤害他人的明确自觉,但一部分‘善意的人们’可能根本没有察觉自己对他人造成了伤害。”
成为这种善意的牺牲品的人在堂上班里就有,小牧和毬江便是如此。
而乘着这种善意的风,媒体良化法在三十三年前得到了通过。
“……我在才入队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去给要搭电梯的稻岭司令帮忙。”
“就是把司令叫成叔叔的那次吗?”
为了让气氛轻松一些,堂上用不会显得太过轻率的语气取笑了郁一句,郁此时倒很感激他的这种担忧。
“就是那次。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人停在电梯前,就马上会有想到‘那是需要帮助的读者’,所以我就走过去问‘叔叔你想到哪一层’。当时稻岭司令露出了非常吃惊的表情。”
“当然了,司令也完全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不认得自己的队员吧。”
堂上这么吐槽后,一旁听着的当麻终于减少了一些笑容里的苦涩。
“接着我就推着稻岭司令的轮椅一起进了电梯,因为想到出电梯时他也需要帮忙才对,结果司令说了‘不用了,谢谢’,让他自己搭就行。我那个时候肯定是露出了写着‘为什么’的不满表情吧,然后司令也没有表明身份,只是说‘读者有选择服务的自由。你应该理解吧’,不过我当时只是模糊地觉得‘服务过头了吧’……”
要老实地向别人说出自己不成熟的地方总会让人觉得丢脸,郁到这里也迟疑了一下。
“我当时肯定是以一种高姿态来对待坐轮椅的司令,脸上写着‘明明都有人帮忙了,为什么要拒绝’这种不满。”
而稻岭坚决又温柔地给了郁指导。
“将善意强加于人就是指这种事吧。换成语言也是一样,抱着善意来指摘的人肯定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善意,就像那个时候的我一样。”
在未成年人连续猎奇犯罪那次事件当中也是这样,当时不愿提供少年犯阅读资料的图书馆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与责难。
但图书馆遵守图书馆的本分是正确的,是没有出据文件就要图书馆提供少年犯阅读资料的警察在手续上不完善,但对此不满和责难的人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正确性。
他们正义天平都会倾向自己的感情,但他们渴求正义的热情也并不虚假。因此,当时图书队员们全都被弄得疲惫不堪。
“我总是很害怕自己也会像这样把想法强加于人。我比较容易激动,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就做出这样的错事。”
“错了就错了,没有人能不犯错。”
堂上插了话。
“发现错了之后只要提醒自己‘下次要注意’就好,不管错过多少次,都要提醒自己下次注意。”
当麻向郁露出了微笑。
“你有个好上司呐。”
堂上的脸微微地泛红,不知道是因为被自己崇拜的作家这么直接地称赞而高兴,还是因为害羞。
“太好了呢,教官!说你是个好上司哦!”
换作平常堂上肯定会怒吼回一句“罗嗦”,但现在有当麻在似乎不好发作,只得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不敢当”之类的话。
“不过,当麻老师这次的情况不是犯了错想想‘下次注意’就能了结的,不要大意啊。”
堂上这句不自然的说教明显是在掩饰羞涩,郁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傍晚时福姨又来给稻岭和当麻煮了晚饭后便回去了。
稻岭回来的时间是六点左右,在现在这个季节里天已经全黑了,因此就算回去时换了司机和副驾驶也不会被看出来。
四人碰面时会开一下每日的例会,具体来说就是讲一下当天基地那边有什么动向,在稻岭家待机的小组几乎没什么事可以提出来讲的。
这期间稻岭和当麻在用餐,随后由留下来警戒的人员收拾碗筷。
回去前还有一点空闲时间,堂上去了洗手间,郁就趁此机会向小牧问了白天堂上没有回答的问题。
“堂上教官和小牧教官是同期同级,为什么当班长的是堂上教官?”
“啊,这是玄田队长的决定。”
“嗯,他就只告诉我这一点。”
郁微微向堂上去的洗手间那边瞟了一眼,小牧理解般地笑笑。
“因为堂上会照顾人。”
哦,是这样啊——郁表示理解地用力点下头,这种理由堂上自己当然说不出口。
“我也知道自己更适合担任辅佐的职务,如果我们两人新组一班的话肯定会这样编排。”
“我觉得小牧二正也足以胜任班长……”
手冢客气地插了句嘴,小牧苦笑着摆摆手。
“我会觉得要踏足别人的内心非常麻烦,不适合给部下做精神教育,堂上在这一方面就不会觉得烦。”
“那对毬江呢……?”
郁不禁担心地这么问时看到小牧微微震了下,从这个举动中就能明白答案的她安了心。
从洗手间回来的堂上直接到起居室一角拿了自己的背包。
“笠原,出发了,要去洗手间就快。”
“啊——是是是!”
在这种方面就完全不把我当女人看啊——郁愁眉苦脸地这么想着。战斗中也就算了,在私人住宅里、而且还是周围都是男性的情况下,她可不想被说“要去洗手间就快”这种话,但也只能自己去适应。
不过这也实在超过了一点吧!——愤然地这么念叨着的郁向洗手间走去了。
※
堂上开车回到基地时,基地四周仍然能够看到在监视的良化队员。
将车开回基地内的停车场后,两人绕过正门进了宿舍。明天将由堂上和郁接送稻岭,傍晚再和小牧、手冢换班。
“明天八点半在这里集合。”
在宿舍玄关留下这句之后,堂上就离开了。离十一点熄灯还有两个小时左右,郁必须在那之前吃完饭、洗完澡、洗好衣服。
“唉,虽然不累,不过好忙哦。”
郁边叹气边回到房间,正看到说着“辛苦了”的柴崎合上手机塞到一边。
“哎呀,柴崎你换手机了?”
发现手机颜色变了的郁这么问,柴崎说了句“算吧”就将话题带了过去。
“这么频繁地换班还真是麻烦啊。”
柴崎少有地露出了担心的模样。
“可是不一天一换的话又无法及时得知情报啊,而且也可以趁换班时聚下,开个会什么的。”
“哦,你已经能说出‘无法及时得知情报’这种挺像样的话了嘛。”
“我都已经是士长了,这种程度是当然的吧!”
郁自鸣得意一番之后,柴崎又追加了一句“不过单纯这点还是没变”的打击。
——这女人还真是!
郁冲柴崎呗的一声吐了吐舌。
“现在情势如何?”
“你知道我们已经和‘未来企划’联手了吧。”
“嗯,听说了……不过是真的吗?手冢都不太说到这一边。”
“毕竟他也和他哥一直争执到现在了嘛,他自己的心情应该也很复杂吧。”
“不担心对方反悔吗?”
郁提了有手冢在的班级会议上不好问的问题。
“他已经写了誓约书。如果‘未来企划’被作为‘做出协助媒体良化委员会行为的’队内小集团向全国的图书队公开,就会被日本图书馆协会除名,所以他也不得不同意吧。”
“嗯,但是,手冢的哥哥头脑那么好,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手冢是不是也因为担心这个才那么慎言……”
“他只是在闹别扭吧。目前为止那边都在暗中活动,甚至在稻岭司令被逼引退的事上推波助澜,现在却突然联手,他也无法平心静气接受吧?”
“……我怎么觉得……”
郁撅起嘴。
“你好象很清楚手冢的想法嘛。”
“聪明的我和聪明的手冢接触增多的话,互相之间的理解度会上升也是当然的了。”
柴崎理所当然地这么说了后,郁的嘴撅得越来越高了——反正我就是不聪明。
“总之,从实际问题考虑还不用担心‘未来企划’会背叛。如果被认定为队内小集团,那‘未来企划’本身就会崩坏,凝聚在手冢慧身上的向心力也会消失。”
柴崎换成了解释的语气。
“那就不是从零再开始,而是从负值再开始了。手冢慧虽然傲慢,但根除审查的意志还是和我们相同的,你和他直接说过话,应该也知道这点吧。”
“嗯……”
“目前只有图书队拥有审查对抗权,你觉得那个手冢慧会让自己走到被图书队完全敌视的那一步吗?”
手冢慧那个要花上几十年来根除审查的计划和现在的图书队不相容,在这一现实下,“未来企划”只能作为一个研究会进行探讨,而真正想得到的位置则一直没有对外公开。
因此,若在此时将“未来企划”这一目标暴露出来,对手冢慧而言将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不管怎么说,关于这次对恐怖主义特别措施法的解释,各厅和政党当中都有不少质疑媒体良化委员会动向的声音。”
原本审查就是被宪法第二十一条所禁止的行为,与该条相背的媒体良化法虽然因昭和后期的暗箱操作而得以通过,但取缔出版后的的媒体这一行动是有“事后审查不算审查”的判例可寻姑且算是不违宪的前提下立法的。
无论某本书被无差别恐怖分子当成教科书的可能性有多大,剥夺该书作者的写作权这一行为对民众的刺激都实在太大——这样主张的人有不少,官方对策室里也完全分成了强硬派和稳健派两个阵营,而各省厅和政党中的反审查派都趁此机会宣扬平时不能说的主张。
在强硬派、稳健派、反审查派三大派当中,稳健派为了在不刺激国民的情况下继续审查,这次也会选择稳健的路线,而强硬派的企图则是借此机会一举扩大审查权限。
“总之,不管理由是什么,这下子政界都得动摇,现在是打进楔子的好时机。在法务省中也有反对审查的势力,已经聘用‘未来企划’作为反审查顾问组织了。之后就要以那个楔子为核心,看看能将反审查派和稳健派整合到什么程度。手冢他哥寄出誓约书才不过十天,工作就进展到了这一步,果然是个厉害的谋士。”
柴崎边说边往马克杯里倒了茶,也替郁倒了一杯递给她。
接过茶的郁心头正猛跳着。
“……难道说,历史要改变了?”
“哦,你理解得挺快嘛。”
柴崎笑得像只小猫一样。
“的确,机会就在眼前,可以的话我都想代替手冢慧去抓了。”
有野心的柴崎会这么想也不奇怪,郁就没有她这种才干。
“这么说,更要守护好当麻先生了。”
当麻是这边的王牌,虽然敌人的王牌是什么还不知道。
而郁的任务就是——不管敌人是谁,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为了守护当麻而战。
就算为此开枪是错误的,明知这个错误的郁也会继续扣下扳机。
郁突然想起了茨城县展的事件。在大约三个月前的那场战斗当中,特种部队的重伤者——
狙击手进藤在上个月终于康复归队了。直到现在,郁的双手还残留着当时射完子弹还猛扣扳机的感觉,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时手已经不会再发抖了。她在心里暗暗决定,下次绝不能狼狈到再出现让堂上帮换弹匣那种不像样的事。
在或许能根除审查的岔道上,郁并不是带有野心的人,她只是一个默默战斗的无名士兵,只想尽量跟随着堂上。
“啊,对了,这次保护当麻老师是根据《图书馆自由法》哪一条?”
郁问了之后,柴崎露出彻底服了她的表情。
“你这算什么,都保护当麻老师好一段时间了,却连这还不知道?”
“咦——可是谁都没有告诉过我啊。”
“是《图书馆自由法》通过后,再补充的图书馆法第四章的相关实施细则,对抗审查的权限当中有包含发言人和著作人在内的条目。不过谁也没有想到会真有的用上这一条的一天。”
“那是实施细则的第几条?”
“第八。”
“不行,我绝对记不来这么多。”
郁搔了搔头,柴崎咚咚地敲了敲她的头。
“没关系,也好久没见到你这种傻傻的地方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是看着孩子会站回走的父母心情,看到孩子成长之后还是会觉得寂寞啊,傻傻的你也很可爱嘛~~”
“太、太失礼了!你以为你是哪位大人呐!”
“是柴崎麻子大人啊。”
被柴崎满不在乎地回了这句之后,郁整个人趴在了被炉上。
※
这一天,绪形决定先拿站在正门边上的良化队员开刀。
“折口小姐,接下来要正面对决一次,请不要放过拍照的机会。”
在正门前常青树的树丛阴影中,被几名队员围着保护住的折口用力点下头。
“我也是写过战场报道的人,就交给我吧。”
是句让人安心的回答,绪形接着转向步话机开了口。他的视线盯着位于正门边的机库屋顶,低伏在那处的是康复归队的狙击手进藤。
“进藤,能行吗?”
“嗯,这玩具对才康复的我来说刚刚好。”
进藤说的是自己拿着的步枪式电动气枪。
“试打过好几次,近距离下还是有吓退对手的威力的。虽然我对这种玩具不是很清楚,不过根据提供的后勤部所说,填装的是重橡胶弹,能够连射近七十发……应该足以在你们完事之前赶走周围的良化队员了,而且也稍微改装过一些,增强了冲击力。”
“手没问题吗?”
“只是这种程度的负荷而已,打完一梭绝对没问题,就算要换备用弹匣也可以。”
“那就交给你了。我们上!”
绪形奔了出去,队员们也跟在他身后。监视基地的良化队员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被扭着肩膀压在了地上。
“拍照!”
绪形一边从良化队员的西装外套内袋里掏出他的手册打开一边叫道。
闪光灯闪了好几下,接着又响起几下不带闪光的按快门声。
这时从周围向被抓住的同伴跑来的良化队员们发出了惨叫,像是跳舞般在原地踏着步子。想跑过来的队员有五六名,但进藤的射击让他们一个也没能靠近现场,后勤部提供的虽是橡胶弹,威力却也大到了令他们无法强行突破的程度。
折口将USB录音笔递到被压在地上的队员面前。
“到今天你们已经监视图书基地二十一天了!你们的目标是绑架在基地里接受保护的作家当麻藏人吗?!媒体良化委员会要剥夺当麻氏的写作自由这一传闻是真的吗?!”
“什么都别说!”
被进藤阻止而无法靠近的良化队员发出了怒吼,可惜这一指示正表明了他们心中有鬼。折口微微一笑,这些已经足够写报道了。
“请尽快撤退,掩护的子弹快完了。”
步话机里传来进藤的话,绪形于是向按倒对方的队员做了指示。
“撤退!”
待全员都退回门内时,等在门边的队员关上了正门。进藤的子弹射完之后,终于跑了过来的良化队员高声地啧起了舌。就算他们想至少能抢走折口的相机也好,但图书馆姑且不论,没有代理执行宣言是绝对不能踏入图书基地的,如果出现这种行动,那性质就会转变为带有被起诉之觉悟的袭击了。
从机库顶上下来的进藤感叹地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把电动气枪。
“除去用于恶作剧和犯罪不谈,不能使用实弹的小规模战斗中这个还是挺管用的嘛。虽说在开阔的场所远距离射击的话风对子弹的影响会很大,不过以今天这种场地为前提的话威力就真是不容小觑。”
绪形也点了点头。
“而且我们和敌人不同,没有先开枪的权利,但换作用玩具的话就应该没问题。”
刚才绪形从被打倒的良化队员的挂肩皮枪套里抢过了枪,和图书队一样是通过自卫队的路子买来的SIG-P220手枪,如果不是进藤挡住了其他队员的脚步,说不定他们就会掏枪出来了。
“折口小姐,能写出报道来吗?”
“足够了。”
折口拍了拍胸膛。
“反正他们也不会开口的,只要有状况证据和对方心虚的指示,就足以写出暗示事态的东西了。而且还有通过‘未来企划’得到的情报,可以写篇至今为止对良化法最具爆炸性的报道。另外,这次拿到的情报我准备在出版界内共享。”
“我们拭目以待。”
于是这次的小规模战斗就此结束。
※
第二周,《新世态》和其他的周刊都刊载了暗示当麻藏人有可能被绑架、以及被剥夺表达自由的报道。
是官方对策室的指示、是想借机扩大权限的媒体良化委员会的企图,等等推测一时之间被传得沸沸扬扬,不管怎样,民众的视线都猛然聚集在这之上了。
关于剥夺当麻表达自由之举,在政界中存在着与良化法支持派对立的反对派及稳健派,因此良化委员会的审查也不能像平常那般无所顾忌。
另外,全国的图书队也接到了关东图书基地在保护当麻的消息。
而在社会与图书队被卷入这一新闻的旋涡时,藏匿在稻岭家的当麻的身边并没有发生异变。
当麻继续过着与世隔绝一般的平稳隐居生活。
这一天,堂上和郁送稻岭回家后和警戒的小牧、手冢换了班。
警卫一方的报告还是和平常一样,上午帮福姨做家事,傍晚时福姨也像平常一样来准备好晚饭后便回去了。郁往厨房望了一下,今天的晚饭是炸鸡排,这让在宿舍里吃过晚饭才来的她有点羡慕,福姨的手艺很好,炸鸡排又是郁爱吃的东西。
换班之后,小牧和手冢返回了基地。等稻岭和当麻吃完晚饭后,郁和堂上便开始收拾碗筷。就在郁将洗碗布从挂布架上取下来时——在这时没有叫出声对郁而言是很不错的表现,她用手肘捅捅堂上,用目光示意了下挂布架。
挂布架上用透明胶贴着一张字条。
(在傍晚过来之前,我被几个像是良化委员会的男人叫住了。他们问和市先生有没有把当麻老师藏在家里,我很害怕就脱口回答说是的。那些男人给了我窃听器,让我装在起居室里。我瞒着小牧和手冢把它装在起居室那个饿钟的后面。另外我还画了家里的示意图,也说了当麻先生住在客室里。对不起。)
写下这些内容的字有些颤抖,对于福姨来说她已经尽了全力。福姨只是一名平凡善良的主妇,在良化队员的威胁下当然无法反抗他们的命令,而拿着窃听器又令她无法和小牧、手冢商量,就算想用笔谈,身为普通人的福姨怕这期间不自然的安静会引起敌人注意也不奇怪。
堂上将字条递给还在桌边喝茶的稻岭和当麻后,走向了起居室。这个时间窗帘已经拉上了,窗帘是遮光式的,从外面应该无法窥视到屋内。
看了看起居室所挂时钟的背后,堂上做了个OK的手势,窃听器果然是装在那里。
再回来的堂上将晚报丢给了郁。
“喂,你不是说今晚有要看的电视节目吗?”
在堂上镇定的指示下郁也叫出了声。
“啊,我都忘了!谢谢教官!”
郁边叫边快速地扫视过节目预告栏,寻找最热闹吵杂的节目。
“那个,请让我看东京电视台的‘壮烈冲击影像百连发’吧。”
“有哪个女人会专门去看冲击影像的啊?”
堂上装出服了她的语气,郁也顺着他的话提出抗议。
“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自由吧!冲击影像系列和警察二十四小时这些我都喜欢。”
“随便你了。不好意思,可能会吵到顾问和当麻老师,也请你们一块看吧。”
“我们倒是无所谓。到这个年纪,不管什么电视声都会被当成背景音了。当麻先生也会这样吧?电视剧还没演完自己就先睡着了,看推理剧时还会因为最后没搞清犯人是谁而伤脑筋。”
“嗯,是会这样。”
只有说这句的当麻的声音有些僵硬,不过话很短,应该也没有显出不自然。
使情况变成大家一同看郁选的节目之后,堂上从书斋拿出了本子和笔分给众人。
在此期间,郁配合着冲击影像发出“哇”、“好厉害!”之类的声音,稻岭也不时笑着插上几句。
堂上先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了简短的一句转向当麻。
(没事的。)
接着又写了比较长的句子。
(请遵从我们的指示行动。敌人大概会在深夜入侵。在带老师过来这里时,我们就在车库里准备好了逃走用的车辆。)
车库平时都拉着卷门,也堆了半边东西作掩饰,在当麻转移过来的几天后,就准备好了车窗、车身甚至轮胎都防弹的车子。
接着写下话的是稻岭。
(我家的保全系统做了乍看之下看不出来的伪装,这边会尽量拖住良化队员,当麻先生就趁这段时间返回基地。堂上二正,联系基地派出支援,也请附近的图书馆部队过来协助。)
点点头的堂上说了句“是定时和基地联络的时间了,我失陪一下”便站起身来。
在通话都已经数据化的现今,虽然基本而言要窃听手机是不可能的,但只有公家的机关有可能采用特殊装备进行窃听这一点已经公开的秘密了。良化委员会也不例外,因此图书队后勤部也对队员的手机进行过防窃听加密改造,稻岭家的电话也安装了防窃听的装置。正因为无法窃听电话,良化队员们才采取了第二手段,逼迫福姨在屋里装上窃听器。
(但是,要怎么尽量拖住良化队员?)
当麻在本子上写下问题,稻岭也接着写下了回答。
(我代替当麻先生待在客室等他们,请您跟着两名警卫找机会逃出去,保全公司的人和附近图书队的人很快就会过来了。)
(这很危险啊。)
(您忘了我是什么人吗?)
这么写着时,稻岭微微地笑了下。
(我可是从“日野的噩梦”里活下来的人。)
——不愧是稻岭司令。
稻岭那平和稳重的笑容让郁看得入神。彦江毕竟没有经历过那种残酷的战场,这家里的所有人都会自然地将稻岭叫成司令便是因为这一点。尤其是对特种部队的队员而言,稻岭就算引退了,也还是精神上的司令。
这时画面上放出了一架进行空中表演的战斗机在拉高时失事坠落地面的场景。
“呀——!刚才那里看到了吗?!驾驶员没事吧?”
在意窃听器的郁再次叫出声。
“应该没事吧,他会在坠落前从驾驶舱内弹飞出去。”
出乎意料的,回答郁的是当麻。
“您好清楚哦。”
“我以前接触过飞机。”
当麻似乎已经不再紧张了。
“失礼了。”
郁装出天真的声音向回来的堂上开了口。
“啊,教官,刚才放了很可怕的飞机失事哦,你错过还真可惜。”
“哦,空中表演还是什么?哪个机种?”
堂上一边回应着一边坐到了餐桌旁。
“嗯——我分不出机种那些东西。”
郁故意大声地说着有些傻气的话,当麻很自然地插进了话题中。
“是欧洲制的。”
“您真是见多识广。”
堂上边说边在本子上写着郁很熟悉的不太好看的字。
(支援计划已经决定了,方式可能有些粗暴,还请您见谅。)
(哪里,我才不好意思,因为从没碰到过这种事,如果我跟不上的话请尽管扯我走没关系。)
(出了这里之后会先向立川前进,之后就请您相信我们,完全交给我们好了。)
(麻烦你们了。)
接着众人又商量了一下逃脱过程的细节,准备在十一点看完电视就装出上床睡觉的样子,而堂上和郁又借着电视声的掩护把行李运到了逃走用的车里。随后,众人便待在各自的位子上,在黑暗中等待着。
具体来说是稻岭到了客室里,准备逃走的三人则穿好了鞋留在起居室中靠近通往车库的走廊之处。
凌晨两点,黑暗中后门处响起了扭动门把的声音,后门是通往餐厅的,从起居室也可以清楚地看到。
堂上没有一丝慌乱的样子,根据之前决定好的路线将当麻引导到沙发的阴影里,郁则移动到了衣柜的阴影中,堂上也未引起一点声响地藏身在电视机柜后。
保全系统的警报器已经切断了,只有报警系统开着,保全公司应该已经接到了警报,稻岭提过的要求是不需电话确认就尽速赶来,因此电话也没有响。
从打开的后门里鱼贯潜入了应当是良化队员的人影,总共四个。
潜入的人数比预料中的要少,应该还有更多人在外面待机吧,大概是想偷袭熟睡的当麻后用枪威逼他将他绑走。稻岭的宅院建在宁静的住宅区中,若是引起骚动会引来附近居民的注意,良化队员应当也希望在不引起稻岭和警卫的注意下带走当麻。
这些堂上等人都预计到了,也通过窃听器送出了让敌人觉得这一计划很容易实现的假情报。
福姨曾给良化队员画过屋内的示意图,此时他们只是稍稍瞟一眼根据情报应该是没人的起居室,便直接向客室走去。
当潜入的良化队员全都进入死角之后,堂上和郁引导着当麻向通往车库的出入口潜去。
潜入的良化队员在进来后又把后门关上了。
“要去把后门锁上吗?”
“也好,小心在外面看守的。”
“明白。”
不出声地交流完后,郁展开了在特种部队中训练出来的灵活动作,不引起一丝声响地向后门靠去,侧耳听了一会后,门外附近并没有良化队员在看守的感觉。
郁以非常缓慢的动作无声地上了锁。
良化队员屏着息打开了客室的门。在客室正中等待这客人来访的稻岭扬起了淡淡的笑容。
“真是抱歉,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不过,在保全公司和图书队到达之前,你们就留在这里陪陪我吧。”
啧着舌的良化队员伸手向墙壁摸去,按下电灯的开关,应该是想通过开灯通知外面的同伴行动出了差错。但灯并未亮起。
“没用的,灯泡已经取掉了。”
“哼,就算这样,坐在轮椅上的你又能干什么!既然当麻和警卫逃了,我们只要出去追就完了!”
就在良化队员们丢下这句话要转身的时候——
喀嚓!
房间里响起了金属声,在良化队员们还没转过身之前,稻岭已经从轮椅座位下取出了一样银色臂状物品指向他们。
良化队员们抽了口气,稻岭正举着一把传统式样的双管枪,瞄准的是站在正中间像是上级的男人。
“藏、藏有枪的轮椅吗……?!”
“这架轮椅是图书队后勤部特制的,‘情报历史资料馆’那次事件时,如果我也坐着这架轮椅,就不会那么轻易被绑走了。”
“竟然做这么无聊的东西……”
“已经发生过很多次让这个无聊的东西派上用场的情况了,这样你还会觉得它无聊吗?”
稻岭的声音非常沉稳。
“请不要动,这里可是日野。”
如此沉稳的声音强调出的地名让良化队员们动摇了。
这里是日野,而稻岭是“日野的噩梦”的生还者。
“我年轻时曾和妻子一起练过多向飞碟射击,我的技术还不错呐。而且拿到这把枪也没有疏于保养,一直都定期调试。”
日野是稻岭失去妻子、失去才竣工的图书馆的地方,他坐在轮椅上的身体正是他在此地失去一条腿的象征。
“日野是我被你们夺去一切的地方。”
“我、我们和那次事件有关的证据可是一个都没有!”
“那要我换个说法吗?——日野是我被媒体良化法夺去一切的地方。”
挑起那次事件的是媒体良化法的支持团体,因此稻岭换成这种表述后,良化队员们再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请不要动。我是个埋头于图书队的建立工作才勉强压抑住妻子被杀的复仇心的男人。在这片土地上,在我和妻子一同生活过的这个家里,你们没有得到我的许可就擅自闯入,在我眼里你们的脑袋和飞碟并没有两样。我现在还剩有一点点理性不让自己扣下扳机,但如果你们动了的话,说不定我就会反射性地扣下去了。”
稻岭极其平静的声音重重地压倒了面前的入侵者们。
在起居室里没有听到骚动声传来,稻岭应该是依计划牵制住了入侵者。
“好,我们走吧。”
堂上打开通往车库的门。
“当麻老师坐后座,上车之后请趴在座位上。”
当麻遵从指示趴在了后座席上,堂上悄无声息地关上车门,然后坐上了驾驶座。
从车内打开副驾驶座那侧的门后,堂上向郁开了口。
“笠原,能行吗?”
郁用力地点了下头。
“交给我吧!”
卷门是可以电动控制也可以手动开关的类型,但根据在准备车子是实验过的结果,还是大力的手动操作开的速度更快。
“请等一下。”
郁从车库后方提出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两罐满满的灯油夹在手臂下,然后站到了车前方的门边。
“倒数三下就开始。”
“明白。”
于是堂上开始倒数。
“三、二、一、零!”
堂上发动了车子的引擎,同一时间郁使尽全力把卷门向上推去。
“干得好!”
接着郁向注意到车子的引擎声而跑过来的良化队员们逐一扔出了灯油罐,趁着敌人害怕的空隙,堂上的车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靠了过来,郁飞快地钻进副驾驶座。
连给郁系安全带的时间也没留下,车子迅速地冲了出去。在转过第一个转角之前和保全公司鸣着警报声的车子擦身而过,图书队应该也在匆忙向这边赶来吧。
被抛下的良化队员们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了追郁等人的车子,但已经被落下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郁系好安全带之后,堂上开了口。
“手臂没事吧?”
刚才她一口气推上卷门后又丢出两罐灯油的动作似乎让堂上有些担心。
“没事,平日的锻炼现在有回报了。”
“回基地后还是得贴膏药,瞬间承受那么大的负荷,过后才酸痛的可能性很高,而且你本来就有用力过猛的坏习惯。”
这种听起来冷冰冰的担心话郁现在已经能坦然接受了,如果是才入队那时,她肯定会抱怨出“你就没有更亲切一点的说法吗”之类的牢骚。
“要回基地吗?”
不泽手段也要抓住当麻的敌人大概会在通向基地的路上设下重重障碍吧,这种程度郁还是能预测到的。
堂上嘀咕了声“也有些成长了嘛”之后回答了郁的问题。
“所以要先往立川走。”
日野原本就不是特别热闹,在接近凌晨三点的现在,街上的车辆就更少了。
只花十五分就开到了立川,不过良化特务机关也追了上来。
“咦,这里……”
似曾相识的景色让郁不禁叫出来,堂上边打着方向盘边回答了她。
“没错。”
这里是在与“情报历史资料馆”有关的稻岭绑架事件中被图书队买下的生活小区,似乎还没有开始销售,虽然建筑是增加了,但没有生活感这点和三年前没什么改变。
郁向印象中的那栋楼望去——咦,那是什么?
楼前开着一个四方型的洞。
“咬紧牙关!”
咬紧牙关——这应该是给后座上的当麻的指示。车子开近后,郁才借着车灯看清那个四方型的洞是打开的集装箱。
车子开进集装箱后扬起尖锐的刹车声停了下来,没有撞到前方,与此同时后方响起了金属声,是集装箱关了起来,其他各处的细微金属声应该是有人在外面做着让集装箱不会打开的处理。
接着郁听到了久违的HU60JA的螺旋桨声,即使坐在车里也可以感觉到集装箱被吊起来的悬浮感。
堂上熄了火后四周就全暗了下来,车灯当然是全熄了,车内没有一点光亮。
“这么黑可能会不安,请暂时忍耐一下,只要十分钟就能到了。”
“黑是没关系,倒是我有轻微的密闭恐惧症。”
“啊,我理解!我也觉得封闭的地方有点可怕……”
“连你也怕?”
堂上有些意外地问道。
“嗯,虽然很轻微,不过坐在车里又被封在集装箱里面,总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只是心理的问题。当麻老师也是这样吧?”
“是啊,现在可以说是双重密闭的状态。”
“我们都加油忍耐吧!这架直升机的速度很快,没关系的!”
郁说着话缓解双方心中的恐惧时,右手突然被握住了,她连忙压下不由自主就要发出的叫声。
或许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人会不自觉地这么做,郁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穿插进对方的指间。
堂上像是鼓励般地和她十指交握,这让而身处黑暗的郁非常感激。
要是被人看到她现在的脸,郁一定会咬舌自尽。
※
终于,集装箱碰到地面的感觉传了过来。
堂上若无其事地放开了交握的手。
在集装箱打开之前脸色能恢复正常就好了——可惜能让郁考虑这种悠闲事的时间只有一瞬。
外面激烈射击的声音灌进三人耳里,听枪声似乎是向着空中打去的。应该是埋伏的良化特务机关向直升机开了枪,就算直升机坠落在基地里也不会对市区有影响,现在他们已经无所顾虑了。
堂上用车上的步话机接通了公共频道,虽然这么做会消耗蓄电池的电量,但基地内似乎腾不出人手来打开集装箱,这也是不得已的措施。
“驾驶员中弹!着落地点旁边的人都跑远一点!”
步话机里蹦出了让人不禁倒抽口气的话。
“如果坠落在集装箱上面……”
郁禁不住低喃出声,但堂上说着“不会”否定了她的话。
“螺旋桨的声音离得远,不是在会被卷进去的头顶位置,而且吊着集装箱的钢索也已经松开了吧。不过,不知道着陆时能把损伤减低到多少……”
从步话机中听起来,操作已经由副驾驶员接受了,但机体的中弹情况似乎很严重。
“虽说驾驶员和副驾驶员应该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堂上担心地说道。
“着陆,关闭引擎!螺旋桨完全停止之前不要靠过来!”
副驾驶员怒吼出指示后,即使不通过步话机,也能直接听到外面传来的金属冲撞声。直升机应该离集装箱有一段距离,还能听到这种声音就表示没能安全着陆。
接着,集装箱终于打开了。堂上确认过后方解除了手刹,将车倒出集装箱,等在外面的是小牧和手冢。
“直升机怎样了?”
堂上最先问的是这句,小牧沉着一张脸回答了他。
“都不知该说是着陆还是坠落,看上去受损很严重,万幸的是两名驾驶员只是负伤。”
“这样啊。车要开回哪里?”
“特殊车辆的车库。当麻老师先下来进办公楼里吧。”
啊啊,怎么不叫我一起啊!——郁在心里这么叫。手上还残留着刚才在黑暗中十指交握的真实感,郁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堂上才好。
开出了车子的堂上什么都没说,郁也就没有开口。
“今天你干得很好。”
堂上用平静的语气这么说了之后,郁才得以从被束缚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谢谢。”
总算是用普通的语气回答了,接着突然想起来的郁又担心地开了口。
“稻岭司令没事吧?”
“如果有事的话刚才小牧就会先说了,我们逃出来时不也和保全公司的车错身而过了嘛。”
说完这句后,堂上保持着没对着郁的方向换成了说教的语气。
“在这里叫顾问,也要顾虑下彦江司令的立场。”
最终也没敢看向堂上的郁边回答着“是”边低下了头。
郁和堂上就这样沉默着回到了特种部队办公室。
“辛苦了!”
一根丁字拐杖正摆动着对踏入房内的两人表示欢迎,堂上在看到的瞬间猛地软了膝盖,郁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
随后堂上抬起绷得死紧的脸瞪向对方。
“都还没开始复健的病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
回答堂上这声怒吼的,是身穿因位置关系而成为图书队专用医院的住院服的玄田。
“才转院就碰到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躺得住!放心吧,稻岭顾问没事,已经以非法入侵私人宅院的罪名将良化队员交给警察了。反正他们也会动用他们的特权线路,很快就能被放出来了吧。”
堂上边听边抱起了脑袋。
“难怪我听到这个计划时会有强烈的即视感……”
“抱歉,若是告诉你的话你大概会操多余的心,所以我没说。反正你回到这边也会知道的。”
这么说明的是小牧,在稻岭家时堂上联络的便是他。
“外出……不,应该是外宿许可,你取得医院的同意了吗?!”
“没关系,队长过来之后马上向医院赔罪了。”
从绪形这句调节中可以听出玄田果然是擅自外出,堂上怒瞪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在这期间护士是怎么拼命找你的啊!住院的人就要像住院的人一样,请老老实实地待在病房里!这不是为了队长你,而是为了护士,你明白吗!?”
“别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嘛,都这么久没见了。”
边听着好久没听过的玄田和堂上的争吵,郁悄悄拉了拉小牧的袖子。
“堂上教官为什么这么生气啊,这明显是玄田队长会干出来的事嘛。”
“啊,因为那家伙的母亲是护士,所以他很清楚到处找擅自离开病房的病人那种情况。”
“哦,是这样啊。”
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心上人的私人情报,虽然明知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郁还是觉得赚到了好处。
“不过,我们和医院那边也来往那么多年了,那边也知道玄田队长是个伤脑筋的病人,原则上说,让病人擅自外出如果碰到事故的话,医院是要负责任的。所以队长在住院期间做出这种事的时候,堂上总是会狠狠教训他。”
“啊,这么说来队长不是第一次住院了啊。”
“像这次这么重的伤还是第一次。像他那么乱来的人,受的伤自然也比别人多好几倍。”
这时说教了好一阵子的堂上突然想起来似地环视了下室内。
“当麻老师呢?”
回答他的是在这种时候会理所当然般混进来的柴崎。
“在休息室休息,毕竟是累了。”
当麻虽然没有受伤,但精神上应该相当疲劳了,就算他是写过很多策略类行动类书籍的作家,本人却没有经历过这种粗暴的事。
“遗憾的是,现在敌人也已经知道当麻老师的藏身地了。”
不过绪形的语气却没有太多遗憾,和“未来企划”联手之后,只要当麻还在基地内受到保护,良化特务机关就无法夺走他,绪形有着这样的自信。
“当麻老师家里怎么样了?”
这的确是被和情报隔离开的玄田会确认的事项,回答他的还是绪形。
“他夫人和读大学的儿子都留在位于琦玉的家里,从事件开始起那边也由我们的班轮流警戒,两人外出时也有警卫跟着,不过他们也是尽量减少外出,一直待在家里。”
“那也是当然的,一家之长都被卷入这么过分的事件当中。良化委员会还高唱什么拥护人权,哪里还有比这更践踏人权的事。”
“另外,通过折口小姐的关系网在周刊界把这次事件炒热了,也已经向全国的图书队公开了关东基地在保护当麻老师的消息。”
“报道的反应如何?”
回答着“还是老样子”的绪形闪现出一丝苦笑。
“关于当麻老师的这次事件毕竟是违反了宪法,正经的市民团体和作家协会、还有书迷的反应都很激烈,不只各出版社,其他基地也来询问是否需要协助……但对于对出版界没有兴趣的民众来说,还是会把自己国家成为无差别恐怖活动的对象、对恐怖主义特别措施法得到通过这些事,和区区一名作家的表达自由一同放在天平上来比较轻重。虽然这两者原本就没有可比性可言……”
但日本对与核能、核电站相关事故的不信任感及恐怖感是根深蒂固的,将此选为积极攻击的对象,这件事本身就能教唆人产生“与此相比表达自由微不足道”的强烈倾向。
而且,作为普通民众最大情报来源的电视新闻和报纸,也因为顾虑良化法的取缔,多是采用将之前绪形所说的比较论原原本本搬出来再加上一句“你如何判断呢”的方式来报道(实际上,媒体良化委员根据对恐怖主义特别措施法,又加强了对媒体的取缔权。)
因此现在的状况是连报道都相当勉强。
玄田沉着脸思考了一会之后又抬起头来。
“明天一早就叫折口过来。”
玄田已经不打算明天——日期改变后已经是今天了,总之他是不打算只待一天就回医院,堂上放弃般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再说。
“绪形,现在开始指挥权由我接管。”
“我早准备交给你了。”
上级们的谈话告一段落之后,有一名其他班的成员回到办公室。
“良化特务机关暂时撤退了。我方负伤者八名,包含驾驶员和副驾驶员在内。另外,UH60JA的损坏比预想中的还严重,着陆时尾螺旋桨冲进了机库里,饰带全毁了,齿轮箱、旋转轴、稳定板也受损严重,后勤部看过以后说要回厂修理才行。”
听了这句后全员的表情都沉了下来。UH60JA是仅次此一架的虎之子,受损让人心痛,回厂修理也需要时间。
“不过,亏得两名驾驶员在受伤的情况下还能把损害降到这种程度。”
玄田尽量从好的方面说了一句。
“两人伤势如何?”
“驾驶员肩膀中弹,子弹留在身体里,要动手术取出来。副驾驶员上臂骨折。另外两人似乎都因为着陆时的冲击断了几根肋骨,都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好,辛苦了。”
得到玄田慰劳的队员轻轻敬个礼后又出去了,大概还要处理善后。
将情报整理一遍后,在场的众人都因为涌上的疲倦感而陷入沉默。这时,手冢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
“不过,为什么敌人到了现在还会突然知道当麻老师藏在稻岭顾问家?目前为止明明一直都没盯上那里。”
目前为止良化委员会都没有表现出察觉到当麻改变藏身地的模样,他们依然在基地周围展开威慑般的监视,稻岭每日上下班时也没有被跟踪的迹象。
“未来企划”的手冢慧很自然地将当麻在基地中受保护的情报流入法务省内的反审查派和稳健派中,在世态社的带动下各周刊的共同报道中也透露出同样的消息。
在报道之前连图书队内部也只有一部分人员知道当麻在此接受保护,消息应该不会传到良化委员会那边。而既然在基地里接受保护能够安全就不会特地采取转移到个人宅院这种冒险的行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判断,敌人没理由反其道而行专门跑到稻岭家去堵人。
当然,考虑到队内在偶然间向外部泄露情报的可能性,当麻的情报公开后,实情只透露给了防卫部的监视班。干部楼里也准备了住宿设备,装出当麻在此接受保护的样子给普通队员看,以达到就算有情报泄露也只会泄露出假情报的目的。
而这一切措施也的确如预想般发挥了作用,实际上在今天之前当麻四周一直很安全,谁也没料到会出现如此骤变。
手冢不情愿的表情和声音都暗含了他在怀疑兄长手冢慧是否又在暗地里有了小动作。
“既然达成联手,就算要反悔,手冢慧也不该是单纯到这么没耐性、现在就翻脸的人才对……”
对于手冢的怀疑玄田倒是持保留态度。不管手冢是太过拘泥于此,还是习惯性地立场就对兄长产生怀疑,站在上级的角度来看他的这一判断还是妥当的。
“总之,就让柴崎确认下吧。”
“是。”
柴崎回答之后拍了拍手冢的背。
“走吧,反正对方肯定还没睡,赶快解决它。”
手冢绷着一张脸在柴崎的催促下站起了身。
“咦,为什么是柴崎和手冢的组合?”
郁不禁提高了音量,柴崎像是唠叨般地回答了她。
“你觉得手冢能冷静地和他哥说话吗?与‘未来企划’联手后,和他那个狡猾的哥哥交涉的角色都是由我担当的,但是那个人啊,不由手冢说一下的话就不会回应的了。”
柴崎说明了自己在事件中的角色和任务,这的确很像她的作风,郁也就接受了这种说法。
手冢不甘愿地跟在柴崎身后出了办公室来到走廊上。
“没必要离开办公室吧,反正也要把打听到的事全部报告上去,手机也给你了,用不着特地由我来打。”
“不要因为和你哥牵扯上就闹脾气。”
柴崎搪塞一句之后,又用带点不痛快的声音开了口。
“要是看到我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用你的手机,那家伙还不知道会叫成什么样。”
“……你讨厌吗?”
“想和我平稳缔结协定的话你就要记住,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不喜欢因为这种事情而引来他人的吵闹,就算是笠原也一样。虽然我也很相信笠原,但事关原则又另当别论。”
这算什么——结果手冢还是没能问出这句。
这时柴崎已经从运动服的口袋里掏出手冢的手机开始查找电话簿了。
※
看到弟弟号码的手冢慧接通了电话,但对方是柴崎。
“你好,我是柴崎麻子。虽然很晚了,不过你应该还没休息吧?”
柴崎这种玩笑般的轻松语气从两人开始联系之后就没有改变过。
“偶尔也希望这个号码打过来时能听到舍弟的声音啊。”
“等到冰雪消融的那个时候就能听到了吧?”
慧也察觉到自从柴崎麻子担任交涉代理人之后,弟弟就突然避开了自己,看来他应该相当信任柴崎这个女人。
虽然这不是令慧愉快的事情,但和弟弟相比,的确是和柴崎说话更顺畅。
“当麻老师的藏身地泄露了。我是不认为你会做出这么见识浅薄的事了,但令弟的疑心似乎相当重呐。如果你心里有数的话,能不能知会一声,也省得我两头受气啊?”
“比起亲弟弟,反倒是你更相信我,我还真不知道该觉得悲哀还是该觉得感激了。”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弟弟吧,那男人闹起别扭来可是固执得要命呢。我只是能够客观地判断你的能力罢了,和信任不同。而且你也不会信任我吧?”
“这倒也是。”
“在我看来,连那张含有于己不利的惩罚条件的誓约书都肯写的‘未来企划’代表手冢慧,也不会事到如今才去做那种叛投媒体良化委员会的蠢事。你都被政界的反审查派和稳健派聘为顾问了,如果这时却叛投到审查方去,那把‘未来企化’当成敌人的可就不仅仅是图书队了。”
也不仅是反审查派和稳健派。既然一度被聘为反审查顾问,那对于赞成审查的一派而言,“未来企划”的确是无法信任的。
弟弟应该也明白这一点,换句话说他其实是在向同伴和柴崎撒娇,特别是向柴崎,能理解到这一点也是因为柴崎通过说话的细节让慧察觉出了弟弟在避开自己的事。
慧承认柴崎是个厉害的女人,除了她有本事驾御弟弟这点之外,更重要的是——
历史会留下我的名字哦。
光这一句就不得不让慧认输了。连慧在考虑到的瞬间都会感到畏惧的豪赌,只因为那女人的这么一句就让他心动了。
“我没有把情报流给‘未来企划’的主要成员知道。”
慧先回答了这一点,然后进行了补充。
“不过,我有些线索,确认过后在天亮前应该可以联络你,这样如何?”
“嗯,我等没关系。”
“打舍弟的号码就可以了吧?他似乎已经把手机交给你了。”
柴崎一点也不心虚地回答了一声“对”。
“能换舍弟听一下吗?”
接着慧听到电话被递走的声音,然后弟弟接了电话。
“……什么事?”
“她还真是厉害的女人呐,感觉上和那种爱撒娇的千金小姐差得很远。”
慧的揶揄现在已经刺痛不了对方了吧,弟弟只是无言地听着。
“让人想得到她呢。”
“不行!”
弟弟反射般的怒吼声灌进了慧的耳里,简直和以前兄弟两人吵架时一样。没错,慧就是想听到这种声音,这种就像是回到了从前般的、脱开面具后的粗暴声音。
“为什么,你有权利说不行吗?”
“不,这……大概没有,但不行就是不行!”
“要不要交涉也是随我吧?”
“罗嗦!我的同伴一个都不准你碰!去死吧!混蛋老哥!”
虽然没能听到对方坦白理由,不过几乎隔了十年没听到过的“去死吧混蛋老哥”这一句还是让慧笑着切断了电话。
切断电话后,慧立刻转动了下书桌前的椅子,用手机拨出另一个号码。
他的表情也随之一变。手机的液晶屏上显示出呼叫的名字是江东贞彦。
铃声还没响完一遍电话便接通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打过去才对。是你吧?”
没给对方报上名字的时间慧就下了断言,江东稍稍沉默了一会。
随后,他终于用压抑着什么般的声音做了回答。
“我之所以支持你,是因为认可那个根除审查的长期计划有实现的可能。就算发生了这种不可预测的事件,‘未来企划’也不应该因此摇摆、轻举妄动。如果就这样更改路线,会被良化委员会彻底视为敌人,至今为止建立起来的渠道和信赖关系都会付诸东流。”
“与此相对的,能够在反审查派和稳健派当中扩展更宽广的渠道,依我们的鼓动方式,他们有可能会成为主流势力。无差别恐怖活动是良化委员会的良机,对我们而言也是大好机会。”
“这一点也不像你,竟然被图书队的花言巧语哄骗得舍弃了中立原则。‘未来企划’要想在反复无常的情势中生存下去,就要坚守中立。”
“所以你才把当麻藏人卖给了媒体良化委员会,是这样吧?”
电话那边的江东抽了口气。
“……这并非我的本意。”
随后慧听到江东用发着颤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中立就是这样。为了让‘未来企划’保持中立,你帮助反审查派的份就不得不靠谁去协助媒体良化委员会补回来。无论事态向哪边发展,只有这样做,我们才能万无一失地生存下去。你踏出了中立之外,我只是要再次取回平衡。”
听完江东的说法之后,慧缓缓地开口询问了。
“谁让你这么做了?”
江东这次完全无言以对,刚才慧听完了他说的话,现在轮到慧说了。
“说到底,当初当麻被迫离开藏身的宿舍就是因为你的自作主张,我并没有给你那种指示。或许你是以你自己的方式在为‘未来企划’着想……”
慧下了不要轻举妄动的命令,而江东的一意孤行让命令系统产生了混乱。
“我之所以没有抛开你说的‘中立原则’,是因为它能让你和实际执行的会员得到救赎——我不点到这个侧面你就不明白吗?你赔罪时我没有追问详细情况,因为就算问了也没有意义。事情已经发生,而且行动也失败了,就算我听了你的理由,‘未来企划’被图书队贴上狂热集团的标签这一事实也不会改变。再说就会内而言,如果抛下身为干部的你,就会产生动摇,我也会丧失领导力,从长远来说‘未来企划’最终会得夭折的下场。”
不只是因为柴崎的煽动,江东的抢先行动也迫使‘未来企划’不得不在方针上做出大的转变。
“未来企划”召开会议,提出舍弃至今为止和媒体良化委员会相通的渠道、答应反审查派的聘请这一方针时,会员中也产生了很大的动摇。慧说明了转变方针是为了反过来利用对恐怖主义特别措施法,也以能够和图书队正式联手这点加以说服,完全没有触及江东的失策。当然,江东的失策让自己的凝聚力下降,这点也在慧的计算之内。
“而且,我也不是认定除了中立论之外就无法达到根除审查这一目的的不知变通的人,现在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测,我自然也该拿出灵活应应对的器量。”
“失败的话,你准备怎么负责?”
慧已经开始厌烦了,江东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未来企划”的重要人物。
“这原本就是我创办的研究会,就由我亲手毁掉好了。你就去创办你理想中的‘未来企划’吧,要遵循中立原则或是其他什么原则来活动都随你便。”
“对遵从你的理想而追随你的会员们,你又准备怎么负责?”
这种天真人性的论调让慧松开了最后的缰绳。
“你不要误会了,我可从来没有拜托谁遵从我的理想,对你也一样。你和其他会员会加入‘未来企划’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依照自己意志做出的选择当然该由自己对此负责。你还是小孩子吗?对我转变方针不满的人,全都有退出‘未来企划’的权利。”
实际上慧发表了转变方针的决定后,并没有会员退出,江东也是因此才留下来的吧。
“但是,只要留在方针转变后的‘未来企划’,就有接受这一转变的义务,对有可能损害研究会的利益的行为都要小心谨慎。”
这回江东也答不上话了,他应该已经明白了慧要宣告什么。
“江东贞彦特等图书监,你已经两次危害到‘未来企划’的存续,现在将你从‘未来企划’中除名。”
慧几乎可以想见电话另一端江东那张发青的脸。
“关于你把当麻氏的情报泄露给良化委员会一事,我会向图书队的彦江司令报告,图书队会决定对你的处分。”
江东没有回话,慧就这样切断了电话。
※
这日一早,“未来企划”正式向图书队做了报告。
关于对“未来企划”转变方针、与图书队统一步调不满的干部江东贞彦特等图书监向媒体良化委员会泄露情报一事,已经给予江东从“未来企划”中除名的处分。
之后就随便你们处置吧——慧的意思就是这样。
江东即日便被解除了基地附属图书馆——武藏野第一图书馆馆长一职,被由原则、行政两派人员共同组成的查问会传唤。“未来企划”的向心力果然还是凝聚在手冢慧身上,“未来企划”的成员中同情江东的寥寥无几。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多少有些动摇,目前暂由副馆长秦野二监担任代理馆长。在江东就任馆长之前是鸟羽担任代理馆长,不过在鸟羽之前也是由秦野担任代理馆长,因此工作上并没有出现混乱。
之后,被玄田叫来的折口再次造访了图书特种部队。
“啊,怎么又是这副样子。”
让才进门的折口马上发出牢骚的是玄田穿着住院服的模样。
啊,果然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很多次——看着两人的郁再次领会到了这一点,而且就她看到的情景,玄田的拐杖用得出奇地纯熟,在笔直的走廊上行走的速度快到四肢健全的人甚至要跑步才能跟上。
“别说这个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嘛。”
“对了,当麻老师这次可真是碰到了大麻烦啊。”
折口一边说一边转向了也在房内的堂上班。
“听说是小郁和堂上保护他回来的,谢谢你们了。”
折口向郁和堂上点头示了意,堂上则用认真的语气做了回答。
“哪里,这是图书队全体作战的成果,稻岭顾问也担任了诱饵。”
“不过,小郁受伤了不是吗?”
折口边说边抬了抬鼻子。
“啊,这个是……”
郁像是要减轻引起注意的程度般环抱起手臂,折口指的是她长袖制服下贴着的膏药。
“只是姑且贴了膏药而已,昨晚有点用力过猛,不过没有受伤。”
回到基地后郁就照堂上的提示贴了膏药,因此没有出现肌肉酸痛的情况。
“用力过猛?”
“那个……手动推起车库的卷门之后,又连续向敌人丢了两个灯油罐。”
“灯油罐是空的?”
“不,装满的。”
折口无语地翻眼望向天花板,然后用惊呆的声音低喃出声。
“果然是学不来……”
“普通女人做不到也无所谓啊,我是战斗职种嘛。”
“你也不用做这种事。”
堂上咚地敲了郁一记。
“这么乱来地使用臂力,一个搞不好肩膀就会脱臼的,要扔东西过去也该挑些轻点的东西扔吧。”
堂上似乎昨晚就注意到了,现在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昨晚在逃走时没有说的余裕,从空中被运回来时又怕降低郁的战意而一直忍耐着没说。
可恶,就算这样,到了现在还要说也是犯规啊——郁边在心里喊边抱住被敲疼的头。
“那当麻老师呢?”
“还在休息室休息,昨晚搞到快通宵了。等他醒来后准备让我们的医务人员给他做一些简单的诊察,他的压力一定很大吧。”
回答折口的是端着茶出来的柴崎。
“嗯,事情我已经听说个大概了……没想到竟然是江东馆长。”
“看彦江司令的势头今天就要开始查问了,最终也就是降级、减薪吧,至于是降一级还是降两级……反正是别人的事,我们只要抱着轻松的心态看看就好。”
看着一笑了之的玄田,郁禁不住缩了缩肩膀,一想到自己曾因查问会让队上担心,她就觉得很对不起大家。
然后郁突然注意到堂上也微微绷紧了脸,堂上也有过接受查问的经验,应该也是想起以前的事了吧。
折口随便找了张空着的椅子坐下来,边喝着柴崎端出来的茶边问了今天的主题。
“那么,今天叫我来又是为什么?”
这个原因连队员们都还不知道。
堂上班、绪形、柴崎都向玄田看去。
玄田用认真的表情回答了问题。
“世态社能不能把媒体召集起来?”
这似乎不是折口能够立刻回答的问题。
“媒体……要看什么范围内了,出版社的话就基本能联系到。”
“电视、电台和报纸呢?”
“这个嘛……”
折口垂下脸摆出了长时间思考的姿势。
“不能一概而论,有和某方面公司巧妙维持关系的出版社,但有的公司因为播放关系而和出版界完全无缘。报纸的话,全国发行的报纸几乎都归电视台所有,那些报社也都拥有自己的出版社。对世态社而言,虽然还不至于到和播放完全无关的程度,但还是要问过营业和宣传……”
然后折口抬起了头。
“你想干什么,玄田?”
玄田立刻回答了。
“创办媒体联盟。”
所有人都倒抽了口气。
“我也知道这样做很冒险,但这次核电站的恐怖袭击未遂事件对敌人而言是个机会,对我们来说也是大好时机。媒体良化委员会要拿当麻老师打头炮开始作家狩猎、言论狩猎,种种说法都热起来了。审查利益就摆在眼前的人,主张审查是剂良药的人,目前为止一直潜伏着的政府、政界内的反审查派和稳健派都一口气抬了头。当年暗箱操作酝酿出来的良化法终于触到了宪法第二十一条‘公民有表达思想和感情的自由’这个禁忌。审查也是在生硬造出来的借口下才得以强行执行至今,但扯上剥夺作家的写作权又要怎么解释?他们想利用对恐怖主义特别措施法,但借口就更难制造。”
因此当麻这一边才能以世态社为中心支援他,正在做着起诉良化委员会侵害人权的准备。
“对于激进派而言,如果能将民众对核电站恐怖袭击产生的恐惧当成盾牌排除一切非议,那审查的正当性就如同磐石一样了。目前的审查无法取缔流通前的媒体,但之后他们就不需要再辛苦去找借口,只要给发言者叩上危害社会治安的帽子,就可以随意剥夺公民的表达自由。不过,这对于那些家伙们来说也是一次危险的赌博。”
但这样的好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所以眼前就摆着媒体良化法的家伙们才踩了进来吧。
“一旦良化法权限扩展到作家和言论的情况稳固下来,《图书馆自由法》就会显得更加无力。而且良化特务机关若是大规模地狩猎作家和发表言论者,以图书队现在的规模也不可能将被狩猎的人全部保护起来。如果作为媒体言论来源的人力资源全被拉走,那媒体自身就不再存在,《图书馆自由法》也只剩个空架子了。”
“这我们当然知道,所以现在才在准备起诉……”
折口插了口,但又被玄田以更加有力的语气截断了。
“这种方法太软弱无力。普通民众都把当麻老师的事例当成特殊事例来看待,敌人一开始就是要以这次事件的特殊性为借口打开先例,让这个先例得到普通民众的认可。《核电站危机》有可能被当成核电站恐怖袭击的教科书,这一特殊性足以让民众接受对表达自由的管制,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玄田用拐杖使劲地敲着地板发出咚的沉重一声,所有人的肩膀猛然弹跳了下。
“当麻老师只不过是个作家。”
“这……这是什么意思?”
郁忐忑不安地提出问题,玄田浮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换句话说,对于不读书的人而言,当麻老师的事件根本事不关己。”
这正是冲着盲点而发起的进攻。
“实际上,周刊界报道了当麻老师的事后,并没有在社会上引起大混乱。也就是出现了一些作家协会主办的游行和讨论会、读者们发起的联名活动而已,但也不是足以震动社会的规模。”
对于不读书的人而言,的确是事不关己,他们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为此尽心尽力,如果再次发生核电站恐怖袭击的话岂不是很可怕吗,区区一名作家的事又怎么能和防范恐怖活动相提并论。
在这一名作家身上反映出的致命之处,他们看不出来。
“……非常遗憾,我无法对此提出反驳。在当今世界上,媒体的中心并不是印刷品。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人质疑是不是会出现一代人脱离印刷品这种严重的情况,在审查横行的这个时代更是如此。”
现在的民众已经习惯被电视所养了,电视剧和电视节目都遵从着良化法的播放规则,选择一些不会引来麻烦的词语,娱乐节目和电影也是一样。
虽然漫画由于台词和画面都需要人工审查,初次面市又多是采用杂志的形式,因而很少被审查到,但现在也开始进行自主管制了。
“正因如此。”
玄田浮现出了肉食猛兽般的浅笑。
“也是时候给在不知不觉间被媒体良化法养乖了的世人献上媒体良化法的真实姿态了。因此,光聚集出版社造不成足够的冲击。能给世间造成大面积冲击的还是电视,尽量把关键的大电视台都拉拢过来。能设法做到吗,折口?”
折口苦笑着回答了。
“你不总是会说‘想办法去做’嘛。”
“就是那样。”
玄田摆出副伟大的样子点点头,折口很快拿过皮包站了起来。
“而且你还会得寸进尺地要我尽快办到吧,所以今天我就先告辞了。当麻老师醒来后替我问候他一声。”
之后折口踩出规律的脚步声离开了办公室。
吼着“听好了”的玄田用只有他才发得的强而有力的声音说道——
“我们要抓住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