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人节快到啦~你们交往有没有半年了啊?」
柴崎在寝室里这么问道。郁坐在暖炉桌边,难为情地看着面前的桌布。
「呃、嗯……」
正确来说,有七个月了。
「这么久了,通常也有人已经进展到那一步了……」柴崎顿了一会儿,歪着头问:「你们咧?」
真是好事又直接。
「亲、亲亲有啦。」
「废话,要是没有就吓死人了!我现在是在跟高中生讲话啊?」
柴崎的吐槽反应好激动。
「谁会以为你每次被他找出去都只是挨骂?」
穿帮了!她这种说法显然是发现真相了!郁的头愈缩愈低。
自从堂上那晚的大胆宣言,郁对于亲吻一事已经很自然了。每当一同出游,他们会在回程时到堂上家去坐坐,有时就顺便到堂上的房间去——那位一点儿也不静的静佳妹妹在外独居,平时不住在家里,因此不怕她会来打探。这时,他们会「适度的」享受独处时光,只不过几乎都是点到为止。
「是激情的?还是温柔的?」
用这么抽象式的问法,问的又是这么大胆的问题,害得郁手上那颗剥到一半的橘子差点溜出去,她几时伸手接住,幸好没把它捏烂。
「干嘛问这个啦!」
听得她抗议,柴崎别开了视线。
「好奇。」
「喂!」
「……理由怕你听了会心里不舒服就是了。老实说吧,其实我没谈过什么两情相悦的恋爱,有的只是——我想想,经验而已?所以罗,有一个像你这样一看就很幸福的标准范例作室友,我就有很多事情想问,好比谈恋爱是不是真的那么幸福。」
难道——这就是柴崎绝少展现的真实面?
郁原以为,有柴崎如此美貌,在恋爱方面应该不至于不顺遂才是。
仿佛为自己无意间泄了底而后悔,柴崎又端出打趣的口吻连番追问:
「所以老实说,堂上教官室哪一种的?热情如火,还是柔情似水?」
「呃,这个……都有。呃,看情况。」
亲吻时激情的,抚摸则是温柔的。
「你不会想试试更进一步的吗?」
「也不会不想……只是……」
反正该在柴崎面前丢的脸早就丢光了。郁烦躁起来,把心一横:
「没经验所以会怕!就这样!」
「哦——秉承纯情玉女的温室栽培路线,到这个年纪就会产生弊端。」
「不行吗?」
「难道你不曾有过快要被他霸王硬上弓的感觉?男女朋友情投意合,应该很容易玩过头才是。」
「跟清纯的未婚女性讲什么玩过头啦——!」
激情而温柔。不因为郁的紧张而住手,却会在她害怕时停下。
曾有那么一次,他们回堂上家时发现他的父母不在,拨他们的手机一问,原来是堂上老爸带着太太参加公司的员工旅游去了。
向郁转告这个消息后,堂上问她是否还要到屋里坐坐。
她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想到长辈们不在,应该就不要像平常那样担心他们听到什么了。
走进父母都不在的家中,似乎反倒是堂上显得踌躇。
进到堂上位在二楼的房里,平时总会反锁的房门,他那天没有锁。
能坐的地方也只有床铺。
若是之前,她得敛声屏气,但当时只需要压抑到不会令自己难为情的程度就行,因为整间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
那个吻也比之前都还要久,令她愈来愈难克制声音。
突然间,右肩被他轻轻一推,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她怔怔地往后倒去,就这么看着眼前的景象换成了天花板的木纹。
堂上用手撑在她头侧的床铺上,由上往下地凝视着郁,郁也由下往上地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四目相望,不知凝视了多久。
接下来会怎么样?堂上打算怎么做?
她发现自己根本一无所知。
好可怕。
就在这个连头窜入脑中的那一刻,堂上抓着郁的手腕将她拉起来。
该回去了吧?听他这么问时,她的脑中只有一团乱,心中像是如释重负,却也有相对的失落感。失落感有多大,被卸下的重荷就有多大。
所以,她只能颌首同意堂上提出的选择。
「唉呀——我知道了!我交往过的男人没一个懂得体贴我的心情,这就是败因!」
柴崎猛抓头。
「有、有那么惨吗?」
「有——而且打从第一任男朋友开始就是这样,全都认定我这么耀眼的大美女一定早就有性经验了!这叫我怎么好意思说我是处女、会害怕,请给我一点时间!」
「身为朋友,我不能不说,在那种紧要关头还不敢讲实话,根本是无聊的自尊心作祟。」
「二十六岁的青春玉女拿恋爱问题对我说教!好屈辱啊——!」
「闭嘴啦,死要面子!」
嬉笑着闹完这一阵,柴崎又长叹一声。
「话说回来,堂上教官进攻得很辛苦呐——遇到这么顽强的对手。温室栽培的二十六岁玉女,茨城县产。」
「不要把我讲得好像农作物似的!」
郁反驳完,锁起了脖子接着说:
「那,堂上教官他……真的会想那样……」
「废话,怎么可能不想!人家可是年过三十的大男人呀。而且连亲亲都那么想了,总不可能是自己害怕所以停手吧?这算哪门子踩刹车嘛。」
不,或许是搞恋爱养成游戏那一套,这样才萌?柴崎一脸认真,交抱着手臂沉吟。
「什么恋爱养成游戏啦——!」
「放心,你这人打死也不可能变成所谓的萌角色,所以你们之间不会玩出那种变态味的。」
「就跟你说别用『玩』这个字眼!」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寝室房门。
「哈罗,有人在吗?」
「请进——」
两人齐声应道,便见一个熟识的前辈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块写字板。
「每年的例行活动又来啦——你们俩个今年如何?笠原入队都第四年了,可以参加了吧?」
「啊,要要,我要参加!」
每年西洋情人节将至时,宿舍里就会举办应景活动,由舍内社团之一的家政主办的手工巧克力制作班是其中的重头戏。
「你们笠原参加……好。参加费是一千五百元,麻烦你。柴崎呢?」
「我跟她不一样,还没找到可以送的对象呢。」
「好吧,柴崎还是照往年……」
这时,郁怯怯地抬眼望向学姐:
「对了,今年的够简单吗?我做得出来嘛?」
「别担心,这个活动的用意也包含征求新社员在内,所以每年都是那几个基本配方轮流,谁来做都不会失败。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你在内,只管放心。我们甚至安排了老社员全程在一旁帮着看。」
「……怎么有一股被歧视的感觉?是我多心吗?」
「事关家政社的面子,我们也怕活动中出现失败者呀,更何况还会影响新生入社的意愿呢。早料到你今年会参加,我们可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呜,果然是歧视我!?」
「参加费啦,快点。」
故意不理会郁的假哭讨饶,前辈自顾自催着收钱。
郁沮丧地拿出钱包,点了一千五百元交给前辈,又故意把五百元的部分全部以百元硬币代替。哼,都给你铜板,累死你。
「啊,谢谢。太好了,我正愁零钱不够,没法儿找钱呢。」
郁的小心眼成了未爆弹,还是前辈段数较高。
*
「你们交往也差不多半年了吧?」
问话的是小牧,他带着酒跑来堂上的寝室聊天。堂上喝酒倒不介意有没有人给,不过小牧似乎喜欢有酒伴,所以每当他想喝酒时,总会像这样拎着酒来窝在堂上房里。
「正确说来是七个月。」
「进展得怎么样?」
「……你们呢?」
「我们双方父母早就同意了,总算也熬到她满二十岁。啊——等得真久。」
小牧表情一转,笑容竟带着一份傻劲儿。
「之前她也会吵着要,可是毕竟还没成年,我不太敢下手。不过,哎,我们有工作上的限制,也不可能跑太远的地方,在外面约会时顶多到好一点的旅馆去过个夜罢了。」
「彼此都有共识,一定轻松多了。」
「……跟一个年过二十五岁的女人交往,还不能达成这种共识才可怕吧……」
「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可怕的事啊!」
堂上举起了啤酒罐,却发现罐子已经空了,于是再开了一罐。
「老实说,我真不知道早就可以做到哪一步。」
曾经有过那么一次现成的好机会。照当时的气氛和进展,一般女方应该会顺水推舟的让事情发生至最后。
轻轻推了她的肩膀,见她就那么愣愣地倒到床上去——满脸的不明就里。以及——
惊怯。
「摆出那种表情,我怎么下得了手。」
「这样就下不了手,真不知该说你是温柔还是懦弱哦。」
小牧苦笑道:
「如果问题出在不习惯,也有别的方法让她慢慢习惯,不是吗?被你这么一说,跟笠原小姐交往好像在驯服野马似的。」
「闭嘴啦。」
堂上闷闷不乐地撑着脸颊。
「我就是怕她会吓跑,不行吗?」
「人家没经验,也许就是要靠你带领。」
「我观察一阵子再想想吧。」
紧张时表示OK的讯号,他可以不顾忌;但让她害怕却是另一回事,他不忍心。
可恶。娇吟的声音那么让人心动,想考验我到什么程度啊!
碰上她这么类型的,对男人来说也是另一种折磨呢。
小牧如此笑道。
*
二月十四日,西洋情人节当天。
堂上走进办公室时,看见穿着战斗服的郁正拿着量贩包的KitKat巧克力往点心盆里倒。堂上班今天的轮值人物是出操训练。
「喂,笠原——你送的人情巧克力该不会就是那一大包吧?」
别的队员问道。郁一点儿也不避讳地答:
「是啊。怎么?」
「太没情调了啦——!至少拿便利商店卖的情人节巧克力来嘛——」
「士长一个月才领多少薪水?你们也想想特殊部队的男女比例好不好!别队的女队员可以分摊,我却要一个人包耶!就算是人情巧克力,难道要我一个人去买五十人份吗?」
说着,郁又拿了两大袋KitKat巧克力。
「吃完了就请来这里走进拆新的吧。队上的茶点一向都是共同出钱买的,这会儿可是我独资请客罗!」
「算得这么精,你也太——」
「每年都请你们了,少废话!要废话就不要吃!况且就算是量贩包的巧克力,你们还不是吃下肚,但有谁在白色情人节回礼给我过吗?」
被她狠狠地「提醒」一番,这群老早把白色情人节抛在脑后的队员们当场没了气势,只能小声嘟嚷着乖乖走过来取用KitKat巧克力。明知只是人情,好歹是女队员送的,大伙儿似乎还是满想要。
「要是有剩,我可以带回家给小孩吃吗?」
「先抢先赢,请尽管拿吧!」
「我也拿一个吧。」
堂上才出声说道,却见郁吓得双肩一耸。
「早、早安!请用。」
「堂上你最好了啦,反正一定有真心巧克力可拿。」
「你们这些小心眼!」
郁大喝一声,又转过头来,视线却有点低低的。
「呃,这是兼作茶点用的。别客气。」
「嗯,我要吃。」
堂上从点心盒里拿了一罐熟悉的红色包装巧克力。
「有女朋友的家伙别吃啦!喂,大伙儿,我们快把它吃光!」
「你们心眼真的很小——!」
「有女朋友的不能吃,那我也不能吃吗?」
同样着战斗服出勤的小牧凑过来说道。趁着瞎起哄的队员们还没回答,郁抢着喊:
「可以可以,不能吃是他们乱讲的!这只是人情巧克力,放心吃吧!」
「这样做人情很有效率哦。」
小牧笑着,也伸手夹起一个。
「听到没?小牧教官这么中规中矩的感想!想吃女朋友送的真心巧克力,就快跟人家多学学!」
「你……也太口没遮拦……!」
看着郁一如往常般嬉笑怒骂,堂上咬着KitKat巧克力,不经意地想着。
她刚才的视线略低,也许只是我多心吧。
训练结束,堂上换完衣服走出更衣室,看见郁就等在前面不远处的走道上。
「辛苦了!」
她笑着小跑过来,接着在一只较小的提包里翻找。每到训练日,她会多带一只较大的体育背包,用来装训练时穿过的脏衣物,小提包则是用来装重要物品的。
找了一下,郁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呃,这个……是情人节的——」
她吞吞吐吐的说着,把盒子递向堂上。
「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手做的。」
「……能吃吗?」
半开玩笑的问了这么一句,便见郁一本正经的回答:
「没问题!有宿舍的家政社亲自指导!而且还有个资深社员跟在我旁边教我,你尽管放心吃吧!」
「看得出你在女生宿舍的地位啊。」
苦笑着接过盒子时,他碰到了她的手。就在那一瞬间——
听到一小声屏息也似的惊叫,郁忽地抽回了手。堂上也还没抓稳,那盒子就这么翻了一圈,正面朝下掉在地板上。
「啊……」
郁当场楞在那儿看着堂上,仿佛在他的脸上见到受伤的表情。
「对、对不起!」
像是从定身咒之中解脱似的,她这才仓皇地蹲下去捡拾盒子。
堂上早一步捡了起来,同时说道: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此时此刻听你道歉,更让人觉得难过。
「谢啦。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亲手做的,我会仔细品尝。」
回到寝室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的松露巧克力倒没什么碰伤。
拿起一颗来尝尝。有资深社员亲自指导,确实吃得出几分成果。
可是。
……我做过什么不对的事情吗?让她只碰个手就怕成那样子。
「不然先保持一点距离吧。」
自言自语着,他又拿了一颗放到嘴里。
*
趴在床铺上,郁一动也不动。
我好差劲。
翻倒在地上的巧克力盒子。
堂上快手拾起盒子,果然是温柔体贴。
堂上教官他……真的会想那样……?
废话,怎么可能不想!人家可是年过三十的大男人呀。而且连亲亲都那么想了,总不可能是自己害怕所以停手吧?这算哪门子踩刹车嘛。
其实郁正隐隐约约察觉,只是一味佯装不知。
一味让他忍着。
对于激情热吻之后的下一步,郁发现自己怀抱着兴趣和好奇——有这种心思的我,会不会被他认为识不正经?
洁身自爱的意识一旦浮上台面,矛盾就开始在心底翻腾。
想让那双手抚摸,甚至想体验更多更进一步的感觉——她好怕这种念头要是被他发现,那该怎么办才好!
在这一层纠葛的影响下,自己不过是碰到他的手而已,竟心神不宁地弄掉了此生送出的第一份情人节巧克力。见到他那一刻的表情,她发现自己的失手可能意味着更严重的后果。
他会不会一味我讨厌他?以为我在躲避他?
这是他们交往后的第一个情人节,自己却表现得如此失态,堂上当然受到了打击。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遇上这种情况时,有谁是顺其自然OK的,有谁能教我该怎么自然的面对!
「欸,怎么搞的,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开灯啊——?」
柴崎一进房里就问,同时把灯打开。
「哇!哎唷,你在哭什么?」
「我拿巧克力给堂上教官时,掉到地上了~~~~~~~~!」
「啥?你昨天拿回来时,包得那么漂亮不是吗?怎么,堂上教官看见盒子里的东西吓得失手摔掉?」
「不是啦~~~~~~~~~~」
大致听完事情始末,柴崎的眉间出现小皱纹。
「这就……有点残忍了。」
「我真的伤到他了?伤到了吧?」
「嗯——不过我要先点明一件事,那就是你为什么会被那种复杂奇怪的贞操观念给绑住。」
陪着郁坐在床铺上,柴崎用手指戳了戳身旁的这个二愣子。
「说得直接点,就是你妈咪的洗脑。」
郁只觉得全身一僵,因为她心里有数。
「你妈一定交待女孩子要守身如玉,婚前性行为是天大的罪过,诸如此类吧?」
「可、可是我才没有照单全收。」
「真的吗?当你想要他在亲吻之后更进一步,你没有害怕自己被他当成不正经的女人?没担心他会因此而讨厌你?」
被他直指痛处,郁沉默了。
「心灵控制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当事人根本浑然不觉呀。以你的情况来说,亲吻已经是『妈妈订下的规矩』极限了。」
柴崎顿了一会儿,又道:
「不过,亲吻既然是性爱的代价行为,这劳什子『规矩』也早就被打破了。」
「什……什么代价?」
「难道不是?」
说着,柴崎突然起身脱去了外套和毛衣,接着换上运动衣裤。那副女人见了都要流口水的好身段,她就这么大刺刺的亮给郁看。
「就这样啦,我能给的提示就这么多。剩下的你自己加油吧。」
只见柴崎从包包里取出某种小包零食,塞进运动夹克的口袋里,然后挥着手转身往房外走去。
「柴崎,晚饭跟洗澡……」
「整张脸哭成这样,我们还是晚点再去吧。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外面打发时间再回来。」
「……谢谢你。」
柴崎是不折不扣的刀子口豆腐心。不过,要是当她的面这么讲,她一定不承认。
*
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零食,柴崎在大厅里翻阅杂志,忽觉一个影子从上方笼罩。抬头一看,原来是手冢。
「怎么?情人节一个人坐在这里吃廉价巧克力啊?」
柴崎吃的是最便宜的TirolChoco综合巧克力,那是她买午餐时顺便去超商买来的。
「女人就不能在情人节吃巧克力吗?我满喜欢这个牌子的味道,最近它还出了很多新口味,挺有趣的。而且有一种咸香草的,意外地好吃哦。」、
说完,柴崎问他是来看什么书报的,便见手冢拿了几份报纸。
「不花钱就能盯到很多消息,报纸最划算。」
他边说边在柴崎对面坐下。他从不坐在她身旁,仿佛成了一种惯例。
「对了,训练课程之后,你有见到堂上教官吗?」
「没啊?他不是跟笠原一起下班了吗?」
「哦,是哦。」
……管这种事跟我的作风其实不符,不过——
「要是有机会的话,你——」
……算了,真的不符。
「……没事。」
「干嘛啦,吊人胃口啊。快说啦!」
「就跟堂上教官讲……」
「嗯?」
「讲讲看啦——『笠原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所以不好意思正眼看你』之类的……」
手冢猛然退后,整个人重重靠在沙发椅背上,像是惊骇已极:
「干嘛?叫我做这什么莫名其妙的事?他们两个是吵架了,还是怎样?」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猜想,他们之间可能有点儿会错意,可是问题不在堂上教官,反倒在我们家这个茨城县温室栽培的纯情玉女身上,所以我想请他耐着性子好生护着罢了。」
「愈听愈不懂!」
「唉——那就算了。其实这种事或许不要有外人介入才好,而且我找你谈这种事显然是选错对象在先,应该要逮小牧教官才对——」
「遇上这种事情,反正我就是没用啦!」
见手冢气鼓鼓,柴崎话锋一转:
「说到这个,你没收到情人巧克力?你应该很热门呀。」
「我全都拒绝了。」
他没好气的说道,将双手交抱在胸前。
「又不是我喜欢的女人,到时还要一个个回礼,麻烦。」
「哇——真不知该说你是一板一眼,还是不知变通。你知道吗?会送你巧克力的那些女孩,是不会期待你回送的。」
「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真心,可是收礼后不回礼,跟我的个性不符。」
「你这硬派的禁欲作风,反而会让更多女孩子着迷呢。同期队员里,你的人气指数已经是第一名了。」
「找我麻烦。」
他的耿直令柴崎苦笑。说起来,这倒也像是他的为人。
手冢的报纸摊开到桌面上,柴崎便把自己吃剩的小半包巧克力扔上去。
「干嘛啦,挡到我。」
见他果然端出一副皱眉讶异的表情,柴崎在起身离去之际说道:
「送你,反正我喜欢的口味已经都吃掉了。」
「你当我厨余桶啊。」
嘴上如是说,手冢还是拣起一个基本口味的,剥了包装纸扔进嘴里。
柴崎一走,立刻有男队员从四面八方朝手冢围去。
「为什么你有柴崎小姐给的巧克力?」
「这些……是那家伙吃剩不要才丢给我的耶。」
「不准把柴崎小姐叫成那家伙!你明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故意讲这种话?」
「情人节又怎样?柴崎也会吃零嘴,刚好就是吃巧克力,如此而已。」
「拜托!一个一百元卖给我!」
见众人一个个准备掏钱,手冢这才明白柴崎的「商品价值」何在。
若换作柴崎处在这种情况下,她大概会毫不犹豫的开始喊价吧。手冢一面这么想,一面将巧克力塞进运动夹克的口袋里。
「好歹是人家给的,我擅自卖钱有违个人原则。抱歉了。」
「王八蛋,那么多女队员要送你,你全都推掉不说,又来跟我们抢!」
懒得再跟他们多啰嗦,手冢折好没看完的报纸,起身离座。
*
第二天早上,郁特地提早进办公室。今天也是训练课程,所以她还是穿战斗服。
昨天那三大包引人怨声连连的KitKat巧克力,早就被同事们搜刮一空。大概是有家室的队员们把剩下的分着带回去了。
堂上大多提前半小时进办公室,是最早到的人。
「唷,真难得。」
果然,堂上如预期准时抵达。
「早安。」
「嗯,早安。」
「那个,昨天……你吃了吗?」
见郁愈问愈小声,堂上笑了。
「非常好吃,谢谢你啊。」
然后,他反射性地举起手,却在半途硬是放了下来——换作平常,这时的他总要摸摸郁的头,表示嘉许。
天啊,果然——我果然搞砸了。
但她现在也没资格开口提要求。
说自己想要他像以往那样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想要他摸摸她的头发。
在那之后,一连数日,堂上的手总在类似的时刻停下。
他变得比较小心,仿佛避免碰到郁,也不再在深夜找她外出。
两人之间明明没有争吵,却成了两条平行线,无疑是最糟的状况。
郁找过他一次。也是在晚上,用简讯问他能否外出。这是她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尝试,堂上却没那么大胆,他的吻只是贴着嘴唇的温柔之吻,而且还带着几分踌躇。
郁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恢复以往。
*
过了几天,堂上班轮到馆内警备。
郁和手冢编成一组搭档巡逻。
这个安排必定有所避讳——实在没法儿让人不这么联想。
「欸,你跟堂上二正是不是闹不愉快?」
手冢难得回问起这种事,可见那股尴尬的气氛有多明显,这让郁又是一阵消沉。
「看起来像闹不愉快?」
「没有,只是柴崎这么说。」
这虽然像是柴崎会担心的事,但找上手冢这个呆头鹅来打探,未免也太不适合了。
不知是不是郁的表情透露了心中狐疑,只见手冢闷闷不乐的撇过头去:
「对啦,柴崎有说她挑错了人选,还后悔没去找小牧二正。」
「啊……抱歉,谢谢你们关心。」
手冢答的那声「不客气」依旧没好气。他又添了一句「我们也只能担心」,语调同样闷闷的。
「你做了什么吗?」
被一个异性朋友问这种问题,郁实在答不出口。换个方向想,说到不愉快就以为是我闯了祸,难道是他们的基本认知?
「我是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过堂上二正可没生气哦。」
郁也知道,堂上不是会为了这种事情生气的人。
「他很注意你的。」
听到这句,她不由自主抬头往手冢看去。
「因为你的行动老是搞半吊子。遇到事情,你马上就仗着体能冲出去蛮干,个性又莽撞,工作上还常常搞到忘记这句的性别。堂上二正努力想做到公私分明,我觉得他大概也很辛苦,不过他真的很常注意你。」
——线断了。
喉头仿佛不受控制,蓦地逸出一个细而低的呜咽声。
做长官的立场也好,在情人的身份也好;一个如此看重我的人——结果我是怎么回报他的。
「抱歉,借一下下!」
揪起手冢的外套,郁一股脑儿的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呃啊,住手!拜托你至少用衬衫啦!你们女人都有化妆什么的吧,不要弄脏我的西装!」
手冢为他的西装整洁奋力保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体贴郁,把她引到转角墙后,任她把自己的衬衫当成手帕般的哭泣。
郁听见他叹了一声,好像要把手举起来。
「不要摸我!我不需要拍拍!」
明明是她拿人家衣服来擦眼泪,她却激动地拒绝接受安慰。
郁只想要堂上摸她的头发,她只希望是堂上来摸她的头。
就在这时,手冢似乎紧张起来。
「喂,先放开。」
没等郁的反应,他硬是推开了她。
顺着手冢的视线看去,堂上和小牧就站在不远处。堂上的表情一贯平静,身旁的小牧却是以手按着太阳穴。
「她、她哭了所以我就带他来这!我看她情绪不太稳定……!」
郁就这么怔在那儿,听着手冢为他解释。不过,那张哭脸就是最好的说明了。
「柴、柴崎说……那个——你们交往,堂上教官一点错都没有,问题在笠原这边,所以要耐心等她!」
这番话的逻辑也相当的乱七八糟了。柴崎跟手冢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至少不是他转述出来的这副德行。
「我知道了。」
却见堂上只是点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也实在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把她逼到这个地步。」
说完,堂上转身离开,临去前又交待「笠原要是好了,就快点回去巡逻」,那挺直的背脊仍像往常般凛然正义。
堂上二正努力想做到公私分明,他大概也很辛苦。
尽管手冢的观感如此,但堂上刚才的这一句叮咛已经算不上公私分明了。郁终于体会到堂上的感受。
泪水反而更止不住了。
「我……我们继续巡逻吧。」
郁抬起头,大步大步地往巡逻区域走去。
「喂,你要不要再冷静一点……」
手冢像是有点儿惊恐,郁只是猛摇头。
「回去吧。」
让堂上扛了那么大的压力,自己却怠忽职守,这是什么道理。
这时,馆内突然警铃声大作,火灾警报器响了起来。
『手冢、笠原!去公共大楼的最上层引导民众避难!防卫部会出动馆内警备,所以你们应该只要帮他们再三确认逃生状况就好!我们负责图书馆大楼!』
堂上那坚定的喝令从无线电对讲机里窜出,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过。
「火灾的起点是?」
手冢直言问道。堂上也简单扼要地回答:
『目前还不知道!知道了会联络你们!』
馆内开始广播逃生指示,要去民众尽快向馆外疏散、解释各逃生门梯的灯号标志,以及禁用使用电梯。如此重复了好几次。
郁和手冢正在三楼,没有闻到烟味。他们沿楼梯往最顶层的五楼跑去,也没有发现烟味。看来起火点在二楼以下。
公共大楼本来就只供申请者使用,平时不常有民众走到这儿来。
「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
他俩高声呼喊,一面在没上锁的房间、厕所和隐蔽处检视。偶尔在走道上碰见人影,都是防卫部的馆内警备员。
「还有人吗?」
「没有!」
双方做了最简短的确认,然后继续各自检查。
直到两人再度下到三楼,一路上都只见到无须协助的图书队工作人员。见三楼已经有一点点薄烟,郁和手冢连忙到厕所去弄湿手帕,掩住口鼻。
这不是普通的燃烟。郁的眼睛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刺痛——是化学性的刺激!
她往手冢瞥去,看见他也已经被熏得双眼泛泪。
这时,无线电又响起堂上的呼叫:
『手冢、笠原!你们在几楼?』
手冢边咳边答:
「我们到三楼了,现在要去复查!」
『不用了,防卫部会去做!你们从户外逃生他下楼!』
堂上的声音也有些紧张了。
『起火源已经找到了,是大厅的宅配包裹堆放处!起火的不只一个包裹,是大量的催泪弹!你们马上撤退到馆外!』
果然不出所料。这股刺激感,她在训练时曾经经历过。
没被衣物覆盖住的表皮,现在也开始感觉到刺痛了。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白色的烟雾愈来愈浓。
先冲到防火门的是郁。门外就是户外逃生梯。郁用全身的力量推开那扇沉重的门,两人随即在往外翻滚出去,再由手冢爬起来把门重新关好。
坐在户外逃生梯上,他们稍事休息。湿手帕毕竟太单薄,刚才又在催泪瓦斯中狂奔,一时都还站不起来。
「你跑得……真的……好快——」
手冢上气不接下气地喃喃道,中间还夹着呛咳。
「因为不用背重物嘛。」
「走吧。」
手冢起身,两人便往一楼奔去。
图书馆的前庭停了好几辆救护车,另有几十个供人洗脸用的水桶,由防卫员定时去换水。
一旁的地上铺了垫子,已经设置了简易急救中心,许多民众在垫子上休息,有人无力的瘫坐,有人只是躺着。
几个比较严重的伤患正被抬上救护车,看上去大多是馆员和防卫人员。为了让民众先行疏散,他们在馆内留得比较晚。
「你们没事吧!?」
郁和手冢还没来得及张望,两位长官已经跑了过来。他们的双眼也是红通通的,显然也遭到瓦斯波及。
「是!」
郁和手冢一齐立正敬礼,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堂上偷瞄。
只见堂上也正在打量着她,而且毫不避讳旁人的眼光,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却没再说话。这时,手冢报告了情况:
「手冢·笠原组已经确认过公共大楼的五楼和四楼,中途都遇到防卫部馆内警备员。五楼复检两次,四楼复检一次,三楼没有检查,而是依堂上二正的指示逃生。」
「瓦斯的浓度如何?」
小牧问道。手冢也答得得体:
「已经扩散到整个三楼。」
「那可以算是遍布全馆了。」
「今天大概会宣布禁止入馆吧。」
「应该会。强制排气系统虽然启动了,但清除全馆恐怕要花不少时间……」
堂上和小牧讨论了起来。就在这时,柴崎边跑来边喊道:
「啊——你们来得正好!」
「柴崎,你怎么样?」
郁下意识地也往柴崎奔去。
「洗脸了吗?催泪瓦斯对皮肤不好哦。」
「嗯,防卫部指导得很详细,我都洗过了。不过……」
「出了什么事吗?」
堂上心知有异,便这么问。
「今天有一所附近的小学在馆内做社会科的观摩活动,领队的老师刚刚才来说小孩少了一个,很可能还留在馆内,请我们派人去找。」
这话听得众人都吓呆了。
「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不看好小孩啊!」
手冢率先吼了出来。
「小学生应该也听得懂警报声跟避难广播吧!就算状况有些混乱,跟着带队老师走总该会啊?」
「八成是听障生。」
小牧接腔了。他的女朋友真是听障人士。
「万一灾害在他们上厕所或自由活动的时间发生,他们非常有可能脱队。」
灾害发生期间,馆内的警报和广播会持续播放,但对听不见的人而言,而只是在各处看见警示灯不停地闪着红光,未必了解那代表的意思,当然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柴崎向小牧点头。果真是如此。
「对,事件发生时真是他们的自由活动时间。当时他们都在图书馆的二楼,那位老师也想先点了名再走,可是烟雾扩散得比预料的还快,只好先带大家疏散外面来……脱队的就是听障生。」
他们没法靠着声音来察觉周遭的情况,其实满危险的。
郁第一次见到毯江时,曾经听小牧这么讲过。
如今正是这种状况。
「就算是这样,那老师的通报也太迟了吧!要是早点讲……」
手冢焦急不已,但是郁能体会。要是那个小孩还留在馆内,此刻不知已陷入何等危机。光想都让人害怕。
「『学校的老师』不是紧急逃生专家,怪他也没有用。」
小牧把手放在手冢的肩上。
「当他发现少了一个人时,一定吓得只知道反复清点人数,忘了先通报。」
这时的堂上已用无线电向特殊部队总部呼叫:
「堂上班呼叫总部。需要四套化学防护装,请紧急送到图书馆前庭。」
化学防护装被用到的机会非常少,平日都保管在后勤支援部,所以现在也要从那儿拿出来。但这么一来就得多花些时间。
结束通话后,堂上转向小牧:
「你去请防卫部帮忙,先在图书馆周边一带找找,说不定他跟着人群出来了,只是走散而已。」
「收到。我会请学校的老师也一起跟着去找。」
堂上没有命令自己的班员去搜索,是基于最坏的打算。部下们听得出来,其实他是在等待化学防护装送到。
基本上,防卫部和图书特殊部队所受的训练,是要他们在各种情况下应付最恶劣的事态。他们必须把问题假设在最严重的程度。
孤单单地被留在那一片具有破坏力的烟雾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那种刺痛感是怎么来的——那孩子不知多么难受,多么害怕。
郁垂下头去,瞥见被践踏得七零八落的草坪上有好几条毛巾。
一切只是出于反射,根本没有经过判断。她拾起了一条毛巾往水桶里塞,拿起来连绞也不绞的就往脸上蒙去,然后拉到脑后绑牢,并将毛巾的上缘盖到下眼帘。
「笠原!?」
堂上的呼声传来时,郁已经迈开大步跑了出去。
「要是那小孩真在馆内,等防护装会来不及的!我先去!」
她冲向图书馆的正面玄关,掰开自动门,往里面直奔。
屋里白眼极浓,遮蔽了大半视线,但有这条湿得淌水的毛巾在,她的不适感只和刚才逃出公共大楼时差不多。
学童是在二楼失散的,她一股脑儿的往楼上跑。
快想。如果我听不见声音,又在一个人活动时发生了这种情况,我会做些什么事?
二楼有自修室和阅读室,人来人往也不算少。去几个感兴趣的地方看看,上个厕所,回来时却看见楼梯口挤满疏散民众。班上的同学不见踪影,也听不到老师点名的声音。急着逃出去的人全都在往楼下走,看起来很可怕,很可能让人想躲远一点。
而且还有奇怪的烟从楼下飘上来,眼睛、嘴巴和皮肤都刺刺的。
这下子,我会怎么办?
是这阵怪烟让我不舒服,所以——
找一个房间把门关上,烟就不会进来了。
叫喊也不能让那学童听见,郁索性闭上嘴巴。催泪瓦斯的效果已经袭来,令她不停的流泪。
从走道的一头起,她专找关着的房门打开来看,房里若有橱柜或箱子,她也都一一检视。
她觉得厕所的可能性最高,可是男厕、女厕里都没人。
这么说,学童是被烟雾逼得往楼上逃了?她转向楼梯——不意间,目光停在楼梯旁的两扇电梯门上。
郁用力按下电梯钮,第一架电梯没有反应。由于安全系统启动,它可能已经停在别的楼层。
她再按另一架。门开了。
一个正在啜泣的小男孩蹲在电梯里,看起来大约小学三年级左右。
察觉电梯门开启时的振动,小男孩抬起头来。电梯内部有独立的通风设备,可能因此没让烟雾入侵。他大概只是害怕才哭的。
「来观摩的学生?」
她问了才想起这孩子听不见。现在电梯的门没再关上,也是安全系统的设计。先前也许是线路异常,这孩子才会把自己关在电梯里。
郁蹲下来,抽出图书手册上的笔,在空白页面写着:
观摩的学生?
拿给小男孩看,见他点头,郁又接着写。
我来救你了。现在要逃到屋外。等下先去厕所。你先吸大口气,这一路都要憋气。
学童又点了点头,郁就收起了手册,将小男孩抱了起来,让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胸前。
在往厕所的路上,走道传来一个犀利的呼声:
「郁!」
隔着烟雾看去,竟是同样只在脸上盖着湿毛巾的堂上。他的寻人路径似乎也跟郁一样。
「找到失踪者了!」
「好,做得很好!」
说着,堂上领头冲进了男厕。厕所外有屏风遮蔽,烟雾不像外面那样浓,而且通风扇还在运转,因此排出了部分烟雾。
「一楼的瓦斯还很浓,等一下脚步要快。」
说着,堂上脱下了西装外套,打开水龙头就整个儿跑进洗脸盆。郁在这时又拿出图书手册,在上头写道:
等下会用湿衣服包住你,才不会碰到烟。水很冰,要忍耐。
小男孩咬着嘴唇,用力一点头。
堂上拿起湿衣服往小男孩头上套去。小男孩穿着长袖长裤,所以只要遮蔽头部就行。
包好之后,堂上将小男孩包在胸前,向郁使了一个眼色,郁随即打开厕所的门。
然后,他们在白烟中狂奔。
郁照样先跑到玄关,再次徒手掰开那道自动门,让堂上先逃出去。门外已有小牧、手冢和几名防卫员在等待,小牧马上从堂上怀里结果小男孩,接着在防卫员的协助下直向急救中心跑去。
等郁跟着跑出来后,防卫员和手冢才合力关门。
折腾了这么一回,堂上和郁都瘫在地上不想动了。他们把毛巾扔在一旁,大口大口地把新鲜空气吸进肺里。
只过了一下下,顶多喘了几口气,根本也还谈不上休息,堂上就站起来了。
「跟他老是报告……」
「已经讲了。」
小牧静静地扶着堂上的肩。
「休息一下吧。善后工作就让副班长代劳,如何?你跟笠原小姐已经辛苦够啦。没装备的在瓦斯里跑了半个多钟头,可以领奖章罗。」
有那么久吗?听见小牧这么说,郁这才感到惊讶。在馆内急着找人,时间感也相对浓缩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下子就找到呢。
「馆方大概还会乱上好一会儿,你们先回办公室去休息好了。顺便把这趟搜索的报告也写一写。」
小牧又推又赶, 像是把堂上给轰走似的。要不这么强硬,堂上大概不会主动说要休息。
「那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堂上往行政大楼的侧门走去。只穿一件衬衫,在这个季节是单薄了些。
「喂。」
手冢唤了郁一声。
「你也要去休息吧,那你顺便把这个拿给堂上二正。」
说着,他扔了一条叠好的毯子给她。
「他穿那样子,不相小心睡着就感冒罗,何况又抱着裹了湿衣服的小孩跑出来。」
郁知道这是手冢在帮她找理由。只不过,想起火灾发生前一刻的窘况,她的脚步动不了。
「代理班长发令笠原士长!」
突如其来的,小牧罕见地喝令道:
「即刻休憩,专心恢复体力。另外,将休憩用的毛毯送交堂上班长。完毕,复诵!」
她反射性地举起手来敬礼。
「笠原士长即刻休憩,专心恢复体力!另外,将休憩用的毛毯送交堂上班长!」
「很好!」
郁一放下手就往行政大楼跑去,因为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同袍们。
*
「堂上教官!」
叫住堂上时,堂上已经走到行政大楼旁边。他停下来回头看。郁知道这是在等她跑去。
赶到他的身旁,郁大大的一鞠躬。
「你辛苦了!」
她抬起头,拿出那条毛毯。
「这是大家要我送来……怕你会着凉。」
「嗯,不好意思。」
一手接过毛毯后,堂上和郁一同继续走。
沉默持续着。受不了这股压力的郁先认输了:
「对不起,我自作主张。」
「不……」
堂上思忖着措词:
「……我问你,你为什么一个人冲进去?」
全没料到有此一问,郁差点儿要答「反射动作」,但这答案可不行。
「呃,这个……化学防护装不是常用的装备,所以等他们检查好送过来,我觉得太花时间……」
「所以你就冲进满是催泪瓦斯的馆内?」
「对不起。可是我受过训练,可以撑得住,但那孩子什么通知也没接收到,却一个人背留在瓦斯之中。跟他相比,我应该更能克服……」
「那你为什么不提出建议呢?」
这一句话又把郁问住了。
「……想到时,脚已经自己在跑了……」
堂上半苦笑的叹了一口气。
「结果你倒成了我们班上的旗舰。」
想不出这话会是什么意思,郁歪着头,听到堂上又说:
「馆内充满催泪瓦斯,地方又大,找一个孩子势必要花点时间,所以防护装是必要的。我和小牧跟手冢都这么想,因为这是标准程序,其他队员大概也都会这么做。紧急状况时最需要采取标准程序,你却把它整个儿推翻了。」
她不确定这是夸奖还是责备。堂上的语调不像在骂人,话中却有叱责的意味。
「你一遇到紧急状况就感情用事,当下觉得没错就行动了。你怕那孩子等不到防护装送达,怕他在心里留下伤害的阴影,又以为自己能掌握情况、受过训练,可以撑得过去,所以先冲进去再说。的确,就另一层意义来说,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那……那不就好了……」
「我以前做事业像你这样,你相信吗?」
这是郁第三次被他问倒。
「后来我觉得这种作风会拖累队友,就把你现在的这些特质给改掉了。但你已经入队第四年,四年来却一直是这副调调,搞得我也常被你的一时冲动给牵着鼻子走。这也算是一种互补,所以你维持既有的作风或许也好。我们负责思考基本准则,你就去感情用事,先抢到旗舰位子的人就带头,反正都会有好的结果。你做得很好。」
说着,堂上举起了一只手,却又在半途停住——
「请不要打消念头!」
郁立刻叫道:
「请你摸我!我想要堂上教官摸我!」
听她低着头如此要求,堂上嘟嚷着「你啊」,声音里像有怒意。
然后——就像以前那样,那只手轻轻地放上了她的头。那是夸奖的拍拍。
啊,太好了,回到以前了。才这么想时——
堂上手里的毛毯「啪!」的掉到地上。
呼吸好困难。
发现自己被紧紧抱住,是在他的手放开之后。今天就点到为止,堂上压低了声音对她低语。
郁这厢已满脸通红,堂上却是板着脸看着旁边。
「话讲出口可要算数,别以为我会听过就算罗。」
她可没有晚熟到听不出言外之意。
「只、只要时间跟地点可以让我选就行!」
「废话!当然是由你决定!你把我想成什么啊!」
好久不见的铁拳扎扎实实往郁的脑门落去。
不过,总比看他躲着不碰自己要好。
*
强制排气系统和中和剂双管齐下,人员总算能在傍晚时分进到馆内。
在特殊部队的报告会上,柴崎也出现了。
「我们检查了大厅收发处的宅配单据,其中十件的寄件人是虚构的,经过检查,起火的包裹也正是那十件。包裹里的催泪瓦斯都并有限时装置,从加工手法看来,应该是同一人所为。很有可能是优质化法声援团体下的手……他们虽然在法律上已经解散,但有消息证实,几年前在埼玉地区有个团体就擅长这种手法……」
玄田「嗯……」了一声,靠在椅子上交抱着手臂。
「所以我早就提案要装X光的包裹检查机。」
换了那老秃鹰上台就抠门得小气巴拉,玄田不服气睇咕哝道。队员们大多吃吃的偷笑,包括堂上班的小牧和郁。
堂上本人则是一脸嫌弃,又装没听到的样子。玄田口无遮拦兼措词低俗事常有的事,堂上从经验中也知道劝了没用,最好就是不理不睬让他没戏唱,那就可以让他少说几句了。手冢依旧端出严肃的表情,大概是顾及堂上的心情。
「不过,有这次的时间,经费应该拨得下来了。」
柴崎说完,嫣然一笑。
「设备需求的最佳藉口就是实际案例。在这个情况下提出申请,我想预算会比较容易通过。」
「啊,那……」
小牧敛起笑容,举手说道:
「请让我提案设置听障者的逃生引导系统。」
「说得具体点?」
听到玄田问道,小牧像是早有准备地应答如流:
「首先,警示灯号要有文字说明,附带逃生方法的告示,至少每一盏警示灯旁都要张贴。其次,最好能使灯号的转动或闪烁方式有所变化,让听障者可以区别紧急情况的种类。至少要有以下这两种类别:一是火灾之类的意外灾害,让他们及时逃出馆外,二是突击审查,让他们尽快进入避难室。灯号的改变只需要调整电路板,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印告示本来就不贵,每个地方都张贴也很便宜。」
几乎每一处主要设施和房间都设有警示灯,在有灯号的地方设置告示就够了。
「好,那你马上把案子写来。」
「谢谢你。」
这应该是小牧很早就想提议的改进案吧。
「再来,这一次是堂上班立了大功。那所小学派人来道谢了。」
「是笠原的功劳。」
堂上毫不犹豫睇这么秉报,听得郁不由得低下头去。被他这么坚定地嘉许,令她难为情。
「啊唷——真教人意外啊。」
「有没有搞错?」
「太远打西边出来了吗?」
队上的伙伴们却七嘴八舌地奚落起来。
「你、你们这些人——!我立功有什么好奇怪的!」
「买量贩巧克力来做人情的女人,没啥好慰劳啦!」
「什么?怎么到现在还为这种小事记恨啊?那你们在白色情人节也照规矩送三倍回礼给我,我明年就一人送一份巧克力!」
眼见郁认真地抗辩起来,堂上便拉着她的袖子叫她坐下。
「你以为这群没事爱起哄的大老粗能讲出像样的慰劳之词?他们对我跟小牧都下手不留情了。放心吧,他们心里是肯定你的。而且……」
堂上顿了一会儿,脸色一沉:
「脸这种事都拿来当成吃你豆腐的藉口,我不喜欢。你少理他们,免得他们闹得更起劲。」
听到这几句耳语中竟有醋意,郁几乎没法儿故作平静的点头。
*
当天,柴崎沐浴后的脸部保养做得特别仔细,因为她也曾曝露在催泪瓦斯中。
「呜……真的有点发红,我的肤质一向没问题的——」
「碰上了催泪瓦斯能怎么办呢。」
「可是我一逃出来就去冲水,之后也马上找机会用肥皂洗脸,脸上的妆都牺牲了啊——」
极尽完善之能事睇做好了自己的保养工夫,柴崎转向郁说道:
「不过我看你的问题比我还严重。怎么东一块西一块的泛红?额头这边。」
「没办法,我是战斗单位的嘛。而且我待在瓦斯里的时间也比较长。」
「谁教你只捂了一条毛巾就冲进去。等防护装送来就不会这样了。」
不过也好,柴崎邪邪地笑道。
「我看堂上教官就是喜欢你这种调调。唉呀——真想让你看见。」
郁的脸窜上一阵火热,柴崎愈发好事地故作叹息。
「一看你冲进馆内,天哪,你不知道堂上教官那样子!根本顾不了避嫌,大喊着:『郁!』直接叫你的名字耶。那些防卫员之类的不知道你们在交往,每一个的眼睛都瞪得好~大呢。然后他发疯似的大吼:『拿毛巾来!』一有人拿给他,他马上弄湿了绑在脸上就追着你冲出去,连指挥权要转交给小牧教官都忘了。」
哇,我好像都可以看见那幅场景了。郁愈想愈忍不住脸红。
「来,过来。」
柴崎向郁招手。
「我帮你保养一下,明天才不会恶化。」
「哇——真好。」
郁凑过去,看着柴崎从梳妆盒里搬出一罐罐化妆水、美容液之类的东西,看起来都很昂贵。
「泛红的部分我先帮你涂软膏——不过这是我去皮肤科拿来的处方药。」
「啊,可是我不能擦类固醇的东西。」
「放心,这是汉方的。很有效,皮肤不好的人用过都说赞。」
柴崎抹了些药膏,接着拿两块化妆棉,倒上从冰箱中取出的化妆水,开始在她的脸上轻轻拍打。
「啊——这个好舒服。」
「这是彻底镇静皮肤,不然明天就会肿起来发热了。」
接着是化妆水、美容液,最后是厚厚的一层乳霜。
「对了,你妈咪的洗脑是不是解除啦?」
没来由的这一问,害得郁连马虎眼也打不出来。
「应……应该解除了,我想。」
郁低着头答道。她三天两头找柴崎商量,柴崎想必也放不下心。
「我确定可以让他碰了。」
「……你知道你刚才讲的话有多色吗?」
「啊,哪会?之前闹尴尬啊,他连摸都不肯摸嘛!」
「如果这就是少根筋也太恐怖……!」
算啦,看你们已经和好如初就好啦,柴崎喃喃的边说边收拾保养品。郁倒觉得柴崎比较恐怖,在会议上坐得那么远还能嗅出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她自己都不记得有在会议上露过馅。
看她利落地将那些瓶瓶罐罐收进梳妆盒,郁突发奇想。
「柴崎——」
「干嘛?」
「刚才的药膏跟冰化妆水可以借我吗?」
「好啊,要给堂上教官用?」
这么轻易就被说中,郁缩了缩脖子。
「可以呀,反正男人没什么肌肤保养的概念,一定比你还惨。化妆棉你自己有吧?」
怀着对柴崎的感激之心,郁拨了电话给堂上。
被郁用「脸部保养」的名义叫出来,堂上似乎摸不着头绪,但还是答应她在大厅碰头。
见了面一看,他脸上果然也有几处起了红斑,只是没像郁这么严重。大概是肤质有异。
「柴崎说,今晚处理一下,明天就会好很多。」
说着,郁将化妆水和化妆棉拿给他看,却见他大皱眉头。
「你拿这种东西,我又不懂得怎么用。我顶多只用须后水罢了。」
「基本用法跟那些东西差不多啦。而且我是现在要帮你弄。」
时间还早,大厅里仍有人来人往。郁倒不介意,只管找了空位子和堂上并肩而坐。
「眼睛闭起来。」
「你到底想干嘛?」
「涂药而已,拜托你相信我!」
于是她在堂上的脸上涂抹起药膏来,接着是拍化妆水。
「会不会痛?」
「很舒服。」
「那你的皮肤果然受损了。我也是,柴崎帮我弄这个时,我觉得好舒服。」
郁知道有别的队员正在屏息偷看。一个女人替另一个男人做脸部保养,外人一看就知道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还有——这副景象看起来说不定像在调情?捱了这么久,周遭的反应这才让她有此疑惑,无奈眼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做这种事,更不可能到阴暗的地方去做。
连续拍了好几块化妆棉的冰镇化妆水之后,郁再拿自己平时用的化妆水和美容液等等帮他完成基础保养程序;她用的产品每那么昂贵,添加物比较少。同样轻拍在堂上的皮肤,最后学柴崎那般用厚厚的乳霜覆上。
堂上突然后退,仿佛大吃一惊。
「……怎么了吗?」
「没有,你突然直接用手指,我吓了一跳。」
「又不是要怎样,坐回来啦。眼睛闭上。」
堂上坐回成原本的姿势,竟像是战战兢兢似的。她在他的脸上推匀乳霜,指尖才刚顺脸滑下,他又退后了。
「又怎么了?」
「没有,这样就好了。」
「还没涂完呢。」
「只要涂上去就行了吧?」
说着,堂上指尖随便揉了揉脸上剩余的乳霜。
「唉,难得我刚才擦得那么轻。白费力气了!」
「饶了我吧……」堂上表情尴尬。「你手指直接来,会害我感觉奇怪的。」
「怎么奇怪?」
堂上板起了脸孔。
「要试试吗?」
郁想起柴崎为她保养时的那股舒服感,连忙摇头。同样身为女性,护肤时的轻柔指触都那样舒服了,情人的指尖还得了?至少她能想象得出。
这样的举动果然是大胆了些。不过我是真的担心他的皮肤呀!
「不、不好意思,那你多保重。我回去了!」
匆匆抱起那一堆护肤用品,郁向堂上大大一鞠躬,随即逃也似地离开了大厅。
「我就直接说了吧,你还真是做了就跑呐。」
回到寝室,柴崎竟下了这么一个评论。羞得郁只能缩在暖炉桌下,头也不敢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