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喏,这种的平常穿起来也很可爱。相反的,这款深色的就比较性感,但也不错。」
柴崎在架上找出几个看着顺眼的款式,一一拿在郁的胸前比对着。郁只会杵在那儿,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话。
她们正在柴崎常去的一家内衣专卖店。
「不过,你本来除了运动内衣以外没几件普通胸罩,这会儿倒长进不少哇。」
「那是因为我不想再出那种洋相啦!」
——事情要追溯到不久前,樱花季还没到的时候。
约定好的这一天,是他俩第一次外宿的日子。
知道郁没有经验,堂上便体贴地选了一间漂亮雅致的旅馆。郁在集训或与朋友出游时大多选择便宜的商务套房或小旅舍投宿,私底下从没住过这种等级的房间。
开心叫嚷着把房间里的新奇设备玩过一遍后,她突然担心地瞄向堂上。
「那个——这边的价钱……士长薪水应该还付得起吧?」
「拜托。不同薪不同级还要在这种事情上明算账,我可不是那么不识相的男人。而且这里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级,只是一般而已。」
「咦,开始房间这么漂亮,而且明明是两张床,每张床还这么大。」
「之前在大阪都跟当麻老师住过希尔顿的行政套房了,还这样大惊小怪?」
「那是警备需要啊,而且住一晚要三万多元呢。」
「反过来想,三万元就可以在希尔顿住行政客房已经算合理了。要是搭配旅行社的住宿优惠,年轻女孩小小奢侈一下也住得起。」
「睡个觉也花那么多钱,好浪费……」
见她这么说,盘腿坐在床铺上的堂上长叹一声:「我说你啊——」便无力地垂下头去。
「呃,怎么了?」
郁怯怯地打量去,便见堂上抬起脸骂道:
「好歹是跟情人来这种地方,什么叫『只睡个觉好浪费钱』!」
「对、对不起,我有点状况外。」
所以之后发生的事,大概算是报应吧——就因为她状况外。
决定让郁先用浴室之后,她开始隐隐约约的察觉不对劲,却一直到穿上浆过的浴衣走出浴室为止,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洗好了。」
待她如此招呼,堂上才拿着自己的浴衣走进浴室,而且好像故意不正视她似的。
不久,郁听见淋浴的水声传来。
……怎么办,开始紧张了。关灯之后不知道会「看见」多少。
幸好这间旅馆还算正派,浴室装的是规规矩矩的实心门,不是商务套房常见的那种雾面玻璃。她用床头边的主控台关掉所有照明后,发现整个房间几近一片漆黑。
等到眼睛适应,她又解开浴衣,拉开前襟。
肌肤在黑暗中显得白皙,而——我这到底是在耍什么笨。
思绪刹那停住。郁努力恢复理智,先把灯打开i,然后用双手紧紧拢住浴衣的襟口,就这么僵在那儿。不知僵了多久。
惨了——我该怎么办?我为什么会在这种日子做出这种蠢事?
不管了,先去便利商店看看?还是超市?可能会来不及赶回来,但总比这样好!
慌张已极地把已经收好的衣服从行李袋中抽出来,郁脱了浴衣往地上乱扔,换回衣服抓了钱包就超门口跑。
就在这时,浴室的门开了。
堂上擦着头发走出浴室,郁正好跑到他的面前。他盯着郁看了好久,严肃无比认真。
「……临阵脱逃啊?」
他的口气也很认真。
「不、不是这样的!」
「那麻烦你解释一下,趁人洗澡时换了衣服往门口溜是什么意思?」
「行、行李!我的行李都在!你看我不是逃跑!」
「不管行李还在不在,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睡同一个房间,你选在轮流洗澡的时候溜出去,这样说得过去吗?」
堂上抓着郁的手腕往回走。
「啊——真是的……浴衣也丢在地上。」
「就说我打算马上回来嘛!」
「那你给我解释清楚,否则我真的要生气了!要是洗完澡出来发现你不见踪影,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多受伤?」
郁实在无路可退了,只好乖乖吐实。
「我……我本来想去便利商店埋内衣。」
堂上立刻换上一副惊讶的表情。
「……你该不会今天一整天都没穿?你也太有『意愿』了吧。」
「才不是!我怎么可能那么花痴!」
「不然是你忘了带换洗的?」
「也不是!」
郁羞愧地双手掩面。
「我不小心把运动胸罩跟短裤给穿来了!」
「……运动胸罩是啥?」
老天爷啊,我怎么会搞到要在这个大日子里解释这种事情呢!
「就是给女生、呃,基本上是体育选手获须要剧烈活动的、呃,固定胸部免得妨碍活动!像我、我的工作就是战斗性质,所以平常都穿这一类的!」
「那你现在穿来,有什么问题吗?」
「功能简单就是它唯一的价值,所以它完全不好看——根本就是丑毙了!而且又是套头式的,穿脱时什么狗屁情趣都没有啦!」
听到这里,堂上噗嗤大笑。
「所以,拜托你让我去便利商店货超市吧,总比现在好!」
「好啦好啦,你先冷静下来。好了好了。」
拖着又挣扎又哀求的郁,堂上一径往自己的床边走。
而且是一路爆笑。
「我从没指望你有那种情趣,所以你也不用紧张。」
说时,他把房里的灯关了。
「不过我让你考虑,你可以选择换或不换浴衣。」
穿着这身衣服上床会弄皱,于是郁几乎半啜泣睇选择了换浴衣。
可是,换好了浴衣才走回堂上身旁,上半身就被他剥掉了。
「照你的说法就跟脱T恤一样,对吧?」
堂上边说边将手放在运动胸罩的下缘。
「脸朝下,手举直——不用缩脖子啦。」
「唔唔唔~~~~~~」
这就是他们的「初夜」第一步——活像在替小孩子换衣服似的,把胸罩给脱去。
「哎,不过一开始就出尽洋相,后面也就没什么好怕了吧?」
听柴崎完全是一副隔岸观火的口吻,郁的嘴翘得老高:
「是不怕啊!脸都丢光了还怕什么!可是我绝不要重蹈覆辙了!」
就算不用多么性感浪漫的款式,至少也该穿一套普通或正常一点。自己明明就有好几套,样式也还算可爱,却偏偏穿了最难看的!
她左思右想,觉得问题一定是出在数量比例上——衣柜抽屉里的「普通内衣」存在感不够,因此这会儿才央求柴崎陪着来添购。
「要不要试穿看看胸罩呢?试衣间都有空哦。」
知道柴崎是常客,一个女店员适时识趣地走近来招呼她们。
「你就多拿几款去试试吧?」
「呃,嗯。」
郁心虚地点点头,不知道该不该把藏在心底的小愿望说出口。也许是感觉到这股气氛,机灵的店员又一次适时的问道:
「你喜欢什么样的款式?我也可以为你介绍。」
「那、那个——」
郁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的说:
「可以托高集中、然后可爱型的……比方电视广告那款胸前有天使翅膀的。」
「哦,天使胸罩。」
郁不好意思讲出口的商品名,店员笑容可掬地替她讲了出来。
「那个系列出了很多颜色跟款式,选择很多唷。」
「什么——你要那种的?」
柴崎泼来一盆冷水,郁立刻红着脸瞪她。
「怎样,你有意见吗?」
穿上后罩杯立刻升级,就是这一系列商品的卖点。它的电视广告拍得很可爱,在托高的乳沟中间有一对天使翅膀,蔚为话题。
「也好啦,可以啊,你就试穿看看吧?反正试穿免钱。」
姑且丢下语带调侃的柴崎,郁在店员的推荐下挑了两款内衣带进试衣间。一款是黄色系的可爱型,另一款是薰衣草色系的成熟型。
这种内衣在穿着上似乎有一点儿诀窍,所以店员也跟着郁一起进到试衣间去指导她,结果——
「真、真的很不好意思。」
奋斗了将近十分钟,店员竖白旗投降了。也差不多就在这时,柴崎从布帘边边探进头来。
「不行吧?」
听她这么问,店员带着歉意略略颌首,郁却恼怒起来。
「你那表情是怎样?干嘛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
「就是因为早知道啦。」
努力半天,郁挤不出广告里那样令人向往的乳沟来。
店员欠身说道:
「呃——这个系列的设计诉求是把外扩的胸部或多余的赘肉挤到罩杯里……不过,你的身材很好,没什么赘肉,所以……」
赘肉、肥肉或多余的肉,在店员的术语中似乎是可以代换的同义词。的确,店员刚才很努力的把郁腋下和腹部的肉,揉啊挤啊的往胸前推,大概就是在集中赘肉吧。
以前,玄田曾命令郁将录音机藏在乳沟里,但堂上班的男士们一致认为不可能。当时她在内心抗议「要是挤一挤我也有乳沟」,就是深信这种机能型的胸罩可以挤出「波涛汹涌」的效果来。
结果真的不行!连这种胸罩都没有用!混账,班里那群家伙居然说对了!
「不好意思,大部分女性的上围多多少少会有些赘肉的……」
落井下石又一击!郁用试衣间的毛巾围着胸部,沮丧地将那两件内衣还给店员。
「啊,接下来我们自己找就好了。」
柴崎说着钻进试衣间来,接替了店员的位置。郁一面穿回自己的胸罩,一面往柴崎那丰满合度又漂亮的胸部打量去,眼神是又妒有羡。
「要怎么用才能有你那种胸部啊?」
「一点点天生,外加长年努力的成果吧?简单的说,就是夜以继日的把胸部周围的肥肉拼命往罩杯里面拨,然后告诉它『你是胸部,你是胸部』。」
「要这么辛苦吗?」
「岁不中亦不远矣啦。现在的内衣都做得很好,给赘肉洗脑也轻松多了。」
「那我现在就没救了吗?」
「可是相对的,你也没肥肉哇。你是标准的模特儿体型,肉结实,腿又这么长。人嘛,哪有十全十美的。」
「至少给我个努力的机会嘛——!」
「哎,这话倒也是啦。」
如此不否定的口吻也教人感到可恨。
「你还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柴崎又道。郁不解。
「已经被洗脑的赘肉就算了,还没洗完的肉呢?胸罩一脱,那些肉会变成什么德性,你有没有想过?」
郁听得心中一惊。这是她的盲点。
「管你什么乳沟不乳沟的,全部忘两边逃啦。上了床总不可能不脱内衣吧?看都看光了,再多的不就措施也抹不去第一印象了。」
确定于已经把衣服穿好,柴崎拉开了试衣间的布帘。
「所以你不用担心。就算不丰满又没乳沟,堂上教官还是最喜欢你的身体啦。」
被她在耳边这么轻声一说,郁整张脸都红了。
「因此,基于本人长年对你的身体观察——可比堂上教官还久呢——以下的推荐保证是最适合你的商品是也~!」
「好、好啦。交给你把。」
柴崎为郁所挑选的五套内衣裤都不是机能型内衣,也不是多么时髦花俏的款式,穿在身上却最能衬托气质。看着那淡雅中带着甜美性感的设计,郁不禁感激自己有个品味卓越的友人。
「好啦,以后你就不会再『不小心』穿到运动内衣了。万一真的再犯,我也帮不了你咯。」
「我知道啦!我会摆在抽屉最前面的!」
「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抱着新内衣的纸袋走在人群中,郁又羞红了脸。
郁原以为能捱得过痛楚就好。房里已经很暗,他应该看不见她的表情才是。
但在忍受疼痛的期间,他的动作始终是温柔的,等到同感渐渐减缓,她才发现不妙,原来最难忍耐的并不是痛觉。
不行,好难过,我受不了了。
在喘息与压抑之间挤出这些话,便听得他问是不是还痛。
她一时答不上来。
你都不痛了,我现在更不可能停下来了。
呢喃在耳畔的气息是那样灼热。
不敢喊出声,就找个东西咬着吧。
发现他连自己在逃避什么都知道,郁便也不再多想,就着眼前的东西张嘴即咬了下去。
*
「堂上二正,你的肩膀还在痛吗?」
刚刚冲完澡,冷不防被手冢这么问了一声,真让他吓了一大跳。
「看你贴了好几天了。」
手冢指的是堂上的左肩,那儿贴着一块肤色的防水药布。
「……没有,只是前几天有点落枕。」
「那就好。不过要是再不好,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哦,没事的。」
见别人贴肤色的药布就知道是不想引人注意,怎么还追根究底的问?真是少根筋!堂上暗暗在心里反骂,却也明白手冢生性如此。这人在这种小事上的迟钝性子早就是众所皆知的事。
「我先走了。」
手冢进了澡堂也是如此中规中矩。见他走出去,堂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幸好现在不是人多的时间,要不然——
「算你好运,队上的人没在这时一起进来洗。」
加上这位爱笑的损友敲边鼓,到时的调侃可就有得受了。其实这家伙最好也别在场——堂上瞄向吃吃笑个不停的小牧,心里如此想道。
「手冢就是个二愣子嘛。」
小牧笑着说完又问:
「怎么还没好?」
「哪有这么快好!她一咬住就没松口了啊!」
堂上赶紧套上T恤,用毛巾胡乱擦干头发。
打从休假那晚的外宿之后,他的左肩上就多了一块药布。糟糕的是,药布下其实是个齿痕——而且一看就知是女人的齿形。
为了内衣出糗在先,郁一整晚都紧张得浑身僵硬,深怕再出洋相。
于是她不敢呻吟,所以咬牙忍着,就怕发出了怪声音会被他笑,而这些矜持心思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叫出来让我听听有什么关系,他想。但知道她就是怕羞和放不开,便也不好勉强她。
叫她找个东西咬,当然是指那些已然凌乱的被单。
谁知道,郁居然一反预料地选了一个更近在眼前的东西。
这一咬可不轻,痛得他差点儿要大喊。可是他知道,要是在这时候惨叫,郁一定更加畏缩,什么戏都没得唱了。
结果他也只好忍下来,等到郁习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为止。这下可好了,堂上的肩头多了一个深深的齿痕,清楚得不得了。
别人的初夜之后可能是一番促膝谈心,他俩的促膝却是一顿说教。
一般人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不都是去咬布之类的吗!谁会去咬别人的肉啊!人肉耶!你是肉食兽啊?你当我是弹涂鱼吗!
他原本板着脸孔如此骂道,骂到一半却忍不住噗嗤大笑。郁又挨训又被笑,愈发可怜巴巴地缩成了一团,更让人觉得可爱和不舍,结果他也不忍心再说教下去了。
之后的问题就剩下如何掩饰那齿痕。总不能老实地区医务室看吧?几番思索之后,只好拿肤色的防水药布来整块盖住。他不敢用透气胶布去贴,否则贴成这么大一片,反而很难自圆其说。
话说回来,他也没想到自己的不行还真这么傻不隆咚地跑来问。
「受不了,我们家的部下居然两个都是傻瓜……」
听得堂上叹道,小牧又笑了。
「他们的个性都一板一眼,所以不知变通嘛。」
的确,郁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照办,叫她咬她就咬。手冢则是一心一意地担心长官的「肩伤」,正经道不懂得怀疑。
他俩的这种特质的确是一板一眼过了头,虽说是不知变通,却也称得上是可爱之处。
*
郁悄悄完成了她的秘密采购任务时,堂上肩头的齿痕也差不多消了。
就在这个时候,吉祥寺的武藏野第二图书馆向图书特殊部队请求出动。
无论容貌、装扮,那名青年看起来都是再平凡不过,以致驻守在玄关处的便服防卫员也没特别注意到他入馆。往来民众这么多,当然不可能注意到每一个人。
青年开始散发出异样的气质,是在他进入阅览室之后。据说他在自习区仰头盯着天花板直看,动也不动的站了三十多分钟。民众开始觉得不对劲,有人不敢去自习区看书,有人则找馆员抱怨。
不得已,一名男性馆员只好走过去出声唤他。
「这位先生,请问你有什么问题吗?」
就在那一瞬间,青年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夹克飞扬起来。
鲜血随之迸溅成一道弧形,却是来自馆员的身上——青年从怀中挥出的菜刀,就在馆员的手臂上切出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听见青年那宛如野兽似的咆哮声,几名馆员立刻从柜台后方冲出来,把负伤倒地的同事给拖开。其中一人按下了紧急按钮,警报随即大作。
「请大家马上避难到馆外!」
这一点只有比较靠近门口的民众才做得到。然而——
「不准动!」
青年口齿不清地吼出这一句,加上那把挥舞得有如电风扇一般的菜刀,把他身旁好些个离门口较远的民众吓得不敢再往前走。
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人想试试运气,企图从阅览室的角落溜走。
不幸的是,其中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竟然不小心跌倒了。
持刀的青年当然看见这一幕,浴室摇摇晃晃的走向那对母女。没有人上前去搭救。
「快走!妈妈不要紧!」
那母亲说着,用力把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的小女儿往门口一推。
「快点跑!不要看这边!」
她一头狠下心对女儿喝斥,另一头使劲将自己的包包扔向正在步步逼近的青年。小女孩看上去顶多是刚上小学的年纪,很勇敢地遵照妈妈的吩咐,头也不回的跑到了门口,随即被守住自动门外的防卫员带到一旁照料。
却也在同时,青年把那名母亲抓了起来,拖着她的手腕揪到自己面前,另一手则拿菜刀抵住她的颈子。
「放开那位女士!」
手持SIG-P220在门口严阵以待的防卫员如此喊道。但他们心知肚明,持枪完全只是威吓而已。
歹徒虽然犯下暴行,却是一般老百姓,二图书队是无权向一般百姓开枪的。更不用说眼前的这人显然失去理智,别说是言语沟通,只怕他连自己正被枪口指着都无所认知。
「你们敢再动一步,我就把这女人△×○●……!」
没人听得懂青年的后半句话在吼什么,但他的意图已充分表达。
坐在赶赴现场的厢型车内,负责收听无线电讯的小牧叹道:
「怕刺激犯人,只好让防卫员撤离阅览室。」
这样啊。驾驶座的堂上语带苦涩地应了一声。
「人质是个年轻妈妈。歹徒精神错乱得很严重,几乎没法跟他喊话。」
「唉,初春就是发病高峰期。」
这时车子停下来等红灯,堂上便回过头去,对着坐在中排的郁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
郁一面瞄着最后步骤的口红一面答道。开始跟堂上交往之后,她的化妆手法也稍微熟练了些。只是堂上不喜欢看女人浓妆艳抹,所以郁平时总是化淡妆,只在今天的这种场合画得重一些。
同样的,比照色狼事件时的诱饵标准,她今天穿的是娇娇女风格的迷你裙。
歹徒会不会上钩倒不得而知,只是姑且一试,就算让对方误以为可以交换人质也算达成目的。不消说,这时玄田的提案。堂上少不得要摆张臭脸,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举确有奇效。若能让郁接近犯人的身旁、甚至是怀里,大概只要一击就能摆平对方了。
此外,进藤也是今天的出动人员之一,此刻正在最后排的座位上教导手冢使用电动空气枪——即当麻事件时曾经使用过的「小玩具」,由后勤支援部谨制。
「别小看这玩意儿的威力哦,打在脸上也是不得了的,足以令歹徒放开手中的凶器。这一次的案发现场是在室内,距离近而且又没有风,不怕弹道偏离,所以就算不小心射到人质或笠原,也不会弄出人命。」
「原来如此。」
「什么话,拜托!瞄准一点啦!」
郁对着后排的两人抗议道,一面将口红收进包包里。
抵达第二图书馆之后,众人商议擒贼的剧本,决定让郁假扮成误闯阅览室的女大学生,在不顾馆员劝阻的情况下少根筋地「自投罗网」。
「不必刻意去演,反正你一天到晚在做少根筋的事。照本性就可以了。」
堂上的指导一点儿也不客气。
但在同时,他的手却伸过来在垂头丧气的郁头上拍了拍。
「不论对方上不上当,在事件解决之前,你是不可能离开阅览室的,所以不要冲动乱来。不准伤害自己。」
那只手传达了他真心的关怀,也把她的沮丧一扫而空。
「放心,我穿了长袖的防刃服,就算被刀砍到也不至于受重伤。幸好现在不是夏天。」
「那也只是上半身啊。」
堂上的脸色愈来愈阴郁,这是他担心时的表情。
「一旦抢到歹徒的怀中,一刻都不要犹豫,下手也绝不要留情。有什么责任我来扛。」
郁点头答应。小牧也刻意用轻快的语调叮咛道:
「笠原小姐,你最好先去上个厕所。还有,你带了宝特瓶吗?」
万一犯人不上钩,郁的任务将转变为给受困的民众和馆员送水。事发至今已将近两个小时。
「有!我带了两个两公升的瓶子呢!」
就这样,当郁从厕所回来后,擒贼剧本开始。
「不可以,现在不能进去啊!」
「怎么这样——?可是我明天就要交报告了——!」
「别进去!」
无视于第二图书馆防卫员的制止,郁装作傻乎乎的径自穿过阅览室的自动门,接着在踏进室内的那一刻屏息,停下脚步。她想,这些动作,看起来不知像不像?
「小姐!请你马上出去!」
阅览室的对外联络中断,当然不知道这是救援计划的一部分,所以柜台处的馆员一见郁走进就紧张得大喊。
「快走!」
郁假装走进一见受到了惊吓,尽其所能地摆出胆怯的表情盯着犯人看。犯人也对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你,给我过来。」
那人语调平板的命令道。他——上钩了吗?
「不可以!你快到外面去!」
那位勇敢的母亲也这么对郁催促道,随即被犯人喝令闭嘴。犯人这时的声调也是怪里怪气的。
「你不过来,我就杀了这家伙。」
年轻的母亲脸上刷白,不敢再开口。
对郁来说,这是她求之不得的胁迫,但若大大方方踏出步子,反而不自然了。她继续假装害怕,假装呆站在那儿。
「我叫你过来!」
听得犯人又一吼,郁才怯生生地往前走一步。
别开口,别出声,害怕已极的人是不会多说话的。她一面留心做出畏惧的表情,一面拖着脚步继续走。
来到犯人面前时,她停了下来,像是不敢再接近。
来,再焦躁些。
「你在拖拖拉拉什么啊——!」
犯人口齿不清地大吼,抓着年轻妈妈的那只手将她往旁边一推,接着就这么朝郁伸了过来。
丢开包包,郁抓过那只手——可以的话,她倒希望歹徒伸来的是持刀的那一只手。也罢,如今只有指望队友们的掩护了。
一旦抢到歹徒的怀中——
一刻都不要犹豫!下手绝不留情!
她揪着那条手臂猛然一扭,趁势使全力将那人的前臂扳向另一个角度。
——呃,好不舒服的感觉!
虽已经历过几场审查抗争的近身战,但把人骨弄断的这种感觉,她还是不习惯。
男子的喉间发出一声浑浊的哀号。
接着转为垂死挣扎的野兽咆哮,同时举起了持刀的手。
「笠原趴下!」
一听见进藤大喝,郁立刻往地板上伏去,片刻也不犹豫。她紧接着向旁翻了两个滚,迅速拉开与犯人的距离,也避免刀子落下时刺伤自己。
仿佛二重奏似的,两声枪响轻快且高速地连续响起——进藤和手冢手持电动枪猛然冲进阅览室,对着犯人就是一阵连射。室内的射域条件虽然没有弹道偏离之虞,不过两人的设计也确实精准得有如神技。郁抬眼望去,只见那些橡胶弹全都打在歹徒脸部和持刀的手臂上,痛得那人只能忙着护脸,最后终于松开了手中的菜刀。
「手冢!」
在进藤的指示下,手冢把电动枪挂在肩上,上前为歹徒戴上手铐。被郁打断的那条胳臂已经没有攻击能力,姑且可以免铐。
「作战结束!」
听得进藤如是宣布,堂上和小牧立刻飞奔而入,跟着是第二图书馆的防卫员们。
这时,原本在柜台区的馆员们已经将那名年轻妈妈扶了起来,一名防卫员则将她的女儿带进来交还给母亲。
母女俩紧紧相拥而泣,那妈妈方才显然是故作坚强。
郁看着这一幕,嘴角禁不住微扬。忽有一只手搭到她的头上,但郁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你做得很好。一百二十分的完美速度,而且人质毫发无伤。」
「谢谢夸奖,犯人……」
「会交给第二图书馆的防卫部处置。」
然后,堂上改了个口气:
「你有受伤吗?」
「没有。」
郁自己抓了抓头,难为情的笑起来:
「不过把人家的骨头直接弄断,感觉还是很不习惯。」
「没关系,你下手能不迟疑,已经很有进步了。」
「碰到这种犯人,我也不敢手下留情,顶多只有避开他的关节而已。」
警察还没来,所以现场也没人敢做什么推论,不过他们都认为歹徒是药物滥用者。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我也能骗得倒人哪——我还以为这趟八成只能送水了。」
「这场行动本来就是预设对方会上钩。」
堂上没好气的咕哝道。
「玄田队长也是,他最近未免也太喜欢拿你当诱饵了。」
「哎,她能使敌方降低戒心又有格斗能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嘛。队里有这么一号女性,用起来确实方便。不过,讲『方便』不大好听就是了。」
小牧走过来插嘴,末了又加了一句:
「而且以诱饵而言,又有魅力。」
这话令郁很是意外,不由得愣了一愣。
「没、没有……」
「是你谦虚了,实际上不就骗到了嘛?」
「换作室我,我才不要这种满脸鲜血还笑嘻嘻的女人。」
手冢一贯的毒辣评语,反而让郁觉得自在一些。
「那是特殊情况,手冢你又是近距离看多了。现在的笠原要是没对象,想报名当她男友的人恐怕有一大票呢。」
「我搞不懂那种人的感性。」
「就各方面来说,栽培她的人才是最大功臣。有些人就会对着别人的心血成果垂涎,你只是不屑那种心态罢了。」
进藤走回来与他们会合,突出一番耐人寻味的结论,之后就宣布撤队。
等一下,他说的各方面是哪方面?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好歹有点自觉。」
堂上闷闷不乐地丢下这么两句,转身就走。
*
叫我要有点自觉。
这话虽然在郁的脑中盘旋,但她并没有多么当真。一回到基地,郁马上换回平日上班时常穿的战斗服。她觉得,还是这样最能感到自在。
他们回来不到一个小时,事件的相关会议旋即召开。
「结果确实是药物中毒,吸食兴奋剂。」
听得玄田开宗明义的报告道,郁睁大了眼睛。这消息未免传得太快。
「这么快就知道了?」
便见玄田得意地哼哼一笑。
「我有『亲戚』在警视厅嘛。抢情报也不是柴崎一人的专利啊。」
「咦,我头一次听说!」
郁不疑有他,只觉得惊讶,却见周遭的队员吃吃窃笑。堂上蹙着脸扯了扯她的袖子:
「他说的是平贺刑警,我猜对方早被他搞到头大了。」
喔,难怪玄田提到「亲戚」两字时发音特别不同。是郁自己后知后觉。
柴崎没有除夕这场会议。此次事件解决得异常迅速,业务部的善后事宜恐怕没处理得这么快。
「碰上这种歹徒,笠原表现得很好。傍晚的新闻大概就会报出来了,到时免不了有些批评图书队的声音,但你们都不用放在心上。歹徒虽然伤重,但她胁持了那位年轻的母亲在先,我们要是手下留情,人质的性命恐怕不保,速战速决才能剥夺歹徒的战斗力。」
「我下手也没有太狠,本来就只打算让他的前臂单纯性骨折……」
「什么?你还替他想那么多?在这种案例中,舆论的焦点大多放在人质平安获救,至于歹徒受伤,你是一定会招致批评的,你就算扭断他的韧带也不会更糟。」
听玄田那口气,好像郁应该扭断歹徒的肘关节才不吃亏似的。
「说到舆论的批评,恐怕反而会集中在图书馆进出管制的问题上吧?」
小牧如此发音。绪形回答道:
「不过,既然民众在入馆前都没有可疑举动,馆方不可能强行拦阻。总不能在大门口偷装金属探测器,或是检查民众的随身物品吧。」
亲民便民向来是图书馆的信条。要是采取了这种措施,民众一定是怨声载道。
「算了,反正每当有这种事情发生,外界一定先拿危机管理问题开刀。我们就当作是噪音,听过就算了。」
玄田说得干脆。
「可是,姑且撇开审查抗争不提,绝大多数的民众原本相信图书馆是安全的,这下子……」
堂上皱着眉头发言。
图书馆既为公共设施,就不可能对出入民众采取严格的检查措施,所以有心人士大可以假装成一般民众进出馆内,实际上也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尽管警备与巡逻已相当频繁,大大小小的突发事件还是层出不穷。
在审查抗争和优质化法声援团体的威吓行动之外,图书馆的危险所在多有。
阅览民众和可疑人士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类似今天的暴力事件虽不常见,但民众摆在自修室占位子的私人物品被偷、或是游民滞留不去等等,却是家常便饭。
顺手牵羊、色狼偷拍、骚扰或甚至诱拐儿童等等,图书馆最多只能张贴告示以敦促民众提防,基本上还是得靠个人的危机意识才能有效防范。等包包不见才嚷嚷着「有人偷了我的东西」都太迟了。
诱拐儿童就更不用说了。遗憾的是,有这种想象力的家长竟然不多。
流浪汉的处置最难。一般民众大多因为他们身上的异臭而来陈情,但若馆方一径要求他们离开,又会有人跑出来指控此举「侵害人权」。近来来,不少图书馆先打出「若接获民众陈情,恳请配合馆方人员劝导离馆」告示来自清,只是无论劝导过程是否和平,总会为馆内带来骚动,造成不便的还是民众。
面对这些纠纷,馆方更不可能采高姿态面对,一旦惹上人权主义分子,官司可有得打了。有些事件原本单纯,却因为馆员经验不足而以高压手段处理,最好酿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图书馆零犯罪』的安全性是个没有根据的神话,这个神话却深植人心。总是世上没有优质化特务机关和优质化法声援团体作乱,也不代表图书馆就是绝对安全的空间,无奈这一点却不是人人皆知。」
听得小牧如此补充,玄田罕见地露出了个苦笑。
「老百姓大概都以为,奥不是因为优质化法,图书馆应该会安全得像个托儿所吧。柴崎以前不也说过吗?很多妈妈会把小孩丢在儿童室里,自己溜出去喝咖啡下午茶。要他们拥有危机意识都难了,彻底宣传更难。」
「但他们去到公园就知道奥注意,公园也是公共场所啊。」
郁鬱鬱地嘟囔道。堂上便答:
「一来是室内,二来是出入民众多,再加上图书队的警备措施,所以他们对图书馆特别放心吧。」
「就是出入民众多才更难提防啊。除非是很明显的可疑行为,否则谁看得出哪个人图谋不轨。」
「所以就更须要图书馆来教育民众了。单就现况而言,不论如何,只能先从防卫方努力做起。」
听到这里,玄田做出了结论:
「总之,针对这次事件,歹徒入馆后在自习区呆站了将近半个小时,馆员却没有及时应变,恐怕也值得我们检讨。由于对方一开始并没有捣乱,安于很可能只把他想成是有独立行为能力的轻度智障者,结果却因此放任他的行为异常持续了三十分钟以上,这就是个问题了。傲视馆员能及早察觉,请防卫员过去劝导或警戒,应该不至于演变成后来的骚动。」
「那么,图书馆业务部要重新办个危机管理讲座了。」
绪形接口道,就此做成了决议。
会议结束,各人回到工作岗位,玄田也回到了队长室。
掏出手机,他拨了一通电话给折口。
「喂喂。啊,玄田?」
她的应答仍是那般伶俐清晰,只是气息中有些微急促。他能想象此刻的她必定是边走边接电话,而那步伐也必定充满律动。
「这次的事件,你们也会报导吧?」
「当然。我正考虑明天去你们那里跑一趟做专访呢。」
「那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弄一页来写图书馆内的危险性,让读者警惕一下。」
在世相社里,折口不只是优质化法报导的第一把交椅,也是图书队的第一手消息人士。她那含笑的舒气声立刻从话筒中传了过来:
「好。落版时我再想想。不过,《新世相》的读者群恐怕跟你所设想的目标族群交集不大,这个讯息未必能有效传达。我替你弄个案子丢到育儿杂志部门去吧。」
「有劳你了。」
「现在还跟我客气什么,我们不是命运共同体吗?」
你真是个好女人。他佯装玩笑的如此说完,便听见她朗声清气应了一句「你发现得太晚啦」。要比故弄玄虚,还是折口技高一筹。
*
回宿舍聊起会议结果,却见柴崎哀叫着往桌上一趴。
「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就是二馆出事,一馆也脱不了关系。尤其第一图书馆是基地附属的图书馆,又在特殊部队的跟前,馆员的警戒心确实比较松懈呀。大家都想『反正出了事可以找特殊部队帮忙,近在眼前、一叫就来』。从这一点去思考,第一图书馆对防卫单位的依赖心确实重多了。」
柴崎频繁走动于各单位之间,能够多元地掌握图书馆的情势,但像她这样的馆员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人每天忙于馆内日常业务,危机感渐渐就薄弱了。
「馆员对审查和优质化法声援团体的妨碍作为还算敏锐,碰到日常生活中的危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几乎所有人都懒得预先判断,直接就丢给防卫单位去应付了。」
「柴崎,如果你一直只负责阅览室业务,恐怕也会有那种心态?」
郁其实一叫隐隐察觉,柴崎并不单隶属于业务部,似乎还兼任某些特殊职务。
「就算我还是很机警,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全盘注意呀。更何况是馆内业务繁忙时。」
知道郁的话中略有玄机,柴崎倒也不刻意否定。
「恐怕就像绪形副队长所讲的,业务部的要定期上一些危机管理的讲习课程才行;我想,这会是整个关东区的课题。令我有件事说来丢脸,就是业务部对防卫单位的依赖度愈来愈高了……」
柴崎顿了一会儿,眉头深锁。
「早在这次事件之前,业务部就有人提过意见,说阅览室要有便服警卫常驻了。」
「什么——?」
郁不由得惊叫一声。
「若是由防卫部和特殊部队配合轮值,这个提议也不是不可行,只是……第一图书馆带头这么做的话,别的图书馆一定会抱怨不公。要是都内每间图书馆都这么搞,反而削弱了原有的警备力,因为不单是馆内巡逻和市区哨戒,训练课程还是有呀。现有的防卫规模绝对应付不来的!」
正因为如此才演变成现行制度——一般民众的寻常纠纷和事件概由业务部监视,发现异常时再通报防卫部请求支援。
「所以你放心,这个意见意见被彦江司令驳回了。他自己是防卫部出身的,不可能纵容业务部予取予求。」
郁和彦江曾经正面交锋,向来觉得他很难搞,却不得不承认他职掌司令时处事公正。彦江属于行政派人马,对原则派从没有不当施压,也不偏袒自己人。她自知经验不足,该向稻岭请益的时候也绝不犹豫。
「想不到他做了司令还挺称职的。」
「只是个性执拗、不讨人喜欢罢了。」
「的确,他一点也不平易近人。」
「对了,听说你今天的表现非常精彩?」
柴崎突然换了个话题。
「呃……算是吧。保住了人质,打断了犯人的手骨。」
虽然我不觉得犯人有被我的伪装骗到就是了,郁抓着头一面说道。打从作战行动结束,长官们就一直对她讲些听不惯的评语,害她老师觉得怪怪的。
「这都是你的进步呀——在那样紧张的情势下只身诱敌,而且又成功的让对方上钩。」
「哎,就凭我让歹徒上钩,我们要是赌运气罢了。只求能抢到他的近前就够了。」
「你又来了,这么谦虚。」
柴崎这么说时,竟笑得狡猾:
「我可是先提醒你,手冢的意见只是少数派唷。」
「怎么回事?那么之间的情报管道会不会太畅通了点?」
「我们订有协议嘛——」
柴崎巧笑嫣然,四两拨千斤:
「要说同期的男队员后悔,那可多着了。有人还说什么野猴子变那么漂亮根本就是犯规,早知道就先下手,才不让长官占到便宜之类的。」
「哪、哪有这么……」
「就是有。堂上教官把你变得愈来愈可爱,只有你自己不知不觉啦。」
「……叫我有点自觉就是这个意思吗?」
郁侧过脸颊贴在茶几上说道:
「可是我的内在又没变。」
如果我真的……就算真的变可爱了,那——
「那也是因为我喜欢的人是堂上教官。而且在工作上,也是他把我训练成可用之才的。」
「你这种个性真是乱可爱一把的!」
「呀——干嘛突然抱过来——!」
「没错!那些人不懂你真正的可爱之处却在短时间内就对你有意思,我第一个就不准!」
「好啦好啦,你冷静点放手啦!」
「啊,你这样吼叫好像堂上教官。」
柴崎忽的收敛了表情,冷静地放开了郁,郁赶紧锁着脖子坐远一点。
「为什么你心血来潮时就会做出像是『百合』的事?」
「因为你有的时候就是好可爱嘛——」
「只是『有的时候』吗!」
无视于郁的抗议,柴崎突然又换了个口气。
「也好,除了你跟手冢以外,特殊部队的成员都算得上心智成熟,不会莫名其妙的瞎操心,对堂上教官而言也是个救赎吧。」
「我实在不觉得那帮人成熟到哪里去。」
「就是因为你幼稚才看不出来。如果你们队上全都是幼稚鬼,那种鲁莽又蛮干的领导统御风格才成不了事呢。」
「这么说也有点道理……」
郁歪着脑袋点了点头,其实不怎么肯定。柴崎见状又说道:
「你刚才跟我讲的那些话,不妨去跟他本人讲。我想他听了会开心的。」
郁沉吟着犹豫起来。
这种话好像不必特地去讲,堂上应该知道。不过假设立场对调,换成他特地来讲给我听,那我的确也会高兴——所以应该错不了?
左思右想了一会儿,郁拿着手机趴到床铺上前,开始输入简讯。
「你每次给堂上教官传简讯都往床上钻,这一点也可爱毙了!」
听得柴崎那满口的调侃语意,郁只能难为情地回敬道:「你很烦啦!」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有这习惯,却被指摘出来,害她有点儿脸上挂不住。
面对面讲也好,在电话里讲也好,郁都觉得太肉麻了,这才决定用简讯的。她努力打了好久的字,发送出去后竟立刻接到堂上的回复。
写这么可爱的东西要死啊,笨蛋。
凶巴巴的这一行字,看得她咧嘴猛笑。
果然被柴崎说中了。郁庆幸自己寄了这封简讯。
*
「那个……我找不到我的小孩,想请你们帮忙找。」
事件发生数日后的某个傍晚,有一位气质稳重的年轻母亲如此要求道。由于闭馆时间将近,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馆员都紧张起来。
「请问小朋友的姓名跟年龄是?」
「高木雄大,四岁。」
「服装呢?」
「卡通图案的T恤,黑色连帽外套,还有牛仔五分裤。」
「那么大概是几点时失散的?」
「这个……三点钟的说故事会活动结束后,我让他自己去找她想看的书,就没跟他在一起……等到差不多该买菜回家了,我去儿童室找他,次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他很好动,所以我以为他到别的地方去玩,或是跑到庭院去,但都找过之后还是没发现……」
听完母亲的描述,馆员语带责备的说:
「前几天在吉祥寺发生的事,你难道不知道?本馆明明在入口处张贴了告示,要家长们千万别让孩子离开视线的。」
「可是……」
母亲欲言又止,但还是辩解道:
「四岁的小男生,有事活泼好动的个性。实在很难医治盯着。要是这样顾他,我自己的事情都做不了了。」
「这位妈妈,你是我说你——」
眼看着这位男性同事就要数落起来,柴崎赶忙介入:
「别担心,这位妈妈,我们马上就用寻人广播试试。」
见那位母亲缩头缩脑的表示羞愧,柴崎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不顾男同事的不满眼神。
「你没有救他自己回家吧?」
「没有,我只准他最远可以到图书馆的庭院。」
「那就好。放心吧,很快就会找到的。请你在儿童室等。」
柴崎说着,一路陪那名母亲走到儿童室。
『○○幼稚园长颈鹿班的高木雄大小朋友。你妈妈在绘本的房间等你,请你快点回去找妈妈。』
这段广播一试第三次播放。读稿者的速度都比先前稍快了些。
「该不会被人带走了……」
郁下意识的甜头望着音箱。吉祥寺骚动的风波才刚平息,业务部神经绷紧自不消说,此刻就连防卫部里有空的人都出来帮忙找这个小男孩。堂上班也临时中断训练课程,换上便服一起到馆内四处探看。郁和堂上搭档,正走到公共大楼区。
「别担心。」
堂上很快断言道,接着解释:
「毕竟是事件刚结束,防卫部和民众的警觉心还算高。而且那个妈妈跟儿子分开时三点多的事情,到现在也还不到两小时,各出入口的警卫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既然他们都说没看到有这样的小男孩跑出去,看见高木雄大还在馆内。」
「这么说来,他还在馆区玩?」
「馆区这么大,又有这么多栋大楼,到处都是小孩子想探险的地方。他妈妈说雄大活泼好动,可见他的冒险心一定也很旺盛。」
「可是都广播这么多次了……」
「小鬼头玩疯了,很可能根本没听到。听到广播就会乖乖回来的反而不多见。通常还得等他自己发觉迷路或失散了,才会哭着找妈妈呢。」
「只好当作跟他玩捉迷藏了。」
「你想自己的童年时吧。来到这种地方,做什么最有趣?」
郁想了好一会儿。
「『秘密基地』!」
「答对了。」
堂上在郁的头上拍了拍。郁这才想到,堂上这一路都在注意某些半大不小的空间,像是没上锁的小房间、储物柜,或是演讲台底下和逃生梯的隐蔽处等等。
「这是堂上教官的亲身经验?」
不再有无头苍蝇的焦虑后,郁的心情也放松了些。此话一出,堂上立刻在她的脑门轻轻一敲。
「若是在这一栋,还有大讲堂没找过……」
这一区的清洁工作室委外进行的,每天都有专人来清扫,所以大门从来不管,兼可通风。
「那里有几十个地方可以做秘密基地,又有小朋友最爱钻的小缝隙。」
郁忍不住摇头叹息。堂上也大感头痛:
「没办法,走吧。」
两人便转向大讲堂。
图书馆大楼这边,则有小牧和手冢协助。
「一定躲进『秘密基地』去了。」
「我想也是。」
两位男士不一会儿就达成共识。
四楼以上是会客室和馆长室等重地,气氛格外庄严,一般民众大概不敢擅入。三楼以下才是开放给民众使用的设施,他们便决定先从三楼着手。
就在三楼的小会议室讲桌下,小牧和手冢发现了那个小男童。男童的服装与母亲的描述完全一致:卡通T恤、黑色连帽外套、五分裤。
「抓到罗——你是高木雄大,对不对?」
小牧探头一问,却见男童机警地跳起来就往两人之间的空隙钻。
要是他们就这么被一个小孩逃走,图书特殊部队可就颜面扫地了。手冢一把便将男童拦腰抱起。
「放——开——我——啦——!」
看来他妈妈说的没错,雄大果然活泼过动。
「你肯自己下来走,我就把你放下来。」
手冢的口气严厉。雄大这才不再挣扎,手脚悬垂在那儿。
「好啦……」
见雄大答应,手冢便将他放下。谁知雄大的脚一踏到地板,刚才的安分就不见踪影,手冢和小牧见状即同时伸出手去,一人一边抓到他的手臂,没让雄大一溜烟的往前冲。
「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套。」
小牧眯着眼睛对雄大笑,气得雄大呲牙咧嘴,小脚直跺地。
「图书特殊部队堂上班呼叫,小牧手冢组于一六四○发现雄大。即可带回阅览室。」
用无线电向各搜索人员通报后,小牧和手冢便拎着雄大往阅览室走去。
雄大的妈妈在儿童室里等,一见儿子回来立刻奔上前去。
「雄大,你这孩子真是!」
她当场跪在地上,抱紧了雄大啜泣起来,好像整个人都在打颤。雄大只是直挺挺的站在那儿任母亲抱,脸上满是不悦。
「真的,有那种小孩,做妈妈的可辛苦了。」
郁回到阅览室看见这一幕,忍不住苦笑着喃喃道。堂上也有同样的感想。
然而,就从那一天起,这对母子令图书馆开始了疲于奔命的捉迷藏大赛。
*
『○○幼稚园长颈鹿班的高木雄大小朋友。你妈妈在绘本的房间等你,请你快点回去找妈妈。』
相隔不到三天,这一段广播又在馆内播放。
「不会吧?」
三天两头的被叫去找同一个小孩,防卫员和馆员简直跳脚,却也不忍心责备雄大的母亲。看见雄大每一处都鬼灵精地逃躲,又每一次百般挣扎的被带回去,那幅景象让大家都能想象这位年轻妈妈的平日辛劳,已婚有小孩的队员们更是同情。
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某一天——
「喂!」
雄大对着柜台后的柴崎这么喊道。
「喂什么喂?没礼貌!跟大人讲话怎么可以喊『喂』!」
被柴崎轻轻一瞪,四岁的小孩果然知道要怕,当下便略显畏惧地改口喊「阿姨」。
只是之后又改回他那臭小鬼口吻。
「把我的糖果还来!」
「你的糖果?」
柴崎先是讶异,接着想了起来。就在昨天,清洁公司的欧巴桑在报告时提到某个不寻常的失物。
图书馆的大厅中摆着好几盆观叶植物,清洁人员在其中一个盆栽后面找到一个打了结的塑胶袋,怕是危险物品,便找玄关处的警卫来检查内容,结果发现袋内净是五颜六色的糖果。
猜想是小朋友忘了带回家,馆员于是原封不动的将那袋糖果放到失物招领区去,却没想到是这小鬼。柴崎忍不住苦笑。
「就在门旁边的失物招领箱哩,你自己去拿。」
失物招领区摆的都不是贵重物品,主要是手帕或玩具之类的零碎小东西。箱子边都有贴纸条,若民众遗失的是贵重物品,请他们向柜台询问。
雄大丢下一声「谢谢」,立刻跑向失物区。
不过,在那一天之后,疑似雄大遗失的糖果饼干也开始三天两头的被寻获。据扫地的欧巴桑表示,这孩子好像刻意换地方藏糖果似的,她们总在不同的地方发现这些被塞到缝隙小角落哩的食物。
说来好笑,雄大后来也不到柜台来问了,他自己会跑去食物招领箱找。
「……该不是想在我们这里露营吧。」
远远看着雄大在失物箱里翻找,柴崎表情凝重,脑中忍不住多想。
来打扫的欧巴桑虽然是清洁公司指派来的委外人员,工作表现却十分优秀,又是长年和第一图书馆配合,雄大藏匿的零食总是被她们百发百中地寻获。协助发现有心人士蓄意留置的可疑物品,本来就是她们的工作内容之一,小孩子的稚拙心机怎么可能逃得过她们锐利的眼睛。
话又说回来,初夏将至,气温已经渐渐升高。
保管在失物箱里的零食若有破损,小孩子拿回去又吃,恐怕会坏肚子,到时就是图书馆的责任了。柴崎忖度着,以后得先检查是否有不能久放的零食在里面——
「真不知道该替他扔了呢,还是让柜台先拿去摆在冰箱里……」
回到寝室,柴崎找郁商量此事,听得郁也不由得苦笑。说起雄大的捉迷藏,堂上班也被迫参加了好几次。
「那孩子该不是玩上瘾了吧?虽然在图书馆里弄秘密基地是很有意思。」
刚回到宿舍的郁边更衣边答道。
「不过天气变热了,会吃下肚的东西可不能大意。要是丢掉,恐怕他会难过,我看还是保管在冰箱里吧?」
「不行,我看还是得扔掉。要是让他养成习惯,别的小孩也流行起来,那就不妙了。」
跟郁谈过,柴崎反而有了定见。见她态度毅然,郁便也不反对了。
「原来如此,你的担心也有道理。嗯,丢掉吧,不然就还给他妈妈。」
柴崎倒没想到还有这一条路,于是边点头边说道:
「这个方法倒不错。虽说是孩子的恶作剧,终究是他的私人物品,与其扔掉,也许拿去还给家长更好……谢谢你,这个主意很棒。」
「哦?」
郁扬了扬眉毛,未置可否。
「男孩子有活力是好事,可是像雄大那样老是给大人找麻烦,做他的妈妈可不轻松呢。要是我有这种小孩,我都没自信能管得动。」
「是呀,我看他妈妈完全被耍得团团转,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得管教小孩。虽然雄大的个性要是个问题就是了。」
看在柴崎眼里,雄大的母亲简直是悠游寡断到令人不耐的地步,然而当今多的是管不动小孩的父母亲。每当雄大闯祸,这位年轻母亲总是萎顿已极地向众人道歉,和一味袒护孩子的激进型家长相比,给人观感好得太多了。
「算了,像雄大那样不怕生有胆识的孩子,将来说不定会成大器呢。」
郁笑了起来。孩提时跟着哥哥们闯尽祸事的她,当年显然也是「大器晚成」的毛躁小鬼,这会儿倒是事不关己似的。
再度发现雄大偷藏的糖果时,柴崎没再将它放到失物箱去。
知道雄大神情讶异地在失物箱东翻西找,柴崎不动声色,径自往书架区找到正在看书的雄大母亲,将她叫到柜台附近的隐蔽处。
见她满脸不安和怯意,柴崎把她的业务笑容开到最大:
「是有关雄大的事……」
「是。他又做了什么吗……」
「不,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说着,柴崎取出装了糖果的那只塑胶袋。是清洁工昨天在公共大楼某空房间的通风口找到的。
「雄大可能把藏零食当成一种游戏,这阵子好像玩上了瘾,到处都能藏。我们一直没有特别去阻止他,不过一来是天气慢慢变热了,怕他吃坏肚子,二来也怕别的小孩跟着玩起来。我们不好意思丢掉,怕他难过,所以姑且还给你,也顺便请你讲一讲他。」
「好的,不好意思……」
母亲消沉地接过塑胶袋。
「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跟雄大的妈妈谈完,柴崎回到柜台,随即感觉到一股尖锐的气息。说道追踪他人的动静举止,柴崎的感应力格外敏锐,甚至自诩不让任何人专美于前,因此她精确地超那个方向抬眼望去。
雄大站在那儿,以一种不像是幼儿的憎恶眼神与她对望。
柴崎平静地回视。片刻之后,雄大转身跑开,直往儿童室奔去。
心知那眼光中怀有敌意,但她可没有陪小鬼头瞎搅和的义务。
要闹别扭就去闹吧。柴崎很快地把心情做了个转换。
*
这一天,雄大照例又在傍晚搞失踪。
不管是馆员还是防卫部,都忍不住直呼「又来了」。
当天正好是堂上班轮值图书馆业务的日子。他们便加入搜索的阵容。
堂上和郁往图书馆大楼走,小牧和手冢则前往公共大楼。
当堂上提议由地下室先找起时,郁不解的问:
「地下室不是禁止民众进入吗?」
「那里有没有设门禁,小朋友就有可能躲过馆员的耳目偷溜进去。雄大被抓到那么多次,一定会找新的地点躲藏,而且他的个子小又机灵,要是真心想躲,大人很难注意的。」
要前往地下室有两条路,一是业务部柜台后方,二是电梯直达。外人若想从柜台方向走,馆员当然会发现并制止,但对儿童或许就没这么提防了。雄大又是这么鬼灵精。
这时,呼叫雄大的广播再度响起。
「这就是为什么地下室也要装广播音箱了。话说回来,那小鬼根本就不会乖乖听话,广播了也是白搭。」
堂上边说边耸肩,一面走下楼梯。郁随口聊道:
「听说雄大最近开始带零食到馆内偷藏。」
「哇,那他真的是想在我们这里露营了。小男生都想要最近的秘密基地。」
「小女生也会想要啊。」
「你的话就有可能。你当小女生的时候非比寻常。」
「真过分!」
见堂上大笑起来,郁在他的肩头打了一下,接着又说:
「他是到处乱藏,什么地方都试过。柴崎前几天把他藏的糖果拿去给他妈妈,他好像就不再这样玩了。这种天气,就怕他捡回去吃坏肚子。」
「这么做很恰当啊。」
「不过,在那之后,他好像就讨厌起柴崎了。柴崎有点可怜,明明是为了他好才拿去还给他妈妈的。」
「她也没那么脆弱吧?不过是被个行为有问题的小鬼头嫌弃。」
「这倒是,那孩子真的不好管教。」
地下楼层主要是书库,也有业务部的办公室和储藏室等等。
「书库常有馆员进出,对面又是办公室,他若要躲,应该会往更后面的房间去。」
阅览民众不会来到这个楼层,所以这儿没有太多装潢,放眼望去,几乎都是水泥墙面。不过这里同样有厕所,也有饮水机,作为秘密基地的候补场所,说不定还挺适合的。
就在这时,走到尽头有个小小的影子动了一下。堂上好像也在同一时间注意到了。
「笠原!」
他对她的脚程已经有了绝对的信赖。郁立刻以跑百米的速度冲了出去。那影子溜过转角,但她在转弯后却只见到几个置物柜,前方没有去路。
这么看来,那影子必定钻进了这些柜子里。
「听话!我已经走到你在这里罗,出来!」
郁一面大喊,一面打开置物柜的门。
开了几扇之后——
「雄大,听话!」
随着这一扇门开启,一个刺耳的尖叫声窜进她的耳朵。
「对不起——不要打我——!不要打————!」
这紧迫、恳切又无助的哀求,从哪个蜷缩在方格子里的小小身躯发出来。郁完全僵住了。
未及堂上赶来,她的双膝一软,跌坐在雄大的面前。
「怎么会……?我没有打过你呀。这几天……图书馆的人也没有打过你吧?」
郁伸出手去,却被雄大乱挥的小手抓了几下。不过,比起被抓痛的郁,反而是抓伤人的雄大因此而显得惊恐。
「不是因为你。」
堂上把郁推开,在储物格前单膝跪下。
「……之前把他找出来的,都是男性。」
这意思是——这表示——
堂上迎向郁的视线,他已经心里有数。
「责任不在你,不过你不能再靠近他了。现在得以这小孩为优先。」
堂上重新面向雄大,伸出双手,贴在雄大的身上。
「从现在开始,我的两只手都不会动。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雄大抱着头,点了点头。
「好乖,出来吧。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话虽如此,却是堂上慢慢将雄大从柜子里拉了出来。
「我不会打你。不过,我的手要放开一下。」
每一个动作,堂上都先讲给雄大听,然后再做。现在他慢慢睇放开雄大。
然后,他把手放在雄大的T恤下摆。男童战栗地抽了一下。
「我不打你。这个女人也不会打你的——我把衣服拉起来哦。」
慢慢的,轻轻的,堂上掀起了T恤。
郁倒抽了一口气——不行。我不能叫、不能喊、不要出声,会刺激这孩子的事都不能做。堂上教官正在绷紧了的钢索上走,我得定在这里做一尊铜像。
在那件被堂上撩起的T恤下,她看不到一寸像样的皮肤,却见大片大片的青紫。不只淤青,还有看似烟头烫过的圆形瘢疤,深深浅浅,一个叠着另一个,好像连结痂都来不及似的。
「是妈妈弄的吗?」
雄大闭着嘴,等于是回答了。
堂上放下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雄大。
「笠原,去向柴崎报告。我先带这小鬼到医务室去。」
那一声「是」,郁听见自己答得沙哑。她站起身,大步往走道另一头奔去。
这一路上,郁只是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惊慌。
将柴崎找到往来人少的隐密处,她把事情说了一遍。
柴崎只应了声「我知道了」,随即迅速地行动。向业务部长及馆长报告、联络儿福咨商处委派咨询师、申借咨商场地,最后用无线电通报取消雄大的搜索。
于是,呼唤雄大的广播没再响起。
一切准备就绪后,柴崎走向雄大的母亲。
「高木太太,请跟我来一下。」
在跟着柴崎走向柜台之际,这位年轻的母亲显得忧心忡忡:
「请问……雄大又闯了什么祸吗?」
「不是。」
郁跟着走在那母亲的后头,提防她临时起意逃跑。
在柴崎的带领下,三人走进了那间临时咨商室。
室内已经坐了一名面容和蔼的中年妇人,见三人走进便起身向她们深深一鞠躬。
「这位是儿福咨商处的泽山女士。」
柴崎只这么介绍完,雄大的母亲便突然哭倒在地。
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
雄大一点也不听我的话。
我找我先生商量,他又不肯理我。
我一急就没法克制自己。
待在家里就忍不住想打雄大,一打就停不下来。
所以我只好把他带出门,待在家里的实际就可以少一点。
可是回到家之后,又会为他在图书馆闯的祸而对他发脾气。
「不用道歉。我们就是来帮助你跟雄大的。」
听到泽山的话,雄大的母亲更是放声大哭。
*
泽山带走了高木太太,雄大则由别的咨商人员带走。临时咨商室里只剩下郁和柴崎。
不意地,柴崎低声说:
「伤口去弄一下吧。」
「咦?」
「手啦。那是雄大抓伤的吧?都红肿了。」
柴崎对郁讲话从没有过这样不耐烦的口气,很明显是想赶她出去。郁默默起身,临走时回头看了看柴崎,却见她一点儿也不回应。
郁来到阅览室时,正好遇见刚刚结束了搜索的小牧和手冢。郁没向小牧求助,却找上手冢帮忙,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手冢,你去柴崎那里陪她一下。」
她想,他们应该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大概。
「都是我多嘴,叫柴崎把雄大偷藏的糖果拿去还给他妈妈……他妈妈一定是因此更把气出在雄大身上,才会——」
「她在哪?」
换做是平常,手冢会摆出嫌弃的表情,冷言道「为什么找我」。
「业务部楼层的二号小会议室。」
没再多说第二句话,手冢掉头就往那个方向走去。
「笠原小姐,你也尽力了。」
小牧贴心地劝慰道:
「你的手,快去擦药吧。我去处理一下阅览室业务的中断手续,晚点就回办公室。」
郁点了点头,便往医务室去。
在门上轻敲了两下,手冢喊了声「我要进去罗」,便径自打开门。
「不要进来!」
屋里的柴崎厉声叫道。只见她脸朝下伏在桌上,此刻大概是掩饰不了也克制不住了,那声音里竟夹杂着呜咽。
手冢压低了声音叹道:
「我那时也说要一个人静一静,不知是哪位大小姐当作耳边风唷?」
这话俨然宣告了手冢也有权利我行我素。他便在柴崎的对面坐下。
眼见柴崎仍然趴在那儿不动,手冢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
「不要自责了。这也不是图书队任何人的错。处理儿童受虐问题,我们又不是专家。在图书馆里的雄大只是个让人头痛的问题儿童,他妈妈也掩饰得很巧妙,谁会怀疑到这种事呢?我们都没有受过这种训练啊。」
「是笠原跟你通风报信的?」
听见她的口气恶劣到极点,手冢一时不禁担心,怕自己此举帮了倒忙。
「不要讲成这样。依我看,八成是你自己先把笠原赶走的吧。你以为她不懂吗?你要知道,你看起来可没有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样刚强。」
少啰嗦。柴崎喃喃道。
「笠原也一样,她虽然笨,也没有笨到可以让人小看的地步。她跟我说过,说柴崎外表坚强,其实是内心的脆弱与众不同罢了。连她都知道你只是好强却心肠软,其他人还会不知道吗?我也很清楚啊。」
柴崎不再答话。手冢也差不多用光了他脑中想到的词汇。
这种时候的下一步该怎么做?想起两名长官时,他想到了堂上。
迟疑着举起了手——往柴崎伏着的头伸去。轻轻拍了几下,便见柴崎环抱着脸的双臂圈得更紧。
我最讨厌你。
在这一声低语之后,无法遏抑的哭泣声从她的喉间逸出。
最讨厌就最讨厌吧。
手冢如是答道,继续拍抚着她的头。
*
走向医务室的途中,郁看见堂上向她跑来。
「郁!」
一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泪水便决了堤。她想低下头去让泪水自然滑落,登时却被紧紧的抱了起来,就这么给拉到了大楼后方。
「你做得很好。你现在是我的第一顺位了,想哭就哭吧。」
郁压抑着,只让呜咽声释放。
她和雄大的母亲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同为女性」。打开那扇置物柜的门时,郁的呼喝也不过就是平时在儿童室里管教小孩的那般音量。
只是被一个女性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雄大竟惊慌到那个程度,可见他长期受到多么严重的虐待。
雄大看上去只是个顽皮又好动的孩子,他母亲看上去也不像是会在孩子身体上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人。实在教人想不到。
雄大想要的,其实不是秘密基地。
「他想离家出走……」
郁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每一次来图书馆就偷藏一点的那些糖果点心,就是他离家之后的存量。看上吃完了以后呢?年幼如他,还没法儿想那么远,却已想到要逃离那个家。
在那个家里,他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他妈妈说……不敢待在家里,出来外面……就不会在人前打他。」
但回家的时刻总会到来,于是她又忍不住动手。做妈妈的控制不了自己,雄大也隐约知道。
每被大人找到一次,那颗幼小的心灵就要承受一次绝望的打击。母亲在见到雄大时总是哭着抱紧他,而他也总是直挺挺的站着让她抱。
那是妈妈的心声,他只能木然地听着。
为什么你都不听妈妈的话。
为什么你不能做个听话的乖孩子。
愈是要求完美的母亲,愈容易对孩子做出虐待之类的偏差行为。妈妈们克服不了这道难题,逼得年幼的孩子只能用叫喊表达心中的惊恐。
在被郁找到的那一刻。
「吉祥寺那次……那妈妈用自己当人质,让她女儿逃走……有那种妈妈,为什么雄大却被自己的妈妈伤害……」
为了救那对母女,郁诱骗那名歹徒,并且毫不犹豫的折断了他的臂骨。
但在逮到雄大的母亲时,她不能如法炮制。
「雄大跟他妈妈……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郁抽抽噎噎地说道。堂上将她抱得更紧。
「对,我们都无能为力。这么多天以来,就连他被虐待的这件事,都没有人察觉到,再多想也无济于事。案子已经交给儿福中心接手,你就把事情忘掉吧。这已经是我们所能做最大的努力了。」
「你想,他们还会来图书馆吗?」
仿佛寻求救赎一般,郁这么问道。堂上的回答倒也诚实:
「等他们能来时就会来吧。」
不轻易。也不过度地给予无谓的希望,正像堂上会做的回答。这一份平实的感动又引得郁呜咽起来,她只好将脸埋在堂上的肩头。
「给你咬吧,今天准你咬。」
依旧忍着不敢大声哭,这一次郁只咬了堂上的衣服。
*
梅雨季节结束后,小学和幼稚园陆续进入暑假。
柴崎刚在柜台前坐下,便见终端机上摆了一个草草打结的塑胶袋。半透明的薄袋里,看得出是装着糖果点心。
这袋子太眼熟,柴崎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发现一个正往出口跑去的小小背影。
那身影在自动门前停了下来,一回身,拉着嘴对她做了个鬼脸——是那个任凭各单位长官交待要放下,而她佯装忘记、却自知不可能忘怀的小淘气。
郁和堂上在馆内巡逻时,堂上突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
「堂上教官!」
郁忍不住惊呼,踉跄前仆的堂上则倏地站定脚步,回身做出反击的姿势。
却见他回身后就愣住了。
撞他的人士穿着短袖T恤的雄大。这小鬼头一声不吭,却是对着他们撩起了自己的上衣。
除了那些非得要整形手术才能复原的烫伤以外,其余的部分几乎已完全恢复到正常的肤色了。
雄大露完了自己的肚子,接着又转身展示背部。
默默地亮完他想亮给他们看的,雄大就跑掉了。
不一会儿,那小小的身影已淹没在往来杂沓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