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那之后,他们依旧进行着你来我往的信件接力赛;每隔一、两周,他们也会登入聊天室里谈谈天,同事也曾经约过几次会。
几个月的时间,就在这种不知是否能够算是交往的微妙气氛中度过了。
我们算是在交往吧?
若是自己真这么问的话,她会回答「对啊」,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毕竟,在这几个月里,对于该如何面对瞳的身心障碍所带来的隔阂,伸行也渐渐地越来越能掌握住分寸了。
然而,两人目前的关系却迟迟无法再往前一步。这可能是因为普通情侣在见面时,气氛应该都会很开心熟络才对,但他们却常常把气氛搞得很僵。
当成无预警地触碰到瞳的心理创伤时,他还以为可以就此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但是后来每次见面,他们却又总是会为了些许小事吵架,或是彼此意见不合。
除此之外,在伸行的心里,也累积了许多来自瞳所施予的压力。
虽然他一直想要先考量过瞳的意见之后,再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但不知为什么,却总是会在细微的环节上发生差错。
然后,就在那一天,发生了决定性的事件。
事情是发生在他们走在狭窄人行道上的时候。
当时,伸行意见察觉到后方有一对情侣想要超越他们,浴室想让瞳靠到路旁避开对方;然而,那对情侣却抢先一步,从两人身旁硬挤了过去。
因为瞳听力不好,所以走路的步调总是显得比较缓慢,结果,那对情侣当中的男子竟然像是故意似地,将瞳往旁边撞飞了出去。
「走路别慢吞吞的啦!」男人从口中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后,身旁和他水准半斤八两的女人也故意大声说道:「讨厌,你好坏喔!」然后高声大笑着走过他们两人的身旁。
瞳被撞进了行道树的草丛里头,漂亮的珍珠印花长筒袜被小树枝划得惨不忍睹,小腿附近也到处都是一条一条嘻嘻的刮伤,有些伤口中甚至还渗出了些许淡淡的血丝。
「你们两个给我站住呀!」
在思考之前先卷起舌头痛骂对方一番,是许多关西人拥有的特殊技能。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啊!」
可能是没想到对方会反骂回来,或是没想到对方会用震耳欲聋的关西腔叫住自己,那对情侣不知所措地回头望向伸行他们。
说到底,关西腔(尤其是河内腔)可是地球上最强的语言,就算是和其他外国语言吵架,在魄力上也绝对不会输。就吵架语言来说,论起卷舌劈头痛骂的时机,要说关西腔式世界上进化得最完整的语言,绝对一点都不为过。
「刚才被你撞飞的这个女孩子,她的听力可是有障碍的啊!」
像是反过来想让周围的路人用冷眼瞪向那对情侣般,伸行扯开了嗓子大声吼着:
「居然把身障人士撞飞,然后还叫她『走路别慢吞吞的』,你们有种就在众人面前再说一次啊!」
或许是伸行的大声斥责,再加上味甘众人的冷眼看待之故,那对情侣不快地咂了咂嘴。女人看向瞳破烂不堪的长筒袜,像是赌气似地忿忿吐出这样一句话:
「赔你钱就好了吧!那双袜子多少啦!」
原本只要道歉就能解决的,但是看到对方这顽劣又执拗的态度,伸行心中也不禁冒起了一股熊熊的无名火。
我一定要让这两个混账道歉!眼见伸行衣服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瞳连忙攀住他的手臂制止他,用尖锐的声音低低对他说道:「住手了啊!」
平常每当瞳有所请求时,伸行总是不问理由一口答应,因为身为健听人士的伸行,并无法判断哪些事对于听力不好的瞳而已,是不可触碰的地雷。但是,只有这一次,他无法答应瞳的请求。
「为什么呀!这两个混账不只害你受伤,而且还一点反省之意也没有呀!」
「因为完全没有意义啊!」
瞳再次用尖锐的声音低低说着,同时更加用力地抓紧了伸行的手臂。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那对情侣。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赔偿就不用了,请你们快点走吧!」
瞳用凛然清晰的声音这样宣告着,但伸行听得出,那是快要哭出来的声音。那对情侣一边不快地咕哝抱怨着,一边走下长长的坡道。
接着,瞳走到附近的大楼楼梯口,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地,往角落一股脑坐了下来。
「我拜托你……」然后,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庞。
「请你不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大声宣传我耳朵的事情好吗!」
那是仿佛要刺穿伸行的胸膛般,悲怆的声音。
这种时候,伸行除了说抱歉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但是,至今不断积累的压力,却也在此刻到达了极限。
「我……就是想让周围的人知道呀!那两个混账对你做了什么、又害你蒙受了多大的委屈,不让旁边看热闹的那些家伙知道是不行的呀!就算没办法让他们明白,我也还是不想将这件事情就此放着不管呀!」
「难道你想叫上她降下天谴给他们吗?」
瞳那充满嘲讽的话语,听起来是如此地疲惫不堪。那无比疲倦的声音和语气,仿佛就像是一把钝刀般,深深刺进了伸行的内心。
我只是不想让你背那些差劲的家伙轻蔑而已啊!
为什么那些混账害得你脚上到处都是伤痕,你却还能够原谅他们?
「我并不是因为想原谅他们,所以才不去和他们计较的。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样根本毫无意义,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瞳的语气中,充满了伸行至今从未听过的强烈自暴自弃感。
「就算让那种人知道了我的听力障碍,难道他们以后就会觉得说:『我对那个陌生人所做的是,真是太过分了』吗?他们才不可能爽快地说出这种漂亮话,只会觉得这次的事很烦、很火大、很丢脸而已;到最后,他们的记忆里除了『身障人士就是麻烦』这种记忆之外,大概什么也不会剩下吧!」
「那种事情谁知道啊……」
随着谈话逐渐推移,伸行的语气也明显变得越来越不耐。
「搞不好他们一觉醒来,就会觉得自己良心不安了,那也说不定啊!」
「难不成你还以为他们两个人会心想:『因为这个世界上也有耳朵听力不好的人,所以往后要是遇到那种无法注意后方动静的人,一定要提醒自己,不可能焦虑不耐』吗?如果大家都这么替人着想的话,那么你每次提醒对方就是有意义的;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我才不想每次都像炫耀似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自己的身体缺陷。毕竟,周围的陌生人虽然会觉得『这个人耳朵不好呢』,但他们感到同情的对象并不是伸先生,而是我啊!」
从瞳自暴自弃的声音中,不难察觉她至今究竟经历过多少背叛——那是这整个社会,对她一再无情的背弃。
「所以,我已经不觉得那些人跟我意义都是人类了;他们只是拥有同样外形的另一种生物而已,因此才会没办法去理解或是体谅别人。他们对我而言,早就已经不是人类了。」
「你这样子也算是在歧视那些家伙吧……?」这种漂亮话,他到底还是说不出口。「你们总是对歧视这个字眼相当敏感,同时也常常因为别人的歧视而感到痛苦,结果自己反而也会瞧不起、歧视那种家伙啊?」这种大道理要说出口很简单,但是一想到瞳在变成这样之前,至今不晓得承受了多少横逆与艰难,他实在又说不出口。
不过,在此同时,伸行也清楚地领悟到,不能将自己也算进瞳所瞧不起的那些「健听人士」行列当中。以伸行的情况来说,他应该是会被归类到无法理解像瞳这种听障者苦恼的「迟钝健听人族群」里面吧!
见到她耍特权似地摆出一副很受伤的申请后,伸行也不禁觉得很火大。
「……不要露出这种好像一副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受过伤的表情呀!」
在他想试着压抑下来之前,这句话就已经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伸行不知道瞳究竟以为他有多坚强又多成熟,但是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忍耐也是有极限的。
「不要老是只会说自己耳朵不好有多辛苦行吗!当我无法完全顾虑到你的时候,你都会责怪我对吧;可是,你有稍微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曾经想过,我或许也跟你一样,拥有一段充满伤痛的过往吗?你嘴上老是说着『伸先生好厉害』、『伸先生好了不起』,专挑自己心情好的时候,称赞你看得顺眼的地方,可是,我有时候也会受不了啊!」
因为说了也无济于事,所以他一直隐忍不说,况且,伸行的自尊心也不允许自己在他人面前呈现软弱的一面;但是,瞳不断丢来的利刺已经突破了他忍耐的极限,他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曾经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给遗忘过吗?」
瞳颤栗似地抬起头,留着两行热泪对了脸庞左右摇了摇。
「我曾经说过,我父亲是在我高中的时候过世的对吧?我老爸很喜欢到处往外跑,是个给人会在河滨烘烤大块火腿感觉的爽朗老头。我非常喜欢老爸,也很尊敬他,总觉得还有好多事情,希望他能够教导我。你猜猜,我老爸的死因是什么?是脑瘤呀。」
当父亲发现自己的瞳孔无法聚焦,去眼科看诊时,却突然被转到脑神经外科,并且诊断出他得了脑瘤末期。因为就算动手术也为时已晚,所以远方建议他们安排父亲住进安宁之家。
「可是,就算动手术是白费功夫,只要能让老爸多活半年,我们还是愿意尝试。当时大哥才刚出社会,工作薪水很少,家中的一大支柱突然倒下后,生活也很困苦,不过我们还是希望老爸能够活下来呀!我们屏幕搜罗了手头的一切金钱,老妈这是想尽办法努力维持住美容院,不让它关门大吉。我也会到店里帮忙,就算医生斩钉截铁说『没有用』,我们还是让老爸接受了手术。」
那么,手术成功了吗?
瞳的话声中带着祈祷的音色。明明祈祷过去的事情,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但是她仍然为它祈祷着;这样的她虽然有些令人不快,却也真的十分温柔。
「成功了唷。可是,并没有支撑过一年,而且还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后遗症。」
啊,虽然我正在用自己的伤痛伤害着你,但是我恳求你,请你听我诉说吧!迄今为止,你也一直用你的伤痛不断刺激着我,所以,至少在这一刻,让我们互相舔舐彼此的伤口吧!
「手术结束后,当老爸张开眼醒来的时候,在所有家人当中,独独忘了我的存在。」
瞳瞪大了眼睛,斗大的泪珠,再次从她的眼中不断潸然滑落。
即便到了现在,伸行仍旧忘不了。在那个干净洁白的房间当中,被剃成了光头的父亲坐在病床上,环视周围的亲人。
看到母亲后他叫道「老妈」,见到大哥时他喊道「宏一」,但看见和哥哥站在一起的伸行时,他却只是挪动着还残留有麻醉的身体,拼命点头打招呼说:「真是承蒙你照顾了。」
看样子,父亲是把伸行当做是开刀时在一旁照顾他的男护士了。尽管母亲拼命摇晃着父亲喊道:「老爸你在说什么啊!他不是你的二儿子伸行吗!」但父亲却还是完全回想不起来。关于伸行的记忆,仿佛就像在父亲的脑内迷宫中溶化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这种情况,母亲与哥哥显得相当手足无措,然而,伸行却只是怔怔地伫立在原地而已……
开刀之后,父亲不断反复祝愿出院,最后还是送进了医生一开始建议的安宁之家。当时一家人互相轮流照顾父亲,然而,就只有伸行,还是会被父亲误认为是请来的看护。由于父亲喜欢抽烟,因此医生也允许她每天可以抽一根;只是,每当伸行为了帮他点烟,将香烟轻轻放进父亲口中时,父亲就会用和面对母亲以及哥哥时截然不同的态度,诚惶诚恐地说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居然还麻烦看护先生帮我做这种事情……」
后来,伸行也就不再开口更正了。就算逼迫父亲承认他早已记不得的亲人,也只是徒增痛苦而已。因此,每当父亲万般客气地向他致谢时,伸行都会笑着说道:「没关系啦,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啊!」
他总是在父亲面前笑着,却在暗地里独自一人饮泣。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在家人面前哭泣。
会记得母亲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父亲明明有哥哥和伸行两个孩子,为什么就只记得哥哥呢?是给予的爱情分量不一样吗?这是伸行不得不经常面对,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的难解命题。
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总是备受珍惜,父亲也格外开心,所以会留下很多照片,不过到了第二胎、第三胎之后,父母也已经对小孩的出生习以为常,所以照片的数量也会减少许多——这是则在社会上经常听到的笑话,但是对伸行而言,却是个难以等闲视之的黑色幽默。
「瞳小姐的父母就算遭遇到同样的变故,也一定不会忘了你,因为你是独生女啊。这世界上绝对不会有父母会忘了独生女的,所以你根本用不着担心。不过,如果是有好几个小孩的话,可能就会像俺这样,突然遭到遗忘吧!」
瞳本想说些什么,不过伸行却扬起手制止了她。
「拜托,请不要试着安慰我了!毕竟,我也不能真正抚平你身怀残障的痛苦,而你也跟我说过多次,说我『无法理解那样的痛』,不是吗?在我看来,这件事不管对谁来说,都是无可奈何的呀。我一直觉得自己跟老爸感情很好,但在家人当中,老爸却只遗忘了我。这个事实绝对不会改变,也没办法向任何人解释清楚。关于这件事,我可以拒绝你的安慰吗?就像你将我拒于门外那样。」
瞳早已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颤抖着肩膀,抽抽嗒嗒地哽咽着。
「……对不起。看到你为了我而哭泣,我真的很开心。」
瞳并未望向伸行的嘴角,所以伸行并不确定她究竟听到了多少。
平常不断受到瞳的言语刺激,伸行在内心之中,确实也有某部分充满了怨言;然而,当他一看见瞳被惹哭的模样,这种怨恨的情绪,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那样子没办法走路吧?」
虽然不晓得自己的问题有没有传到瞳的耳中,不过她抬起了哭得稀里哗啦的脸庞。他指向她并拢的膝盖,再次问道:
「你那样没办法走路吧?」
她的袜子破烂不堪,小腿上也满是刮伤,原本跟整齐清爽的服装十分搭配的打扮,现在全都泡汤了。
难得她为了和我见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想到这里,他就不进憎恨起刚刚那对情侣;明知一定会把瞳惹哭,却还是用伤心的过往刺痛了她,对于气量如此狭窄的自己,他也不由得感到深深的厌恶。
「那个、对不起,可以麻烦你帮我去便利商店买双黑色的长筒袜过来嘛?这样就算沾了血别人也看不出来,又方便替换。」
「我知道了,黑色的长筒袜对吧?」
他将瞳留在原地,迈开脚步寻找便利商店;当他再次回到原地的时候,时间只不过花了十分钟不到,然而,瞳却已经消失了踪影。
在瞳原本坐着的阶梯上有块石头,下面压着一张便条纸。
对不起,我今天已经没脸见你了,所以就先回家了。袜子的钱,我下次见面的时候会还你的。
这段留言乍看之下似乎是在体谅自己,不过却又有点微妙的自我中心味道在,的确像是瞳会写出的内容。她应该无法想象女方先回去后,被独自留在原地的男人心情吧!这是因为她不习惯与男性相处,还是个性使然呢?恐怕两者皆有吧!
如果是别人的话,他早就断绝往来了——伸行暗暗心想,同时拿起了便签纸。「下次见面时,会把袜子的钱还给你」,看着这句话,伸行勉勉强强才将它想成是「还有下次」的正面意思。
他将便条纸夹在钱包里之后踏上归途,回到家中确认了收件匣;然而,那一整天,瞳都没有再寄任何信件给他……
*
「向坂君,好久不见~」
度过了糟糕透顶的周末之后,星期一再度来临;正当伸行要走出公司的玄关大门去吃午餐时,有个人叫住了他。他回过头一看,只见叫住自己的人,正是确确实实好久不见的二垒打菜菜子。几个月之前,他们曾经在饮酒会上闹得很僵。
「好久不见,你看来精神不错嘛!」
「对啊对啊~不过上次被向坂君骂了一顿之后,我消沉了好一阵子呢~!」
「哇呀,现在别当着我的面说啦!」
当他露出苦笑后,菜菜子忽然低下头致歉。
「那时候真是失礼了,对不起。」
「干嘛突然道歉啦?」
「这个嘛~那次之后,人家有好好反省了唷~。听到你说我又不是鹦鹉或九宫鸟时,我顿时清醒过来了呢~: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是太~过失礼了,所以我一直在想,下次见面时,一定要跟向坂道歉才行~。不过,因为我们部门不同,又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所以才会拖了这么久——就酱啦!」
(她的讲话方式还是一如以往,不过倒是个好女孩呢。)伸行坦率地这样想着。(再加上跟以前一样十分用心的外表打扮,现在这样看来,倒是可以将她的评价再升一级,提升到二垒打半菜菜子的程度……)
「要不要一起吃午餐?我请客,反正我今天一个人。」
他忽然试着开口约她。果然,周末被瞳丢在原地的震撼还无法完全消除。
「哇~太好了!美纱子真幸运——!」
(啊,原来她不叫菜菜子啊?)事到如今,他才想起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附近有间印尼料理餐厅,去哪里吃OK吗?」
「好啊,反正问我的话,我一定是选牛丼店或简餐店就对了。」
「咦~?人家才不要去那种店呢——!」
(啊啊,这种脑容量稀少的女孩子,其实也不错呢!)伸行不禁暗暗心想着。可能是因为自己目前相处的对象是一位不知是否算在交往、关系暧昧不明的女孩,所以他才会因为觉得格外麻烦又复杂,而发出这样的感慨吧。
来到了美纱子指定的餐厅后,餐点都是添加了许多椰奶的饭类及小菜;那味道稍嫌过甜了些,让伸行不禁觉得有点吃不消,不过加了香辛料掩盖之后,倒还可以勉强草草果腹一下。
「向坂君,你好像没什么精神耶~」
美纱子突然改变了话题。她的语调虽然还是一样轻浮,但却十分敏锐。
「嗯,有一点。」
「工作很累吗?」
「工作很顺利,是私人方面的事情——我现在正在跟一位有点麻烦难搞的女孩交往。」
向美纱子倾诉的同时,伸行才惊觉到,自己竟然已经消沉到了会想跟平常毫无接触的外人抱怨的地步。
「啊~什么嘛,你有女朋友啦?我还以为我有机会了呢——!」
「我还不知道她究竟抱持着怎样的想法,不过我是喜欢她没错。」
「哇~向坂君,你这种毫不留情给人致命一击的地方,真是太帅气了!」
「那,她是个怎样的人?」美纱子应该是出自于不带恶意的好奇心,所以才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吧。
「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既不像美纱子小姐这么注重外表,而且看起来还有点土气,不过想法跟说话方式,都是我喜欢的类型。」
「啊~我实在搞不太懂你衡量的标准,不过向坂君,你喜欢的果然是头脑聪明的女孩子呢!我倒是喜欢那种只要疼爱他就会很开心的人,那样也比较简单好应对嘛!」
美纱子的这番发言既直爽又让人佩服不已。这女孩还真是有趣呢——伸行的内心不禁涌起了兴趣,这或许是因为,她原本是属于那种在他守备范围之外的女孩类型吧!
「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对吧?为什么进展不顺利呢?」
真是直接戳中我的痛楚了哪……伸行笑了笑,开口说道:
「你可别对其他人说喔——其实,她是个听力有些障碍的女孩。然后,就算我很努力想顾及她的感受,却老是出差错惹她生气;先前也是这样,两个人起了争执,害她哭得很惨,最后她就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跑回家了。」
「啊~那种女孩子很难搞呢!」
美纱子直截了当地断然说道。
「我跟你说喔,在我朋友的朋友里面,也有身障人士喔——!每次只要那个人一出现,一定都会和其他人吵架。果然那种人有很多都是性格乖僻、或是爱闹别扭的人呢!」
看样子似乎完全不拘泥于世俗目光及外在形象的美纱子,接下去又会说出什么话呢?伸行不禁被她的言论给彻底吸引住了。
「我觉得啊~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实都是故意在耍白目的呢!平常可以听听就算了的地方,却要可以紧抓不放,跟对方大吵一架。像是由此美纱子我说道:『上次我的跟班他啊——』,就有个人跳出来对我说:『跟班是那种瞧不起对方的说法吧!我觉得会说出这种遣词用句的女性,实在太过鄙俗了!』你看,根~本是在多管闲事对吧?我根本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而且,我平常就是这样说话的啊!不过啊,那个突然跳出来找架吵的人,其实是在试探我喔!他是想试试看用那种讨人厌的方式说话之后,我会不会就此讨厌他——当然,我是只有问过某位自愿当恋爱顾问的友人而已啦,至于事情是不是真的就是这样,我也不晓得。还有啊,有些人就是想确认『即使跟你吵架之后,你也不会嫌弃自己』,好藉此安心下来,所以越是喜欢的人,就越是想顶撞他,同时还会说些像是『反正你也不会懂』之类的气话。好像还有人会提到收容机构之类的地方,或是刻意编些谎话,想让别人感到困扰唷——!」
「你说的这些话,我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哩。」
「向坂君的女朋友也是一样的吧?」
可是——他仍然想做出反驳;果真,喜欢一个人是会让自己变软弱的吧!
「她在通信的时候,真的很理智又充满了理性呀,只有在见面的时候,才会这样一直吵个不停。我有点担心,她该不会是讨厌我了吧?」
「我不是说过了嘛,事情刚好相反啦!只是,虽然我也是在不太清楚的情况下就擅自断言啦,不过——」
美纱子挥了挥自己手上那不停搅拌着印尼风味客饭的汤匙。
「我认为,其实她是喜欢向坂君的呀。你看,在网络世界里她,可以跟平常一样与你开心聊天,可是实际上见面时,却有很多事不得不拜托向坂君对吧?她是个头脑聪明的女孩子吧,那么她的自尊心,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太过依赖你。但是,她既然不愿主动拜托你『请帮我做些什么』,那么在她不曾开口要求的情况下,向坂你当然无法面面俱到啊,结果她就发起脾气来了,就好像是『即使我没有一一要求,你也都要做到啊!』这样的态度对吧?她啊,自以为自己是在向你撒娇,但撒娇的方式却太过笨拙了呢!」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伸行握着汤匙的手不由得顿住了。
「如果她真的是因为撒娇而这样做的话,那我可能会当场把她给抛下吧?」
听到他这样表白之后,美纱子咯咯笑着说:
「没问题的啦~她现在可能因为撒娇过头,正相当沮丧呢?稍加反省之后,也许就会变得比较坦率一点了。要是想教育她的话,就要把握下次接触的机会喔!」
「美纱子真是了不起哪……」伸行不禁喃喃低语。美纱子又笑了起来,开口说道:
「因为我把人生都赌在恋爱上了啊!在这方面,我开始比向坂君还要厉~害许多的唷!恋爱这东西就跟考试一样,也是需要偏差值的喔!」
「我的偏差值恐怕很低吧,她也是。」
「那么,现在我给你一个建议。」
已经吃完客饭的美纱子螓首微倾,绽出笑颜——那个笑容想必虏获了不少男人心吧!
「虽然我头脑不好,开始绝对不比你的女朋友难搞喔。要不要换个人试试看呀?如果是向坂君的话,我还可以附赠特别优惠,让你先确认一下我们身体的适合度唷!」
「嗯……」
说实在的,比起先前的饮酒会,这个提议更加吸引人;况且,现在的美纱子看起来,也是位聪明伶俐、充满魅力的女性。
「开始,还是不行啦!虽然感觉上跟你交往的话,的确会更加轻松愉快,可是我一定会把你拿来跟她比较——好比说,在聊天的时候心想:『要是换做她的话,会怎么回答?』之类的。」
「……还有跟她做的话,她会怎么叫之类的对吧?」
「呜哇~饶了我吧,讲话别那么直接啦!虽然很难熬,不过这方面我还是会忍耐下来的啦!」
「你粉蒸惜她嘛!」美纱子原本想模仿伸行的关西腔,结果却变成用怪里怪气的音调在应和着他的话。
「要是改变心意了,欢迎随时告诉我喔。对象是向坂君的话,就算现在有男朋友,我也会处理掉。」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觉得恐怖了;我才不干哩!」
就在伸行露出苦笑时,饭后饮料正好端了上来,午休时间也即将步入尾声。
*
Title:我看过便条纸了
你都没有寄信给我呢。要是那张便条纸被风吹走了,我可能会以为自己已经被你甩了,并就此死心断念吧!
关于我们之间的缘分,你究竟是想继续联系下去你呃,还是希望就此切断它呢?老实说,我有时候真的搞不太懂……(这并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单纯只是有感而发啦。)
你在便条纸上写到,「等下次见面时再还我袜子的钱」,这句话我就姑且相信吧,可是一般而言,争吵过后,乳沟就那样抛下男生自己跑走的话,这段关系恐怕早就结束了。男性要是出乎意料地容易受伤且心思细腻喔,遇到这种事,很多人大概都会暗自心想:「你有那么讨厌我吗?」不过,我还是希望能继续跟你磨合下去,所以选择了相信你。
脚上的刮伤已经好了吗?伤痕还满明显的,我有点担心。
不久之前,有个公司的女孩子对我说过:「她之所以会这样一直刺激向坂你,其实是想向你撒娇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很抱歉,我当时没能容忍下来。居然还互争输赢似地向你倾吐自己的心灵创伤,我还真是坏心眼呢!
只是,如果你偶尔也能够想到我其实和你一样,都是年岁相仿的年轻人的话,我会很开心的。和你这种有点难以应对的女孩子交往时,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到达爆发的临界点了。
我不知道至今你曾被多少人伤害过,但是我想,你也不知道我至今遭遇过多少伤痛吧!的确,我对你所说的那些话,可能从以前到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对你说过了;但是,虽然中途打断你说话是很糟糕的行为,不过那些你想安慰我的话,也同样早就有很多人对我说过了呀!
既然不可能完全睇了解彼此,那就让我们尽情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吧。
就算叫你不要生气,我想也是很难办到的吧,所以就请你多多包涵罗。
瞳小姐,你要不要试着剪短头发呢?我从之前就一直觉得,瞳小姐的发质并不适合长发喔。而且你也没有染发,一直都只是留长发然后修齐发尾而已吧?不管是怎样的女性,一旦配上那种发型,都会显得呆板而且死气沉沉的唷!要是稍微染点明亮的颜色,再把头发绑起来,应该会很不错吧;不过,我觉得最适合瞳小姐的,果然哈市短发了。
我知道瞳小姐是为了藏住助听器,才会留那种土气又死直的头发,可是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你留那种发型,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啊。就算你穿上再可爱的衣服,也不会显得俏皮活泼,简直就像是硬让市松人偶(译注:一种可换穿衣服的日本人偶,发型总是黑色的直长发配上娃娃头。)穿上洋装一样,感觉很不协调。瞳小姐,你明明拥有这么好的本质却不去发挥,真是太可惜了呢!虽然我也不敢断言说,这样一改之后绝对会变成大美女啦——毕竟我是相当理智的—,不过绝对会比现在可爱喔!
剪了头发之后,大家也能够清楚看到助听器吧;这么一来就不会像先前一样,被人从后面撞开,还被嫌「烦死了」吧!
瞳小姐把那些家伙认定为食不同类型的生物,浴室视若无睹,不过我想这世界上,应该不至于会有那种真的恶劣到从后面看见了助听器之后,还故意把人撞飞的家伙吧!
要是真的有哪个家伙敢这么做,周围的人也一定会谴责他们的;至少,如果是我自己恰巧经过的话,铁定会路见不平、出手帮忙的。
我家的父母常常说,「女人不懂得让自己变漂亮是一种罪过」,你也是一样的啊。现在助听器不是都做得很小吗?为了那么一个小小的机器,让自己留着那种呆板的发型,真是太不值得了。况且,不管有没有将它藏起来,你还是一直都会遭遇到令你不快的事情,不是吗?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让大家都看到它,然后让自己变得更加活泼美丽,这样绝对会比现在来得更好吧!女人就是要不在意自己本质的美丑,努力让全身上下都变漂亮才对啊。从小在美容院长大的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向你这样拍胸脯保证唷!
还有,如果周遭的人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戴着助听器,所以听力不好」,这样他们也比较能安心跟你相处吧。如实假装成一般人,结果等到和别人擦撞时受了伤才跟对方说:「我其实听力不好」,如果是我,反而会觉得这样比较让人不快,甚至还会心想:「要是这样,那就应该事先表现出来让我们知道啊!」
瞳小姐,帮你剪头发的一定是妈妈或是亲人吧?专业的美发师才不会剪得那么乱七八糟呢。我亲戚中有个阿姨也在东京开美容院,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就带你一起去吧!因为是亲戚,你可以尽量跟她提出琐碎的要求也没关系。
那位阿姨也有美发理容师的证照喔,在修整脸上的汗毛及眉毛方面也是一把罩。不仅能让肌肤变漂亮,还可以修建眉毛,她在顾客之间,可是大受好评呢!
如果你不喜欢跟阿姨说话,我也可以代替你跟她说明你的要求喔。要是有兴趣的话,你可以试着再考虑一下。
伸
*
「这回又怎么了!」
几天之后,伸行对着笔电的荧幕大吼大叫了起来。
由于瞳迟迟没有回信,他于是连上她的部落格想察看情况,结果却发现「雨树之国」的首页消失不见了。
对不起,我有太多事情想要思考及反省一下,实在没有心思继续管理网页。
本站将会暂时关闭。
大概是写给来访者看的吧,首页上只剩下这两行讯息。
然而,对伸行来说,他却觉得这短短两行字里,挖苦的意味特别浓厚。
就伸行的角度来看,他认为自己的提议具有相当正面积极的意义。他觉得,瞳适合打扮得更加光鲜亮丽一点。就算隐藏助听器想掩盖住身障的事实,但实际上不愉快的事件并不会因此而有所减少;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大方露出助听器,反过来彰显出自己是个「不简单的女性」,这样害比较干脆一点。
那个外聘人员之所以会对瞳性骚扰,一方面是误以为她不会说话,不过另一方面,他一定也是看她土里土气不懂得打扮,所以才会觉得她「看起来柔弱可欺」。
只是,由男人主动提出这种建议,果然还是太多管闲事了吗?
他的心头不禁感到一阵骚动不安。倘若瞳就此拥关闭网页的话——更进一步说,如果她连邮件地址也偷偷换掉的话,那……
伸行和瞳之间的联系,就只有网路世界的那一条细线而已,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交集、虽然他们实际上也见过了几次面,但却没有交换过彼此的住家地址和电话号码;要是她连好不容易拿到的简讯地址也换掉的话,那一切就将彻底结束。
直到现在他才领悟到,联系着两人之间的事物,竟是如此脆弱而模糊不清。即便是在互相喜欢的时候,那条牵系着彼此的丝线也能随时被切断。
回想起来,他们甚至连彼此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只知道网路上的昵称是取自于本名而已。
瞳她——已经准备好要切断丝线了吗?
当伸行试着透过浏览记录,直接打上各个分类文章的网址后,他发现,她似乎并没有连网站内的文章都一并削除掉。确定这件事之后,他才勉强稍微安心了一点。
只是,让他倍感痛苦的是,在这种时候,除了仰赖电子信件这种联络方式之外别无他法,但他却又无法期待对方会做出确切的回应。
总之,希望她至少看看自己寄去的邮件吧……
Title: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我去「雨树之国」看过了。
你会关闭网页,是因为我的关系吗?对不起—虽然光说「对不起」可能还不够,但我除了对不起之外,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说了太过分的话吗?
如果对你而言,我已经是个只会为你带来痛苦的存在,那么我会自动消失不见,但是,请你不要关闭那个网站。
看到首页上的讯息后我才明白,「雨树之国」,是听力不好的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不用顾虑到自己的耳朵,也不用对任何人感到自卑,可以自由自在、尽情挥洒的国度。尽管我们是透过《妖精游戏》这个切忌才认识了彼此,但是,在那个国度里写下无数动人文章的你,一直深深吸引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希冀着,在国度中悠游自在的你,能够停下脚步,回过头看我一眼。
我想告诉你,我一直在这里;所以,请回过头来吧。请从那个国度里走出来,和待在现实世界里的我相互交流吧。
但是,明明是我擅自喜欢上你,那么,我又有什么资格,剥夺你在那个国度里遨游的权力呢?
所以,倘若你很痛苦,我会消失在你面前。
我并不是想剥夺你能悠游其中的场所,所以才挤出最初那封信的。我喜欢那个能让你写下许多动人文章的场所。我并不是想破坏你所拥有的幸福国度,所以才约你出来见面的。请你相信我。
我只是发现了说话方式和自己有点相似,却又有些不同的你之后,无可救药地深深受到了你的吸引而已;只是在认识了之后,又想听你说更多的话而已。
诚挚希望,这封信件不会因为收件者不明而被退回来。
另外,也诚挚希望你的「雨树之国」能够很快地重新恢复运作。
伸
*
伸的邮件简直就像在哭泣一样。
不是这样的!瞳想这么回信告诉他,可是又怕会马上词穷,导致信件的内容变得空虚凌乱,因此在收到了信件之后,她搁置了好几天都没有回复。该怎么做,才能将心中五味杂陈的思绪,全都整理好再传递给他呢?
要是再继续置之不理的话,伸一定会真的认为自己被甩了吧!到了最后关头,瞳终于开始动手回复。
起初,她像是强忍着苦药般,一个字一个字稀稀落落地打着;不久之后,她的动作像是行云流水般,渐渐变得流畅了起来,而打字的速度也开始恢复到平常的水准。
Title:RE: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我会关闭首页并不是因为伸先生的关系,只有这一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现在是真的希望能让自己好好思考一下。并不是平日打发闲暇时间的那种胡思乱想,而是好好去思考那些自己至今一直所逃避着的、不曾思考过的事情。
自己撒娇的地方、任性的地方,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优点和缺点,我都希望能够将它一一找出来。
「雨树之国」一定会再次开启的。
因为伸先生而关闭网页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那么,就先维持现在这样不行吗?我还有很多话,不晓得该怎么说出口。
总有一天,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所以,在那之前,请你等着我吧。直到季节变换为止,我会一直努力下去的——希望不会让你等到那个时候。
况且,我也必须还给你当初先替我垫的袜子钱啊。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就这样消失在伸先生面前的。
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变得坚强,让我能够勇敢去面对一切。
伸
行云流水般的打字速度又逐渐放慢了下来,最后终于完全归于静寂。现在,除了这些话之外,她已经想不到更多的话语了。她感到既丢脸又难为情,完全没有办法去面对伸。
你曾经被自己的父亲给遗忘过吗?
突如其来丢出这个问题的伸,就像是瞳的镜子一样。
反正别人怎样都不懂、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痛苦……这种自暴自弃似的思考停止模式,使得瞳总是以耳朵为盾牌,对伸不断抛出细小而锐利的尖刺。
反正伸是健听人士,根本不可能回理解听不见的痛苦,那么,只是稍微刺激他一下的话耶没关系吧——自己在潜意识里一直存在这种想法,而最后的结果就是,伸在终于受不了的情况下,用同样痛楚的尖刺对自己进行了反击。
在他反击之后,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至今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
对瞳而已,双亲将全部的爱情倾注到自己身上,甚至到了让人感觉沉重的地步,这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得到父母全心全意投注的爱情与关怀,对瞳来说是件太过理所当然的事;就算她在认知上偶尔能够理解到这世间也有些双亲很早就过世的可怜人,不过,那终究也只是种单纯的认知罢了。遇到这种事,她顶多就是反射性地说句「唉,真是可怜呀!」表示哀悼之意,其他就没有别的了。
然而,伸的父亲是在活着的时候,独独忘了伸的存在,这种情况已经完全超越了她所能理解的范畴。
就像伸不可能真正理解「听不见」这件事一样。
除了听觉障碍者本身以外,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听觉障碍的烦恼与痛苦,所以她一直认定他们根本无法了解彼此。
然而,健听人士也一样拥有他人无法了解的痛苦,只不过时每个人痛苦的种类都不一样罢了。
既然听得见,那么他们的烦恼跟自己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这种想法,只不过时身障者的傲慢自大罢了。就像伸一样,这世上也有那种即便具有健全的听觉及沟通能力,也从不愿将自己的伤口暴露在别人眼前的人啊!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只是不断对于伸的顾虑不周感到焦躁不耐并苛责他;伸居然能够一直忍耐到今天,不丢下瞳走掉,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奇迹了。
痛苦与烦恼是不分贵贱的。不管旁人看起来再怎么觉得毫无意义,但对于痛苦的本人而言,它就是这世界上最严重的烦恼。尽管身旁就有个即将要搭上救护车前往医院的重症病患,但是眼前自己的手指断掉,还是最让人感到痛楚难忍的事,这就是人类。
尽管瞳因为身障人士名额进入了不错的公司上班,不过每当遭到女同事的欺负时,她还是会全部怪罪在自己没有「听觉」一事上,而这似乎也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痛苦来源。
当然,她也不断地感到怨恨,觉得如果自己能够「听得见」的话,就不会遭遇到这些讨厌的事了。可是,就算有了「听觉」,她的职场生活是否真的就会如她所想的那样,过得比较快乐顺遂呢?关于这点,就连瞳自己也无法确定。
知道目前为止,这些都还算是比较公平公正的反省与烦恼。
但是接下来,她心中的情感却陷入了相互纠葛、深不见底的泥泞当中。
不久之前,有个公司的女孩子对我说过:「她之所以会这样一直刺激向坂你,其实是想向你撒娇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很抱歉,我当时没能容忍下来。居然还互争输赢似地向你倾吐自己的心灵创伤,我还真是坏心眼呢!
这是上上封邮件里的一段内容。
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她不禁心想——原来伸在公司里有可以谈论感情问题的女性朋友啊!惊觉到这一点之后,她才注意到这其实时间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今为止,自己竟然完全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这简直是肤浅愚昧到了顶点。
对方一定和瞳不同,是为听觉正常的女性,而且宽宏大量又充满魅力,才会让伸愿意和她分享这个有点奇特的困扰。
而且,她也不能保证,伸的身边只有一位那样的女性。
伸和瞳不一样,只要他本人愿意,其他一定还有很多选择吧!
她到底是哪来的自信与根据,会认为伸那种聪明机智又富含魅力的男性,打从相遇以来,就一直始终不变地只注视着自己呢?
毕竟,自己只是以残缺为盾牌,毫无保留地将脾气发泄在伸的身上,但却从来没有努力去试着让对方能够喜欢上自己,不是吗?
随便那本儿童取向的少女漫画来看,里头的青涩女主角都是烦恼着「这样的我,他根本不会回头看一眼」,然后拼了命地努力不懈。
那本充满回忆的小说也是一样,都是因为瞳的遣词用句和解释出动了伸的心弦,所以最后他才喜欢上了自己。
凭藉着幸运的偶然,瞳却从来没有付出更多的努力,好让伸能够永远喜欢着自己。
她只会在神仙每次不合己意时,焦躁不安地想着:「反正这个人也是健听人士,根本不可能了解我」,然后就将自己再次紧紧关进了愤世嫉俗的腐朽牢笼里。
像我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他会对我说出「喜欢」两个字呢?他究竟是喜欢我哪一点?——如果不是基于同情的话,他应该早就离我而去了吧!
就在自艾自怜的同时,她却又忍不住乖僻地想着:为什么伸要找一个既不了解我的情况、而且又是局外人的女性商量呢?
不要和其他不了解我的人商量我的事!而且对方还是健听人士!要是跟一个同样耳聪目明的人谈论我的事,最后一定只会得出「听障人士就是神经质又不好理解」的结论吧!
不要继续深交比较好喔、听觉障碍的人就是麻烦——如果换做瞳是倾听烦恼的那一方,她也会这么说,毕竟,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很麻烦了,不只爱闹别扭,而且自尊心又高到不行。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希望伸就此死心放弃。明明自己每次见面都用小事刺激他,而且在刺激他的时候,又完全没有多费一点心思,去考虑伸的忍耐极限。
最后,当她逼得伸无可奈何地说出自己过往的痛苦遭遇时,她也没有办法安慰他,甚至还迫使他说出了「如果是一般情况下的话,这段关系恐怕早就已经结束了」,这种仿佛临阵逃脱般的话语。
她忽然看清了自己。总是将别人对自己的关怀视为理所当然,但却完全不懂得体谅他人——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希望他别认为自己因为耳朵不好,所以性格才会如此乖僻……这样算是任性吗?从以前开始,她的个性就是既沉默寡言又偏执倔强,一旦闹起别扭来便没完没了。尽管后来又因为听觉障碍的关系,更加助长了她这种执拗的个性,不过她还是期盼伸能够明瞭,自己原本的个性就是这样麻烦棘手。
「身障人士就是难搞呀」,那位担任恋爱顾问的女性一定也是这样说的吧!但是不只是如此,她希望伸也能明白,自己原本就是个爱耍任性又普通的女孩子。她不想让对方将自己的性格问题,全都怪罪到障碍头上。
「根本是谎话连篇……」
瞳怔怔地望着刚刚寄送出去的邮件,低声喃喃自语着。
佯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自以为明白一切似地尽讲些大道理,但内心其实却充满了惊涛骇浪。
……如果……
如果伸在和对方商量瞳的事情的时候,被那位女性吸引的话——如果那位女性其实喜欢着伸的话——
从个恋爱咨询开始气头的恋爱故事,根本是固定模式中的固定模式。当自己的意中人向自己征询感情方面的意见时,要将对方抢到手的机会可说是多不胜数。
不堪的妄想继续在瞳的脑海中不断膨胀扩大,她不由得对一位素未谋面的女性,燃起了丑陋的嫉妒之心。
不要靠近伸先生!反正你的耳朵听得到,要自由地与任何人交往都没有问题吧;开始,我就只有伸先生啊!像我这样耳朵听不见又个性麻烦的人,就只有伸先生愿意说他喜欢我呀!
既然如此,多珍惜他一点不就好了吗?
成为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别让他讨厌自己不就行了吗?
极为理所当然的嘲讽一瞬间掠过脑海,但她果然又不由得恼羞成怒了起来:
那也没办法呀!我不仅身体有障碍,而且个性还很麻烦难以应付,根本不可能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变得惹人怜爱啊!
最后,她只能消极地祈求上天,希望和伸商量的那位女性,不是伸所喜欢的类型。
*
「向坂君~」
可能在脑海里已经将伸行认定成是朋友的吧,美纱子后来每天在路上遇到伸行时,都会像这样叫住他打招呼。
「那个女生后来怎样了?」
要是你们两个结束的话,我要赶快趁机介入,所以一定要通知我一声喔——她每次都会语带俏皮地说出这句话,让人搞不清楚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过她在说这些话的同时,也在跟同部门里某位挺受欢迎的男性交往,所以在她的话语中,究竟认真的成分有多少,对伸行来说还是个谜。
大概,对美纱子来说,伸行就是个和恋爱无关,难得可以轻松相处的男性友人吧!
「她部落格的首页突然消失了,害我吓得半死呢!不过,当我寄了信给她之后,她也回了一封短短的回复给我;我想,我应该是还没被她给甩了吧!」
左思右想之后,依瞳倔强的个性来看,到最后万一出现「不要再见面了吧」的结果,也是很有可能的。不过他总觉得要是跟别人说了,搞不好真的会一语成籖,所以只是讲这样的念头悄悄埋藏在心底。
「为什么我会喜欢那么麻烦又复杂的女孩子呢——」
瞳回信之前的空白时间,几乎长达了一个月。由于他们之前总是你来我往,仿佛竞赛似地争相回信,所以这次漫长而空白的等待时间,让伸行捱得相当痛苦。
「说真的,有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跟她交往还真是麻烦哪~!譬如说,为什么要为这种事生气,或者是根本没有必要为了那点小事心情不好之类的;交往之后,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大概一直都是处在这种情况之下吧!」
不过渐渐的,他并不觉得这是因为瞳在身体上有障碍的关系。
即使不是跟美纱子这种容易了解、总是装出一副「惹人怜爱」模样的女孩子交往,只要是跟某个人交往,就一定会出现这些无聊的争执或是争吵。
瞳就算没有后天失聪,性格也一定原本就相当麻烦难搞。
「所以说,跟我在一起就好了嘛~!」
「你明明就在跟比我优秀的男人交往,说这什么话啊!」
「我们只是喜欢彼此的脸跟身体而已呀。向坂君愿意的话,我马上就换人喔。」
美纱子噘起了嘴唇,脸上的表情认真到有点让人无法当做玩笑话看待。
「『装可爱』可是我的座右铭呢,因为很多事情只要小一些,大家就会原谅我了嘛~!因此,像饮酒会时那样直接被人当面臭骂一顿,向坂你可是第一个呢!一开始的时候我很震惊,但是久了之后,就会不自觉地为你脸红心跳……我这样说,你会笑我吗?」
居然自己说装可爱是她的座右铭……老实坦承这种事的美纱子,的确是很可爱。
不不不、糟了,等一下,可爱?真的假的?虽然他从未和这种类型的女生交往过,不过交往之后开心相处的想象画面,却能够相当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
但同时,他也想象得到另一件事。
「抱歉,要是跟你交往的话,我应该真的会很开心吧,也会觉得你很可爱。」
伸行难得有些焦急地寻觅着藉口,从这里就可以看得出,他的内心确实产生了动摇。
「不过,真的交往的话,我应该很快就会感到厌倦了吧。美纱子,你很讨厌那种迂回曲折又艰深难懂的话题对吧?可是我非常喜欢喔。」
和瞳通信之所以会那么开心,是因为两个人的对话里,充满了交流与回忆。
虽然在现实中见面之后,两人总会因为焦躁不耐而依法摩擦争执,但在起争执之前的那段时间,他真的过得非常开心。
他喜欢她那种和自己相似,却又有些不同的言语与思考方式,也喜欢当自己丢出了一个问题后,心想她会怎么回应时,那种等待的感觉。
「迄今我所交往过的女朋友全都会跟我抱怨说『你真爱讲大道理耶』,然后把我给甩了。美纱子也会跟她们一样吧。而我也是一样的,每当感觉女孩子无法融入我的话题时,我总会忍不住焦燥地在心里想着:『真是够了哪!』」
「什么嘛~」美纱子自讨没趣似地喃喃说道:
「结果,你就是喜欢那个麻烦难搞的女孩子嘛!」
「太自讨没趣了,我以后再也不开导你了。」美纱子淘气地笑了笑,转身离开。她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凛然利落,不愧是个恋爱偏差值超高的女孩子。
……我希望——
目送美纱子离开的同时,伸行仿佛祈祷似地,喃喃念起了瞳的名字。
希望你能够早日再次开启那个国度,在里头无拘无束地挥洒自己的文字。
我非常喜欢你自由挥洒写下的那些字句。
希望我有幸,能够再次看到你用电脑字体写下的那些语句。你利用许多工具,努力打出的一字一句,就是属于你的声音,而我会一直等待着你的声音……
他忽然间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如此喜欢瞳的文字。
就是因为她——因为她们的耳朵有残缺,所以才会分外地珍惜着文字,珍惜着自己目前所能拥有、视为第一母语的文字。她们慎重地使用着文字,真挚无伪地建构出属于自己的论点。
所以,伸行才会深受瞳的言语所吸引。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这样,被人如此真挚使用着的语言了;那种和自己相似,却又有些不同的沁人暖意,是因为瞳明白了文字当中存在的极限之爱。
当她用那种文字描述着回忆中最重视的小说时,应该没有人会不受吸引的吧!
只要能够让我听到你的那些声音,我不会再妄想要你回过头来看我。
即便不能与你交往,自从那天能够与你一同讨论那本令人怀念的小说开始,我的每一天就都充满了意义——
我只要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