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各自拿着棒子敲击对方的棒子,谁的棒子先落到地面就算失败!规则很简单,对方只是小孩子而已!赌金最低1贝尔,最高5贝尔!没有人想要挑战吗?原来这座城镇的人都是胆小鬼!不服气的话,就勇敢地站出来吧!」
友友的口才无话可说,这也是两人赚取旅费的方法。
除了口才之外,脱下旅行的装束、身上只穿着轻便家居服的友友也十分引人注目。大部分的女性都把自己包得紧紧的,深怕露出肌肤,即使是在酷热的盛夏时分,也穿着长袖长裙上街。可是友友就不同了,只要天气一热,露出手臂和小腿可说是稀松平常,有时甚至连胸口和腰部也跟着清凉了起来。花样年华的美少女做出这种让教堂的祭司当场昏倒的打扮,自然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列列手里握着长度1索尔(30㎝)的木棒,站在众人的面前。如果能够弯腰驼背、双眼看一着脚边,效果应该会更好。不过之前友友想出这个点子的时候,只要求列列不要说话地站在旁边,这样子就已经营造出弱不禁风的形象了。
列列的个头并不高,肩膀也不算宽,身上更是没有成块的肌肉,不过应该也还不到弱不禁风的地步吧。
下午的广场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既然恢复了元气,当然要好好地赚上一笔才行。可是列列的满腔热血却被冷漠的人群浇熄了。城里的居民彼此打招呼,愉快地谈笑风生,就是没有人理会友友和列列。
「没有吗?真的没有人敢挑战吗?对,就是你!过来证明你的胆识吧!不要走!立刻给我回来!」
友友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胸中的怒气一旦爆发出来,倒楣的人当然是身旁的列列。
列列环视四周。那个人应该不是城镇的居民吧?身上穿着旅行的服装,体格壮硕,看起来对自己的力气相当有自信。列列露出微笑,别脚的笑容有时会收到激怒对方的效果,不知道男子有什么反应。啊,男子也报以微笑,而且朝着这里走了过来。
「喂,我有兴趣。对手是这个小鬼吧?」
「没错。把他打成肉饼也没关系,就怕你没那种能耐。」
「哈哈哈,相当好笑。」
「赌多少?」
友友递出装赌金的小箱子,男子丢了一枚贝尔小钱币、两枚贝尔小钱币。来往行人纷纷停下脚步。三枚贝尔小钱币、四枚贝尔小钱币。围观的群众起了一阵骚动。当男子将第五枚钱币丢进箱子的时候,友友露出微笑。
「一共是5贝尔。」
「嗯。」
「好,我也放入5贝尔,也就是说胜利者可以获得10贝尔的奖金!」
友友将5贝尔放进小箱,刻意提高了音量。
「奖金10贝尔的世纪大决斗!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终生!」
即使是排斥外地人的克罗德尔市民,也在友友的鼓吹之下成为看热闹的观众。
友友将木棒交给男子。男子放下行李仔细地检视之后,要求跟列列交换木棒。友友没意见,木棒本来就没动什么手脚。
「好吧。」
男子从列列手中接过木棒,一连挥舞了好几次之后,才满意地点点头,同时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基本上会轻易地接受挑战,就代表男子绝对不是慎思熟虑型的人物,表面上虽然强势,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列列并未等待友友的开始讯号,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手。
男子轻率地走上前来,挥动手中的木棒,可是列列的木棒依然垂向地面。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击中列列的木棒,男子显然是没有太多的思考。只见列列举起木棒,尖端正对着男子的胸口与颈部的中央部位。男子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举起手中的木棒朝着列列的木棒使劲挥下。这时列列的身体往左侧一闪,轻轻松松地躲过男子的木棒之后反手一挥,手中的木棒不偏不倚地从上而下命中男子的木棒。男子虎口一震,木棒顿时脱手。
「——啊!」
围观的群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场陷入一片寂静。
列列转头看着友友,却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大概是嫌自己太快分出胜负了吧,列列不禁轻声道歉。友友会原谅自己吗?应该会吧。这时男子涨红了脸大声怒吼。
「再、再来一次,刚刚不算!我看他是个小鬼,所以才手下留情!5贝尔拿去,再比一次!」
最后男子连败三场,失去了15贝尔,这才心甘情愿地认输。15贝尔不是一笔小数目,可以连买两个月份的上等白面包了,男子真的是损失惨重。幸好男子还满有气度的,并未恼羞成怒无理地耍赖,否则惊动城里的卫兵,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麻烦的是列列赢得太过轻松,这下子更是没有人敢上场挑战了,友友也因此连跺了好几次脚。
木棒决斗已经没戏唱了,改成掷小刀或是临阵磨枪的轻功表演或许还比较有赚头。列列的轻功火候未深,但掷小刀可是他的得意项目。不过比试的项目是由友友决定的,最好还是不要管太多。
列列漫不经心地环视围观的群众。
「抱歉,借过一下!」
声音来自一名年轻男子,只见他分开人群,奋力地挤向前。列列瞄了友友一眼,发现友友下意识地舔舔嘴唇,脸上浮现一抹奸笑。
「我要挑战!」
虽然是大布尔诺的南方口音,外表看起来却是北方的血统。银发、蓝眼,身高大约6索尔(1.8m),应该也不是这座城镇的居民。而且从身上的白色系高级套装以及腰间的长剑来判断,应该也不会是普通的市民。呈「X」型的剑锷相当独特,剑柄的末端还系着一条短短的锁链。男子的动作十分灵巧,肩膀虽然不宽,胸膛却相当厚实。
「先前的决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在下十分佩服!请接受在下的挑战!」
「你要赌多少?」
友友递出小箱,年轻男子从腰间掏出一枚贝尔小银币。
「抱歉,我赌1贝尔。」
「好,可以。」
话虽如此,友友的表情却十分不悦。年轻男子将银币丢入箱子之后,从友友的手中接过木棒。这段期间列列一直打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清澈的眼神。
毫无杂质的清澈,反而惹人嫌恶。
友友似乎说了什么,列列并未听见。
年轻男子躬起上半身,缓缓地吐了口气。
「我叫做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你呢?」
「列列。」
「列列……好,开始吧!」
好快的速度,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男子以最短的路线展开攻势。列列凝视对手,他打算让对手先发动攻击,再决定应该闪避或是迎战,藉以让对手露出破绽。可是列列的如意算盘却落空了,惯用的战术并不适用于眼前的对手。这个叫做乔纳森的年轻男子体格虽然称不上壮硕,腕力却是大得惊人,而且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应该受过某种专业训练。正面接下乔纳森的木棒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即使选择闪避,也必须面对乔纳森的第二波攻势。闪过第二波,还有第三波,到最后只会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
「——唔……」
乔纳森停下脚步,使劲弹开列列的木棒。右肩、左肩、右腿、右腰、左腿,不管列列攻击何处,乔纳森的木棒一定会先等在那里。这是乔纳森惊人的反应速度吗?不,应该是列列的攻击模式被看穿了。乔纳森并未注视列列的木棒。不,严格说来乔纳森不只是注视列列的木棒而已,而是注视列列的全身。这不是一个外行人做得到的,乔纳森绝对是一名能征善战的沙场老将,深谙如何看穿敌人的攻击模式、如何选择防御策略的诀窍。
相当棘手的强敌。
列列的攻击逐渐出现破绽,包括了攻击点、角度、速度。
乔纳森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喝……!」
强而有力的反击,列列差点抓不住手中的木棒,全身上下更是门户洞开,左右脚的距离、手肘和手腕的弯曲角度无不乱了章法。不行,必须重整态势,否则情况就不妙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次该我了……!」
好家伙,居然还有说话的余力。列列猛力挥棒,对方的收招却是出奇地迅速,两根木棒再度于半空中交错。乔纳森的腰部、双膝、脚踝、肩膀、手腕以及指头的施力都没有一丝的多余与浪费,行动力自然远胜于列列,而且两人的肌耐力本来就有不小的差距了。列列的眼睛跟得上对方的速度,身体也能及时做出反应,可是右手却已经酸痛难耐。无论是后退或是左右迂回的动作都太大了,正面对决也没什么胜算。其实这早就在列列的预料之中,一根木棒加上击落对方的木棒,这种规则对列列大为不利,毕竟乔纳森并不是可以依靠蛮力取胜的敌人。说不定这种决斗才是乔纳森的长项,列列会陷入苦战也是可以想像的。
一根木棒,就只有一根木棒。
列列逐渐屈居下风,这下子输定了。相较于满头大汗的列列,乔纳森却依然好整以暇地直视对手,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破绽。不能再退后了,后面就是团观的人群。右手又酸又麻,这下子输定了。
木棒只有一根。
可是手却不一样。
「唔——」
乔纳森露出惊讶的神情,动作也略显慌乱,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列列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步步进逼。手臂已经不再酸麻了,因为列列改用左手持棒。这一招应该大出乔纳森的意料之外,他的表情明显地改变了不少,先前的气定神闲已不复见。列列往前逼近之后,立刻毫不留情地发动攻势。红背狼咬伤的左腕依然隐隐作痛,现在却顾不了那么多了,除了攻击之外没有其他的选项。左肩、右肩、左腿、左腰、右腿。乔纳森节节败退,双肩逐渐僵直,颈部和膝盖不自然地使力,身体的重心愈来愈高。乔纳森吸了口气,列列立刻趁虚而入。乔纳森以木棒展开反击,却显得力不从心。不,应该是列列几乎贴在乔纳森的面前,反而让人高马大的乔纳森左右支绌。
列列左腕一翻,缠上乔纳森的木棒。
乔纳森的木棒顿时飞上半空中。
列列纵身一跃,右手一把接住乔纳森的木棒,着地的时候顺手将木棒放在地上。
「唔……」
惊呼一声的乔纳森凝视自己的右手,接着又打量着地上的木棒,最后才将视线移至列列的身上。
只见乔纳森缓缓地点头,脸上露出钦佩的微笑。
「我输了。」
围观群众顿时爆出热烈的掌声,甚至还有人大声欢呼。面带微笑的乔纳森走向前来,高高举起列列的右手。现场的欢呼愈来愈热烈,友友拿着小箱子走了一圈,众人纷纷将四分之一的卡德列小银币丢进箱子里。列列感到十分难为情,每当乔纳森轻拍肩膀称赞列列的身手,或是围观群众大声喝采的时候,列列的双颊就逐渐泛起红晕,最后干脆低头看着地面,回避众人的目光。
「列列,没想到你的左手居然跟右手一样灵巧!真是不敢相信,你太强了!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本事!」
「……其、其实也没什么啦。」
「你太谦虚了,列列!从今天开始,我也要练习左手舞剑!」
「是、是哦。」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请务必跟我一决胜负!」
「我、我是都可以啦。」
「感激不尽!那就这么说定了,愿天上的主保佑你!后会有期,列列!」
意气风发的乔纳森一点都不像个战败的人。乔纳森离开之后,围观的群众也渐渐散去。意外的横财让友友笑得合不拢嘴,不过列列倒是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列列最怕像乔纳森那种热情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除了友友之外,列列不曾、也不想亲近其他人,他不希望跟其他人扯上关系。
站在原地发愣的时候,突然有人一边拍手一边接近。
「好一场精彩的决斗,星锁骑士居然败在你的手上。」
来者是一名男子,从外表看不出他的年纪,鼻梁上面还挂着两个圆形的透明物体。身高比列列高出许多,体型却十分削瘦,无论是头上的帽子或是身上的长袍,看起来都是价值非凡的高档货。身上流露的气质虽然跟乔纳森有些不同,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名男子也不是普通的市民。
列列抬高了下颚,眯起双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友友很不喜欢这种眼神,每次都骂列列日中无人,要求他改掉这个坏习惯。
男子摘下挂在鼻梁上的奇妙物体,正面接下列列的视线。
从脸上的笑容看来,男子应该有一点年纪了,不过表情却又像个调皮捣蛋的大孩子。
「我叫做海地罗,可以叫你列列吗?」
自称海地罗的男子从长袍的袖口掏出一枚硬币。好大的硬币,友友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不是达雷尔银币吗?一枚达雷尔银币可是相当于十枚贝尔小银币呢。友友连忙举起箱子跑到男子的面前,海地罗却无视友友的存在,直接将达雷尔银币塞进列列的手中。
「你体内的血统拥有一千倍,不,一万倍的价值。」
列列看了一眼银币,直接丢进友友的小箱子。
海地罗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刚刚只是开玩笑,请别介意。鹰眼又称为猎人之眼,这种锡连的后裔才能够拥有的天赋,不是金钱所能买到的。」
列列和友友面面相觑,听得是一头雾水。
海地罗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似乎早就料到列列和友友的反应。
「刚刚那场精彩的战斗让我发现你的眼神十分锐利,而且瞳孔也很特殊。平常是黑色的瞳孔,可是随着光线反射的角度,有时会变成蓝色的。再加上白里带青的皮肤、黑色的卷发,这都是锡连的特征。虽然战败之后魂断西国的锡连一族以这种形式重回世界确实十分少见,不过——」
「你想做什么!」
友友倒退三步,原来是海地罗想要触摸友友的秀发。列列差点一棒朝着海地罗的头顶打下去,幸好还有一点自制能力。友友的闪避动作非常快,海地罗并未碰到她的头发。
「不过有时也会以罕见的发色或是瞳孔的颜色来展现,她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特殊案例,至少就我所知的部分,克罗德尔大概有十几个类似的个案,只要你们耐着性子慢慢寻找,应该不难见到才对。」
「真是够了。」
友友皱起眉头。
「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也就罢了,竟然还说人家没什么稀奇,还想随便乱摸人家,你这个人也未免太没礼貌了吧?你谁啊你?」
「所以说,我的名字叫海地罗啊。」
「我知道你叫那个怪名字啦!我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身分。一定要我说得这么明白你才懂吗?真不知道那顶品味令人不敢恭维的帽子下面到底装了什么。」
「当然是装了大脑,这点不需要怀疑。而且我的头发也是真的,不信请看。」
海地罗脱下帽子,之后又重新戴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虽然帅气又多金,深得贵妇名媛的喜爱,偏偏我既不是宫廷的侍者,也不是富贾一方的豪商,真要我表明身分与职业,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才好。啊,对了。」
列列环视四周。围观的群众几乎都已经散去,不远处却出现了几个交头接耳的市民,而且还不时地打量着这里。或许他们认识海地罗也说不定。
「这座城镇的居民都称我为贤者海地罗。」
「贤者?」
友友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
海地罗笑着点点头,右手抚胸欠身行礼,俨然以王公贵族自居。
「是的,还请多多指教。我们的缘份未尽,往后一定还有见面的机会。不介意的话,是否能请教芳名?」
「不想告诉你,可以吗?」
友友跟列列做了个手势,抱着小箱子大步离去。
列列立刻跟了上去,完全无视于海地罗的存在。
友友的坏心情并未持续太久。
克罗德尔有一座大型广场和三座小广场。大广场位于城镇的中央,一路往北走就可以到达彭巴德城。克罗德尔的庆典以及处刑应该都是在大广场举行的,才能容纳众多围观的群众。从大广场一路往南前进,行经市集以及三间旅馆林立的南广场之后,就会看到克罗德尔的正门。
列列和友友昨晚就是住在第三间旅馆「克罗德尔之光」,今天早上友友再带着列列从大广场一路往东走,来到小型的东广场招揽客人。东广场也有个市集,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不失为一个赚钱的好地方;可是列列却说什么也不明白友友为什么舍弃条件相同距离又近的南广场,大老远跑到东广场来作生意。
「你也真傻,万一被旅馆老板知道我们赚了不少,他不趁机提高住宿费才怪呢。」
友友优雅地以木汤匙和竹签将烤鸡分成小块,再慢慢地送进口中。列列认识的人当中,唯独友友的吃相与众不同,大家都是直接用手撕下烤肉,没有人的吃相跟友友一样麻烦。
麻烦归麻烦,友友进食的模样却是格外地优雅。位于大广场外围的这间饭馆之中,除了友友外,其他食客的吃相简直跟野兽没两样。吃得起饭馆的人多半都拥有某种程度的经济能力,出身不会太过寒酸;可是这些富有的中产阶级用餐的模样,却令人不得不联想起受过训练的猎犬。当然,撕下一块白面包沾满浓汤送入口中的列列也好不到哪去,烤鸡早就被他利用万能的双手啃得一干二净。
友友绝不会撕下白面包沾上浓汤一起吃,她一定是先将白面包撕成一口大小放入口中,喝浓汤的时候也一定会使用汤匙。
「而且我们的预算有限,更是不能增加花费。今天虽然赚了不少,却也有花完的一天,当然得省点花才行。」
「不过今天的运气还真不错。」
「这倒是。」
「赚了不少呢,真开心。」
光是列列所赚来的部分就有15贝尔和1达雷尔,这还不包括团观的群众之后的打赏,的确一是相当丰硕的收获。尤其是跟乔纳森的那场比赛,列列更是卯足了全力,最后只以些微的差距获得险胜。
友友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是吗?那就好。」
说完之后,友友再度灵活地舞动竹签和汤匙。
让我分红应该不为过吧?
列列叹了口气,将不满的情绪锁进内心深处。到底要赚多少钱,才能得到友友的奖赏?5达雷尔?m达雷尔?不过列列自己也很清楚,不管赚了多少枚银币、就算是金币也是一样的,友友绝对不会有所犒赏,更不会因此而改变她颐指气使的态度。列列说不出原因,不过他就是这么认为。
离开饭馆的时候,已经是日头偏西的时刻。
既不是午餐、也不是晚餐,介于两者之间、不知该如何定位的一餐。对于旅行者而言,不定时的三餐本来就是家常便饭。
自从离家出走之后,两人就从既定的习惯、规则中彻底地获得解放。
不必在养父母的指示之下从早到晚忙着工作,每逢星期目的时候,也不必前往教会宣誓,或是聆听祭司又臭又长的精神讲话。
塞恩信徒每个星期必须以热水净身三次,这叫做「禊」。过程相当繁琐复杂,列列视为头号苦差事。不过友友倒是对「禊」不怎么排斥,甚至还认为过程太过简略,尽可能地以自己的方法每天洗净身体以及头发。不过在祭司的眼中,每天净身也是必须向天主忏悔的行为,当然友友是不可能忏悔的,列列也不认为友友有向天主忏悔的必要。
过去列列对祭司深信不疑,只要是祭司曾经说过的话,无论对错都照单全收。不过友友就不同了,她总是会自行判断。从友友口中说出的话一定是代表她的想法,而不是模仿天主或是天主七门徒的教诲。列列没见过天主,也没见过天主七门徒,毕竟他们都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了;不过友友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与其相信遥不可及的天主和七门徒,列列还宁愿相信近在咫尺的友友。
回到旅馆之后,旅馆老板亲自出来迎接两人,脸上还带着近乎谄媚的微笑。
「你们回来啦?好玩吗?克罗德尔是个十分有趣的城镇,拥有雄伟的城堡以及亲切的居民。有没有去艾洛瓦圣堂看一看?那里可是千万不能错过的景点,不去会后悔的喔。对了,吃过晚饭了吗?什么,已经吃过啦?那就可惜了,今天进了一批上等的羊肉呢。啊,要回房休息啦?好吧,那就不打扰了。」
老板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和蔼可亲的好好先生。不过他对外地人依然十分冷漠,总是会找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光明正大地将外地人扫地出门。不过说也奇怪,老板却还是愿意让列列和友友住在「克罗德尔之光」的一间单人房。
这间单人房真不是普通的狭窄。
房间位于三楼的一隅,除了床铺和椅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友友打开窗户的挡雨板,眺望窗外的景色。
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列列干脆坐在床上面对墙壁。
「列列。」
「嗯?」
明明是友友主动开口的,可是她却连看也不看列列一眼。
「你的爸爸是……」
「不就是你的父亲吗?」
「别提那个人了。」
「那个人……」
「我指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你的生父。」
「嗯。」
「他是怎样的人?」
「最后见到他的时候,我才四岁而已。」
「你来到我家的时候,我也不过才三岁,不过还是记得很清楚。」
「那是因为你的记忆力很好。」
「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倒也不是啦,还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长相呢?」
「抱歉,记不得了。印象中我的爸爸很少在家,偶尔才会回来一趟。」
「当初是卡邦先生带你来我家的。卡邦先生是个有钱人,我的父母当初收留你当养子的时候,从他手中得到了不少酬劳呢。不过卡邦先生应该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吧?」
「嗯,应该不是。」
「不想跟生父见面吗?」
「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记不得了。就算真的遇见他,也一定认不出来。」
「说不定长得跟你很像喔。」
「算了吧·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你厌恶自己的父亲吗?」
「倒是不讨厌啦。」
列列伸出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腕。每当右手一使力,被红背狼咬伤的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并不特别厌恶,也不特别喜欢,只是有点害怕。」
「他对你很严厉吗?」
「应该吧。」
「是哦。」
友友不再说话,沉默的气氛并未对列列造成太大的压力。列列和友友总是腻在一起,再多的话题也有聊完的时候。两人一旦意见不合,连续好几天都不跟对方说话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说也奇怪,如今友友的沉默却让列列感到莫名的平静。
「钱……」
「怎么?」
友友依然不肯抬头,不过至少她还会回应。
「呃……住在这里应该需要不少钱吧?」
「色诱旅馆老板,不用钱。」
「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
友友抬起头来哼了一声。
「傻瓜列列,我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呢?」
「……说的也是。」
「不必怀疑,就是这样。」
那到底是怎样?
列列心中虽然疑惑,却没有发问的打算。既然友友并未正面回答,这就表示她不愿意说出真相。
友友翘起臀部靠在窗边,静静地欣赏窗外的景色。
列列站了起来,怯生生的来到友友的左侧。
友友朝着列列瞥了一眼,依然不发一语。
夕阳西下,市集即将结束,不过来往的人潮并没有减少的迹象。列列的右手只差一点就要搭上友友的肩膀了。
离家出走的两人并没有明确的目标,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们只知道北方有个大型的炼钢厂,即使是被放逐的罪犯也能在那里找到工作,所以才一路朝着北方前进。
目前两人的生活目的就只是想办法填饱肚子,然后再找个地方过夜。只要友友一声令下,举凡木棒决斗也好,飞刀表演也罢,列列什么都愿意做,而且毫无怨言。抵达炼钢厂之后,应该也会埋首于工作吧。
他的右手终于搭上了友友的左肩。
结果被友友白了一眼。
列列离开了窗边,坐在床铺上。
只不过是碰一下而已,又不是故意的,犯不着这么生气吧。
极度不平衡的列列不禁叹了口气。
友友似乎没听见,依然眺望着窗外。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列列实在不明白友友的心思,友友的大脑结构比列列复杂多了。为什么友友称呼她的父亲为那个人?而且对母亲的称呼好像也是一样。离开自幼生长的故乡、离开父母的身边,难道友友一点也不寂寞吗?列列不会寂寞,毕竟友友的家不是列列的家,波结镇也不是列列的家乡。友友的双亲只是列列的养父母,跟亲生父母毕竟差了一点。或许也是因为列列的心中已经有了成见,友友的父母才无法将他视如己出吧。他们深爱着友友,将友友视为掌上明珠,可是友友却一点也不领情,总是忤逆自己的父母,甚至跟教堂的祭司针锋相对。列列实在不明白友友为什么会如此顽劣。
友友的模样不太对劲,即使是天生迟钝的列列也有所感觉,因为他一直都在凝视着友友的背影。
列列试着出声。
这时友友突然转过身来,凝视着列列的双眼。
在友友的凝视之下,列列顿时无法动弹。
「列列。」
列列还来不及回答,友友就迳自离开窗边,伸手推开列列之后,从床铺下方将自己的背袋拉了出来。接着只见她伸手在背袋中掏摸,拿出一只皮质的小袋子,正是友友拿来装钱币的东西。友友从袋中拿出几枚银币和小银币,同时抱起列列放在房间角落的短刀和长剑。列列当场愣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友友在做些什么。
「列列。」
「嗯?」
「我腻了。」
友友将武器和银币一起递给列列,不禁叹了口气。
列列不明究理地伸手接过。
「……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说我腻了,听不懂吗?」
「腻了?腻了什么?」
「就是你。我对你腻了,够清楚了吧?」
友友脸色一沉,仿佛吃了什么难吃的食物。
「我不要你跟在身边,不想见到你,更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懂了吗?算了,不懂也罢,反正我就是看你不顺眼,烦了、腻了。现在就给我出去,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还等什么?快点离开这间房间!」
列列茫茫然地将刀鞘别在皮带上,将剑鞘插入腰际,接着才把银币收进口袋,心中却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楼下传来一阵吵杂声,似乎有人站在楼梯口说话。友友朝着歪斜的窗户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瞪着列列。
「还不快点出去!」
「……好啦。」
列列还是不明白友友为什么急着把自己赶出去,不过他还是选择了服从友友的指示。
正准备走向门口的时候,他的左肩突然被人从后面扣住。一阵剧痛顿时从红背狼留下的伤口装上脑门,列列被迫转过身来。
「不要从门口,从窗户出去吧。」
「……什么?」
「我想看笨蛋列列从窗户跳出去的样子,而且还想看得不得了。以后就不会再见面了,就为了我做最后一次吧。来,快点跳出去吧。」
在友友的催促之下,列列双手扶着窗框,右脚踩上了窗台。转头打量着友友,列列实在不明白友友到底在急个什么劲,她真的这么讨厌自己吗?虽然人还好好的站在原地,列列却已经有一种跌入万丈深渊的感觉。
至少先说声再见吧。
可是列列却说不出口。
友友从背后使劲一推,列列从三楼的窗户一跃而下。
一楼窗户的木制遮阳棚承受不住列列从天而降的气势,当场被列列的双脚踩破一个大洞。不过列列坠落的速度也因此减缓了不少,再加上下面刚好是软泥,总算是让列列平安无事地着地。
他跑了几步之后回头一看,三楼窗户的挡雨板已经被关了起来。
周围传出一阵骚动。有人从窗户跳了下来,而且还踩破了遮阳棚,不引起骚动也才奇怪。
列列不是没跟别人打过架,也不是从未遭到排挤,不过事出必有因,无论是打架或是排挤,总应该有个导火线。就算不全都是列列的责任,列列也一定脱不了关系。
可是这次就不一样了,列列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友友的情绪反应让列列感到有些害怕,因为这并不是气消了之后就没事的问题,列列连友友为什么生气的原因都不知道。
心急如麻的列列不知所措地站在街上。
「——喂,那个黑头发的小子!」
充满敌意的呼唤、慌张凌乱的脚步声,甚至连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都传入耳中。列列试着搜寻声音的来源。旅馆,「克罗德尔之光」的出入口,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身穿锁子甲的卫兵拿着短枪。卫兵?他们为什么朝着列列冲了上来?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列列心中充满了疑惑。
「站住,不要跑!那个小子有问题,快把他抓起来!」
在这种情况之下,就算是傻瓜也不会乖乖地停下脚步吧。而且卫兵不只一个,两人、三人,从「克罗德尔之光」接二连三地出现。所有的卫兵都杀红了眼,一副不抓到列列誓不甘休的模样。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列列连忙背向卫兵拔腿就跑。穿着锁子甲的卫兵行动迟缓,就算十个人一起蜂拥而至,也会被列列轻而易举地甩掉。克罗德尔是个大城镇,巷道复杂,到处都是藏身的好地点,逃脱卫兵的追捕其实并不困难。可是,为什么?友友呢?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发足狂奔的同时,列列的脑中爬满了问号。
贤者海地罗的一天乍看之下虽然悠闲,其实还是很忙碌的。
今天上午前往彭巴德城,担任市长梅萨姆·孟丹男爵之子的家庭教师,主讲历史、算术以及文学。
海地罗是个博学多闻的贤者,举凡西方史、塞恩教史、算术、代数、几何学、建筑术以及多种语言的文学都有所涉猎,艾洛瓦圣堂的修缮以及彭巴德城改建的时候,甚至连自负顽固的工匠职人都对海地罗另眼相看,虚心地接纳他的建议。除此之外,海地罗一年大概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地旅行,造访各地的豪宅,也因此认识了不少富商以及艺术家,成为赫赫有名的美术品收藏家。当年彭巴德城改建周年纪念的时候,海地罗赠送孟丹男爵的赫尔望·修德夫七门徒画像,据说就价值好几百枚金币。
孟丹男爵十分信任海地罗。喜欢被克罗德尔市民称呼为市长的男爵自幼就是众人眼中的庸才,他对自己的学识与涵养没什么自信,平时喜欢仗势欺人,身边也尽是阿谀奉承之辈。不过男爵倒是对学者十分尊敬,尤其是辩才无碍的谦冲之士更容易获得他的青睐,海地罗就是其中一例。这个克罗德尔城实质的统治者,甚至连训诫嫡子的方式也很特别。
「再不好好念书,以后就会变成笨蛋!你想变成笨蛋吗?笨蛋!你根本无法体会当一个笨蛋的辛酸,才会动不动就偷懒!」
授课完毕之后,当然就留在城中与男爵一家人共进午餐。
午后是海地罗前往距离彭巴德城堡约1卡列尔(约2㎞)的小山丘写生的时间。
海地罗除了是市民眼中的贤者之外,本身也是一名资本家,可是他却喜欢单独行动。家财万贯的有钱人独自在外行走无疑是自杀的行为,通常都会带一、两个随从在身边戒护。可是海地罗却彻底颠覆众人的常识,因此也常常被称之为特立独行的怪人。
「哎呀。」
海地罗坐在草地上,拿起木炭在纸上作画。
一条黑影袭上了画纸。
令人为之屏息的甜香也同时扑鼻而来。
「画得真好。」
「哪里,您过奖了。」
「头下脚上的全裸少女正要被父亲持剑刺死,好一幅震撼力十足的画作。」
「抱歉,这是风景画,而且是眼前的景色。」
「呵呵,您的绘画手法真是独特,令人甘拜下风。」
「这就怪了,我只是在写生而已。」
海地罗摘下眼镜收进上衣口袋,将画架上的画纸与木炭放在地上,然后拿出手帕擦擦手
指。
斜后方站着一名女子。打着黑色的阳伞、穿着黑色的套装,脸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黑纱,看起来就像是贵族家的未亡人。像她那么高贵的女人,应该是不会直接坐在草地上吧?事实上
她除了高贵之外,还散发出一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气质,世界上大概找不到比她更高贵的人
了。
「朵拉可,古鲁布布没有一起跟来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
薄纱之后的嘴角浮现一抹浅笑。
「古鲁布布不可能离开我的身边。只要你心怀不轨,我的古鲁布布立刻会了断你的生命,毫不迟疑、毫不犹豫。你这是明知故问嘛。」
「随口问问罢了。」
海地罗满不在乎的耸耸肩膀。
「城里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巡检祭司发现了一名疑似魔女的少女,率领众人将她抓了起来。」
「哎呀。」
「大概过阵子就会审判魔女吧。」
「逼迫无辜的少女披上狼皮再活活烧死,实在是太残忍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无辜的?」
「如果她真的是狼,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你这是明知故问嘛。」
「你不觉得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关于这一点嘛,海地罗,我倒是想听听你的真心话。你既不从属于我们,也不加入他们,到底有什么企图?」
「朵拉可,我是你的朋友。」
海地罗单膝跪地,左手抱着膝盖,右手拔起地上的杂草往前一丢。
「星锁骑士进驻克罗德尔,他们的行动十分隐密,不容易掌握。而且现在正处于半休状态,更是不能正面交锋,最保险的办法就是静待他们的离去。不过你应该不太可能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吧?只要采用我的计策,保证可以在最小的损失之下达成最大的收益。」
「好。」
相当果断的决定。
朵拉可就是朵拉可。
只见朵拉可面露微笑,向海地罗点点头。
「说吧,海地罗。我倒想听听你到底有什么鬼主意。」